The Book 一卷全

《JOJO的奇妙冒险》20周年纪念

作者:乙一

序章

沙滩上站着两个女孩。正在打棒球的人们和足球。自行车专用道和供汽车穿行而过的神社牌坊。像模型般小巧玲珑的独幢楼房。空中几乎没有什么电线,抬头便能看到蔚蓝辽阔的天空。据说在再开发时电线都被埋到了地下。

小城西北部还残留着好几座没被拆毁的输电线塔。在高中教室里听人说,有个男人住在其中的一座铁塔里,一开始还以为只是谣言而已,但并非如此。用双筒望远镜远远地了瞭望那座传说中的铁塔,确实能看到有一个男人生活在里面。离地面足足有数十米高的钢架上挂着安全炉和煎国锅,还有晒着的被子。晾衣绳系在铁塔的梁脊间,上面晾着洗过的衣服。那个男人灵巧地走在钢架狭窄的支架上,设下陷阱捕捉麻雀,拔了翅膀烤来吃。他已经好几个月寸步未离铁架了,但好像也并没有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如果带些点心和调料给他,他会很高兴地跟你海阔天空地神侃上好一阵子。不知从何时起,小镇的人们都管窝在铁塔里白肯外出的他叫做铁塔男了。

“不离开铁塔生活下去真的可能吗?”

双叶千帆向学长问道。学长边走边回答道:

“在这座镇上,曾经有个女人被夹在大楼中间,就那么整整生活了一年。所以,就算有从来不出铁塔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千帆不知道学长说的是真事,还是仅仅只是都市传说而已。

毕业典礼的那个晚上,双叶千帆杀了人。

用厨房里的菜刀刺向了心爱的人的胸口。

那个人在临死之前说:

“我将其命名为【黑色琥珀的记忆】,我自己的这一能力……”

第一章

刚进入二○○○年后的几天里,我完全沉浸在游戏和漫画中。蜷在电热毯上,一边琢磨着去买点什么东西,不知不觉中寒假就只剩下三天了。我忽然想起作业还没开始做,数学习题集也没动笔,这才开始着急起来。这时已经是一月四日上午了。但就算打开习题集盯着算式看,我也是云里雾里的。摔摔转转手里的铅笔,最后还是不知所云。我心想一定得歇口气才行,于是决定去附近的便利店里买点肉包子。穿过冬日的冰冷萧瑟,我走进附近的便利店【SUNMART】,站在店里看看游戏杂志,同时翻翻新作的评论,然后拿起一本漫画杂志,扫了眼登载在目录页上的作者点评。

在我所喜欢的漫画杂志目录页上,登载漫画的作者为漫画一一写下了评论,每段评论都很言简意赅,只有四十字左右,但却能从中窥探作者的真实想法,真好玩。我觉得作者每星期都被催着写评论,大概也会有点不耐烦吧。我一边忍受着便利店店员异样的视线,一边阅读评论。这时,我看到了岸边露伴的评论。岸边露伴是驰名日本的著名漫画家。自从他十六岁进入漫画界之后,到现在二十岁都一直处于漫画界第一线。他所画的漫画《电脑少年》尽管在表现上有点怪诞,但极具个性的登场人物和颇有特征的拟声表现,以及漫画封面上登场人物的飒爽英姿,无一不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关于他的评论如下:

【虽然只用了50天来设定情节,但是情节很长的第三部终于在这次完结了。下一回开始是第四部。】

这可真是值得期待啊。第三部已经足够振奋人心了,接下来究竟还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我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买了肉包子后便离开了便利店。这时,我看到路边有一个年轻男人正弯下他瘦削的身体给小猫喂食。他正是岸边露伴。

“哟,这不是康一君吗?”

“你在做什么?”

“看看不就知道了。”

三只猫奔向他撒下的像饼干一样的猫食。

要问这么有名的漫画家为什么会住在东北地区的这座小镇里,那是因为这儿是他的家乡。我是在去年初夏和他相识的。自那以后,不知道为何,我们的意气十分相投。于是就成为了朋友。他的狂热崇拜者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很羡慕我吧。

但和他交朋友也并非全是愉悦之事。

“哎,露伴老师也有怜悯动物之心啊。”

那几只猫贪婪地吃着岸边露伴撒下的猫食,这场景看上去不禁让人欣然莞尔。直到它们疲乏地蹲伏在地上,口角上挂着几丝残涎为止。

“老师……?”

三只猫都倒在了地上,我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岸边露伴。

“别慌,我只是加了一点安眠药而已。”

他从躺在地上的三只猫中抱起灰色的那只,抓住它的前腿给我看。猫仍然昏睡不醒,任凭他处置。

“你看,这家伙的脚底肉垫沾上了黑色墨迹。它在我的工作房间里大闹天宫,我发现的时候桌上已经被它搅得乱七八糟了。墨水瓶也倒了,墨水全撒在钢笔头和笔记工具上。看来为了换气而开窗户就是行不通呐。画好的原稿上也留满了猫爪印,怎么看这家伙都是犯人。我本来就讨厌猫,这些家伙还总爱盯着人家看。知道吗,康一君。听说广州以前有吃猫的文化,好像有滋养强壮的效果。冲绳貌似也有食猫文化来着。猫肉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他纤长的手指眼看就要掐住灰猫的脑袋了。

“说笑的。谁会吃猫啊。”

岸边露伴脸上浮起了恶魔般的微笑,紧盯着我的脸看。

“不过,这家伙怎么看都像是野猫啊,也没法让它的主人赔偿了。”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什么呢。你特意买安眠药就是要抓猫吗?有空做这些还不如想想《电脑少年》第四部该怎么画呢?”

“第四部?我早想好了。不止第四部,直到第九部的故事情节我都想好了……”

“又在说笑了……”

不过,岸边露伴的神情看起来十分严肃。

“呃?真的?”

“从故事到台词都完成了,接下来只要画原稿就行了。”

他把猫横放到地上,仔细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猫毛,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了手机。

“让保健所的人过来,把那家伙领回去。别误会,我不是因为生气才这么做的。”

绝对是骗人的。岸边露伴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开始按下手机按键。

“别这样了,说不定还有人很宠爱这只猫呢,只不过没给它带项圈而已嘛。”

我刚说完,他就猛地停止了动作,就那么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某一点。

“露伴老师?”

看到他缄默地站在原地,我不由叫了他一句。

杜王町位于东北地区,冬天还是挺冷的。我们呼出的气息瞬间就被寒风化成了白雾,融入到了空气中。【SUNMART】所在的这条街道平时没有多少车辆穿行,相对来说比较安静。此时,推开店门走出商店的女性顾客不由止步,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店员们一走到外面也都皱起了眉头,用手捂着嘴。

岸边露伴盯望着我身后。

“喂,那只猫究竟是怎么回事?”

岸边露伴低声喃喃自语。不知何时起,又有一只猫从其它地方跑了过来,正想舔食撒在路边的猫食。它的前爪抓起一把饼干状的猫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放进嘴里开始大嚼特嚼。这家伙属于短毛类的猫,但完全看不出它原来的毛色是什么颜色,因为它全身都染上了血迹。虽然不能一眼看出这是不是真的血,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看上去沾在毛上的血已经超过半天以上了,早就凝成了紫黑色。恐怕它要在血泊里打上一个滚才会变成这样吧?因为血过于粘稠,猫毛已经缠乱成了一团,就像受了重伤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它还能和平常一样活动四肢,而且还很有食欲。所以,如果它身上沾染的真的是血的话,想必就应该是在其他地方沾上的。我们正摒住呼吸盯着它看时,可能是安眠药起效了吧,这只猫躺睡下去进入了梦乡,嘴角还淌着一丝垂涎。

那天,杜王町骤然变冷。工车始发站处的水池都结成了冰,家犬冻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白色的雪花掠过眼前,轻轻飘落在地上。我们根本无法想象,混身是血的猫的登场竟与一具尸体的发现有所株连,整整花费三个月才解决的案件就此揭开了帷幕。虽说从我们的视点来看,故事才刚刚开始,但真正的故事可以说早就上演了,我们只不过半路参与了他的人生而已。故事应该从他还是母亲体内的一个细胞时开始说起。

直到不久之前,杜王町还是乡村,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田野和田地。东北一部分地区很早以前就是著名的避暑胜地,现在还残留有几座武士家族的别庄。但是飞来明里对乡土历史没多大兴趣,听到武士别庄也一时没多少印象。不如说,她从小就觉得在这座小镇生活很丢人,一直梦想着长大后去大都市过电视剧中所演的那种生活。看到从事农业的父母,她总有种危机感,觉得自己也会在乡下默默无闻终老一生。一想到自己的双手也会像母亲的双手一样干硬皴裂,她便完全无法忍受。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去种田,或者是半夜三更地跑去检查田地的灌溉水源。

高中毕业后她去大城市上了短期大学,但之后找不到工作门路,所以只得回到了杜王町。她惊讶地发现阔别不久的小镇竟焕然一新。从那时起,杜王町的旧貌就慢慢换成了新颜,那时正是日本全国上下景气大好的时代。大量企业进驻了杜王町附近的M县S市,在那儿工作的人们为了寻找住处,一窝蜂地涌向了杜王町。城镇里的居民人数飞速增加,于是M县的官员们便决定大量出资开发杜王町,为其引入了大型商业中心家美优连锁店,同时还修整改建了道路。曾是田野的土地上鳞次栉比地耸立着漂亮的房屋,电线也埋入了地下,影响市容美观的电线大多都从杜王町消失了。

明里决定留在杜王町工作,但她并没有回到土里土气的老家,而是打算一个人在车站旁的单身公寓里生活。她通过了房屋销售公司的面试,成为了一名业务员。那家公司主营房屋的设计、建造和销售。在急速发展的杜王町,这类行业极具活力且人手不足。明里的工作是整理文件,她在工作的同时和公司里一位年轻的建筑师陷入了爱河。

大神照彦从事的是公寓和旅馆的设计工作。他长得很帅气,但很少跟同事们一起去喝酒,就算参加了也总是独自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跟他聊过几次才发现他的言谈举止十分温和,性格也很温文尔雅。他是那种喜欢独自在设计图上描线多过和同事一起喧闹的类型。在公司里他几乎不跟别人说什么话,所以除了明里以外,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极具幽默感的男人。

一起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两人站在山丘上,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中的古街。教堂的钟声回响起来时,他说:

“看看在那边玩耍的孩子们,一眼就能看出,这座城市的石阶和建筑物超越了时代,紧紧抓住了人们的心灵。我也想建造出这样的城市。虽然自己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建筑师,但看到城市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建筑物时,我就深深感受到了这份工作和城市的开发直接相关,就不禁联想到了今后出生于杜王町的孩子们。我想建造让那些孩子们挺起胸膛引以自豪的城市。”

明里暗暗地梦想着和他结婚后的生活。沉浸在想象中时,不知不觉忘却了时间。但大神照彦说的全都是谎话,他实际上是一个建造出售违法建筑的男人。

那是一九八一年七月末。某天,明里工作的部门接到了一个电话。

“请找一下飞来明里小姐。”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就是。”

“你就是明里小姐?我想跟你说点关于大神的事。”

她告诉了明里很多她不敢置信的事情。

“你去他房里找找吧,应该会有违法设计图。他和公司在暗地里进行了交易,削减建筑材料,尽可能设计出成本便宜的建筑,那可是如果发生地震的话一下就会倒塌的东西哟。你问我是谁?我是他的恋人哟。虽然不知道是他的第几任女朋友,但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我叫织笠花惠。汉字是纟旁的织,竹字头的笠,草字头的花,还有优惠的惠。织笠花惠。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就问问他吧。”

之后电话就挂断了。明里假装去厕所而溜出了公司,用他给自己配的钥匙进了他的家。虽然没有找到不正当交易的资料和他花心的证据,但却发现了一个藏在天花板里侧的旅行包,包里装着大量捆成一打的一万日元的钞票。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是多少,但肯定超过了五千万。自称为织笠花惠的女人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飞来明里抱着装有巨款的旅行包打电话给他所在的部门。

“有个自称不知道是你第几任女朋友的人联系了我。”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那种电话。”

“我可不这么想,那个叫织笠花惠的女人为什么要那样联系我呢。”

“不如见面后再说吧。”

“那就下午六点,我在公司楼顶等你。”

或许是天空中乌云密布的原因,到约定的时刻时,天色有点昏暗阴霾。完成工作的同事们都一个个回家了,整幢大楼安静得可怕。

楼顶上装有一排齐腰高的护栏,明里倚在护栏上等着大神。这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她取出手帕擦去脸颊上的雨滴。突然一阵风刮来,卷走了手中的手帕,晃晃悠悠地掉落在公司大楼和与其毗连的杂居公寓的缝隙间。

大神照彦六点准时来到了楼顶。明里想向他问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知道他们之间许下的诺言是否全是谎言。

但最后两人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就在明里说话之前,大神照彦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水滴掉落在脸上,飞来明里从睡梦中惊醒。就在她想要起身时,突然感觉后背好像插入了一根铁桩般疼痛难忍。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喉咙很难受,不能自由地呼吸,每当空气通过都会梗塞在嗓子眼里。

她倒在一滩湿湿软软的泥潭中,衣服和头发上都是泥土,周围七零八散地丢弃着几个废纸箱和空瓶子。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终于知道自己在哪儿了。视野的左右两边耸立着两面高不见顶的墙壁,横躺在地上的自己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里边,两墙的距离窄得无法伸直双手。一个眼熟的东西掉落在自己身边,原来是刚才被风刮走的手帕。

两侧墙壁中的一侧看上去是自己和大神照彦工作的房屋销售公司大楼的墙壁。抬头往上看,刚刚自己还倚靠着的护栏看上去已经悬在高空中了。

另一边的墙壁是毗连公司的杂居公寓。

两面墙壁平行地延伸向高空,从最上方的小缝隙间能看到低低的阴云。天空像被规尺截断了一般狭窄。雨水沿着屋顶滴落,打湿了墙壁。

我是从楼顶被推下来了吗?如果真实这样,为什么我还活着?明里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可能是湿润柔软的泥潭吸收了掉下来时的冲击力,或者可能是纸箱里的垃圾接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影早已不见。也许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就离开了吧。

明里一边捂住身体疼痛的地方,一边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用手缕了缕头发,头发上沾着的泥团大块大块地掉落到地上。四周太过昏暗了,她只能摸索着朝大楼正面走去。

走到离大路还有很远一段距离的地方时,明里就无法再往前进了。安装在两边墙壁上的输水管道像密林般缠绕在一起,挡住了明里的去路。她试着将手伸进水管缝隙里,想要向大路上的行人求救。但水管外面还装着空调室外机一类的东西,没法看到大楼正面。因此,明里只能朝外面大声呼喊求救。

“救命啊!”

夹在大楼间的狭窄天空中闪过一道白光,紧跟着惊雷巨声炸响。没有人听到明里的呼声。她这才想起,下班时间早就过了,人们离开公司后路上就罕有人迹了。

她绕到大楼背后,想从后面出去,但很快就发现这条路也行不通。后面还耸立着另一面墙,那是面向车站的银行大楼的背面,这面墙完全堵死了明里所在之处。银行建得很靠近,离周围的大楼只有十五厘米,根本没法子把身子从里面挤出去。看来不可能绕到大楼后面出去了。

没关系的,她安慰着自己。又不是漂流到了远海的孤岛,自己身处在城市正中央,只要一直呼救的话,总有人会听到的。

不停滴落的雨点夹杂着泥土掉进了明里的眼睛和嘴里,她顾不得抹一把脸,只顾着拼命呼救。她喊了将近一个小时都没人回答,只听得见轰隆隆的雷声和雨点打落在墙壁上的声音。

等到天亮,公司职员就会赶来上班,外面应该就会热闹起来了。那时就是机会。只要在这儿忍一个晚上就行了,那时肯定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声音,然后他会从楼顶俯望我这边的情况,等我得救后就去报警。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接到那个电话呢?织笠花惠,那个女人自称织笠花惠。她说自己是那个男人的第几任女朋友。如果不接那个电话的话,我就不会知道这些。知道事实就会遇到不幸,蒙在鼓里则会感觉幸福,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才会更好。

明里将身体蜷成一团,休息了一会。后背的疼痛现在已经缓和多了,但全身却开始发凉。她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了父母的身影。

现在和那时是一样的啊,她想。那是为了上短期大学,初次在大城市独自生活的时候。第一天晚上,明里躺在连家具都没有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那天晚上她彻夜未眠。城里生活着这么多人,但没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总算忍住了心中的不安。只有远在乡下的父母知道自己生活在这间房子里,她确信父母是会想念自己的。

“你要好好感谢你的幸运才行。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居然还没死。”

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明里睁开双眼,发现楼顶闪过手电筒的光线。光线射向大楼楼缝间,滴落的水滴也赫然在目了。

“本来想把你杀死的,看来光是掐脖子还是不够啊。织笠那家伙居然会跟你联系,真是蠢到了极点。她可能是在嫉妒你吧。我们关系发展得太顺利了,她就想从中搅点乱子。”

这是明里曾想过可能会跟他白头偕老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刚看到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血呢。不过应该是别的东西吧,比如红墨水啊,或者是草莓酱之类的都行啊。而且就算是血,也肯定只是在鱼店里沾到了鱼血之类的吧。”

“你说这个是红墨水或者草莓酱?怎么可能。这是真正的血,看看它快干了之后的粘稠感。这家伙应该是在哪儿沾到了真正的鲜血。比如说蹭到浑身是血的人身上,就会变成这样子了。”

为什么这只猫会蹭到浑身是血的人的身上去?我和岸边露伴在【SUNMART】店前就这一点交换了意见。

“我倒没怎么见过浑身是血的人。”

估计是从事漫画家这种职业的人比普通人的想象力要丰富吧。

“那我们去确认一下吧。”

那只猫挂着一个用黑布做的项圈,项圈下方吊着一枚银色心形名牌,上面刻着一串片假名,看上去应该是猫的名字,另外还留有电话和饲主的姓名。我们记下这些信息后就离开了那儿,猫就留给【SUNMART】店员们处理吧。说起来,岸边露伴的好奇心还真是强烈啊。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不查出那只猫浑身沾满血的理由(虽然现在还不清楚是不是血)就绝不会罢休了。他一碰上这种稍微有点不可思议的怪事就马上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大概是想将其作为漫画的素材吧。拖这件怪事的福,将他的工作房间搅得一团乱的灰猫捡回了一条小命。岸边露伴已经完全沉迷于其它事中,至于把这家伙送往保健所的事就无关紧要了。

首先试着打电话给名牌上刻着的电话号码,但电话铃响了好长时间,饲主也没接电话。无奈之下,我们决定通过饲主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来寻找他的住处。

一路上问问居民,查查地图,十五分钟后我们便找到了饲养刚才那只猫的房屋。那是一幢带有院落的西式洋房,大门口修建了一个供猫出入的小出口。门前名牌上所写的名字与猫项圈名牌上所刻的一模一样。应该没错,就是这儿了。

按下大门门铃,却无人应答。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岸边露伴就沿着房屋的墙壁走去。天空中飘扬着细细的雪粒,轻簌簌地洒向杜王町。踩在枯萎的草地和落叶上,鞋底发出暗哑浑浊的声音,带给人某种莫名的惆怅。

沿着房屋墙壁走到庭院时,我有点后悔了。虽然知道自己很有信心,但我也知道自己这么回家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心思做数学习题集的。周围寂静得如同真空,衣服发出的摩擦声听上去十分刺耳,岸边露伴用手托着下巴,流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

出了那栋房屋后,我们不停地重复着深呼吸。一辆冒着尾烟的汽车穿过眼前,世界一如既往地毫无改变,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岸边露伴又朝庭院那边走去,我问他“你去哪儿?”,他回答说“我绕房子转一圈看看,你在这儿等着。”我强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等他回来。

“找不到没上锁的窗户。”

回来时他如是说。

“只有猫的出入口是开着的,也就是说这房子是一间密室。我们透过窗户看到房屋钥匙还搁在客厅的桌子上,所以我想不可能有人从外面上锁的。”

“那快点叫救护车吧。”

“要叫也该叫警车吧。非常奇怪哟,那具尸体。不是老死也不是病死,死得实在太奇怪了。你看到她大腿上的淤痕了没?”

“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倒在地上时的冲击力,她的裙子都翻卷了起来,右腿的大腿根部颜色变得非常恶心,那淤痕的形状简直就……算了,现在不说这些了。喂,忍忍,别吐出来了。总之现在先报警吧。”

“我想这样比较好。”

我用手机联系了警察。

“您好,是警察局吧……可能解释有点麻烦……”

没有尸臭味。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尸体还没有开始腐烂的缘故。但我仍对鼻子所吸入的空气心有余悸,刚刚去庭院那边时也尽可能地摒住了呼吸。面向庭院的墙壁上镶有一扇横距很宽的玻璃窗,没有挂窗帘,可以看见客厅内的情况。那女人左肩朝下侧躺在靠窗的地板上。周围一片血泊,几乎染红了整片地板。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活着的人想必一个都没有吧。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空洞的瞳孔盯望着远方。因为客厅窗口前方有植物遮住了视线,所以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怪不得到现在都还没被发现啊。

我对警察说发现者只有我一个。这是岸边露伴要求的。他计划等警察赶到后,自己保持一段距离装成看热闹的样子。他的理由是因为自己是名人,如果成为犯罪发现者的话会引起很大骚动的。虽然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但也没办法。谁叫我也是岸边露伴的读者之一,不想他因为这件事而名噪一时呢。

“我的名字?我叫广濑康一,葡萄丘高中一年级学生。不,我不认识她。只是偶然看到了这只猫,于是就去她家看看。我想猫大概是从饲主身上沾到的血。那时候的血……去世的是一个女人。名字嘛?大概是一个叫【织笠花惠】的人。大门的名牌上写着呢。猫的名字牌上也有。汉字是,汉字是纟旁的织,竹字头的笠,草字头的花,还有优惠的惠。”

千帆很早以前就喜欢读书了。特别是闻到古旧的书香时,心情就会变得十分舒畅。她最喜欢的种类是学校图书馆里的儿童读物,第二喜欢的是有立体图的绘本。

从小学六年级起,她的父母就开始吵架。因为妈妈摔盘子的声音影响到她不能集中精力读书,于是十二岁的双叶千帆就离家出走了。她一开始打算在车站前的公交车始发站坐直达车去S市。

她买了个甜甜圈,就坐在出发站的长凳上等待公交车的发车时间。一想到出了这座城镇,外面会是怎样的大千世界,她不禁有点胆怯了。离家出走后,她在街上转悠着找不到去向。自己生在小镇,长在小镇,恐怕以后一生都会在这儿生活吧。小镇名叫杜王町,特产是腌牛肝。

双叶千帆坐在长凳上叹了口气,然后咬了一口心爱的甜甜圈。这是从车站旁商业街中的面包店那儿买的。啃了半个甜甜圈后,悲伤的心情终于平静点了,心想在吃晚饭前一定要回家才行。

这时,一个高中生模样的不良少年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的身边。他的耳朵上戴着一只巨大的金色耳环。千帆正准备起身离开时,不良少年抓住了她的手臂,强硬地将她拽坐下来。

“别怕成那样。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骗人。三分钟后,千帆被他强拽到车站后面,不良高中生威胁她说,要是她敢叫就要她好看。他从她身上搜出了钱包,还在里面发现了一张信用卡。那是千帆离家出走前从爸爸的钱包里偷出来的。此刻的她害怕得两腿直发软。

“别向他求饶。”

不良高中生的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靠近过来的,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正站在那里。他四肢纤长,像是用铁丝编成的人偶一般,浑身上下一袭黑衣。天还没开始变凉,他就已经穿上罩过手腕的长袖衣服了。

“你是想恳求我救你吧?那样的家伙到死都是丧家之犬。”

少年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千帆,那双漆黑的瞳孔简直让人可以联想到宇宙空间。然后少年用冷冷的口气对不良少年说:

“你也是,居然跑去吓唬一个小学生。我还以为你是起了色心才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不良高中生恐吓他“你是什么东西?”,但少年毫无畏惧之色。

“把你那双肮脏的手从那孩子身上拿开,反正估计你小便后也没洗过手。”

少年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刀刃上布满了伤痕,看得出已经使用很长时间了。

记得这之后,不良高中生和少年还舌战了一阵。但当警察赶来询问千帆发生什么事时,她却没有详细解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千帆又独自坐到了长凳上。

大概是那少年用刀子干的吧。脚下掉落了一只耳朵,上面还戴着一只金色耳环。不良高中生则倒在车站后面,性命倒无大碍,但据说被人发现时他害怕得浑身颤抖。

那个魔之少年究竟是谁呢?警察向千帆询问少年的长相时,她说因为背光没看太清楚。她这么说是为了防止警察通缉那名少年。事实上,她很清楚地记得他的相貌,并小心翼翼地将这一记忆保存在头脑中,以免自己会遗忘。

进入中学后,千帆常和几个亲密无间的女友在放学路上去家庭餐馆坐坐。她们常去的那家店位于家美优连锁店旁边。任何时候去那儿客人都廖廖无几,不易被老师发现,所以在那儿她们能放心地穿着校服舒舒坦坦的休息,点上几杯饮料,凑在一块看少女漫画,直到外边天色完全暗下去才离开。临近考试时,大家就都带上红色半透明垫板,将笔记和教科书摊放在桌上学习。

初中二年级的某个夏天,千帆和平时一样,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去了家庭餐馆。那天只有她和从小学就开始打交道的麻花辫好友两人。她们想着大家待会儿应该会过来吧,于是就占了一张六人座的桌子,但其它人却一直没露面。

“最近大家都不一起回家了呢。”

千帆放下读到一半的书问好友。她正在看的书是从市立图书馆借的《格列佛游记》。

好友麻花辫的视线根本没有离开电影杂志,就回答说:

“大家肯定都有男朋友了。”

“果然还是这么回事啊。怪不得……”

身边的男女情侣一直在增加。曾经关系很好的朋友们不久前也沉不住气了,纷纷买来或借来化妆品试用。说到化妆这种文化,千帆还没有接触过,唯一的经验就是小时候拿妈妈的口红玩耍,还被她狠狠训斥了一顿。

“饮料部也许就此就会走到头了吧……”

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千帆叹息道。好友从包里取出一把剪刀,将印刷在电影杂志上的好莱坞明星剪了下来。

“看来这阵子只能我们两人一起活动了。”

“还不知道后年会怎样呢。”

她用胶水将剪下的好莱坞明星贴画粘到了笔记本上。

“后年?”

难不成世界会毁灭吗?因为后年是一九九九年,千帆难免会想到这点上。

“我们不就要成为高中生了吗?千帆会直接升入葡萄丘学园高中部吧。但我不同哟。”

“哎?你不去高中部吗?”

“那种尽是小混混的学校我才不想再读下去了呢。我的目标是更高水平的学校。”

还是初次听到她有这种打算呢。详细询问了一下,才知道她的志愿是S市的女子高中。她好像已经为更远的未来做好人生规划了,说是高中毕业之后要正式学习英语,似乎还想要去国外待上一阵子。她的人生目标是作好莱坞明星的翻译。

“千帆呢?有没有将来想做的工作?”

这个问题千帆从来没有想过。

离开餐馆时,夜幕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夜空映在身边家美优超市的灯光下,隐隐约约有点儿发亮。家美优超市看上去就像美国电影中出现的巨大商业中心一样。为了照亮宽阔的停车道,它使用的照明设备几乎可以与夜场舞台的照明相媲美。

“去趟家美优吗?”千帆问道。“好啊。”好友随声附和。随后,两人穿过宽敞的停车场,走进店内。千帆并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她只是不愿与好友道别而已。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随意逛逛。经过化妆品柜台前,千帆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买个这个试试不?”

千帆手里拿的是最便宜的一款粉底。在收银台付款时她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自己来买这种东西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好友看上去也是如此,所以心里总有点七上八下的。两人坐在店外的椅子上,互相往对方脸上抹粉底。秋日的寒意携伴着晚风拂面而过,好几只飞蛾扑向自动售货机的灯光。看看镜中的自己,感觉确实比以前要妩媚一些了。

千帆和好友道别后回家,家里静得让人窒息。父母面对面坐在客厅中,电视也没有打开。尽管两人很久以前就在商量这件事了,但今天他们才将自己的决定正式告诉了千帆。不过老早以前千帆就感觉到这种气氛了,所以听他们说决定离婚时,也没感觉到有太大的打击。

千帆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问题时,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应了一句后,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妈妈探进了身子。千帆仍躺在床上未动,于是妈妈就走进房内,坐到了床上。

她抚摸着千帆的指尖,凝视着沾在指尖上的东西。不知为何,千帆的心底里突然涌起一种罪恶感。

“刚才自己第一次涂的。和朋友一起,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一会用卸妆水洗掉比较好,不然皮肤会变粗糙的。”

于是,千帆和妈妈一起走向盥洗室。妈妈把自己卸妆用的卸妆乳液借给千帆,然后一直在身后默默注视着千帆洗脸的样子。

深夜,千帆辗转难寐。翻开读到一半的书,但如潮的思绪扰乱了心扉,实在无法集中精力读下去。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心情才行,于是将笔记本摊开放在桌上,打算自己写点日记,这是千帆第一次想要写日记,不过她所想的只是把自己的心情从头到尾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而已。因为她隐约感觉今天的所见所闻将会成为自己人生中十分重要的要素。男人,未来,化妆,离婚……

笔尖在笔记本上飞速跳跃着,不知不觉间,窗外开始发亮。千帆看了眼手表,这才发现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不由得吃了一惊,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低头看看自己写下的东西,竟然整整一本笔记本上都写满了文字,需要换用第二本了。她不由心想,原来我也能写出这么多文字啊。事实上,国语作文一直是千帆拿手的科目,她也挺喜欢写点读后感之类的东西的。但再次回头阅读自己的文章时,总是感觉与其说这是日记,还不如说是个人传记更合适点。

至今为止,千帆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些事情了,但却一直没有认真想过。她从未真正认识到这一梦想并将其刻印在头脑中。不过,当试着想象一下将来成为作家的自己,并将这一想象牢牢抓住时,才感觉到那真的就是自己想要奋斗的目标。

如果自己写出的小说能被社会接受的话,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现在的千帆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所写的书摆放在书店里的情景,这一梦想离现实实在是太太太遥远了。但如果未来某一天真的可以实现这一梦想的话,那么就算家人各散一方,当他们在书店看到自己的书时,也许也能回忆起曾经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吧。

中学三年时光快要结束时,高中升学问题也顺利确定了下来。麻花辫好友考上了S市女子高中,虽然她不在身边会有点寂寞,但千帆考上的葡萄丘高中部也有很多熟人。

她是在杜王町市立图书馆撞见那个少年的。穿过商业街的前方就是图书馆。图书馆占地很广,一条砖瓦路从大门口延伸向大楼,庭院里修建有水池和喷泉,以及形状奇特的纪念碑。这座图书馆由明治时代留下的建筑物改建而成,是一座三层楼的旧式洋房,很像位于札幌的赤炼瓦厅舍(注1:赤炼瓦厅舍即北海道厅旧本厅舍,为旧政府办公所在地。这是一座位于札幌市中心用红砖建造的巴罗克风格的欧式建筑,设计精美,色泽鲜艳夺目,像放大了的安徒生童话小屋,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赤炼瓦”(红砖楼)),但它的外墙上爬满了荆棘木,因此当地居民都亲切地叫它【荆棘馆】。

那天,一楼的文学专柜阅览室里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人。正在那儿阅读《讲不完的故事》(注2:米切尔·恩德的作品。书中讲述了中学生巴斯蒂安走进幻想国,成为战无不胜的英雄,无论是女巫、妖魔都伤不了他。最后又回到日常生活中,变得聪明、成熟的故事)的千帆,对真正的讲不完心中感到万分惊讶。看完一章后她想休息一会,于是便抬起头伸了个懒腰。不知何时,就在没注意的时候,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坐在了离她稍远的座位上看书。他走进阅览室的脚步声和搬动椅子坐下的声音竟然都没有听见,是因为自己太沉浸于书中了吗?不过她感到很不可思议,那少年仿佛是从空中突然出现的似的。千帆瞟了一眼正在看书的少年的侧脸,完全怔住了。他身穿葡萄丘学园高中部校服,和四年前在车站救自己的少年长得十分相像。风从敞开的窗户拂进,《讲不完的故事》书页哗啦哗啦地被吹乱了。

从此以后,去【荆棘馆】时就经常可以碰到他,但千帆一直没有勇气和他搭话。为了在一楼阅读室寻找他坐下的身影,初中毕业后的那个寒假,千帆几乎都泡在图书馆里了。少年总是穿着一身黑校服,就像专门订做的一样很合身。

第一次和他说话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开学典礼结束后,千帆去了躺【荆棘馆】,发现少年已经在那支着脑袋看书了。她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观察,发现他在看书时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机械一般,以一定的速度翻页。通过墙上挂着的时钟秒表计算了一下,千帆确认他每秒翻一页,没有一丝误差。这与其说是在看书,还不如说是在做一份用眼睛扫描书本的工作。

千帆最终决定停止观察少年,开始继续看上次没看完的儿童读物。正在这时,她注意到脚下掉落了一张纸片。捡起来细细一看,发黄的纸张前后都印刷着细小的文字,看上去应该是从哪本书里掉落的。

“那个,这页纸掉出来了。”

千帆将捡到的纸张送到了服务台。两名女图书管理员接待了千帆,她俩凑在一块面带难色地说开了。

“你觉得是哪本书的?”

“不知道呢……”

捡到的纸上只印有正文和页码,不知道书名是什么。千帆看了下书页上印刷的文章,完全没有印象。看来要将这张书页放回原书非常困难了,因为只能将图书馆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找哪本缺页了。千帆和图书管理员正为此为难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能给我看看吗?”

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千帆身后。千帆还惊讶地楞在原地时,他那裹在校服中的瘦长胳膊就伸了过来。手臂擦过千帆脸颊旁,古旧的书香味扑鼻而来。他平静地低头看着从图书管理员那儿拿来的纸页,眼神尖锐而冰冷,给人一种完全没有一点体温的感觉。看了一小会,他只说了句“请在这儿等一下”,就拿着纸页走向书架。千帆和图书管理员在原地等了一会,少年就毫不犹豫地从陈列着无数书籍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回到了服务台。

“我想是从这本书里掉落的。”

他翻都没翻那本书,就把它放在了服务台上。那是一位名叫海野十三的作家所写的书。两名图书管理员低头查看了一下,纸的颜色气味以及字体,文章结构都完全一致,正是这本书没错。千帆和图书管理员都震惊不已,但还没等千帆反应过来,少年的身影已经不在身边了。他迅速离开了服务台,走向玄关大厅。

千帆心想,不抓住这次机会的话,肯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奔跑起来了。

大厅铺满了长条地板,让人感受到【荆棘馆】的建造年代十分久远。地板表面都被磨成了光滑的黑色,从窗口洒进的阳光像沾湿了一般闪闪发亮。

“请等等!”

大厅的天花板设计在第三层顶端,空旷的空间里回响着千帆的声音。少年在螺旋式楼梯旁停住了脚步,回头警惕地盯着千帆。

“为什么你会知道是刚刚那本书呢?”

少年比千帆要高得多。他的脸上流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在考虑说好还是不说好。千帆走上前近距离观察他的面孔,更有把握确信他就是那时的少年了。

“只不过文字的排列眼熟而已。”

少年的声音不带有一丝感情,冰冷而机械。

“你的意思是以前读过吗?”

“我不知道刚刚那本书是关于什么内容的小说,只不过记住了印刷出来的页面而已。记忆字面文字和阅读理解是不同的。”

“记忆页面?”

“图书馆里的书基本上我都记忆下来了。”

少年一脸严肃,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耍人。

“记忆力真好啊……”

“不如以前了。现在一天记住一本已经是极限了。”

“我还曾经将一本书读过两次呢,当时没发现是以前读过的书。”

少年听后缄默不语,他的表情仿佛在诘问她那又怎么样呢。见此情景,千帆放弃了继续和他闲聊下去的想法。

“……想问你一个问题。以前我是不是见过你?四年前的十月二十一日。”

那一天自己离家出走被不良少年缠上,而这个少年救了自己。他沉默地凝视了千帆几秒钟。

“记不得了。”

他转过头去。

“记忆力这么好,也记不得了吗?”

“觉得太麻烦才这么说的。我更正前言。那天我没见过你。四年前是一九九五年。那年十月二十一日是星期六,上午上学,中午回到福利院……”

“福利院?”

“那是我家。回家后我一直在睡觉。为了晚上观测天体我很早就睡下了。你可能记不得了,一九九五年的那一天预计能看到猎户座流星雨。”

“可是,你不是拿着刀子救了我吗?”

“刀子?你认错人了吧?我心里装的都是流星雨的事。光芒划过广袤的夜空,比翱翔的鸟儿更快,比骏弛的马儿更迅捷。那景象,仿佛全世界都走向了终结。我一直在等待这个夜晚的来临,哪有空来救你?”

少年名叫莲见琢马,十七岁。比千帆高了一级,因此千帆便叫他莲见学长。最初千帆仅在图书馆碰到时打个招呼,但慢慢地在学校走廊上碰到他时,千帆也开始向他打招呼了。她也曾担心过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缠人,但他却没有刻意避开,两人不知不觉中熟识了起来。

他的眼神冰冷而尖锐,无论是吃到多么美味的甜甜圈,还是听到多么好笑的笑话,他都完全不为所动。恐怕是他不怎么会表露自己的感情吧。而且也看不出他有热啊冷啊之类的感觉,即便盛夏季节他也不会脱掉上衣,无论何时都穿着长袖黑色校服,规规矩矩地遮住自己的手臂,就连脖子处的钮扣也要扣上。蝉鸣的炎热季节,两人来到家庭餐馆时也是如此,千帆热得汗流浃背奄奄一息,但坐在对面的他竟没有流下一滴汗水,只是静静地凝望着窗外。

“在看什么呢?”

“看车牌号。经过街道的汽车的。”

他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为什么呢……”

“记住的话,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时就能派上用场。几点几分,谁的车子经过了这条街道。”

莲见学长的言行举止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十分古怪,完全搞不清他到底哪些时候是认真的。

“说起来,你不热吗?要不要把校服脱了?”

“不行。校服已经和我的身体同化了。”

莲见学长的意思是自己一直穿着黑色校服,所以那件上衣已经是构成他的一个标志了吗?他头发的颜色稍有点浅,但因为眼睛和鞋子都是深黑色的,所以他的所在之处仿佛构成了一个宇宙似的,一只耳朵上佩带的耳钉和上衣外面的金色钮扣犹如闪烁在黑暗这的星辰一般。胸前的衣兜里一直插着一只钢笔,他曾说过这是以前的朋友送给他的。但千帆知道,衣服和身体同化是不可能的。他有自己的身体,只是身体表面覆盖着校服罢了。

到夏天为止,千帆和莲见学长的关系说是朋友也并不为过了,但千帆还是完全不了解他。小学时将自己从不良少年手里救出来的是不是他仍然是个谜。

千帆给已经开始在S市女子高中上学的麻花辫好友打了个电话,想请教下她的意见。

“他本人倒是一口否定了,但我总在想他是不是在说谎。”

麻花辫好友进入高中后已经不再扎麻花辫了,但她教导般的口吻依然如故。

“这只不过是千帆自己想要相信吧?”

或许真是如此,千帆心想。健忘的自己还记得多少那时的少年长的什么样呢?再次仔细想想,千帆越来越觉得手握小刀的那个少年和一头扎在书堆里的学长完全联系不到一起。或许真是自己暗暗希望他们是同一个人吧。

千帆并不是想去感觉什么传奇的故事。或许她只是小小地期待自己和学长具有特别关系的根据。因为如果背后真的有故事存在的话,千帆肯定能更容易地明确自己的心情。

电话里传来了好友温柔的声音。

“是件好事啦。饮料部我一个人也会坚持下去的,如果你被甩了就再回来哟。”

千帆也注意观察了一下莲见学长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似乎也没看到有和他玩得特别亲近的女生。体育课他全部缺席,说是因为身体有病不能上课,但千帆暗地里心想他或许只是不想脱掉上衣而已。除了学校以外,莲见学长去得很频繁的地方有书店、旧书店、文具店、图书馆,以及位于杜王町东部田园地区的一间房屋。

那房屋其实只是一间整洁的废屋。它位于再开发计划之外的地区,周围只能看到很久以前盖建的民房和田地。他并不是抱有特定目的才去那间废屋的,只不过经过它附近时,想绕道呼吸点新鲜空气而已。屋顶的砖瓦缝隙间杂草丛生,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庭院里还残留着一个家庭菜园,但早已荒芜得旧影全无,估计以前里头种植了大葱和白菜吧。把手已经褪成惨白色的铁锹和镰刀靠在大门口,上面还沾有已经干透了的泥土。周围充满了泥土气息,但意外的是,这种味道并不怎么难闻。

莲见学长第一次带千帆来这儿时,她还以为学长以前就住在这间房屋里呢,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从没在这儿住过。一次也没有。”

“那这儿是谁的家吗?”

“五年前这儿还住着一对老夫妇。”

“他们现在去哪儿了呢?”

“两人都死了。先是妻子染病而死,半年后丈夫也因为脑溢血随她而去。”

“他们没有儿女啊。”

“有一个女儿,二十年前左右失踪了,一直没有回来,就好像是某天突然人间蒸发了。我常听说有这种事发生,特别是在杜王町。你知道吗?这座城镇有大量的失踪人口,据说还留存下了一系列的统计资料。进入一九九九年以后的失踪者有八十一人,其中四十五人是少年少女。这一切就像是杜王町自己躲在建筑物背后将人类一个个吞食掉一般。人数也太多了啊。”

学长凝望着屋内。房屋窗户早已掉落,从外面能看到里面的情景,一片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洞穴一般。

“那住在这里的人和学长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是亲戚吗?”

“我认识他们。和他们在公交车站一起坐过几次车,知道他们长什么样而已。对了,千帆,你肚子不饿吗?我们去吃那个吧。就是你喜欢的煎出来的那个,里面有个圆洞,撒有砂糖的东西。”

他说的貌似是千帆一直买来吃的甜甜圈。

“还有,我没有什么亲戚。因为我根本没有家人。”

学长面向车站方向边走边说。

过了几天,千帆实在是放心不下,于是背着学长特意调查了一下曾经住在那间房屋里的老夫妇。她在图书馆里查阅地图,向附近的居民打听,从以前的报纸上查找失踪案件的记录。果然如学长所言,老夫妇两人都去世了,女儿失踪一事也是真的。他们一家是很久以前就定居在杜王町的农户,好像是姓【飞来】,失踪的女儿名叫【明里】,一九八一年七月末,二十一岁的她突然从杜王町消失踪迹,人间蒸发了。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一名裹着毛巾的婴儿在寺院角落中被发现。主持与市福利科联系之后,当天就将这名婴儿转送到了托儿所。

托儿所所长为这个孩子取了名字。托儿所位于莲见地区,所以姓就用了莲见;婴儿右肩上有一块马形的胎记,所以就将其取名为琢马了。

莲见琢马在托儿所生活到一岁后,就被托付给了杜王町西北部的儿童福利院。儿童福利院中有专门职员负责给孩子们做饭,洗衣。这里生活着十五个左右的孩子,他们被托养在这儿的理由各不相同,有的是父母在监狱服刑,有的是家里太穷实在养不起,但像琢马这样双亲身份都不明的孩子极少。

琢马五岁时,一个身子单薄的三岁少年也来到了这里。托养的理由是后父的虐待。少年一到晚上总爱哭泣,所以其他孩子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爱哭鬼】。在这里,还不够上小学年龄的孩子们都住在一间大房里,铺上被子睡在一块。【爱哭鬼】一直哭个不停,吵得其他孩子也睡不着觉,甚至有孩子气得直朝他扔枕头。一天晚上,琢马走近【爱哭鬼】跟他搭话。

“你为什么一直在哭?”

【爱哭鬼】没有回答,仍在低低抽泣。琢马抱住他的头,从衣领处看到了他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然后他用衣袖将少年那张满是眼泪和鼻涕的脸擦干净。

“真拿你没办法啊。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吧,所以你就别哭了。”

为了能让他睡着,琢马一边轻轻拍打着少年的后背,一边讲着“杰克和豆茎”和“幸福的青鸟”的故事。这些都是从在这里工作的大人那儿听来的童话。琢马的讲述实在太精彩了,【爱哭鬼】忘记了哭泣,完全沉浸在其中,慢慢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之后每天晚上,琢马都会给【爱哭鬼】讲很多很多故事。不知从何时起,其他孩子们也都凑过来听了。在福利院的大房间里,孩子们在黑暗中挤在一块,兴致勃勃地期盼着琢马今天会讲什么故事。

职员们发现了半夜故事会后,也在房间外偷听。他们听到琢马的故事都惊讶无比,自己给他读的故事他竟从头到尾一字不漏次讲了出来。拿着书比对一下就知道他说的有多精确了。琢马没漏下一点点细节,将故事全部记住了。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详细呢?”

有一天,大人们问琢马。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呀,我只是将故事都记住了而已。到现在为止,所吃过的东西我也全都记得住了哟。”

这世上真有人能记住自己曾经吃过多少块面包吗?琢马就准确地记住了。他能回答出福利院里从他断掉乳食后到五岁时的曾做过的所有饭菜名。

福利院的大人拿出一副扑克,洗乱后排放在桌上。

“现在来玩玩猜扑克的游戏吧!”

他们让琢马在十秒钟内看完五十二张扑克牌,然后将牌背面朝上反放。这是一项测试琢马记忆力的测试。

“那么,来猜猜哪张牌是什么花色和多大的数字吧。”

琢马指着反放的扑克牌,一张张说出了正确答案。将牌翻开查看的职员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大人们一个个惊叹不已,不禁喃喃道:

“这孩子可能是个天才呀。”

他们带着琢马坐车去医院和大学研究室。在研究室给他戴上奇怪的帽子测定他的脑波。让他记住几万位数字并背诵出来后,大人们都欣喜不已。

接受完检查回往福利院的路上,大人们在车站前的咖啡店给他买冰淇淋吃……那是一家开放式咖啡店,店外也摆放有桌椅。福利院的职员们每次都坐在视野比较开阔的座位上。琢马在吃冰淇淋时,很多放学回家的初高中生都经过这里。要乘公交车或电车的学生肯定会来车站,在别的地方玩够了要回家去的人也会来到车站前的商业街。身穿黑色校服的学生成群地走在街上,看上去十分壮观。

那是琢马第十几次到咖啡店休息的时候,不少初高中生从眼前走过,但他发现其中【没有从未见过的面孔】。他将这件事告诉了福利院的大人。

“也就是说,所有的学生你都眼熟?”

福利院的大人回头看着街上络绎不绝的学生,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肯定是见过所有人的长相,并把他们的长相一个不漏地记在了心里。你竟然记住了这座城镇里所有穿校服的人的长相。”

之后他们查找资料,核对了一下当时琢马所记住长相的学生人数和学校在籍学生人数,数字竟完全一致。正如福利院的人所言,琢马记住了所有学生的长相。

琢马可以记住所有的事情。见过一次的东西就像照片或影像一般,可以随时在眼睑内的视网膜上投影,经过感情的过滤仍不会退化,甚至还能想起只是经过视界一隅的行人是怎样的表情。用耳朵听到的东西,就算是再没意思的废话也能像用磁带录音一样保存下来。以前吃过的饭菜微妙的咸淡程度也都留在了记忆中。除了视觉、嗅觉、味觉、听觉、触觉之外,他还有一处能够记忆信息,那就是他自己的思考。几天前看着云朵想象到了什么,几年前被朋友拧了一把自己是什么心情,几时几分几秒时心里有何想法全都记忆犹新。

但他并不是个天才。琢马不能将记住的信息重组以创造新的价值或解答未知的问题。琢马的头脑并不是一台高速演算的电脑,而是电脑里用于记录信息的硬盘。他不断记忆存储着所有的信息,头脑就宛如一个宏大宇宙般的仓库。在弄清这点之后,期待天才诞生的大学老师和医生们多少有点失望。这种周围人的最细微的表情,他也能一直记在心里。

琢马在小学一年级时遇到了犯罪事件。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目击了一起抢劫案。一辆摩托车从身后疾驶而过,车手在经过琢马跟前的老婆婆时,将她挂在手臂上的包抢走了。案件发生三天后仍未找到犯人。听说包里是老婆婆的生活费后,琢马想努力帮她点忙,他在脑海里再现了案件发生瞬间的那一幕。

他看到空中有两只麻雀在盘旋飞翔,看到犯人的摩托车轮胎硌过路上的小石子,听见老婆婆的尖叫声响了好几秒。但抢劫犯带着头盔,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车牌号也用胶带遮住了,很难确认是谁。

每个细节都清晰无比的视觉记忆、听觉记忆、皮肤感触到的空气质感、心底涌起的惊恐,将这些记忆交织在一起沉入意识深处,仿佛当时的时间再次流淌起来。和自己现在所处的世界迥然不同的时间在脑海中展开,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现实。在脑海里重复听了三十几次老婆婆的尖叫声后,他终于找到了确认犯人的线索。

犯人抢包的那一瞬间,摩托车稍微有点倾斜,车身反射了阳光。因为光线反射,车身右侧一处需要仔细查看才能看得清的小凹陷闪现在眼前。那是闪电一样的形状,极具特征的伤痕。

他将这一细节告诉了福利院的职员,警察半信半疑地搜寻了所有带有琢马所说的伤痕的摩托车,很快就抓到了犯人。但在这之后,琢马出众的记忆力并没能派上多少用场。

小学二年级时,琢马遇到了交通事故。

原因是他边走边在回想音乐课上听到的古典乐曲。他在脑海里从头到尾再现出老师弹钢琴的情景。那天老师演奏的莫扎特的曲子。琢马总感觉像是在哪儿听过一样,但又想不起是在哪儿听到的。

回想不起,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琢马在穿鞋的时候,在路上拐弯的时候,开始通过人行道的时候,头脑里都在再现老师当时的演奏。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已经从右手边开了过去。琢马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但也昏迷了好几天。当时的琢马比一般的孩子都要矮,轿车的保险杆擦过他右大腿,在大腿根处的高度留下了一道伤痕。

漫长的住院生活中,被固定在病床上的琢马在脑海里再次上映了以前看过的动画片。他清晰地记住了从第一话到最后一话的所有台词,以及电视屏幕上切换的全部画面。一边吃流质食物,一边回想起在福利院里吃过的美味咖喱。脑海里再现出鲜明的味觉时,清淡无味的流质食物吃上去也像咖喱一样香甜了。

但是,只要继续生存下去,在大脑里无限积累信息的这种体质就会有个很大的缺陷。琢马无法做到几乎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忘记】。无论时间流逝得再久也毫无意义。年龄越大,积累的信息就越多,最后终于导致了无法处理。

琢马在病房夜不能寐时,回想起了在福利院里一起生活的朋友们。他唤出了大家一起玩词语接龙和双六游戏时的记忆,再次回味了当时的体验。沉浸在回忆中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在病房,而是正和朋友们一块玩耍。这时,一只苍蝇突然飞过眼前停在墙上,琢马将身边的杂志卷成一团朝苍蝇拍去。苍蝇被拍死的那一瞬间,琢马回想起了某个夏日的往事。

那天大家都在公园里嬉戏玩耍。琢马踩死了一只独角仙。那只独角仙是附近的孩子为了在大家面前炫耀才带到公园里来的。毒辣的阳光照射着大地,全身的皮肤、脑袋、头发都散发着巨大的热量。鞋底踩到一只昆虫壳后,他感觉到了脚底传来一阵碾碎昆虫身体中间柔软部分的触感。抬起鞋子看了一下,粘在鞋底的独角仙还活着,在不断挣扎着蠕动着。

想起来的一瞬间,琢马觉得很恶心。那时的感触鲜明地再现在脑海中,高温、土地的气味和汗水。这并不是自己的意志,明明不想再想起的,可这个记忆却兀自涌入了脑海中。被拍死的苍蝇掉落到地上,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污印。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会回想起相似的情景吧。

琢马出院后,同样的事情也一再的重复发生,而且频率越来越高。不懂得什么叫忘却的头脑就像冰雪永远不会融化的雪山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的记忆越积越厚,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了,外部的一点小小刺激就会引起剧烈的雪崩。令人难受的情景普通人都会选择忘记,不会刻意想起,但这些记忆却鲜明得不可思议地涌向琢马眼前。

吃饭时会忆起死在路边的内脏被一掏而空的猫狗尸体,以及尸体散发出的臭味。被隔离在黑暗中时的恐怖也涌向心间,他只想扯开嗓子大声尖叫。遇到交通事故时骨骼断裂的感触也向他袭来。

自己本来很信赖的福利院的职员一时发怒打了孩子。只要看过一次他那种神情,琢马就再也无法和这个大人说话了。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被朋友背叛,以及自己背叛朋友时的情景。记得自己央求过谁,记得自己祈求着要是失败就好了。视线和语言一直浮涌在头盖骨内部不肯散去,不管是多么痛苦的经历都无法流逝向过去。偶尔头脑不经意地疏忽了一下,那些记忆就栩栩如生地再现在眼前,意识沉溺在脑海中翻腾蜿蜒的另一时间的浪涛中,头脑混乱得几乎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所在之处。

之后,琢马就不敢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在学校也经常受到同学虐待。在教室里经常能听到投向自己的讥笑声。对琢马的记忆力感觉害怕的大人们拼命地隐藏住自己胆怯的表情。到十岁时,琢马已经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了。他将自己关在福利院的一间房子里,断绝和所有朋友的交流。从窗口可以看到广场上的滑梯和秋千,还有陈旧得几乎只剩下残骸的大钟。

他一步也不离开房间,躲在被窝里闭上眼捂住耳朵,但头脑里所想的事情仍积累在记忆中。脑海里思考的事情又唤起了过去经历过的时间。那时向琢马袭来的大多是不愿再回想起的痛苦记忆,仿佛像睁着眼睛做噩梦一般。心里稍微一动摇,时间轴就从复苏的记忆中消失,自己也随机飞向毫无因果关系的场面。随机提取留在印象里的记忆,肆意出现在头脑中。独角仙的内脏,殴打孩子的大人,剧烈的呼声,骨骼断裂的声音,多年来的记忆交织错杂在一起,让头脑乱成了一团麻。

大人们也不知该如何跟琢马接触才好。他们给琢马端来食物,偶尔打扫下房间就离开了。有一天,一个大人注意到琢马手臂上留下了红色抓痕,便给他上了点药。从肘部到手腕处内侧留下了好几片红印,看起来应该是他在无意识中自己抓的,只是为了忍住不让痛苦记忆决堤。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琢马将剪刀刺进了两只手腕的血管中,他想自杀。大量血液从手腕涌出,向四周流淌开来。他心里很平静,想着终于可以不再痛苦了。但等他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医院。

他也曾试图在医院里自杀。他从三楼的窗户跳了下去,尽管当时没有昏厥,但掉落到树丛里时,脸和头部都受伤了。树枝尖端伤到了头部血管,大量血液如喷泉般喷涌而出、肋骨折断、身体轮廓都变形了。他之后反省了一下,意识到实在不该在医院里尝试自杀的。在医生护士们的紧急处理下,他又捡回了一命。

之后他再也无法离开病房半步,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自杀的刃具了。琢马控制不住自己惊闹时,就会给医生护士的身体带来伤痛。只要还活在这世上,这种生存的体验与经历就会不断增加,总有一天自己的脑袋肯定会破裂的。他揪扯着头发,用力咬住嘴唇以忍受这种痛苦,但即便如此也已经达到极限了。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脑子在头盖骨内部吱吱嘎嘎往外膨胀的声音,繁杂的记忆如洪水般不分昼夜地向他袭来。慢慢的,医生和护士们都对琢马失去了信心。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拜托你们了,救救他吧。这孩子连父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某一天,他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的福利院职员的声音,好像是跟医生或者护士谈话。刚吃过药,头脑里一片恍惚的琢马心想,说起来我也有父母啊。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是从虚无飘渺的空中自然产生的,然后再降落到了地面上。但细细一想,自己其实和所有人一样,是某个人生出来的孩子。

琢马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了。

不知何时起,枕旁摆放了一本书。

这本书大概有硬壳精装单行本那么大,封面是暗棕色皮革做的,不知为何上面全是伤痕,仿佛是有意用刀子割出来的似的,看上去让人触目惊心。也不知道是谁放在自己枕边的,一分钟前这本书应该还不在这儿的,而且也没有任何人出入病房。

他拿起书,指尖抚摸着书的封面,这才发现书上竟然还留存有人的体温。将手心贴在封面上,皮革带来的感触犹如舒缓了呼吸一般,他的胸部随着呼吸的拍子自然而然地上下起伏。封面摸上去极为柔软,仿佛就要将自己的手心吸进去似的。他甚至想象着,是不是只有用人类皮肤做出的封面才能带来这种感受。

书上没有书名,连作者名也没有。奇怪的是,琢马总感觉自己好像很久以前就知道这本书的存在了。回溯过去多年的记忆,他也找不出任何关于这种暗棕色封面的记忆。

正想打开书看看时,护士却走进了病房,原来是要给他换绷带。看到琢马的精神状态安定了下来,护士惊讶不已。给他换好新的绷带后,护士走出了病房。随后琢马便想阅读那本皮革封面的书,但找遍了床下和床单各个角落,却都没有发现刚刚的那本书。

皮革封面的书出现后,琢马也很快地康复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那种痛苦的记忆不再如潮般地涌向脑海了。出院后,他回到了福利院,和以前一样开始了生活。

第二次见到那本皮革封面的书是在琢马回到福利院的第一个晚上。虽说已经出院了,但福利院的职员还是很担心出现什么异常情况,于是便分给他一间房子独自居住。半夜,琢马正想缩进被子睡觉时,过去错综复杂的记忆又像以前那样开始复苏了。各种信息在头盖骨内交错乱飞,杂乱无章地交织成了一团。正想去抓手臂内侧以减轻痛苦时,突然听到扑嗵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一看,发现是本皮革封面的书掉在了床上。

应该不是谁打开窗户扔进来的。所以,他只能暂时理解为这本书是突然从空中出现的了。

在病房看到的那本书的皮革封面上布满了累累伤痕,但眼前的这本书几乎所有伤痕都不见了,曾有过伤痕的地方也只留下了一条条淡淡的线痕。应该不会是其它的书。不知为何,琢马很确认眼前的这本书就是他在病房里看到过的那本。他感觉那本书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因为琢马住病房时受了很重的伤,现在也只留下了一点伤痕而已。

他打开书开始阅读。这本书大概有三百八十页左右那么厚,捧在手上也能感受到相应的重量。和普通的书一样,它也是从右向左书写的。翻开仿佛能融入自己手心的封面,发现前面好几页都是空白,之后从中间第几页起排列满了竖写的日文文字。

书中使用了所有语言和比喻方法不断地描写着黑暗。细小的文字黑压压地排列在纸面上,像是爬满了无数蚂蚁。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时,那些蚂蚁好像开始了蠕动,意识也仿佛要沉陷于一直描写黑暗的纸中了。琢马有点害怕那种种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便停止了阅读。看来是本小说,他心想,这本书的作者还真有点不正常啊。

琢马很害怕,他想把这本书丢得越远越好。于是他半夜溜出了福利院,将书从桥上扔了下去,并且确认那本书已经沉入河底冒出了气泡。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皮革封面的书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他的被窝里。上学时,他从人行横道将书扔到了卡车车厢里,亲眼看着暗棕色的皮革封面消失在远去的视野里,但回到教室打开自己的书桌抽屉时,却发现那本书正躺在里面。无奈之下,他只能无视它继续生活,但所到之处都会出现这本书。去医院诊室时,书被搁放在医生桌上;去小学图书馆时,书又插在新书书架上。奇怪的是,那本书好像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能看见,只有自己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当他这本书扔在地上时,学校老师、同学和福利院的职员们也都过而不停。

难道那本书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幻觉?某个时候,他突然涌起了这种知觉。自己能感受到那本书的重量,也能用手触摸到,凑近用鼻子闻时还能感觉到古旧的书香味。这一切难道只是自己五感的错觉?

一天,琢马独自在福利院的一个房间里观察那本书。放在书桌上时,它和窗户相对的一侧投下了影子;摇动桌子时,书也随之摇晃;用手指按下封面时,指尖也变白了,和使劲按住某种坚硬的东西一样;用铅笔划了划纸张,同样发出了哗哗的声音。

他将铅笔放在书上,皮革封面稳稳地撑住了它。铅笔纹丝不动。如果真是幻觉的话,铅笔应该会从书中穿过掉下去的。尽管心里仍然很害怕,但琢马还是伸出手再次翻开了封面。前面都是描写黑暗的内容,给人的感觉太沉重了,于是他试着翻到了五十二页左右。读了几行后,心里依旧发毛不已。书上的文章看来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内容十分眼熟。

……一天晚上,我走近【爱哭鬼】身边跟他搭话。

“你为什么一直在哭?”

【爱哭鬼】没有回答,仍在低低抽泣。我抱住他的头,从衣领处看到了他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然后我用衣袖将少年那张满是眼泪和鼻涕的脸擦干净。

“真拿你没办法啊。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吧,所以你就别哭了。”

…………。

皮革封面书里印刷的文字映入眼帘时,那时的情景、气息,以及当时的气氛翻江倒海般地涌入了脑海,仿佛这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写出来的文章。文章通俗易懂,琢马一口气就读了一大段。但是,为何自己会有身临其境的错觉呢?纸面上到处写满了【琢马】这个名字。当有人叫焦点人物的名字时都会出现这个名字。翻过几页阅读其他内容后,琢马更加坚信不疑了。

书里所写的文章是由自己的记忆构成的第一人称小说。它将自己经历的【过去】转换为了【文字】,记载在了这本书里。

岸边露伴擦了一下火柴,火柴腾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将他的脸孔映成了红色。将国外进口的老式火炉点燃后,又调了一下火力大小,他再次坐回到了椅子上。那把椅子看上去坐着似乎很舒适。大概是因为漫画家经常要坐着,所以办公室的椅子也花了不少钱吧。二○○○年一月六日,寒假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了岸边露伴的家里。那件事发生后两天,我终于恢复了平静,也能吃得下汉堡包了。岸边露伴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着漫画资料的照片集,他正伏案看着眼前的白纸原稿。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他。

“那个,如果打扰到你工作的话,我还是先出去一下吧。”

“还有三页就画完了。你在那儿等我五分钟”

他没用铅笔描出轮廓,就拿起蘸着墨水的钢笔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描画。仿佛是用复印机将头脑中的形象复制出来一般,他极快地在空无一物的白纸上描绘出了漫画世界。我缄默不语地坐在一边。不久,就听到了他将已经完成的原稿集叠放到桌子上的声音。看了一眼手表,结果才花了三分钟他就完成了三张画的原稿。真是不可思议的速度啊。岸边露伴还坐在椅子上没有起来,他回过头看着我。

“幸亏那个案件你说自己是第一发现者,我才没被卷入到那些烦琐的事里去。”

我将织笠花惠一案报警后,去警察署接受了他们的询问。他们还通知了我的父母,事情闹得挺大的。

“你家人肯定也很吃惊吧。”

“他们都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刺激。说起来,今天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想问你点问题。”

我说完后,露伴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好像早就知道我会发问一样。

“你是放心不下谣传的那事吧?关于织笠花惠的死因。”

报纸报导了那位名叫织笠花惠的女性死在房里的新闻,并对她的离奇死亡发表了许多评论,但之后就没有再继续报导详细情况了。关于她的死亡一事,街头巷尾传出了不少谣言。

“织笠花惠好像是一个人独居的。听说她没有家人,也没有亲密的朋友。从不跟邻居打交道,只和一只猫安静地生活在一起。家里的家具也都是比较高级的那种,看上去应该不缺钱。爱好是读书,特别是推理小说。对了,你在意的是她的死因……”

“难道你那天也注意到了?不对,难道说那是真的吗?”

“估计是某个搜查员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家人还是朋友面前说漏嘴吧。反正情况十分古怪。在密闭的房间里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这是在外面发生的倒还有可能,但她的尸体是在客厅里的。你还记得吗?织笠花惠右边大腿残留有一块淤痕。因为她的裙子翻起来了,我才偶然看到了。运动场上不是有那钟画白线用的工具吗?很像是那东西经过躺在地上的她的上方时撞出的线状淤痕。我觉得有点儿可疑,所以找到了验尸报告,确认了她只有右边大腿存在那块淤痕,左边大腿则没有。”

火炉中跳跃的火焰发出红色的光芒。岸边露伴用淡淡的口吻说给我听。我将自己那已经没有血色的手指伸到火炉的火焰上方暖了暖手。

“你是从淤痕的形状推测到了当时那个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吧?”

“你看过我的漫画资料照片吧?她的淤痕像是被汽车保险杆撞了之后留下来的。也就是说,她在房间里遇上了交通事故。淤痕位于右边大腿外侧,正是汽车从右手边撞过来的证据。这种情况下,左边大腿是不会留下保险杆撞击的痕迹的。”

如果不是事前在街上听到了点风声,我实在是很难相信他所说的话。现在就连在书店里擦身而过的孩子们和录像店里的初中生们都凑在一起说着关于她死亡时的谣传。听说有个女人在屋里被车撞了。但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会不会是在外面遇到了交通事故,回家后才死的?”

“她伤成那样,估计爬都爬不动了。而且也没有任何被别人背运过来的痕迹。如果有人把她背回家的话,房子旁边至少会留下一点血迹的。”

“也可能是清扫了现场呢……”

“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反锁上门的。要不就是犯人配了一把钥匙,用钥匙锁的?还是说那家伙还躲在房子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些都是谜。但织笠花惠被汽车撞了这点是勿庸置疑的。能证明这点的不止是保险杆留下的淤痕,还有碎玻璃造成的伤痕。估计是身体被汽车撞到后又撞向了汽车前窗了吧。”

“如果真是交通事故的话,就是说汽车冲进客厅里了。要真是这样的话,家具应该早就被撞得乱七八糟了吧,但现在沙发和电视都完好无损。那个房间里好像也没有碎玻璃吧?要是在室内都能遇上交通事故死亡的话,那在哪儿都不安全了……”

身边发生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死亡,家里人都十分害怕。特别是姐姐,她向来都非常害怕都市传说和怪谈,所以最近就算待在室内,每当听到外面有汽车经过的声音时,都会吓一大跳。

“还有弄不清楚的怪事呢。”

岸边露伴盘起双腿,翻开了笔记本。本子上好像记载了他调查到的一些东西。

“我碰到了为织笠花惠验尸的医生,偷偷套出了他的话。医生通过她身体上留下的伤痕发现了很多事情。她是被车撞飞之后,掉到发动机盖上,再撞碎了挡风玻璃;还有就是,撞她的车不是卡车那种大型车,而是普通的小汽车。不过有一点我怎么都搞不明白,那就是伤痕的位置。如果她撞上的真是小汽车的话,那现在的伤痕位置就比普通情况下要高了一些。”

“高了一些?”

“据记录,这个叫做织笠花惠的女人身高一米六九。这一数值比日本女性平均身高要高一些。她的体重倒是很轻,所以应该是瘦瘦高高的很苗条的体型。假设她被小汽车撞到的时候是站着的,一般来说车的保险杆会撞到她的膝盖部位,淤痕应该是在那个位置才对。如果汽车急刹车的话,车身会向前倾,那淤痕的位置应该会更低。但她的淤痕却是在大腿根处,再怎么说也离地面太高了,小汽车的保险杆不可能撞到这个位置并留下痕迹的。但是,从伤痕来看,撞她的车也不可能是很高的车,只能想象是车子从地面浮起了几十厘米。”

越来越不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织笠花惠被飞在空中的汽车撞到了?岸边露伴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说明了一点。

“顺便告诉你一句,死因是出血过多。织笠花惠因为交通事故受伤,在昏迷的时候没人救她,被置之不理才导致死亡的。如果有人叫救护车的话,可能还有救。”

“她被撂在那多久?”

“根据验尸报告上的说法,是整整一天。我们去那儿的二十四小时前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吧。虽然事情详细经过还是一个谜,但是可以知道在二十四小时前,她出事倒下,出了大量血。然后估计是猫过来想蹭她还是怎么的,在血泊里打了个滚,所以那只猫的身上才会沾满了血污。”

岸边露伴指了指地板。一只白色母猫正窝在火炉前打着呵欠。这是织笠花惠生前养的那只猫。刚刚来拜访岸边露伴时,我把它带了过来。脖圈上还吊着心形的名牌,上面刻着这只猫的名字叫【托莉尼特】。

两天前,【SUNMART】的店员们通知警察领取了睡在店前的这只猫。警察采了它体毛上的血液标本后,把它洗干净暂时保管在了警察局里。我昨天也被叫去警察局询问情况,那时看到了托莉尼特被关在笼子里,放在了房间一角。

“我就从警察那儿把它借来用了一下。”

“是你擅自带回来的吧?居然没被发现啊。一定是使用了【替身】(注3:替身“Stand”源于“Standbyme”法则:替身如守护灵一般,与本体(拥有替身的人自身)合为一体;替身凭本体的意志自由操纵,具有特殊的能力;替身受伤,本体也受一样的伤;一般人无法见到替身,只有替身使者才能看到替身,只有替身才能打倒替身!)吧。”

托莉尼特舔着自己的爪子,开始整理自己的猫毛。洗净污血后可以看出,这只母猫的样貌和毛色都十分漂亮。

背着人从警察局里偷出一只猫对我来说十分简单。我可以一步都不动的就从五十米开外的自动贩卖机那买到果汁;就算没有遥控器也能给离我很远的电视换频道,还能躺在沙发上从厨房里拿来点心。不过,这些都不是我的【替身】本质性的能力。

突然说这些可能有点唐突吧。其实是因为我们身上都附有诸如背后灵或守护灵一类的东西。它们平时都悄悄地隐藏起来,不会在人前显露。我们管这些东西叫做【替身】。这一名字大概来自表示“站在身边”这个意思的“Standbyme”一词。

【替身】是只有拥有【替身】能力的人才能看见的,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其形状因人而异,有的呈人形,有的呈动物形状,还有的是静物的样子。我的【替身】是蜥蜴一样的形状。它出现在我的意志中,轻飘飘地在四周飞舞,比如可以从数十米远的警察局里偷偷将猫带出来。也就是说,嗯,那是像无线电控制一样的东西。

“露伴老师,你知道的吧,我为什么要把这只猫带过来。”

“真实对你无话可说了。不是,我并不讨厌你这一点。”

“我只是想让家人安心。如果可以解释那个人的死亡原因的话,家人的不安也会缓解吧?”

“正好。我也正想调查一下那个家伙的记忆呢。”

说不定这只猫看到了什么东西。如果能确认它的记忆,应该就能知道织笠花惠的死因了。

托莉尼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睁开了眼睛。它竖长的瞳孔突然变细,映出了向它靠近的岸边露伴的身影。托莉尼特警觉地翻了个身想逃跑,但它突然就跌倒在了地上。仔细一看,会发现它的前肢铺展成了薄纸的状态。不止如此,它那长着短毛的脸部皮肤也切裂开来,就像用裁刀沿着直尺剪下一般的裂开。侧腹也同样出现了笔直的伤口。猫已经昏迷过去,一动不动了。这些都是岸边露伴的【替身】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做到的。

“对动物也有效啊。”

“有智慧的动物才行。它们比人类更容易变成【书】的状态,因为它们没有复杂的精神。”

托莉尼特的肉体像杂志一样被翻开,岸边露伴蹲下瘦削的身子,用手指抓住猫翻开了一页。变成薄纸状的地方排满了文字,像杂志纸张一样很规范。这些都是猫自己的记忆。上面写满了它从母猫肚子里出生后到现在是怎样生活的简传。仔细找找的话,应该能找到案发当天的记忆留下的文字。

“这只猫叫托莉尼特没错,主人是织笠花惠。它的母亲好像也是她养的猫。”

岸边露伴翻着猫的身体说道。我也凑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写着“我的爱好是滚毛线球哟。”动物的记忆居然也用日语来书写。猫的身体里记录了它和织笠花惠的日常生活,处处可见对自己主人充满眷恋的文字。终于,岸边露伴找到了织笠花惠死亡瞬间时猫的记忆。那是像笔记一样分条写下的文字。悄悄地记载在托莉尼特的胸膛内部。

·有人站在窗外。

·人类,男孩子。身穿校服。

·主人透过窗户和他站着闲聊了一会。

·男孩子脱去上衣,身穿半袖T恤。双臂内侧布满了红红的抓痕。

·“扑嗵,啪啦。”倒在地上的声音。

·主人再也没有动弹。

里面没有提到一句撞倒织笠花惠的空中汽车。猫没有看到这辆车,也没有听到发动机响声或是嗅到尾气的味道。

火炉里的火焰颤巍巍地摇晃着,我们倒映在地上的身影也随之晃动。岸边露伴轻轻地合上了猫的身体,上面的裂缝回复了原样,托莉尼特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它像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动过手脚了,凄厉地叫了一声,就从岸边露伴的身边逃开了。我对那只猫说:

“一会儿给你买好吃的鱼肉香肠,带你回你主人家里。”

“校服的话,也就是说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了。我想就是那个少年杀死织笠花惠的。现在还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他肯定与织笠花惠的死有关。他也可能拥有特殊的力量。和我们一样。”

那个少年可能就在自己读书的学校里。他就在自己身边轻而易举地杀了人。那家伙肯定长得很普通,行为也装得和普通人一样。织笠花惠是被杀害的。这件事不能和姐姐妈妈她们说。她们要是知道这么危险的人就在身边,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呢。

“这个少年还在伤害别人吗?”

我问岸边露伴。根据猫的记忆,少年双臂内侧布满了无数红色的抓痕。饲主被杀害的白猫将犯人的特征清楚地看在了眼里,这点应该能成为找出犯人的线索。岸边露伴警惕地提醒我说。

“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不过,你还是多加小心一点比较好。如果那家伙是【替身使者】的话,现在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能力是什么。”

我走近窗口。早已掉光树叶的树木并排立在杜王町的住宅区内。外面冰冷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间渗入。杀害织笠花惠的那个少年现在正潜伏在这座城镇的某个角落里。

琢马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坐在椅子上的他回头看了一眼,但房里只有自己和双叶千帆。大概是错觉吧,他又开始继续看书。摆放在窗边的木制椅子只身体稍微挪动一点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像是很快就会散架一般。所以才有人把它搁放在那儿,以免别人坐上去吧。

双叶千帆刚刚一直在书架前徘徊。市立图书馆【荆棘馆】的三层建筑样式给人感觉有点像小小的阁楼间。天花板和墙壁都反映出了屋顶的形状,微微向一边倾斜。职员们极少来这儿,地板和堆放得杂乱无章的古玩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图书馆大楼从一楼到三楼的所有窗户都安上了铁栅栏,以防止有人从窗户闯进来。但这间房子应该可以自由出入,千帆心想。因为窗户的栅栏已经开始松动,而且没有任何要修理的迹象。

二○○○年一月六日,寒假的最后一天。

“……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呢。是被人借走了吗?”

千帆走近过来,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这层楼没有安装暖气,冰冷的空气从窗户渗入房间,挺冷的。

“其实一开始就没有那本书吧。”

“我还想它会成为我小说中的素材呢……”

她回头看了一眼陈旧的书架。

从去年夏天起,街头巷尾开始传闻杜王町图书馆里有一本奇异的书。看上去和一般的书没两样,但里面印刷的文字全是毫无意义的文字罗列。听说那文章怪诞得像是用切书机将书切成碎片,再把碎片打乱后重新装订在一起一样。那本书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征,说是书中偶尔会传出呻吟声。在图书馆工作的管理员和进行清洁打扫的大叔都曾在空无一人的馆内听到过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呼喊着救命。正在寻找小说素材的千帆对这一谣传产生了兴趣,于是过来寻找传说中的那本书。

【荆棘馆】一楼是文学藏书库,二楼则保管着理工类和哲学类书籍。千帆说,要是是那本传说中的书真的存在的话,应该是在三楼吧。因为三楼保管的是高价的珍本书和他人遗赠的书。在获得图书管理员的许可后进去一看,才发现那儿是一间和仓库差不多性质的房间。爬满蜘蛛网的防腐秃鹫标本,褪色的浅茶色地球仪,还有布满虫洞的城市地图,全都凌乱地堆放在里面。其中还有几个陈旧的书架,上面堆放着大量外文书籍,但找不到传说中的那本书。

“学长在做什么呢?”

千帆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剥下包装纸,往嘴里塞了一颗。

“看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注4:马塞尔·普鲁斯特法国20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小说的故事没有连贯性,中间经常插入各种感想、议论、倒叙,语言具有独特风格,令人回味无穷。这部作品改变了人们对小说的传统观念,革新了小说的题材和写作技巧)

“那本书是讲用点心唤醒了回忆吧。不过,书在哪儿呢?”

千帆的目光在四周不断游离。她看不见琢马正拿在手里的皮革封面书。小学时获得的这本书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能看见。封面上没有书名,他也曾想过为它取个名字,但现在还没想到适合的。琢马并没有告诉她关于书的事,因此,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全卷一字不漏地记在这里。”

“那我就没法读了呢。不过我可一点不羡慕,只阅读记忆中的纸张感觉真不过瘾。”

“你是喜欢用指尖感触纸张和书页的重量吧?电子书籍时代到来之后,你就会落后时代的哟。”

“我也不喜欢那个。”

“是吗?我倒觉得可以接受。”

“那不只是数据吗?像幽灵一样,怪可怕的。”

“幽灵?”

“难道不是吗?把书比作人想想看。封面和纸的部分是肉体,内容的部分是心灵。电子书籍就是只有灵魂没有肉体的东西。”

“只要有灵魂,剩下的都不重要吧。”

千帆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在读高一,是比琢马小一岁的学妹,兴趣居然是写小说。琢马觉得将十几岁宝贵的时间花在写作小说上真是太浪费了,简直就是将宝石扔进水沟里一样。真想跟她说赶紧停笔吧,多去外面玩会儿。如果自己是十几岁就登上文坛的作家,肯定会这样忠告她吧?但遗憾的是,自己并不是什么作家,所以琢马什么也没说。

不久前曾拜读过她写的小说,是一篇在儿童文学中比较有趣的幻想小说。告诉了她自己的读后感后,她反而怜悯地看着自己,说“学长还真是没有文学头脑啊。”

“去下一层吧?这儿太冷了……”

千帆搓着手说道。

“你放弃那本奇异的书了?”

“我还听到另一些让我很在意的传闻。”

出了房间,穿过一段短短的走廊后,就是螺旋状楼梯。这座图书馆里没有电梯,要上下楼就只能走楼梯。楼梯的扶手是极有光泽的木制扶手,保龄球瓶形状的支柱整齐地排列在下方。大楼天花板设计在第三层,透过扶手能看到铺着黑色地板的门厅。

“你要找资料,为什么叫我来陪你啊?”

“学长在身边的话,不是一下就知道我要找的书放在哪个书架上了嘛。”

刚相识的时候,她还是挺客气谨慎的,但半年时间足够让两人的关系发生变化。琢马在寒假时也穿着校服,但她已经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一楼内部装饰得像古代遗迹般郑重,有两名女管理员常驻在服务台。阅览室的暖气起了点作用,千帆坐到桌子前时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伸了个懒腰时,毛衣衣袖滑了下来,露出了藕白色的手腕。松散的头发稍稍一动,就能隐隐看到她形状很好看的耳朵。葡萄丘学园高中部有很多学生都戴耳环,在校服上别上许多徽章。琢马的一只耳朵上也戴着耳钉。但千帆的身上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戴。说起她唯一的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应该就是那张装有四叶草风干标本的透明书签了。她看的书时常在换,但这枚四叶草书签却从没有换过。

“之前跟在S市女子高中读书的朋友通了电话,她从打工处的学长那里听到了一件很可疑的事情。”

千帆从包里取出一本和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小册子。封面是绿色的,封缄还没撕去,给人感觉她很珍惜这本小册子。

“就是刚刚你说的很在意的传闻?”

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微微抬头凝视着琢马,像是想揣度一下他是否有兴趣。她的眼眸比一般人要浅,略带点茶色,其中漂浮着眼瞳的小小黑点。样貌实在是可爱,琢马不由得感觉班里一定有很多人都喜欢她吧。

“接着说吧。”

她用冻得通红的手指从册子上撕下一页。

“传闻是关于离奇死亡一案的。……你不知道吗?两天前方式在杜王町的奇异事件。”

看到琢马沉默不语,千帆微微偏过头去,发丝从肩膀处滑落下来。他当然知道那个女人尸体在家中被发现的一案。千帆盯着小册子,秀眉微蹙,流露出令人难解的神色。

“传闻说,那个人的身体……”

“留下了被汽车撞过的伤痕是吧?”

受害人是织笠花惠。年龄三十九岁。有人发现她在自家起居室因失血过多而死。家里的窗户和门都锁得紧紧的,没有留下任何有人出入的痕迹。验尸结果表明她死于交通事故。

“听说家具和衣服上都没留下任何伤痕,但她却被车撞了受了重伤。怎么样?以这个为素材写小说的话,应该是长篇恐怖小说类吧?”

“我倒不觉得光凭这个构思写出一本小说就能够吸引读者。不过,你为什么想调查这个案件呢?”

之前读过她的小说里从没有出现过死人。她的作品应该是更具田园风格、更充满幻想的。将这一案件作为小说题材的构思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啦,只不过我被这种怪异的传闻吸引了而已。因为背后应该会有什么故事才对……发现尸体的人好像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呢,一年级的一个叫广濑康一的人。听说是他报的警。”

千帆滔滔不绝地讲完离奇死亡事件的相关传闻后,问琢马有没有读过提到过类似事件或奇异现象的书。之前她也经常将琢马庞大的记忆储量当作一本百科事典来使用。他将各种事典的数万页内容都装进了自己头脑里,所以一般的事情基本上都能回答得上,但关于这件事,他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这时千帆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于是准备回家。

两人离开【荆棘馆】,走在通往大门的砖瓦路上。此时已经是万家灯火通明之时了,灯光照射着整座大楼。穿过爬满荆棘的铁门,千帆去商业街的面包店里买了个甜甜圈。甜甜圈像是刚炸出来的,她咬了小小的一口后,就冒起了腾腾热气。千帆在岔路口停下脚步,将围巾拉到嘴角处,然后轻轻挥了挥手,迈步走向新兴的住宅小区。

琢马则踏上了另一边的路。那条路延伸向杜王町东北部只看得到一座无人别墅的偏僻地区。琢马就住在位于那片地区一隅的单幢民居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琢马能租下单幢民居是有一定原因的。以前住在那儿的一家人都在房里自杀了,被人发现时一家人的尸体早已腐烂,他们躺着的床上现在还留有人形印痕。没人会愿意在这样的房里居住的,因此,琢马几乎免费租下了这栋民居。

初中毕业后,琢马和福利院的职员商量后获得了独居许可。他和之前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产生了心灵上的隔阂,这都是因为琢马的记忆力。不仅仅是琢马自己想着独自安静的生活会比集体生活要好得多,就连大人们也都这么认为。事情原委就不需要再次重申了,它们都记在了皮革封面的书里。

自从小学时拿到那本皮革封面的书后,琢马的人生就完全为之改变了。书上将自己过去人生中发生过的事情以小说的形式完全记录了下来。写有文字的只有前半部分,后半还是一片空白。这本书描述的是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文章内容每秒都在增加,自己每次看到听到或者是想到什么的时候,空白的部分都会被埋满。书的厚度和三百八十页的单行本差不多,大概在三厘米左右,但实际的页数并非三百多页。准确的页数连琢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无论怎么翻阅都无法翻到封底,书一直都在自动产生新的纸张。

十岁的时候他知道了母亲的相貌。并不是直接看到了她本人,而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记忆都记载到了皮革封面的书里。拂过自己鼻尖的黑发和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指尖,温柔的话语和传来的体温,还有皮肤柔软的触感都化成了文字。当时的琢马还是婴儿,视野还不是太清晰,但当母亲的脸庞靠近时,眼前就好像有了焦点一般,能够看清她的眉眼。读到这些记录时,当时的视野便在脑海里展开了。

皮革封面的书上还记载了更早以前自己还是胎儿时的记忆。关于那时候的描写多是通过听觉和触觉表现的。当时自己被一团温暖柔软的东西裹住,羊水偶尔轻轻颤动,便会惊动自己,大概是母亲正在对着胎内的自己说话吧。

更早之前的记忆就没有具体清楚的描写了。正如书开头的记载一样,黑暗一直蔓延无边,唯一的感觉是自己仿佛要融化在温暖的液体中的皮肤触感。这种感觉现在被改写成了文字,记载在皮革封面的书中。

琢马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这本神秘的书的存在,以及自己已经知道母亲的相貌这些事。他活到现在一直保守着这一秘密。之后,琢马尽量避开周围的人,很多时候都是独来独往的生活。

他也曾想过自己最初的记忆,也就是书开头所描写的黑暗。那时自己的肉体还是母亲的一部分,只有留了一段时间的一小块指甲那么大。对母亲来说,自己是不是只是胎内长出的小小肉芽而已呢?小小的隆起越鼓越大,最后像是因为重力的束缚而掉落下来一样,自己和母亲的肉体被割裂了。就像苹果一样啊,琢马心想。

回家吃完晚饭,洗了个澡后睡下。深夜,琢马从噩梦中惊醒了。他已经做过好几次那个梦了,自己双手的手指被头发缠住怎么也解不开。此时的窗外一片黑暗,世界陷入到了深深的沉寂中。

去盥洗室洗了把脸后,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叫出声了。每年琢马都会有好几次做噩梦时叫出声的经历。这也是他决定独居的原因之一。

他往手上涂满香皂,单无论怎么冲洗,都摆脱不了梦中头发缠绕住自己双手的感触。琢马抬起头,看着自己映在镜中的脸庞,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几句话。

“我肩膀上有一块胎记。你走近点看看。你应该认识长了这块胎记的婴儿。”

那天,隔着玻璃窗,他和她重逢了。他脱下校服上衣,露出肩膀,给她看了马型的胎记。父亲过去的恋人尚未衰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透过玻璃,他看到她房里摆放着名贵的木制家具,一只白猫正在打哈欠。之前已经调查过,织笠花惠从不与附近居民交流联系,所以他便将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她留在了原地。她的死讯不久后应该会传到父亲耳中。本来他还想再等等看,但转念一想,现在差不多到了该去拜访父亲的时候了。

第二章

Diesir?

Diesir?,diesilla

Solvets?cluminfavilla;

testeDavidcumSibylla

Quantustremorestfuturus,

Quandojudexestventurus,

Cunctastrictediscussurus

“我明天就把你救出去。但今天晚上能不能请你别出声?如果你现在呼救的话,我大概会自杀吧,毕竟是我想要杀人灭口的。被警察抓到的话,我的人生就完了。销售违法建筑的事也会被他们知道。如果事情发展成那样,我就等于没命了。在你呼救的那一刻,我就选择死亡。但在我自杀之前,我会把你最重要的家人给杀了。谁让你把我避入了绝路呢?报仇之后我会将子开往海边,和车子一起沉入海底。你好好想想吧,有人听到你的声音后赶过来,听你说完事情经过后把你救出来需要多长时间?二十分钟左右吧。可能还会更久,也许一个小时。无论如何时间都足够我离开这幢大楼,开车到你父母家了。我知道你父母住在哪。我会在你那还熟睡的父母的脑袋上用锤子敲三下,整整三下。如果你不想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今天晚上能不能就请你安静点?”

漆黑的墙壁上映着一缕手电筒的光芒,像是看守手中的探照灯一样。墙面被雨水浸湿了,光照射在上面白得耀眼。因为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所以那明亮的光看起来就像尖针般刺眼。她微微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屋顶上那人的脸,但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证实,那声音毫无疑问正是大神照彦。

雷声隆隆地响在远方,夹在大楼间的夜空偶尔划过一道闪亮。她感觉自己更像是身处深不可测的谷底,而不是在两幢大楼之间的夹隙里。

“求求你了,现在就救我出去吧。”

“你以前不是这么任性的啊。今天不行。要等明天才能救你。首先得给我留下逃跑的时间。明天晚上,我逃到国外后再报警,让他们来救你。在我逃跑的时候希望你能安静点。”

到今天早上为止,自己还相信会与这个人共度余生。他总是那样温柔,从不会用粗暴的语气说话。两人吵架之后,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一脸沉闷地承认是自己不对。但是这一切现在看来都只是伪装而已。

“我想你可能还活着,就回来看看。看来我还没酿成杀人悲剧,总算安心了。”

自己现在体验到的背叛是真的吗?或许只是他开的一个小小玩笑,或者只是做梦而已?但他藏起来的数千万日元确实是真钞。离开他的房屋时,她把装满钱的旅行包也一起带了出来,可却一时想不起自己把它放哪了。只记得用公用电话给他打电话时,走在通往屋顶的楼梯上时,都还一直提在手里的。

想了一小会后,她终于回忆起了放包的地方。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你饿了吧?”

有什么东西朝自己扔了下来。一个影子掠过手电筒光芒,摔到了泥坑上。是装在纸箱里的炸面包圈,他常去的那家店里卖的东西。

“吃点这个吧。不好好吃饭的话,会影响皮肤的。”

她很懊恼之前没有看出他的本性。

“我不会吃的……”

她面向大神宣言道。自己不会再被他欺骗了。什么事能让现在的大神最为安心?没错,是自己的死。

“你回来不是为了让我活下去,而是想确认我有没有断气吧?这个炸面包圈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下什么危险的东西。尽管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但你肯定有办法得到它。你的交易对象中不是有极为危险的人吗?”

她心想,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一定要逃离这儿,必须将那个男人绳之以法。

“我不会向你求饶的。绝对不会!还有,我告诉你,你必须让我活下去。因为如果我死了的话,你藏在屋顶的东西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漫长的沉默。其间天空闪亮了两次,远处传来了低低的轰鸣声。

“你就这么讨厌现在的工作吗?要改行的话,也该选个小偷以外的职业吧。”

上方传来了他充满惊讶的声音。果然,他还没有发现房子里的钱已经被偷走了。

“存得还真多啊,应该有五千万吧?要不是找藏钱的地方花了一些时间,我会更早的约你出来的。如果这个炸面包圈里有毒,而我死了的话,你的钱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再也不会。”

缄默了一小会后,头顶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好吧。把那个炸面包圈踩碎,用土盖起来。我会给你准备其它食物的。”

他的声音就像全能的神向人类降下神谕一般高高在上。

乌云散尽,夹在大楼之间的细长天空慢慢地开始变亮。从明里那儿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白领上班时的熙攘和汽车排放着尾气奔驰的声音。对杜王町来说,这只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一个早晨,但对明里来说,这是她在大楼夹缝间度过的第一个早晨。雨水将脸上的妆容和泥土都冲洗干净了,但不快的感觉仍没有减轻一点。

外面已经开始了社会生活。人们络绎不绝地涌入两侧的大楼,打完卡后便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自己被关在了市内最繁华的一块地方,尽管夜晚的时候鲜有人迹,但平时的白天决不可能没有人在。如果大声呼喊求救的话,肯定会有人注意到的,但她却踟蹰不前。大神说要伤害自己父母的话语沉重地压在心底。虽然他曾说过,只要自己一个晚上不出声,等到他逃到国外后就会联系警察来救自己,但这一交易现在作废了。明里琢磨着,他拿到钱之前不会杀害自己,但也无法离开杜王町。

手表因为落下时的冲击摔坏了。尽管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应该差不多到了大神照彦上班的时间了。两侧的墙壁中有一侧是自己工作的公司。墙壁里头是办公室,他应该在里面画画设计图,让女职员帮忙冲杯咖啡喝喝。同时还一直注意着外面是不是有喧闹的声音,有没有救护车来救一个女人。如果发生了骚动,他可能就会去伤害自己的父母。

明里不想让父母也成为这一事件的受害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只能用不会引起他注意的方法偷偷溜出去。但真的有这种方法吗?

被两面绝壁夹在中间的空间宽约一米,长约十五米。两侧的墙壁上都没有窗户,只看得到上面零散分布着几个换气孔,一直到屋顶都是一个平面。有人从窗口伸出头发现明里被困在这儿的可能性完全等于零。自己仿佛变成了只有几厘米的蚂蚁,被夹在书架上两本百科全书的缝隙间无计可施。

她也无法穿过面朝大路的那些错综复杂的管道逃离。爬上两米左右的高度后,就没有可以抓住的倾斜管道了,上面只有像铁栅栏一样笔直地通往屋顶的管道。从管道的缝隙间也看不到大路,要么就是空调室外机被竖放在前面,要么就是被墙壁拦着,视线完全被挡住了。声音的话外面肯定能听到,但身体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到对面去。

这种状态应该不会持续多久了。到了今晚的话,他就应该会改变主意把自己放出去的。夏天虽不会冻死,但被雨淋过的身子却已经开始发凉了。早上阳光也几乎照不进大楼的夹缝中,她只能蹲在冰冷的泥泞之中。到了正午,夹在屋顶与屋顶之间的细长天空中终于有阳光洒落了下来。

昏暗的大楼夹缝变得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在明里沾满泥土的手臂上,皮肤终于有点温暖的触感了。第一次知道太阳的光芒竟是如此的体贴入微。明里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自己一直都向往着城市生活。一点也不愿意继承农户。父母一直都宽容地支持自己的生活方式。那还是在杜王町得到发展之前的事情了。她决定去城市读大学时,他们一直在身后鼓励着自己。找不到工作又回到杜王町时,他们也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自己一直都在给父母添麻烦,实在不想以后再让他们操心了。

阳光射进大楼间的夹缝仅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很快,屋顶就遮住了太阳,周围又陷入一片昏暗。明里暗下决心,离开这儿之后就去看看父母。

夜幕降临后,完成工作的人们三三五五地离开了大楼。面朝大路的那边传来夕阳下疲惫的脚步声。他们匆匆地过完了一天,完全想象不到有一个女人正被困在大楼与大楼之间。

周围开始发暗,也没有人经过的动静了。这时,一个家美优超市的包装袋和盒装的炸面包圈从上面掉了下来。

“忍了一天都没求救啊。如果我是你,早就大喊救命了。看来威胁你要伤害你父母还真有效啊。真是孝顺的好孩子。”

手电筒的光芒从屋顶上照射下来。大神跨过防坠落的护栏,从屋顶边缘探出了脸,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明里狠狠地向公司墙壁打了一拳,钢筋水泥坚硬得让人绝望,手指骨传来阵阵刺痛。

“微不足道的你是无法毁坏这面墙的,也无法超越它。你的灵魂需要一个关键词才能逃离这里。那是一个地名,一个场所的名字。当你说出它时,巨大的墙壁就会从你的人生中消失。那是让你可以重获自由的【魔法的语言】。快点歌诵出来吧,只要说一声就行了。那些钱是我养老送终所必须的。为了给孙儿们变魔术,为了教他们怎么画画。”

“如果我家人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就立刻咬舌自尽。你一辈子也别想找到那些钱。”

绝不能轻易地告诉他。钱到手后,他的下一步行动肯定就是要永远封住知情者的嘴。

“就算你家人发生了什么事,你困在这儿也无从知晓吧。真头疼啊,我们都是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东西而一筹莫展啊。”

“钱算是最重要的东西吗?”

“你那条命就是依靠你那种愚蠢的执着才存活下来的。如果我认为钱不要也罢的话,一开始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过这种棘手的状况也不能持续太久。好了,在你说出【魔法的语言】之前,我会看着你不会让你死的。没办法,除了食物,我还给你买了一些其它的东西,比如说药什么的。昨天一直在淋雨吧,注意点别让感冒加重了。”

塑料袋里装着感冒药、湿巾、维生素和卫生巾,还有瓶装水。幸运的是从屋顶丢下的瓶子并没有摔裂。在翻看袋里的东西时,明里能明显感觉到来自头顶的视线,她不禁涌起一阵恶心。大神照彦像教育顽皮的小孩子一样,继续说道:

“你带走的是我不惜以身犯法获得的东西。你也许觉得那不过是五千万日元而已,但对我来说那是勋章,是我生存的证明。我想用那笔钱为孙子买滑梯和秋千。不过确实,一旦你说出藏钱的地方的话,你就失去了交涉的武器。我从昨天起就一直在考虑,想达成一个可以保证你人身安全的交易。明天我还会带食物来的,还有毛毯和避雨工具,以及用来消磨时间的填字游戏。”

大神的手电筒的灯光逐渐远去,周围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明里从超市的塑料袋里摸出了瓶装水。她的手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怖,还是因为愤怒。她对只能靠他扔下的东西来维持生命的现状感到十分气愤。

水穿过喉咙时,她闻到一阵奇怪的气味。正想着是不是水过期了的时候,突然感觉喉咙间传来一阵烈焰蒸腾般的疼痛。

她想将水吐出,但是已经太迟了。不止是喉咙,就连舌头和嘴里也都炙热难耐。她张嘴想大叫,却发不出声;已经几乎无法正常呼吸,更别说咳嗽了。她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使劲地扎着地上的泥土往嘴里送。泥土冰冷的触感稍稍缓解了一点焚烧般的热气。

屋顶上一有个人影。那个男人好像并没有回去,他只不过是将手电筒关掉而已,实际上一直躲在屋顶上观察下面的动静。眼泪渐渐模糊了视线,不久,脑子就一片昏沉。

早间新闻里播放了关于违法建筑的话题。好像是其他县也发现了不少抗震度低于国家标准的公寓。此外,也有些公寓在申请上报时声称将第一层部分修成停车场,但完工后却修建成了店面,还有一些建筑物在顶楼建造了预制装配式的房间,或是办公楼可以租赁的总面积比申请上报时要多一些,这些都引起了人们的议论。据说是在施工结束,由检查机关判定为【合格】之后,这些大楼又都擅自进行了增建或改建。在日本存在大量这种违法建筑,其背后都是金钱在捣鬼。杜王町也不例外,高速发展的杜王町是一个新生城镇,尽管这些暗中交易尚未浮出水面,但无疑镇内也建了不少违法建筑。

他一边瞟了几眼电视画面,一边忙着上学的准备。突然画面骤然一变,伴着明快的音乐,电视里开始播放天气预报。二○○○年一月七日,星期五,杜王町一大清早就阳光明媚。今天是第三学期的第一天。

穿上校服时,手臂上留下的几道伤痕映入眼帘。指甲抓过的痕迹,还有用剪刀自残的伤口都醒目地留在自己的身体上。那是身心状态尚未安定的少年时代留下的创伤。校服的长袖正好可以用来遮盖这些伤痕。葡萄丘学园夏天也允许学生穿长袖校服,所以他才能一年到头都将手臂遮住。他在医院制作了假病历,需要换衣服的体育课就全部缺席,在学校决不脱下上衣。知道他手臂上有伤痕的人只有福利院里的故友和职员。

离开家之前,他打量了一下用图钉按在墙上的明信片,其上印着草原照片,两匹马靠在一块站在草原上。马站在草原中央,照得很小,所以看不清它们的具体样貌,但两匹马的黑毛都极具光泽。仔细打量,一瞬间看起来甚至有点像【黑色琥珀】。

【黑色琥珀】是古人称呼某种矿物的名称。用这个做自己能力的名字怎么样?把矿物的名称当成能力名倒是个不错的想法。能看到那东西也已经好几年了,可到现在还没有给暗棕色皮革封面的书取个合适的名字。

上学的途中,他去了一趟车站前的便利店。扫了眼报纸,翻了翻漫画杂志便离开了。花一分钟左右就能记住所有的页面,所以没有必要购买。虽然那些书连读都没有读,但是任何东西只要一映入眼帘,就会在皮革封面的书里留下记录。以后有空再去读的时候,那些文章就能在头脑中将纸面的各个角落都完整地展开。每天他都只是把那些书翻看一下就离开,所以店员都很讨厌他。

到了学校后,教室上下都在讨论着寒假是怎么度过的。同学们发出的嘈杂人声一股脑地往脑袋里涌去。尽管他没有刻意去分辨谁说了什么话,但大脑就像录音机一般,记录下了所有的声音。

和同学们的交流也需要注意。一个朋友都没有的话会太引人注目,要有几个可以说话的人,调整好和大家的距离感。既不能被班里的人孤立,也不能太过活跃。他一般也就聊点电视里看到的娱乐明星和对老师的牢骚之类的。

现在他在班级以外交往的人就只有双叶千帆了。没有疏远她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有个关系比较近的女生朋友看上去会比较正常。虽然也有其它的理由,不过说出来的话,她肯定会生气,所以就一直藏在了心底。

第三学期的第一天,开学典礼后仅上了九十分钟的课。内容是历史和地理,但一开始上课时老师就发试卷,要进行临时考试。同学们都连连叫苦,琢马为了不引人注目,也跟大家一块愁眉苦脸地抱怨起来。

考试开始五分钟后,他召唤出了皮革封面的书。只要头脑中一想到那本书,它就会像潜水艇上浮一样出现在自己手中。他并不是用普通的纸张和印刷技术装订成的书。尽管页数接近无限,但厚度和大小都跟摆放在书店中的单行本毫无两样。

翻开书页,他开始检索试题的答案。以前翻阅历史教科书时自己的视野就将它文字化了。当琢马正从【过去】收集解答时,老师注意到了他的不同寻常的举动,便向他走了过来。可能是以为他在作弊吧,但老师看不到皮革封面的书,心想大概是错觉,就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时和三个同学聊了一会。聊到的话题中出现了自己没读过的漫画,于是他召唤出皮革封面的书检索了这一词语后,才知道那是三年前在某漫画杂志上连载的恶搞漫画。皮革封面的书上还记载了自己翻阅杂志时的画面,所以他一边跟同学聊天,一边在脑海内将当时的时间解冻,开始阅读那部记录在视觉映像一隅的作品。

记忆中过去的时间仿佛录相带一般在头脑里倒带,再减速放映出来。他开始一页一页地确认当时一瞬就翻完的杂志。漫画的画面转换成了文章,就像电视影像和音乐转换为电子信号一样。阅读技术的文字情报时,他的脑海里再次构造出了漫画的各个分镜头。

他向同学陈述了刚刚阅读完毕的漫画的感想。他们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琢马甚至能背出细节台词,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应酬似的不痛不痒的对话,真是无聊透顶的几分钟啊。

和同学闲聊的内容轻轻地震动着耳膜,很快就消失了。虽然皮革封面的书里会留下记录,但琢马却完全心不在焉。同学的笑容也只是轻描在眼球的表面,很快就消逝不见了。眼前教室里的风景也褪成了丝毫没有现实感的虚幻空间,甚至让人怀疑周围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

他心想,总有一天自己会逃离这里,寻找远方的风景。他想乘坐电车或者公交车离开这座城镇,去那张明信片上印着的远在地平线彼方的草原。

他走向门口正准备回家时,突然注意到有三个男生凑在伞架旁窃窃私语着什么。正午的阳光从教学楼的出口处倾入,照射在他们的校服上。三个人中有两人个子很高,另一个少年则比一般的学生稍矮些。

以前,琢马曾在晚上潜入职员办公室,翻阅了大量的文件。那里记录了全校所有学生的照片和家庭住址等资料。他将当时的经历压缩成了文字,记述在皮革封面的书里。但即使不翻开那本书,他也知道这三人的名字。

矮个少年名叫广濑康一。最早发现织笠花惠的尸体并报警的就是他。用皮革封面的书检索了一下他的名字,才发现自己曾和他在街上和学校里好几次擦身而过。在便利店里翻阅杂志时,他也曾从自己的身后经过。甚至还曾站在一起等待绿灯。但估计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吧。

和广濑康一说话的人是东方仗助和虹村亿泰。两个都是不良少年。广濑康一是个普通的高中生,看上去应该不会和不良少年混在一块,但他却经常和这两人一起行动。特别是那个名叫东方仗助的学生,整个学校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因是他的发型。他的飞机头有点像宇宙飞船,又有点像新干线,还有点像军舰。样貌行为都十分普通的广濑康一和发型奇异的东方仗助站在一起时,总给人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

琢马有些好奇发现尸体的广濑康一现在在想些什么,于是一边装作系鞋带一边远远地观察他的嘴型。只要嘴唇的动作进入视野里就够了,他以前曾训练过从嘴型动作来判断人所说的话的能力。因为过去的视觉信息能精确地再现每一个细节,所以在这一能力的帮助下读唇术十分有效。他和他们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将包放在走廊的一角,慢吞吞地系着鞋带。

许多学生走过自己和他们之间。听不到广濑康一发出的声音,涌入耳中的只有大门处的嘈杂声和走路声。

【手臂红色抓痕】

广濑康一的嘴唇传递出这一信息。一时间他还以为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他一脸严肃的对东方仗助和虹村亿泰继续说着。

【犯人可能在这所学校】

一群女生欢笑着离开了学校。在这样明快的气氛里,他们却一脸的凝重。

接着,包括广濑康一在内的三人组开始行动。他们没有走出校门,离开伞架后就朝一年级的教室走去。按那条路线,三十秒后他们就会经过蹲在走廊上的琢马的身边。琢马摒住呼吸,一边系鞋带一边等着他们走过来。

肯定没错。广濑康一提到的是织笠花惠事件。现在人们都把织笠花惠的死当成可疑的死亡事故,而非被人杀害,但他们却用了犯人这个词语。也就是说,他们找到了织笠花惠是被人杀害的证据,而且还知道手臂上的抓痕。

这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撞了过来,琢马差点跌倒。他慌忙用手扶住走廊,此时夹在胸前衣兜里的钢笔掉到了地上。那是琢马开始独自生活时,一个外号叫【爱哭鬼】的朋友送给他的。那朋友现在被九州的亲戚收养了,生活得很幸福。

“别傻蹲在地上,小心我踢死你。”

撞到他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前方。一个二年级的男生俯视着琢马,他剃光了眉毛,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一双三角眼还翻着白眼,看上去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磕药。

“对不起。”

琢马低下头去时,他吐了一口茶色痰,直接吐到了琢马的鞋子上。他哼笑了一声就走远了。

琢马伸手想捡起掉落的钢笔。这种钢笔随处可见,一根黑色的笔管上装饰着金环。可就在他捡起钢笔之前,一只脚踩在了上面,发出了笔管破裂的声音。

“啊哟,不好意思。”

琢马抬起头来,是虹村亿泰。踩碎钢笔的人正是他。在他身边的是广濑康一和东方仗助,两人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好像在问“发生什么事了?”

虹村亿泰抬起那只脚,钢笔已经从中间断成两截了。里面的墨水从裂缝间渗了出来,流淌在细碎的碎片间。

“我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了。”

虹村亿泰一脸抱歉地说着。他的身体很健壮,头发剪得短短的,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给人感觉就是没多少大脑的不良少年,实际上他也的确没什么大脑,传言说他连两位数的加法都不会。从近处打量着这张毫无智慧的脸孔,琢马不由心想那传闻肯定是真的。

“反正我也在想,什么时候就把它给扔了。”

琢马把钢笔碎片扫在一块,然后铺开手帕把碎片放上去。碎片上粘附的墨水渗入手帕,把它染成了深蓝色。广濑康一和东方仗助也凑了过来,三个人把琢马围住了。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给我看看行吗?”

东方仗助探下身子望着琢马的手中。像鸟喙一样的前面的头发压在脸上,都快遮住眼睛了。他的脸庞轮廓十分清晰,不是很像日本人。他很受女生的欢迎,回家的路上总有女生会主动和他打招呼。而且根据传闻,他的父亲是欧美人。

“啊,这种类型的话不要紧的。稍微花点时间的话,马上就能修好的。”

他那亲昵的表情给人的感觉好像小狗一样粘人。

“马上就能修好是什么意思?”

本来想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的。但就在这时,琢马看见他的手臂瞬间闪过了两个影子,就像出了故障的电视画面一样。不过眨了眨眼之后,视野就又恢复了正常。琢马心想,这应该是错觉。

东方仗助惊叹不已地看着琢马的手中。刚刚他手上捧着的还是被踩碎了的钢笔碎片,但现在这些碎片已经组合在一起,修复成了原状,黑色的笔管上甚至连裂痕都看不到。

难道钢笔摔坏了是错觉?但是,刚刚自己确实亲手将碎片扫在一起的。钢笔修复成原状后,渗出的墨迹仍残留在手帕上。不可思议的现象,现在就发生在自己的手中。

“走了,亿泰。”

东方仗助一边对朋友说着,一边开始向前走去。随后虹村亿泰和他并排走了。

“恭喜啊,修复原状了。”

广濑康一留下这句话后,也追着两人离去了。学生们的喧闹声回响在走廊里。老师的训斥声,女生的欢笑声融成了乱哄哄的一片。三人消失在一群身穿校服的人中间。

恢复原状后的钢笔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琢马用手帕将粘在钢笔外的墨迹擦拭干净之后,把它插入到胸前的衣兜里。鞋面上那口茶色的痰突然映入眼帘,他用手帕把那个也擦干净了。

本来是想直接离开学校的,但他很快改变了主意,朝三楼走去。他在二年级教室的走廊上看到了刚刚往自己鞋子上吐痰的男生。那男生正朝冷清无人的楼梯平台走去。那儿是不良少年聚集在一起吸烟的地方。没有学生的喧闹声,周围很静。当他走到阶梯舞台时,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于是便回过头来,皱起了他那早已剃光的眉头。“你要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吼道。琢马躲在书包后面,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这儿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良少年的声音消失后,校园又恢复了平静。

返回正门前,琢马召唤出了皮革封面的书,阅读了里面记述的过去。钢笔被踩碎时,“咔嚓”一声的破碎音转换成了文字信息列在书上。

上面还记录了东方仗助靠过来,俯视钢笔碎片时的画面。果然,他的手臂变成了双重并非是自己的错觉。校服下的右臂像灵魂出窍一般,浮起了另一只手臂。就像皮革封面的书从琢马的手掌中出现一样。浮起的手臂以惊人的速度移动,攥紧拳头碰触了一下琢马托在手中的东西。一瞬之后,那只手臂再次与仗助的手臂重合,消失在眼前。一般来说,眼睛根本追不上那么快的速度,琢马也是将书上的记述内容反复读了好几遍后才豁然开朗的。

东方仗助的第三只手臂究竟是什么,现在还不知道它的真实面目。但琢马琢磨着,钢笔能恢复成原状大概也是因为这只手臂。可惜的是,碎片修复的瞬间没有进入自己的视野,所以书上也就没有留下记述。东方仗助像熟练的魔术师一样,巧妙地用手掌遮住了琢马的视线。他的手掌盖在碎片上,晃过去的一瞬间,钢笔就恢复了原状。

关于那只手臂,有一点是琢马可以确认的。那就是它和皮革封面的书一样可以随时召唤出来,普通人看不到它,同时还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是琢马第一次遇到除了自己以外拥有这种特殊能力的人。说不定除了东方仗助,广濑康一和虹村亿泰也拥有相同的能力,所以他们才能掌握到织笠花惠尸体的一些信息,并彼此交换这些信息。

琢马在教学楼的大门前和一群一年级的女生擦身而过。她们十几个人聚在走廊上,全都做好了回家的准备。现在好像是在讨论接下去一起去卡拉OK什么的,气氛十分愉快。

双叶千帆也在那群女生当中。琢马在校内经常看到千帆,也好几次和她擦身而过。但她总被一大堆朋友围在中间,极少看到她一个人走在走廊上。她把书包懒懒地搭在身上,和朋友们嘻笑成一团。她们吵得太厉害了,以致于老师出来训斥了她们。

这群女生经过琢马身边时,双叶千帆向他望了过来。她举起一只手向琢马打招呼,但琢马假装没看见,停也不停地径直往前走去。现在没时间搭理她了。

走出教学楼后,正月里冰冷的寒风从校服灌进了身体,刺骨的凉。不过琢马并不太怕冬寒夏热,所以他也没怎么在意。朝校门走去时,他感到身后有人靠近自己。从鞋跟踩在路面的声音就能听出是她。

“你留下来学习吗?怎么这么晚还在学校里。”

千帆的喘息声稍稍平静了点,走到了琢马身边。像平时一样,她将绣有简单的白色花纹的围巾蒙到了嘴角边,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提着书包。

“你才是,做什么呢,早就可以回家了吧。”

“在教室里和朋友聊天来着。聊了会儿除夕的红白歌会啊,想抄一下她的寒假作业啊之类的。”

“那你肯定累了吧。”

“不,心情很舒畅呢。”

“你还真是认真啊。”

她偶尔回够头去看看。可能是担心朋友们出来后看到自己和琢马在一起吧。

“学长做什么去了?”

“扫除。扫掉肮脏的垃圾。”

出校门时,他们看到一辆救护车鸣着汽笛停在了教学楼的门口。千帆回头喃喃道:

“发生什么事了呢……”

“肯定是有人发现了那个受伤倒下的家伙了吧。在不良少年一直躲着抽烟的阶梯舞台那里。”

恐怕他得在医院里待上一阵子了。他不可能告诉别人谁对他做了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没看到对方的脸,甚至连对方是用什么方法伤到自己的也不明白吧。

上课的时候,我又回想起了那只白猫。就是织笠花惠饲养的那只名叫托莉尼特的母猫。在岸边露伴的办公室里确认了它的记忆之后,又将它悄悄地送回了警察局。

穿得厚厚的老师对我说“别开小差”。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英语文章,因为这节是选修课,所以好几个班的学生都聚集在这里。他们一个个昏昏欲睡地翻着教科书。看着他们手的动作,我不由得回想起岸边露伴阅读托莉尼特的记忆时的情景。

【天堂之门】。(注5:天堂之门,英文名为HEAVEN'SDOOR,岸边露伴的替身。能力是将对方的头脑变成书,通过查看书页,了解对方过去的经历和记忆,并能在上面书写命令,改变对方的记忆和想法,以及控制对方的行动,比如不能攻击特别的人)这是岸边露伴为自己的【替身】所起的名字。他阅读的记载在托莉尼特的身体里面的文字,就是猫本身所见所闻留下的记忆。【天堂之门】能将记忆这种暧昧的东西转换成文字。猫本身并不知道【毛绒球】和【校服】这一类的词语,但以为内岸边露伴知道,所以猫的身体里才会写出这些词来吧。如果岸边露伴用意大利语思考的话,猫的记忆也会转换成意大利语吧。

语言和记忆是以一种奇妙的关系连接在一起的。比如说,看到【喵】的符号,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猫的身影。看到【咕啵】的符号,就会联想起柔软的东西。一定是文字符号唤醒了我们的记忆吧。

老师点名让学生来读英语。没点到自己,让我松了口气。外面天气还是挺冷的,天空布满了灰云。在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们一个个都冻得直发抖,但教室里却很温暖。不知何时,穿得厚厚的老师将上衣脱了下来,搁在了讲台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调了一下安装在窗边的暖气,看来是想将温度调低点。

我想起了一个实验。让接受催眠术的人相信“现在把点燃的烟头按在了你的手背上”。当然,不会真的按下烟头,但实验对象也冒出一身汗,手背上也出现了一个烧伤的燎泡。心中坚信不疑的事会对肉体带来影响。巫师在咒符上写下文字贴起来也许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效果吧。人们看到文字这种符号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相应的影像,然后就会给心理或肉体带来一定的效果。估计巫师就是以这种方法来诅咒或治疗什么的吧。

老师摆弄了好几次暖气的温度调节功能。他满头大汗地偏着头,像是在琢磨着为什么关了暖气之后教室的温度仍没有下降。同学们也都热得不行了,还有人开始用书垫扇风。教室里的温度还在不断上升,像火辣辣的夏日晌午一般,又像暴晒在烈日炎炎下的柏油马路反射出的烟霭一般,【火辣辣】的。比如说,当漫画中的一格使用了这个拟声词的话,读者的头脑里就会回想起夏日炎热的空气吧。这些文字给人带来了太阳的炽热的感触。终于,一个男生站起来把手搭在窗台上,像是想要打开窗子让外面的冷空气进来。但是正当他想要打开窗户插销时,他尖叫了起来。

“这是什么啊!”

酥油的窗户插销上都缠满了头发。无数的黑色长发。男生们想要把这些头发清理干净,但它们就像带有什么怨念似的,怎么也解不开。肯定不是飘在空中的头发偶然缠到了插销上。我回头看着一个名叫山岸由花子的女生。由花子完全不理会教室里的喧哗声,仍在静静地低头看书。她是一个让人联想到狮子之类的肉食动物的美女,性格很严厉,所以大家都有点怕她。她拢起自己引以自傲的长发,面不改色地坐在座位上。

隆冬时节,关掉暖气的教室里,温度竟然【火辣辣】的上升。最后终于升到了和盛夏八月差不多的温度,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也只能无奈地将校服上衣脱掉放在椅子上。穿着长袖T恤的人挽起了袖子,穿了毛衣的人则把毛衣脱掉,只剩下一件T恤。大家都把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了手臂。看到这里我终于安心了,所有朋友的手臂上都没有红色的抓痕。

【回音】。(注6:回音,英文名称为ECHOES,广濑康一的替身。能力之一是将文字贴在物体表面,自动不停地发出与文字相同的声音;能力之二是通过把拟声词贴在物体表面,产生与所贴词相同的物理效果;能力之三是加大5米内的任何物体的重力)这是我的【替身】的名字。只要在心里暗自诵唱,长着尾巴的它就会出现在我的身后。它长得有点像蜥蜴,但有时会用双足行走,还能变成一个小人的形状。那家伙轻飘飘地漂浮在教室里,但同学和老师都没发现。能看见【替身】的只有【替身使者】而已。

我给【回音】下达了命令。长着尾巴的它降落到了地面,揭下了【火辣辣】的文字。就在文字消失的同时,教室里又恢复了冬日的寒冷。同学们仍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一个个又都穿回了上衣。

“刚刚谢谢了。”

下课后,我走近由花子的座位对她说。她有点羞涩地说道:

“没什么。很高兴我能帮上康一君。”

这时,一个男生冲向走廊,他的肩膀狠狠地撞了我一下,差点让我摔倒在地。“不好意思”,那个男生随便道了下歉就又向前冲去,但他跑了几步后突然拌了一跤,摔到在地。细细一看才发现有头发缠在了他的脚踝处,脖子也被头发勒紧了,痛苦地大声喘着气。由花子回过头瞟了他一眼,眼神不屑得仿佛是在看卑微的蝼蚁之辈一般,鼻子里“哼:”一声。

“由花子同学!”

我叫了她一句。这时,缠在男生身上的头发像失去力气般掉落在地。由花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也是呢,要杀人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杀。”

二○○○年一月十一日,星期五。

我,仗助君和亿泰君在学校里寻找手臂上留有红色抓痕的男生。杀害织笠花惠的少年穿着校服,所以应该是初中生或高中生。很有可能就在这所学校上学,于是我们开始分头检查男生的手臂。

到了中午也没发现有嫌疑的男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高中部和初中部的男生加起来超过一千人。我并不奢求在一天之内就能找出有抓痕的少年,这一工作应该要花费好些天。但如果那个少年和我们一样拥有【替身】能力的话,总有一天会遇到他的。因为有句格言说,【替身使者会被替身使者所吸引】,就像星球因为引力而互相吸引一样。我们坚信,就算自己不愿意,不久后我们也会遇到那名有抓痕的少年的。

然后,那天我们就找到了那个有抓痕的少年。

书店的入口大门是玻璃造的,站在店内也能看到路人的模样。千帆站在入口附近翻阅着杂志,偶尔往外面扫上两眼。放学回家的学生们冷得肩膀瑟瑟发抖,他们成群结伴地朝车站方向走去。一大早天空就阴沉沉的,一天到晚太阳都没有出来。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差不多莲见学长也该来了。学长一放学就会离开学校,从不在教室多加逗留,所以很容易预测他什么时候经过这儿。

她想向他询问一些关于小说的事情。两年前自己开始试着写点小说。在此期间,她常一天想上好几次小说到底是什么东西,越想越摸不着头脑。志愿成为作家的人是不是不会考虑这些,光凭热情就能描绘出美妙的故事来呢?但是,故事这东西到底又是什么呢?

上高中之后,千帆结识了不少好朋友。大多数朋友都是女生,不过她也常和班里的男生说说话。大家一块吃饭,一块去看社团活动,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写小说。别人问她兴趣是什么时,回答【读书】还可以,但如果回答【写作】的话,气氛就会有点尴尬吧。自己在写小说的事情只告诉了家人和在S市女子高中上学的朋友,以及莲见学长。如果要向别人征求关于小说的意见的话,学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千帆透过玻璃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神尖锐,看上去有点阴郁的侧脸。她合上杂志放回书架,跑出了书店。她一边忍受着刺骨的寒冷,一边加快步伐超过了好几个人。独自向前走着的黑色校服的背影近在眼前,千帆可以从很多人的背影中分辨出谁是学长。他身上没有任何肌肉,已经不能用高挑或是瘦削来形容了,给人的印象简直就是弱不禁风。

千帆追到他身边向他打招呼,但学长笑都没笑一下,只是斜眼瞟了她一眼。基本上他一直都是这种态度。她边走边询问他认为小说是什么,可莲见学长用比永久冻土更冰冷的声音说道:

“为这种事苦恼的话,还不如别写了。”

“我还在期待学长会不会有什么有意思的想法呢。”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学长把很多书的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了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周围总散发着淡淡的古书气味,以致在他身边闭上眼睛,仿佛在那儿的不是人类,而是高高地堆起很多层的纸张。

“我记忆的只是数万册书本身的,所有页面上排列的文字顺序而已。那些都只是书,跟小说不同。”

“那个,书和小说可能是有所不同……”

“就像灵与肉一样彼此分离。”

莲见学长的记忆就像将书的页码扫描成数据一样。他头脑里存储了庞大的图形数据,随时都能将这些数据调出来浏览。但他也只不过是储存了一堆数据而已,数据内容的含义不看过的话是不会理解的。千帆觉得纸制的书明显要好多了,也不知道他通过记忆读书算不算有趣,但起码坐长途列车时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不过,如果人类史上有终极小说的话……”

莲见学长开口说到。虽然他的身材有点弱不禁风,但个子很高。千帆的视线只能平视到他裹在黑色校服下的瘦削双肩。

“……那本小说也许就可以用来杀人了。”

没一小会儿,就能看见杜王车站的圆形屋顶了。这座车站是城镇再开发时重建的西式车站。车站前建有公交车交通枢纽,中间广场里有好几座圆形水池。来过杜王町的人都知道,有乌龟栖息在那水池里。

两人笔直地穿过交通枢纽,正通过水池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他们。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那个,不好意思,我没带手表,能不能告诉我一下时间,我想知道离公交车出发还有几分钟……”

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很高的男生。他在一年级学生中特别显眼,所以千帆也知道他的长相和名字。瘦瘦高高的,五官端正,特别是他那极具破坏性的发型,只要看上一眼好几天都不会忘记,甚至还会出现在梦中。

“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的手表?”

东方仗助盯着莲见学长的手腕。

千帆有点紧张起来。自从小学的时候遇到过那次危险以后,她就很害怕打扮得像小混混一样的人。东方仗助穿着肥肥大大的裤子,书包也空荡荡的,这样还不算小混混的话,恐怕这世上就没有小混混了吧。

“学长,他说要看你的手表呢。”

千帆用手肘碰了碰学长。他的手腕上带着银色的手表。

“我知道。”

学长仍一脸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他将纤细的手臂伸向东方仗助,千帆原以为学长想把手表给他看,但他并没有。他的手臂笔直地指向了车站的方向。

“车站里有时钟,看那个不就行了?”

真是冷淡至极的语气。

学长!热血涌向了千帆的头脑。她左看看学长的脸,右看看不良少年的脸。

“那边的时钟吗……”

东方仗助一脸为难地回头看了眼车站。这时千帆才注意到,安在车站墙壁上的时钟已经坏了。长针歪向一边,短针也消失不见了。圆形的钟表盘上留下了一个大洞,像撞击在了岩石上一样。

“真奇怪啊,今天早上看到它时还是很正常的……”

莲见学长好像也刚刚注意到钟坏了。

“可能有人把他弄坏了吧,所以才不知道时间了。”

东方仗助坐在水池旁边,位于交通枢纽中央的圆形水池边缘是用水泥砌成的。他若无其事地用手指夹起掉落在地上的夹子。那夹子是用细金属丝弯成的。他开始摆弄那个夹子,用双手把它掰成了笔直的线条状。千帆觉得他看上去十分可怕。

“学长,给他看看手表吧。”

不知道学长有没有听说过被东方仗助缠上的可怕传闻。朋友们告诉过千帆,东方仗助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连三年级的小混混都绝不会去接近一年级的他。

莲见学长一脸无奈地抬起手腕看表,像是想要告诉他几点几分。但在他还没开口告诉他时间之前,东方仗助就走了过来,厚颜无耻地凑过去窥视学长戴着手表的手腕。

“谢谢了,学长。”

“……不用。钢笔那件事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莲见学长向他投去毫无感情的冰冷视线。

东方仗助盯着学长的脸,再低头看了一眼从他胸前衣兜里露出的钢笔,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似的。看来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你耍了什么戏法?”

“我说过了,恢复原状的材料。”

“好了,你看够了吧。”

莲见学长正想把手臂放下时,东方仗助慌忙抓住了他。

“等一下,眼睛有点曚,没看清楚。”

手表已经被上衣袖子遮住了。东方仗助一只手抓住学长的手腕,另一只手把袖子往上捋去。这动作的确是为了看手表,但看起来却像是故意的,一点也不自然。袖子被捋上去后,千帆看到了学长雪白的皮肤。学长绝不会脱下上衣,所以千帆从没看过他手腕以上部分的肌肤。但莲见学长在手臂露出来之前就抓住了东方仗助的手,制止住了他的动作。

“别用你脏乎乎的手去碰别人的校服。”

他甩开东方仗助的手。“轻一点”,千帆都快脱口而出了,但她还是没说出来。她心想,学长是不是惹恼了东方仗助?她小心翼翼地瞟了眼他的脸色,但他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有点惊慌地迟疑着说道:

“可我只不过是想看下时间……”

“你可以保证上完厕所后洗手了吗?”

东方仗助一脸很受伤地说道:

“洗了,相信我吧,我向上帝发誓。”

他长得很精悍,再加上那种发型和打扮,给人的感觉总比普通人要超脱多了。但在他身边仔细查看,才会发现他的表情一直变个不停,出乎意料地给人一种很有趣的感觉。千帆心想,他跟学长正好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呢。

“算了,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分,公交车快来了。”

学长看了眼手表告诉他时间后,转身向千帆说道:

“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喀哒一声,学长的手表表带断了。手表从手腕上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径直地掉落下去。

当时两人正好站在圆形水池的旁边。手表撞到水池边缘的水泥台后又掉进了水池,哗的一声,就像往池里扔进了石子一样。手表掉落时的冲击力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浮在水面的冰块碎片开始相互碰撞。没看到栖息在这里的乌龟,大概是冬眠了吧。手表沉入池底,冒出了细小的气泡。

这么冷的天,水池表面居然没有冻结。如果像昨天或者前天那样,水面都冻起来了的话,手表就不会沉入水中了吧。千帆现在只能想,应该是带来不幸的恶魔事前将冰块砸碎了。

“这下可麻烦了啊。”

东方仗助探头俯视着水池。

“不过没关系的,最近推出的手表大多是防水的,就算出了故障我也能修好,修理出故障的机械我很拿手的。”

也不知道莲见学长学长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他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个小东西。学长捡起的是刚刚东方仗助拿着玩的夹子。但东方仗助明明把它掰成了直线状,可现在那个夹子却又恢复成了原状。

“你是叫东方仗助吧。”

莲见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在学校里也算是名人了,所以我认识你。这又是你玩的一个把戏?用把物体恢复原状的力量把我的手表带扣卸掉了吧。比如说,用棒状的夹子插进手表带扣的缝隙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我刚刚拿的那个夹子吗?不过,你还是快点想想怎么把手表从池底捞上来吧?我倒是想帮你去捞,不过这个池子里有乌龟嘛。虽然现在在冬眠,但我可不敢把手伸进这样的水里哟。”

东方仗助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看着水池。一瞬间,他飞快地瞟了学长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观察些什么。莲见学长不肯把手表给别人看已经很奇怪了,但东方仗助这个同龄的高中生给人的感觉更奇怪。

“那么,学长,快去把它捞出来吧,手冷也只有一下子哟。”

莲见学长沉默地俯看着池底,根本没打算去捞手表。东方仗助则一脸刚刚注意到的表情说道:

“啊,对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给你个忠告吧,把袖子捋起来捞比较好哦,不然袖子会被水浸湿的。”

莲见学长瞪着他。不过学长的眼神比普通人要尖锐得多,普通的凝视看上去也像瞪视一样。

“你倒是个有趣的家伙。”

气氛紧张得弦满欲崩。

“……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你也许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哦。学长,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东方仗助突然改变了语气。千帆被他低沉的声音镇住了,但学长看上去仍面不改色。

“喂,有必要做自我介绍吗?我们只不过是问时间和被问时间的关系而已。还是说你在这个城镇里每问别人一次时间就都要问他的名字呢?”

“谁叫你不肯让我看你的手臂呢,不过就算你不肯,我也能来硬的。”

“为什么要看我的手臂?”

“少装傻了。你以为我们在这之前就没向其它人找事?你不肯卷起袖子,是因为你的手臂的皮肤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你把这东西遮掩住,也就是说你已经察觉到我们在找它了吧?”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这时,姗姗来迟的太阳终于露出了脸,阳光洒在车站前宽阔的空间里。千帆觉得有点耀眼,眯起了眼睛。西沉的夕阳将杜王町染成一片绯红。千帆摒住呼吸,完全不敢动弹。过了一会,莲见学长终于开口道:

“千帆,刚才,你问了我小说的事吧。”

学长说着。眼睛却仍瞪向东方仗助。

“我想,小说是用大量的文字排列堆砌而成的东西吧。文字符号连在一块构成单词,单词构成文章,文章连接在一起就成了小说。就像DNA碱基排列一样,文字排成了一根线。我认为这就是小说。”

说着,学长将没挽起袖子的手臂伸入了水中,将手表捞起。校服的袖子浸得湿淋淋的,不停地向地上滴水。

“作家的工作估计就是用线编成地毯吧。用文字排列的长线编织而成的图形带给人的不仅仅是单纯的视觉映像,而是某种价值观,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情。”

东方仗助低头看着学长湿淋淋的衣袖。

“你承认了吧?”

他满怀信心地说道。这时,一阵足音传入了耳际。

一个高个男生从车站那边跑了过来,是一直和东方仗助一起行动的那个名叫虹村亿泰的学生。在学校里也是有名的不良少年。东方仗助长得很受女生欢迎,但他看上去就很可怕,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疯狗。还不是一般的疯狗,从犬种上来说应该是土佐犬(注7:土佐犬,日本斗犬,最先发现于日本的土佐地区,是一种能猎杀野猪的中型大小的犬种。性情安静,即使在生气和打斗时也不爱吠叫。以有耐心、镇静着勇敢著称。还很聪明,好干净。对家人和孩子很柔顺,也能与客人友好相处。但骨子里有强悍本性,是天生的斗士)。

“仗助!”

虹村亿泰大叫了一声。东方仗助一边留神着学长,一边回了他一句。

“亿泰!我找到了!”

虽然千帆不清楚事情的详细经过,不过看得出他像是在报告找到学长了。东方仗助和虹村亿泰两个不良少年的视线都投向了莲见学长。但学长一点也不在乎现在的事态,他完全把那两人当成了空气,转身朝千帆说道:

“你感受过吗,故事的力量。一行行长长的文字蜿蜒起伏,捕缚了人们的心灵并将其带往远方。阅读真正优秀的小说时,会感觉登场的人物是确有其人的。登场人物的痛苦和欢乐会身临其境地向自己逼近,自己的心灵会与登场人物的感情产生共鸣。登场人物受伤时,被朋友背叛时,读者在肉体上也会感觉到相似的痛苦。这就是【感情移入】。有点像巫师在咒符上写下文字,给对方的肉体埋下暗示一样。作家用【感情移入】杀人。”

学长自言自语着,同时从衣兜里取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拭刚沉入水中的手表。他的态度沉着自若得好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一样。

“虽然还没有确认他的手臂,不过肯定是这家伙没错。”

东方仗助说道。可虹村亿泰却像只困惑的猴子一样搔了搔头。

“啊,大概这家伙的手臂也有吧,不过这样的话就是第五个人了。我们已经在校内找到四个人了。我偷窥了一下运动部的更衣室,那里面有好几个人的手臂上都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线。所有的人就连有几道抓痕都完全一致。我想校内还有不少人有这样的抓痕,因为稍微一看就找到了四个人嘛。”

“……所有人的手臂上都有红色的抓痕吗?”

虹村亿泰点了点头。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不过我们可以走了吗?”

莲见学长向他们问道,但他们并没有回答。虹村亿泰用手指捅了捅东方仗助,像是叫他回学校的暗号。东方仗助咂了咂舌,返过身来看了学长一眼,然后和虹村亿泰一起向学校的方向跑去。

水池旁只剩下自己和学长两个人,尽管千帆还是一头雾水,但总算安心地舒了口气。肯定是自己平日行善才能得救的,虽然三十岁以上的人一定会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样的话。

“学长,你知道吗?刚刚那个人叫东方仗助,靠近看还真是很有冲击力啊。那个,该怎么说呢,就像把意大利面盖在脑袋上一样的……”

“别在他面前说,他会以为你是在取笑他的头发。”

莲见学长的袖口还在滴水,他用手指敲了敲手表外壳,喃喃自语道:

“坏了啊。”

再这么站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两人又迈出了脚步。通过商业街时又聊起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东方仗助明明说要去坐公交车,为什么又回到学校了呢?为什么他会突然跑来找学长的碴呢?这件事留下了诸多的疑问。

“别管他了,他脑袋肯定有毛病。”

“学长不也很奇怪吗?”

学长没有回答。自从在【荆棘馆】相识以来已经过了九个月了。到第三学期结束时正好是一年。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仍有不少谜团环绕在学长身上。不过,在刚刚的交锋中,学长说了一句很让人在意的话。

“你可以保证上完厕所后洗手了吗?”

这是东方仗助想要碰学长的手臂时学长对他说的话。记得小学时救了自己的少年也说过相似的话。

【把你那双肮脏的手从那孩子身上拿开,反正估计你小便后也没有洗过手。】

只是措辞有点像就把两人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点性急了?千帆琢磨了一会儿,心想也许男生都会说这种类似的话吧。

“对了,你还在查上次的离奇死亡事件吗?”

莲见学长站在商业街的面包店前问千帆。夕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的下方了,周围变得有点昏暗。身披大衣的行人们熙熙攘攘地穿行着,商店的音乐声和混杂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很是热闹。千帆摇了摇头。

“其他还有很多奇怪的传言啊。比如说呻吟的岩石啊,地图上没有标出的路啊之类的。”

千帆在面包店里买了常吃的甜甜圈。圆环形倒是挺富有哲学性的。这种圆环形和东方仗助正好相反,是女性化的形状吧。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咬了一口。在途中的三叉路口和学长道别后,千帆一个人往自己家里走去。

千帆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家人给她泡了杯热咖啡。

【织笠花惠】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印有那个名字的报纸新闻。

那件案子的剪报至今还留在家里。

她一直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对方什么都不肯说的话,自己也继续沉默下去好了。

千帆注意到了一些事。

也知道他执着于织笠花惠的案件。

尽管平常装成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提到她的名字时,他的心神肯定十分不安。

但是千帆没有说出口。她想保持现在的关系。

她用石头在水泥墙壁上又划下了一道划痕。这已经是第七道了。也就是说,从自己在屋顶上被推下来已经过了七天了。外面应该已经到八月了。杜王町一直在升温,囚禁着明里的一米宽的空间也十分的闷热。地面的泥潭蒸发了水分,周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湿气。

身边还有好些和自己一样从屋顶抛下的垃圾。纸箱的碎片和坏伞的钢架之类的东西。一张超市的垂幕也挂在了管道上,或许是被风卷过来的吧。明里用这些东西做了个帐篷,不过还不能遮住全身,只能在睡下时盖住头部,但着也比将整个脑袋都露在外面好多了,睡觉时也安心多了。虽然不能洗澡,但大神照彦扔下的物品里有瓶装水,可以用那个来洗脸。

像丛林般交错缠绕的管道旁边有一个排水口,她把那儿当厕所用。铁栅栏一般的盖子是用五金制成的,完全没法拆卸,也不能把手从缝隙间伸进去。往下窥视时能看到蔓延有两米深的黑暗空间。可能是通往下水道的原因吧,凑过去时一股恶臭迎面扑来。明里只利用这儿来解手和扔垃圾。

她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熙攘喧哗声,以此来打发时间。偶尔听到几句零散的对话,她都会欣喜若狂。

接近正午的时候,明里清了清嗓子,这时她听到不远处有猫在叫。一只猫贴着银行的墙壁爬到身边。它戴着红色的项圈,毛色呈浅茶色。它的脸上浮出惊讶的表情,好像很不解为什么会有人类在这儿,但它很快就转身溜进了杂居公寓和银行狭窄的缝隙间。对人类来说十五厘米等于是盖上了一块盖板,但对猫来说只不过是无数小径中的一条吧。

等等,她想大叫但却发不出声音来。舌头不能灵活地转动,被药品烧伤的喉咙只能发生咻咻的是衡阳。她将手臂拼命地挤进猫消失的缝隙间,但只能挤到肩膀处。比明里所在之处更狭窄的空间延伸向远方。前方又被别的大楼堵住了,猫的屁股绕过大楼缝隙间细长的拐角,消失在了视野中。

天黑后,塑料购物袋像往常一样扔了下来。除了瓶装水、饭团、小点心等食品以外,里面还装有一只签字笔和一本笔记本。虽然周围一片漆黑,但从手感和气味上就能分辨出来。

“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其特征是拥有语言,我赐给你语言吧。就算你不能吟唱魔法的语言,也应该能在笔记本上书写出来。放心吧,两星期后就能发出呻吟声了。”

屋顶上传来了大神的声音。他的身影背对着月光,俯视着大楼之间的夹缝。他已经不使用手电筒照明了,半夜在屋顶打手电的话被人发现的几率会很高吧。尽管不知道他耍了什么小手段,每晚都能这样出入大楼,但他肯定给了警卫不小的报酬。

饮进下了药的水时,明里以为自己会死掉。但那水并不是用来毒死她,而是用来烧毁她的嗓子的。溶解的药物和唾液分泌的消化酶起反应并放热,之后会被胃酸中和为无害物质。

“那药我也注意调了下份量,让你喝了也不会死的,不过还是有可能会把所有的内脏都溶化掉,所以你果然还是幸运的。不过你活着对我来说也是种幸运。”

就算能发出声音来,明里也没打算呼救。但估计他不会相信吧,他并不认为对她说伤害她父母的威胁能一直奏效。

“我说过无数次了,微不足道的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能摆脱那两面高墙的束缚。虽然现在有点暗不太好写,不过你只要在笔记本上写下魔法的语言后,放在显眼的地方就行了。我会扔下吊线和吊钩的。”

他还没找到装有五千万日元的旅行包藏在哪里。

“对了,还有件事估计你会很高兴吧,你父母找到公司来了。他们联系不到女儿,现在都担心得很。我跟他们聊了很久哟,毕竟我是你的朋友嘛。我鼓励他们说【你家的女儿肯定是外出旅游了,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不用担心】。我现在都成为你父母的心灵支柱了。你妈还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地感谢我,老泪纵横地不停地说着谢谢。真想告诉他们【你家的女儿其实就在公司附近,像只快断气的野狗一样地爬在地上,浑身都是泥土】。不过说起来,你妈的手还真是又壮实又粗糙,全都是裂开的口子,就像根棍子一样。我的手被她握住的时候,说实话我都打了个寒颤呢。那是干农活干的吧。”

明里曾想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父母,但他说先瞒他们一阵子吧。如果把他的名字告诉了父母的话,他们就应该会注意到他了吧。或者如果自己和父母一起住的话,他们大概也会察觉到他的存在吧。

明里心想,父母为了寻找自己的下落会不会已经到自己家里去了呢?房子里留下的大量物品可以证明自己和大神的关系,但这些证据会不会已经被销毁了?以前自己给过他一把房间钥匙,说不定他还会在自己的桌上放一本长途旅行指南呢。父母看到那个的话,也许就会以为自己去远方旅行了。可实际上自己还在同一座城市,而且就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

第二天,明里确认大神不在屋顶之后,将伞和碎布做成的帐篷当成遮蔽物开始写信。

【……在我还没说出钱藏在哪里的时候,他应该还不会杀我。他说如果我呼救的话就会去杀害我的父母。请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联系警察……】

她详细的写下了自己所处的状况和被囚禁的地方,以及大神照彦这个男人的目的等。他扔下来的笔记本大概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所以她写了好几张纸。如果能躲开大神照彦和外界取得联络的话,自己应该就能得救。问题是如何把这封信送到外面去。

她试着将纸卷成一团,把手伸进管道的缝隙间朝大路方向扔去。如果运气好能扔到外面去的话,可能会有行人捡起它。她用卷起来的纸团实验了好几次,但错综复杂的管道和空调室外机等障碍物实在太多了,再加上距离也太远,所以都没有成功。她也试着把它折成纸飞机往外面扔,但结果仍是徒劳无功。所有的纸飞机都在中途遇到障碍物掉落到地面上了。于是,她放弃了往大路扔信的想法。

她也想过把信装进以前装水的瓶子里,再扔进平时当厕所使用的排水沟中。总有一天瓶子会飘到大海里,也许就会有人读到了。但玻璃瓶的直径比嵌在排水沟上的铁格子明显大出很多,而且也不能将玻璃瓶折叠成能够通过铁格的宽度。没有能使物体变柔软的能力就无法将装有信的瓶子扔出去漂向大海。

难道真的没有把信扔出去的方法了吗?不,还有唯一的一种可能。明里把信抱在怀里,慢慢进入了梦乡,因为她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个机会。不过,她每次都会把食物留下一小点。留下一些从上面扔下来的香肠。当那只茶色的猫再过来时,有食物的话说不定就能吸引到它。

穿过大楼墙壁之间窄窄的缝隙来到这里的那只猫戴着项圈。如果能把信绑在项圈上的话,就应该能送到饲主的手里。

明里暗下决心,绝不向那个男人求饶。自己要逃离这里重获自由。总有一天自己会浸浴在朝阳下,深深地呼吸着杜王町的轻风。

以前曾得过一次流感。当时的记忆也转换成了文字,保管在皮革封面的书中。但他从不会翻看那一页。因为那是一页【禁止区域】的纸张。皮革封面的书里有好几处自己设定的【禁止区域】。那里写下的记述都是负面的记忆。如果一不小心读到那里,脑子里就会展开痛苦的经历。所以他从不特意重读染上流感差点死掉时的记忆,但就算不翻开书,他也能隐约记得当时的情况真的很严重。

对琢马来说,记忆和回忆之间有着明确的差异,区分的方法就是保管的场所。

记忆是以文字状态保管在皮革封面的书里的。自己所见所闻的信息不会被主观意识所左右,就这样原封不动地如实地反映在书中。与自己大脑相关联的记录本位于身体的外部,上面逐一记下了自己这个人所经历的信息。

而回忆则更接近留在心里的印象,而不是信息。像水彩画一样模糊的轮廓,和感情交融在一起。保管它的地方是自己的心里。

记录和回忆互相影响。因为蕴含在心里的感情和回忆也会作为信息之一记述在皮革封面的书里。相反,重读那本书时,心里又会产生新的感情和回忆。只要活在人世一天,这一重复就将永远不断地进行下去。

琢马穿好校服离开家时,身体有点摇摇欲坠。但他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和十二岁染上流感时的回忆比较了一下,便判断出这次的感冒并不严重。自从星期五感冒以来,身体一直疲惫无力。琢马从【SUMMART】买来信封,一边咳嗽一边走在街上。商业街的尽头是杜王町的町立图书馆,俗称【荆棘馆】。黑色的铁门后厚重得让人不由联想到外国的古城堡,上面爬满了荆棘。

双叶千帆打电话过来时正好是中午。

“感冒还没好吗?去医院了吗?有个地方正好适合现在的学长,想去吗?可以治好学长的感冒。不,不是医生那里。”

约好下午四点见面后,她便挂断了电话。

【荆棘馆】西式风格的屋顶上耸立着七座尖塔,上面覆盖着一面八角型的顶盖。琢马穿过铺满黑色地板的门厅,和眼熟的管理员擦身而过,坐到一层靠里面的座位上。离四点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在千帆赶到之前先把事情搞定。

他取出刚买的信封,在收信人一栏上写上【至东方仗助先生】。他学过模仿他人笔迹的技术,所以应该很难从笔迹上追查到自己。

自从在车站前的交通枢纽遭遇到东方仗助以来已经过了四天了,那以后仗助和他朋友都没有再来找琢马。

他们看上去有点犹豫不决。因为在寻找手臂上留有红色抓痕的学生时,竟然在学校里找到三十几个人。他们不清楚为什么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

但也不能完全放心。东方仗助和那些不良学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流露出的表情明显表示出熟谙自己的力量该使用在哪些方面。

琢马召唤出皮革封面的书,撕下其中的一页,那是设定为【禁止区域】中的一页。他一边小心地注意着别误读到纸面上的内容,一边把纸装进了寄给东方仗助的信封里。把信封封好之后放进了自己的衣兜里。因为只要和自己的身体拉开三十米距离,里面的纸张就会消失。原因还不清楚,但这就是皮革封面的书所具有的性质。

以前曾做过实验。把皮革封面的书放在桌子上或地板上,自己走去隔壁房间然后再回来,一般情况下书还搁在原地。但当它与琢马的身体相隔三十米以上时,回到房间后书就会消失。当然,并非是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只要在心里暗自诵唱一下,书又会从自己的手掌里浮现。皮革封面的书可以存在的范围限定于以琢马的身体为中心,半径三十米的球状空间内。但这么远的距离已经绰绰有余了。

将信封放进仗助的房间里,自己只要在他打开信封之前,待在那附近就行了。他家人应该会叫救护车,所以估计不会像织笠花惠那时一样因出血过多而死亡,所以,最后只能靠自己动手了。

图书馆里鸦雀无声。琢马一咳嗽时,声音就回荡在天花板和书架之间。双叶千帆比约好的时间早来了十分钟左右。

千帆身上戴着围巾和手套。虽然没下雪,但天色还是一样的阴霾。穿过商业街和车站后,看到陈放着一大堆墓石的陵园。陵园旁有一家意大利餐馆,外观上看起来像是用外国的单间房屋改建而成的。千帆想带他去的地方看来应该就是这里,她在店前停下了脚步。

“听说在这儿吃饭的话,身体不舒服的地方会有所好转。学长的感冒肯定也会治好的。”

入口处写着【TRATTORIA/Trussardi】。琢马在皮革封面的书里检索了这一单词及其读音。

视觉信息的检索条数,0条。

听觉信息的检索条数,1条。

仅是听闻过一次这家店名。那是去年秋天的某一天,教室里有个女生提过【托拉萨迪】的店名发音。当时琢马将其当成了周围的噪音,并没有怎么留意。他重新注意了一下她们的对话。皮革封面的书里以文字的方式记述着过去被压缩的时间。琢马曾经历过的教室里的喧哗场景又一次展现在头脑中。他隐隐听到女生们的对话里提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她们说一名做过手术后仍无望痊愈的癌症患者去这家店吃饭,结果第二天,X光照片上的肿瘤黑影就消失了。

“好吧。我挺有兴趣的。要再不解决的话,我真会因为感冒而倒下的。”

琢马瞟了一眼入口处的告示板,上面写着【今天的料理·根据客人的需求·3500YEN】。走进店里一看,里面只有两张圆桌。店内的气氛很不错,装修也很朴素典雅。但里面没有一个客人。他和千帆面对面地坐在一边的桌子旁。这时一个意大利厨师长走过来和两人打了个招呼。他先是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琢马和千帆的双手,接着又看了看两人的眼睛,以及嘴唇的颜色和皲裂程度,然后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他往杯子里注满水,又回到了厨房。琢马不清楚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也没看到桌上有菜单,看来上什么菜是由对方自己决定的。店内开了暖气很暖和,但因为在外面走了那么久,他的感冒似乎又有点加重了。一阵恶寒向他袭来,他开始觉得有点头晕眼花。他心想,如果上的菜不好吃的话就剩下算了。

他啜了一口杯里的水,感觉那水很是甘甜。据千帆从别人那儿听到的传言说,这儿的水是极为特殊的水,可以祛除眼球中的污垢。睡眠不足的人喝了这个的话,眼里的有害物质会随着着眼泪一起流出来。看来这家店用的都是延年益寿的健康食材。

“如果上的菜没放多少盐,份量也不够的话就郁闷了。”

千帆的身体每一部分都像能穿过炸面包圈一样的纤弱,但吃饭却比一般人要多得多。

她的担心终究不过是杞人忧天。接二连三的端上来的菜都很美味。前菜、面食、主食都给琢马和千帆做了不同的东西,千帆吃上一口后,不由得赞叹道“太好吃了”。喝了一口汤后,她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仿佛陷入了惊惶的危机中,头脑不正常地喃喃自语着。

“如果这个能从自来水水管里流出来就好了……”

吃饭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琢马在吃前菜的凉拌菜时,夹了一点盖在上方的香草放进嘴里咀嚼,感觉到一阵浓浓的香味。香味从喉咙侵入鼻腔,刺激着粘膜。琢马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流出了大量的鼻涕。多得像是要把脑袋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喷出来一样。但在此之后,苦恼了琢马好几天的鼻涕消失了。他的呼吸顺畅多了,可以从鼻子里吸入新鲜空气了。

“咳呼。”

正在吃面食的千帆突然奇怪的咳嗽起来,像是吃起来具有特殊食感的面食塞在了喉咙里。千帆难受地咳嗽着,可能是用力过度吧,小脸涨得通红。当好不容易把面食吞下去,咳嗽也停止了的时候,她一脸诧异地摸着自己的肩膀。指尖触摸到的肩膀的那块地方软绵绵地凹陷了下去。

“肩膀上的淤青居然好了,以前一直是硬梆梆的。可能是咳嗽的时候肌肉放松了吧……”

琢马的主食是炖牛肉。他咬了一口牛肉,牛肉的香甜和调味汁溶在了一块,蔓延在舌头的表面。这一味道变成电子信号,一边迸发出火星,一边传至全身的神经纤维,震撼了自己的大脑。当最后一块牛肉进入胃里后,产生了异常的变化,像是切碎的肉片和调味汁起了化学反应一样,胃里开始发热。体内仿佛像熔岩溅裂一般灼热无比,不吐出来的话人会死的。正当他这样担心时,胃部开始吸收热量,可以明显感觉到热量通过血管输往全身的各个角落。像被温暖的大手抚过一般的安心感充溢了全身,恶寒消失了,所有的感冒症状全都不见了。

剩下的料理就只有茶点了。琢马一边等着,一边跟千帆闲聊着。她双颊绯红,头顶仿佛冒出腾腾的热气,一脸沉浸在幸福中的表情。

“真想回到过去啊,回到刚走进这家店的时候,再吃一顿。”

她一脸恋恋不舍地说道。

“回味一下不就行了,刚刚吃饭时的情景。”

“即使回味肚子也不会饱嘛。”

“平时都是这样吗?”

“难道学长不是吗?”

任何料理只要吃过一次,料理的味觉信息就会保存在皮革封面的书里。之后只要阅读这一记录,就像用微波炉加热一样解冻就可以了,然后舌尖就会蔓延出相同的味道,就像吃了完全相同的料理一样。

“一定是刺激了神经,给身体造成了错觉吧。我只要追溯记忆,就能感觉肚子吃饱了。”

“简直就像是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呢。真好啊,我也想产生错觉,再品尝一次刚刚的味道。”

千帆无比羡慕地说。她觉得书必须要有实体才行,但吃饱的感觉是虚构的也无妨。

琢马在皮革封面的书中阅读过去的记忆时,的确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思维回到了过去的时间。连续的文字符号瞬间俘虏了意识,并将其掠往过去某一时间存在的思维中。那时,自己的意识在回味过去,同时也在远远地俯瞰过去。就像脱离了肉体,往过去的时间转移一样。

“真是梦话一样的东西呢,时间转移什么的。”

“也许就存在于某个地方吧。那种拥有超能力的人”

拥有能够去往过去和未来的能力的琢马无法一口否认没有时间转移。

“比如说,通过那个人的能力回到过去,也许还能碰到小时候的自己。也许正好碰上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自己救了差点丧命的少年时的自己。”

两个人的饭后甜点都是提拉米苏(注8:作为意大利甜点的代表,出自名门的提拉米苏(Tiramisu)是一种带咖啡酒味儿的蛋糕,由鲜奶油、可可粉、巧克力、面粉制成,最上面是薄薄的一层可可粉,下面是浓浓的奶油制品,而奶油中间是类似巧克力蛋糕般的慕司。吃到嘴里,香、滑、甜、咸,柔和中带有质感的变化,味道并不是一味的甜,因为有了可可粉,所以略略有一点点不着边际的苦涩,这正好与卡布奇诺相配)。琢马吃了一匙后,感觉舌头很滋润光滑。吃完甜点后,不知从何时起,全身的肌肤也变得滋润光滑起来。

出了餐馆后,天色已经很晚了。虽然千帆之前写小说因为苦恼而肩酸背痛,但是现在肩膀的酸痛已经完全消除了,她提起轻快的脚步向前走去。看来那家店的料理确实有让人恢复健康的效果。两人都琢磨着他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法,但最后还是想不明白。

“我接到妈妈的信了,她好像生活得很快乐。”

走到人烟稀少的住宅区时,千帆开口说道。

“再婚对象的职业是?”

“经营牧场的人。”

“真是意外的选择啊。”

她曾告诉过琢马自己父母离婚的事。母亲寻求新家庭的原因也是一些司空见惯的理由。

几盏灯火在夜色中闪烁摇曳,淡淡地映着青绿的草坪、浅蓝的狗屋和红色的自行车。双叶千帆一直缄默不语,于是琢马也默然地走在她的身边。

琢马和班里那群人的交往都淡如白水,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平衡。但只有双叶千帆是特别的,和她的关系一直保持着原状。这个问题比杀死东方仗助和广濑康一要更复杂难懂。

沉默地走到拐角时,琢马差点撞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个男人在摆弄着手机,注意到琢马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没能完全的躲开,两人的肩膀撞了一下。咣啷一声,男人的手机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

琢马向男人道歉后正想往前走时,被身后的他叫住了。

“等等,喂。”

返过身一看,男人捡起了手机,以便摆弄着一边瞪着琢马。

“对不起就能解决了吗?看,完全没反应了,应该是摔坏了吧。”

琢马借着街灯的光亮再次打量了一下男人的相貌。他的五官长得和类人猿一模一样,强壮的身体上穿着花纹很难看的衣服,粗壮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嵌有天使装饰的戒指。

千帆紧张得表情都僵住了,琢马则低下了头。

“真的十分对不起,我会反省的。手机的话,不如这样吧,带着保修卡去找商家的话他们也许会给你修好的。”

“开什么玩笑,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瞪着我干嘛!把我当傻子看?”

男人大动肝火地吼了起来。琢马好像无意中瞪了他一眼。他以前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小混混纠缠过。

“……不是,真的很对不起。请原谅我吧。”

这次他试着用更诚恳的表情谢罪,但男人的怒火一点也没有消退,他狠狠地打了琢马的左脸一巴掌。本来琢马可以闪躲开的,但他却故意接住了这巴掌。

千帆在他身后尖叫了一声。他的脸颊燃起火辣辣的疼痛,像是男人的戒指擦破了皮肤。琢马捂住脸颊,指尖传来了湿润的触感。手指上沾染的血痕在街灯的光亮下灼灼闪亮。

“疼吗,死小鬼。用保修卡就能把这伤治好了?我告诉你,保修卡这种东西不是十全十美的,手机只好你出钱赔了吧?”

千帆凑近琢马,脸上写满了忧虑不安,琢马心想要让她安心点才行。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害怕吗?那你先去那边等我一下,我跟这只类人猿聊会儿。”

琢马把她打发到远处,可那个男人却插嘴反问道:

“混蛋,你刚刚说什么……”

“别那么急嘛。就算你听得懂人类的话,插嘴也是很没礼貌的哟。冷静点让我跟她说完,一会儿再好好听你说。还是怎么着?你要赶时间吗?赶着去搭开往家乡的船吗?这么急着回你的原始森林?”

琢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男人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脸上的表情像是火山要爆发了一样。

“真头疼啊,好像把你惹怒了,虽然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琢马脑海里浮想出皮革封面的书。书从他的手心浮出,轻轻地落在了手掌上。孩童时代,他认为这本书的出现是为了整理自己业已无法收拾的记忆,但实际上说不定正好相反。或许正因为潜在拥有这一能力,自己才能记住所有的东西吧。

男人扑上去想殴打琢马,这次好像是想给他的右脸一巴掌。真慢啊,琢马心想。皮革封面的书比他要快多了。翻到自己想打开的页面要比他的动作快多了。

这本书有一个规律。书页一定是从现在翻往过去的,所以瞬间就能翻到刚刚发生的事情的记述那里。

就在男人的拳头快挨到琢马的右颊时,住宅区的上空响起啪的一声。眼前男人的左颊被划破了。脸上的皮肤卟的一声被割出了一道口子,血滴飘散在空中。男人捂住了自己的左颊,脸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你没戴天使戒指的话,应该就不会割破皮肤受伤了吧。回去照照镜子就应该知道了,你的伤疤和我脸上的一模一样。这种遭到殴打的疼痛是你让我体验到的。所以,我想让你也跟着我【体验】一下我的【过去】。”

男人看上去有点害怕了,和琢马拉开了一段距离。

“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自己以前像这样伤害过那么多人,为什么今天晚上的这个家伙却一点也不害怕?喂,别那么畏缩不前呀。我认得你脸上的黑痣,派出所里贴着你的画像,跟那个通缉犯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五年前是不是干过抢劫?”

琢马想调查一下自己过去的视野内是否留下过这个男人的相貌。他在皮革封面的书中检索了一下男人的长相后,发现类似长相的肖像画曾贴在派出所的通缉令上。肖像画的旁边还揭载有案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等,琢马说完这些话后,男人的脸色变得惨白。

“通缉你的那张通缉令不久前摘了下来,所以你就大摇大摆地在这里游荡了?”

“……你要报警吗?”

“不。所以你快滚吧。”

“说谎,你肯定想给警察打电话吧?”

男子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便携式的小型刀子。琢马心想,你就饶了我吧。

千帆靠着住宅区的围墙,拼命地忍住满脸的恐惧。她并没有哭泣或是叫嚷,只用她那含着泪水的双眼凝望着琢马。她眼瞳中浅茶色的虹膜在街灯的照射下显得楚楚动人。

“你要报警的话我就完了。拜托了,别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男人举起刀子。银色的刀锋微微地颤抖着。男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估计无论对他说什么他都会捅上一刀吧。

琢马已经死心了。不是对眼前的男人,而是对事情不容抗拒的发展趋向。

男人猛地挥起了刀子,就在这一瞬间,琢马踢了男人的手一脚,刀子飞向高空,划出了一道银色的轨迹朝地面落去,琢马用食指和中指接住了它。然后像在考试时转笔一样,转动了一下刀子抓住刀柄。那个男人肯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琢马像给大厅里的西式蛋糕涂上奶油一样,用刀子唰唰唰地抚过男人的脸。

“这个还给你,还有,别望了捡起来再走。现在马上去医院的话可能还能粘上去。”

他把刀子塞进男人的手里。男人呆站在原地恍惚地盯着琢马。当琢马牵着千帆的手离开时,他感到脸上有些什么东西扑簌地往地面掉去。男人跪在地上捂住脸,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指尖渗出如泉的血流。

走出三百米左右,两人走进了市辖的自然公园。这座公园位于住宅区和商业区的交界处,白天常有老人散步,孩子们玩耍,热闹非凡,但天色一暗里面就空无一人了。漆黑的池面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偶尔有鱼儿扑腾欢跃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空间中。

千帆在小桥上停下了脚步。水池的气味扑鼻而来溢满了四周,她有点呼吸困难,但仍坐了下去。膝盖微微地颤抖着,好像提不起力来。琢马走过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抱住他的腿,呜咽着说道:

“拿刀的那个男人说过,求饶的话,会后悔一生的。那个时候,救我的,果然是学长。”

她啜泣着。琢马知道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自己在这个少女面前使用了刀子,和一九九五年的那天一样。尽管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暴露的,但没想到那天居然会是今天。

琢马蹲在千帆的身边,用食指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

“你很快就会认为,如果你和我没有扯上任何瓜葛的话该有多好。”

她抬头望着他,仿佛想问他为什么。他微红的眼眸里映出了琢马的面容,虹膜的颜色毫无疑问是遗传自她的母亲。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甚至会后悔自己出生在这个世上。”

耳边响起了鱼跃入水面的声音。他看到黑暗的水面上泛起了重重的涟漪,然后又消失不见。

为了将一个男人推往绝望的深渊,自己才活到了今天。那个男人名叫大神照彦。他十七年前结婚并改了姓氏。现在他有一个女儿。他的女儿名叫千帆。现在,她正在自己怀里。

后来听仗助君解释了之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了详细的情况。

仗助君所居住的东方家坐落于闲静的住宅区内,是一座独立的小洋楼。他和他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在那里。我也曾去他家拜访过好几次,每次去的时候他妈妈都会问我“跟由花子发展的还顺利吗?”。仗助君的妈妈很年轻,看上去不像有个读高一的儿子。

那天晚上,他妈妈想烧点水,于是就把水壶放在了瓦斯炉上。蓝色的火焰开始加热水壶,厨房里响起了哐哐哐的声音,像金属撞在一起似的。

听到门铃响起后,他妈妈朝大门走去,但打开门后外面空无一人。是门铃出故障了吗?她心想。冬日的冷气袭面而来,她哆嗦着正想返回屋里时,注意到了脚下有一封信。

【至东方仗助先生】

收信人上这样写着。

“有封你的信。”

他妈妈把信封递给他,但仗助君忙得不亦乐乎,正沉浸于前些日子刚发售的竞速游戏当中,想努力打出个好记录。

“信?谁寄的?”

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邮戳,像是有人直接把它放在了门口。

“可能是广告之类的,卖校服的人吧。”

“帮我看一下里面。”

“我打开没关系吗?”

“啊。”

仗助君摇动着游戏手柄,操纵着屏幕上的汽车飞驰着。两旁的景物飞速向后倒退。汽车一边迸出火星一边拐弯。这时,仗助君的身后响起了打开信封的声音。

“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仗助君操纵的汽车碰撞到另一辆车,后轮滑了一下。这时,水壶发出了笛音般的声响,水开始沸腾,蒸气不停地像上涌。

“水好像开了。”

仗助君对本该站在他身后的妈妈说道。但她并没有回答,也没听到她去关火的脚步声。水壶的声音更响了,仗助君觉得很奇怪,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地板上流淌着一滩血水。屏幕上的汽车失去了控制,撞到墙上严重毁坏了。仗助君的妈妈躺在地上,因为出血过多已经昏迷了过去。双臂上的窟窿里涌出喷泉般的血液。那伤口好像是为了自杀,用剪刀之类的东西戳进去才形成的。

明里做了个梦。是和他一块去海外旅行时的事情。

“我在巷子里找到了一家气氛很不错的古玩店。”

大神照彦说。那是一个老人独自开的小店,据说里边没有一样东西是为了应付观光客而在工厂里制造出来的。

“我发现里边的货架上有个漂亮的首饰,想买来送你,于是就伸手去拿,可是不小心摇动了身后的货架……”

他说货架上陈列的商品掉到了他的头上,当时他的肩上被割伤了一块。

“旧铁器一类的东西散落了一地。里面有一个头儿很尖的东西,上面还有薄薄的一层血。那东西有点像箭头,但上面有裂纹,形状也扭曲了。店主说可能是被丢弃的失败作品吧。”

他说肩膀上的伤口越来越疼了,等回到旅馆时已经痛得令人作呕,甚至迈不开脚步了。可能有细菌感染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肩膀上长出了一个像是熟透的西红柿一般的东西,同时他还开始发烧。

“都是因为我不小心,毁了难得的旅行……”

他躺在床上说道。透过旅馆的窗户可以看到沐浴在夕阳下的西欧的街景。

“没关系的。明天肯定就会好很多了。”

明里紧握住大神照彦的手。

他将另一只手伸进枕头下面,摸出了项链。大概是在古玩店买的吧,一块有点像黄金虫的圆玉在银链下端轻轻的晃动。圆玉是那种极具光泽的黑石,听他说那是树木的化石。十分轻巧,摩擦时还会带电,远古的人都相信这种石头里寓有魔法。也难怪人们会这样想,那种黑色美丽得仿佛将夜晚也凝缩在了其中一样。

当时大神照彦的肩上留下了伤痕,一块像马一样形状的伤痕。就像是箭头上附着的细菌从伤口潜入了体内,就那样固定在了肩头。

从睡梦中醒来时,她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环境。自己蜷缩着身子躺在用布片和伞架建成的小顶棚下。

天已经亮了,但大楼的缝隙间还是很昏暗。明里起身时,有尘土从她的发间掉落。虽然没有镜子不能亲眼确认,但自己那张粘附着干土的脸想必已经变得很吓人了吧。她又用石头在墙壁上做了个记号,然后环视了一下周围。大楼夹缝间的地面柔软而泥泞,充满了湿气。没看到有猫的脚印,看来自己睡觉的期间那只猫并没有来过这里。

时间一如既往地流过。明里感觉自己的人生一点一点地流逝浪费掉了。为了吸引猫的注意,她一直都有留下少量的食物。可有一天她突然发现有一只老鼠在啃那些食物。那只老鼠全身都盖满了油腻腻的污垢,非常恶心。明里一直都很害怕老鼠,甚至电视里一有老鼠出现她就会换频道。她害怕得不敢把老鼠赶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啃了好几口食物后溜向了排水沟。

大概是老鼠知道了大楼的夹缝里有食物了吧,每三天它就会溜过来一次。明里知道它是从排水沟溜进来的以后,便用纸箱的碎片盖在了排水沟铁格状的盖子上,再把泥土压在上边。但老鼠在纸箱里打了个洞,从泥土里钻了出来。明里睡觉时感觉脚和脖子有点痒痒的,起身一看,老鼠正用它那脏兮兮的尾巴蹭自己的皮肤。

每晚大神都会到屋顶来。他跟明里说话,但明里从没有理过他。她想要灭鼠的工具,但不愿意向他恳求任何事情。

睡觉时从上面掉下一包纸箱下来,她怕又是陷阱,所以等天亮后,谨慎地检查了里面的东西。

里面装着毛巾毯和镜子,香皂和塑料布,还有保质期有好几年的饼干。此外,大神照彦在屋顶的水管上接出了一根软管,让水可以一直沿着壁面流下来。尽管水量不大,但这样就可以不用担心还剩多少水,能充分地喝水润喉和清洗身体了。

但这些并不是大神的仁慈,既不能让她生病,也不能让她精神失常。为了让自己能保持可以在笔记本上写出藏钱地点的状态,他必须管理好她的健康和精神。同时,她也预感到这将会成为一场持久战。墙上的划痕已经超过十五道了。

所有的东西都很贵重,说不定在哪就能用上,所以她连喝完的水瓶也没有丢弃,同时也小心地保管好装有补给物资的纸箱。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不禁又流出了眼泪。她用沿着墙壁流下的水抹了把脸,告诉自己说自己是人。她想说人类的语言,可舌头和喉咙都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但即使如此,自己仍是可以思考的人。自己有人类的父母,还有飞来明里这个名字。她决心从今以后每天都要看上一百次镜子,好好地看清楚自己的脸。她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镜中的自己头发蓬乱而肮脏。

她用补给物资中的塑料布做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屋顶。现在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睡觉的时候只能遮住自己的脸。现在做的屋顶可以将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的。虽然不怎么牢固,但大楼夹缝间没什么风吹进来,所以也不会倒塌。

水沿着墙壁流下,将地面打得很湿。于是她在地面上挖了一道沟,将水引向了排水沟。她把以前就掉落在地上的空罐子踩扁,当小铲子使用。湿气终于有所减少,感觉舒服一些了。

没找到可以用来做捕鼠器的东西,最后只能顺其自然地过下去了。浑身脏兮兮的老鼠无论何时看到都觉得很恶心。

猫一直都没来,明里渐渐不安起来。会不会前些日子的那只猫只是偶然路过这里,以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呢?抑或是它因为交通事故或生病已经死了呢?还是饲主搬家了?她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因为有让猫送信的希望在,她才能保持着理智。她每天都在想着这件事,只有这样她才能苟活下来。

大神没给自己带杂志和报纸,但扔下了填字游戏书和一本名叫《家庭医学》的书。像是让她闲得不行的时候就猜猜字谜,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自己想点办法。以为没有报纸,所以明里也不知道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偶尔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古典音乐。明里被推下大楼以前,曾在公司里听说这附近开了一家露天式的咖啡店。音乐声应该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吧。这曲调应该是莫扎特?尽管声音混浊不清,时断时续,但明里集中了一切注意力去聆听。

一天早上,明里醒来时发现自己头部附近掉落了一张明信片。那是一张尚未使用过的新明信片,上面没有一点印迹或是污痕。明信片上印着一片延伸向地平线的草原。草原上有两匹马凑在一起。不知道它们是父子还是恋人,抑或是兄弟。肯定是被风吹到这儿来的吧,明里给它套上了一个塑料袋以免被雨淋湿,小心地保存了下来。

一边聆听着音乐一边看着明信片,明里感觉自己仿佛身临其境于明信片上印着的草原之中。不知从何时起,手里四边形的卡片变成了一扇小小的窗户。照片上的草原仿佛也在随风摇曳。明里闭上眼睛,看到自己赤着双脚伫立在空阔的草原上,那里溢满了青草清爽的味道。草尖儿簌簌地拨动着自己的脚底,有点痒痒的。轻风拂过时,草原由远至近泛起了层层的波澜。草原上的马比自己要高大的多,靠近身边时不由得被他的骏逸所折服了。漆黑的身体泛着光泽,将手掌贴上去时,可以感觉到它呼吸时缓缓的颤动。终于,二匹马喘着鼻吸飞驰而去,明里这才恍然的从想象世界中苏醒过来。

睁开双眼时,自己仍囚禁在大楼之间。但她明白,自己还活着。

每当太阳升起来时,墙上就会多出一道石头划出的痕迹。已经超过五十道了,猫仍然没有过来。那是一个可以听到音乐的上午。明里突然注意到在大神照彦扔下来的东西里,自己一直没有用到卫生巾。她又细细地数了好几遍墙壁上的划痕。

第三章

Confutatis

ConfutatisConfutatismaledictis,

flammisacribusaddictis,

vocamecumbenedictis.

Orosupplexetacclinis,

Corcontritumquasicinis:

gerecurammeifinis.

杜王町的商店街上有一间小型的旧书店。刚才,我看见一个同年级的朋友进了书店,我便也跟着走了进去。我装作偶然遇见他的样子,两个人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甚至聊到了大扫除值日等等。通过交际,我发现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与仗助君和亿泰君不同。他的身高和体型都与我差不多,并没有参加学校里的任何社团活动。现在,书店里只有我们二人,店主大叔一个人闷在收银台后面的小屋里。“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他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雨声,而我们二人都没有带伞。

“再在店里等等吧,雨肯定马上就会停的。”

我向他说道。我们一边在书店里等待雨停,一边兴致勃勃地聊起了漫画。

“广濑君,你看小说吗?”

他一边浏览着陈列在书架上的袖珍本旧书,一边向我问道。

“偶尔会看,但没有漫画看得多,而且我只看我喜欢的漫画的小说版。”

“漫画的小说版?你是指把漫画里的内容直接改写成文章吗?”

“出场人物是相同的,但内容上会有所创新。”

“这和同人志好像没什么区别吧?”

外面的雨声仍旧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书店的店门早已关了起来。那个同年级的少年从书架的高处取下了一本袖珍本图书,开始翻阅起来,而我的目光则集中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校服袖口挽着,露出小臂上的一道红色抓痕。我若无其事般地向他问道:

“喂,我看到你的手臂上有一道红线,那是抓痕吧?是被谁抓伤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后留下的伤痕。”

那个朋友若无其事般地回答道。

“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是最近,在学校的时候弄的。我在学校的某间教室里望见了窗外的滑梯和秋千……”

“滑梯和秋千?我们学校里应该没有这些东西啊。”

“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没错……。不过,我的确记得自己看到了。难道是我看花眼了吗?为什么我的手臂会被抓伤呢……”

他不停地翻着书,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手上的动作仿佛是完全出于下意识的行为。

“真奇怪啊,手臂明明被抓伤了,可自己却忘了是怎么回事……”

他用左后托住书,右手手指一页一页地翻着。哗啦哗啦,剩下的书页越来越少。突然,雨声在一瞬间变大,然后又恢复了正常,原来是有人打开店门走了进来。那位朋友向入口处瞥了一眼,然后又继续将目光集中在书本上。

“对了,你知道岸边露伴这位漫画家吗?”

听到我的询问,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可是最棒的漫画家,我认为他的作品已经达到了艺术的境界。”

说着,他仍不停地翻着手中的书。而且他并没有注意到,手中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他翻过底页后,连封底也翻了过去,接下来,他竟然无意识地把书翻到了自己拿书的左手上。就在他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惊讶表情的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谢谢,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站在我身后的正是岸边露伴。那个同年级的少年已经昏了过去,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漫画家的话。因为他倒在地上时受到的冲击,他手上和脸上皮肤开始一片片的剥离。一块块薄薄的皮肤翻卷着,宛如杂志的一页页纸张,无法想象那是肉体的一部分。皮肤表面排列着一行行的文字,那是他自己的记忆和心理。

“让你久等了,因为今天是截止日期。我接到电话的时候,还有十六页完全处于白纸状态呢。”

我在进入旧书店之前曾打电话把他叫到这里来。我不知道这个我行我素的人是否会来,但我觉得他应该也对整个事件感兴趣,因为这些在将来都会成为他创作漫画的素材。

“你没写完原稿就到这里来,没关系吗?”

“没写完?你在说什么啊?我已经写完了,刚刚才送到出版社那里。”

岸边露伴弯下瘦瘦的身体,卷起那个同年级学生的袖子,确认着他皮肤上的红色抓痕。随着岸边露伴抬起那个少年的手臂,皮肤如纸般纷纷散落。

“已经有近三十名学生的手臂上留下这种抓痕了,而且不仅仅是男生,还有女生,甚至还有老师……。中等部里也出现了有抓痕的学生。”

“这种现象应该也是那家伙的【替身】的能力吧。”

“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同一天被抓伤手臂,也不可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抓伤。因为现在是冬天,所有人都穿着长袖衣服,即使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抓住手臂,也不可能隔着衣服抓出这种伤痕的。而且,我在上课时确认过所有同学的手臂,他的手臂在那时还没有抓痕。”

我们本来准备搜寻手臂上有抓痕的男生的,但看来犯人已经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察觉了,所以才会想出这种对策。那家伙肯定是想通过增加与自己拥有相同特征的人,来避开我们的搜寻。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呢——他们所有人都相信手臂是被自己抓伤的……”

岸边露伴低头望向已经变成书本状态的昏厥少年,口中说道。

“我们来检查一下,也许能像猫那时一样发现抓痕出现的原因。”

虽然有些对不住那位同年级的朋友,但除此以外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那位同学的脸像纸一样卷曲着,岸边露伴翻弄着他的脸,就像在看杂志一样。我们一同阅读起那位同学被文字化的记忆。

“看来,他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少年,并不是【替身使者】。也就是说,他并不是我们正在搜寻的犯人。嗯,他的成绩位于中上游,噢,这里还写着他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

“请不要只注意这些。”

“你还是那么一本正经啊。嗯,他的爱好是看书,看来他一有时间就会去看书,最近看的书是创元社出版的《书的历史》。说起来,你知道人类历史上最畅销最持久的是哪一部书吗?”

“应该是圣经吧?”

“趁着我们现在在旧书店里,我就告诉你一些关于书的小知识吧。书的历史和圣经之间存在很深的关系。只要查阅书是怎么起源的,肯定就会涉及到圣经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为了宣扬神的圣训,教会便出版了圣经。因为当时还没有印刷机,所以是由修行僧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古腾堡(注9:第一位使书本得以大量生产的西方人,专门印刷圣经)就是为了出版圣经才发明的印刷机。书的历史就是宗教的历史。神的圣训被印刷机无数次地印刷出来,不久便遍布全球了。”

“我对宗教不是很了解。”

“开始思考文明的时候,宗教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因为它牵涉到政治、艺术、科学等所有因素。喂,你看看这个。”

岸边露伴指着那位同学的脸的内侧向我说道。他的记忆已经被文字化井显示在皮肤上,但有一个地方很奇怪,只有那里的文字密度是最高的。在一行行的文字之间,还额外排列着一些细小的文字,这些文字被硬生生地挤进了这块狭小的空间。这些文字的字体与其他部分的不同,给人一种仿佛是正文后的补记一样的印象。

【咔、咔、咔、咔、咔……。我的头仿佛要裂开了。必须用指甲在手臂上抓挠,咔、咔、咔,皮肤剥离,夹在指甲缝里。必须在身体上打穿一个大洞,让空气从中通过,否则脑袋就保不住了。大家的声音都那么讨厌,让我感到越来越难过。声音从窗外的秋千和滑梯处传来,他们玩得那么悠闲。混蛋!我想去揍他们。立在广场上的时钟指针一动不动,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我的脑袋仿佛要裂开了。必须在身体上打穿一个大洞,让空气从中通过。必须抓伤手臂,让热度和空气从中通过,这样我的头才不会裂开。咔、咔、咔……】

书店内异常安静,只能听见外面的雨声。我和岸边露伴交换了一下眼神。

“只有这部分显得比较混乱。”

“看来他还对文章进行了校正,硬生生地在这里插了一段不同的场景。”

直觉告诉我们,这部分的内容恐怕是其他人写上去的,而并不是这位同年级少年自己的经历。

“看来,他以为这段文字是自己过去的记忆呢。”

“难道犯人的【替身】拥有编造记忆的能力?可是,不管怎么说,写在上面的只是记忆而已,为什么手臂上会出现抓痕呢?”

岸边露伴低头望向地上的一本书,那是那位同学刚才拿在手里的袖珍本图书。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在读到非常棒的漫画或小说时,出场人物的痛苦仿佛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个少年身上发生的现象就让我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他记忆里的这段经历也许是真正存在过的,因为它太过真实了,甚至令肉体都受到了影响。而且,心和身体是联系在一起的。在心里写入这样一段话也能令身体受伤,这就如同【替身】受了伤,【替身使者】本人也会受伤的道理一样。”

我隐约意识到了犯人的【替身】的真面目。如果他说得没错,织笠花惠肯定是被人植入了交通事故的记忆,这令她的肉体产生了被车撞飞的错觉,所以,她才会在家中受到那么严重的伤,仿佛遇到交通事故一样,而寝室里的家具却完好无损。

“还有,你刚才提到了【编造记忆的能力】,准确的说,这种表达方法并不正确。犯人恐怕并不能随心所欲地编造记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织笠花惠的死因是失血过多,而不是猝死。她是因为受伤后长时间没有得到处理才死去的,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为什么犯人没有让她猝死呢?如果犯人能够随心所欲地编造记忆,随心所欲地令对方受伤的话,完全可以为对方植入因心脏病发作而死去的记忆,而且,这样做的风险还比较小。如果当时有人发现了受伤的她,那她就有可能获救。这样看来,犯人所植入的记忆恐怕是有一定限制的。”

“限制?”

“按照我的想法,犯人恐怕只能为对方植入【自己的记忆】。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好几个疑点,比如织笠花惠没有猝死的理由。因为犯人本人并没有猝死的经历,所以他无法为对方植入猝死的记忆。”

“那空中飞车的事件又怎么解释?织笠花惠身上被保险杆撞击的伤痕位置很高,通常根本无法想象,简直就像被浮在空中的车撞了一样。”

如果犯人不能随心所欲地编造记忆的话,她身上是不会留下那种伤痕的。可是,岸边露伴却镇静地回答道:

“我们可以这样猜测,事故的记忆存在于犯人的孩提时代,在发生事故的时候,犯人的身材还非常矮小。因此,保险杆的撞击伤痕位于右腿的根部附近。在将这种经历植入身高达到一米六九的织笠花惠的体内时,保险杆的撞击伤痕也被刻印在了同一位置,所以才会造成如此奇怪的现象,仿佛没有一辆车会拥有这种高度一样。犯人的【替身】只能植入【自己的记忆】,这样想的话,就可以接受了吧?”

岸边露伴取出钢笔,开始在那位同学的脸的内侧写字。

“醒来的时候他会什么都不记得,在旧书店的时候一直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醒来后应该不会记得我的存在,也不会记得自己变成了书的状态。接着,岸边露伴用钢笔将犯人写下的文字画上横线,清除了这段记忆。

“这样一来,不好的记忆就会消失,只是不知道他手臂上的抓痕是否也会消失。”

“犯人竟然能够操控记忆,这和你的【替身】简直太像了……”

“说到这里,还有一些疑点无法弄清。例如,在犯人与织笠花惠隔着窗户面对面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脱掉校服的上衣呢?”

“从结果来看不是很好吗?正因为他脱掉了上衣,我们才知道他手臂上有抓痕。如果不是她养的猫托莉尼特看到了那一幕,我们几乎毫无线索。”

“你不觉得奇怪吗?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有必要在户外将手臂露出来吗?”

“也许他不想让血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织笠花惠和犯人之间隔着窗玻璃呢,血不可能溅到他身上。也许犯人的这一举动正是我们查明他【替身】的最重要的一点。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正确答案,但如果某天和犯人当面对峙的话,这些细微的疑点也许就会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说完,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书店内充满旧书的气味,今人感到心情平静,仿佛置身于寺院中。

“仗助那家伙怎么样了?”

岸边露伴有话没话地向我问道。

“在那件事发生后,他仅有一天没去上学,不过,现在神经还绷得紧紧的呢。”

在上周的夜里,仗助君的母亲手臂出血,昏倒在地。幸运的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正是仗助君。借助他【替身】的能力,他的母亲很快就得到了治疗,恢复得也很快,甚至没有留下伤疤。可是,流失的鲜血是不会重新回到身体里的。他的母亲需要尽快输血,仗助君就将她送去了医院。五天后,他的母亲已经平安出院了,但仗助君自己却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

“也许是他的发型成为了犯人的目标。”

岸边露伴嗤之以鼻。他和仗助君之间的关系很差,两个人只要一见面,气氛肯定就会变得十分恶劣。如今,除非在街上偶然擦肩而过,否则他们两个人是不会见面的。

“【替身】当时也许就隐藏在某件东西里,比如送到的信封里……”

据说,仗助君的母亲打开信封后手臂马上就开始出血,昏倒在地。可是,信封里却空空如也。信封本身是市面上的常见货,从中找不出任何线索,也无法通过写在信封上面的【至东方仗助】的字样来确定犯人。

仗助君的母亲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医生问起她是怎么受伤的,她的母亲做出了如下的回答——

“我突然用剪刀刺伤了自己。”

无法想象仗助君听到母亲如此回答后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一直闭口不语,我们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不过,仗助君肯定不会放过犯人的。

“请你也清除犯人在仗助君母亲身上植入的记忆吧。”

“确实这么做比较好。虽然仗助那家伙不会领情。那么,我们这就回去吧。”

那位同年级的少年翻卷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正常,因为岸边露伴的能力【天堂之门】已经解除了。他仍在昏睡中,不久就会自己醒来,所以我们并没有叫醒他。

我和岸边露伴走出了旧书店。天空中万里无云,天边亮起美丽的晚霞。正因如此,仅在旧书店周围响起的雨声听上去才显得那么奇怪。当路上的行人通过时,脚下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岸边露伴听着这声音,偏头问道:

“这声音是康一君弄出来的吗?”

“因为露伴你迟迟不来,我不这样做很难留住他啊。”

一条蜥蜴般的尾巴从我们面前横穿而过,那是我的【替身】——名叫【回音】。

“不知道犯人的【替身】是什么形状,叫什么名字。”

在步行的途中,我向他问道。

“名字?这种【替身】的名字有很多都取自于西方的音乐。”

“真的吗?”

“开玩笑的。”

回音解除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后,周围突然变得无比的安静。

异常的疲惫感偶尔会消除,但直觉告诉她,这种状态并没有那么简单。明里在笔记本上写道——

【我怀上你的孩子了。】

到了深夜,等到大神照彦来到楼顶时,她便发出声音,唤起他的注意。她的喉咙尚未完全恢复,只能发出嘶哑呻吟般的声音。即便如此,对方好像仍旧明白了她的意思,从楼顶垂下钓线和鱼钩。她将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张钩在了鱼钩上,然后拽了几下钓线,他便用钓线将纸拉了上去。她非常期待他能将自己从楼层的夹缝间弄出去,但他并没有那么天真。

“感谢神,神赐予了你祝福。”

他并没有垂下软梯或绳索,她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祈求获救的心情。

她发出的声音还无法传到外面,如果她此刻能够大声叫喊的话,恐怕早已冲着外面的道路大叫不已了。自己的身体里正在逐渐形成一个新的生命,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马上逃出这里,到医院去接受手术。她想去堕胎,将继承了那个男人遗传基因的胎儿从这个世界上抹杀掉。

大神照彦扔下来几本关于妊娠和生产的书籍,因为他必须要照顾明里的健康。根据书本的记载,在妊娠后的第十一周之前,可以通过简单的方法进行堕胎手术。从第十二周开始,由于胎儿身体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大小,只有通过分娩才能取出胎儿。

最初的小细胞不断分裂,不断膨胀,最后长成人形。肉团和人类之间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呢?据说,过了第十二周以后,堕胎时必须提交死产免责书,也许是因为从文件上已经能判断出腹中的胎儿属于一个生命体了。如果可以的话,她自己也希望能在那之前从这里逃出去,到医院去做手术,可是,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炎热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夜里逐渐变得寒冷起来。大神照彦扔下了厚毛毯和冬天穿的衣服。十二周很快就过去了,那只猫并没有来。肚子已经不再胀大了,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身体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变化。她经常会感到恶心,在下水道前呕吐的次数也越来越顿繁。她翻阅关于妊娠的书籍,想找到缓解这种妊娠反应的疗法,书上写着【妊娠反应是受到心理因素左右的,请不要生活劳累】。看来没有什么有效的方法了,她生气地将书向墙上扔去。

每当新的一天到来,她就在墙上划一道线,当墙上的线超过一百道的时候,她开始考虑自杀。自杀有很多种方法,可以用掉落的玻璃碎片割破手腕,可以将衣物挂在管道上上吊,也可以绝食饿死。可是,一想到那只描也许明天就会来了,她就想再多等一天。只要有一线生机,她也想要尽力去把握。就这样,她一直拖延着没有去死,勉强地活在墙缝里,不久,妊娠反应消失了。她的身体终于安定下来,仿佛飞机的剧烈摇晃消失一般。

某天早晨,出现了一只面目丑恶的老鼠,开始翻弄袋子中的食物。

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优美的音乐。

她忘记了从老鼠那里逃开,把手放在了肚子上。

她在不久以前就感到了胎儿在肚子里蠕动。

可是,此刻,她开始感觉到腹中麻酥酥的触感。

有一个物体正在自己身体里面爬动,却不受自己的意识支配。

那并不是异物,反而可以说与异物完全对立。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比他与自己更亲近的了。

这肯定是遍布在地球上的奇迹。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和其他动物就开始不断地重复这种做法,借以繁衍生息。

每次出现胎动时,一个人待在墙壁夹缝间的寂寞感就会变淡。她一整天都在数着腹中胎动的次数。她甚至知道胎儿什么时候在睡觉,什么时候又睁开眼睛,开始爬动。

她一边望着明信片一边落泪。站在草原上的两匹马看上去仿佛是母子。流在这个婴儿身上的一半血液是那个男人的,这是自己绝对不能容忍的,一定要将这个婴儿杀死。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开始考虑怎样把婴儿生下来,而不是怎样将婴儿杀死。

在大神照彦扔下来的各种各样的物资中,有很多妊娠用的衣服和营养价值很高的食品。已经进入冬天了,气温越来越低,她很担心自己和腹中的孩子是否能安全度过这个冬天。肆虐的寒风并没有刮进夹缝里,但夜里非常的寒冷,简直可以将人活活冻死,她在睡觉的时候要将大神扔下来的所有衣服和毛毯都裹在身上。自来水管道里的水沿着墙壁不停地滴落,并没有上冻,但罐头瓶里的水却已经开始结冰,无法再饮用了。她曾经在笔记本上多次要求大神扔下电热毯和石油暖炉等取暖器具,虽然大神并没有提供这些取暖设备,但他却从楼顶扔下了小火炉和燃料煤气,甚至还扔下了一个烧水壶。大神肯定是在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才决定为她提供火源的,他应该会想到她可能会利用点火冒起的烟来求助,但他觉得必须降低她被冻死的危险性。

与《十五少年漂流记》(注10:《十五少年漂流记》,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所著。故事讲了十五名少年在包风雨的袭击下,漂流到无人的荒岛上,凭着坚韧的意志力和过人的智慧,终于克服了恶劣环境,安全地返回了故乡)中的少年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的生命得到了保障。自从拿到小火炉后,她可以在任何时候烧开水,可以用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洗澡。她望向镜中,自己皮肤粗糙,毫无血色,嘴唇青紫。身上的气味肯定也很难闻,虽然她自己感觉不出来。今后一定要让自己变得更加清洁,因为一旦生病的话,就会牵涉到腹中孩子的生命的。

她将包装用的纸箱铺在地上,睡觉时身上裹着层层的毛毯和衣服。由于衣服和毛毯之间并不能完全毫无缝隙,在下雪的时候就会积满厚厚的雪。不久,外面传来了圣诞节的音乐声。每年,商业街在进行圣诞节促销的时候都会播放“铃儿响叮当”或者“平安夜”这类的歌曲。街上此刻肯定已经人山人海,相当热闹了——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杯中的开水倒入口中。那个杯子是别人扔在这里的,本身也并不是一个杯子,而是一个有裂纹的茶碗,她就把它拿来当作杯子使用。她身上披着好几层毛毯,啜着杯中的开水,呼出的空气变成一片白雾,雪花缓缓地落在墙壁上。

肚子已经圆鼓鼓的了,仿佛囫囵吞下了一个小西瓜。胎儿的活动也异常活跃。她用嘶哑的声音对着自己的孩子说道:

“能在你出生前离开这里就好了。”

她并没有放弃逃跑。她总是将写好的信放在身旁,准备等那只猫来的时候系在它的项圈上。为了不让雨水打湿信上的文字,她用了好多塑料袋将那封信层层包裹起来。购物袋还是有很多的,大神在提供食品等生活物资时,都是装在家美优超市的塑料袋里一起扔下来的。

在已经听不到“平安夜”的音乐声的一天,她被孩子的活动弄醒了,她她掀开裹在身上的层层毛毯,小心的起身,不去碰翻装满开水的水壶。水壶里的水在夜里还是温的,但到了早晨就会变凉。她想重新烧开水,便将水壶放在了小火炉上。她将手放在火上取暖,却听见一声动物的叫声。

一只猫正站在远处,脖子上戴着红色的项圈,一身淡茶色的毛,正是以前来过这里的那只猫。她突然动了一下,那只猫仿佛受到了惊吓,但并没有逃开。心脏的跳动开始加速。可能是察觉到了这一突发情况,腹中的孩子也毫不客气地动了起来。她凝视着那只猫的眼睛,慢慢地从袋中拿出昨天吃剩下的香肠。那只猫仿佛起了兴趣,来到了触手可及的范围。她战战兢兢地抚摸着猫的后背,那种温暖的触觉令她的心头涌起一阵火热。她想就这样一直抚摸下去,但是,她还有该做的事情,她必须让那只猫将自己的【话】传达给某人。

她将那封信夹在猫儿的项圈上,并且用绳子系紧,以防掉落。绳子是她扯碎塑料袋做成的。

她松开手,那只猫叼着香肠跑进了银行和杂居公寓之间的窄缝里。那道缝隙只有十五厘米左右的宽度,人是无法进去的。她一直望着那道缝隙,直到猫儿的背影消失不见。

教学楼后面的垃圾场上扔着几张椅子和桌子,所有的桌椅都变成了很奇怪的形状。椅子靠背变成了螺旋状,桌面上到处都是毛刺,桌椅的腿儿都各自缠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疹人。还有的椅子和桌子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某种新的产物,甚至叫人弄不清楚一共有多少件这样的作品。在听过亿泰君的说明以后,我才知道这些东西原来是椅子和桌子。

“我看见它们是从仗助的班级里搬出来的,应该是那家伙的杰作吧。”

我能够想象得出烦躁不安的仗助君殴打桌椅时的情景。歪斜扭曲的桌椅原原本本地反映出了仗助君此刻的心境。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被他【替身】破坏掉的东西经常会像这样扭曲变形。

由于尚未查明加害她母亲的犯人,他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的。伤害她母亲的人肯定就是杀害织笠花惠的犯人。根据岸边露伴的【天堂之门】的调查结果来看,仗助君的母亲也被植入了记忆。据说,仗助君的母亲体内也被写入了【用剪刀刺伤双手,企图自杀】的字样,就像那位同年级的朋友一样,文中并没有包含可以确定犯人的信息。

在意识到犯人是明确的【敌人】后,我们曾在一起商量过对策。最后,我们决定装出【放弃事件调查】的假象。【敌人】注意到我们插手这一系列事件后,应该会时刻监视我们的举动的。如果我们大张旗鼓地搜寻手臂上有抓痕的少年,【敌人】可能就会发动攻击。那样一来,也许就会像仗助君的母亲一样,连自己的家人都会被卷入到危险中。这一点是必须回避的。

但我们并没有放弃搜寻【敌人】。我们分头调查了杜王町的每个公园,调查那里是否安设有【滑梯】和【秋千】等游乐设施,调查哪里立有【时钟】。

【咔、咔、咔……。我的头仿佛要裂开了。必须用指甲在手臂上抓挠,咔、咔、咔……否则脑袋就保不住了。大家的声音都那么讨厌,让我感到越来越难过。声音从窗外的秋千和滑梯处传来,他们玩得耶么悠闲。混蛋!我想去揍他们。立在广场上的时钟指针一动不动……】

根据岸边露伴的看法,写在那位同年级少年身体里的文章是【敌人】自身的经历。如果他没说错的话,我们所要搜寻的人物应该住在可以从窗户看见公园的地方,或者曾经住过,否则是无法从窗户看见【秋千】和【滑梯】的。

犯人住在公园旁边,而且现在是葡萄丘学园高等部或中等部的在籍学生,手臂上有抓痕。只要找到这样的少年就可以了。

我们首先搜寻了符合条件的公园。在杜王町零星散布着大约二十多个公园,有完全覆盖着森林的大型公园,也有位于公寓之间的小型公园。其中,同时存在【秋千】、【滑梯】和【时钟】的公园很少。

可是,我们对这些公园的周边居民进行了调查,感觉不到那个似乎是【敌人】的少年的存在。时间一天天流逝,我们毫无线索。

二○○○年二月下旬,期末考试开始了,我被山岸由花子拽到了市立图书馆里。图书馆是仿照车站前面的商店街而建造的西洋式建筑,由于墙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荆棘,所以被通称为【荆棘馆】。我被按在一楼阅览室的座位上,被迫做起了习题集。各位看过漫画的读者想必知道,我反抗的话会没命的。当由花子逼迫我在【荆棘馆】里学习的时候,突然遇到了她的一位小学女同学,并交谈了起来。由花子有着外国模特一般的体型,那个女同学则瘦得像根花茎一般。

“由花子,你也经常来这里学习吗?”

“只有和广濑君一起学习的时候才会来这里。”

由花子将我解释成了她的恋人,那个女同学则再次向我施了一礼。

“你好,我只听说过你的名字。”

“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并没有回答,而是可爱地笑了起来。她的名字是双叶千帆,就住在由花子家的附近。她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并不是特别亲密,但见了面也会彼此打招呼。

多亏由花子强迫我在图书馆学习,我顺利地通过了期末考试。仗助君也勉强通过了,亿泰君则没能顺利通过。亿泰君毁灭性的考试结果在学校里广为流传。他本人展示了拿回来的试卷,上面的确是学校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不毛之地。就连其他班级素不相识的女同学在走廊里和亿泰君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看着他窃窃私语。如果亿泰君注意到她们的举动而转过身去,她们就会尖叫着跑开。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很平易近人,但由于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就像电影里的不良少年一样,所以有不少学生见到他都觉得他会危及到自己的生命。

在我们为期末考试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岸边露伴已经掌握了关于织笠花惠的一些情报。这几年,有人向她的银行户头里存了一大笔钱,据说足够她自己用一辈子的了。而且,她在一年前患上了子宫癌,虽然手术成功了,但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

这时,我们已经将杜王町的所有公园都调查完毕了。我们缩小范围,将目标集中在【滑梯】、【秋千】和【时钟】都具备的公园上,还搜寻了能看到这些东西的窗户。符合条件的窗户屈指可数,我们调查出现在住在那里的人以及曾经住过那里的人,但并没有发现中高年级的少年。也许【敌人】记忆中描写的广场位于其他城镇的公园里,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这天早晨,我正在做着美梦,感觉春天马上就要来临时,却突然被闹钟叫醒了。被窝外面冷得令人绝望。我拉开窗帘,窗外雪花纷飞。那一天是我们葡萄丘高中举行毕业典礼的日子。

二○○○年三月十七日。

在赶往学校参加毕业典礼的路上,雪开始越下越大。雪花足有校服上的纽扣那么大,从紧闭的窗户望出去,看到的除了雪还是雪。雪花从上空啪啦啪啦地掉落,仿佛要发生天地异变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就将地面覆盖得一片雪白。我在教室里从老师手中接过通信簿,便离开了学校。虽然势头有所减弱,但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地上的积雪足有二十厘米厚,所以我没有骑自行车回家,而是选择了乘坐公交车。穿过校门,一直走到车站前的公交车终点站,我浑身发抖地等待公交车的到来,却偶然见到了仗助君。

仗助君正望着公交车终点站中央的圆形水池。他和我一样没有带伞,肩上和头发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你平时骑的山地车去哪儿了?”

“放在学校里了。”

伤害仗助君母亲的犯人最终仍旧没有抓到,但过了近三个月的时间,他总算恢复了冷静。我们一起上了一辆公交车,车内挤满了葡萄丘高中回家的学生。车上没有空座。我们只能抓住吊环站在车里。公交车向前驶去,一边随着车子摇晃,我们一边看着窗外不断逝去的白色景象。

“好像从我们小时候起,就没有再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仗助君低声说道。在我们四岁的时候,杜王町下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他恐怕就是指那次吧。

“不,我觉得那天晚上的积雪要更厚一些。”

公交车驶入了二杜隧道。窗外一下子变暗了,仿佛正行驶在黑夜里一样。仗助君凝视着自己映在窗上的脸。

我以前曾听仗助君说过,他在四岁时的一个下大雪的晚上差点儿死去。

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来叙述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吧。

那是在一九八七年的冬天。仗助君突然开始发高烧,而高烧的原因不明。仗助君的母亲在深夜里开车将他送往S市内的医院。

那天晚上,杜王町下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雪。很不走运,他母亲的车轮陷在了农田道正中央的积雪里,动弹不得。虽然缠上了防滑链条,但车轮还是不住地打滑,根本无法向前行驶。

仗助君的脸色很差,看上去片刻都不能耽搁。他母亲想向人求助,但当时的杜王町尚在开发之中,还不像现在这样有如此多的住宅和车辆。周围只有被雪覆盖的广阔田地,根本看不到人家。当时,帮助他母亲的是一个男子高中生。

当时,仗助君的母亲正在无法动弹的车内干着急,突然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人影。那是一个身穿校服的不良少年,梳着一个牢固的大背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下雪的夜晚里站在农田道正中央。不良高中生向车中望去。【他】遍体鳞伤,好像刚刚打过架一样,脸上残留着淤青和伤痕,嘴唇也裂开了。仗助君的母亲非常的警惕,但【他】望着蜷缩在副驾驶席上的四岁的仗助君,开口说道:

“这孩子生病了吧?我来推车。”

【他】毫不犹豫地脱掉校服上衣,塞在后车轮下面。【他】来到汽车后面,开始用两只手尽力推车。意识模糊的仗助君看到了【他】的样子。

“快点儿踩油门啊,开动以后不要停下来……。否则轮胎又会陷到雪里的。”

仗助君的母亲一边在心中祈祷,一边踩动油门。缠着防滑链条的轮胎咬住制服,车子终于开动起来。

仗助君平安无事地抵达了医院,马上接受了治疗,然后住进了医院。从那晚开始的五十天里,他一直在生死边缘徘徊。在模糊不清的意识中,他想起了那个帮助自己的少年。被轮胎上的防滑链条碾过后,【他】的制服肯定已经支离破碎了吧。仗助君想象着【他】顶着风雪回家的的背影,终于挺过了高烧的折磨。

之后,仗助君的母亲曾经寻找过那个少年,但没有找到。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高中生是什么人。

为了帮助素不相识的人,将自己的衣服塞在车轮下面,普通人恐怕无法做出这种行为。难道对于【他】来说,自己的制服就如此一文不值吗?不,不会的。【他】这样做完全是出自真正的善意。【他】的举动改变了仗助君今后的人生和生活方式。至今,【他】仍是仗助君【憧憬】的人。

据说,仗助君的背头就是模仿了【他】的发型。当初他刚进高中的时候,不良学长们曾嘲笑过他的发型。不过,在与仗助君说话之后,那位学长的鼻子形状就有所变化了。平时的仗助君并不会过分的胡闹,但如果有人嘲笑他的发型,他的态度就会瞬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据说,他认为嘲笑他的发型就是在侮辱小时候救过他的【他】。

缠着防滑链条的轮胎碾压在路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仗助君利用窗玻璃的镜子效果,整理了一下头发。

“头发有点儿不固定啊。”

说着,仗助君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可我却没看出来他的头发哪里乱了。

“想象不出你梳其他发型是什么样子。”

“如果我放弃这个发型的话,那我就不是【东方仗助】,而是另外一个人了。”

他的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仿佛在责怪我刚才所说的话。

自愿脱下穿在身上的衣服,只为了帮助他人。【他】的这种行动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仗助君的心里。对于仗助君来说,【他】仿佛已经不仅仅是救命恩人,更像是一个父亲般的存在。仗助君在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也许正是【他】的背影代替了仗助君的父亲,为他指明了前进的道路。

“你现在还想见到他吗?”

“老实说,我有些害怕见到他。我至今仍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和性格,但同时还感到有些害怕,因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停了片刻,仗助君继续说遁。

“不过,如果有机会让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的。”

顺便一提,在漫画连载时,当救了孩提时代的仗助君的背头少年出现的时候,热心的读者产生了种种猜测,因为大家觉得他可能是为后文做铺垫的一个伏笔人物。可是,在此之后,他一次都没有出场,JOJO的第四部就直接结束了。在对这位少年产生的种种猜测中,最多的一种看法认为——“他应该是被敌人的【替身】能力弄到了过去的仗助君本人”。大家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漫画的回想篇中出现的少年,无论从体型到服装都酷似高中时代的仗助君。

公交车驶出二杜隧道后,窗外再次出现一望无际的雪景。由于这里已经远离了市中心,所以只能看见树木和农田。进入路旁分布着人家的小路后,公文车会时不时地停下,让乘客下车。由于我一直都是骑自行车上下学的,所以几乎没有机会乘坐公交车,窗外的风景对我来说也就显得十分新鲜。

在不断流逝的景色中,突然出现了【秋千】和【滑梯】。它们从眼前划过,消失在后方。突然看到这一幕的我,连忙将脑袋紧贴在车窗上,发出了“咣”的一声。

“怎么了?”

仗助君向我问道。

“我刚才好像看见了一个公园……”

“公园?这种地方会有公园吗?”

我们已经调查了杜王町所有的公园,刚才那个地方不应该有公园的。

我和仗助君在下一站下了车,公交车在一阵引擎声中开走以后,周围变得一片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雪吸收了一样。大气很冷,我们哆哆嗦嗦地向来时的路走去。只见路旁零星散布看一些人家,有一个角落被树丛围了起来,有孩子玩耍的声音从那里传来。那并不是公园,而是一个被田地围拢起来的儿童福利院。

“学长,你紧张吗?”

千帆一边踏在雪上,一边向走在前面的莲见学长问道。在从结业典礼返家的途中,雪越下越大,整个杜王町已经是一片雪白。停在道旁的汽车和自行车、店铺的招牌和围栏上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千帆已经有好几次差点儿滑摔倒了,但莲见学长则平稳悠闲地走在前头。他看着雪景,并没有产生任何感慨,恬淡得一如往常。千帆滑了一下,慌忙抓住路旁的树,但是学长仍在继续向前走去,二人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在一片白皑皑的雪景中,只有穿在学长身上的校服是黑色的。学长并没有回头,只是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冷冷说道。

“我不紧张。而是感到非常激动。”

千帆正带着学长前往自己家中,他和父亲还没有见过面。

“没关系,我父亲很平易近人的。”

千帆的父亲曾经对她说过,如果交了男朋友的话就把他带到家里来看看。

千帆拉住学长伸过来的手,在难行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不久便进入了自家所在的住宅区。她一边介绍着,一边几次偷偷望向莲见学长的脸。

他们已经交往两个月了。有一天,二人在意大利餐厅用餐的时候,千帆被一个男人骚扰了,这件事也让二人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骚扰她的男人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这件事并没有成为众人议论的话题,好像只被当成了一次普通的吵架。

千帆不知道学长为什么能够非常熟练地使用刀子。便向他问起,按照他的解释,是因为他曾经经常和福利院里的朋友一起掷飞刀,把这当作一种消遣。二人开始交往后,千帆才从莲见学长身上看到了很多以前无从得见的地方。他家墙上贴着一张印有草原照片的明信片。他的手臂和身体上有不少伤痕和淤青,据说是在少年时代的交通事故中留下的。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拥有超越常人的记忆力,所以经常会感到意识混乱,此时就会拼命抓挠手臂,才会留下这些伤痕。二人一起去过他度过自己少年时代的福利院,千帆也看到了他和以前的老师、朋友交谈。她与去了S市女子高中的好友在家庭餐馆里见面,并将莲见学长的事情告诉了对方,对方非常为她高兴,并请她吃了晚饭。

二人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以前,她总是在这里和学长道别的,但今天,二人转向了同一个方向。千帆和学长学长穿过住宅区,又向前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了自己的家。那是一栋西洋风格的平房建筑,是由千帆的父亲自己设计的。

“你家还养花啊?”

学长从门外向庭院里望去,花盆和花坛上也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自从母亲离开以后,这些花就没有开过。”

父母离婚的原因在于父亲的老情人。在一段时间内,千帆特别恨那个女人,但如今,她已经没行任何感觉了。

千帆用钥匙打开家门,父亲经常穿的皮鞋就放在地上。学长脱下的鞋子放在父亲皮鞋旁边,看起来尺寸几乎相同。

“你的鞋号和我父亲一样呢。”

“你总是在意这些无聊的事。”

客厅里正播放着古典音乐。由于父亲喜欢收集木制家具,所以连扬声器都是木制的大家伙。客厅旁边就是厨房,从中飘出一阵炖牛肉的香味。父亲正在做饭。每次父亲先从公司回到家的时候,他就会负责做晚饭。千帆招呼了一声,厨房里响起了关水龙头的声音。父亲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父亲望着学长,紧皱着眉头,脸上露出不满意的表情。他盯着学长从头到脚看了很久,然后突然用手指着学长说道:

“你这家伙,真是个招人讨厌的小鬼。你就是勾引我女儿的那个男人?你认为我会同意吗?”

学长一动不动。

“算了,我听说你今天要来,我就做了炖牛肉,过来吃吧。”

父亲亲切地拍了拍学长的后背,原来他生气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感觉还真像,无论是眼睛的形状,还是脸的轮廓都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样。

“先把书包放下吧。”

千帆看到学长一直紧紧攥着书包,便向他说道。他摇了摇头,然后面向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叫莲见,请多关照。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和您好好聊聊的。”

明里望向镜中,确认自己的目光是否正常。她的心已经坚持了好久。如果没有逃脱的希望,她在很久以前就会疯掉的。过年了,人们可能正在休假吧。之前经常能够听见的上班族杂乱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在这个夹在混凝土巨大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整整一天都听不到任何声音。由于妊娠的缘故,她感到胸口很憋闷。她读着早已经能够背下来的与生孩子相关的书籍,望着印有草原照片的明信片,填着字谜,度过了一天。

到了夜里,大神照彦仍旧会来到楼顶,将食品和补给物资扔下来,然后便走开。他们之间维持着奇怪的平衡,这种平衡很有可能会在某天崩溃。她觉得,那个男人没有立即杀死自己,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努力维持这种关系的并不仅仅只有他。她自己的喉咙坏掉了,无法大声叫喊。可是,她本来可以通过敲水管的方法来唤起别人的注意的。当然,她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种方法的可行性。可最终,考虑到父母的安全,她就没有这么做。

还有一件很稀奇的事——除了大神以外,从来没有人出现在楼顶上向下看。本来,无论是公司的大楼也好,还是杂居公寓也好,楼顶上都会围起一圈防止跌落的护栏,如果不翻越护栏的话,是无法看到大楼夹缝底部的。公司里很少有人会到楼顶上来,而且,如果放上一块禁止进入的警示牌,也可以防止别人进入此地。也许大神就是通过这样做来防止别人到楼顶上来的。

可是,即便他真的这样做了,在这近半年的时间里,竟然从来没有一个人望向大楼之间的夹缝,这可能吗……?

由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明里只听到过大神照彦的声音,所以当杂居公寓的楼顶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时,明里感到特别恐惧。

“那个……不好意思……”

那个声音有些颤抖,好像感到很冷一样。那是在一月上旬的一个黎明前。明里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个瞬间,她一边在心中祈祷这不是梦境,也并非幻听,一边掀开了身上的毛毯。

“真的有人吗……?”

一束手电筒的亮光从楼顶射入大楼夹缝里。明里眯起眼睛向上望去。通过身体轮廓和声音来判断,那是一个女人。

明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那些话全都堵在胸口,令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只能拼命地挥手,表示“我在这里”。可是,她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无法传到楼顶。但是,对方好像发现了她。因为她感觉到对方好像大吃了一惊。那个女人看着明里,口中说不出话来。但很快,那个女人便回过神来,开口说道:

“我已经通知警察,但是警察不相信那封信上的话,所以我一个人先过来确认一下。”

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大,远远散播开来。明里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腹中的胎儿也在蠢蠢欲动。如果能从这里逃出去的话,孩子就应该可以安全出生的。

“请放心,我马上就把你救出去。真是太惨了……。不过,等等……”

那个女人沉默了片刻,不久便有些犹豫地说道。

“请先听我说。”

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是一捆纸。

“请先看看,我感到很为难……”

那是用橡皮筋捆起来的很多账单。

“你不用把钱全部给我。只要给我一半就可以。即便你给我一半,剩下的钱还是足够在杜王町买一所房子的。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救你。我的车子就停在大楼前面,后备箱里放着绳梯,我可以马上拿过来。”

在系在猫项圈上的信中,明里也写了自己藏起大神照彦的钱的事。这恐怕也是他没有杀死她的原因之一。

只要能从这里逃出去,将所有的钱交出去都没关系。明里接受了那个女人的条件,但她无法用声音告诉那个女人自己已经同意,便只好重重地点头。那个女人则长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那,请你先等一下。”

那个女人离开了楼顶,大楼夹缝里又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由于那个女人拿走了手电筒,所以周围很黑。太好了,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回家了,就可以见到家中的父母了。但在欣喜的同时,她也产生了怀疑。

她虽然在信中写道自己藏起了一大笔钱,但她隐瞒了具体数额。包中也许有几百万日元,也许有几亿日元。可是,那个女人刚才说【即便你给我一半,剩下的钱还是足够在杜王町买一所房子的】,听上去简直就好像她早已清楚地知道包中放了多少钱似的。

自己可不能再上当了。她开始猜测,是否系在猫项圈上的信已经落人了大神照彦的手中。这并不是不可能的。这会不会是他读到那封信以后采取的将计就计呢?为了摆脱这种胶着状态,他的确需要采取一些手段。如果刚才那个女人是大神照彦设下的圈套,也可以理解她这么做是在要求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她的目的就是将自己带出去,然后让自己把她带到藏钱的地方,这样她就能从大神照彦那里拿到自己的那一份钱了。当然,一旦他们知道藏钱的地方,自己就再没有任何用处了。

可是,如果这种推测属于事实的话,那自己目前的处境岂不是相当危险?

不,不对。很遗憾,这并不是最坏的情况,反倒不如说这是一个机会。因为自己已经意识到了,而对方却并不知情。我何不装作上当受骗的样子,从这里逃出去昵?我将藏钱的地方告诉那个女人,在她寻找藏钱地点的时候,也许就有逃走的机会。这个计划成功的希望远比一直留在这里要大得多。

明里打破镜子,从中挑选了一块三角形的碎片,作为武器,藏在了上衣里面。

过了不久,上面传来了一阵动静,一条绳梯从楼顶垂了下来。

“小心一点,不要掉下去。”

楼顶边上亮起了手电筒的灯光。绳梯沿着墙壁,从楼顶一直垂到大楼夹缝的底部,其细长的样子宛如一条蜘蛛丝。垂直高度大概有三十米左右。明里一心想要出去,便马上手抓绳梯,脚也蹬了上去。一加上明里的体重,绳子马上绷得紧紧的。

明里爬了一段高度后,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喜悦,心想自己终于能够从这里出去了。她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但还是紧紧地抓住了绳梯。楼顶上的风让她感觉十分舒服。大楼夹缝里没有一丝风,总是淤积着浑浊的空气。

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那就是该怎样告诉那个女人藏钱的地点。明里一边抓住绳梯向上爬,一边暗自思索。自己爬到楼顶后,那个女人肯定会问自己藏钱的地点在哪里,或者要求自己带她去。可是,自己不能告诉她实话。如果这是一个圈套的话,大神肯定就悄无声息地躲在附近的某处。

必须离开这里,走到有人的地方。只要周围有很多人,就算自己已经毫无用处,对方也不会做出危险的事情来。

自己需要【移动】。需要能够从【移动】转变为逃亡的时间。可是,如果自己老老实实地将装满钱的旅行包的所在地说出来,恐怕就一步都无法离开这里了。

因为,他想要知道的【魔法的语言】就是【大楼夹缝】。

旅行包就在这里。就在这禁闭了自己半年多的大楼夹缝里,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在明里将大神照彦叫到楼顶上来的那一天,她是带着包过来的。起初,她打算亮出这一大笔钱,质问大神照彦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还有织笠花惠那个女人在电话中所说的是否属实。

可是,当她在楼顶上等待大神照彦的时候,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尚未听大神照彦的解释,就擅自闯进他的家里,并将他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连天花板都不落下,自己的做法实在是有些过分。她觉得,如果将这些钱给他看的话,事情反而会变得更加复杂。在她开始想要将旅行包藏在某处的时候,手表上的指针显示,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他很快就要来了。可是,楼顶上一片空旷,根本没有藏东西的地方。

她只想到了一个办法,虽然那并不是什么好办法。公司旁边建了一幢杂居公寓,那幢大楼的楼顶高度与公司大致相当。大楼与大楼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间隙。也许自己可以用力将旅行包扔到隔壁大楼的楼顶上。

她马上就执行了这个方案,结果却失败了。当时天上正下着细雨,雨水令她的手打滑了。失控的旅行包并没能越过隔壁大楼顶上的铁丝网,而是咣的一声撞在铁丝网上,激起一阵水雾后,掉在了大楼夹缝里的管道间。

在被大神照彦从楼顶上推落以后,她一边生活在两道巨大的墙壁之间,一边趁着大神照彦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看护着管道深处。那里塞满了空瓶子和腐烂的纸张,黑色旅行包就掉在那些垃圾上面,从管道接缝处渗出来的水,以及雨水正滴落在旅行包上。那个旅行包是用防水布料做成的,而且里面的东西都事先放在了塑料袋里,所以即使浸在水里也没关系。她很担心大神照彦某一天会发现旅行包,但他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也许是因为从楼顶上无法看见管道的角落,而且旅行包的黑色又非常不显眼的缘故。

自己不能把【魔法的语言】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必须说旅行包是放在山中,或是某个公共场所的储物柜里,要由自己带着她过去。在通过车辆或徒步移动到那里的过程中,肯定会有机会逃跑的。

明里一边抓住绳梯向上爬,一边在脑海中展开杜王町的地图。哪里最适合藏钱呢?

突然,周围变得异常耀眼。楼顶上发出一束光,直接照在了自己脸上。这种照射方法太直接了,就像在电影里,警察盘寻嫌疑犯时的做法一样。明里被亮光晃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好中断攀爬,牢牢地抓紧绳梯。

“起初还是一个一无所知、微不足道的单纯小姑娘,不经意间却已经产生了这么重的疑心。”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气中充满怜悯。明里眯起眼睛,只见绳梯尽头亮着两束手电筒的灯光。

“你看看她的表情,她已经有所察觉了,她知道你并不是来救她的。”

等到明里习惯了耀眼的亮光后,她看到了一个人影正站在那个女人身旁。

“即使把她弄到上面来,她也不会说出我想知道的话。她所说的话不会有一句是真的,而只会让我更加迷茫。我们在这个狭窄封闭的剧院里的公演以失败告终了,她已经知道你是在演戏了。”

明里感到非常失落,仿佛全身都被灌满了重铅一样。此刻,她浑身无力,只能尽力附着在绳梯上,不让自己掉下去。

“她注意到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首先是灵感,然后是观察。你看,镜子都已经碎在地上了。”

照在明里脸上的光稍微偏了偏,照向大楼夹缝底部。

“她打算上演一幕将计就计的好戏,这可是会引发流血的悲惨事件啊。”

“先把她弄出来吧,说不定她就会说出来了。”

“外面的风吹在她身上,会令她想起自己的父母。她也许会一边哭泣,一边乞求我的许诺,然后说出我希望知道的答案。可是,我不会这样做,因为她知道,即使那样做,自己也不会获救。这样一来,她反倒可能发挥出超越自身的能力进行抵抗。而且我也不喜欢赌博,所以我不想知道她上来以后究竟是痛哭流涕,还是会进行悲壮的反抗。你把她放下去吧,让她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这句话就意味着,明里爬到中途的蜘蛛丝马上就会啪地一声被割断。在那一瞬间,明里想无视他的话,继续爬到楼顶上。她想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他们的身边,然后撕咬他们的身体。

“她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团不卫生的细菌,如果她上来以后反抗,被她咬伤的话,伤口会染上很多细菌,然后腐烂。仔细看看她,你能想象出她曾是一个人类吗?所有人看到她都会百分之百地扭过头去。我让她苟延残喘到今天,你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吗?好了,请回到下面去吧,上面不是你应该待的地力。我重申一次,我可以在一瞬间割断绳梯。只要你继续向上爬一步,你就会和绳梯一起掉下去。如果从这个高度掉下去的话,你腹中的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吧。”

明里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们正在上面用手电筒照着她,她不想露出哭泣的面容。

重新向下爬也需要一定时间。望着自己逐渐远离的楼顶,明里感到十分惋惜,心中仿佛要渗出血来。等到明里到达地面后,楼顶上的人开始将绳梯向上拉回。头上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哦。不过,我真的是那只猫的主人,大神希望我能把猫借给他用一用,我本来并没有想像刚才那样演戏。我特意让那只猫跑到大楼夹缝里,是不想让你丧失生存的希望。如果你的心崩溃,导致你无法说出藏钱的地方,那可就糟了。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我们要让你看到【希望】。因为只有【希望】能一直支撑你的心。喂,我们好久不见了,你还记得我们以前通过电话吗?”

明里刚刚才回忆起来。如果她的记忆力没有被时间风化,早就应该想起那是半年前自己在电话里听过的声音。那个女人就是织笠花惠。

“我先走了,我以后会经常和大神一起来看你的。对了,你知道吗?他已经结婚了,但结婚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最近刚刚认识的一个人。反正这种事是无所谓了。”

不久,两个人便从楼顶上消失了,大楼夹缝里再次充满了深深的浓重黑暗。

孩子们在外面玩耍的声音传到了屋里。向窗外望去,只见孩子们正用手团起地上的秘雪,互相打雪仗呢。从年龄来看,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小学生,但其中也有正在上幼儿园的小孩儿,还有中学生。这个儿童福利院和我以前上过的幼儿园很像。这里有围墙,有大门,有孩子们生活的建筑,有广场和玩具。

这些建筑里有一间屋子,好像是学校办公室的迷你化。屋里摆放着三张书桌,窗户旁边放着一套略显破旧的沙发,供来宾使用。我和仗助君并肩坐在沙发上。暖炉上放着水壶,水壶口静静地冒着热气。

有几个小孩儿正在窗边向屋里张望。仗助君做出吓唬人的动作,孩子们便一哄而散。

“以前竟然没注意到这里有这样一个地方。”

“不过,我们要找的地方恐怕并不是这里……”

我们向广场望去。那里有被积雪覆盖的【秋千】和【滑梯】,但我们并没有发现【时钟】。杜王町里有几个公园里同时具备这三样东西,而这里只具备两个条件。与这里相比,杜王町的那些公园更有可能是【敌人】记忆中的场所。

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为我们端来茶杯,并向里面注满了茶。那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她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同我们闲谈起来。谈到今天的天气,她说,由于大雪的缘故,院长还没有从外面回来。我们编造了一个谎言,说学校给我们留的作业就是参观学习儿童福利院,然后请她介绍了一下这间福利院的概要和历史。

“孩子们都开玩笑地说你用不可思议的力量治好了那个小女孩的伤哟。”

那位女性职员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我和仗助君则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是我们刚才下车后,刚刚来到福利院后发生的事。一个在广场上玩耍的小女孩不小心摔倒在地,双手手心部在地面上擦伤了。那个小女孩擦伤双手的地方是建筑墙根突出的部分,那里并没有积雪覆盖,冻得硬邦邦的地面突起出来,宛如一个制作萝卜泥用的擦子。因此,那个小女孩的双手手心的皮肤被刮破,上面又是泥,又是血,惨不忍睹。就在小女孩不停哭泣,那位女性职员束手无策的时候,仗助君来到了她们身边。他用两只大手捧起了小女孩的小手,下一瞬间,小女孩立刻停止了哭泣,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等到仗助君展开双手的时候,小女孩手上的伤痕和难以忍耐的疼痛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治疗手段?难道你真的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吗?”

我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向放在柜子上的小饰物瞥了一眼,那是一个怀抱婴儿的陶制圣母像。此时,仗助君摇了摇头。

“那本来就不是什么严重的伤,我是学校的保健委员,所以很熟悉这种治疗。与此相比,我有更重要的事想问你,是关于时钟的事。”

“时钟?”

“这家伙非常喜欢时钟,不停地拍摄车站和公园里的时钟照片。”

仗助君拍了拍我的肩膀。哎?要按照这种设定进行下去吗?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嗯,我一看到时钟就觉得异常兴奋。怎么说呢,我能够从时钟的长指针和短指针中感受到一种浪漫,觉得它们就像一对恋人一样。一个在不停追赶,一个被不停追赶。对了,这个广场好多年前是不是也有一个时钟昵……”

这里现在没有时钟,但也许以前有。如果是那样的话,这里也应该被列入【敌人】记忆的候补场所。可是,那位女性职员并没有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哈,这个我就搞不懂了。不,我指的不是你的兴趣,而是这里是否曾有时钟……”

“最近被撤走了吗?”

“我在这里工作仅仅一年,以前的事情不是很清楚。”

“这里有人知道吗?”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大人。

“院长可能会知道,但正加我刚才所说,由于大雪的缘故,院长还没有从外面回来。我去问问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你们在这里等我五分钟。”

当那位女性职员站起身来的时候,通往走廊里的拉门被拽开,一个小学高年级左右大小的少年走进屋内。

“喂,我想用一下剪刀,能借给我吗?”

那个少年对女性职员的说话语气就像在和家人说话一样。女性职员取出名册,写上了少年的名字。她还询问了那个少年从什么时候借到什么时候,做什么用途,并把它们一一记了下来。恐怕是因为这里还有不少很小的孩子,所以要小心注意刀类物品的使用。少年拿着剪刀走出房问,那位女性职员则说着“我马上回来”后,也走出了房间。现在,这个好似办公室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我和仗助君两个人。

房间里装饰着孩子们画的画。据说,这间福利院生活着大约十五个孩子,他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无法与自己的父母居住在一起。据说这样的福利院在全国范围内超过五百所。仗助君从沙发中站起身来,望向装饰在柜子上的孩子们的画,并向那个陶制的小圣母像伸出手去,用手指拨弄着圣母怀中的婴儿,开口说道。

“据说这个孩子将水变成了葡萄酒,他会不会也是一个【替身使者】?”

刚才,在仗助君治疗那个小女孩手上伤势的时候,其他孩子们都围在周围,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当然,治疗小女孩伤口的是【替身】的能力。

仗助君的【替身】是一个中世纪时代的武士形象,名字叫做【疯狂钻石】(注11:疯狂钻石(CRAZYDIAMOND),综合型的人型替身,各方面的表现都很强,特殊能力是可以完全修复被破坏的物体(包括有机物和无机物))。他的力量很强大,足以破坏一切。如果被他的拳头击中,混凝土的墙壁也会在一瞬间化作粉末。而且。他还能修复受损的东西,可以在一瞬间治愈割伤或骨折。

破坏和再生是两种互相对立的东西,为什么能够毫不矛盾地聚在一起呢?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也许仗助君本身也带有这种两面性。说起来,我的确觉得仗助君颇有些双重人格的昧道。他总是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印象,但如果被人嘲笑他的发型,他就会在一瞬间毫不留情地将嘲笑他的人痛打一顿。

不经意间,窗外挤满了孩子们的脸孔。所有孩子都停止了打雪仗,全都带着好奇的表情向屋里张望。他们的目光主要都集中在仗助君的头发上。我很担心,害怕小孩子用手指着他的头发说好奇怪啊。仗助君则扮出一副怪相,哇地一声大叫,吓唬着孩子们。孩子们全都笑着从窗边跑来了。

房门打开,刚才那位年轻的女性职员回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关于时钟,我还是没有弄清楚,我无法与在这里工作过很长时间的人取得联系……”

“那就没办法了。”

我和仗助君互相望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决定回去。还是应该将搜寻的注意力放在杜王町里的公园上。从事件发生后,时间逐渐流逝,我们都觉得罪犯仿佛离我们越来越远,但我们还是束手无策。

我们向那位女性职员道谢后,便开始道别。这时,房门打开,刚才那个借剪刀的少年走了进来。

“用完了?”

“嗯。”

那位女性职员从少年手中接过剪刀,然后在名册上盖了印章,那个印章应该是用来表明借用已返还的。那个少年走出房间后,仗助君用食指挠着脸颊,开口问道:

“我说,只是借一把剪刀,你是不是太小心了,有必要特意为此做一本名册吗?”

那位女性职员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这所设施比较特殊,据说以前有一个孩子用剪刀刺伤了自己的双臂。”

打雪仗好像又重新开始了,外面传来了孩子们喧闹的声音。房间里则充满了沉默。她脸上露出自责的表情,仿佛说了不应该对来客说的话。

“……你刚才说什么?”

仗助君重新问道。

“你刚才是不是说,用剪刀刺伤双臂?”

他的母亲就是因为被植入这种记忆,才用剪刀刺伤双臂的。而根据岸边露伴的推测,那种记忆正是出自【敌人】曾经体验过的经历。

“在福利院里,以前有小孩子做过这种事吗?”

仗助君继续逼问,那位女性职员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不住向后退去。

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出来。由于规定不能将孩子们的事情告诉给不相干的人,那位女性职员并没有说得很详细。不久,这所设施的院长——一位中年女性终于从外面回来了。

“这里以前有没有一个遇到过交通事故的少年?那个少年是不是用剪刀刺伤了自己的双臂?”

我向福利院的院长询问道,院长则立刻换了一副表情。

“你们是葡萄丘高中的学生吧?你们是琢马的朋友?”

院长口中说出了莲见琢马这个名字。我们本来还想问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但院长只肯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和年龄。

不过,她告诉了我们关于【时钟】的事。广场上以前好像的确有一个【时钟】,但在七年前,【时钟】发生严重老化,最后被撤走了。很明显,我们这次找到了线索。

我们离开福利院后,联系了一些朋友,尽量收集了与莲见琢马有关的资料。一个朋友的哥哥还保留着葡萄丘学园中等部1997年毕业相册,其中有一张莲见琢马身穿长袖上衣的照片。仗肋君看着这张照片,开口说道: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对了,一个月以前,我曾经在车站前的环岛路上和他说过话。这个混蛋胸口别着一支钢笔,和一个女学生在一起。”

“这小家伙的淤青,和你的一样啊。”

“你怎么总注意这些无聊的事呢?”

那对男女的对话,被记录在了皮革封面的书里。自己现在仍旧像一个小孩儿本能地寻求母乳一样,不带有任何复杂的感情,写在书里的描写也只是罗列着五感感受到的信息罢了。偶尔也会有感情描写,但不是不安,就是开心,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读到文章,当时的视野和皮肤感觉又重新在脑海中浮现。自己全身都裹着温暖的毛毯,被关在笼子里,笼子里已经事先放有法式面包和西红柿什么的。

那个女人把脸凑近。如果是距离很远的东西的话,或许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大概轮廓,但如今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所以是可以准确清楚地把握对方的容貌的。那个女子胸口上别着一个【百合形状的金色胸针】,而那个男人因为并没有把脸凑过来,所以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再见了,小朋友。”

那个女人说完便走远了,然后,便一直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这就是自己被放置在寺院里那一天,记录在这本皮革封面书里的事情。

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召唤出这本皮革封面的书,然后,马上就可以查阅过去的事。通过阅读以自己为主人公的自传小说,他知道了自己成长的过程。

【百合形状的金色胸针】好像在杜王町的一个小型杂货店里有售。那些胸针都是手工制作而成的,据说对外销售的只有十个。在对这家杂货店的老顾客进行调查的时候,琢马找到了那个名叫织笠花惠的女人。

织笠花惠居住在新兴住宅区的一所房屋里,与一只猫共同生活。她好像没有家人,但每半年会同一个男人见一次面。有一次,琢马假装碰巧地去接近他们,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他确信,那个男人正是自己被放置在寺院里时,与织笠花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你不相信吗?我来给你看一个证据。肩膀上有一块胎记,你靠近点儿,确认一下。”

二○○○年一月三日,织笠花惠被杀害的那天。琢马脱掉了校服上衣,隔着玻璃窗说道。客厅里的织笠花惠则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只有沙发上她养的那只猫,目睹了这一场面。

父亲的老情人,并没有变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她一边惊讶地望着琢马布满伤痕的手臂,一边将视线移向他的肩膀。她看到了一块马形的胎记,便知道他就是那个婴儿。她眯起眼睛,仿佛就要哭了出来。从表情中可以看出她的恐惧和感激。可是,他对她的感慨以及此前的人生并无兴趣。

当琢马面向织笠花惠,隔着玻璃将皮革封面的书按在窗户上的时候,她恐怕并没有看到那本书。因为普通人是无法用肉眼看到那本书的。

可是,不管她有没有看见,重要的一点在于这种距离应该已经进入了她的视野。即使无法通过视觉进行认识,她的灵魂也察觉到了那本书的存在,审阅着书里的文字,没有人能够拒绝那些文章。那些文章比当今世上任何小说家写出的文字都要震撼人的灵魂。就这样,她被深深吸引,体验了琢马自身大致的记忆和感情。

琢马把这种现象称为【感情移入】。被记述下来的背景、空气、天空的颜色、气味,这些都极其逼真地渗入到她的意识中,令她产生出模拟性的体验。织笠花惠深深确信,她自己刚才被车撞了。由于她的灵魂深深确信这一点,所以肉体也是无法抵抗的。

她的骨头断裂,粉碎。衣服上完全没有任何伤痕,但她的身体却如同被一辆幻影之车撞飞了一般。为了将她完全置于死地,琢马还带来了一把刀子,但现在看来已经不必用了。只要扔下她不管,她就会因大量出血而死亡。琢马事先就已经调查过,她和附近的居民之间根本没有交流。

“你为什么要寻找以前抛弃的婴儿?难道你想抚养他吗?”

琢马望着趴在地上将要死去的织笠花惠,向她问道。对方并没有回答。【感情移入】已经令她死亡了。她通过阅读书里的文字,被植入了记忆,体验到了与琢马相同的经历。这就是皮革封面的书的能力。

那只猫好像受到了惊吓,跑进了房屋里面。书的能力对动物是不起作用的。只有让对方读这本书,才能发挥这本书的效果,所以,对方必须能够阅读日语。比如,对于不识字的小孩儿、眼睛看不清的老人,以及不懂日语的外国人来说,这本书是不起作用的。

而且,还有重要的点,那就是对方必须身处一个能够读书的环境里。比如,如果视野不够清晰的话,对方就无法看到书里的文字,所以,如果在黑暗中,这本书也不会发挥效果。还有距离的限制,必须靠近到距离对方大约两米的地方。如果距离比这远的话,普通的视力是无法看清书上的文字的,也就无法被植入记忆,受到伤害。

琢马穿上了上衣。他之所以脱掉上衣,让织笠花惠看自己肩膀上的胎记,是有理由的。如果她一直待在客厅靠里面的地方的话,那本书就不会发挥效果。为了让她能够阅读书上的文字,必须让她靠近到距离自己两米以内的地方。如果她不靠近的话,琢马就会打破窗户,用其他方法杀死她。

“如果你不向儿童福利院打听我的事情的话,你也就不会死了。”

这是非计划杀人。在知道她开始寻找婴儿的下落后,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让她最终找到自己。其实,他心里并不清楚她寻找婴儿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动机。也许这同她生病后便无法生育的这件事情有关,但他对此不感兴趣。

她的身体倒在地上,流出的鲜血在地面上蔓延开来。躲到房屋一角的白猫,直勾勾地望着逐渐蔓延到眼皮底下的血泊。

琢马用汤匙舀起一勺红色的、黏糊糊的炖牛肉,放入口中。口中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浓厚的肉味。他不知道是好吃还是难吃。但如果他不吃的话,在这种场合下,很容易会惹起别人的怀疑的。

双叶家屋里的暖气开着,窗玻璃上覆盖上了一层雪白的霜。他一边吃着桌上的料理,一边倾听双叶照彦和双叶千帆的对话。他们二人关系好像很好,经常像亲密的朋友一样相视而笑。他们谈话的内容是关于千帆正在写的小说。她正就小说的展开与父亲商量。

“对于任何人来说,小说的结局都是令人头痛的。虽然我不是小说家,但我想结局肯定很难处理的。所以,你一个小女孩会为结局感到头疼也是很IE常的。我有一个想法,你看看是否可以这样来写。最后,只有女主人公活了下来,她的男朋友则死掉了。”

“我希望尽量能够写出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莲见君,你觉得应该怎么写?”

莲见放下汤匙,开口回答道。

“不看到原稿的话,我也不知道。”

“你何不绐他看看呢?”

听到父亲的话,千帆点了点头。

吃过饭后,千帆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原稿打印了出来。千帆走进房间后,双叶照彦也开始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清洗餐具。琢马一边用手掌抚摸着屋内的木制家具,一边在屋内走动。他以前都是从外面来偷看这些家具的,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触碰它们。

虽然他装作第一次到这里来,但实际上,他已经无数次地偷偷拜访过这里。以前,他从窗户向里张望,看到了还小的妹妹被父母悉心呵护养育。双叶千帆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天生拥有琢马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普通人所走过的平凡幸福的人生。如果琢马不出现的话,她肯定会平静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餐具柜上放着今天的报纸。

父亲大概已经看到了织笠花惠谜一般死亡的报道。千帆对这一事件也表现出了兴趣。那个理由大概可以明白的。她发现了父亲保管的关于织笠花惠的报道,觉得很奇怪。她甚至可能已经想到,死去的就是父亲的老情人。

墙上装饰着现代美术画。琢马抚摸着这些画,耳边传来了打印机的声音。千帆好像开始在屋里打印小说原稿了。双叶照彦洗完餐具后,来到了琢马身旁。

“打印机那种噪音,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一个坏掉的小提琴发出的声音?因为那是个老式打印机了。下次,我想给她买一个新的,作为庆祝她升学的礼物。”

对于他来说,给女儿买东西好像是最大的喜悦。他看起来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脸上也有不少皱纹,是一个给人以安稳感觉的大人。画的旁边是一张照片,上面照着站在海边的一家三口。双叶照彦注意到琢马正在看这张全家照,脸上露出了很为难的表情。

“你知道她妈妈的事吗?”

“她对我说过了。自从她的母亲走后,你就对她过度保护起来了。”

“我认真地为她着想过,也考虑过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给孙子们变魔术,教他们画画。”

双叶照彦仿佛把女儿当作了自己的精神支柱。琢马已经基本掌握了他的交友关系,但只见过他对千帆露出过笑脸。如果她受伤,或是死去的话,他肯定会悲伤得无法重新站起来吧。

千帆房里仍在传出打印文字、输出纸张的声音。为了重新确认对双叶照彦的调查结果,琢马开始阅读皮革封面的书。他在心中默念,书便浮现在了手心里。

“那本书是什么?”

双叶照彦指着琢马手中的棕褐色皮革封面的书,开口问道。他并没有随便乱指,而是准确地指向那本书。

“……只是一个记事本。一直放在衣袋里的。一直放在校服的内兜里。”

琢马翻动着手中的书,双叶照彦的目光也跟着移动。

“好奇怪啊。你什么时候带着的?衣袋里能放得下这么大的东西啊。”

“衣袋能放好多东西呢,我也感到很惊讶。”

他开始掩饰自己的震惊。双叶照彦竟然能够看到皮革封面的书。某种可能性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也许你会感到很奇怪,但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有没有觉得一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保护你?”

“不可思议的力量?”

“当看到绝望、走投无路的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幸运却突然从天而降……”

为什么自己会有不同于常人的能力呢?

这种能力会不会是父母遗传给自己的呢?

父亲一边摸着胡须,一边眯起眼睛。

“莲见君,你不觉得幸运本身就是一种能力吗?”

“这是什幺意思?”

“深夜里,趴在地上,忍受着痛苦和寒冷,祈祷着黎明的来临。然后,在那种能力的面前,这些困难都变得不算什么。很久以前,由于工作的关系,使我陷入了一个困境,而那个时候,我眼看就要和千帆的母亲结婚了。如果当时没有幸运这种能力的话,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佯呢。”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幸运呢?”

“谁也没有来。也就是说,我不希望谁来的地方,谁也没有来。学校里也有这样的地方。比如通向楼顶的楼梯平台,那是不良少年们偷偷吸烟的秘密场所。我在这种地方藏了某些东西。如果当时有人来的话,我就不会有现在的生活了。恐怕千帆也不会出生,也不会在这样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吃着温暖的料理了。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靠近那块空间。简直就像周围的人都迷失了方向感一样。就好像是,通往那里的道路从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了一样。从那里传来的声音,也毫不停留地径直穿过他们的耳膜,那里完全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死胡同。”

“你说【藏了东西】,具体来说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像狗一样的东西。是我在大楼的夹缝间偷偷饲养的。那个夹缝,就在公司大楼旁边。只要它稍微叫喊两声,我就会被解雇的。是的,那是一条狗。我每天都会去喂它。那个小家伙浑身都是泥,脏兮兮的。如果我没有幸运的能力,肯定会有人注意到那条狗的气息。可是,我却一直很好地把它藏了起来。”

琢马上衣里面藏了三把刀子,但他此刻并不想使用它们。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应付着。对于双叶照彦的话,琢马故意表现得很钦佩,然后从包里取出几张A4尺寸的纸。纸上印着几个人名和公司名。他若无其事地对双叶照彦说道:

“我刚才还以为你所说的【藏了东西】是指你干了什么坏事呢。”

“我总是不知道该在有很多人的聚会上说些什么。所以,我还真是应该跟你学学你的幽默啊。”

双叶照彦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他坐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根烟。

“不过,因为你是我女儿的男朋友,所以我觉得你这种开玩笑的方式有些不好啊。”

“我对你无所不知。”

琢马将那几张A4尺寸的纸放在父亲面前。然后退开一些距离,看着父亲拿起那些纸,开始阅读起来。

父亲只吸了一口烟,然后马上就把烟掐灭了。此前的平和气氛已经完全消失了,空气中充满了紧绷绷的紧张感。双叶照彦看到印在纸上的名字,立刻变了脸色。他看了几次纸面上的文字,好像是在确认自己有无看错。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扭曲,此前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也消失不见了。

琢马用眼球接收了当时的所有信息,然后记录在了书上。他用耳朵听着父亲越来越快的呼吸声,肌肤感受着僵化的空气,这些信息都永远地保存在了书中。他在以后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将会感到无比开心吧。

琢马花了五年时间去收集了那些名字。琢马紧跟着双叶照彦的车,然后通过观察与他交谈的人的表情,来推断他的品性。在他与人秘谈的时候,琢马会通过观察他的嘴唇动作,来推断他们谈话的内容。起初,琢马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他知道了与双叶照彦说过话的一个人是检查机关的人,然后,他便开始了他的推测。他想,母亲曾经被他虐待的那件事情,也许会和这件事情有着某些关联。

十多年前,这座城镇需要建筑物。伴随着飞速的发展,人们开始需要确保自己的生活场所。当时,楼盘的买卖进入了一种异常狂乱状态。当时,双叶照彦从其他地方刚刚搬到这里来,参加了一个宴会。他为了蒙骗钱财,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那是一个建筑师和施工者之间背地里达成一致,展开的一个常见的欺诈。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双叶照彦终于开口说道。不知从何时开始,音乐已经停了下来,木制的扬声器陷入了沉默。他脸上的表情,宛如一个突然裂开的大洞。

“原来你接近我女儿,是有所企图的……”

琢马慢慢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企图?那还用说吗……”

琢马用手掌抚摸着木制沙发的扶手,画着优美的曲线。他感到这曲线十分美丽。

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从出生到死亡,真的只有一瞬间。时间转瞬即逝。如果人死去的话,那个人脑中积累的想法,感情都会随之消失。人在一生中,究竟能做成多少事情呢?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被生下来的呢?很多人都会对此感到十分疑惑。但是,自己却不同。在小学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自己出生的意义。双叶照彦给了自己人生的意义,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

“我希望你能祝福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你们家庭的一份子。”

双叶照彦的脸上,露出了很意外的表情。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指婚约。我已经和她谈过这件事了。我没有必要骗你。当然了,那并不是现在。而是今后的某一天……”

小说好像已经打印完了,千帆房间里的打印机的声音停止了。家中变得完全没有声音。双叶照彦目不转睛地盯着琢马的脸。不一会儿,通往走廊里的门被打开,千帆拿着一沓纸出现在门口。她正想走进屋内,却突然停住了,好像感受到了房间里沉重的气氛。

“怎么了?”

她向琢马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对吧,父亲?”

“……啊啊。对,他好像还有些事。”

双叶照彦仍然坐在沙发上,然后向这边点了点头。在琢马走出客厅的时候,他也没有站起来。琢马向他说道。

“我刚才只是在开玩笑。请别在意。”

双叶照彦显出一副好像想问什么的表情,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琢马和他道别后,便离开了双叶家。给他看那些文件,还有关于婚约的谈话,都只是琢马兴之所至的做法。这些东西,与今后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相比,根本没有任何重要的意义。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和双叶照彦打声招呼。如果不直接与他面对面交谈的话,琢马就会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黑夜里的住宅区外面亮着灯,照亮了一户户西洋风格的人家。空气有些冷,触碰到脸颊上仿佛刀割一般。琢马穿好鞋子,走出双叶家门口,鞋子踩在路面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出来送他的千帆,颤抖着纤弱的肩膀。她每次外出时,都会戴上围巾,但此刻却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脖子。

“我父亲怎么了?”

“你想想看。就是知道了自己的独生女有了男朋友的那种状况。这部小说,你写到哪里了?”

“马上就要到高潮了。”

琢马从千帆手中接过那沓纸,塞入书包中。

“写完这部小说后,你还写其他作品吗?”

“我接下来想写童话般的幻想作品。”

“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浴缸跑了出去。就像车一样,跑到街上去。”

“真的吗?洗澡的时候?”

“是的。”

“那可真是不得了了。”

“嗯,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

“对了,你能看见这个吗?”

“哎?”

千帆感到有些不解。

“看来没有遗传给你。没什么,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琢马拿出了刚才在和父亲的谈话中拿出的那本皮革封面的书,但千帆好像看不见这本书。突然,他产生一种想让千帆也阅读其中文字的冲动。比如,让她阅读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经历,不知道会怎么样。那样做就相当于将自己的人生原原本本地复制到了她的脑海中。在夜里的河边练习使用刀子的记忆也好,一直怀着对一个男人的仇恨生活着的记忆也好,她肯定会以为那些都是自己的记忆。她能够接受十七年前的过去吗?如果有二十分钟的话,她应该能够接受的。因为只要将所有记录下来的文字展示在她的眼前就可以了。

在那前后,双叶千帆将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自己经历的过去,会对她的性格、人性以及未来都留下影响吧。【过去】将会在她心中深深扎下根来,就好像生物的遗传基因会传给下一代一样。

这种能力和生物的繁殖、宗教的传播活动很像。增加自己的子孙,扩大活动范围,有时淘汰其他种族,有时又与其他种族融合进化。那本书,本身就是记载了遗传信息的染色体。将记忆植入他人体内,然后装作若无其事。

封面合上,皮革封面的书渐渐沉入琢马的手里,消失不见了。

琢玛从校服口袋里取出一个项链。项链的一头,挂着一块黑色的晶莹玉石,有小指头般大小。千帆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块玉石叫做黑玉,也叫【黑色琥珀】。与其说是玉石,倒不如说它是一棵树木。”

“这是一种植物吗?”

“经过了几万年的时间,它已经变成了化石。通过摩擦,可以让它带电,所以,古人认为其中蕴含着魔力。我经常把它戴在身上,借以驱魔避邪。”

琢马来到千帆身后,打算给她戴在脖子上,她说好凉。足足用了十秒钟才将项链的钩挂上。在这期间,两人都摒着呼吸,只能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和踩在雪上的声音。项链戴上后,琢马向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她的全身。千帆的身材很苗条,手臂和脖子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细嫩。虽然穿着很厚的衣服,胸部和腰部都被衣服厚厚地裹着,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她的匀称身材。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好像稍微有些长。千帆道了谢,二人接下来说了很多无聊的话,也说了一些恋人之间该说的话,最后终于相互道了别。轻轻挥手的时候,某种感情涌上琢马心头,但他已经不会再与她见面了。

复仇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父亲和他的女儿,恐怕要到以后才会明白自己的真意。至于要到以后多久,琢马就不知道了。他杀死了织笠花惠,但并未夺走父亲的生命。这并非由于他的慈悲,他只是想让父亲带着后悔活下去。

最后一夜,琢马决定在通称【荆棘馆】的市立图书馆里度过。他想在离开这里前,先将千帆写的小说原稿读完。

可能由于项链上的黑玉本来是植物的缘故,所以觉得出奇的轻。那黑色,仿佛将黑夜原原本本地凝缩在了其中,看上去就像是学长的眼睛。他在近处望向自己的眼睛,也像漆黑的宇宙一样的黑色。森林里的树木要变成这种玉石,不知道究竟要经过多少时间。千帆紧紧攥住那块玉石,觉得历史长河仿佛就在自己手心里汹涌奔腾。

千帆回到家中,只见父亲正站在客厅中央。他的目光望向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浮在那里一样。

“你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那个少年了。即使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让那个少年再次接近你。我是有这个能力的。这是特殊人士才具备的能力。不管那个少年多么想见到你,他也绝对无法靠近你。我给这种能力起了一个名字——【黑色琥珀的记忆】。这个名字与曾经将我逼入绝路的某个人的想法很符合。”

直到这时,父亲才注意到了千帆脖子上的项链。千帆想要立刻藏起来,但父亲抓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掰开了她的手掌。父亲俯视着千帆手心里的黑玉,陷入一阵沉默,仿佛时间在此刻停止了一般。周围没有任何声音,无声仿佛要将自己挤得粉碎。然后,父亲开口说话了。他仿佛是在说,世界就要毁灭似的感觉。

“是黑暗……”

第四章

Lacrimosa

Lacrimosadiesilla,

quaresurgetexfavilla

judicandushomoreus:

HuicergoparceDeus,

pieJesu,Domine,

Donaeisrequiem.Amen

在一段时间里,明里既没有哭,也没有生气。老鼠出来了,用爪子拨弄着她满是泥污的身体,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从楼顶上扔下来的三明治,满是泥巴,已经变得很硬。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了。她已经不在墙壁上每天画一道线了。手脚无法动弹。她其至已经忘记了怎样去动。苍蝇在眼前乱飞,时而停在脸上,在嘴唇上来回行走。就这样死了算了,死了也不告诉那个男人藏钱的下落,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在视野一隅,地上有一条挂着黑玉的项链。那项链与垃圾混在一起,有一半已经埋入了地面以下。那是曾经在旅行时他送给她的。这种东西就应该扔在厕所旁边的下水道里。

从楼顶自来水管里流下来的水浸湿了墙壁。在被推下来之后,她曾经努力想要再爬上去。但指甲剥落,在墙上留下血迹,此刻已经变成了黑色。

如果自己没有被囚禁在大楼夹缝里的话,此刻会过着怎样的人生呢?自己也许会很幸福吧?叫上父母一起参加自己的结婚仪式,接受亲戚和朋友的祝福。

我一直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母亲将自己生出来,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吧。父亲辛辛苦苦将自己养大,也全都是无用的吧。现在,自己还活着,还思考着什么,可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活着的时候看到的风景、听到的声音、感受到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肉体一起消失。然后,没有自己的世界,继续存在下去。无论身体里埋藏着什么样的感情,都毫无影响。自己的存在,就相当于无。还是不要再想了,那样会让自己感到舒服一些。

此时,腹中的孩子开始活动了。一个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生命,正在自己体内活动。刚才动的是脚,现在是手,踢着自己的肚子内侧。他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大。那个婴儿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似的,让她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头顶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魔法的语言】。只要说出来,就能保住孩子的性命。

那个婴儿抓着肚子里的肌肤,想要到外面来,就和自己想逃离这个大楼夹缝一样。

她立刻变得无法动弹。在那种认识缓缓渗入到体内之前,经过了相当一段漫长的时间。支离破碎的心,开始重新聚合起来。

此刻,对于她来说,不行和可以的两种心情相互交错着。【魔法的语言】。那至少应该能够救出一个人。

她首先向手指凝聚力量。她命令自己的手指动起来,柔弱的手指颤抖着,驱走了停在脸上的苍蝇。她向小火炉伸出于右手去,粘在身上的泥巴纷纷掉落。

她拧开开关,随着释放煤气的声音,小火炉腾起蓝色火苗。她感受着热度,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逐渐复苏。就这样吧。如果这个婴儿想要的话,我就将自己剩下来的所有时间都给他吧。如果有神的话,希望神能让我坚持到最后。如果能够平安无事结束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我的血、肉、骨头、所有的一切都可以。

我和仗助君从儿童福利院出来以后,收集了关于莲见琢马的一些资料。我们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在今天就去拜访他家。根据资料显示,他独居在杜王町东北部的一所房子里,但我们想,即使今天不去见他应该也没关系。

“反正我们都已经耽误两个月了,现在就不必在下大雪的夜里特意跑过去吧?明天白天去他家也行啊。”

说完,仗助君就与我道别,向自家方向走去。

我回到家中,和家人一起吃了晚饭。我们谈论起今天造成很多麻烦的大雪,气氛达到了高潮。从明天开始就是春假,我们还商量了要去哪里旅行的事情。母亲和姐姐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即使外面传来汽年的声音,姐姐也不再感到害怕。时间真是一位名医啊,但前提是不发生新的灾难。

“喂,康一君吗?”

我吃过晚饭后,回到自己屋中,山岸由花子给我手机打来了电话。我们刚才从儿童福利院出来的时候,我给她打过电话,但当时没有人接听。由于手机中保存有电话通话记录,所以她看到以后特意给我打了过来。

“有什么事吗?”

“我们收集了关于某个人的情报。对了,由花子,你是不是正在做饭?你在厨房里吗?”

我将手机贴在耳朵边上。电话里除了她的声音以外,还能听到某种东西燃烧的声音。

“做饭?你在说什么?还有,你说的某个人是谁?”

然后,我便向她解释起来,关于我和仗助君在放学后去了儿童福利院,然后,在那里发现一个叫莲见琢马的学生,很可能是杀害织笠花惠的【替身使者】。

“莲见琢马?”

“是的,他比我们高一个年级,你认识他吗?”

“他的眼神是不是很锐利?”

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毕业相册的复件就在我的房间里,上面印着莲见琢马的照片。我稍微瞥了一眼,然后开口这么回答道。

“要说眼神锐利,倒的确可以称得上锐利。至于其他特征……。按照仗助君的话来说,就是胸口处别着一支钢笔。”

“我们说的可能是同一个人,我认识那家伙。虽然没有和他说过话,但我见过他。”

“在哪里?”

“之前在图书馆学习的时候,你还记得一个女孩子和我说话吗?”

“在【荆棘馆】?你是说,他是你小学同学的男朋友?”

“她叫双叶千帆。我经常看见他和千帆在一起,可能正在交往吧。他们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泡在图书馆里。”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在图书馆里说过话的那位像花茎般苗条的少女。对了,仗助君也说过,他在车站前面看到莲见琢马的时候,莲见琢马身旁还有一个女学生。那肯定就是双叶千帆了。

“啊,这么说,双叶千帆……”

由花子的声音背后,仍旧响着某种东西燃烧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人的吵嚷声,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最终让我无法对此置之不理。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我打断了她,开口问道。

“那个,由花子,我好像听见某种东西燃烧的声音,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你是说火灾吗?那不是你的心理作用,现在,我家附近正在着火。”

“你可真够冷静的啊。”

“你从你的房间看不见吗?”

我拉开窗帘,只见由花子家方向有些微微发亮。虽然看不到大火,但天上的云朵在火光的映照下,染上了一层橙色和灰色掺杂在一起的很可怕的颜色。

“消防车已经赶过来了,正在放水灭火。这里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来看大火的。当然,我现在也在那里。不过,这件事和我们刚才谈到的话题有关……”

“真令人激动啊,什么?”

“现在着火的是双叶千帆的家。”

“对不起,由花子,我先挂断一下电话。”

我给仗助君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接听电话的是他的母亲。

“仗助君在家吗?”

“他出去闲逛了,还没有回来呢。”

“……是这样啊。那我打他手机吧。还有,祝贺您顺利出院。”

挂断了电话,望向窗外,我的心中思量起来。自己真是太愚蠢了。仗助君根本就没有在想“明天去也可以”,他恐怕在与我道别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吧。他肯定打算尽快找到莲见琢马的家,然后杀了那家伙。他打算一个人解决掉这件事。

双叶千帆家着火了。她好像是莲见琢马的女朋友。不知道这次着火,和仗助君之间是否有关呢。但是,他不可能去双叶千帆家里的啊,因为他只知道莲见琢马家的住址。

我拨通了仗助君的手机。直到去年夏天,我们在外面的时候,一般都是使用公用电话的。但到了秋天,我们便都会随身带着手机了。

“那个混蛋,好像还没有回家昵。”

他正走在覆盖着积雪的道路上。和我预想的一样,他去了莲见琢马的家,但好像莲见琢马还没有回家。

“仗助君,刚才,由花子来电话了……”

我把刚才听到的内容传达给了仗助君。

“我刚才还在想,住宅区那边为什么那么亮昵。不如过去看看吧?”

“嗯。”

“如果莲见琢马不在那里的话,他还有什么其他可以待的地方昵?”

我只想到了一个地方。据说,他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泡在图书馆里的。是那个市立图书馆,通称为【荆棘馆】。

给仗助君打过电话后,我开始联系其他同伴。

我穿好衣服,在门口穿上鞋子。“你要去哪儿?”姐姐向我问道。“我去超市看漫画。”我这样回答着,走出了家门。

由于山地车放在了学校里,所以我是步行赶往【荆棘馆】的。那里和我家之间有一段距离,所以,到达那里会花费一定的时间。我心里想着,同伴当中,家离【荆棘馆】最近的会是谁呢。

到了夜里,那座建筑物里面亮着灯,从黑暗中脱颖而出,显得格外显眼。从爬满藤蔓的铁门到那个建筑物之间是一条砖瓦路,登上石制的台阶,迎面是一扇厚重的大门。现在距离晚上十点的闭馆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柜台处只有两个图书管理员,来图书馆的人,刚只有琢马。

琢马坐在一楼的习惯座位上,开始阅读双叶千帆给他的原稿。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阅读印在纸上的文字了。这部原稿,好像是以杜王町为舞台的恋爱小说,但他并不觉得它哪里有趣。

在他读到一半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两个图书管理员也跑出去看热闹,所以,图书馆里现在只剩下琢马一个人。

琢马向窗外望去,只见千帆家的方向显得异常明亮,好像出了什么事。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接下来要做的,便只有离开这座城镇。回到自己家中后,要将换洗衣服塞进包中,还必须要摘下挂在墙上的明信片,把它塞在行李间的空隙里。他打算向着印在明信片上那样的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出发。

藏在上衣里面的三把刀子,恐怕已经没用了。为了防止父亲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出门前带上了这些刀子。仅凭皮革封面的书,应该就可以制服他吧。但这个能力有三个缺点。

·想要给对方植入记忆,让对方看书的时候,必须在两米距离内。

·如果对方视力不好或看不见,则无法发挥效果。

·无法令对方猝死。

如果父亲拿出手枪来的话,就难办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使用刀子。他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选择刀子作为武器的。当时,他悄悄潜入商店里,偷了十多把刀子。他在夜里溜出孤儿院,在无人的河边,练习投掷刀子,也就是飞刀。他偷来的刀子,有折叠式的,也有带刀鞘的,形状和长短也是各式各样。根据种类的不同,有的比较容易投掷,有的则不容易投掷。

首先,他以立在河边的树桩为靶子,练习飞刀。起初,即使在很近的距离也无法命中。但练习了上百次以后,终于命中了一次。脱手的飞刀,旋转着扎入树桩里。这次成功只是偶然的,但有这一次就够了。

他马上打开皮革封面的书,开始阅读刚才的记忆。

刀子从手中飞出,扎入树桩。过去的记忆被压缩成了文字状态。此刻开始在脑中展开。自身肌肉的活动、刀子的角度、力量的大小,一切都完美地重现,琢马在脑中体验了第二次成功。

虽然那只不过是记忆,但琢马的肉体和精神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是真的。身体中产生了与那一掷时同样的疲劳,手感和感觉也深深地刻在心里。

他体验了经过无数日夜,练习了上千回才成功的瞬间。那一掷的感觉,被累积在自己心中,他掌握了这种确定无疑的成功感觉,以及成功投掷飞刀的方法。

根据刀子的种类和距离的不同,需要修正投掷方法。每把刀子的重心位置都不同,从脱手后直到命中前的旋转次数也不是固定的。借助书的帮助,再经过反复练习,方法最终得到了改善。不久以后,无论在什么样的姿势下,他都能百发百中。不知不觉间,刀子这种道具.已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像血肉、神经一样。

咔嚓……、咔嚓……。

门廊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种硬质鞋底踩在路面上的声音,正在向一楼阅览室接近。那不是图书管理员的脚步声。琢马心想,在这种时间里,竟然还有其他人来,真是少见。

他站在窗边,向外面望去,能够听到外面传来的警笛声。他想着以前发生的事,以及今后将要发生的事,不经意间,脚步声已经成离了他的意识。他转过身来,打算坐回椅子上,就在他要抓住扶手的时候,椅子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住一样,向旁边滑开,远离了琢马。椅子滑出几米远后,站在书架后面的男人伸出一只脚,用鞋底踩在椅子上,让椅子停了下来。

“喂,你想坐上去吗?我有件事想问你,那就是你的名字。你就是莲见琢马吧?啊,看来没错。你胸口的确别着一支钢笔。康一在电话里说过了,说莲见琢马那家伙胸口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

那是一个个子很高、肌肉结实的男高中生,他经常与东方仗助和广濑康一在一起。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只脚踩着椅子,目光向周围望去。

“看来我是第一个来的嘛。”

琢马向放在桌子上的小说原稿望去。

“喂,你知道吗?打断别人看书可是重罪呢,虹村亿泰君。”

亿泰龇牙咧嘴,露出一副恶犬吓人时的表情。

“看来你就是莲见琢马,没错。喂,你该坐的椅子不是这个吧。我看你应该去坐刑讯室里的椅子,或者去坐电椅。”

莲见琢马叹了口气。他觉得这几个月发生的事,简直抵得上自己的一生了。

“当然,我也可以完全无视你,继续读我的小说,但你就和小狗一样,如果没人陪你玩耍的话,就会在旁边乱叫不已。好吧,我来和你玩玩。我这里有你的资料。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八十公斤,星座是天秤座。我差点儿忘了,你已经把我的钢笔踩碎了。对了,你还能升到二年级吗?我知道你的考试分数,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怎么考出那种分数的呢?连水沟里的老鼠考的分数说不定都比你高。”

他肯定也拥有特殊能力。虽然目前还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能力,但刚才椅子之所以会无端端地向旁边滑开,肯定就是因为他的这种能力。

亿泰将踩在椅子上的脚放了下来。二人之间的距离有十米左右。图书馆里很静,也很寒冷,暖气好像毫无作用。琢马看了看亿泰的脸,再次感受到对方释放出的压力。亿泰的表情很吓人,露出爬虫类般的可怕的目光。

“短短的头发,粗胖的脖子……,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图腾柱。这张脸,和小学运动场上的图腾柱简直一模一样。小孩子们总是在上面撒尿。”

亿泰眯起了眼睛。他微微张开嘴巴,扭动了一下脖子,发出了咯的一声。

“我可不把这些话当作开玩笑,那我就不客气地使用【切削】了。”

就在刚才,猛牛脖子上的锁链解开了。幸好自己随身带着刀子。藏在上衣里面的刀子,是半年前购买的新品,杀伤力很高。只要一刀扎到亿泰的心脏上,就可以置他于死地吧。阅览室里只有椅子和桌子,根本没有障碍物可以藏身。投掷飞刀也很方便。

琢马从上衣里取出刀子,然后投掷出去,这两个动作一气呵成。飞刀从他的右手掷出,旋转着飞向亿泰。那柄银色的飞刀,从刀身到刀柄都是由同一种金属制成的。由于重心在刀身上,所以在握住刀柄投掷出去的时候,可以轻易地提升速度。飞刀脱手的下一个瞬间,飞刀已经接近了亿泰的鼻子尖。可是,飞刀并没有命中亿泰。就在刀尖扎在亿泰脸上之前的一瞬间,飞刀却突然消失了。亿泰则纹丝不动,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另外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与亿泰的身体重叠在一起。但是,那家伙肯定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虽然身高、体形和亿泰极其相似,但是,通过头部的形状和皮肤来看,可以肯定它不是一个人类,简直就像一个通过CG技术制作出来的模特一样。

“是那家伙接住了飞刀吗?”

就在飞刀消失的一瞬间,站在亿泰身旁的那个人形生物移动右臂,用手掌拨开了飞刀。动作很简单,简直就像驱走了一只讨厌的苍蝇一样。本该命中的飞刀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被吸人手心一样。飞刀被拨开后,既没有跌落在地,也没有被弹到远处,而是无声地消失在空中了。

“它还想切削呢,你能听到吗?【轰炸空间】(注12:轰炸空间,英文名为TheHand,虹村亿泰的人型替身,右手拳头能够削去空间,让空间消失)的气息。这一次,它会将你削掉。”

人形生物正发出可怕的呼吸声。它悠闲地站在那里,令人感觉不出它的体重。它恐怕是和皮革封面的书一样,普通人是无法看到的吧。它紧靠在亿泰身旁,就像亿泰的守护灵一样。它面无表情,明显与人类不同,那张脸与其说是像人的脸,反倒不如说是像昆虫的脸,或者说是像铁皮机器人的脸。没有人知道它在想些什么,就好像没有人知道电脑在想些什么一样。

“它的名字叫【轰炸空间】吗?”

亿泰没有回答。琢马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靠近亿泰的话,会很危险,所以他与亿泰保持着一定距离。他向后退去,打算躲在书架之间。

【轰炸空间】再次开始行动。它向琢马伸出右臂,张开手掌。它的手从上向下抖落,看上去就像在驱散空中看不见的灰尘一样。由于琢马和亿泰之间的距离很远,所以【轰炸空间】的手并没有碰到琢马。它的手,只不过是在远处上下挥动。

可是,那一瞬间,异常的情况发生了。明明相隔很远,但不知不觉中,琢马感到自己和亿泰的距离正在逐渐拉近。亿泰并没有向自己靠近。他站在刚才的位置上,一步都没有动过。在靠近他的是,本该会向后退去的自己。自己明明正在向后退,可自己的身体,此刻与亿泰之间的距离不过两米。

【轰炸空间】紧靠在亿泰身边,再次将手掌上下挥动。它的动作与刚才一模一样。一瞬间,琢马的视野发生了变化。亿泰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无比巨大。自己明明一步都没有动,可自己的身体却向亿泰靠近了好几步。现在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刚才的一半。

这与刚才的那把椅子是同样的现象。人形幻影挥动手掌,自己的身体就被拉近到他所在的地方,就像刚才滑开的椅子一样。不知道这是否也与【切削】的能力有关。但是,自己必须远离那只可怕的手掌,不能像现在这样继续被拉过去。那家伙的是后掌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线与线之间毫无间隙,画出无数细小的花纹,就像地图的等高线一样。它散发出一阵可怕的气息,如果仔细听的话。还能听见【轰炸空间】右手心里仿佛传来了无底洞般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宛如风在深邃的黑暗洞穴底部低声吟唱一样。

【轰炸空间】又要挥动手臂了。琢马抓起身旁的一张椅子,狠狠地扔了过去。这种急中生智的举动,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轰炸空间】用手拨开了椅子。椅子碰触到手掌表面,木材开始逐渐消失。可是,手掌没有削干净的部分,则化作碎片,飞向了亿泰。

亿泰一边咂着嘴,一边从裤兜里拿出手,接住了碎片。

就在亿泰的注意力离开琢马的一瞬间,琢马立刻逃离了摆放着桌椅的阅览区,跳进了林立的书架中间。书架的高度足有两米半,可以利用它们来躲开亿泰。琢马与亿泰拉开距离后,开始站定,调整了一下呼吸。

看来,出现在亿泰身边的人形幻影【轰炸空间】可以根据他的意志自由行动。他知道了一个事实,【轰炸空闭】只能在他身体周围几米的范围内行动。如果它可以伸出手臂攻击很远的目标话,它早就已经这么做了。正因为它无法做到,所以才将对手拉近,然后展开攻击。

皮革封面的书也同样如此,不靠近的话,就无法发挥威力。要与这个幻影一决胜负的话,是必须要接近他的。但是,他这种切削的能力实在太危险了。如果靠近的话,失败的多半会是自己。如果被吸过去的话,就会像刚才的飞刀和椅子一样,被彻底消灭。所以,绝对不能靠近【轰炸空间】的手掌。

上衣里面还有两把刀子。不知道是否可以用飞刀命中亿泰,令他陷入无法战斗的状态呢。如果不能靠近他的话,就只能在远处发出致命攻击了。

此时,耳边传来了某种东西悄悄靠近的声音。

“我听说你的【替身】具有将记忆植入对手体内的能力。虽然我不知道它具体是怎样战斗的,但它真的能让对手觉得自己遇到了交通事故吗?”

那个声音,就在靠近自己的书架后面不远处。琢马感到一阵不安全的气息,连忙在地面上翻滚着离开了原地。下一瞬间,身后的书架从中央被横着削开,就像一把巨大的刻刀将书架和书籍一起剜开了一样。断面很平整,在被切断的瞬间,并没有木屑或纸片飞舞,随后,亿泰的脸出现在那个大洞的对面。他用爬虫类般的目光俯视着琢马。

儿童福利院的院长曾经对琢马说过。那位院长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按照她的话来说,这个世界上是有创世主的,创世主无时无刻不在俯视着地上的我们。犯下罪行的人,总有一天会受到惩罚。当时,一起生活的其他少年都相信院长的话,但琢马开不相信。

随着一阵巨响,书架倒塌了。书架的上半部分倒了下来,上面的书籍也纷纷掉落,被削开的大量书籍残骸,散乱在书架立的通道上。

琢马一阵奔跑,拉远了与亿泰之间的距离,然后召唤出了皮革封面的书。那本深褐色皮革封面的书,立刻从手心里浮了上来,就像一艘浮出水面的潜水艇一般。亿泰刚才提到过【替身】,也许他指的就是那个幻影。琢马翻开皮革封面的书,开始回过头去阅读自己刚才的体验。琢马此前见到的【轰炸空间】的所有动作都记录在了书里。他重新分析了【轰炸空间】的手掌表面割开飞刀和书架的动作。

真是可怕的能力。画有无数细小花纹的手掌,可以无视物质的强度,消灭所有的东西。那些东西既没有被弹开,也没有被接住,而是被吸人手心里后消失不见,就像陷入沼泽中一样。【轰炸空间】可以瞬间消灭生命,而不会让它们感受到疼痛和恐惧。

琢马开始摸索如何从远处穿破亿泰的防御,将他置于死地。通过使用皮革封面的书,可以很容易地进行观察。只要自己看到一次,视野中就可以再次准确地重现,甚至连很小的细节也不会漏下。不一会儿,就在他发现了【轰炸空间】的一些习惯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了他想对院长说的话。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的话,神就不会让罪恶深重的人活下去。正因为没有神,所以只能自己努力走完自己的人生。结果,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院长和朋友们。知道这种想法的,只有皮革封面的书,因为它已经用文字记录下了自己的内心。

琢马将手放在皮革封面的书的封面上。

“多谢你一直在我身旁观察着我的人生,我也给你起个名字吧。”

琢马参考了【轰炸空间】的名字,他认为,这样的名字很简单,却很强有力。

“战斗即将开始了,【TheBook】,你准备好了吗?”

亿泰的脚步声,正在朝向图书馆的门廊大厅移动。琢马侧耳倾听,只听见铁棒被扭弯般的声音。可能他是在对图书馆大门做着手脚,让大门无法打开吧。琢马摒住呼吸,只听见亿泰说道。

“老实说,图书馆这种地方,和我的人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虽然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书呢?不是也有很多写好以后没人看的书吗?”

“我有一个问题,你刚才把大门堵上了吗?”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和这里的两个图书管理员擦肩而过,我现在让他们进不来,这样就不会进来捣乱了。不要忘了,不让你逃走,也是有意义的。”

亿泰低低的声音在书架之间回响。琢马正藏身于日本作家文学角的辆架后面。他将后背紧紧地靠在按五十音图顺序排列作家姓名的书架上。那个地方的优点在于,脚下放有灭火器。

“你的同伴没来吗?”

“他们会来的。你出来吧。我的【替身使者】朋友都在找你。你已经无法在这个城镇里生存了,不,你在其他地方也无法生存了。你杀了人,别以为以后会有好日子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从声音大小来判断,大概有二十五米的距离。琢马从上衣里面掏出那两把飞刀。其中一把是银色的,另一把是碳钢制的黑色刀子。如果将这两把飞刀掷出以后,就没有武器可用了。

“这座城市里有多少【替身使者】?”

琢马一边与亿泰交谈,一边重新阅读了【TheBook】。亿泰使用【轰炸空间】切削椅子的场景,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个过程就像在放映慢动作一样,时间被拉长,他开始研究起来。现在,他有一个意识在体验着过去,还有另外一个意识,在俯瞰着当前的情况。

自己扔出椅子后,【轰炸空间】将椅子削碎。没有触碰到手掌的部分,化作碎片,飞向亿泰。

周围飞舞的灰尘,做着不可思议的运动。空气就像被夹在透明玻璃板之间一样,在一瞬间高速滑向亿泰。自己的身体也同时被拽了过去,视野也发生了变化。

在【轰炸空间】挥动过后,连空气也被切削,被消灭了,周围变成了真空状态。空气被推动,被吸入,所以物体也被拉走。他起初是这样认为的,但他马上又重新思考起来。

如果只是真空状态,在周围飞舞的被风吹动的灰尘。肯定会一片混乱的。可是,映在视野里的情景是,只有一部分灰尘偏离了原来的位置,其他灰尘并没有受到影响。也就是说,并没有形成真空状态。

【轰炸空间】的右手手掌切削的并不是物体。它的手掌消灭掉的,恐怕是更加哲学性的东西,是人类无法感知的东西。如果用语言来形容,那就是宇宙本身。是蕴含在形而上学思想中的宇宙本身被那只手削碎了。那是绝对意义上的【削除】,不允许形成真空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宇宙被拽向亿泰时,身体所处的是错位的空间。他将对手拽入自己的射程范围内,然后给予致命一击。本来,琢马的缺点,在于如果不足够接近的话,就无法发挥作用,但他的这种战术,可以说是正成功地弥补了这一缺陷吧。

“喂,我本来不想问,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那个叫织笠花惠的女人。”

亿泰的声音,从书架对面传来。距离二十米。他正在向通道走近。

“我说了理由,你就会离开吗?怎么样?我还想继续读书呢。”

“那可不行。不过,你以忍耐一下,在监狱里你爱读多少就可以读多少。”

“那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冷酷的杀手吧。”

距离十五米。琢马是从脚步声推测出来的。他必须时刻掌握与对手之间的距离。脱手的飞刀旋转着飞了出去,刀柄和刀身在空中不断交换着位置。在命中目标的一瞬间,必须是刀刃在前面。为了让刀刃命中目标,就需要测算与对手之间的距离。

“喂,亿泰君,去年初复,你的哥哥好像挂了,难道也是被人杀死的吗?看来,你的哥哥还真是招人恨啊。”

琢马通过【TheBook】检索与亿泰有关的事情时,找到了几个线索。他哥哥的口碑很差。书架对面响起了亿泰低沉的声音。

“你个混蛋,再说我哥哥一句坏话试试看!我会把你削得一干二净,连碎末都找不到。”

“不好意思,你生气了吗?还真是个容易激动的家伙啊。”

琢马紧紧地攥住刀柄,悄悄从书架后面探出身来。亿泰正站在通道尽头。他喘着粗气,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头猛牛。看到琢马后,他大声叫着“你个混蛋!”。

“据说,你的哥哥是在电线上电死的?他在电线杆上干什么呢?难道有偷窥的癖好吗?”

飞刀熟练的人,能够准确地把握自己掷出的飞刀旋转一周会经过多长距离。在投掷的时候,只要轻轻抖动手腕,旋转次数就能够固定。对于琢马来说,飞刀旋转一周,要经过3.5米的距离.飞刀在空中旋转的时候,刀柄和刀身不停互换位置,要让刀刃命中目标,就需要利用这个数字。由于琢马投掷的飞刀旋转一周需要经过3.5米的距离,所以当对手的距离是这个数字的倍数的时候,刀刃就一定会命中目标。这是飞刀的初步技巧。

“喂,别沉默不语啊,说话啊!”

琢马开口挑衅着,亿泰的太阳穴开始向上鼓起,好像岩浆从火山口涌出一样。他口中边大叫“我杀了你!”,边向琢马这边跑过来,缩短着与琢马之间的距离。他的跑动简洁明快,呈一条直线,就像牛、猪等动物跑动时一样。

琢马以并排摆放的书架之间的间隔为参照,目测着亿泰与自己之间的距离。他轻轻地捏住刀柄。那是为了投掷飞刀而特别制作的刀柄。比普通刀柄沉重,更容易剌入目标。因为重心偏向于刀刃,所以适合于快速地抛出。这种飞刀与电影中经常看到的飞刀不同,不需要捏住刀身投掷。

琢马估算着亿泰跑过来的速度,以及飞刀击中他的距离,然后掷出了第一把飞刀。银色的飞刀从琢马手中飞出,准确地在经过3.5米后旋转了一周,在7.0米的位置旋转了第二周。在荧光灯的照射下,飞刀从书架之间破空而出,直接飞向亿泰的心脏。

亿泰挥动手臂,他的身体顿时化为两重,那个人形幻影又出现了。【轰炸空间】的右手划出一道粗犷的弧线,上下挥动着。银色飞刀和隐藏在那个空间里的所有物理法则一起消失了。飞刀消失以后,【轰炸空间】的手的轨迹上只留下了被消灭的空白。不,那里甚至连空白都称不上,还没有什么语言能够形容。

飞刀消失这件事早就在琢马的预料之中。

【轰炸空间】的手掌,仍然保持着刚才挥动的状态。亿泰此刻睁大了眼睛。在第一把飞刀之后,琢马已经悄无声息地掷出了第二把黑色飞刀,亿泰此刻终于看到了这把飞刀,但为时已晚。

空间被【轰炸空间】创造出的虚无轨迹推动着。宇宙承载看那把难以辨认的黑色飞刀,发生了错位。

第一把飞刀,就是用来吸引对手注意力的。第二把飞刀才灌注了琢马全部的精神力量。琢马已经考虑到了飞刀飞向亿泰的速度,以及空间被切削的幅度。不这样的话,飞刀的旋转就不会准确,刀刃也不会在最合适的角度命中对手。琢马很好地进行了调整。飞刀借着空间错位的势头,带着加速度,更加快速地飞向亿泰。

通过【TheBook】进行观察,琢马有所发现。【轰炸空间】的动作中有个习惯,那就是它的动作幅度很大。当它的手掌切削某样东西的时候,它的手臂会划出一道很大的弧线。在挥动一次以后,恢复到下一次的攻击状态就需要一定时间。这就是一个很小的破绽。此时它正在恢复足以消灭空间的破坏力。趁着这短暂的间隙,飞刀便从【轰炸空间】的手臂内侧穿了过去。

【轰炸空间】此刻已经无法对付那把飞刀了。黑色飞刀倾斜着刀身,已经进入了第三次旋转,目标也没有移动。在完全旋转结束时,飞刀就会准确无误地插入亿泰的心脏。

可是,事情并没有变成那样。在下一瞬间,琢马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错了。因为亿泰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他向着飞刀挺身,然后加速冲了过去。他主动朝向黑色飞刀冲了过去,简直就像要自杀一样。

飞刀命中,刺入了他的校服里。但很明显,亿泰并没有受到致命伤。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前冲去。刀刃并没有刺人他的心脏。飞刀在接触到亿泰身体的一瞬间,立刻掉落下去,只是割破了亿泰的校服和胸口的皮肤而已。

如果从垂直角度命中的话,亿泰恐怕就会当场死亡吧。可是,飞刀命中的角度太浅了。当亿泰探出身体加速的时候,他就已经脱离了琢马设定好的攻击角度。

亿泰冲到了距离琢马五米左右的地方。人形幻影出现在空中,就像从他的肉体里浮现出来一样。人形幻影用右手挥动出一道粗犷的弧线,做好了切削的准备。它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像一个粗暴的机械一样。它会消灭掉所有存在而心中不会保有一丝感伤。【轰炸空间】挥下手臂,从距离上来看,无法触及到琢马。它只是想要吸走空间,将琢马拽剑自己的攻击范围内,然后给予致命一击。这是亿泰和【轰炸空间】的基本战术。

在琢马的脚一下,放有一个灭火器。在空间被剜走的一瞬间,琢马举起灭火器,狠狠地扔了过去。【轰炸空间】正在切削的空间,刚好轻轻擦过圆柱形灭火器的侧面。亿泰咂了咂嘴巴,一阵白烟升起,一瞬间,周围一片雪白。

琢马退离原地,开始调整身体姿势。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已经一把飞刀都没有了。

能够面向飞刀探出身体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能有多少个昵?琢马并没有要轻视亿泰,但他心中也许的确有些轻视了亿泰吧。所以亿泰才能防住琢马的攻击。

“你刚才一只手中拿着的那本旧书就是你的【替身】吧?别装了,我刚才已经看见了。”

亿泰在白烟中扬声说道。在林立的书架尽头,有一块空阔地带,那里立着一根宛如古代遗迹般的圆柱,琢马就躲在那根圆柱旁边。在【轰炸空间】的攻击下,墙壁等可以藏身的地方都变得不堪一击,但即便如此,琢马仍旧小心地躲在圆柱后面,向亿泰所在的方向窥视着。

灭火剂产生了一阵浓烟。琢马很想借着这股浓烟,跑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把碳钢制飞刀。如果自己现在手上还有飞刀的话,恐怕早就朝向亿泰掷出去了。即使视野不清楚,琢马也能够通过声音的位置,推算出距离和方向。只要有了这两个信息,他就能让飞刀以最合适的角度命中对手。可是,要移动到飞刀落地的地点,就必须从亿泰身旁很近的地方穿过。在现在这个时候,琢马只能放弃这么做。

现在,飞刀已经掷光了,除了【TheBook】外,已经没有能够在一瞬间给予敌人致命伤害的武器了。可是,为了让对手看清文字,将记忆植入对手体内,必须在两米远的距离范围内。

两米。那也是在【轰炸空间】的攻击范围内。走入这个范围内,自己就会像电脑里的垃圾文件一样,被对方按下删除键彻底消灭。

琢马的胃中产生一种翻江倒海般的感觉。如果此刻毫不掩饰自己感情地阅读【TheBook】的话,肯定可以知道自己身体里面此刻是怎样一种状态。通过【TheBook】,便可以知道自己心中此刻充满了恐惧,并且已经庞大到无法忽视的地步,连手脚都在不住的颤抖。但是,琢马在内心深处决定,自己必须跨越亿泰这个障碍。如果【TheBook】里有这种心理描写的话,自己现在肯定就是那样的。

“你打扰了我看书,我觉得你就像一只烦人的小狗。不过,我把这当成一种毕业考试。到了明天早晨,母亲的复仇结束后,我就能在真正的意义上,重新开始我的人生了。”

在这十年时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妨碍到琢马。只要使用【TheBook】,几乎可以令所有对手在瞬间沉默。可是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却不同。一不小心的话,自己的生命都有被夺去的危险。但是,他必须这样,因为这种恐怖中会有价值的。

“你是怎么使用那本书的【替身】的?我看至少,你不靠近对手的话,那本书就不会发挥威力吧。”

白烟逐渐散去,琢马能够看清书架和亿泰的身影了。那个直立不动的身影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如果是那种长距离攻击类型的【替身】,你早就发动攻击了,是吧?对了,康一曾经说过。你为什么要在杀人的时候脱掉上衣呢?你是隔着玻璃窗将交通事故的记忆植入受害人体内的吧?难道你是想让受害人看到你手臂上的抓痕?通过这样做,引起受害人的注意,让她靠近你,对不对?”

琢马给织笠花惠看的不是抓痕,而是肩膀上的胎记。可是,亿泰的猜测也并没有错。在【TheBook】的三个特性中,他说中了一个。那就是必须在【近距离】让对方看到书上的文字。

也许通过同伴的描述,亿泰也已经知道了另一个特性——【无法令对手立刻死去】。虽然琢马不知道这些人是通过什么途径找到自己的,但他们好像已经领悟出了自己那种将记忆植入对方体内的能力,就像将文件拷贝到硬盘里一样。他们可能就是从这里推测出自己的能力【无法令对手立刻死去】的。

问题在于剩下的一个特性。如果对方无法【辨认】书中的文字,【TheBook】也就无法发挥效用。如果不在亿泰领悟到这个特性前打败他的话,事情就糟糕了。

灭火剂的白烟完全散去以后,书架、地面、柜台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粉末。亿泰不见了,他恐怕正在书架之间穿梭,搜寻自己的藏身之处吧。

现在,自己手上一把飞刀都没有,除了用【TheBook】令亿泰陷入无法战斗的状态以外,已经没有任何能够取胜的方法了。因此。需要避开【轰炸空间】的攻击,直接扑入亿泰怀中,然后将【TheBook】稳稳地在他眼前打开。琢马心中浮现出了明信片上的照片。是草原。草原广阔无际,没有任何的障碍。他的呼吸因此变得略微顺畅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突然,亿泰发动了攻击。琢马藏身的圆柱,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硬生生剜去。圆柱就像用热度极高的刻刀划过一样,断面异常平滑。琢马在被击中之前的一瞬间开始移动,离开了原地。在被剜走的圆柱对面,站着一个宛如熊一般的巨大身躯。琢马开始沿着书架与阅览区之间的边界奔跑起来。

“你还想跑吗?”

亿泰右手中正握着一把碳钢制的黑色飞刀,那正是刚才没有刺入他胸口而掉落在地的飞刀。恐怕是他在书架之间移动的时候,顺手捡起来的。

亿泰用力将飞刀掷了出去。通过他握飞刀的手法和投掷的方法来看,他并不擅长飞刀。当然,飞刀并没有命中琢马。飞刀飞向距离琢马很远的地方,然后撞在书架上,掉落在地。

“喂,飞刀可不是没有天分的人能玩好的。”

说完,琢马立刻滚向了一旁。亿泰扔过来一张一个人才能环抱起来的木制书桌,正砸在琢马刚才所在的位置,发出咔嚓一声。只要晚一步,琢马就会被砸在桌子底下。看来那个人形幻影并不仅仅会切削物体,它还拥有超越普通人的臂力。

琢马站起身来,调整了呼吸。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文科学生,所以并不擅长快速移动。

“你死掉的哥哥,也能使用【替身】吗?”

“你不要提我哥哥!你的脏嘴让我感到恶心。”

琢马再次和亿泰面对面对峙,二人之间距离十米左右。看来马上就要进入决战了。琢马也希望能够尽快进入决战。如果为了与亿泰保持距离而一直疲于奔命的话,自己的身体恐怕会首先被疲劳击垮的。

亿泰开始向琢马走去。他的呼吸没有丝毫紊乱。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六米了。【轰炸空间】几乎就站在琢马眼前。

琢马翻开了【TheBook】的封面。琢马仅在心中默想,【TheBook】便自动翻到了记载着攻击性记忆的一页,那上面的文字可以在一瞬间剥夺亿泰的意识。可是那一页现在还是合上的,因为连琢马自己也是不能看那一页的文字的。

那是【禁止区域】。如果重新阅读那段记忆的话,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会体验到过去的遭遇。他让织笠花惠阅读的就是【禁止区域】中的一页。【轰炸空间】挥动手臂,开始发动攻击。挥动手臂的幅度还是很大,如果有所偏离的话,就一定会出现小小的破绽的。琢马必预穿过它的手臂,扑入亿泰怀中,让亿泰看到【禁止区域】里的记忆。只要亿泰看了一眼,就能决出胜负了。

亿泰来到了距离琢马只有四米远的地方。琢马也向前迈出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三米了。他能够清楚地看见亿泰的脸,感受到他的呼吸和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

“哥哥对你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我对此很感兴趣啊。我也有一个妹妹,她的名字叫做千帆,幸好不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弟弟。如果我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弟弟的话,我将是多么不幸啊。”

“看来你的记忆力不太好啊。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不要再提我哥哥!”

“我的记忆力不好?我虽然很想反驳你,但算了。看来你的哥哥忍耐力很强啊。因为他的弟弟不仅长得丑,脑子还不好使。”

说完,琢马开始观察亿泰会做出何种反应。他会不会气得抡胳膊昵?还是会保持头脑冷静呢?琢马继续说道。

“喂,你为什么那么在乎你哥哥?难道是因为你们身上流着同样的鲜血吗?可是,你的哥哥真的很在乎你吗?真的没有把你当成一个累赘吗?”

在之前,亿泰的脸色就已经很难看了。也许是因为他至今仍很在乎死去的哥哥。所以,在琢马说完这些话后,就好像戳破了鼓胀的脓包一样,勾起了亿泰的怒火。琢马觉得这样很好。如果亿泰怒火缠身,变成一个只会直线猛冲的愚钝怪物的话,就方便琢马攻击了。

攻击开始了。首先,【轰炸空间】的手臂开始上下挥动,它的手够不到琢马,这种动作的目的是吸引空间,将琢马拽入自己的攻击范围之内。琢马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直到【轰炸空间】的手臂完全挥下的一瞬间,他才立刻跳到一旁。亿泰脸上露出很难看的表情。琢马感觉得到,自己刚才所在的空闻已经滑到了亿泰那边,这种现象是无法通过肉眼来察觉的。【轰炸空问】创造出来的这条无形传送带什么都没有带过去,攻击落空。

琢马基本上已经明白了【轰炸空间】的能力。它令空间错位滑动到自己身旁的能力是有规律性的——一定是它挥下的手臂前方直线上的空间才会发生错位。只要身体脱离这条直线,就不会被拽过去。【轰炸空间】的攻击失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TheBook】开始在琢马右手中快速翻页。琢马仅在心中默念,书便翻到了他想要的那一页。一瞬间之后,便翻到了【禁止区域】中的文字。

琢马向亿泰迈出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两米远了。在这种距离下,双方都能够发动攻击。

琢马将书举起,准确无误地挡在亿泰的视线前。

琢马已经确信胜利在握。这时,却突然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亿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对于这种不让对方看到文字,就无法植入记忆的【TheBook】来说,这种做法可以说是最好的防御。亿泰已经意识到了【TheBook】这最后的一个特性。他是在什么时候领悟出这一点的呢,也可以推测出来。就在刚才,【轰炸空间】破坏掉灭火器,攻击落空之后,亿泰便马上领悟到了这一点。因为琢马并没有选择近距离攻击,而是选择了向后撤退。灭火剂充斥着四周,是无法让亿泰【辨识】书上的文字的。在那种情况下,琢马无法使用【TheBook】进行攻击,所以只能选择向后退去。亿泰肯定是在那时候想到,琢马为什么没有使用【替身】发动攻击呢?从而找到了【闭上眼睛】这一答案。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对战斗的熟悉,还是由于他的本能令他发现了这一点。不管怎样,他防住了琢马的攻击。

琢马付出了所有的意志力,驱使迈向亿泰的腿向后退去。【轰炸空间】的攻击就从他的鼻尖旁穿过。只要晚一步,琢马就必死无疑了。

亿泰从一开始就打算闭着眼睛,静静等待时机到来。他可能是已经预计到琢马会闪开最初的无形传送带的攻击,打算找机会给琢马一拳。只能说他体内寄居着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轰炸空间】伸出手臂,但并没有做出切削物体时的大幅度动作,而只是摆出那个姿势,做好出击的准备。一瞬间,【轰炸空间】的手指已经触及了琢马上衣口袋边上,后退已经迟了。【轰炸空间】的脚高高踢出,带起一道劲风。琢马的上衣破撕裂,口袋也从接缝处开始破裂。【轰炸空间】的手指从琢马脖子旁边掠过,强大的风压甚至割伤了他的皮肤。

琢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亿泰闭着眼睛,向琢马所在的方向击出一拳。只要他闭着眼睛,【TheBook】就无法发挥威力。面对这个放弃了自己视野的男人,琢马应该怎么办呢?

1.就这佯逃亡。(那不可能)

2.趁着亿泰此刻闭上眼睛,悄悄溜到他身后攻击。(如果一击没有令他气绝身亡的话,恐怕就会遭受到他的还击。可是,琢马并不认为自己拥有能够一击致命的臂力。)

3.去找一个能够一击致命的武器。(这种方法比较可行)

琢马开始向后方跑去,很近的地方就有武器。只要用它插入对手的心脏,战斗就会结束。要命中闭着眼睛的亿泰,简直比以木桩当靶子都更加容易。

是亿泰自己将那把碳钢制的黑色飞刀扔过来的。他自己明明没有命中的技术,却故意将飞刀扔向琢马。那把飞刀就掉在书架下面,那是一个放置有以前作家的旧书的书架。琢马一边向那里飞奔,一边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不安。

刚才,自己已经确信胜利在握了。可是,在那样的瞬间,自己是最容易被算计的。亿泰非常粗野,根本不是一个知性的人。可是,他真的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男人吗?不是的。如果他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人物,自己早就已经夺取这场战斗的胜利了。

琢马偷偷地确认了一下【TheBook】。书飞速翻页,一瞬间就翻到了琢马想看的描写。几十秒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变成了文字,被记录了下来。那是亿泰随意掷出飞刀时的一瞬间。琢马仔细地研究映入视野中的景象。不能让愤怒支配自己的行动,通过体验人生中的种种失败,亿泰肯定已经学会了这一点。琢马突然发现了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那就是亿泰眼腈的动作。在他掷出飞刀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快速瞥向琢马身后的书架。而并没有注意琢马。

果然,必须重新修正自己的认识。虹村亿泰是一个值得对手尊敬的男人。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那把飞刀命中琢马。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命中对手的技术。他通过对自身能力的准确把握,判断出自己应该做什么,而不应该做什么。亿泰那样做是布下了一个陷阱,这样一来,他闭着眼睛也知道琢马会向哪里去。

就在琢马跑到书架前,打算捡起地上飞刀的时候,身后传某了亿泰的声音。

“不出我所料,你果然来捡飞刀了。那是你的最后一把飞刀了吧?”

亿泰站在琢马身后五米远的位置。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牢牢地盯着琢马,脸上露出一副万事不出所料的表情。

“如果你还有其他飞刀的话,早就向我扔过来了。你之所以并没有这样做,也许正是因为你已经没有飞刀了。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亿泰清楚地预测到了琢马目前的处境,就像动物依靠本能找到了前进的道路一样。【轰炸空间】在他身旁开始行动,就像进行严肃的处刑一样。它的手心里呈现出可怕的花纹,甚至一直延伸到指尖。它的手在空中划动,就像在画画一样,手掌表面开始唰唰唰地切削空间。所有东西都被吞噬,消失不见,不知去往了何方。那简直可以说是神的手掌,它削走了所有的想念、思想,甚至逻辑。

一个装满旧书的书架浮了起来。那不是一个小书架,而是需要几个大人合力才能抬起来的巨大书架。那书架浮在空中,一瞬间静止在那里。对于【轰炸空间】来说,物体的重量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它甚至能让周围的空间一起发生错位。

这就像一个捕鸟用的陷阱。是一个使用诱饵、木棒、笼子的简单陷阱。当鸟儿啄食诱饵的时候,就拉动系在木棒上的线,木棒被抽走后,上面的笼子便会掉落下来,将鸟儿罩在里面。那把飞刀就是为了将鸟儿吸引到笼子下面来的诱饵。亿泰闭着眼睛,已经想到琢马会去捡那把飞刀。

浮在头顶的书架遮挡住了荧光灯的灯光,琢马周围变得一片昏暗。具有绝对重量的书架在上空发生倾斜,掉落下来。巨大的重量压在琢马肩头,让他产生一种骨架散落般的感觉。旧书从书架上纷纷跌落,被冲击力撞碎。纸页像飞雪一样散乱飞舞,落在四周。随着一声巨响,书架落地,甚至令地面发生了轻微的凹陷。

琢马破压在书架和地面之间,趴着不动,就像一只被踩扁的青蛙一佯。被如此惊人的重量压在身上,琢马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十分困难。虽然他的右胸和脖子以上的部位都露在外面,没有被书架压住,但从天而降的大量书籍将他的脑袋埋了起来。破碎的书页散落在周围,就像发生了雪崩的雪山一样。

完全被书架压在下面之后,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亿泰的脚步声,以及书页在空中瑟瑟飞舞的声音。

琢马感到十分幸运,自己并没有就此挂掉。他不能从这个书架下面逃出去。为了让亿泰以为这一击造成了致命效果,琢马必须承受这一重量。琢马事先便已经知道书架会掉落下来,所以他侧开头,避免被砸得意识不清。接下来,就希望亿泰为了胜利而沾沾自喜了。

亿泰站在了距离琢马五米远的距离。他恐怕仍对【TheBook】抱有警戒之心,所以与琢马保持了一定距离。琢马趴在地上,仰起头来望向高大的亿泰。亿泰脸上露出舒畅的表情,开口说道。

“受到压迫的感觉怎么样啊?你现在就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家伙。你现在动都不能动,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你狠揍一顿。这次可是我占了上风。我就想你可能会去捡飞刀,所以我才扔出去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在你从这里爬出来之前,我就让你睡一觉吧……”

一边说着,亿泰一边将手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

在寂静的阅览室内,那声音显得异常响亮。

“……亿泰君,你感冒了吗?”

仅仅是说话,就有一阵疼痛在浑身游走,差点儿令琢马昏厥过去。他想用尚能自由活动的右手举起书架,可是一动都不能动。

“刚才……”

亿泰一边按住太阳穴,一边环视四周。他甚至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开始流鼻涕了。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恍惚。简直就像在白日做梦一样。

记忆的体验结束了。由于那只发生在一瞬间,所以普通人甚至无法注意到自己的灵魂中已经写入了他人的记忆。这种感觉和记忆幻觉很相似。

“这里真是太冷了,突然感冒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过,我再告诉你一些事。我们之间已经分出胜负了。刚才潜入你意识中的风景就是在你脑中膨胀的【过去的时间】。你的身体已经认为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了。”

亿泰弯下身体,反复咳嗽了两三次。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像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体内发生的变化。

“【TheBook】无法自己行动,因为不管怎么说,它只是一本书嘛。所以我一直用手拿着它。不过,那并不意味着它不能移动到远处。如果在三十米的距离内,它即使离开我的手也不会消失。”

亿泰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冷汗从他的脸上涔涔而下,最终,他终于忍不住跪在了地上。他一边对琢马怒目而视,一边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接连不断的咳嗽令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即使我被压在书架下面,你还是和我保持了超过两米的距离。不过。你要保持距离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TheBook】才对。刚才,【TheBook】已经进入到你的视野里了。”

琢马右手撑住地面,打算从书架下面出来。可是,骨折的地方顿时传来一阵剧痛,令他无法立刻从重压中解脱出来,他只能几厘米几厘米地挪动身体。

“我在十二岁的时候陷入了那种状态,症状是恶寒、发热、头痛、肌肉疼痛……。不到一分钟,你就会失去意识。喂,你知道西班牙感冒吗?”

高烧已经令亿泰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不知不觉间,一直靠在他身旁的【轰炸空间】也已经消失不见。亿泰跪倒在散乱的书籍中。泪水和鼻涕从脸上涔涔而下。

“从1918年到1919年,某种疾病在世界上流行起来。感染人数有六亿人,死亡人数超过四千万。那就是西班牙感冒,现在称为流感。”

琢马终于从书架下面挣脱出来。他站起身来,忍耐着疼痛,俯视着亿泰。亿泰已经横躺在地上,看上去好像尚未完全丧失意识,但已经站不起来了。现在真正危险的并不是亿泰,而是放在地上的【TheBook】,打开的书页正是【禁止区域】那一页。如果一不小心看到它的话,琢马自己也会陷入同亿泰一样的状态。

“多亏了你,我才能获得胜利。是你将胜利带给我的。”

如果地上只放了一本书的话,亿泰肯定会起警戒之心,可能会立刻闭上眼睛。但由于他弄例了书架,就完成了一个理想的状态。那就是地上散落了无数的书籍。这种环境最适合将【TheBook】放入其中,就像一颗地雷一样。

在书架掉下来之前,琢马就将【TheBook】翻开,放到地上,朝向亿泰所在的方向。琢马确信,亿泰为了低头望着趴在地上的自己,肯定会在较远的地方看着地面的。

琢马发出指示。【TheBook】啊,合上封面吧。

就在亿泰眼前的那本书自动合上了,好像不想让任何人看一样。书的封面是由皮革制成的,上面没有书名。亿泰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他并没有注意到世界上最危险的书就藏在一大堆书中,而自己却一不小心看到了它。

亿泰向那本深棕色封面的书伸出手去,但已经迟了。流感夺走了他的体力,就在他的手触碰到【TheBook】之前,琢马已经把它收走了。

琢马检查了身上骨折的地方。左肩和右脚脚踝不幸中奖。幸运的是,别在胸前口袋里的钢笔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琢马捡起地上的那把黑色飞刀,塞入校服上衣内。上衣右边的口袋已经破开,有一部分已经不见了。琢马回想起刚才被【轰炸空间】的指尖掠过时的情景。刚才真是危险啊,琢马不禁叹了口气。

“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情看书了。我要回去了哟。必须要做好准备呢。为了明天离开这个城镇。”

亿泰口中流下口水,他动了动嘴唇,好像在嘀咕着什么。琢马会阅读别人的口型,所以他知道亿泰在说什么。

“喂,注意一下你的措词。你刚才说的话太难听了,连印在书里都不行。”

亿泰用手抱着头,团起身体,忍耐着恶寒,不久便保持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了。他低着头,手臂挡住了脸,所以不知道他现在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

琢马收起千帆创作的小说原稿,塞入包中。他踉跄着脚步,从柜台前面经过,穿过了门厅。虽然受伤的地方井没有流血,但却传来一阵火热的灼烧感

图书馆的大门非常厚实,就像监狱里的大门一样。琢马走近大门后,发现大门的样子有些奇怪。门的把手上插着一根铁棒,那根铁棒已经被巨大的力量弄弯了。仅凭琢马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弄开的。那恐怕就是亿泰刚才的杰作。依靠【轰炸空问】的臂力,弄弯铁棒是轻而易举的。可是,自己和【TheBook】可没有这种力量。

琢马试着寻找其他出口,但所有地方都被做了手脚,根本无法打开。在一楼走廊里有一个紧急出口,但是门框已经歪斜,纹丝不动。这些肯定也都是亿泰的杰作。这下可麻烦了,没有方法从【荆棘馆】出去了。窗户上也镶嵌着黑色铸铁制造的栅栏,恐怕只有老鼠才能从缝隙间进出。

过不了多久,亿泰的同伴们就会赶来。自己不能长时间待在这里。琢马开始试着阅读【TheBook】,检索其中的记忆,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出路。只有一个可能的地方从记忆中浮现了出来。

琢马回到大厅里,仰头望向螺旋楼梯。楼梯的木制扶手刻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盘旋上升,通向二楼和三楼。

三个月前,琢马曾和千帆一起来到三楼,在一个类似阁楼的房间里寻找【发出低吟声的书】。当时,琢马看到了一扇窗格子断裂的窗户。也许能够通过那扇窗户,从阁楼里出去。只要能到外面去,就可以抓住外面墙壁上爬满的荆棘,慢慢地爬下去。对于琢马受伤的身体来说,这样做可是非常辛苦的体力活儿,但总比一直待在这里要好很多。

琢马开始向螺旋楼梯上面爬去。身体感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稍微一用力,受伤的部位就会发热,甚至令琢马无法呼吸。琢马一边仰头向上望去,一边在心中默念“向上!向上……”,以免自己突然失去意识。为了逃离这座荆棘牢笼,琢马继续向令他头晕目眩的螺旋楼梯爬去。

自从明里被推入大楼夹缝里,已经过去十个月了。只有在正午时分,当阳光非常充足的时候,才会有十分微弱的光线射入大楼夹缝,但夜里已经不再那么冷了。

此刻的明里只考虑自己腹中的孩子。她确信自己已经出不去了,可是,她对此并不介意。只要腹中的孩子能够平安无事地降生,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护,自己就没有出去的必要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明里没有一天不在担心腹中的胎儿会悄无声息的流产。

胎儿在她的腹中蠕动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降生。明里一想到这个生命就要一直陪伴在自己左右,心情就变得难以言语。

起初,被推落到这里以后,陪伴明里的只有孤独。外面有很多人在走来走去,但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这令她感到十分寂寞。可是如今,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夜里,明里都不会感到寂寞孤独。可以说,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相比,明里都不孤独。

明里感到小腹内壁被人按住。她知道胎儿正在自己腹中爬来爬去。每一次,鼓胀的腹部都会变形。明里试着用手抚摸腹部,感觉到腹部变得鼓胀坚硬。她感到身体很沉重,仿佛腰间挂了一个铅块一样。

疼痛令她醒来。她仔细检查毛毯,找到了出血的痕迹。通过从楼顶扔下来的书本,她已经背熟了关于生产的知识,她知道,这种现象意味着子宫口已经开裂了。她将水壶放在小火炉上,准备开水。

现在好像正是上班时间,外面的马路上传来行人往来交织的脚步声,正是这种声音推动了杜王町经济的进步。人们走进大楼,即将开始展开各自的业务。他们每天早晨都会这样做,直到明天、后天……

经过了几个小时的稳定状态后,明里突然感到一种用铁棒勒紧尾椎骨般的疼痛扩散开来,甚至令自己无法呼吸。面临生产,子宫正在重复收缩。明里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她无法一直忍住不动。可是,她又不能站起来四处走动。过了不久,疼痛退去,恢复到了普通状态,仿佛刚才的疼痛只是明里的心理作用一样。

一个小时以后.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再次出现在明里身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大神照彦和织笠花惠不到夜里是不会过来的。一个人面临生产,这可是非常危险的。脐带搞不好会缠在胎儿的脖子上,将他勒死,自己也可能会因为大出血而死掉。面对这种束手无策的情况,明里只能放弃。

明里很想向母亲求助。如果母亲在这里的话,肯定会消除明里的不安。母亲肯定会握着明里的手说,我自己也经历过生产,没事的。

这种阵痛宛如波浪一样,很有节奏。起初间隔时间大约是一个小时,到了后来,间隔时间逐渐变短,疼痛程度却越来越强。明里知道这是胎儿在腹中挣扎所致,因为自己肚子里正在不住蠕动。

在忍耐剧痛的过程中,明里已经浑身是泥。两边的墙壁高高耸立,直入云霄,仿佛要插入蓝天一样。泪水令明里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看上去墙壁仿佛要向自己倒下来一样。

起初,明里还以为不会再有更厉害的疼痛了,可这阵疼痛还没有达到最高点。剧痛继续如波浪般从腰间和小腹部位汹涌而来。自己的气息仿佛要被那股波浪卷走一般,一定要进行呼吸,可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在疼痛到达最高点以后,再次缓缓散去。

一种疲倦支配了全身,明里甚至忘了去擦擦眼泪。在一阵阵剧痛的折磨下,明里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睡觉,还是已经昏过去了。她刚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下一波剧痛便又汹涌而来,令她不得不再次醒来。

梦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在此刻变得异常模糊,明里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疼痛的间隔时间变成了十分钟,不久又回到了五分钟。自己的名字、过去、人类特有的思考都离她而去。最后所剩下的,只有生产的意志,自己的肉体就是为了生产而存在的。明里向肺中吸入氧气,忍耐着令自己浑身欲裂般的剧痛。

到了正午,光线射入大楼夹缝。明里掀起衣服,露出眼看就要涨裂的肚子,让阳光照在既硬又紧的皮肤上,让渗出的汗水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在朦艨胧胧的意识中,一个想法在明里脑海中浮现出来。

此刻,胎儿是否正在自己的腹中望着阳光呢?就算是眼睛还睁不开,但是透过皮肤,是能模模糊糊感到火红的太阳的吧。她想告诉腹中的孩子——你以后要去的地方时时刻刻都能看到这种阳光。

“向上……。向上……”

琢马沿着螺旋楼梯向上爬去,口中下意识地念出声来。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最上层。他从扶手向下望去,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从刚才升到了空中。走廊里没有人,也没有光。琢马曾经和千帆一起进入过的几个房间开着门。这里和以前见到的景色一样,房间里放着爬满了蜘蛛网的秃鹫标本,还有褪了色的地球仪。地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天花板和面向外面的墙壁都有些歪斜。

窗户的设置很奇特,仿佛要从屋顶中间穿出去一样。窗户是向上推的那种类型,上面都生了锈,一时无法打开,但琢马集中力量,一下子便打开了窗户,外面的寒冷空气也一下子涌人屋内。和以前见过的一样,窗户上的铁栅栏基本上都已经脱落了。琢马试着抓住栅栏摇了摇,生锈的螺丝断裂了,他很轻松就把栅栏卸了下来。正当琢马一只脚踏上窗户,准备爬上【荆棘馆】屋顶的时候,他才发现一直拿在自己手中的包已经在中途不见了。他放弃了回去捡包的打算。包里放着千帆创作的小说原稿,虽然他还没有全部读完,但已经没有机会再次遇到千帆,将自己的感想告诉她了。

只要仔细阅读【TheBook】,就可以知道自己对千帆抱有怎样的一种感情。浮现在心中的感情毫无虚伪地被记录了下来,就好像映在镜子里的情景一样。与千帆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心中凝聚着各种各样的感情。有憎恨,有诅咒,还有亲人之情。对那个男人的血统的诅咒,对同自己流着同样鲜血的妹妹的爱怜,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充斥在自己心中。对于自己的妹妹,琢马心中抱有世界上所有词典中能够找到的人类所具有的所有感情。可遗憾的是,他心中并没有丝毫她更希望得到的那种感情。那只是一种在这个世界上随处可见的,纯粹的感情。书店里陈列着专门描写这种感情的书籍,人们交相传唱表达这种感情的歌曲。如果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情,会显得非常愚蠢。自己到最后也没有对【抱有这种感情。不管她如何期待,自己心中都不可能会产生这种感情。可即便如此,自己仍然一边忍受着罪恶感和恶心,一边完美地表演到了最后一刻。

琢马站到了屋顶上。外面的冷风裹紧他的身体。这是一种西洋特有的屋顶结构,倾斜的角度很大,在上面有近十个窗户,琢马就是从其中一个出来的。屋顶上还有积雪,那些积雪并没有从如此倾斜的屋顶上滑落下去。

眼下就是无数住宅区人家窗中透出的灯光,看上去就像漫天星里在眨着眼睛一样。很远的东方一片黑暗,看来那里是广阔的大海。在西北角上可以看到车站和旋转广场。无数道路以广场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来,就像蜘蛛巢穴一样。

视野一角里映出一片模糊的亮光。琢马摒住呼吸,向那片浓烟望去,只见城镇一角腾起红色的火焰,那是在【荆棘馆】的北方。那里遍布着很多人家,就像无数细小的管道一样交织在一起,其中有一户人家正在发光。周边的人家和覆盖着积雪的道路被映得一片血红,就像在夕阳的映照下一样。

罪人的家中燃烧起了业火。父亲看到那串项链以后,恐怕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肯定和女儿采取了某种措施,那些光应该就是他们的杰作。也许他是出于良心上的谴责,才放火烧毁了自己的家。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听到详细情况了。如果父亲死了的话,对于他本人来说也许是一种幸福。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口中呼出的气息变成一片白雾,在屋顶上飘起,然后消散在杜王町的上空。身后的屋顶咔咔作响,一个耳熟的声音传入了琢马的耳中。

“学长,那个女孩子今天不在这里吗?就是在车站前面遇到时,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

在【荆棘馆】的屋顶很高的中央部位有一个八角形的穹顶,周围设有七个尖塔和铁制的鸟形装饰。天空上云层密布,异常昏暗,但在街上的灯光和【荆棘馆】的照明灯光的帮助下,可以清楚地看清周围。

在屋顶高处的八角形穹顶旁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色校服的男学生。与亿泰一样,一副不良少年的扮相。他的站姿很优雅,虽然只是双手插在衣兜里,随随便便地站着,但浑身却欺发出一种优雅的气息,仿佛艺术家雕刻出来的作品一般。

“你是破坏大门后进来的吗?”

他是怎么知道我在屋顶上的?

“由于我无法治疗亿泰的症状,所以叫了救护车,但我忘记了一件事,所以只叫了一辆。看来这里需要两辆救护车,一个是亿泰的,还有一个是学长你的。”

如果说自己在人生中犯下了错误的话,那就是没有杀死这个家伙。琢马抬头望着东方仗助,心中想到。

云朵在头顶飘动。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仿佛触手可及。脚下就是人们生活着的城镇。建筑物看上去非常小,整个城镇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模型。道路、树木的栽种,所有一切都仿佛是由某人设计出来的盆景。保管着浩如烟海的书籍的图书馆屋顶接近天空,远离地面。几乎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能够到这里来的恐怕只有鸟儿和风。除了二人的呼吸声以外,这里听不到其他声音。

东方仗助从衣兜里伸出手,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发型。他用手指肚和手心表面仔细地整理着头发,动作非常小心,不让头发出现一丝凌乱。照明灯光从他的脸下方照射上来,将他的身体轮廓在后面的墙壁上投出一道高大的影子。距离足有二十米。

“学校已经放学了,让我们玩得久一点吧,学长。”

不良少年一副向打架对手挑衅时的口吻。他并没有故意说得很大声,只是静静地说着,话中却藏有不容对手置疑的强烈意志。

“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人生?”

“因为你要杀死我母亲。”

“那是因为你们妨碍了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足够的理由让我揍飞你,有很多理由,比如衣兜破了。”

他的校服下摆被风刮得不住作响。在这种程度的风中,掷出的飞刀并不会被轻易吹飞。琢马校服上衣里面只有刚才捡回来的那把黑色飞刀了。由于骨折的是左肩,所以他仍旧可以熟练地投掷飞刀。在照明灯的照射下,周围很明亮。这样一来,记录在【TheBook】上的文字也不会因黑暗而无法阅读。如果自己逃走的话,对手肯定会追上来的。既然如此,就只能在这里干掉东方仗助了。

“学长,你还是应该注意一下,不要让你的衣兜再破了。这是一个忠告。你是刚才与亿泰交手的时候弄破衣兜的吧?现在可和刚才大不相同了。”

琢马一边对仗助保持警戒,一边用手摸了摸上衣的右边衣兜。被【轰炸空间】从缝线部分弄破的衣兜已经复原了。

“你很擅长这个吗……?”

修复损坏的东西,治愈受伤的人,这就是仗助的【替身】所拥有的能力。通过几次观察,琢马推测出了他的能力。就像上次修复了钢笔一样,这次他修复好了破裂的衣兜。可是,琢马感觉不到他是什么时候做到的。

“【疯狂钻石】。”

仗助开口说道。不知何时,他的身后已经站了一个男人。他后背挺得笔直,站姿看上去同仗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肯定就是仗助的影子,仗助的守护灵,仗助的灵魂本身。他总是悄悄地站在仗助身边。

“这家伙会将你的脸变成前卫艺术哟。”

站在仗助身后的【替身】摆出一副拳击姿势。【疯狂钻石】这个名字很符合他。他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一个中世纪的战士。他的身体看上去闪闪发光,那光仿佛是从体内发出来的一样。手臂上和脖子周围的肌肉匀称结实,像石膏一样光滑。【轰炸空间】的脸型就像一个铁皮机器人,而【疯狂钻石】则比较接近于人类的脸型。琢马曾经看到过他。在仗助治疗自己母亲的时候,琢马曾从远处的树林里用望远镜偷偷望过。

可是,他有两个疑问。

1.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仗助为什么要修复好自己的衣兜?

2.明明没有靠近自己,他是什么时候办到的?

根据仗助治疗母亲时的观察结果来看,【疯狂钻石】仿佛是通过用拳头触碰受损物体的动作,令时间发生倒流,从而达到修复效果的。比如,即使是濒死的重伤,他也能令其恢复,甚至不留一丝痕迹。可是,【疯狂钻石】并没有触碰自己的上衣啊。

难道那家伙只要触碰到受损物体其中的某个碎片,就可以进行修复吗?自己衣兜破碎的一部分应该在一楼的地面上。这样说来,【疯狂钻石】就可以接触到了。

宛如雕像般的身体开始在空中平滑地移动。琢马观察着【疯狂钻石】的举动。他还不知道仗助打算做什么。琢马决定将首击留给仗助。距离二十米。不管对方做什么,自己都能够轻松避开。

【疯狂钻石】猛地击出一拳,打在仗助身后的穹顶上。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力量,但马上便发出了爆炸般的巨响,烟尘弥漫,爬满荆棘的砖墙开始坍塌。巨大的碎片滚落在屋顶上,【荆棘馆】里响起了大量砖块落地的巨响。

【疯狂钻石】单手抓起一块人头大小般的石头,摆出投掷棒球时的姿势,然后猛地掷了过去。他的动作毫无累赘,就像跳舞一样优雅。

那块石头从【疯狂钻石】手中飞出后,马上便在琢马脚下砸开了一个大洞。随着一声发射大炮股的巨响,冲击力甚至晃动了整个屋顶。

那块石头本来应该是在空中呈一条直线飞过来的,但琢马几乎看不到它的轨迹。【疯狂钻石】轻轻地扔出如此巨大的石块,看上去好像连半分力气都没使出来。

仗助点了点头。不逃走的话就危险了。第一投没有命中只能说是琢马的运气好。琢马有一种预感,他接下来会调整距离和角度,然后准确命中自己。这时,【疯征钻石】又投出了一块大石。

琢马立刻开始在非常顺斜的屋顶上滑动。一阵冲击传来,自己刚才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洞。如果不是勉强用骨折的脚离开那里的话,肯定早就受了重伤了。

荆棘一直延伸到屋顶上。琢马伸出手去抓住荆棘,阻住了自己下滑的势头。无数尖刺刺入手心,扎出血来。荆棘无法承受琢马的体重,开始从墙上剥落。琢马眼看着就要从屋顶滑落到空中了,但他总算没有掉下去。他重新站起身来,连滚带爬地躲进了附近尖塔的阴影里。

屋顶上的七根尖塔都是巨大的四方形柱子,几乎有三米多宽,全部都是由红砖制成,表面爬满带刺的荆棘,顶部形成金字塔般的棱锥形。因此,从远处望去,【荆棘馆】的屋顶就像扎了七根针一样。琢马藏身的尖塔位于屋顶最北端,后面就没有屋顶了。那里就像断崖一样,他身后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下面就是地面。他无法逃到更远的地方,便只能暂时以尖塔为护盾,逃出仗助的视线。

“这个夜晚真冷啊,能把人活活冻死。”

远处传来了仗助的声音。即使看不见他的身影,从声音传来的方向也能够知道他的位置。他好像仍旧站在屋顶中央上部的八角形穹顶附近,并没有过来。

“你想躲起来吗?没用的。因为你呼出的气息都已经变成白雾,向上浮起了。在你露出脸来的一瞬间,你的头盖骨会被砸烂,脑浆会在这屋顶上四溅。”

琢马凝视着自己的手心。荆棘的尖刺在他手心里刺出无数个小孔。他在心中默念,那本深棕色皮革封面的【TheBook】便从满是鲜血的手心里浮了出来。书的封面上到处都是划伤和卷曲

的地方。【TheBook】反映出了琢马肉体受到的伤害,连书本身都变得破破烂烂了。

琢马开始阅读起【疯狂钻石】展开攻击那一瞬间的记忆。那个时刻在他脑中展开,他开始分析映入视野中的情景。柔和的动作,挥动手臂的速度。琢马试着通过飞来的墙壁碎片大小,推算出了它的重量,继而算出将它向炮弹一样发射出来的力量。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那一拳真的打在自己身上,身体恐怕就再也无法恢复原形了。如果刚才那发炮弹命中的话,自己已经没命了。即使没有击中致命的部位,也肯定会受到重伤。自己如今面对的可以说是破坏之力本身,完全无计可施。

琢马靠在尖塔的墙上,仍旧藏在尖塔后面,向仗助说道。

“你是打算展示你那占据绝对优势的力量吗?打算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从很远的地方就把我杀死吗?不,不是的。你暴露出了【疯狂钻石】的一个特性,那就是他根本无法走到太远的地方。”

在【疯狂钻石】发动攻击的时候,他并没有过来,而是一直站在仗助身旁。恐怕【疯狂钻石】无法离开仗助的肉体太远。这与【轰炸空间】一样,在拥有强大力量的同时,移动范围也非常窄小。所以。他只能砸碎墙壁,捡起石头向自己攻击。

“……不过,真是奇妙啊。破坏和再生?你居然同时拥有这两种能力,真是危险的平衡。难道说这是因为你的性格也是如此吗?你的精神中有分裂的地方吧?我听过传言,说你平时很温厚,但如果破嘲笑的话,态度就会在瞬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有一点对自己很有利。那就是自己已经开始逐渐把握【疯狂钻石】的能力了,可仗助对自己的能力却一无所知。也许仗助知道自己拥有植入记忆的能力,但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是通过让对手看到【TheBook】里的文字来发动攻击的。在与亿泰交手的时候,亿泰可以通过一些东西来推测出不能走进琢马的视野。在灭火剂形成的烟雾中,琢马并没有发动攻击,而是选择了向后退去,这就是琢马的行动。可是,仗助不知道这个事实,所以,他不会闭上眼睛来进行防御。这样的话,琢马有机会在第一波攻击中就确定胜利。

琢马将手放在【TheBook】的封面上,手心里传来一阵温暖的感觉。

他从来没有让任何人进入过自己的内心。无论心情怎样,自己都没有哭过。可是,自己并没有感到孤独寂寞,因为有这本书。这本书一直在自己身旁不离不弃,就像在守护自己一样。自己不能示弱,连想都不能想,自己不能在这本书里留下难堪的记忆。

通过屋顶传来的咯吱咯吱声,琢马知道仗助开始向自己移动过来。仗助正在逐渐靠近琢马的藏身之处。虽然隔着尖塔的直角形墙壁,双方都看不见对方,但仗助已经准确把握了琢马的位置。琢马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暴露了他的位置,但他仍旧躲在尖塔的拐角里。他不能漏掉仗助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管是投掷飞刀也好,将【TheBook】在他面前打开也好,琢马都必须先准确计算出二人之间的距离。

突然,脑袋旁边传来了破坏的声音。细小的砖头碎片四处飞散,尖塔的一角被击碎了。【疯狂钻石】击碎了尖塔一角,让砖头碎片朝向琢马藏身的地方飞去。那块被砸碎的尖塔碎块重量并不轻,普通人连举起来都很困难。即使已经被削去尖角,它仍毫不停留地向前直飞,然后消失在虚空中。它恐怕会一直飞到几公里外人迹罕至的田地里,然后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吧。

“难道你打算伏击我吗?我早就说过了,我知道你藏在那里。”

仗助的声音比刚才距离琢马更近了。

大部分积雪部已经从十分倾斜的屋顶上滑落。但是,尖塔和屋顶连接的部位还多少有一些积雪,琢马用手捧起那些雪,塞入口中。如果被刚才的石块命中的话,估计恼袋已经被轰掉了。一不小心,就会在一瞬间失去性命。如果判断和时机估算错误的话,是没有补救机会的,甚至连悔恨的机会都没有。琢马集中起全身的神经,感受着逐渐靠近的威胁。

由于他将一捧雪塞入口中,因此嘴巴里面此刻非常凉,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不能再说话了。不能让仗助知道自己的行动。与他对峙的这种紧张感再过几秒钟就会消失。一切部结束以后,到了明天,自己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了。始终憎恨着某个人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

仗助的脚步声在距离琢马只有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他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飘在空中,从琢马眼前飘过。距离是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仗助就站在转过尖塔拐角的地方。毫无疑问,这是【TheBook】的有效攻击范围。

仗助并没有发动攻击的迹象,他感到有些犹豫迷惑。他突然停止移动,环视四周,迫不得已地观察起来。仗助在等待琢马的呼吸化作白雾出现的一瞬间,他的移动就是以那白雾为目标的。可是,此刻,那个目标已经不见了。

在冬天,由于人体内的温度和外界温度之间存在很大的温差,所以人呼出的气息中含有的水蒸气会受冷凝结成水滴,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白雾。为了防止这种现象的发生,只需要将雪放入口中就可以了。口中冷却后,呼出来的气息就和外界之间并没有太大的温差,也就不会生成水滴,呼出的气体也就不会化作白雾。

仗助不见了琢马呼出的白雾以后,便停下脚步,向四周望去。他心中应该已经起了疑心,怀疑【敌人】是否已经离开了尖塔阴影。这一瞬间就是最好的攻击机会。

琢马从尖塔阴影里走了出来。正如他预想的一样,走出尖塔拐角,便看见仗助站在那里。距离只有两米远。【疯狂钻石】就站在仗助身旁。他的视线本来正望向其他方向,但他察觉到了对手的气息,便转过身米。仗助的反应速度比常人快出许多,但琢马更快。

【TheBook】在飞速地翻页,下一瞬间,就翻到了记载着遭遇交通事故的地方。在【禁止区域】里,这也是最具有破坏力的一页。只要看到这些记载,就会在瞬间失去意识,无论是多么结实的身体都没用。

仗助令【疯狂钻石】摆出了攻击的姿势。同时,琢马已经将【TheBook】展开在了他的眼前。

事情出人意料。仗助此刻正闭着眼睛。

他已经知道【TheBook】的发动条件了。看来他已经从某处获知了不能观看【TheBook】的情报。【TheBook】发动的攻击并未奏效。

一瞬间,琢马在脑中重新回忆起来。现在的过程与亿泰交手时一模一样。琢马立刻向后退去。

【疯狂钻石】立刻发动了攻击。他在一瞬间发出两拳,从琢马眼前掠过。琢马脸上感受到了风的压力。这是仗助闭着眼睛发动的攻击,他并没有确定目标。可是,如果琢马不向后退去的话.肯定会受到致命伤害。

琢马从上衣里取出那把黑色飞刀。虽然这已经是最后一把飞刀了,但现在正是使用的时候。与亿泰交手时不同的一点在于,自己现在手上有飞刀。仗助此刻正闭着眼睛,应该不会感觉到飞刀。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飞刀不会掷偏的。在通常情况下,琢马的飞刀旋转一周会经过3.5米远的距离,在他与仗助之间的距离达到这一数字的时候,琢马掷出了飞刀。可就在琢马瞄准仗助的心脏,将要出手之前,他的后背受到了撞击。

琢马立刻变得无法呼吸,感到身体里面有几根骨头折了。

目标偏离。飞刀划出一道红线,消失在空中,并没有击中仗助。

琢马靠在尖塔墙壁上,尽力支撑着没有倒下去。砸在后背上的拳头大小的石块从屋顶掉向地面,发出巨响。琢马马上就明白了,原来那石块是从与仗助相反的方向飞过来的,正中琢马后背。

“任何人都会想要回到过去的状态吧?也许墙壁和花瓶也会这么想。”

仗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原因是二人之间的身高差距,还有,琢马此刻正跪在地上。

“【疯狂钻石】已经使其【再生】了。它会沿着一条直线,以最短的路线飞回来,所以,如果你站在尖塔拐角的话,肯定会被砸中的。”

琢马开始咳嗽起来,飞溅的唾液中夹杂着鲜血。

稍不注意,滚落在脚下的大石块已经消失不见。没有人去碰它,好像也没有从倾斜的屋顶上滚落下去。

远处传来“哐”的一声轻响。【疯狂钻石】刚才破坏掉的八角形穹顶墙壁至今仍开着一个大洞,刚才那个声音就是石块准确嵌在大洞边缘的声音。碎块重新成为建筑物的一部分,连断裂的痕迹都消失不见。

仗助为什么要修复好琢马的校服?

他的【替身】果真能够通过接触一块碎片,从而修复受损的东西。仗助在一楼捡起破碎的衣兜碎片,让【疯狂钻石】用手触碰,然后马上便开始了【再生】。那块黑布接在自己上衣的缝线处,就像被扔出去的墙壁碎块会沿着一条直线飞回来一样。破碎的衣兜碎片肯定是移动到屋顶上,在琢马不注意的时候连接在上衣的缝线处,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修复的。

仗助能够发现正准备从【荆棘馆】逃离的琢马并非出于偶然。他是借助那块上衣碎片找到这里来的。为了知道琢马的确切位置,他才修复好琢马的上衣的吧。

可是,琢马还有不明白的地方,那就是他为什么会闭上眼睛昵?琢马本打算好好想一想,但后背的撞击令他无法集中精神思考。可能连内脏都受到了损伤,他感到有些恶心。

仗助在琢马眼前擦了擦脸上的鲜血。二人之间的距离非常近,触手可及。在一轮攻防过后,仗助并没有后退,而是在【TheBook】的有效攻击范围内停了下来。同时,那也是【疯狂钻石】的攻击范围。

他对【疯狂钻石】的拳头的速度拥有绝对的自信。如果琢马打算翻开书的话,仗助确信他能够立刻做出反应,抢先用拳头击中琢马。

“看你的表情,好像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闭上眼睛。”

仗助的声音异常低沉,听上去仿佛正在压抑心中的怒火。

“亿泰倒在一楼的地上,他恐怕是想告诉我‘不能看’吧。他用手指捅瞎了自己的双眼,你听好,是用两根手指,捅瞎了自己的双眼。那个傻瓜。他相信我能够到这里来,他相信我能够修复他的双眼。学长,你说那家伙该有多傻。”

当亿泰捂住脸一动不动的时候,琢马真应该走过去确认一下。

“所以,当你要让我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了。那本书就是你的【替身】吧?我看你刚才手里是空的。”

仗助瞥了一眼琢马右手里的皮革封面的书。【TheBook】的封底和边角比刚才更加破烂不堪了。

“原来你是通过书向对手发动攻击啊,而且还必须在很近的距离。如果能够在远处攻击的话,你早就发动攻击了。喂,别动。在你打开那本书之前,我肯定会揍扁你的脸的。”

“你少在那里狂妄自大了。”

由于混杂着鲜血的唾液已经涌入咽喉,所以,琢马只能一边咳嗽一边发出声音。

“书翻页的速度很快的。比起你这个讨厌的男人出拳的速度要快得多。”

琢马瞥了一眼站在仗助身旁的【疯狂钻石】。他的脸型很接近人类,但脸上毫无表情。他看起来毫无感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只是用眼睛望向琢马。仗助挑衅般地说道。

“那就让我们来比一比吧。看看到底是我的拳头快,还是你的书快。”

“你不先治好你脸上的伤吗?”

仗助的脸颊在不停地流血。他并没有回答琢马的提问。难道是因为【疯狂钻石】无法治愈东方仗助自身的伤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于琢马来说还真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样一来就不需要一击定胜负了。伤害会在他体内积累,他体内折断的骨头,以及破裂的内脏都不会复原。

琢马最后掷出的飞刀并非毫无作用。仅仅从引出这样一个信息来看,那把飞刀就有很高的价值了。琢马的心情稍微变得轻松起来。仗助的【替身】并不是无敌的,这点很重要。

“而且,你能治疗伤势,但好像无法治愈疾病。你刚才说过,你无法治愈亿泰的症状。那生命昵?你能够让死者复活吗?”

仗助仍旧无语。站在他身旁的【疯征钻石】皮肤上毫无汗毛和污垢,美丽得简直就像刚造好的陶器一样。并不会让人产生错觉,除了身体重量以外,他还表现出确切无疑的存在感。可是,他的脸颊上出现了一道伤痕,位置与仗助脸上伤痕的位置相同。好像和琢马与【TheBook】之间的关系一样,如果仗助受伤的话,【疯狂钻石】也同样会受伤。

警笛声已不再响起,但火并没有被完全扑灭。到了明天早晨,父亲和他女儿居住的屋子恐怕就会被烧成灰烬了。建造在【荆棘馆】屋顶上的七座尖塔在劲风的吹动下,发出了高亢的声音。屋顶上没有滑落下去的积雪被刮起、吹散,然后从屋顶边缘散落下去。

琢马开始在脑海中总结接下来该做的事。琢马知道,【疯狂钻石】拥有强大的力量,绝对不能与他硬碰硬。可是,也并不是没有通往胜利的道路。即使有一辆马力强劲的好车,也得需要有人来驾驶。如果驾驶员的心里产生动摇,在一瞬间就会被其他车辆超越。

“我有些事情想问你。如果现在不问的话,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琢马向仗助说道。

“我想问的就是关于你的发型……”

在《一千零一夜》中登场的少女每天晚上都会通过给国王讲故事来避免受到刑罚。最终,国王通过少女讲述的故事领悟到了宽容和逻辑观。少女最后免于刑罚,更和国王结婚生子。故事具有使人生存、向前发展的力量。在向东方仗助发动反击前,琢马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那就是讲故事。他必须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位少女一样,在讲故事的时候搏上自己的性命。

琢马已经在脑中想好了故事的构架,故事的结局早已确定。

【因为书的存在,仗助死了】

接下来,他只需要考虑如何令故事发展成那个结局就行。

如果现在马上打开【TheBook】的话,在获得这种感触前,人形一般的【疯狂钻石】恐怕就会一拳打在自己脸上。他现在处于一种异常的心理状态,也就是认为自己正在战斗。双方之间的距离只有两米,这就相当于对方【正用手枪指着自己的脑袋】。琢马并不打算验证究竟是书翻页快,还是【疯狂钻石】出拳更快。在这种状态下,对方是不可能出现一瞬间的破绽的。因此,琢马就需要讲故事。哪怕在一眨眼的时间里,只要自己抢到首击,就能获胜。仅需如此,就很有可能会把仗助杀掉。

“我的发型怎么了?”

仗助板起了脸,【疯征钻石】的手也握成了拳头。虽然琢马也曾听过传言,但发型果然是仗助不可亵渎的圣域。据说那发型就是他生存的意义,是他的信仰。所以,他的发型作为打动他内心的故事素材是最为合适的,但同时也是很危险的。只要稍微控制失误,残酷的国王就会施加处刑吧。

“也许我是在以闲聊拖延时间。但我曾经听说过一些传言,是关于你梳这样一个发型的理由的。那是在你四岁时的一个下大雪的夜晚吧?那一夜和现在一样,世界变成了一片雪白。”

琢马已经通过【TheBook】调查过与仗助有关的事,然后深深记在脑海中。这些话都联结着仗助的内心最深处,是它们在里面支撑着【东方仗助】这个人物。

琢马一咳嗽,受伤的部位就产生一阵剧痛。他收起右手里的【TheBook】,将右手放在骨折的左肩上。琢马望着仗助的眼睛,开口说道。

“如果没有【他】,车子就无法开动。你就会在那一晚死掉。真是一个谜一般的人物啊……”

那是仗助幼小时的记忆。在一个下雪的夜晚,仗助和母亲乘坐的汽车车轮陷入雪中,不住打滑,无法开动。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立领校服的人,是他脱下校服上衣塞在车轮下面,才令汽车重新发动起来的。

并不是那个少年助人为乐的行为打动了仗助的心,更重要的一点在于,那个少年牺牲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只是为了能让他们母子乘坐的汽车开动起来。仗助觉得这种行为十分神圣,就像圣经某一页中记载的一样。

据说,仗助的奇异发型就是模仿了小时候救过自己的【他】的发型。构成了【东方仗助】这个人物的标志性部分就起源于此。正因如此,这个故事才成了禁忌,绝对不能让别人染指其中。

“你是否认为【他】现在仍居住在这座城镇的某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仗助的脸上露出难以弄懂琢马本意的表情。这是一个好的征兆。【疑问】就是在听故事的时候产生的。仗助已经开始被这个故事吸引进去了。

“我的能力名叫【TheBook】,里面不仅有我自己的记忆,它真正的使用方法要更简单。书中记载的是一种自传小说,是我过去的所见所闻。我可以在任何时候进行检索查阅。比如,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我可以告诉他【我在几年前的几点几分几秒在街头和你擦肩而过,你还记得吗?】。这本皮革封面的书就是我的人生。在我的人生里,进入我视线的一切都记录在这本书里。”

琢马一边按住自己的左肩,一边继续说道。为了装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他将身体微微向前弯了下去。仗助很高大。在当前距离下,如果自己再向前弯下身体的话,仗助就很难从这个角度看到自己的右手。

“你是在四岁时遇到【他】的。我当时是五岁。我喜欢观察行人的脸,还有往来经过的车辆的车牌号码。我至今仍能够想起当时的细节部分。那时的街道、天空颜色、流淌在空气中的音乐……。我还记得你母亲带上只有四岁的你去买东西时的情景。其实,我们在这座城镇里曾经无数次擦肩而过,但我当时并不认识你。我只要在书中检索一下现在的你和你母亲的脸,就能够清楚地知道我们曾经在哪里擦肩而过。”

“继续。”

仗助的脸上露出了比刚才更加严峻的表情。琢马则带着确信继续说道。

“五岁的我应该见过【他】。我几乎记得这座城镇里所有人的脸,虽然在更加幼小的时候只有残缺不全的记忆,但在五岁的时候,我肯定应该见过【他】。”

当时,为了接受关于无限记忆力的检查,琢马曾在福利院里大人的带领下,频繁地出入于大学。大人们让他在研究室里记住位数众多的数字。或是让他解开迷宫。他非常喜欢在回到福利院之前,大人们在车站前的茶馆里给他买冰淇淋吃。

“我确信自己记得当时所有高中生的脸。”

琢马当时坐在座位露天摆放的咖啡店里,有许多中学生和高中生在自己面前走过。不管是乘坐电车或公交车,还是在车站前的商店街上稍作玩耍,回家的学生们是肯定会从车站前经过的。那是在琢马第十几次来到那家咖啡店的时候。他望着身穿校服的人从眼前走过,“第一次看到的脸”的数目为零。后来他曾经看过资料,将自己记住的学生数目和学校在籍的学生数目进行了对照,发现结果一致。琢马准确无误地记住了那一年所有在籍学生的长相。

只要阅读【TheBook】中的记忆,应该就能找到【他】。而且,如果【他】和东方仗助梳同一种发型的话,那就更好找了。只要那家伙稍稍出现在琢马的视野里,就应该是救过东方仗助性命的那个男人。

仗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

“学长,你是想说,你的书里写着那个人的事情吗?”

“应该有的。肯定没错。”

每次被否定发型的时候,仗助的情绪都会变得非常不稳定,那是因为【他】是仗助的精神支柱,而【他】的存在却又那么不稳定。可以很轻易地想象出来,对于没有了父亲的仗助来说,【他】的存在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他】是仗助内心世界的真理,是语言,是法律,是逻辑观。仗助模仿【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模仿自己的父亲一样。关于【他】的消息,仗助是不会置之不理的。在仗助听完这个故事之前,他是不会处刑的。琢马望着仗

助的眼睛,继续说道。

“虽然我在调查你的过程中,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但我还不曾在【TheBook】里检索过关于他的事情。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在这里阅读十三年前的记忆,你看怎么样?”

只要通过那些特定条件——身穿立领校服,与仗助梳同样的发型——就可以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内找到结果。只要找出关于【他】的记载,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可以通过见到【他】的时间、地点,以及他拿在手里的东西来推测出他的长相。只要知道了准确的相貌,即使他的发型已经改变,也可以找到现在的他。

“你不是一直在找他吗?现在,你也许能够在这里了解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哦。只需要翻开【TheBook】就可以了。”

衬托出夜晚的【荆棘馆】的照明灯此刻正照向他们,只见仗助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在仗助感到精疲力竭的时候,他肯定是想到少年时代见到的那个男人,才一直坚强地活到了现在。琢马感到这其中真是具有讽刺意味。自己和他,不管是谁都好像是在追寻着父亲。对于自己来说,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是自己要消灭的对象;对于仗助来说,虽然二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对方却值得他去尊敬。

“啊啊,是啊。你只需要打开你的【替身】就可以了。不过,如果这是你开的一个玩笑的话,我就不能保证你的性命了。因为你这样做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琢马刚才冷却的口中又恢复了正常温度。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在风中慢慢消散。构成杜王町的无数人家窗户里亮着灯光,照亮了很远的地方。仿佛是在黑暗无比的大海中,汇集了所有的星星一样。琢马产生了错觉,他觉得仿佛自己和仗助都站在了银河上。

“我现在就召唤出【TheBook】,但不是为了攻击你,而是为了寻找你的恩人。所以,你不要使用那个不会说话的男人。”

琢马瞥了一眼【疯狂钻石】。仗助并没有对【疯狂钻石】说停止进攻,但琢马明白,他已经答应了。

琢马的右手离开了自己的左肩,召唤出了【TheBook】。那本皮革封面的书顿时从手心里浮现出来,就像一艘潜水艇浮出水

面一样。同时,琢马用食指和中指偷偷地夹住了别在胸前衣兜里的钢笔。他小心翼翼地做出这一系列举动,令这些动作看上去并无不自然的地方。由于他的身体仍旧有些前屈,所以,高大的仗助肯定不会注意到他的右手在胸口处的动作。

琢马将【TheBook】的封面展示给仗助看。仗助则一直在对书的翻开保持着警戒。可是,如果这是在刚才,书要翻页的话,仗助便会毫不犹豫地发动攻击。但此刻的仗助却大不相同,他的攻击意识看起来要淡薄了许多。只是观察着琢马的动作。看来仗助很想知道关于【他】的信息。

琢马很快便可以检索到与【他】有关的记忆,但他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打算这么做。

“对了,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TheBook】中究竟是否有关于【他】的记载呢……”

琢马俯视着手中的【TheBook】,开口问道。现在是将展开的故事收起来的时候了。

“你在耍我吗?”

维系着仗助理性的那根线开始嘎吱作响。对于仗助来说,发型以及与【他】有关的事情都显得异常敏感,一不小心,他的理性之线就会啪地一声断掉。

“这个故事从这里开始才变得重要起来。你听好了。如果我检索过去,找到了【他】,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没有找到【他】,事态会变得怎样?我几乎掌握了当时住在杜王町的所有人的长相,中学生和高中生的长相更是无一遗漏。你必须认可这个前提条件。即便如此,万一【TheBook】中并没有关于【他】的记忆,那就不是我的错了,虽然这甚至会令我都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如果【TheBook】中没有这方面的记载,那就说明,那个男人当时并不住在杜王町,【他】只是在那个夜晚出现在你和你母亲面前,仅此而已。”

“那不可能。”

“为了向【他】道谢,你的母亲肯定已经找过【他】了吧?可结果并没有找到。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他】的发型那么那人注目,为什么会找不到呢……”

二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白色的颗粒从琢马视野中飘过。呼出的气息不断旋转,最终变成了小小的雪粒。伴随着伤处的疼痛,汗水也涔涔而下。

“这本书中记载着无人能够解答的永恒问题的答案。我现在就来调查关于【他】的记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并非真实存在过昵?”

仗助的手缓缓地、用力地攥成了拳头。他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慈悲,简直就是一张罪犯的脸。琢马刚才提出的话题只能在心里想象,而不能说出来。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你的母亲肯定也去学校问过是否有那种发型的学生了。可即使如此还是没有发现,所以我当然会想到【他】很可能是【不存存】的。而且,【他】当时不是遍体鳞伤,就像和别人刚刚打过架一样吗?在下大雪的夜晚,【他】站在农田正中间做什么呢?这家伙简直就像关于穿越时空的科幻小说里的‘伏笔’一样。所以,我做了一个关于【他】的真实身份的假定。”

琢马通过仗助的呼吸,推测他的精神状态。吸入空气的声音。胸口的上下鼓动。空气在他的嘴唇之间快速进出,呼吸的节奏比刚才更加紊乱。可是,他还是攥着拳头。现在就像一只脚踩在地雷上一样,还不能动。在由于恐惧而动脚的一瞬间,肯定就会发生爆炸。

“这只是想象……”

自己有必须要做的事。那就是将地雷深深地埋入地下,以免地雷爆炸。

“【他】会不会就是你自己呢?”

【荆棘馆】倾斜的屋顶上响起“噼咔”一声轻响,恐怕是由于仗助做出无法用肉眼看见的重心移动所造成的。仗助脸上一副诧异的表情,仿佛在问琢马,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紧攥的拳头微微有些放松。在承受能力范围内的拉力作用下,眼看就要断掉的理性之线一下子变得松弛下来。这种情况下产生的现象称为【弛缓】。这不是自然发生的现象,而是琢马通过意志力量在仗助身上造成的现象。

现在,只要将【TheBook】遮在仗助眼前,就能分出胜负了。不,即使仗助此时处于【弛缓】状态下,他闭上眼睛的动作还是会比书翻页更快。要想获得胜利,必须在不受到【疯狂钻石】攻击的前提下,让仗助睁着眼睛看到书中的文字。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经过一系列步骤。

琢马毫无前兆地扔出了钢笔。皮革封面的书失去了依靠,从空中向下坠落。

如果对手是一个不会使用【替身】的普通人,恐怕早就发现琢马藏在右手里的钢笔了。能够看到【替身】,就会忽略隐藏在【替身】后面的东西。那支钢笔一直夹在【TheBook】的封面内侧和琢马的右手手指之间。只要不翻开封面,仗助是不会发现钢笔的。由于仗助能够看到【替身】,所以便看不见被【TheBook】遮挡的东西。

【因为书的存在,仗助死了】

只差一点儿,这个故事就要讲完了。

如果仗助一直摆好姿势的话,在感觉到琢马行动的一瞬间,【疯狂钻石】的拳头就会挥过来。钢笔飞向仗助的脸,方向很准确。与目标之间的距离以及旋转次数此刻都不重要了,因为琢马掷出钢笔的目的并不在于命中对方。

钢笔在飞到距离仗助鼻尖只有几厘米的地方时,被【疯狂钻石】挥手击落。他的【替身】的反应速度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可是,钢笔的外壳无法承受如此大的冲击力,在空中便破裂开来。钢笔在仗助眼前破裂,里面的墨水四下飞溅。他立刻闭上眼睛,低下头去,防止墨水溅到自己的眼睛里。

琢马相信他不会被墨水伤害眼睛。如果墨水溅入仗助眼睛里的话,琢马就无法发挥【TheBook】的能力了。仗助是一个优秀的战士,所以他避开了四溅的墨水。仗助的行动都在琢马编造的故事范围内。他因躲避墨水而闭上眼睛,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

闭上眼睛的人接下来要做的,肯定就是睁开眼睛,环视四周,以确认自己的眼睛真的无事。这是人类的一种心理,也是一种反射性的举动。

【TheBook】一边从空中向下坠落,一边开始翻页。琢马只需要在心中默念,记载着人生记忆的书页便开始一页一页翻动。只要让仗助看到关于交通事故的记载,便可以分出胜负。琢马在空中接住了【TheBook】。

映入视野的景色、耳中听到的声音都化作了文字,排列在纸张表面上。书页总是从现在翻向过去,简直就像一个人在回忆从前一样,从昨天到前天,从一周前到一个月前,从一年前到十年前,记忆的书页不住回溯。书页翻动的速度根本无法看清文字,但琢马已经大致掌握哪一页上都记载着什么内容了。

在学校里与同学们进行着虚与委蛇的交谈,还有与双叶千帆一起在图书馆里,这些记忆都在一瞬间翻过,被新的一页取代。监视父亲家庭时的记忆,还有在福利院里度过的童年时的记忆都化作了文字,下一瞬间,这些书页都已翻过,消失在庞大的记忆中。

在空中裂开的钢笔碎片仍旧落向二人身体连线的中点位置。蓝色墨水化作无数小球,与雪粒交错纷飞。

仗助闭着眼睛发动了攻击。【疯狂钻石】发动了浑身的肌肉。一瞬间,他看上去仿佛变大了不少。后背的肌肉块块隆起,就像一颗颗饱满的果实一样,同时,【疯狂钻石】已经重重地击出右拳,以难以置信的速度。【TheBook】每翻一页,【疯狂钻石】的拳头就变得更近更大。即使仗助闭着眼睛,他好像也大概掌握了琢马所在的位置。琢马的脸此刻正位于拳头的延长线上。

琢马遭遇交通事故是在八岁的时候,要翻到那一页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书页要从现在一直翻到过去。所以,如果是五分钟前或昨天的记录,可以在一瞬间就翻到,但如果是很久以前的记录,那就必须翻过更多的页数。当然,对于普通人来说,那时间短暂得可以用【一瞬间】来形容,但琢马此刻的对手是【疯狂钻石】,情况肯定就不同了。琢马并没有小看对手,反而对对手的能力感到相当的尊敬,但他拳头的速度实在超出了琢马的预想。

【疯狂钻石】的拳头穿过空中飞舞的墨水粒子和钢笔碎片,快速接近琢马的脸。琢马将拳头的速度和书翻页的速度进行了比较,看来在书翻到交通事故那一页之前,拳头就会打在自己脸上。

在击向自己的拳头对面,是仗助那张被墨水弄脏的脸。他的眼睛好像有些微微张开。如果翻到交通事故那一页,就可以击败仗助。或者,如果自己有足够的运动能力能够避开【疯狂钻石】的攻击,就可以闪过他的拳头,将【TheBook】摊在仗助眼前,这样就能结束这场战斗了。可是,【疯狂钻石】的速度并不是人类的运动神经能够应付的。

琢马做好了心理准备。那是决定改变当初计划好的故事的心理准备。

仗助睁开眼睛,眼球暴露在外面。那一瞬间,他的肋骨发出一声脆响。仗助的脸上和脖子上出现了无数擦伤,拳头一边发出折断树枝般的声音,一边严重变形。琢马非常清楚地知道他的身体受到了怎样的伤害。肋骨断了三根,指骨断了两根,还有膝盖的韧带。仗助在一瞬间身受重伤。

【疯狂钻石】也受到了同样的伤害。他的负伤部位与仗助相同,伤势令他发生了晃动,击向琢马的拳头也打偏了。

在受到攻击前,琢马终于抢先让仗助看到了【TheBook】。但那并不是交通事故,而是能够在【疯狂钻石】的拳头到达之前就翻到的其他的【禁止区域】。

在此之前,琢马曾经有过两次自杀未遂。第一次是采用剪刀刺伤自己的手臂,第二次是从医院跳楼。植入仗助体内的是琢马在十岁时从病房窗户跳下去的记忆。当仗助看到这些记录后,【感情移入】令他的灵魂以为那些事情都是自己的真实体验,产生错觉的肉体才会负伤。

这段记忆的杀伤力不如交通事故,也不会令仗助失去意识,但如今,琢马必须躲开【疯狂钻石】的攻击。受伤的冲击应该会令仗助停止攻击。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伤足以让他无法站立。甚至疼痛到不能呼吸。仗助无法治愈自己身上的伤,只要不受到【疯狂钻石】的攻击,琢马很容易就可以杀死受伤后行动不便的仗助。

可是,他的算计有一处失误的地方。那就是东方仗助的意志。他好像已经决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让这一拳一击到底。

【疯狂钻石】负伤后,拳头也从内部开始崩溃,发生歪斜。可是,仗助并没有停止攻击。等到琢马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疯狂钻石】的拳头已经近在眼前了。

琢马的脸颊受到一股强烈的撞击。即使负伤令拳头的威力大减,但那一拳仍像一块巨岩般沉重。琢马脸上的骨头顿时碎裂,他甚至感觉到颈骨都要断了。脑袋受到这么强烈的撞击,琢马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他被一拳轰出,狠狠地撞在尖塔的墙壁上,仿佛脸上发生了一个小型爆炸一样。【疯狂钻石】终于直伸右臂,完成了这一拳。

“……无论怎样,都无所谓。”

琢马耳中不住轰鸣,仿佛有一架喷气式飞机在耳边发动一样。即便如此,仗助的声音仍旧清晰地传人了耳中。琢马在昏暗的视野中看到了跪倒在倾斜屋顶上的仗助。大量鲜血正从他的脖子上汩汩涌出,疼痛令他的脸极度扭曲。他努力呼吸着,继续说道。

“不管那个人,是真的存在,还是不存在……。知道的时候都没有意义。

一股红色粘液从琢马鼻子里面涌了出来,仿佛岩浆一般。起初,他浑身麻痹,毫无感觉,但脸上左侧面的疼痛开始逐渐明显起来。

“学长,不管你说什么,我的生活方式都不会改变。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这个发型更帅的东西。”

仗助的眼神开始发呆,这是他昏倒前一瞬间的表情。他右手的两根手指非常奇怪地拧在一起。仗助缓缓举起手臂,将手放在头上。琢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见他开始小心地整理头发。他脖子上流着血,可他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发型。

琢马的牙齿伴随着带血的唾液,一起从倾斜的屋顶滚落下去。琢马试着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没想到自己的脸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琢马抓住尖塔的墙壁,打算站起身来,但上下的方向感已经十分模糊,他有种自己会从十分倾斜的屋顶上滚落下去的感觉,没能站起来。

头上传来鸟儿啪啦啪啦扇动翅膀的声音。但那并不是鸟儿,而是从【TheBook】上脱落的大量书页被风吹动的声音。那本皮革封面的书就在自己身旁。在刚才的冲击下,一些记忆仿佛已经从书上脱落了。脱落的书页被风卷起,飞向城镇上空,那光景宛如无数鸟儿在上空盘旋。

温热的水从体内溢出。液体沿着大腿流下,渗入到地面的泥中。包裹着胎儿的胎衣已经破裂,羊水汩汩流出。明里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身体的变化。这种感觉十分珍贵,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

疼痛的感觉发生了变化。胎儿从胎衣中努力向外探头,但是这种感觉马上转变成为更加直接的剧烈疼痛。胎儿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就要降生了。为了将胎儿生出来,明里用尽了腹部肌肉的力量。

疼痛变得没有间隔,而是伴随着肉体一直存在。体内有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虽然明里感到有些害怕,但胎儿却不给她喘口气的时间。这就好像在重力作用下下落的物体是不会停在空中等你一样。人类只能遵从这一原理。明里感受到了胎儿要从自己身体里面出来的强烈意志。伴随着胎儿想要降生的努力,明里也使出了全身力量,眼泪一直不停地流着。

头顶上那道细长的天空很蓝。明里觉得今天会是一个不错的晴天。

哭声在墙壁间响起。

是一个男孩子。

“我去捡回了妈妈的尸体……”

为了不会忘却,他将其用语言说了出来。在记忆被风化剥离之前。

“某个晚上我爬上屋顶,俯看着大楼之间的夹缝……”

那年他十二岁。尽管之前也一直念念不忘,但直到十二岁他才鼓起勇气来到那个地方。他半带臆测地寻找着那儿可能有些什么东西。他翻过防止人掉落的铁栏杆,来到屋顶边缘。曝露在风雨中的水泥墙壁上刻着大量伤痕。被两面平整的墙壁夹住的空间里蔓延着一片黑暗。他的双腿在颤抖。这儿完全不是人能够居住的地方。阴冷,昏暗,被上帝遗弃了的地方。

他决定放下一根绳子爬下去。等到天快亮时,他终于开始沿着壁面往下爬。快降到底部时,周围的空气十分潮湿,一股腥味扑鼻迎来。下面横七竖八地散落了大量毛毯和纸箱的残骸,他踩在那些东西上落到了地面。那些东西吸进了不少雨水,琢马的体重加在上面时,哗的一声污水溅散开来。角落里堆满了无数的空瓶子,一块石头压住了叠放在一起的购物袋。十分凄凉的地方。他根本无法忍受独自一个人在这儿待上很长时问。

墙上留下了无数的伤痕。生锈的小型火炉和水壶滚落在脚边。破烂不堪而且已经发臭的书掉在地上。几乎分辨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叠在一旁。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

地面上撒满了白色的东西。或许是被老鼠啃食掉了,以前的原型已杳无踪迹可寻。妈妈的骨头变成了细小的碎片,湮没在潮湿的地面中。他一边拾起这些碎骨,一边心想着妈妈将自己献给了杜王町。一部分成为了老鼠的食物,一部分被地面吸收,一部变成灰尘融在了空气里。

柔软的泥土下埋着头发。往外一扯,足足有一个人所有头发那么多的长发和泥土一块被拉了出来,缠在琢马的十只手指上。他从未见过如此蓬乱的头发。

他把妈妈留在大楼夹缝间的所有东西都带了回去,里面有一根黑玉项链和一枚明信片。

“我要向父亲复仇。这是我活到现在唯一的心愿。”

粉碎的钢笔碎片从身边掉落。琢马踩着它站了起来。一放松下来膝盖就像要折断一样,但应该还能战斗一两分钟。

东方仗助沉默不语。他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两人的距离还是两米。看上去他和琢马一样已经接近极限了。大量血液从房顶上滴落下来,普通人如果流这么多血的话早就已经昏厥了吧。

“你的伤势不快点去医院的话会失血过多而死的。”

琢马向他忠告说。由于牙齿折断了几颗,他的声音有点含混不清。

琢马试图在医院跳楼自杀时,树丛的枝头伤到了头部的血管。当时幸亏医生和护士飞奔而来自己才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这儿没有医生。

“我想时间足够决一胜负了。”

【疯狂钻石】握紧了拳头,全身布满了无数伤痕,但一点也没有动摇斗志。受伤的【替身】身上甚至涌起了闪耀而神圣的光辉。

“学长哟,你做好准备吧,我等你。下一招见分晓。”

琢马拭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TheBook】。

“看来你无论如何都想要证明你的拳头比较快吧。”

是拳头更快,还是翻书的速度更快。仗助好像想堂堂正正地用速度决一胜负。

“但是,我比你快。”

琢马终于意识到刚刚的战斗中有哪点不足了。败因是【TheBook】的页数。自己活得太久了,因此过去堆积在一块,增大了记述量,必须要翻上很多页才能翻到目的的记忆。要对付以迅风疾雷般速度出拳的【疯狂钻石】,这一时间的浪费是致命的。

但刚刚被拳头打到时书里掉落了大量的纸张。被风吹走消失在城市上空。那些纸张已经回不来了。所以【TheBook】比【疯狂钻石】的拳头更快。页数的减少则可以缩短到达过去页面的时间。

“下面是交通事故时的记忆。你会在这座房顶上全身骨头都被撞碎。现在的伤势再加上骨头粉碎,不可能有救了。”

也许是因为出血过多头脑有点昏沉,仗助瘦削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但他瞳孔的焦点毫无动摇,他对琢马的话语嗤之以鼻。

“看我不把你的书打得稀烂,再卖到旧书店去。扔在店前装满一百日元处理品的推车上,在太阳下曝晒得变色。”

【TheBook】以合拢的状态出现在右手掌上。琢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浸满了肺部。一定得在一方断气之前决一胜负。四周静得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两人面对面站着,连指尖都一动也不动。

乌云消散,月上梢头,隐约可见周围的情景。空中飞舞的雪花在月光的笼罩下闪闪发亮,屋顶上的景色美得仿佛像远离尘世的仙境。

这儿到底是哪?是宇宙吗?地上散落的灯火也好,空中浮动的雪花也好,都像星辰一般耀眼。

【疯狂钻石】向前一步。同时,【TheBook】的皮革封面也翻开了。两人的起始动作速度不分上下。自己追溯的时间一张张飞速地翻开。大量纸张消失了,他的头脑里十分轻松。记忆深刻的场景一幕幕展现在眼前,很快又被另一张页面覆盖,消失无踪。瞬间,无数场景涌上了脑海。

让少女通过天文望远镜观看了木星。没能成为恒星的那颗星球寂静地漂荡在无尽的黑暗中。

夕阳西下,照射着水池里的桩子上插着的小刀。

一直掩面哭泣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开始忍住泪水,身材也变得高高大大了。

风吹树动,吱嘎吱嘎的响声吓坏了孩子们。

从生下来到现在遇到过很多人,说过无数话,独自生活时也在心里自言自语。记住这些真的有意义吗?自己离开人世时,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心里涌出感情也找不到任何归处,一切只会烟消云散,像渗入地面的水滴一般。所以,那名少女才想写小说吗?

听不到仗助的声音。不,发出声音的是【疯狂钻石】。那家伙像个雕像一样面无表情的张开嘴,发出吼声。

【TheBook】。更快一些。加速的翻阅纸张。琢马对着那本皮革封面的书在脑海中说道。比那一拳更快。我们必须要翻到【禁止区域】。

终于,纸张的缝隙间开始凝缩出闪闪发亮的小颗粒。不知道是因为它和空气摩擦发光,还是因为自己的瞳孔张得过大产生了错觉。【TheBook】开始微微颤动,装订纸张的线也开始松懈。摸上去去很舒服的皮革封面也紧缩成了一团,产生了龟裂。

封面的裂痕里溢出了光芒,那光芒从琢马指缝中泄露。

耀眼的白光。

只要再翻几页就能到交通事故的记述了。

但琢马永远也翻不到那一页了。

正要翻的纸张都软软地变成了碎片,飞散在空中。琢马看到自己的鲜血洒落开来。还没感觉到疼痛时,自己的腹部又吃了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疯狂钻石】不停地出拳殴打过来。

每打一拳,那家伙都大叫一声“哆啦!”,像钢筋水泥般坚不可摧的拳头连续地落在琢马的身体上。就像随着那家伙的吼叫,机关枪同时扫射过来一样。

全身仿佛折断了一般,传来骨头碎裂的感觉,但拳头仍没有停下。第一肋骨到第十二肋骨全部粉碎,肩胛骨、锁骨、上腕骨轰然破裂。大腿骨和腰骨的碎片掉进了身体内部。他感觉所有的血管都破裂开来,肌肉已经溃不成形,脸也被打得变形了。头脑中父母的事都慢慢褪成了一片空白。

终于,【疯狂钻石】的吼声停了下来。因为被殴打的冲击力,琢马的身体被弹向了后方,而那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视野中蔓延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夜空。皎洁的月亮从云间探出身影,无数雪花浮在身旁。琢马已经分不清上下左右了,他将自己的身体放逐在飘渺的虚空之中。【TheBook】掉落在自己的身边,已经不能称之为书了,所有的纸张都变成了碎片。仗助从屋顶边缘挺出身子,向自己伸出了手。

琢马还有自己刚出生的那一瞬间的记忆。幼年时的自己被其它的记忆所占据一时想不起来了,但自从能够使用【TheBook】以来,他就能对记忆进行整理,随时可以重读上面的记述了。那天,自己从母亲的体内出来,哗啦一声掉落到了泥水中。那儿是在大楼的夹缝间,泥泞的地面上洒满了羊水和血液。肚脐还和母亲连在一起的自己掉落到了那潭泥水中。那是自己人生最初的灾难。寒冷,害怕,视野也不是太清楚,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久后母亲抱起了自己,擦拭掉了自己身上的泥水。自已拼命地抱住了她的手臂,不可思议地安下心来。自己努力呼吸,将空气吸入肺里。把头倚靠着母亲的怀抱时,还能听到她心脏跳动的声音。在大楼夹缝间和母亲生活了三天,自己一直在睡觉,偶尔醒来时,妈妈也在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手掌轻轻抚过自己的全身,向自己说话。当时自己不懂语言,只把妈妈的话当作声响来听。之后用【TheBook】在脑海里展现出过去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了妈妈发出的是什么声音。有音乐从远方断断续续地飘来,之后他知道了那是莫扎特的曲子。自己用本能推测出妈妈的心愿,自己获得了【不会忘却】的能力。

爬满荆棘的墙壁近在眼前,照明用的灯光映出了自己的身影,脚底空无一物,只能看到遥远的下方是地面,自己的身体像挂在树上的苹果一样左右摇晃。

东方仗助从屋顶边缘挺出身子,抓住了琢马的左手。准确地说,是用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攥住他校服上衣的长袖。他的出血量仍未减少,【疯狂钻石】也不见了身影。大概是殴打琢马时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会不见了吧。

听不到任何声响。耳朵像是聋了。仗助俯视着琢马,同时蠕动着嘴唇像是在说些什么,但周围笼罩在一片死一般的静寂中。不过他知道仗助所说的内容,因为他懂得唇语。他说把另一只手伸过来。琢马校服的左袖快承受不住他的体重了,肩部的接缝处开始破裂。

琢马的脑海里浮现出好几个他想搭救自己的理由,也许他一开始就不想夺取自己的性命,或者是想问出些缠在【他】身上的永远的谜团。

【TheBook】已经消失不见,像是从封面到封底,甚至连书脊都完全散架飘落了。无数的纸张飞舞在仗助的身后,多得仿佛能将整片夜空都遮掩住。纸张里记满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自己在这座小城里得到的语言足以埋没整片夜空。

把那只手伸上来,仗助一脸痛苦地说道。他的肉体好像也已经到达极限了。琢马竭尽仅剩的一点力量,抬起耷拉无力的右臂。他手上的皮肤全被刺破,露出了断裂的骨头。他颤抖着沾满血迹的手指,将校服上衣的金色扣子一粒粒的解开。

解开一粒扣子都要花费很长时间。在解开最后一粒扣子时,他和仗肋对视了一眼。嘴里早已血肉模糊,所以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时间如无声的匕首般滑落,地球仿佛停止了自转一般,他能清楚地看到每一处细节。他的表情,一页一页的纸张。如果耳朵还能听到声音的话,恐怕还会听到如翻阅书籍般的纸张的摩擦声。

自己的身体被地球所牵引着,从上衣中脱落。仗助所在的屋顶越来越远,他沿着布满荆棘的红砖墙壁往下坠落。覆盖着八角形顶盖和七座尖塔的【荆棘馆】的上空刮过一阵大风,大量纸张漫天飞舞。最后,他看到纸张如掠翔在空中的鸟群一样,消失在风中。

终章

Communio

Lux?ternaluceateis,Domine:

CumSanctistuisin?ternum,

quiapiuses.

Requiem?ternamdonaeis,Domine:

etluxperpetualuceateis.

CumSanctistuisin?ternum.

quiapiuses.

刚出生的婴儿娇嫩幼小。他自己蠕动着,摸起来柔柔的,软绵绵的。一开始身子有点发青,但慢慢的就变成了红润的颜色。他与自己血肉相连,是从自己身体分离出的一个存在。她用镜子的碎片切断了脐带,感觉就像是切断了一块橡胶一块一样。她没去在乎产后的疼痛,静静地凝望着在怀里哭泣的孩子。赤裸裸的婴儿活动着自己的小手小脚。不用放大镜几乎都看不到他的指甲,但指甲毫无疑问地长在一根根手指的前端。神灵制造人类时连这么微小的细节都没忘记。怀里的婴儿把自己小小的脑袋紧紧地贴住明里的胸部。或许是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了吧,那孩子停止了哭泣。她让他衔住自己的乳头,给他哺乳。婴儿小小的嘴唇紧紧地衔着乳头,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藤编筐的把手部分系着一根绳子,可以从屋顶把它拉上去。明里把怀里的婴儿放进筐内。如果自己是在普通人的生活下生下这个孩子的话,肯定一刻都舍不得放开他吧。但自己不可能在大楼的夹缝间把他抚养成人的。

父亲的双手拉起装着婴儿的筐子。那孩子在平坦的壁面间上升的样子仿佛像被天空吸附进去一般。他看上去像是被带往那片蓝天的彼端。

她向他提出一项交易,在知道婴儿被带到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之后,她才告诉他旅行包藏在哪里。他暗地里拍摄了从婴儿在寺里被人发现,到被人带到福利院保护起来时的照片。他把洗出来的照片从屋顶扔下来,她终于相信自己的孩子已经远离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明里说出了【魔法的语言】。她扯开自己还不能完全正常发声的嗓子大叫道。

“【大楼的夹缝】!【大楼的夹缝】!【大楼的夹缝】!”

他从楼顶扔下必要的工具,让明里把掉落在大楼夹缝间的旅行包回收。然后他像拉起婴儿时一样,把包从大楼之间拉了上云。之后,他再也没来过屋顶。

之后几天,明里就一直生活在那个地方。她浑身泥泞地背靠着墙壁坐下。早上聆听到人们赶去上班的声音。傍晚感觉到人们赶回家的动静。她凝思着住在杜王町里的人们的生活和人生。

周围漆黑一片,沉浸在无尽的寂静之中,细长的夜空闪耀着星光。从神话时代开始就一直存在于人类头顶上的无数星光。

那孩于能用自己的双腿站起来,能开口说话时,夜空中仍会有星光闪耀吧。等他成长到开始考虑自己也会有父母存在时,同样的光芒也将会一直溢满这无尽的黑暗吧。她也想象过孑然一身会早多么可怕的事情,但一想到那孩子现在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她心里就会被满足感充盈。不安的感觉烟消云散,心情也恢复了平静。

明里每晚都闭上眼想象着从自己身体分离出来的孩子。她在熟悉的梦境中看到那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在风吹草低的草原上,那孩子身穿黑色校服伫立着。察觉到明里靠近时,他转过身来朝她微微点了点头。不寂寞。谁都不寂寞。生活在这世上的所有人,一个也不落下。每次在梦里看到他时,明里都会这样想。

二○○○年三月十七日发生的火灾并没有蔓延到周围的建筑物,火被扑火时只烧焦了一栋民居。里面找到了一具被烧死的尸体,从饶焦的迹象上看是个男人。通过牙齿的医疗记录判明死者正是户主双叶照彦。他并不是因为烟薰火烧而死的,在火燃起来之前他就已经断气了。从他没有逃离火海的迹象和留在肋骨上的伤痕上推测出,他是因为刀刃刺进胸口死亡的。在庭前的花坛里发现了一把菜刀,刀刃上留有和双叶照彦相同血型的血液。菜刀柄上留下了他女儿双叶千帆的指纹,因此警方指出她很可能参与了杀人和放火。

同一天深夜,一名男高中生的尸体在【荆棘馆】的正门被发现。他脸朝下伏在地上,背上堆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发现者是医院的急救员,之前有人打电话通知他们去图书馆。通报人的真实身份不明,因为他没说自己的名字就挂了电话。

倒在地上的男高中生名叫莲见琢马,是葡萄丘学园高中部二年级的学生。他的尸体上布满了伤痕,应该是全身粉碎性骨折后再从屋顶掉下来死亡的。养育他的儿童福利院的院长领取了他的遗体,并在寺庙里为地做了法事。有人证明莲见琢马和双叶千帆曾有过深交,警方认为他与火灾也有一定的关系。

自从发生火灾的十七号以后,再没有人看到过双叶千帆。既没在烧毁的房屋残骸里发现她的尸体,春假结束后学校开学时也没见她回到学校。双叶家为什么会发生火灾,男高中生为什么会死在那种地方,这些谜团一直都没能解开。

以上是对外公开的事情始末。我从报纸上和家人的闲聊中得知了这些事情。刚放完春假时,这一事件也在教室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但渐渐的人们不再提这件事,这件案子已经逐渐被人们遗忘了。也没几个人记得我是某具女尸的第一发现人了,大家都当莲见琢马和双叶千帆一开始就不存在,恢复了日常生活。

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只能凭臆测想象了。我来回跑在因受伤住院的仗助君的病房和因流感住院的亿泰君的病房之间,试着将我们获得的信息联系在一起。他俩被发现时都奄奄一息了,但在医院接受了治疗后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如果我跑去图书馆时速度再慢了一点,估计他们就会有危险了吧。顺便说一句,在图书馆内被发现的他俩并没有被作为重要的参考人接受警察的审问。这是因为岸边露伴篡改了急救员的记忆。

“我有个妹妹叫千帆。”

在和亿泰交谈时,莲见琢马说过这句话。

而且他好像很憎恨自己的父亲。

“我去捡回了妈妈的尸体。我要向父亲复仇。这是我活到现在的唯一的心愿。”

仗助君说莲见琢马曾说过这番话。

我们构想了一下莲见琢马周围的人际关系图。他是被抛弃在杜王町的孤儿,但实际上他很可能使用了【替身】的能力知道了自己父母的纠葛。他的父亲应该就是双叶照彦吧。人们都传言双叶千帆和莲马琢见是恋爱关系,但这应该是掩饰吧?为什么要这样掩饰呢?是为了接近自己的亲生父亲吗?但要杀害父亲烧毁房屋的话,根本没必要接近同父异母的妹妹啊。或许他只是想跟拥有相同血缘的人说说话而已。

那他为什么一定要杀害织笠花惠呢?根据岸边露伴之后的调查,好像双叶照彦跟她有很深的交情。正是因为他往她银行户头里存钱,她才能维持生活的。两人在高中时期是学长和学妹的关系,几乎在同一时期搬到了杜王町。她很有可能以某种形式影响了莲见琢马的人生。

一切都只是臆测。真有人能知道他的动机和心情吗?背后的故事也只是我们的想象而已。仗助君想要救他,但他却主动选择了死亡,将秘密埋藏在永远的黑暗当中。

时间匆匆流过,不知不觉中杜王町又迎来了夏天。

市花是侧金盏花。

特产是腌牛肝。

根据一九九四年日本国情调查,镇内人口五万八千七百一十三人。

杜王町作为S市的外围城镇,一九八○年上半年开始迅速发展。

但杜王町历史悠久,里面有绳文时代的居住痕迹,武士时代还有别墅和武道训练场。

有传言说最近会被S市吸收合并,但现在还是独立的自治体。

电视中的女播音员介绍着杜王町的情况。她身后映出一幢巨大的公寓。她指着它说,“请看,这是最新发现的违法建筑”。妈妈和姐姐都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西瓜。没有比自己居住的城镇上电视更新奇的事了。爸爸想把空调温度调低点,妈妈和姐姐都表示了抗议。爸爸向我求救,但正好由花子打电话过来,我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电话是叫我一块去图书馆学习的。

二○○○年八月,学校开始放暑假。我将学习用品装进书包里,骑上自行车去图书馆。这辆自行车是我入学时得到的礼物,用了一年多也没有出任何故障,脚踏板踩上去感觉很舒服。柏油马路反射出烟霭,此起彼伏的蝉鸣合唱听起来就像地震一样。天空蓝得像用浓浓的颜料蘸上去一般,冉然升起的积雨云像是一座巨大城堡。我与去往海水浴场的汽车擦身而过,到达车站时已经浑身是汗了。

碰到她实属偶然。要不是我想在自动售货机里买瓶冰果汁,把自行车停在了环形公交车交通枢纽的话,我也不会和她聊起来吧。

我站在自动售货机前,想从钱包里掏出一百日元硬币时,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印入了我的眼帘。那是直达S市的公交车出发处的椅子。她回过头看看我,我认出了她,凝视着她的眼睛。

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但我很快就发现并不是这样。我把钱包塞进口袋,推着自行车走近她。她既没有逃开也没有怔在原地,只是有点惊讶地轻轻张开嘴,盯着我的脸看。她穿着露出颈部的衣服,看上去很清爽,脖子上挂着一根黑玉项链。

“是双叶同学吧?”

她好像记得在图书馆跟我见过一面。双叶千帆微微一笑,那表情像是长在河堤上的四叶草一样欣然。失踪了五个月的她看不出任何疲惫或虚弱的样子。头发比以前看到她时要略短一些,耳朵和脖子完全露出来了,十分清爽。眼睛的虹膜比普通人要淡点,带点茶色,上面浮着一点瞳仁的黑点。看到她那张可爱的脸,我不禁想,被他凝视的男生都会为她动心吧。

扑腾,水声传入耳际。好像是乌龟跳进了水里。交通枢纽正中央的水池反射着阳光,泛出白色的光芒。周围没有高楼,只有一片广阔的空间。我和双叶千帆并排坐在椅子上,聊了起来。

“现在住在哪里呢?”

“妈妈家里。”

她像闲聊一样说得很轻松自然。

“妈妈家?警察不可能没调查那吧。”

夏日炎炎下,她的肌肤看上去仍很白皙,似乎隐隐地能看到里面的血管。我的皮肤在夏天烈日的曝晒下跟她的肤色迥然两样。看来她很少出门。

“多亏了妈妈,警察才没找到我。她庇护了我。”

好像今天她只是偶尔回一趟杜王町,虽然在外头抛头露面很危险,但她说她实在很想见见朋友。她有个在S市上女子高中的朋友住在杜王町。电话号码改了没法联系上她,于是偷偷地回来去了地家的房子,但她好像已经搬家了,最后还是没有见到她。无奈之下想去买个甜甜圈回去,但喜欢的那家店也歇业了。她一脸遗憾的说,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来杜王町了。

“我熟悉的东西都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好像我的人生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肯定这样才好吧,虽然和朋友联系不上,喜欢的店也不见了都只是偶然而已。但杜王町里没留下让你留恋的东西更好吧。”

“公交车快来了。直达S市的那趟。我会坐车回妈妈那儿。”

双叶千帆看着车站大楼上的时钟说。冬天坏了的时钟不知何时被修好了。她妈妈应该生活在再婚的那个人家里。也不知道那人是住在S市,还是到S市还要换车。

“本来还想问你一些事情呢。我们都在找你,想问你一个叫莲见琢马的人的事……”

她缄默不语。

“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的视线投向水池的表面。轻风拂过车站旁的林荫树,绿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直达S市的公交车已经开进交通枢纽了。车子减速,车身微微震晃着停在出发站前方,公交车的窗户反射着阳光。双叶千帆起身拿起了书包。

我突然想起她在写小说的事情。那天晚上,莲见琢马的书包掉落在图书馆的楼梯上。里面装有类似小说原稿之类的东西,开头写着【作者·双叶千帆】。我们想这大概是她写的东西吧。

“小说的结尾怎么样了?已经写完了吗?”

听到我的询问,双叶千帆略带疑惑地扭回头,身上穿着的宽松轻薄的衣服微微晃动着。公交车门咔嚓一声打开了。

“你读了吗?”

“嗯。不过读得正起劲的时候就完了。那小说的结局怎么样了?”

那是一篇以杜王町为背景的小说。但没写完,在关键时刻就没下文了。双叶千帆凝视了一会我的眼睛。风拂过她短短的头发,沙沙作响。

“最后当然是幸福的结局了。”

她抽了一下鼻子,像是快要掉出眼泪一样。

“不过我现在还没写完。保存的文章在火灾中烧掉了,只能再从头开始写了。真像笨蛋一样。广濑同学,你不去报警吗?我在这儿的事。”

“我决定置之不理。直到刚刚看到你,看到你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还不清楚。还没有发觉。你,那个……你不知道吗,你在交往的人……那个名叫莲见琢马的人……”

她咬着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觉得不用再多说了。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和莲见琢马血脉相连的事情。也许是从他本人那儿听说的,也许是父亲临死前告诉她的。

公交车司机看着我们这边,像是在问她上车还是不上。双叶千帆向车内打了个招呼。

“我上车。不过请您等一分钟。”

她静静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修长。

“广濑同学,你有没有希望去往未来?我想,【时间】就在这里产生。”

她将我的手贴放在她的小腹处,手掌心触抚到柔软的衣服布料,衣服里面有一个略圆的东西。双叶千帆身体很纤弱,手臂和肩膀宛若树枝尖端般一折即断,但腹部却隆了起来。她从椅子上起身时,圆润的小腹一目了然。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我的伦理观和道德观都恐惧地编成了一团。罪孽深重。这恐怕是莲见琢马所描绘的复仇的完成形态。

“有没有想去死?”

我的手仍贴在她的腹部,问她。

“我没有怨恨哪个人。其实我现在还……。我甚至感谢他留下了这个孩子。而且我觉得,如果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个人的人生才没有完全白费。”

我想象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女儿和父亲的谈话。浑身是血,火焰吞噬了一切。这个孩子一定处于其中吧。

我觉得站在眼前的她十分可怕。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她只是个可爱的孕妇吧。但在我眼里,她像是一个被伊甸园所流放的,永远徘徊在荒野的罪人。

“现在住的地方是在城市吗?”

她究竟将去往何方。

“不是。”

她摇了摇头。

“妈妈的家在一个景致很美的地方。屋子背后是一片平原,仿怫像大海一般,风拂过时草儿会轻轻起浪。在草原上放牧骏马,马儿驰骋嬉戏,黑色的马鬃在清风中飘扬,仿佛就像孩童一般。就像梦想的世界一般,放下了所有的不安。再见了,广濑同学。请替我向杜王町所有的人问好。”

双叶千帆一脸落寞地从敞开的车门里走进车内。她没有回头,登上台阶后就消失在车中。车关上门,车身微微震动着开动了引擎,以缓慢的速度出发了。

我想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就当什么都没注意到,就这样离开吧,但我仍呆在了原地。

就算说一句话也好,那样那对母子就应该能得救。我扯开嗓子大喊道。

“走得远远的!远远的!远到命运也追不到的地方!”

公交车发动机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她像是没有听到。但空中的【回音】捕捉到了我的语言。我那长着尾巴的【替身】会把我这句话带给坐在公交车最后边的她,让她永远铭记住这句话。

公交车在环形交通枢纽拐弯时,我看到窗户对面的她回过头看着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点了点头。

上帝啊,请赐给那对母子仁慈吧。请赐给那两个人一个温馨的家庭和必要的食物吧。

绕过环形交通枢纽,开到了笔直的道路上后,公交车开始加速。杜王町的风景越来越远,终于,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后记

十六岁时我写过一篇名为《夏日、烟火与我的尸体》的小说。那篇小说是一边回想着荒木飞吕彦老师的漫画分镜一边写下的。故事描写的是主人公们想藏好失手杀死的好友的尸体,想办法逃离的故事。写到尸体被人发现的场景时,我的脑海里流动着咚咚咚咚咚的拟声词。那本小说参加了集英社主办的JUMP小说大奖赛,成为了我初登文坛的作品。

JUMP小说大奖赛。当时的名字叫做JUMP小说·纪实小说大奖赛。这一比赛是由集英社JB0X编辑部主办的,我当时经常阅读他们出版的书。《圣战》、《MIDNIGHT★MAGIC》、《睡美人魔法使》等初期作品当时都摆放在书店里。我想了解《爆炎CAMPUS大行进》的新情报,所以买了本《VJUMP》杂志。另外,JBOX编辑部也出版由人气漫画改编的小说,比如说《BASTARD!!》这本小说我就读得如痴如醉,当然《JOJO的奇妙冒险·第三部》我也读了。参加JUMP小说大奖赛的时候,我就暗暗地想。

“要是获奖的话,说不定我也能为漫画写小说!”

登上文坛五年后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有一天,我访问集英社编辑部时得知了《JOJO的奇妙冒险·第五部》的小说版即将出版。我觉得很奇怪,第三部小说已经出版了,本以为这次应该将第四部改编成小说,为什么会跳过第四部直接出第五部了呢?我探问了一下。

“《JOJO》第四部不改编成小说了吗?如果没有人写的话,能让我来写吗?”

之后五年,我一直在写《JOJO的奇妙冒险·第四部》。已经出版的第三部和第五部小说都是借漫画的世界观设定创作的原创故事,我也借鉴了这一方式。但我总写不好,写了很多废稿。写了四百张原稿后感觉不对劲,于是就将之前所写的都当作废稿扔掉,这样反反复复的弄了好几次。这五年来我撕掉的原稿多达两千张以上,完全断了收入来源。谁让我尽写些废稿,没法写出新书来呢,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之后无奈之下,我只能在空闲的时间做点其它工作赚点生活费,同时撰写《JOJO》的小说。

重新动笔时,小说的内容也是颠三倒四的。几年前出版的期刊型书籍《读JUMP》上登载了我所写的小说的一部分,那个就是未被采用的版本中的开头部分。之后非常荣幸地请到荒木老师帮忙画了插画,但因为我更改了内容,那些插画都不能用在这次的小说中了,真的很对不起。

五年间,我一直都将全部心思放在这部小说中。在反复的擦擦写写中,我搬了三次家,甚至都结婚了。这期间《死亡笔记》的小说和《葛饰区龟有公园前派出所》的小说都已经出版了。当时我有点焦急,不过焦急的同时也很开心。我心里感觉很充实,当时我从JBOOK登入文坛也是为了做这份工作。其实第四部留下来没有改编成小说对我来说真的很幸运。十几岁时我就隐隐约约在想,要是可以给《JOJO》写小说的话,希望能写第四部就好了。现在可以说是梦想实现了。

这次终于可以出版《JOJO的奇妙冒险·第四部》了。真是太好了。我妥善地处理了文字,让没读过漫画的人也能体会到乐趣,当然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如果这样读者还能感觉这本小说很有趣的话,请一定去读读《JOJO的奇妙冒险》。顺便提一句,第四部是单行本的29~47卷(文库本则是18~29卷)。

最后衷心感谢参与本书出版的诸位。特别是荒木飞吕彦老师带给了我们奇迹般的漫画体验,我从心底表示感谢。

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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