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水母死掉的话会在水里溶解消失耶。”
当理惠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感到非常地哀伤。即便如此,我却无法将那个心情完整转化为言语。
我哀伤莫名。可是,我总觉得光凭哀伤两字并不足以适当地形容。感觉就像还少了某种决定性的重要关键一样。
我心想,会不会是哀伤这个字眼原本就丧失了我最想表达的意思呢?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会这么认为。
可是我没办法清楚交代我最想表达的是什么,总而言之我只能说不是那个。所谓的那个,指的就是哀伤这两个字。
当我一听到理惠说的那句话,我便回忆起当初第一次听见人鱼公主这个故事时,我不知怎么忍无可忍地油然生起一股难以原谅这件事的心情。
不能原谅、不会原谅的感觉和哀伤十分近似。
好比做了一个怀念的梦,可是等到张开眼睛醒来,却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一样。就是那样子的感觉。明明我为了失去了什么而感到后悔,可是却又因为自己回想不出来而感到放心。大概就是那种感觉的哀伤吧。
我哀伤得想利用言语表达点感想,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是我却又因此十分安心,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吃惊。那个心情就好比早上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出现的女生不是自己一样,当那个女生朝自己露出窃笑时,我忍不住就快吐了。要比喻的话就是类似这样的心情。
包含这样的原因,我感到莫名哀伤。
但哀伤这个字眼在意思上果然还是有偏差存在,缺少太多要素来适当反应我的心情,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该说些什么来表达,不过到头来,我依然说不出半点东西来。
所以我想,我应该是真的很哀伤才是。
我做了个梦。我做梦。我持续做梦。一个关于理惠的梦。
不知道理惠为什么笑容满面。她注视着我,用那个时候的笑容看着我。总觉得感觉就像那一类的诅咒似的。理惠不知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却听不到她说的内容。我听不见理惠的声音,理惠她依然笑着。
这是一场不断重复的怀念恶梦。好几次。好几次。理惠对我进行肢体接触,我也用手指在理惠身上游移。滑过她的脸颊,滑过她的嘴唇,滑过她的后颈……
每晚、每晚,我都被理惠的梦纠缠不清。
对我来说,这真的好痛苦。
2
下雨了。我和理惠都没有带伞。事情变成了这样。
六月温湿的雨水在窗外静静地流过,我们在满布尘埃的文艺社社办眺望着那个景色,校园也听不见棒球社和足球社的吆喝声。就算打开电灯,光线还是一样昏暗得不可思议,气氛显得十分沉静。
位于C栋三楼的文艺社社办空间极其狭小,而且杂乱不堪。一一毕业的学长姐们的私人物品就这么丢在这里没有带走,然后也没有人把它们拿去扔掉,使得社办被杂物给塞爆了。置物柜的门再也关不牢,贴在墙壁上的偶像海报也被太阳晒得褪色。
那些东西仿佛遭人遗忘了存在似的,静悄悄地堆在那里。
社办里只有我和理惠两人。文艺社本就势单力薄,所以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状况。我一如既往摊开书本在阅读。
听到“喀啦喀啦”的声响后,我抬头一看,理惠正在打开窗户。雨水的味道顿时流贯了整个房间。
理惠的黑色长发轻缓地摇曳了起来。每一根都是那么地细致,看起来就有如精细地缝制上去的平滑丝绢一样。
理惠先是伸了个懒腰,接着回过身子。制服的裙子随之飘摇,胸口上的缎带上下弹跳了一回。她的刘海剪齐到刚好可以看见眉毛的高度,脸颊轮廓圆润,大大的眼睛泛着笑意,睫毛纤长。
“呐,小绿。”理惠的嘴唇编织出了我的名字。她的嘴有点偏大。一旦她露出笑容,嘴看起来就更大了,可是理惠依然能让它笑得很可爱。
“雨一直下不停呢。”
理惠说道,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会叫我“小绿”的只有理惠一人,我不知为什么对此感到开心。
仔细回想,理惠好像向来都是笑脸迎人。
理惠是可以立刻跟任何人混熟的那种类型的女孩。我想,那个原因大概是出在她的笑容吧。她不会让人产生警戒心,唯有理惠身旁的空气总是令人感觉明亮又温暖。她擅于聆听人家说话,不会自以为是地乱出意见。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微笑,也不会插嘴打断人家的话。
理惠没有母亲,她和父亲以及兄长三人一起生活。理惠的母亲好像是在她年幼的时候离家出走的样子。她家里的状况其实我不是很清楚,我有约略听说理惠的母亲跟外面的男人偷情的事。但也仅止听过而已,我并没有去确认。想说跑去问她这件事应该不太好,因此有所顾虑。不过理惠的哥哥倒是性情温柔且文静的人,我还记得他每次遇到我,总是腼腆地露出微笑。
我只有回答理惠“是呀”两个字。我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看着理惠的脚底。
在她的室内鞋上,有用五颜六色的麦克笔画成的花纹图案,鞋底的绿色看起来就像叶子一般。小腿套了双深蓝色的膝上袜,若将视线稍微往上提,可以看见从短裙底下伸出的白皙大腿。
“你在看哪里呀?”理惠露出有些调皮的眼神说道。
我支支吾吾讲不出所以然。
理惠是三班,而我是四班的,因此体育课我们都是一起上的。不过我个人很不擅长运动,理惠对于运动倒是一把罩。游泳是她拿手的项目,我还记得理惠的蝶式游得很漂亮。
理惠拿起了放在橱柜上的马克杯。杯子上头印刷了知名的小熊卡通人物的马克杯是理惠的,我的则是浅蓝色的。
“喝玫瑰果茶好吗?”
“嗯,谢谢。”
理惠将电热水瓶的热水注入马克杯,第一次先倒到窗外,接着再放进茶包,重新注入热水。热水倒进杯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袅袅的热气随之飘起。
理惠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拄着脸颊看我。
“都没有人来呢。”理惠说道。不过这里门可罗雀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毕竟在现今这个时代,文艺社早就退出流行了。
我只是暧昧地答了一声“嗯”。大家都别来最好,我如此心想。只要我跟理惠两个人在就够了。
“你现在在看什么呀?”
理惠探头过来想看我手上的书的封面。不过我习惯为书加上封套,所以她应该看不见封面吧。
我告诉她一个前阵子才刚拿下小型文学奖的女作家名字,不过理惠好像没有听说过。毕竟理惠不是那么喜欢看书的人。
“好漂亮……”
理惠这样说着,用白净的手指抚摸我书本的封套。食指的圆滑指腹在光滑的封套上下来回游移。
我告诉她这封套是我自己做的。
“我妈常去一家红茶店光顾,在那边消费的话店家会用漂亮的包装纸帮客人包装罐子。我就把那个包装纸拿来折成封套了。”
“是喔。”
理惠嘟起丰厚的嘴唇说:“还不错嘛。”接着从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拿出茶包,将杯子送上我的面前。
“来,请喝。”
“谢谢。”
我为那本看了老半天也没有看进任何一行字的书籍夹上书签,接下了杯子。我闻到一股扑鼻的甘甜芳香,不过入口之后,茶味并没有我想像中甘甜,反倒是酸味比较强烈。我撕开了三包条状砂糖。
“呜哇。小绿还是一样喜欢吃甜的。”
“又没有关系。”
我将三包砂糖一口气倒进马克杯的红色液体里。不加这么多,那就不好喝了。而且加三包已经算是有所节制的了。
“奇怪的是,小绿你这个人从外表看来,感觉就是不怎么喜欢吃甜的说。”
“我的外表是什么感觉?”
“就类似冰山美人那样吧?”
理惠说完便轻声笑了出来。
我啜饮理惠泡给我喝的玫瑰果茶。温度有点烫,所以我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喝。我爱吃甜的又很怕烫,别说什么冰山美人了,根本是个小孩子。
窗户维持在理惠打开的时候的样子,雨声哗啦哗啦地响着。窗外同时传来了雨滴落到金属上弹起来的清脆音效,以及打在叶子上时哔哔波波的柔和声响。
隐约可以听见远方响起的吹奏乐社的演奏。
我俩默默不语地倾听着那个旋律。我感到有点尴尬,视线在教室里飘移不定。理惠脸上一直挂着和蔼的微笑,同时一边注视着我。
“怎样?”
我这话语气也太冲了些。明明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
“你说话的方式会不会太冷漠了点啊?”
理惠如此说道。
“……因为我是冰山美人嘛。”
我试着开个小玩笑缓和气氛。理惠笑了出来。
我和理惠不同,实际上我不擅于跟人交谈还有挤出笑脸。我才不是冰山美人,只是怕生而已。人际关系是我很棘手的一环。
理惠的态度并没有她口头上所表示的那么耿耿于怀,还是老样子笑盈盈地凝视着我。
“好希望你再对我温柔一点喔。”
理惠把脸贴上前,做了一个由下往上盯着我看的动作。湿润的嘴唇映照在我的眼眸之中,她的双唇被玫瑰果茶沾湿了。我羞涩地别开了视线。在张贴于墙壁上的海报里,某个不知名的偶像正露出灿笑。
“……雨一直下不停呢。”
这回换我说出这句台词。这句话并不带任何意义。
“小绿你不回家吗?”
“……我忘记带伞了。”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下个没完没了。
“那理惠你呢?”
其实理惠不是文艺社的社员,所以就算来到文艺社的社办也不怎么看书。没错,理惠并不是什么读书爱好者。尽管如此,她照样每天来文艺社报到。文艺社社办永远只有我和理惠两人而已。
我也不会刻意去做什么文章创作。我虽然喜欢看书,可是写小说实在考倒我了。不管我再怎么费心修饰文字,都会和我想表达的东西产生偏离。要把脑子里想的内容转化为正确的文字其实并不简单。
所以说,搞不好我正在借由读书来寻找可以彻底传达我的心情的文字也说不定。
“那我也一样忘记带伞了。”
理惠如此回答道。我的身影映照在理惠水润的眼眸子上。
我含了一口玫瑰果茶。水温已经没有那么烫了,所以我能轻松地吞下喉咙。
理惠的右手出其不意地伸入了我的头发。我吓得差点失手摔落杯子。理惠一脸微笑地用手帮我梳头,顺势抚摸我的后颈。我起了鸡皮疙瘩,理惠的手有点冰冰的。
“那本书的内容在说什么?”
理惠一边摸我的头发,一边说道。
“……在讲一个因为非常重要的人死去、导致变得失魂落魄的女人重新打起精神的过程。”
大致上就是这样的内容。
“有趣吗?”
理惠继续带着微笑说道。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原本想回答她“倒也还好”。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海浮现了一段诗句。
当挚爱的人死去之时……
我唯有一死了之。
当挚爱的人死去之时……
除了死别无他法。
3
“这是中原中也的《春日狂想》。”
男子指着我说道。他的食指上戴着一只很大颗的骷髅头戒指,戒指发出了亮晶晶的光芒。男子有使用发蜡将一头黑发抓得高高的,黑色上衣,黑色牛仔裤,黑色鞋子,全部都是黑漆漆的。就连皮肤也是略偏黑色。
“喂,你有听到吗?时下的小女生竟然在读中原中也的作品耶。”
这回他朝着坐在隔壁的少女说道。由于他那口气就像找到什么世纪大发现一样,感觉有点可笑。他煞有介事地摊开双手,似乎是在表现他的惊讶。“时下的小女生”这个说法也很好笑。
看来“时下的小女生”似乎都不看中原中也写的东西。毕竟连寺山修司和宫泽贤治的作品都不会去碰了,所以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天晓得。”
那个不管怎么打量应该就是所谓的“时下的小女生”的少女兴趣缺缺地如此嘟嚷道。
少女用手撑住脸颊望着他方。大剌剌地展现出不耐烦的态度。就“时下的小女生”而言,她的用字遣词感觉比较老气。不是一般女孩子的说话方式。
可是,她的外表真的很引人注目。
淡薄的发色。刘海虽然只到眉毛附近的高度,但唯有左侧留得比较长并扎成了麻花辫。少女也同样做黑色的打扮,黑色的连身洋装,黑色的漆皮圆头鞋。黑色的膝上袜。
这就是所谓的哥特萝莉吗?不过她的风格并不会铺张华丽。真要分类的话,比较近似丧服,看起来简单朴素。和那个男子不同,她的肤色白皙到有如雪花般。如果笑起来应该会很可爱吧,只不过她一直摆着一张臭脸。
男子小题大作地露出“怎么可能没听说过”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桌子上揉成一团的吸管包装袋借着那一声“唉”的叹息,一瞬间飘浮了起来。
“中原中也是三十岁就英年早逝的诗人啊。”
不知为何,我脑袋浮现出了“死(shi)人”这个字。(日文的诗人与死人同音)
——————————
撑完考试和辅导课,暑假终于在上一个礼拜五正式报到了。
大学校园早已宛若一座空城。我在图书馆查了一下报告的东西,然后阅读先前还没看完的书来打发时间。在超市买了三明治躲在阴影底下填饱肚子,之后由于没有其它特别的要务,所以我便早早回到宿舍去。
灼烧肌肤的毒辣太阳。有如轮廓分明的棉花糖的云朵在蓝天飘浮。唧唧作响的夏蝉。我走下坡面,穿过正门。停车在路旁的车子底下有一滩积水。就在我无意识地斜睨那个画面、前往斑马路的途中……
“相马日向同学?”
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我回头一看,有一对男女正注视着我。顶着盛夏的大太阳,两人都做浑身黑压压、感觉很闷热的打扮。但不可思议的是,两人并不会因此和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感觉就像是要融入建筑物的阴影之中似的……
或许是因为都市里每个人的打扮都千奇百怪的关系吧。
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好热,不过两人却连一滴汗也没流。
我马上稍微摆出戒备的姿态。我没有见过这两个人的印象。不曾碰过面却知道我的名字,也难怪我会心生警戒。
我没有答腔,只是回看那两人。
于是那个男子露出了笑咪咪的表情。外眼角冒出鱼尾纹,脸显得有些稚气。
接着他以亲密的口吻说道:
“你是相马日向同学对吧。我们等你等很久了。”
他们不只知道我的名字还认得脸的样子。
我没有放松警戒,以生涩的口吻向他们两人询问。
“请问你们是哪位?”
“啊啊,失礼了。”
男子说道,从牛仔裤的口袋掏出了名片夹。然后一如魔术师般做了一个用手指弹出名片的动作,并将它递给我。
名片上是这么写的。或者应该说,除了这个以外什么也没写。
“九(kyuu)侦探事务所?”
好奇怪的名字。
“那念作九(Ichjjiku)。九侦探事务所,也是我的名字。”
这回换那个女孩开口说道。她是一个笑也不笑、感觉很冷漠的少女。她态度傲慢地双手盘在一起,并微微抬起下巴。悬在左侧的麻花辫和黑色缎带晃动了起来。
我望着名片,然后把心中所想的说出口:
“……原来如此,因为只有单一文字而且是‘九’,所以念作一字九。”(译注:一字发音为ichjjiku,九为ku,kyuu则是九的音读。)
“没错。你很聪明嘛。”
就算被理当比我年幼的小女生夸奖很聪明也只会觉得一肚子气而已,没有什么好高兴的。还是说,她虽然外表年幼,其实年纪比我大呢?若真的是这样,那神也实在太残忍了。
“附带一提。”
站在少女旁边的男子往前走了出来。右手的食指指着自己报上了名号:
“我的名字汉字写作‘一’,念作‘Ninomae’。”
他笔直竖起指着自己的食指、比了个“一”。骷髅头的戒指发出黯淡的光辉。
“因为一在‘二’的前面。”(译注:日文二的前面就念作ninomae。)
我把想到的答案原封不动地说出口。
“正确答案。”
男子开心地笑了。
我总觉得很像是假名。这真的是他们的本名吗?
“请问侦探找我有何贵干?”
我畏首畏尾地问道。如果是莫名其妙的劝诱那恕我不奉陪了。
可是,我所得到的答案却和我预想的截然不同。
“我们想问你有关伊藤理惠的事。”
少女口中所说出的名字着实吓了我一跳。汗水一度先退回身体里,然后再一口气喷发而出。外界的声音消失了,心跳声噗通噗通地加速,身体为之变得僵硬。由于我实在过于惊讶,以致于拿在手中的手提包也失手掉到了地上。
“所以说呢,能请你跟我们到附近的茶餐厅聊聊吗?”
男子弯下腰为我捡起手提包的同时,一边向上翻起眼珠如此询问。
附近的茶餐厅不知是因为位置距离大马路太远,或者是因为时间带等其它因素,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总之生意挺冷清的。
和图书馆相较之下,这里的空调温度要舒适许多。图书馆有点冷过头了。
除了我们以外,客人只有一个在纸上抄写东西的男子和中年女性而已。那个男子大概跟我一样是大学生吧。
我们在远离吧台的四人座就坐。沉静的钢琴旋律在店内肃穆地播放着。虽然有在别的地方听过,可是我也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曲子。
一个看起来感觉就是工读生的女孩来为我们点餐。她有一张圆脸和塌塌的鼻子,不过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我点了冰红茶。少女选的是冰淇淋,男子则是点了冰咖啡。
“那么……为什么你们现在才在调查理惠的事呢?”
等到工读生的女孩帮我们点完餐,我谨慎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理惠是在三年前失踪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男子耸了一下肩膀。拧起其中一束抓得刺刺的头发在绕圈圈。
“基本上我们也是有保密的义务啦。没办法跟你透露委托人的事情。”
真会找理由牵拖,我心想。我无法从男子纯黑的眼眸窥知任何信息。
“只要跟伊藤理惠有关,不管什么事情都好,如果你肯告诉我们,对我们都会大有帮助。不过我们不会强迫你非说不可。毕竟我们不是握有搜索票的警察嘛。只不过你愿意告诉我们的话,那事情便轻松多啦,就只是这样而已。”
“……理惠的事我已经一五一十跟警察交代过了。”
我一说,这回便换少女这边开口。
“嗯啊,我们知道。你老实说明过了是吧。”
少女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自己的麻花辫。然后以感觉好像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三年前的六月十一日,你和伊藤理惠一起放学回家。差不多是四点左右吧。这一天下着雨。你们俩先到其它地方逛了一下,然后在车站告别。最后目击到有可能是伊藤理惠这名人物的人是车站人员。喔,不是你们分道扬镳的车站的员工,而是离伊藤理惠家最近的车站的员工是吧。然而,那天伊藤理惠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结果就此失去了下落。至于车站人员所目击到的貌似伊藤理惠的人物是否真为伊藤理惠本人,则是暧昧不清哪。”
少女一如在瞪人似的看了我。虽然男子有声明不会强迫我,不过她的眼神仿佛在催促我快点把知道的说出来一样。
“……你说的没错。”
“到其它地方逛了一下这点令我挺在意的。”
男子说道。
“你当初是回答说你们去了一趟水族馆。”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呢?”
“哈哈,情报来源不方便说啰。”
男子以搞笑的模样说道。
这件事我明明只有跟警察说过而已,难道这两个人连这种秘密的情报也能轻而易举找出来吗?
少女淡淡地接着说下去。
“可是你后来却否认去过水族馆这件事。也因此有一段时间,你遭到警方的锁定。警方怀疑你是否握有某个情报。”
“我不知道!”
我的语气情不自禁地变得强硬。中年的女客人和大学生皆转头看我们这桌。
少女则丝毫不受影响,依然摆着一张感觉很无聊的脸。
“啊,对不起……”
“没错,从结论说起的话,就是你一无所知。”
男子不知为何,脸上浮现了非常平静的笑容。直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有点好奇,有关水族馆的这件事。”
他说。
“让您久等了。”
就在我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刚才的工读生女孩送来我们所点的饮料,并一一摆放到桌上。
“请慢用。”
她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
少女用圆圆的小汤匙舀起冰淇淋,一下子送进口中。她的脸颊隐约飘起一抹红晕,貌似十分欣喜地眯起了眼睛。那是我们见面以来她首次露出的笑容。冰淇淋上头洒满了五彩缤纷的巧克力碎片,给人一种小孩子气的感觉。
至于男子,则一口气拿了五颗常备在餐桌上的用具篮里的糖浆倒进冰咖啡里头。透明的液体在冰咖啡里有如地面蒸发的热气般朦胧地摇曳着。男子用吸管搅拌咖啡。冰块在玻璃杯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或许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了吧……
“过量的甜度正合我意。”
他以轻率的口吻如此说道。
“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好奇心与一丝丝的恶意。”
“恶意吗?”
我重复了一遍男子所说的话。
“没错。可是顶多只能维持在提味的程度。太多就没有意思了。可以拼命加的只有砂糖而已。”
“你性格很糟呢!”
“经常有人这么说。”
我偷偷瞥了少女一眼,她一转眼工夫就把冰淇淋扫光了。正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不过她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看,便“哼”的一声把头别向了一旁。
我喝了一口自己的冰红茶。一点也不甜。
“你和伊藤理惠去了水族馆。”
男子说道。
我重新把视线转回男子身上。
“可是你撤回了前言。若问理由为何,那就是因为那间水族馆并不存在。听了你的说明,警方也曾动员去寻找那间水族馆,但四处都找不到你所提到的那个设施。问题是你有去过吧?”
“……反正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你知道人类公认的最大奢侈,就是信任与宽恕吗?耶稣基督就是其实践者。他当时在各各他山丘高喊了‘Eli/Eli/Lema/Sabachthani’,也就是‘上帝啊、为什么要抛弃我呢!’的意思。不过,最后耶稣没有怨恨上帝,也没有怨恨那些执行死刑的人。我觉得他真的是很奢侈的男人呢!”
“我感觉到恶意。”
男子听了我的话笑了。
那一天,理惠确实有带着我跑了一趟水族馆,可是却四处找不到那间水族馆。大家都跟我说没有这个地方,我不相信,也亲自动身寻找。
结果,连我也没能找到那个地方……
“我想听那一天发生的事。”
男子将甜腻的冰咖啡含入口中,露出笑咪咪的表情。
就算跟他们说了,我也不认为这样能查出理惠的下落。我用吸管搅拌自己的冰红茶,稍微思考了一下。实际上我只是装出在思考的模样。
算了,反正都是在鬼扯,理惠人间蒸发了,不论我说什么,这个事实都不会有所改变。既然他们是侦探的话,说不定也知道理惠的下落。那我想知道理惠的下落吗?我也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知道。笑容满面的理惠在我的脑海浮现……
“话说回来。”男子说。
“你的饮料应该不够甜吧?”
他手里拿着糖浆递给我。
戴在手指上的骷髅头戒指看起来就好似在笑一般。
4
理惠一如细雨般静静地凝望着我。大嘴巴的嘴角残留着一抹笑意,杏仁状的眼睛仿佛濡湿了一样闪闪发光着。理惠慢条斯理地抚摸我的头发。又白又细的手指好似欲求不满般不停梳着我的发丝。
我将玫瑰果茶一饮而尽。未完全融化的砂糖黏稠地残留在马克杯的杯底。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一这么说,理惠也跟着站起身。
“我们一起回去吧。”
到校舍出入口前,我俩之间并没有称得上对话的对话。换好鞋子抬头仰望天空,豆大的雨滴从铅色的天空飘下了。虽然外头没什么风,以六月而言温度仍稍嫌冷了点。
“理惠你要怎么回家?”
理惠先是面露稍微想了一下的表情:
“诶,你可以陪我一会儿吗?”然后浅浅地一笑。
“我是没问题啦,可是现在在下雨耶?”
听我这么回答,理惠从书包拿出了一把折叠伞。“你不是说忘记带伞?”我当然没有当面这么吐槽她就是了。
折叠伞撑开后其实空间也没多大,两个人挤进去的话肩膀会外露。我制服上衣的左肩湿成了一片,感觉好冰冷。
我们从学校走到了车站。其实学校已经放学蛮久了,不过距离社团活动结束还有一点时间,现在就是处于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时刻。车站附近没什么人。
理惠还开玩笑地说我们这是在共撑情人伞。
我听从理惠说的搭进了电车,行经差不多四站之后下车离站。这一站我以前不曾来过。老旧低矮的楼房林立,狭窄的道路给人一种迷宫般的感觉。
“要去哪?”
我一问,理惠遂眯起左眼跟我卖关子。理惠那一头又长又有光泽的头发即使在雨中,依然显得干爽柔顺。
走了一会儿,由于听见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我想我们也走了不短的距离了。
大概是下雨的关系吧,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没跟任何人擦身而过。这条路应该也不是行人专用道才对,却不见有车子行驶。
四周只有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跨步时在地面溅起的飞沫,还有理惠的呼吸声。由于理惠就近在身旁,所以我强烈地感受到了理惠的体温。这也令我一直有点紧张。
是因为陌生的地方会触动人不安的情绪吗?我有一种宛如身在异国的感觉,一股近似寂寞的心情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寂寞、彷徨不安,此外还莫名地觉得有些怀念。
瞧我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
“喏,就是那里。”理惠便指了一个地方说道。
她所指的地点只有一栋貌似老旧电影院的建筑物而已。壁面有点脏兮兮的,还爬满裂痕。
“那里是干嘛的?”
“水族馆。”
“水族馆?”
我只能像鹦鹉一样原封不动地回问。因为静悄悄地耸立在眼前的那栋建筑和水族馆未免也相差得太悬殊了。
可是,等我站到建筑物的入口一看,只见外头立了一块小型的招牌,上头用快要消失不见的文字标示着【水母水族馆】如此平凡无奇的名字。
“这里有在营业吗?”
“有哇。”
理惠以秀气的动作折好雨伞后,喀恰一声拉开了木门。
里头光线昏暗。各处都有蓝色的照明灯,笼罩了整个室内空间。
一进去右边就有一个看似服务处的柜台。里头坐了一名男子。
“欢迎光临。”他说道。面容消瘦的男子虽然留了一头乱蓬蓬的奇怪头发,不过那发型很不可思议地十分适合他。两边的鬓角长长的,杂乱的胡子恣意地生长。纯白干净的上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的耀眼。
“你好。”
可能理惠经常造访这间水族馆吧,她很自然地打了一声这样的招呼。
我从书包翻出了皮夹。
“请问门票多少呢?”
男子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不用,这里免费。”
男子以和蔼的动作摊开了右手的掌心。
“请慢慢参观。”
我下意识看了男子的右手。那副掌心不仅生命线短,而且十分平坦。
“来,我们走吧。”
理惠拉着我的手出发。她的手摸起来好柔好嫩,不过被雨水淋得有点冷冰冰的。
室内温暖得恰到好处。感觉有一阵和风从某个地方徐徐吹来。脚边暗得几乎看不见路该怎么走。唯有理惠手心的触感在引领我。
“小绿,你看你看。”
理惠转头回望我。
“是水母。”
在蓝光照耀之下的镶入型水槽之中,可以看见有水母愣愣地漂浮在水里。大小比人的掌心摊开时要略大一些,长着茶碗的形状。透明且微弱的线条描绘出了单纯的轮廓。
“好意外喔,真漂亮。”
在小小的水槽中,那只水母看起来十分美丽。远远超乎我的想像。
“我就说吧?”
我偷偷地瞧了如是说的理惠的侧脸,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
她双眼直视装有水母的水槽,嘴唇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抿成了一条线。
我有种好像自己犯了某种决定性错误的感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必须跟理惠做点什么表示才可以。
但我还是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我一直看着默默不语地观望水槽的理惠好一阵子。
“我们接着看下去吧。”
理惠说道。她转过来的那张脸已经挂上微笑了。
水母水族馆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这里真的只有展览水母。在昏暗的室内,受到蓝色灯光照耀的水母特别富有神秘感。
尽管并未设置特别的机关,水槽里的水也不像是有在流动,还是有水母在上上下下漂浮游动。不但有触手很长、体态轻盈地漂浮的水母,也有那种模样看起来很像小型乌贼的水母。
透明度高、宛如玻璃工艺品的水母身体长了好几条长长的丝线扭来扭去,宛如身体冒烟了似的。其实水槽上有注明了水母名字的牌子,不过我就算看了名字,照样认不出它们。
水族馆的内部空间算不上宽敞,是两层楼式的细长型建筑。虽不够宽,但深度够。不知是否因为下雨的关系还是平常就这样,馆内除了我们两个以外,似乎没有其它客人上门了。
“哪,小绿。”
二楼绕完一圈后,理惠唤住了我。
“你知道海月(kaigetu)吗?”
“kaigetu?”
我复诵了理惠所说的话。
“对,分别写作‘海’跟‘月’。海月,指的是映在海面上的月光,海月的另一个读法是kurage(水母)。据说是因为水母的姿态就有如倒映在海面上的月亮,所以才会对应这个汉字。”
的确,昏暗馆内所点亮的蓝色照明灯令人与夜晚的海产生联想,漂浮的水母看起来则像月亮一般。
我忽然想起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一幕罗密欧向月亮发誓自己深爱朱丽叶的著名阳台告白场景。那个时候朱丽叶要罗密欧别向难以捉摸的月亮发誓,因为月亮的盈亏圆缺正是事物随时间改变的象征。我把这个典故告诉了理惠。
“小绿真的是读书爱好家耶。这个年代会看莎士比亚的女高中生根本已经绝种了吧。”
理惠笑着说道。大大的嘴巴感觉很可爱,小颗的白色牙齿从中露了出来。
然后理惠的视线缓缓地从我的方向挪开了。
理惠开口说道:
“听说水母一旦死掉,就会融于水中消失。”
理惠不知怎的笑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遍寻不着答案。
“不留痕迹地。”
理惠发出仿佛钦羡不已般的声音。
“诶,小绿。”
“…………什么?”
“我马上就要消失了。”
在蓝色的光辉中,理惠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
“咦……那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虽然一点都不好笑,可是我笑了。
“我想也是,也只能笑了呢。这女的在说什么啊,是不是危险人物?——你心里一定会这么想的吧。可是,别人正逐渐看不见我了。”
理惠的脸上依旧漾着笑容,不过语气显得相当认真。她伸出手高举过头,宛如那边是透明的一样。
“我看得见你呀。”
我尽可能地装出轻松的口吻如此回答。一道温热的风从脚边吹过。感觉好像把脚浸泡在海水里一样。
“是啊,很不可思议吧。”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理惠踩在地板上发出“叩、叩”的脚步声向前走。
“一开始是每次我跟别人讲话,可是对方总是过了一会儿才回应我,过没多久,就算我从教室消失也没人会注意到,爸爸和哥哥也一样忽略了我,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消失不见也不奇怪吧。”
如是说的理惠依然是摆着一张笑脸,她所说的话听起来就好像只是在搞笑模仿电影内容之类的台词而已。
“不是只有人家看不见我而已,就连我的存在也会跟着一起全部消灭吧。”
我忽然想到,理惠是不是碰上了校园霸凌呢?理惠被大家排挤了?
可是完全看不出有那种迹象,而且我也没听说有那种传闻。
“你看。”
理惠指了自己的影子。在蓝色的照明中,有模糊不清的影子。
“影子?”
“嗯,看,我的影子很深对不对?”
经她这么一说,影子看起来确实是很深没错,不过我觉得那是因为她说深,我才觉得深。水族馆里光线昏暗,根本不可能分辨得出影子的深浅。
“一般不是都说影子会变淡吗?”
理惠笑了。她露出那种好似在安抚耍赖的小孩的笑容。然后像是要解释得浅显易懂似的说道:
“不是啦,影子反而会变深喔。影子会渐渐地取代我,我本人则变成影子。”
“所以才会看不到你吗?”
“没错。”
这真是差劲的玩笑,我如此心想。
“……感觉好像小飞侠彼德潘。”
我好不容易挤出来这样的感想。
“或许就类似那种感觉呢。我总有一天会被影子吞噬而消失不见。”
理惠像是在配合影子似的轻轻地跳了几下给我看。短裙和长发随之轻盈地摆动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才好。我也不知道理惠是打着什么样的念头跟我谈这么奇妙不可思议的事情。假设理惠对我有所求,那么我该怎么回应才好呢?我又该跟她表示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最后我只问了她“大家都看不见你,那是什么感觉?”这种问题。
我真的想问这种问题吗?或者我只是在迎合理惠的说词而已?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我想,其实当时我更想说的是别的事情,可是我却未能将其化为言语。言语无力,而我又无能。
理惠稍微想了一下接着说道:
“明明非常生气,却没人感受得到你的愤怒。”
“你现在在生气吗?”
“我这是在举例。假使在感到哀伤的时候说出自己的哀伤、在感到高兴的时候说出自己的高兴,可是却没办法传达给任何人知道的话——”
“……”
“那个感觉想必很孤独吧。”
理惠果然还是挂着老样子的微笑。
5
“原来如此。伊藤理惠透露了自己即将消失的信息吗?”
男子——一大哥大有斩获地点点头。他的头发有如钢丝一般,随着头部的动作在晃动。
至于坐在隔壁的少女——小九则是自始至终都一副臭脸。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现在她正用手撑着脸颊昏昏欲睡地看着窗外。一大哥开口说了:
“后来你和伊藤理惠离开那间水族馆,来到车站在那里各自回家,伊藤理惠随后便宣告失踪了……你是隔天才知道她失踪的吗?”
“不,她哥当晚有打电话给我。”
“伊藤纯也?”
“是的。”
回答的同时,我想到委托搜索理惠下落的人会不会其实就是她的哥哥。不过,为何等到现在才……
“他说理惠没有回家,问我知不知道她去哪。我告诉他我们是一起回家的。”
“可是,伊藤理惠在自家附近的车站被人目击到最后的身影,自此失去了下落。”
“……是的。”
理惠失踪了。警方也有前来问讯,造成了一波不小的骚动。我似乎是最后一个和理惠交谈的人物,于是被警方问及了当时的状况。
水族馆的事我当然有跟警方交代。但四处都找不到那间水族馆。
虽然风波不断,总之警方最后提出的结论就是理惠有可能离家出走。
没人目击到绑票的经过,也找不到任何跟事件相关的蛛丝马迹。一如水母融于水中一样,理惠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事情一开始还有引起大家颇为广泛的讨论,但渐渐地,大家不再谈论理惠的问题了。正如理惠所说的,大家都忘了理惠的事。理惠真的消失不见了。
对我而言,比起理惠消失不见,最令我感伤的,是大家再也不回想理惠的事了。这让我非常哀感,甚至觉得很难以原谅。我不甘心。
会呼唤我的那个人再也不存在了……
如今已过了三年的时间。
“我可以问个私人问题吗?”
一大哥说道。
“什么?”
“伊藤理惠和你过去曾有蕾丝边的关系?”(校注:蕾丝边=女同。)
“啥!”
“有必要那么惊讶吗?”
“……这跟事件有关吗?”
“不,应该算我个人的兴趣?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与好奇心嘛。”
我看主要是恶意才对吧。
“……你从哪探听到这种事的。”
个人情报居然泄漏出去了。
“恕我不能透露。”
“……不是的。我和理惠并不是情侣之间的关系。”
我明确地摇头表示。
“是吗。这么说来的话就是那个啰,朋友以上恋人末满。”
“不是的。”
“你也用不着否定得那么强硬嘛。你们彼此是最好的朋友吧?”
听人家说我们是好朋友,我不知怎的感到了困惑。我们俩算是好朋友吗?
结果我没办法抱着自信回答说“对,我们是好朋友”。我觉得要是我这么回答,我们俩的关系在那一瞬间就会完全变质了。
“你问这种问题能明白什么吗?”
听我这么一问……
“这个嘛,天知道啰。”
一大哥便漫不经心地如此回答。他整个人倒靠在椅背上,把视线转向一旁的小九。
她正眯着眼睛神情恍惚地凝视窗外。不,或许她已经睡着了也说不定。一大哥朝小九的脸伸长手指打算刺她的脸颊,结果反倒被狠狠敲了一下。
“不准碰我,蠢乌鸦。”
小九以带刺的声音说道。
“没有啦,我以为你睡着了说。”
“我清醒得很,不然我把你分尸成三大块如何?”
“哈哈,那就不敢领教了。”
一大哥耸了耸肩膀,将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对准我。他眼睛眨也不眨,唯有嘴角隐约绽放着一丝笑意,宛若爱好恶作剧的小学生。
“假如,事情的真相确实是伊藤理惠如水母般消失,你会作何感想?”
他问了我这个问题。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呢?”
我如此回答道。我是不晓得她究竟是离家出走、或者实际上是被卷进了某个事件,但我不认为她从这世上消失了。理惠消失的地方,是大家的内心。
还记得理惠这个人的,搞不好只剩下我而已了……
只属于我的理惠……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坐在茶餐厅里面的客人只剩我们三人了。
钢琴的旋律仍持续在店内播放。
一大哥不知为何脸上露出了贼笑。他拨弄食指的骷髅头戒指,接着开口说道:
“有一种现象叫做保护色,该称作是生物所留传下来的智慧吗?这是一种透过和环境同化来避免外敌攻击的手段。水母的身体是由胶质构成的,由于这个胶质是以跟水不相上下的曲折率来透光,因此水母在水里能跟四周同化,也算是一种保护色。”
一大哥继续说了下去。
“若谈到水母的天敌,海龟等动物就是最佳代表了。话说近年来有不少海龟把塑料袋当成水母误食的案例。意思也就是说,漂浮在海面上的塑料袋跟水母很相似。喔对了,就跟把冲浪的游客误认成海豹而进行捕食的大白鲨是一样的。”
电影中海水浴场化为血海的一幕在我脑海里浮现了。
“……你想表达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塑料袋是不会融解消失的。”
确认完几件事情之后,对谈便画下句点。他们帮我支付了冰红茶的费用。我们直接在茶餐厅门口分道扬镳。
“呐。”一大哥最后开口说了。那副模样,宛如接下来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子“最近有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我想到了最近老是重复梦见理惠的事……
“不,没有。”不过我选择如此回答并摇头否定。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你们两个现身这件事吧。
“是吗。今天感谢你的配合。”
一大哥笑咪咪地说,小九则在他的身旁貌似不悦地直瞪我。
我向他们点头致意,然后迈步走向人潮之中。
太阳即使下山,热度依然不减,我汗流浃背。我有转头回望了那么一次,然而他们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晚霞中了。
当天晚上我也做了梦,不出所料仍是理惠的梦。
她脸上贴着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虽然她时时张开嘴巴含糊不清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可是我就好像人在水中一样,耳朵麻麻的没办法听清楚。我手足无措。
怎么了理惠?你想对我表达什么吗?
可是言语传达不到对方的耳里,就如我的耳朵听不见理惠的话一样,我所说的话想必也没有传达给理惠吧。或者就像陌生的外国语言,尽管听得见,却无法和意思连结在一起。
真令人心烦意乱。即使在感到哀伤的时候说出自己的哀伤,在感到高兴的时候说出自己的高兴,可是却没办法传达给任何人知道。孤独感。
仿佛从一开始就丧失了沟通的手段。
但理惠面露平静的微笑注视着我。
我莫名有种受到苛责的心情而萎缩了起来。身体变得无法动弹。
我拼命朝理惠伸长手臂。抚摸头发、滑过脸颊,让手指在后颈游移。
是梦。一场没有结局的恶梦。
6
令人心浮气躁的三天过去了。我决定将暑假的计划提前,早早回老家去。
当然那只是名义上的借口,实际上我打定主意去拜访理惠家。
搭了约两个小时左右的电车回到家乡。车站前的景色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不过附近的民房有几栋不见了。
“我回来了。”
“日向姐你回来啦!”
发出乒乒乓乓的脚步声出来迎接我的人,是妹妹向日葵。她的声音无忧无虑到让人感觉不出她正准备参加大学联考,而且她把制服裙子的长度缩短到不能再短的程度。
“你的行李会不会太少!”向日葵未经允许就翻动我的包包。
“我没带礼物回来啦。”
向日葵张嘴发出“啊——”的声音,同时摆出一张好似孟克的画作《呐喊》的表情。
我用拇指按扁了向日葵坚挺的鼻子。
“丑妞。”
“不要闹啦!”
“你们两个在吵闹什么呀。”
妈一边用围裙的下摆擦手一边探头到玄关前面。
“妈,我回来了。”
“好,欢迎你回来。”
妈一副觉得很麻烦似的说道:
“怎么突然把预定提前呢?不是说下礼拜才要回来吗?”
“抱歉。”
“一定是被男朋友甩了结果计划泡汤。”
向日葵继续摆着《呐喊》的表情说道。
“你白痴喔?”
实际上她的表情正是一副蠢样。
“唉,提早回来是没关系啦。只不过你爸现在到北海道出差去了,要是你爸知道你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回来,可是会很伤心的喔?”
“好~好~喔~北海道感觉好像很冷。”
向日葵说。她在短裙里面有穿学校指定的短裤。
“我还会再回来的啦。这次回来是为了别的事。”
““别的事?””
妈和老妹一同露出一脸狐疑的模样,不过我只是暧昧地敷衍问题,没有坦白回答。
一放好行李,我马上就离开了家门,只跟家里的人交代说我要去找高中时代的朋友。
即使过了正午,太阳依然火力全开地释放出火烫的热力,柏油路也反射着高温,四周的蝉鸣声不绝于耳,汗水源源不绝地从肌肤渗出。
我气喘吁吁地快步折回车站跳上了电车。一搭进电车就感觉到寒意。流了满身大汗,也难怪会觉得冷。
到理惠家的路途我只笼统地记得大概而已,所以搞错了好几次该转弯的地方。
这里虽然地形并没有特别复杂,可是相似的建筑物为数不少,也没有可以视为地标的景色。这里尽是壁面肮脏、平坦,没有特色的屋子。
途中走错了好几条路,等我费尽千辛万苦抵达理惠家时,已经是离开车站一小时左右之后的事了。理惠家并不算大,墙壁是淡奶油色的。院子里的树木枝叶茂密,绿意盎然,有一股富含水气的味道。
门牌明确地写着【伊藤】。我没有认错房子。
我按下了门铃。门铃“叮咚、叮咚”地一连响了两次。
平日的白天会有人在家吗?
【喂,请问是哪位?】
从对讲机传来了男子的声音。或许是透过机器的关系吧,男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不好意思,我名叫相马,相马日向。是理惠高中时代的同学……”
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事到如今该作何说明才好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这些问题我想都没想就跑来了这里,可以说全是受到冲动的驱使。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
明明我也无力付出什么。真的是为时已晚。
这时,对讲机的另一头先是【啊啊】了一声。紧接着又随即说【原来是日向吗】。
【你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大门喀嚓的一声打了开来。
“好久不见了。”
理惠的兄长纯也哥出来接我了。
白色V领的上衣搭配浅蓝色的牛仔裤,略偏丰厚的嘴唇正露出微笑的形状。他的头发留长了。以前都是剪短发抓高,如今刘海长到盖住了眉毛,整体而言感觉很成熟。文静的印象还是没变,可是已经不会再露出看到我便笑得很羞涩的那个小动作了。我深刻地感受到三年岁月的痕迹,似短又长。
“你、你好,好久不见。”
我唐突地感到了紧张。声音自己颤抖了起来。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真的是很久没有联络了。”
纯也哥用手指轻轻拨开刘海,同时歪起了脑袋。
“呃……”
该从何谈起才好呢?
“总之先进来有话好说。外头很热对吧?”
由于户外光线耀眼夺目的缘故,室内就显得有些阴暗了。我的眼睛还不习惯。
我被领到面对中庭的客厅。地板铺有席子,摆了一张四方形的矮桌。
“喝麦茶可以吗?”
“谢谢。”
泛着黄金色光芒的麦茶倒满了整个玻璃杯。在杯子里头掀起了波浪。
纯也哥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话说回来,我们真的好久没有见面了。你现在是大学生吧?”
“是的。”
“你不问问我的近况吗?”
“啊,纯也哥目前在哪高就?”
“哈哈,你真耿直呢!我现在是化学老师。”
纯也哥咧开丰厚的嘴唇笑了出来。
“你当老师喔?”
“是啊。很意外对不对?高中老师。虽然只是约聘的客座老师啦。”
“那不是很辛苦吗?像是工作不稳定之类的。”
在电视新闻常常能看到这种流浪教师。连续剧和漫画也是。
“其实还好啦。我待的地方是私立学校,还算稳定。”
纯也哥告诉我那间学校的名字。是我考高中的时候,被我列为志愿学校之一的私立女子高中。
“现在学校放暑假了吧?”
“怎么可能。教职员是没有寒暑假之分的,还有社团活动之类的得忙呢。完全没有快乐的事,就连今天也是忙到刚刚才回来呢。”
“不过在女子高中任教应该会很受女学生欢迎吧?”
“倒也没有喔。很遗憾,那种好事只会存在于连续剧和漫画里。真要分类的话,我是被分在珍禽异兽那一边的。”
装了麦茶的玻璃杯泛出水润的光泽流下了水滴之汗。我拿起杯子将麦茶含进口中,芳香的液体在口中扩散开来。
“日向你过得如何?大学生活还愉快吗?记得你是文学系的?”
“嗯,愉不愉快很难讲啦,不过我每天都有看书喔。”
“听起来不错呀。理惠她过去总是和你混在一起,却不曾读过任何一本书呢!”
纯也哥自然而然地提起了理惠的名字。
“嗯?怎么了?”
“啊,没事,因为听到理惠的名字……”
“那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纯也哥眯起眼睛,以一副像是在缅怀、又像是在强忍泪水的表情凝望庭院。不,纯也哥是在微笑。
“请问……”我心一横,试着把前些日子跑来找我的侦探二人组的事说了出来。因为我在猜是不是纯也哥委托他们办案的。
“不,我不知道耶。”
纯也哥左右摇了摇头。留长的刘海顿了一拍跟着摇晃。
“况且你说的侦探还没来找过我,不,或许过些时日就会找上门吧。真讨厌。啊,不过家父可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请问伯父现在在哪呢?”
“家父是上班族,这个时间不在家啦。父亲和儿子的两人生活实在不是啥好现象哪。看来我得早点离开这个家才行。”
我看着略微垂低了脸的纯也哥,发现他的眼睫毛好长。还记得理惠拥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而且眼睫毛也很长。
“日向,你现在一个人住是吧?”
“嗯,是的。”
这个话题到此就打住了。
我把视线转向了庭院。理惠家的庭院修整得很漂亮,草木皆生气蓬勃。鲜艳的翠绿色充满了类似生命力的能量,就是一座给人这般印象的庭院。绿油油的花草生长得十分繁盛,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娇嫩的光辉。
“那是过去我妈的兴趣。”
大概是我盯着庭院看的关系,纯也哥说道。理惠和纯也哥的母亲在两人还小的时候就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了。
“明明也只懂一些皮毛,却很喜欢搞园艺,所以我妈就去园艺买了花啊草啊的回来种。理惠和我后来继承了那些花草植物,我们还修整得挺漂亮的对吧?只不过理惠也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就是。我们家的女生不会流有会离家出走的血统吧?所以家里现在只有我会去整理庭院了,老爸他并不想去碰花草。现在我才跟你说,我妈她当年其实跑去跟人家搞外遇了,我爸一直认为我妈之所以会离家出走,跟她接触园艺有关。他常说智子是背叛者,喔,智子是我妈的名字啦。所以啰,如果我离家的话那些花草大概都会枯死吧。”
我默默地聆听纯也哥说话。
纯也哥一噤声,有一股沉默在我俩之间迟缓地流动了一会儿。唯有蝉鸣声震耳欲聋,附近的小孩子们大声呼喊着彼此的名字。
后来纯也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啊啊”了一声还笑了出来。
“你有听过‘头山’这个故事吗?”
“是古典相声对吧?”
那是一则内容描述有一个男子将整颗樱桃连同籽一起吃进肚里,后来头上长出了樱树的奇怪故事。男子头上的樱树开出了漂亮的樱花,立即成了家喻户晓的知名景点。大家呼朋引伴招开了赏花的宴会欣赏男子头上的樱花,可是男子觉得赏樱的人吵闹到难以忍受,他在忍无可忍之下,拔掉了头上的樱树。于是那个地方就挖开了一个洞。下雨之后那个洞形成了水池,大家开始在那里钓鱼。再一次对众人的喧闹失去耐性的男子,最后终于跳进自己头上的池子里自杀身亡了。
就是这么一则奇怪的故事。
“以前电视之类的有演过,理惠还蛮喜欢这故事的。”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你看那个。”
纯也哥站起身,打开面对庭院的玻璃窗。夏天闷热的空气和室内的冷气交会形成的一道微风流经了我的脚边。外头的蝉儿在齐声高唱。
“那边那个,用樱桃树和理惠一起覆盖起来的。”
纯也哥指的地方有一棵仿佛尺寸小了一号的樱树的树木,虽然没有开花结果,可是枝叶扶疏绿意盎然。在那棵树的旁边,有零星几朵仿佛将白色的颜料打翻了般的淡紫色牵牛花遮遮掩掩地绽开。
“小时候的理惠啊,在吃樱桃和西瓜这一类有籽的水果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她每次都慎重地、慎重地把籽挑开。”
“为什么?”
“因为她当真觉得种子会在肚子里长大,迟早有一天会撑破肚皮冒出来呀。”
纯也哥说完后自己笑了出来。我也跟着一起笑了。理惠还真是可爱。
“喔对了,我想到比麦茶更棒的东西。你等我一下。”
纯也哥离开到走廊,往厨房的方向消失了,可以听见走廊地板所发出的嘎吱声响。我一直看着那棵被称作樱桃树的植物。
过了一会儿纯也哥折回来了。他的手上拿着两个装满了浅桃色液体的玻璃杯。
“我有先拿樱桃用砂糖腌渍,没做成梅酒,这应该算是樱桃酒吧?我就放在蒸馏酒里面泡着。才泡了两个月而已,拿出来喝稍嫌早了点,不过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可是我还未成年耶。”
听我这么一说,纯也哥不顾自己教师的身份,反而竖起了手指放在嘴唇上笑着说:“要保密喔”。
我喝下了樱桃酒,那个味道非常甘甜。尝不太出什么酒精,比较像是樱桃果汁。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忆起了前些日子那个名叫一的男侦探所说的那一番话。
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与好奇心与一丝丝的恶意。
7
我去看了理惠的房间。理惠的房间位于二楼的尽头。打开门一看,房间内部的摆设保留得好好的,就跟理惠还在时一样。
淡茶色的壁纸。理惠当年所热爱的乐团的海报还贴在那个墙壁上。不过贝斯手已经脱团,现在由其它人顶替了位置。
书桌上有两个相框向下放倒。掀开第一个一看,是我和理惠去游乐园玩时所拍的照片,我们抱着吉祥物的老鼠。还记得这天回家,两人一起在电车上睡过头一路坐到了终点站。好怀念喔。
另一个相框则是摄有理惠和纯也哥以及爸妈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理惠和纯也哥年纪都还很小,理惠和妈妈嘴角的神韵十分神似。
我把相框放倒回原先的状态。
书柜上摆放着我跟理惠借来看过的漫画。床边则放有理惠生日时我所送给她的小熊布偶。
我将它拿在手上。曝晒在阳光底下的布偶摸起来温温的。
怀念与寂寞的心情一时涌上心头,我突然很想放声哭泣。
有点不太一样。明明很想跟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眼泪却说什么都流不出来,就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好。如果是平时,我总是选择看书。寻找能为我代言的文字。因为,我没办法用哀伤以外的文字来诠释哀伤。
我冷不防被推倒在床上。床垫的弹簧发出刺耳的惨叫。
“小~绿~☆”
我回头一看,理惠正露出想要恶作剧的表情笑着。她的眼睛笑咪咪地眯成一条线,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发丝的前端刺到了我的脸。感觉好痒。
理惠纤细的手指在轻抚着我的脸颊,然后一一解开我上衣的扣子,理惠好色喔。接着理惠的嘴唇吻遍了我全身上下。那个感觉既柔,又有些冰冷。
“小绿,我最喜欢你了喔。”
窃窃私语声在我的耳里缭绕。
“我也一样,最喜欢理惠了。”
我也伸手抚摸理惠。手指贴在略微偏大的嘴唇上,然后再抚摸纤细的颈子。脉搏“怦咚、怦咚”的跳动沿着手指传来。理惠是活着的。
理惠在笑。
我在理惠房间充满理惠味道的床上、抱着送给理惠当礼物的布偶小睡了一会儿。
等我醒来之后,我也忘记有没有梦到理惠这件事了。
离开理惠家的时候,纯也哥笑着告诉我欢迎下次再来玩。我口头上答应了,不过我自己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我送你一程好了?”虽然纯也哥体贴地如此表示,不过我恳切地婉拒了纯也哥的好意。
纯也哥好像在我睡着的时候,有帮我发短信给伊藤伯父询问侦探的事。不过伊藤伯父表示,自己不曾有做过这种委托,而且那两个侦探也没来找过自己。
他们两个只有来找我。到头来还是没弄清楚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派他们来调查理惠的消息的。纯也哥向我保证如果那两个侦探登门拜访,会逼他们吐出实话。
“真的不用我送你?”
“是的,我一个人没问题。”
我缓缓朝车站走去。
太阳下山后,景色看起来和白天有天壤之别,来回所面对的方向也不一样。街上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连绵不绝,民宅玄关前的电灯自动点亮。
可以听见小孩子的哭声远远传来。平静无风。
街上人影稀疏。身穿运动服的初中生有气无力地垂低着头走路。
我沿着围墙往前走。一道汗水从额头滑下,流过了脸颊。我伸出手背擦掉。
围墙上面有一只猫,它一发现我,就消失到另一头去了。
我舔了舔嘴唇,除了一丝淡淡的甜味以外,还有一点咸。
有一种行为是思考。有一种现象是一直持续在思考。
不过,实际上并非从头到尾一直针对同一件事思考,若要比喻的话,那是类似张开情报网的感觉。从全然没有关联的其它情形中,不知为何突然某个东西和某个东西产生了连结。据说确实有这种灵光一闪的瞬间存在,这就是所谓的思考。
所以我一直持续在思考,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思考理惠为什么消失不见了。今天会跑来拜访纯也哥,或许也是为了思考这个也说不定。于是我忽然想到了,连结上了。
不晓得那念头是从何涌现的。就像泡沫浮出到黏稠的液体表面上迸裂开来一样。“啵”的一声,我想起了梶井基次郎的《在樱花树下》。这个时代还会读那种小说的女生早就绝种了啦——如果理惠听到大概早就这么说了吧。
“在樱树下埋有尸体!”
那篇短篇小说是以这句开场白揭幕的。一名忧郁男子的忧郁独白。
我几乎就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回想起了纯也哥所说的话。或许我不该回想起来的,或许我也不该注意到的。
刚才纯也哥是不是有这么说过?
“那边那个,用樱桃树和理惠一起覆盖起来的。”
理惠就被埋在那棵樱桃树的下面……
我猛然转头回望……
然后失去了意识。
——————————
等我醒来时,我身处在黑暗之中。
身体是不觉得痛,可是也没办法自由行动。我的手被固定在背后。一挪动身体,发现手腕被绑得牢牢的。感觉有点呼吸困难,我的嘴巴被东西塞住了。看样子我似乎是被丢在地板上躺着。眼睛还没适应黑暗,这里没有灯光,也不晓得这是哪里。
我突然心生恐惧。惨叫一点一点地逐渐爬上喉咙,但我努力抑制住了叫出口的冲动。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身体突然麻痹起来。我好害怕。
这里是理惠的、纯也哥的家?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楚。他们家有那张椅子吗?格局是长这样的吗?这里是我刚刚才待过的那个家吗?没有席子和矮桌。感觉好像不是。
这里是哪里?不见半个人影。
在我回头的时候,我有看到犯人的脸吗?那个人是纯也哥?感觉又好像不是。
脑袋一片昏沉沉的。是药品的关系?我是因此失去意识的吗?这么说来,纯也哥是化学老师,可是我又觉得凶手不是纯也哥。不行,脑袋没办法正常思考。理惠当初也是像我这样被人抓走,然后被杀掉的吗?理惠其实并非离家出走,而是被人杀害了……
是谁?究竟为何目的?我又会碰上什么样的下场呢?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必须让头脑冷静,想办法求救才行。
我放松呼吸,竖起耳朵。于是,我听见“沙、沙”这种潮湿的声音,就好像正在地面挖洞一样……
我会被杀掉埋起来吗?不对,还是直接被活埋呢?这方面的想像更加深了我的恐惧,身体忍不住打颤,我该怎么办才好?
接着,我听到一声“喀恰”的金属声,有东西倒下的“咚沙”声。我身体的挣扎被强制停止住了,也不再继续颤抖,我用力地咬紧了牙根。那个声音就好似把铲子丢到地上、有什么东一西倒下一样……
这时。
“唷,相马日向同学。”
有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跟我咬耳朵。我这回真的忍不住要用被东西塞住的嘴巴发出尖叫了。但我立刻被捂住嘴巴,连叫也没叫出来。
“嘘!”
我抬头一看,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前些日子找上门来的侦探,名字叫做一。黑上衣和黑色牛仔裤仿佛就要融于黑暗中消失不见似的,我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正把右手的食指靠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静,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只骷髅头的戒指,一头黑发翘得高高的。他们就是绑架理惠将她杀害的犯人……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亏我们还救了你一命。”
女孩子——小九像是用锐利的刀器切割一样冷冷说道。她果然也是一身黑色的连身洋装。看起来就好像唯有一张白色的脸孔浮在黑暗的半空中。
一大哥慢慢地放开捂住我的嘴巴的那只左手,冷不防把脸凑上来开口说道:
“你的推理很有意思,可惜没有命中真相。”
没有命中……
“没错,而且偏离到让人忍不住要噗哧一笑。感觉就跟飞镖不但没有射到苹果,反而狠狠地刺中了额头一样。”
说完,一大哥像个小孩一样捧腹大笑。
状况发生得太过突兀,以致于让我无法实时理清头绪。我得救了吗?如果是,那我的精神也太不镇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何况我完全嗅不到有人的气息。这两个人是什么人物。
小九双手插腰,一脸不高兴地张望四周。
“我帮你拿下。”
一大哥帮我撕掉了缠在嘴上的布和胶带。我的嘴角被口水弄脏了。他还顺便帮我解开了束缚。
“请、请问……这到底是……?”
我那声音听起来就不像是自己的一样。
“啊啊,放心。绑架你的家伙现在正瘫在院子里。九可是有两把刷子的格斗高手呢,哎呀,真希望也能让你见识一下说。以丝毫不逊于武打替身的绝妙平衡感和高度所使出的神技级三十二文人体火箭炮!那可是全盛时期的马场大师一年也不晓得能否使出一次的传说级螺旋飞踢呀!裙子还有稍微翻起来一下,真的是一幅美不胜收的必杀画面呢。而且有穿膝上袜这点一又另有满足特殊癖好的感觉,很赞吧?”
“给我闭嘴,蠢乌鸦。”
小九不屑地说。
这大概是他们独特的玩笑风格吧?不过现在的我无法理解。
我把视线转到了院子。四周仍旧一片昏暗,而且我还是无法判断这里是否为纯也哥的家。如果打开电灯,应该就能一目了然才对。
“你很在意吗?那要不要去看犯人的长相?”
一大哥指着庭院说。
“……不是纯也哥吗?”
既然不是纯也哥的话,那我就猜不到会是谁了。不过那个家伙有看到我去找纯也哥,然后因此乱了阵脚?那家伙就是杀了理惠的犯人,而且还绑架我……
“天晓得啰。”
一大哥夸张地耸了一下肩膀。
“基本上,是否同一人物绑架伊藤理惠和你的这种问题,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吧?现在倒在外头的家伙是谁,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想知道的话,你自己调查就行了。去认个脸,说不定出乎意外地是自己认识的人喔?”
一大哥弯起嘴角说道。
我对于他的话感到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啊,对于犯人把伊藤理惠给怎么了的那种事情,其实没有探究的兴趣。”
“……可是上次你们跑来跟我说想问有关理惠的事……”
“是呀,而且也成功从你口中问到她的话了,事情就此结束。”
“你们不是在调查理惠的事件吗……”
“我们没说过半句这种话吧。”
一大哥若无其事地把话讲明。
“怎么这样……不然为什么?”
我的视线先是停留在一大哥身上,然后再转移到小九那。她一副无聊的模样观看着一大哥和我的交谈。
……不对,她的眼眸里有好似怜悯的光芒。她在同情我?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慢慢将视线挪回到一大哥身上。
“我们是来见你的。”
他如是说道。一大哥笔直地指着我。我的心情就仿佛被人端起手枪指住一样。
“来见我……?”
“没错,我们手上有伊藤理惠要传达给你的口信。”
“……口信?”
“我们只是来见你的而已啦。明明上次一次把事情解决就好了,一这家伙真爱拖拖拉拉。”
小九以极其不愉快的口吻说。
“有什么关系。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和好奇心还有恶意啊。工作也需要充实。伊藤理惠的下落如何,那些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我有兴趣的就只有你跟伊藤理惠的关系。不过,主要的焦点还是你啦。”
“……那是侦探的工作?”
“侦探应该算是兼差吧?诶,是本行没错啦,不过算起来并不是最主要的……”
一大哥边说边抚摸尖尖的下巴。然后他张开双臂表示:
“其实我们是恶魔,只是你一定无法相信吧。”
“你只是一只聒噪的乌鸦。闭嘴别再讲话了,空气会被你弄脏。”
说完,小九把头撇向了一旁。锐利的视线朝着空无一物的黑暗。
我究竟是在做着什么样的恶梦呢?
如果是恶梦,那理惠应该不可能出现呀……
“没错,你经常梦到伊藤理惠。在最近这三年,明明大家都慢慢忘了伊藤理惠,却只有你始终忘不了她。每天晚上,一而再再而三,你一直梦到伊藤理惠。你就是没能让自己忘了伊藤理惠。或者说……”
一大哥翘起嘴角笑了出来。一如看穿了所有事实真相般。
我恍然大悟。这一瞬间,我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他们身为恶魔的事实。不对,应该说我觉得他们真的就是恶魔。那个发笑的方式只有恶魔才做得出来,我如此心想。
“机会难得,我就大方告诉你也无所谓。伊藤理惠她啊,其实在十几年前跟恶魔订下了契约。那个时候的她还没认识你,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女。那个时候她想必是跟母亲吵架了吧,不对,或许是看到父母为了母亲的问题吵架,因此才离家出走的。毕竟伊藤家在那一阵子处于近乎分崩离析的边缘,所以离家出走倒也不是啥稀奇的情况。离家的理惠漫无目标地游晃到公园,然后在那儿碰上了我们。”
一瞬间我的背脊汗毛直竖。我觉得我好像不该听接下来的内容。
可是,我没办法阻止一大哥继续说下去。
“伊藤理惠她许了这样的愿望——‘妈妈最好给我消失不见’。”
“……怎么这样。”
那种话不过只是小孩子挂在嘴边的童言童语……
“和恶魔之间的契约是绝对的,年龄不是问题。”
一大哥直盯着我就像要把我的眼珠挖出来一样。
“……订、订下契约后会怎样?”
“我们将接收灵魂。伊藤理惠的灵魂按照契约交付给我们,在三年前下地狱去了。”
“……三年前……理惠她死了是吗?”
“算是吧。”
一大哥轻松地回以肯定的点头。
“不过,我们没打算回头去追究她是怎么死的。死因为何并非我们关心的重点。遭人杀害也好,自杀也好,病死也好,意外身亡也好,即使是因为年老力衰而安然死亡,我们也不介意。不过,直到现在我们还没见过有跟恶魔订下契约、还能安祥死去的家伙就是了。只是,她在下地狱的前一刻留了封口信给我们。毕竟在场见证订立了契约的灵魂死后的归宿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啦。在地狱的门前,她说希望把话转达给你知道。”
“明明我们也没有一一照办这种事情的义务,明显超越了工作范围。”
小九一副很没趣的样子说道。那个口吻就跟被人差遣去当跑腿的小学生一样。
“别发这种牢骚嘛。我这个人就是热衷于工作,而且又热爱吸收新知。凡是跟工作有关的事都不要嫌麻烦,什么事情都去体验才是正途。了解人类是很重要的喔!”
“哈,真敢说。”
“只不过呢,嗯,说来这次的事情和原先的工作确实没有关系。所以要不要代为转达全凭我们的一念之间。于是我们打算等见过你之后再下决定。”
“等过了三年才来找我?”
“你们人类的三年对我们而言连三分钟的价值也没有。就跟等泡面泡熟差不多。”
一大哥夸张地耸肩的动作就跟表演哑剧的小丑一样,十分滑稽。
“你这个人很有趣。对,有趣。真的是一个复杂的人类。不,可以说也正因为复杂所以才像人类吧,时常抱着互相矛盾的感情。你其实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最爱观察人类了,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类喔。所以我就告诉你伊藤理惠的口信吧,请你务必听我说。”
在一大哥的身旁,小九正紧紧抿住嘴唇瞪着黑暗的角落。
“…………理惠她怎么说?”
我催促一大哥说下去。
一大哥露出微笑,然后他的腔调突然产生了变化,音质从根本有了改变。那听起来就像我最熟悉不过、也是我曾经最喜欢的那个人的声音。
【如果我变得不幸,那么我希望我爱的人也跟我一样不幸。】
我的背脊为之冻结,肌肤冒出了汗水。
一大哥在笑。他继续把那个笑容挂在脸上说道:
“那么。”
他的手上拿着不知何处取出的匕首和羊皮纸。在黑暗中和骷髅头的戒指一同淡淡地发出蒙胧的光辉。
“今天我们到府服务喔。如果你和我们订下契约,我们就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原来如此,我心想。这两个人是为了这个目的来找我的吗?
我望了小九一眼。
她正粗鲁地搔着自己的头皮,麻花辫和缎带都在晃动。银色的发丝即使在黑暗中,仍闪烁着黯淡的光辉。我想起了那一天所看到的水母,既虚幻,又美丽。死了就会消失得不留痕迹。
“只要是关于无限以外的愿望,我们都能帮你实现啦。那就是跟恶魔的契约。”
小九对此也是一副好像没什么兴趣的腔调。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也不看我。
“无限?”
我跟着复诵。
“好比永远的生命、可以实现无限个愿望这种的就不行,除此之外随你高兴。”
一大哥延续话题接着说了下去:
“除了那些以外的我们都可以替你实现喔!甚至也能让死者复活,或者让杀死了伊藤理惠的犯人尝尝地狱的痛苦滋味这也难不倒我们。再不然,要我们把时间拨回到那段日子也可以,回到你的那段幸福时间。还是说你目标成为大富翁呢?有保障的未来、金钱与名声。”
他大大地摊开了双臂。
“你的决定呢?恶魔从不强迫订下契约。只要是你的希望,我就帮你实现。”
“喂,你在说什么啊。不订下契约就没戏可唱了吧?”
“蠢乌鸦你给我闭嘴!”
劈头痛骂后,小九注视了我。又黑、又圆,又深邃的瞳孔,而且水润有光泽。
一大哥喃喃地唉声叹气。
小九开口说道:
“签不签随你高兴。交给你的自由意志做决定。”
自由意志……如我所愿?
“契约要怎么订?”
我提出疑问。
回答问题的是一大哥。
“用匕首在你的手指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然后请你用那个手指在这份契约书上按下指印。就这么单纯,很简单吧?”
匕首的刀刃刺眼地反射了光芒,看起来宛如渴求着鲜血而笑似的。
我再一次抬头仰望小九。小九也同样回望着我。
“……理惠她现在在地狱里是吧?”
当我一说出口,忽然觉得此话有着非常甜美的味道。就好比一杯加了满满砂糖的香草茶。
“没错。”
小九简短地回答道。好像闷闷不乐似的,心情不愉快似的。
“如果订下契约,我也会下地狱去?”
我就像是再放入一颗砂糖似的继续说了下去。
“没错。”
小九还是回答得很简单利落,一如把苦涩的咖啡从口中吐出来一般。
“只要下地狱,我就能见到理惠吗?”
杯子底部残留着超过饱和量的浓稠砂糖。
“天晓得。”
锐利地,短促地,小九说道。
“这样子呀……”
如果我变得不幸,那么我希望我爱的人也跟我一样不幸。理惠的脸孔朦胧不清地在我的脑海浮现,或许梦中的理惠长久以来想跟我传达的,就是这件事也说不定吧,我如此以为。感觉就仿佛终于找到了我苦寻多时的话语一样,不晓得为什么,我放下了悬在心中已久的大石。
那句话语将我和理惠结合在一起。牢牢地,牢牢地,牢牢地。将我俩给五花大绑,没人想得出解开的途径。
只属于我的理惠。
只属于理惠的我。
我好想再见到理惠喔,一如我们在那个文艺社的社办单独相处的那段日子。可是不知怎的我并不会想重回那段岁月……
我站了起来。我身体一站直,我就比小九高了。这回换她抬头仰望我。
“你确定?”
小九问我。
我重重地、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是吗……”
小九现在是不是快要哭出来了呢?我脑中没来由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那你要许什么愿望?”
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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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果然很有趣哪。真的很有意思。”
浑身是黑的男子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身穿黑色上衣与黑色牛仔裤,全身上下清一色黑。男子披散着如同钢丝般的黑发,肤色略显黝黑。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骷髅头的戒指。
从位于正对马路的建筑物二楼的大众餐厅的窗户,可以俯视街上的路人。
仿佛以油画的颜料细心地一层又一层涂抹堆栈般、质量饱满的云层在盛夏的天空逐渐隆起。柏油路耀眼夺目地将太阳光反射回去,在外头走动的人们无一不满头大汗。
“哪里有趣了?人类根本是无聊至极的生物。不但愚昧而且无可救药。”
坐在黑漆漆的男子斜对面的少女冷冷地回答道。她也同样用黑色统合全身,黑色连身洋装和黑色膝上袜,还有黑色的亮皮鞋。
只不过她的肌肤非常白皙,或许比失血严重的伤员还要更为苍白吧。虽然将一头颜色淡薄到称之为灰发亦无不妥的头发修剪成短发,不过唯独左侧的一部份有留长,并绑成了麻花辫,上头还系了黑色的缎带。
“你在胡说什么啊,九。人类可是贵重的客人耶,客人就是神呀。”
被唤为九的少女恶狠狠地瞪了浑身黑的男子一眼。
“神个屁。给我注意你的用字,一。”
名为一的黑漆漆的男子夸张地耸起了肩膀。
九用细长的汤匙舀起巧克力香蕉圣代。巧克力糖浆、生奶油和冰淇淋三者融合交织在一起渐渐化为稠状。
九狼吞虎咽地将圣代送入口中。才一转眼玻璃杯就变得空空如也。
“你嘴巴这边沾到了。”
一指了指自己嘴唇的右边说。
“沾到巧克力了喔。要我帮你擦掉吗?”
九面无表情地竖起了中指,然后伸出鲜红的舌头舔舐嘴唇。接着她将视线投向窗外,但无心欣赏景色。手肘拄在桌子上,用掌心撑起尖锐的下巴。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耀眼的太阳。这幅象征夏天的爽朗情境,说来反而有三流连续剧布景的味道。
“水母水族馆。”
九喃喃地咕哝道。
“到头来,水母水族馆是那个女的自己编出来的故事是吗?”
“这个嘛,或许真的实际存在过,或许根本不存在。也有可能是同行的把戏,搞不好我们和其它的契约者擦枪走火了也说不定。唔,扯了那么多,结果你还是有兴趣知道嘛。
“没有啊。”
九一副感觉索然乏味的模样盯着窗外回答道。
“难不成你想知道犯人是谁?”
“完全不想。”
“是吗是吗,原来你想知道啊。”
“我说我完全不想知道。”
“我懂我懂。这就是那个对吧?傲娇。”
一伸出食指笔直地指着九。
“之所以对我冷漠,也是爱情的反面表现对吧?我懂我懂。”
“我也懂了。我搞懂原来你什么也不懂。”
一不断用力点头,同时向前挺出身子开始解说。
“袭击相马日向的人是伊藤隆啊,就是被你打趴在地的那个白发老伯。”
九已经不再做出回应。不晓得一是怎么解读九这个反应的,他模样欣喜地进行说明。
“你刚一定在想伊藤隆是谁吧?伊藤隆其实就是伊藤纯也的父亲啊。”
九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一继续接着说明。
“伊藤隆一心认为杀害了伊藤理惠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纯也。纯也不是有发短信给隆告诉他有侦探来过吗?也就是在说我们。所以伊藤隆慌了,以为自己儿子的罪行即将被揭发。啊,你刚才心想伊藤隆真是个怪人对吧?”
九只有露出一副不快的表情。
“的确,他真的是个奇怪的家伙。理惠也是他的女儿,他却包庇杀了女儿的儿子。不过呢,实际上伊藤理惠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那是怎样?”
可能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吧,九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看到这个反应的一不断用力点头,面露就像在注视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的表情。
“隆的妻子——智子结交了情夫。当智子失踪的时候,那个情夫自然受到了怀疑,只不过那并非真相就是了。那件事先摆在一旁不谈,总之妻子与情夫所生下来的私生女就是理惠。然后,身为父亲的隆看到了。”
“……”
“你不问我看到了什么吗?”
“不问。”
一用力点头。仿佛在示意我懂我懂。
“隆看到了。理惠和纯也进行性行为的场面。换句话说,理惠和纯也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可是两人之间有一腿,而且还是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隆知道了这件事,而且他深信理惠的失踪是儿子下的毒手。然后呢,真正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顿了一拍之后,一接着开口说。
“虽然隆以为是自己的儿子杀害了理惠,但真相并非如他心想的那样。那么,你认为伊藤理惠是怎么死的呢?”
“我哪知。”
一仿佛乐得无法自持似的扭曲起面孔说道:
“杀害了伊藤理惠的人,大概是相马日向。”
九缓缓地将视线投向了一。
“相马日向那一天前往伊藤理惠的家,然后可能是以勒住脖子、或者其它方式杀死了伊藤理惠吧,并且埋在樱桃树的下面。目击情报并不可靠。后来她之所以会跑去伊藤家,是要确认樱桃树是否还在啊,就在无意识间。”
“莫名其妙。你是说那家伙一直都在说谎?”
“我倒不这么认为。或许她在三年前是说谎了。可是,就在相马日向说谎的那段时间,就在她扮演失去了挚爱之人的可悲少女的那段时间,她可能开始慢慢产生了把那个谎言当成真实的错觉。所以与其认为是她在说谎,不如认为是她的记忆在说谎比较正确。”
“相马日向为何要杀了伊藤理惠?”
九说道。一副真的无法理解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那正是复杂难解、同时也是很有意思的地方了。依我看的话,大概是因为要珍惜宝贵的东西是需要努力的吧。”
“就是因为用不着那种努力也会爱护才叫做宝贵吧?”
一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重新在椅子上坐稳。
“相马日向为何杀了伊藤理惠?结果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理由。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理由存在,这也不是没可能。那个难以理解、不合理的部份正是人类的特质啊,不,或者也能从这角度去思考吧。伊藤理惠有可能在相马日向的面前自杀了,因为如果自己变得不幸,她希望自己所爱的人也能一样不幸。然后相马日向隐瞒了伊藤理惠的自杀,把自己的记忆封印起来,当作伊藤理惠是失踪不见的……嗯,这个可能性也很有趣说。”
“什么鬼,原来你也不知道原委嘛!”
“当侦探需要的是想像力呀!”
“什么鬼侦探,蠢弊了。你讲的那些都只是歪理,无聊透顶。”
“你好严厉喔,啊,不过我也是有知道的事喔!”
九怒瞪了一。
“为什么伊藤理惠要叫相马日向‘小绿’呢?从‘Souma·Hinata(相马日向)’完全找不到‘Midori(绿)’的线索。我本来还以为这个昵称是不是因为有过什么插曲才取的,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你想知道吗?”
“一点也不。”
“我懂我懂,这里就要稍微脑筋急转弯一下了。过去人家都叫相马日向‘小Hina’,因为从‘Hinata’拿掉了‘ta’,所以不就是‘Tanuki’了吗?狐狸的话就是红色,狸猫的话就是绿色。”(译注:Tanuki即“去掉ta”之意,音同狸猫;而狐狸是红色典故自于日本泡面厂商“东洋水产”为自己旗下产品所设定的形象,油豆腐乌龙面是红色狐狸,天妇罗蔷麦面则是绿色狸猫,是长达三十年以上的老牌,也深植日本人的心中成了既定印象。)
“那种事无关紧要。”
九果断地嗤之以鼻。
一心满意足似的面露微笑,望向了窗外。
“会叫相马日向‘小绿’的人,全世界就只有伊藤理惠而已。所以自从伊藤理惠消失了之后,相马日向就再也没听过有人叫自己‘小绿’了。正如伊藤理惠被大家遗忘最后消失不见了一样,‘小绿’也跟着一同消失了。伊藤理惠跟‘小绿’是密不可分的啊。少了任何一方都不行。”
成排的精品服饰店和杂货店在马路上林立。汹涌的人潮不停进进出出。有抱了好几袋印有名牌商标纸袋的女性,也有并肩而行的男女学生手拿着可丽饼相视而笑。
“呐,九。”
一说道。
“啊?”
“你知道有一种名叫灯塔水母的水母吗?”
“我哪知。”
“相马日向、应该说是伊藤理惠,不是曾说过如果水母死了会在水里融解消失吗?”
“啊啊。”
“可是灯塔水母就不一样了。灯塔水母这种生物,并不会面临个体的死亡。”
“什么意思?”
“一般,水母完成繁殖的任务结束生命之后便会为之融解,但灯塔水母却会沉入海底,经过约四十八小时左右后细胞将重新活性化,使身体变形成类似植物的根部,然后开花结果。新生的个体将脱离茎部重新以灯塔水母之姿复活。”
“不死的意思吗?”
“没错,灯塔水母不会死。水母虽是异性体,亦即有雄性雌性之分、会进行生殖活动的生物,不过灯塔水母是具备了有性生殖机能的多细胞生物当中唯一不死的生命体。多细胞生物的数量约有一百四十万多种,它们是这些生物当中唯一的例外。端粒(Telomere)你有听说过吧?亦即染色体的末端部份,通常都以细胞分裂的回数票来形容它。一般每细胞分裂一次,端粒就会随着缩短,最后会无法继续分裂下去。细胞分裂无法进行所代表的意思也就是老化,但灯塔水母被怀疑具有利用酵素修复端粒的能力,所以才不会死亡。”
“真是厚颜无耻的生物啊,简直跟恶魔没两样。”
九不知为何带着自我嘲讽的语气说道。
“事实跟九你所想像的不太一样喔!灯塔水母可是非常脆弱的,真的非常脆弱喔!灯塔水母经常只能身为被捕食的对象,它们在那些压倒性强势的捕食者面前是那么地无力与渺小。大概只有一公分左右。”
一用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比了一个“一公分左右”的手势。
“灯塔水母以绝对的脆弱做为自己的武器永生不死。就连生命之源的大海也将其拒于门外,不允许回归尘土。如何?听起来很有文学味道的比喻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灯塔水母不会消失啊。”
“哼,真是无聊透顶哪。”
——————————
夏日的阳光从蔚蓝的天空洒落。在齐声合唱的蝉鸣声中,人们满头大汗地走在街上。
可以看见抱着千元商店袋子的相马姐妹也在其中行走。妹妹向日葵好像有开口说了些什么,不过没能听见。只见她指着一间摆放了身穿超夸张服饰的模特儿的商店。相马日向则对震耳欲聋的庞克摇滚的旋律露出蹙眉的表情,像是在回答什么一样。
那一天,相马日向以灵魂做为代价,许了这样的愿望。
“请你们帮我带封口信给理惠。告诉她,我一定会去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