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Public Enemy Number91 第89话 消失者·take over·

1

二年六班的教室。

班上显得吵吵闹闹的,吵得快要把屋顶掀掉了。

大泽老师把椅子放在窗旁坐着。大泽老师已经是个老爷爷级的老师,有大半的头发变得花白。眉毛很长而且往下垂,所以看起来很像狗。是一个脾气温和的老师,也不太会干涉学生的问题。

带着初夏香味的熏风从敞开的窗户徐徐地吹进教室。

预告夏天到来的蝉声大合唱缓缓地传播。

黑板上写着【议题】两个字。

白色的粉笔发出“喀吱喀吱”的声响渐渐缩短。

手握粉笔的人,是安住真澄(Azumi Masumi)——澄澄。

一头柔顺飘逸的长发现在是绑在左侧,后颈上微微地浮现出一片汗水。上半身穿的并非校指定的制服,而是淡粉红色的POLO衫,白色的膝上袜十分耀眼夺目。因为澄澄是稍微挺直身子由黑板上面开始书写,因此姿势显得有些不安定。

坐在前排的男生发出“哦哦~”的鬼叫在起哄。

澄澄用手压住裙子转头回望。即使睁大眼睛怒瞪,也因为她天生长得温柔秀气的缘故,感觉一点也不吓人。圆滚滚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松鼠一样。

澄澄作势要拿粉笔丢人。不过那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不会真的把粉笔丢出去。

澄澄放下粉笔,回到了讲桌的前面。

在【议题】两字旁边,写有【文化祭的展出节目】一文。

文化祭执行委员共有两人,一是担任班级委员的澄澄,另一人则是名叫相原的男生。不过相原是班上男生开玩笑拱出来的,然后其它人又跟着起哄表示赞成而已,所以一点都不可靠。相原是那种很容易得意忘形的人,严格说来是那种会带头把工作抛在脑后玩得不亦乐乎的类型。

所以在班会处理班上事务是澄澄一个人的工作。

碰,澄澄用力拍打讲桌,环视教室。然后露出了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讨论文化祭的展出节目。文化祭虽然是暑假结束之后才要举办,不过暑假期间就必须开始准备了,所以不趁早决定的话后面就有吃不完的苦头。大家果断地决定吧。首先以多数决的方式,从展览、话剧、茶餐厅这三者中选出一个!”

“咦?这么突然?”

相原说道。

“先决定好一个大方向,之后再具体决定要做什么。之前我就有说过了吧?”

“有吗?”

“你都没听?”

“有听有听。”

澄澄先是为搭档相原吊儿郎当态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环视了班上一圈。有几个同学正在窃笑相原没用的模样。

澄澄像是要让声音在教室回响般拉开嗓子嚷嚷,音量大到几乎要从教室敞开的门传到隔壁班去了。

“那么我们速战速决,每人限举一次手喔。首先是赞成展览的人——一、二、三,喂,相原同学你在摸什么鱼?帮忙在黑板上写正字呀。”

“好啦、好啦。”

澄澄即使面对这群形同一盘散沙的同学,仍在短时间内一一条列出决定事项。就算让一群温温吞吞的人温温吞吞地思考,最后也是生不出任何结论来,所以倒不如逼他们马上下决定。澄澄采取的就是这种手段。

不过这种方式容易被人看不顺眼,所以必须做得很有诀窍。同样的事,交给不懂技巧的人做就是行不通。有的人表达方式不好还会踩到人家的地雷。

关于这一点,澄澄就十分受到班上同学的推崇。她有人望,说话也不会惹人反感,澄澄做为班上的领导人,表现得可圈可点,不仅受到有点不良少女味道的女生的礼让,就连感觉和那一类不良少女无缘的乖乖牌女生也都很依赖她。

相原在“展览”、“话剧”、“茶餐厅”的下方逐一写下“正”字以及未完成的笔划。正义的“正”,正确答案的“正”。

就这样,由大家一同导出的“正确”答案是“话剧”。四个“正”外加一横的汉字“一”,合计是二十一票。因为班上有三十九人,所以在这个时间点已经达成过半数了,也无须继续投票下去。

班上同时掀起“哎唷~”和“爽啊!”两股分别表示不满和欢呼的声浪。

“好了!”

澄澄“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手开口说道。

“既然已经过半数那就这么决定了。二年六班要表演话剧。”

还有一些人在发出不满的嘘声。反正不管结果决定是话剧也好展览也好还是茶餐厅也罢,免不了都会有人不满的吧。应该说,不管哪一个都没有特别想做。

澄澄以不输给嘘声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发言:

“请投票给展览和茶餐厅的同学不要觉得遗憾,换个心情吧。话剧的好处在于演完一次就收工了。话剧和展览还有茶餐厅不一样,不会有时间浪费在排队等待上、以致于没办法逛其它班级之类的情况发生。准备虽然需要大费周章,但这一点不管做哪个节目都是一样的。”

“嗯,话由安住同学口中说出来就是充满说服力哪。简直就像老师一样。”

大泽老师感慨万千地表示,全班哄堂大笑。

澄澄双手插腰,有那么一点臭屁地表示:

“其实我比较希望这话是由老师来说。我们班真的是一盘散沙耶。”

这一举手投足也很像澄澄的作风。

“不,与其由我来说,不如由安住同学发言还比较有影响力。你有让班上团结起来的力量呢,安住同学将来目标当老师也是不错的选择喔!”

大泽老师将那一对很像狗的眉毛垂得比平时更低,堆起满脸的皱纹露出笑容。

“我不这么认为喔,我觉得澄澄一定会是贤妻良母。啊,还是我干脆娶回家算了?”

相原开了一个玩笑,教室内又被爆笑声席卷。

澄澄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下回针对具体的节目进行讨论,这就真的没办法在今天做决定了,到时大家提出一几个提案来思考吧。另外,也要决定编剧、导演、舞台指导和小道具、大道具、照明、音响、服饰,当然还有演员啰。不过这个环节大致决定一下就可以了,反正一人身兼多职。有谁想要一表意见吗?”

澄澄扫视教室一圈。

这时。

“我。”

难得有人在这样的场面举手了。是小松渚。虽说是举手,倒也不是笔直、明确地把手举高,而是类似低调地轻轻挥手的形式。她的头发不怎么长,左右两边各绑了一条短短的麻花辫。初中的时候戴的是眼镜,现在却改戴隐形眼镜了。

“图书馆收藏了不少有关话剧的书籍,要不要先参考那些再来决定呢?”

渚提议道。虽然和澄澄相较之下声音显得微弱许多,不过渚还是尽量让班上的所有同学都能听到。

“说得也是。总不能跟其它班级的话剧撞戏吧,这个环节必须去做调整才行,渚,Nice。”

“我好歹是图书委员啦!”

澄澄的话令渚轻声笑了出来。

“这样子好了,放学后去图书馆看看吧。我、渚、相原……”

“我也要?”

“那当然啊。另外再征招其它志愿者。这个阶段先参加的话,自己的意见也比较容易通过喔?”

几个原本就希望参加话剧的同学报名参加,最后决定由十个人放学后一起前去图书馆。

有人为了兼顾社团活动,到时有可能无法参加话剧的练习,所以自愿负责照明和音响的工作,手艺社的女同学则顺理成章地报名加入了服饰小组。

事情以澄澄为中心陆续拍板定案。澄澄很善于诱导大家拿出干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化祭麻烦死了”才是大家真正的心声。

可是之所以有办法慢慢地将活动引领往快乐的方向,全都是因为这个班级的中心有澄澄在的关系。

令人忧郁的学校例行活动渐渐地变得有趣了。大家都有一种好像有人在帮忙拉自己一把的感觉,或者说被人往上推的优越感。同时,也感觉自己好像在拉其它人一把、将其它人往上推似的。一旦开始有这样的感觉,便能打从心底感到快乐。

所以大家的脸上都挂起了笑容。

然而,我并没有参与其中。

2

某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面目全非的丑陋虫只——这是法兰兹·卡夫卡所写的小说内容。那是一部描述主角从恶梦醒来后,发现自己仍身陷在另一场恶梦的故事。

我的境遇也跟这部故事很像。我碰到的情况是早上一觉醒来后,别人变成了“我”。这故事真让人笑不出来。

野田增美(Noda Masumi)。那才是她的本名,绰号是“小增”。

可是现在大家都叫她“澄澄”。那是安住真澄的昵称,我的名字。

正确而言,那应该算是前“我的名字”吧。换句话说,我是前“澄澄”。

我的名字被那个位居在班级中心的女孩给抢走了。

我和小增是小学时代就认识的朋友。

小增说来算是那种个性比较安静、会被男生捉弄的类型的女生。至于我,则是毫不犹豫将那一类男生统统踢跑的女生。

小增她不敢将“住手”两个字说出口,老是面露困扰的表情手足无措。有时是铅笔盒被男生偷去当棒球丢来丢去,有时是被迫揽下别人的扫地工作。

“你们还不快给我住手!”

这是我必说的台词。只不过,在说出这句台词前,先赏那些臭男生一个飞踢也是我向来的习惯。

我并非只特别保护小增。我自己也有察觉到,我十分憧憬正义小超人,锄强扶弱,就是这么单纯。

只会等人来保护的女孩太落伍了。持续沉睡好几百年等待王子现身的公主的故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我想当的是将王子搂在怀里打倒恶龙的那种公主。

然后,怀着与众不同想法的我碰上了一桩决定性的事件。

那是我小学三年级时发生的事。小增做的暑假作业的存钱筒被整个压扁了。那是暑假工艺课的作业,完成品会被拿去装饰在教室的后面。小增所做的存钱筒,是一个看起来很像糖果屋、颜色花俏得有点奇怪又摇摇欲坠的存钱筒。老实说制作得并不是很精巧。

可是,看到扁成一团的存钱筒,小增忍不住一张脸皱巴巴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当我目击到这画面的瞬间,我理智断线了。

犯人是谁我老早心里有数,就是平时那群臭男生。他们正在教室前面露出一副“这次真的搞得太过火了耶”的嘴脸,也不懂得要道歉,只是一直看着哭个不停的小增。如果只是对喜欢的女生动手动脚之类的,那睁只眼闭只眼倒也无所谓,问题是程度并非如此单纯。

我将那群家伙揍得鼻青脸肿。我是真的把他们揍到鼻青脸肿,这可不是说笑的。先是用脚踢他们,然后动手揍到哭出来为止。

这样的举动当然造成了轩然大波,甚至演变到我的父母被找来学校的严重事态,不过我们两个后来也因为这个契机,友情大大地加温了。

“那个,安住同学。”

等我被骂得狗血淋头回到教室时,发现小增一直在苦候着我。那时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我一打开教室的门,她便猛然抬起头。虽然她没有哭哭啼啼,倒还是一脸泪水随时有可能溃堤的模样。然后小增开口跟我说话了:

“那个……安住同学,谢谢你。”

“算了算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我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随口回应道。爸妈正在校门口等我,我这趟只是折回来拿搁在我位子上的书包而已。我背起书包,书包里头发出了“叩隆”的声响。接着我转头重新面对小增。

“话说回来,你改口叫我澄澄(Masumi)啦。大家还不都这么叫我。”

“嗯……可是我也叫增美(Masumi)。”

“啊,对哦。那……就叫你小增(Massun)啰。”

这是我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简单小名。

“小增?”

“对,从今天起野田同学就是小增。可以接受吧?小增。”

小增低下头,两只脚忸忸怩怩地蹭来蹭去,然后露出了微笑。

“嗯,小增这名字好。”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美好回忆吧。

虽然字的写法不同,但同样都是叫做“Masumi”,这个巧合也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从此之后,我不论什么时候都会支持小增,而小增也同样永远站在我这一边。

当小增心情失落的时候我会安慰她,当我无精打采的时候小增则会温柔地鼓励我,我们成了知心的好伙伴。

那个时候的小增算是体弱多病,在活动的隔天必然会感到身体不舒服。

于是我偷偷溜进卧病在床的小增的家里,陪她聊了一整天。小增家是只有爸爸的单亲家庭,所以如果爸爸去上班了,小增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想必会很寂寞吧。想当然尔,我是逃课去找她的。

逃课的事情后来被我爸妈揭穿,他们大发雷霆地骂了我一顿,不过那个时候站出来为我说话的,也是小增。我爸妈对个性正经又稳重的小增没啥抵抗力,每当她一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出“拜托不要责备澄澄”这句话,问题往往都会不了了之。我常说小增的话语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以男生也自惭形秽的胆大包天为个人卖点的我,有一次因为撒野过了头,导致脚踝骨折了。肇因是我在玩捉迷藏从高处跳下来时着地失败。

医生说我是剥离性骨折。拄着拐杖上学有数不清的不便,尤其碰上下雨天时我连伞也没办法撑。

这时对我伸出援手的,果然还是小增。

脚打上石膏后,就连洗澡也成了困难重重的任务。我在石膏上包了一层塑料袋,然后把脚伸到外头洗澡。没办法洗得很痛快。听到我的抱怨,小增甚至曾跑来跟我一起洗澡。那是令人有些小鹿乱撞的经验,小增拥有一副比我还要有女孩子味的好身材。

“小增,我可以摸你的胸部吗?”

“啥?咦?咦咦?”

先是尖叫了一阵子,然后面红耳赤地把嘴巴沉入浴缸里噗噜噗噜吹出气泡、露出羞答答模样的小增是那么地可爱。

我们彼此相互扶持。

如果要用简单的一句话带过,那就是我和小增是知心好友。

后来我们俩升上了初中。

初中跟过去是截然不同的环境。不单只有过去的朋友,还有来自其它学校的学生,形成了一个更庞大的集团。

不但到学校的距离变远,最令我不满的,就是制服的裙子太碍事了。穿上那裙子,我就没办法施展大动作的踢技了。里面的内裤会被人家看光光。明明我在小学一向都是不穿裙子的。

“小增。我在想裙子这种东西,会不会其实是为了不让女生使用踢技而存在的。”

“跟是不是女生没有关系,本来就不可以乱踢人啦!”

尽管小增好言相劝,当时的我还是从女高中生身上学来了在裙子里面穿运动裤的大绝招,可惜这招被老师禁止了。老师以“不象样”为由禁止我这么做,但老师的作法只是更加让我确信,穿裙子的目的是为了封印我的踢技罢了。我把这件事当玩笑告诉小增后,小增用手捂住嘴巴以免大声笑出来。她越想强忍笑声我越想逗她笑出来,结果她干脆缩起身子不看我了。看来她似乎真觉得有那么好笑吧。

只是,初中跟小学毕竟是不同的世界。

不是光凭我说什么,所有事情就都能解决。

小松渚的事件就是一例。

做为一幅各地早已都见怪不怪的光景,渚遭到其它人的欺负。

我是在升上二年级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

一年级时我和小增被拆散到不同的班级就读,等到升上二年级,这回我俩终于又能凑在一块儿了。

不仅如此,小松渚和我还有小增都是同班的。

在一年级的时期,尽管我是一个女生,然而我在教职员间却是以“淘气小子”这个如今已很少有人在用的俗称而闻名。这件事当然也广受同届学生的口耳相传,而且大致上也获得大家的好意认同。虽然这话由我自己来讲有点厚脸皮啦。

总之,也多亏这个缘故,我还没记住班上同学的长相和名字,对方却早认得我的情况形同家常便饭。

所以,接下来的事也是家常便饭之一。

“诶,安住同学。”

某天放学后,我被搭讪了。我不记得当时我在做什么。十之八九正忙着把课本和笔记装进手提书包吧。我就读的初中是一间学生如果不把课本带回家,就等着挨骂的学校。

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

有一个女同学从位子上起身。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对方的名字,不过那个人就是渚。

对方戴着一副老气的眼镜,顶着一头感觉就像是“头发剪完过一阵子结果它就自己长长了耶”的土包子发型,一看就觉得是一个对流行毫不感兴趣的女孩子。虽然我没啥资格批评别人,不过好歹我还有尝试拿可乐洗过头发(据说可以让发色变淡)。

明明她出声叫我,视线却不在我的身上,反而压得低低的看着室内鞋的前端部份。

“嗯?什么事?”

我一追问,渚便露出浅浅的微笑。然后……

“安住同学,你好酷喔!”

她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我觉得有些难为情,一边说“这好啦”一边抓抓头。

“是还算蛮酷的没错啦。”我开玩笑说道。

于是……

“请问,我可以模仿安住同学的发型吗?”

渚貌似困顿地如此说道。这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咦?我的发型?”

我并不是那种打扮得特别时髦的那种人。别说特别时髦了,我连该怎么打扮也没有一点头绪。我有试着把并不怎么长的头发硬分成左右两半绑成了麻花辫。结果变成了模样很像梵高所画的树枝的辫子。

“反正我也没注册为商标,你想模仿也是可以啦。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去发廊剪发才会变得可爱吧?”

我这样说。

可是渚左右摇头了。

“不用。我很崇拜安住同学。所以我想模仿你。”

这就是我和渚第一次的对话。

3

接下来几天,我察觉到了小松渚受人欺负的状况。

“那个女生看了就不爽说。”

那是某天中午一场稀松平凡的闲聊中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

“哪个女生?”

“小松渚。”

“咦?为什么?”

“你不觉得她很会破坏气氛吗?”

“有吗?”

“对对对。明明我们把‘没人找你好吗’清楚地写在脸上,她却一点都不会看人家的脸色,依然故我跟着一起来。感觉恶心死了!”

那个说法有点踩到我的地雷。

把渚遭到欺负的事告诉我的人,不但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会接受我的行为、用微笑说“澄澄,你看你又来了。”的女孩子。

我很不高兴这个女孩用那种说法跟我报告渚的事情。

但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我学到了不是我想怎么说怎么行动都随我高兴,而且大家都会吃我这一套的道理。所以——

“是哦!”

我只有随口附和而已。

因为我不想再继续聊这件事了,所以便另外开了个话题,那个时候事情也就此打住。

不过也因为这件事,我这才明白小松渚在班上是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也了解到班上同学是怎么看待小松渚的。

这个状况如果要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欺负”,不过也直接了当地显示出“欺负”这个字眼并没有任何本质存在。

小松渚被选为弱者。我不知道最初的起因是什么,等我发现到的时候,小松渚早已被驱赶到弱者的位置上了。不论小松做什么、说什么,全部都会被解释为负面的意思,就是那种情况。

基本上就是把渚当空气,然后偶尔有几个人会去“钉”她。之后再继续把她当空气,一直不断重复。然而渚不管人家怎么“钉”她,她还是不改其态度,也因此惹人不爽。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的样子。

“呐,小增,我该不该去跟老师说呢?”

跟老师打小报告。这大概是我所想像得到的最糟糕的选择了吧。可是我也想不到其它方法了。

“怎么了?好不像澄澄的作风喔。”

“我就觉得我无计可施了。”

“……如果澄澄劝大家别再欺负她了,搞不好大家会住手吧。”

“你真这么认为?话说回来,如果换作你是我,你做得到吗?”

“……”

我也跟小增有过这样的讨论。

最后我什么行动也没采取。因为我一筹莫展。

我虽然没将渚拒于千里之外,可是也没有跟大家做任何喊话。

时间就这么拖拖拉拉地过去了。

尽管如此,我仍认为如果我的存在对小松渚而言,有发挥到类似某种防波堤效果的话那就好了。

小松渚偶尔会跑来找我,嘀嘀咕咕地讲一些话。例如昨天看的电视节目、或者算不出来的数学问题。想当然尔我也不会算,这种时候就会找小增帮忙,我也顺便学到解法。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互动有帮忙到渚。

不过看来是我误会了。

“那女生真的很烦耶!”

跑来跟我报告的,果然还是我的朋友。

“她打算巴结澄澄的企图超明显的嘛!澄澄你最好不要理她喔,免得她骄傲起来,而且澄澄你的评价也会跟着降低的。”

朋友半开玩笑所说的话令我畏怯了,我觉得我过去所成就的一切会化为乌有,这令我害怕。万一有任何差错,就换我变成“小松渚”了,我如此心想。

从那天起,我开始慢慢地避着小松渚。良心隐隐作痛。不要积极做出欺负渚的行为已经是我最大的努力了。

可能渚也有察觉到我在避着她吧,过没多久她就没像以前那样那么黏我了。

我有好几次看到她独自一人在看书。

后来渚渐渐地开始不来学校,第二年的冬天时,她完全拒绝上学了。

事态到了这个田地,我才终于发觉严重性,也知道渚是抱着什么样的心境来找我说话的。

是我害的,我不禁心生这种念头。渚是仰赖我的存在才得以支撑下去的,身为支柱的我对她置之不理又能如何?我不是很向往正义小超人的吗?

帮助弱者正是小超人的责任。防波堤?别笑掉人家大牙了。

我必须向渚伸出援手!

我跑去渚的家,游说渚回学校上学。

渚始终都以哀怨的眼神看着我。

“我目前身体不舒服……就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我开始天天到渚的家报到。我告诉她许许多多的事情,诸如学校发生的趣事还有一些其它无聊的屁话。每天、每天,都没有缺席。我天南地北地聊,直到渚愿意好好回应我的话题为止。在我锲而不舍地努力下,渚终于又一点一滴地恢复笑容了。

不是只有这样而已,光这样还不够。

我下定决心了。

于是在某天的下课时间,我气势凌人地站到了讲台上,公开向全班同学呼吁不要再欺负渚了。我口沫横飞地讲了很多自以为校园连续剧主角的天真台词,豁出性命拼了。不容否认的是,我脑子里确实存在有“我搞不好会变成小松渚”的胆怯念头。

但我并不是一个人,我的身旁不论何时都有小增陪伴,有小增在支持着我。

坦白说,大家的反应很微妙,所有同学都面露“我们凭啥要被你讲成那样?明明不对的是她耶!”这种表情。

我憋了很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喝!”

我大叫一声,使出了封印已久的踢技。尾劲之锐利连我自己也惊叹不已。

我的右脚踹飞了讲桌。坐在前排的家伙们无一不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很好,我明白了。今后如果有人再说小松渚的不是,我先站出来跟你奉陪。”

我摆出格斗的架式说道。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的。

教室一片鸦雀无声。

糟糕,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我在心中默想。可是现在这个场面我已骑虎难下了。

这时教室响起憋笑的笑声。

“讨厌啦,澄澄。”

我回头一看,小增正用手捂住嘴巴憋笑。这个举动也就表示小增正在强忍着爆笑。

顿了一拍,全班陷入了哄堂大笑。

“澄澄,你超有男子气概的!”“我恋爱了。”“拥抱我好吗!”

“咦?什么?怎么回事?”

我明明是抱着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放手一搏的,不知为啥却惹大家哄堂大笑。

不过以结果而言,状况是往好的方向发展。气氛产生了变化。

虽然也不是因为这样渚就马上回来上学然后成功地跟大家打成一片,不过至少我们接纳了渚。

“为什么你那个时候笑了?”

事隔一段时间后,我有问小增这个问题。

“照那情形发展下去,下回就要换澄澄被当作坏人了吧?我不希望看到事情变成那样。”

“……小增。”

“话说你那个样子真的很好笑耶?”

“咦?是吗?不是很帅?”

“好啦,很帅。”小增一边露出怀念的笑容一边说道。

我最喜欢小增了。我也一直以为小增喜欢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小增是我引以为傲的童年玩伴。

我拼命用功读书,和小增考进了同一所高中。虽然当初老师和爸妈都劝我不要不自量力,可是我以不怕死的冲劲拼命读书,而且,我最后真的考上了小增等级的学校。最惊讶的人莫过于我自己了。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喔!”

我说。

“嗯!”

小增也点头附和。

所以,照理说会永远持续下去才对。

但事实却不如我所想像,我熟悉的生活毫无预兆地风云变色了……

我一如既往地上学,跟大家打了招呼。

“早安——”

但是,教室却没半个人理睬我。一开始我以为是玩笑还试着打哈哈,结果没人有反应。

“讨厌啦,来这套。”

我喃喃地说,望向了渚。渚从一般眼镜改戴隐形眼镜了,虽然还不到“以新面目展开高中生活”那么夸张的地步,不过也带有挥别过去的自己的意味。我知道渚跟过去相比,现在的她更加努力地参与形形色色的事物。

“呐,渚。”

就算我叫她,也没有反应。

“喂,渚,我在叫你啊!”

我的脑海顿时浮现出“变成小松渚”的恐惧。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啦!”

我用力摇动渚的肩膀。

可是渚完全没有反应。明明身体被摇得晃来晃去,她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手提书包拿出笔记。

这是什么情况?宛如我是透明人不是吗?我感到非常惊愕。世界渐渐变成了黑白。我就像贫血了一样头晕目眩!一种身体仿佛要被吸到后面去的感觉。

“咦,等一下……怎么了?”

装傻如此说道的声音正在颤抖,就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来。我说出这句话后就再也无法动弹了。

过了一会儿,小增到学校了。只是看到她来上学我就松了一口气。我为了把自己的状况告诉小增而跑上前去,可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早安,澄澄。”

因为我发现大家都用这个名字在称呼小增。

我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就像看到救星登场似的直盯着小增,不过我的视线一如写错的数学答案被橡皮擦擦掉一样,被当作不曾存在过。我忍住了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紧咬住牙关撑着。

所有人都对我忍耐泪水的模样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令我受伤得更深了。我哭也好,不哭也好,都没有人在意,每个人都笑嘻嘻的。

尽管没有人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我还是抱着颤抖的身体离开了教室。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哭泣,将泪水往肚里吞拔腿就跑。

明明我冲出教室时有刻意发出巨大的声响把门带上,但却没人发现。

自从那天以来,小增变成“澄澄”,而我则成了没用的敝屣。

那,我又是谁?

4

澄澄一行人在图书馆借了好几本话剧的剧本。

大家在图书馆依然吵吵闹闹的,惹管理员大发雷霆。

一行人就这么维持吵闹的气氛直到踏上了归途。

有人骑脚踏车,有人走路回家,有人走去车站,也有人在等公交车。大家在校门口鸟兽散。

澄澄和渚是搭公交车上学的,所以两人并肩前往了大马路上的公车站。

我跟在她们两人后面。

她们俩翻开刚才借来的话剧剧本,互相讨论“这故事好像蛮有趣的”、“这出戏要让谁当主角才适合”之类的问题。

“渚,你要不要尝试当编剧?”

澄澄说道。

“咦?我吗?”

“嗯,以这个剧本为基础做改编,我当然也会帮忙啰。试试看嘛,渚。”

“不行啦不行啦,我完全没有经验耶。”

渚猛挥手婉拒。

“你可以的啦!渚没问题的,大概。”

“大概是什么意思啊?好随便喔。”

“我就是很随便呀。”

两个人哈哈哈地相视而笑。

澄澄和渚都在笑。那两个举止低调的人、那两个原先是受人欺负角色的人,如今身处班级的中心位置推动着大家。

那对我而言应该是值得欣喜的事,可是我的胸口却很痛。

拔不掉的荆棘刺呀刺地折磨着我,好比一道永远无法治愈的割伤般。伤口化脓,加深我的痛苦。黏稠肮脏的脓使我腐化,我渐渐地败坏得很丑陋。

我从后面瞪着那两人。如果光凭视线就能杀人,我猜我老早把她们两个给杀死了吧。

我早就知道了。我也不晓得是在何时注意到的。

每当看她们两个愉快地聊天的模样、看她们两个的笑脸,我感觉非常失望。

而且当我意识到失望的自己时,我不禁感到愕然。察觉到不该察觉的事实的瞬间,过去所相信的信念很脆弱地就粉碎了。霹哩啪啦崩溃的声音在我的内心空虚地回响。我是个卑劣的人。

“野田增美”和“小松渚”不再是可怜兮兮的小孩的事实令我为之气馁。

我很明确地认清了。我过去对她们俩是不幸少女的身份一直怀有优越感,我是个卑劣的小人。

我只是借由从绝对安全的立场伸出援手的行为获得快感而已。所以一碰到有可能破坏自己的安全立场的情况,我就不会轻举妄动。我并非有勇无谋地采取行动,我的心机向来都很重。

而且事情还不仅如此单纯,我从她们悲怆的表情获得了救赎。透过怜悯、同情她们,我感到了内心的平静。其实对方是谁都无所谓,只要可怜,谁都好。

只有在跟可怜的弱者讲温柔体贴的话语的时候,我的心才会被满足。我怎么这么污秽啊。

一想到这,我就十分难过,而且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无法原谅。而且这个焦急的情绪被发泄在那些一举手一投足都好像很高兴的家伙们身上。

可是我又无力采取什么行动。就像现在这样当跟屁虫瞪人又能改变什么?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只会显得凄凉而已。我明明知道,却没办法停止。

我现在碰上的境遇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吗?

如今没有人会跟我讲话,谁也不愿看我一眼,我根本就不存在。

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传达给任何人知道。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人对我不存在的事实抱持疑问。

点名簿上也没有我的名字。

不对,名字还在。安住真澄好端端地存在着,只不过那不是我而已。

消失的是野田增美。这样一来,我就是野田增美了吗?

群树随风摇曳了起来。被夕阳染红的云朵在低空飘动。

每个人都面容和善,脸上带有充足感,什么都不缺。明明我都消失不见了。

安住真澄和渚搭上了公交车。

我没有跟着上车。

【车子即将起动。请握好吊环或扶手。】

公交车响起司机的声音,车门在我的眼前关上了。

公交车缓缓向前驶去,然后逐渐变小。

不久便从我的眼帘消失了。

我眺望着空无一人的视野范围的前方好一段时间。

我到底怎么了?

难道我早已经死亡,现在是幽灵吗?

还是说我陷入了沉睡,正在做一场恶梦呢?如果这是恶梦,拜托我快点醒来吧,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我用不着在意时间,也没有回去的地方。因为我的家里有不是我的“我”存在,所以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野田的家好似原本就不存在般,成了一片荒凉的平地。遍地杂草丛生,只贴了一块“土地出售”的铁牌。

我漫无目标地走在河川旁的堤防上。

虽然看得见远方的大楼,不过看见归看见,真的要走过去的话距离还蛮远的,而且我也并不想去。那个风景就位于将城市一分为二的河川对侧。

我所在的这一侧,历史悠久的民房只是一味地将身子缩成一团,仿佛害怕得抬不起头来一样。这让我联想起过往的野田增美和小松渚。

生锈的亚铅钢板屋顶散发出黯淡的光芒。竿子爬满了铁锈,盆栽不见花朵,只有晒衣夹悬挂在晾衣绳上,挡风门则有脱落的蝉壳卡在上头。

“啊。”

我一不小心踩偏了一步,膝盖顿时折弯。我本来想用手撑在地上,可是堤防的坡面很低,我整个人往下面滚落。

不过,如果我真有心刹车的话,其实是可以停下来的。只是我提不起关键的气力。堤防的坡面并不平整,上头有石子、有随手乱丢的垃圾,那些东西冲撞着我身体的各个部位,但我并不觉得痛。

我模样凄惨地从堤防上滚落到下面静止不动了。

我从右半身朝下的倒地状态翻身躺成了大字状。我好想大哭一场。可是口中却泄出了笑声。

“咯、呜、呜、咯……”

用力咬紧牙根,我发出了笑声。

我不晓得自己这样笑了多久。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我爬起身,抓起一把草用力拔掉,将它们抛开,杂草随风在天空飘散。仔细一看,我的手指被割伤了。血珠从伤口冒出、滑落下来。

我觉得蠢毙了。

“蠢毙了。”

我试着说出口。事情并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我只是说说而已。

违规抛弃的冰箱、被偷走弃置的脚踏车、被丢弃的人形模特儿、车子轮胎、超市塑料袋、塑料瓶、沾水受潮的杂志……

这一类的垃圾在夏天的祭典来临前,会有义工来进行回收。其中当然也不乏不委托业者就无法处理的垃圾,脚踏车和废弃车都有可能是遭窃的赃品。

我过去也曾是积极参加这种地方性的义工的好孩子,不过那只是因为我想听人夸奖我“好孩子”而已。

我站起来一瞧,看见远方有个人影。

看来似乎是游民。

我朝那边走去。靠近一看,发现那是一个金发的游民,难道是外国人?他身穿破破烂烂的红黑两色横纹线条毛衣还有牛仔裤。如果有人说那是一种流行风格,看起来倒也没错。

那个人在做什么呢?

他摇摇晃晃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屈着身子。

我一边保持距离,一边靠近到看得更清楚的位置。

那个游民手上握着一把握柄生锈且折弯的铲子。他用铲子刺进地面,发出了“喀锵、喀锵”金属碰到石块的声音。

一旁,有一块破布随意地堆栈在那里。不对,看起来像是破布,不过仔细一看的话那根本不是布。

是猫。虽然外表因为干燥起毛了,但不管怎么打量都是一只死猫。它的头被割断了。

他现在是在干什么?猫是他杀的吗?

那个人“喀锵、喀锵”作响地在地上挖洞,然后将猫埋进了洞里。那个动作就宛如在埋放贵重的宝物一样。不过,也看得出来他对那只猫已无留恋。

忽然,他的影子晃动了。

不对,不是影子。

他的背后站了两个人。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两人是在何时出现的?还是说一直都在?

那两人一身让人跟影子产生混淆也不为过的打扮,分别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穿黑色牛仔裤搭配黑色上衣。是一个被散着黑发、肤色略为黝黑的男子。他从环抱着双臂的状态提起右手抚摸着下巴,食指上戴着一只偌大的骷髅头戒指。

站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也是身穿黑色的连身洋装,苗条细长的腿则以黑色的膝上袜包裹着。尽管衣服整体的搭配全以黑色为主,女孩子本身的肌肤却苍白得令人无法置信。头发是银色的,而且发型奇特。

虽然整体而言是短发造型,不过唯有左侧是留长的,而且被绑成了麻花辫。上头系了一条黑色缎带。

三个人一起埋猫,这画面还挺奇妙的。

也就是说那一身黑色的服装是丧服啰?这是一场葬礼?

忽然,女孩子抬起了头,望向了我。

怎么可能?没人看得见我的。

可是女孩子并未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她拥有一双形同无底深井般的黯淡瞳孔。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的眼神十分的哀伤。

我突然感觉无地自容,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我莫名地羡慕起那只被他们埋葬的猫了。

5

跑步就会喘气。这个事实不管人家看不看得见我都不会有所改变。

全力奔跑的话也会感到疲惫。

不知跑了多远后我停下脚步,为了调整呼吸,我两手撑在膝盖上。反复吸气和呼气的动作。

那只猫是他们三个杀的吗?亲手杀了猫,然后把它掩埋起来?虽然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发生,不过我不觉得猫是他们杀的。

既然如此,猫会是谁杀死的呢?

小鬼头干的吗?会是那种平时都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也善于跟人打交道,在邻居和学校的眼中都是模范生的男孩子所下的手吗?

或者是那种自认利用语言的暴力来恐吓别人可以证明自己地位的不良少年们聚众犯下的恶行呢?

还是在公司被上司和同事瞧不起,在家里也被妻子和儿女视为眼中钉的爸爸所杀的?

抑或再怎么努力工作也赚不到满意薪资的女性派遣员工因为心烦意乱而动手泄忿的吗?

无法从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获得充实感的家庭主妇有在半夜偷偷杀猫的习惯?

感觉每一个假设都有可能。不论选择哪个答案好像都是正确的。

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沉入大厦与大厦之间的夹缝了。黑夜的部份逐渐侵占天空的面积。

我重新沿着堤防向前进,漫无目的。

有时候我会在坡面上上下下地来回攀爬,一直往下游走去的话就能碰到海。我想那里八成也是漂浮着一大堆垃圾吧。

我已走了一小段的砂石子路。碎石在我的鞋子底下发出“叽哩、叽哩”的轻声悲鸣。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某个声音。我停下脚步。不,什么也听不到。

我原以为是自己多心又继续往前走,果然还是有听到某个声音。

我再一次止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将形形色色的杂音陆续去除在外。我合上了眼睛。

隐约听到的是啼叫声。附近有猫叫,那是一阵微弱到几乎要被风掩盖过去的叫声。

除了风声,波浪声,虫鸣声,耳朵还听得见杂草互相摩擦,以及远方传来的车子引擎的运作声。微弱的猫叫就夹杂在这些声音之中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举步朝大致的方向走去。

长得跟人一样高的草丛将我整个人吞没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一边拨开草丛,一边朝声音的来源前进。

最后,我在一团杂草堆中发现了一盒受潮的瓦楞纸箱,叫声就是从里面响起的。

我悄悄地窥看箱子。

有三只小猫趴在里面。其中有两只将身体缩成一团在睡觉。剩下的那只身体肮脏的小花猫正“喵——喵——”地叫个不停。

我蹲下来注视那只猫。小猫像是在颤抖一样把右边的前脚挂在箱子上,潮湿的瓦楞纸箱因此变形了。

一个声音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真可怜。你们被人抛弃了是吧?”

这声音远比我所想像的还要温柔太多了。

待在箱子里头的,应该是出生还没多久的小猫咪吧。

大概是原先的饲主知道自己无力饲养,也找不到可以收留的人吧。只要丢在这种地方便不会被其它人发现,而且纵使小猫们就这样不为人知地死去,原先的饲主也能眼不见为净,自然不会觉得心痛。就算有心狠手辣的人砍断它们的脖子将其杀害也……

如此下流的心思十分显而易见。这群小猫成了丑陋人类的牺牲品。

我微微睁着眼睛抚摸喵喵叫的小猫。猫的身体有点起毛,没办法很平顺地抚摸它。右手食指的割伤在发烫。

“对不起喔,我没办法收养你们。”

我轻轻地搓弄可以隐约看见血管的单薄耳朵。猫咪扭起了身躯。

这群不为人知地遭到遗弃的小猫感觉就是我的翻版。

就算像现在这样竭尽全力嘶吼,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只能坐以待毙地在世界的角落等待消失的时刻到来。

我在悲伤的同时也感到了愤怒。悲愤的情绪在我的体内沸腾。

“诶,你们恨抛弃你们的饲主吗?想不想要以牙还牙?”

小猫微弱地叫了一声“喵——”

我听不出那表示肯定抑或否定。

不过,从那双半睁的灰色眼睛,我看不出对饲主怀有憎恨之意。

一股类似单独被留下来的寂寞心情莫名地驱使着我。

“原来如此,你们什么都不懂,也不会怨恨谁、钦羡谁。”

这群小猫被弃置在这里有多久一段时间了呢?

瓦楞纸箱吸收了水分变得又软又塌。

如果我身上有吃的东西,那我一定会分给它们填饱肚子,很遗憾的是,我现在两手空空如也。我试着稍微想像了一下如果我喂这群小猫吃东西,看起来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毕竟,我的身影是看不见的。那个画面看起来大概会很像从天而降的上帝的恩赐吧。

我忽然心生一念,那是一个残酷的念头。既然无力拯救这群小猫咪,那何不把它们杀掉算了?

我的背脊一阵发凉。我在想什么啊。

不过小猫真的太脆弱了,感觉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轻松扭断它们的脖子,跟把长得和人一样高的夏草折成两半没有太大的差别。一股漠然的心情吹拂而过,一如要将沙尘卷走般。

我用力摸了猫咪的头部一把。

花猫发出“咪——”的叫声缩了回去。

我从地上站起来。我没有下手杀猫,我杀不下手。即使真的打算杀它们,现在的我也无能为力。

这一趟我跑得有点远了。我想回去。

可是我要回到哪?我已经无处可归。这阵子我总是随便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场所过夜,也没跟爸爸妈妈见面。反正回到家里的话,那里有一个不是我的安住真澄在……

铁板的断片、折弯的输送管、生锈的铜板、锅子、脚踏车、电视、人形模特儿、桌子、坏掉的柜子、破裂的玻璃、玩具起重机。这些全是冰寒彻骨、面如土色、失去了未来的东西,同时每一个也都是我。

天色昏暗。太阳逐渐西下。

我拉了拉纠结在一起的长头发。放着不管它,它便留长得很迈遢,就跟以前的小松渚一样。

我用头发一口气把脸遮住,视野顿时变得一片黑暗。如果世界能像这样轻易消失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就在我拨弄着头发把玩的时候,我想起了一首歌,一首小增以前很喜欢的歌曲,她常常挂在嘴边哼唱。那是某个英国乐团的曲子,不断反复唱着“你美得像个天使,而我却只是在地上爬行的小蝼蚁。”这句歌词。我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这首歌。

说到这个,自从小增变成安住真澄后我就没听她唱过了。

我轻轻地哼起旋律,就像是要唱给小猫们聆听一样。

然而我的喉咙很沙哑,唱得并不好。

支离破碎的旋律消失在风中了。

6

冷不防地。

“好难听的歌。”

我吓得向上撩起头发。

“咦……?”

这是怎么一回事?

安住真澄就站在我的眼前。一头长发集中在左侧绑了起来,身上穿着淡粉红色的POLO衫而不是学校指定的制服。短裙,白色膝上袜。

刚才那句话只有可能是她说的。她正在看着我。确确实实地。

“……为、为什么?”

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果然是在做梦吗?

相对于思绪混乱的我,安住真澄以一副仿佛早就全盘了解、而且对我混乱的模样感到幸灾乐祸的声音悄声地说道:

“你想问我为什么看得见你吗?”

瞬间我打了个冷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安住真澄一直都看得见我。她老早就知道我的状况了。

安住真澄一脸笑嘻嘻的,然后以嘲笑般的口吻开口说道:

“你的手受伤了耶?”

我右手的食指突然感到一阵酸麻。

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直视安住真澄的眼睛。在逐步西垂的夕阳余晖的照射下,她的轮廓看起来是那么地朦胧模糊。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甚至挤不出半句斥责眼前的安住真澄的话。就连终于有人跟我说话的喜悦,我也无法淡然接受。

我的身体在发抖,有一种近似恐惧的感觉。

眼前的她,看起来不再像是我所熟知的那个她了。

“你好凄惨喔,澄澄。”

安住真澄说道。

她的声音是如此温柔,又令我惊恐异常。

“怎么会这么落魄呢,澄澄。啊啊,好可怜的澄澄喔。”

安住真澄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述说一字一句。脸上则浮现出如同圣母玛利亚的笑容。

我将口水吞下喉咙的咕嘟声响这时显得格外清楚大声。

“……你一直都看得见我?”

安住真澄收起笑容,以冰冷的双眸回看我,我就连一步也动不了。安住真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仿佛闷不吭声的行为本身已经充份地说明了一切似的。

“你的感觉如何?”

她对我提出问题代替逃避回答。冷酷的眼睛几乎就像是在瞪着我一样。

“……什么感觉?”

我尽可能表现出坚强、而且直接了当的态度回问安住真澄。如果不这么做我根本站不稳。

“落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你有什么感觉?”

这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深深地刺进我的胸口,钻凿我的心脏。鲜血滑落而下。

呼吸出现了紊乱。我觉得好可怕。两脚硬是不听使唤,好希望有谁可以来搀扶住我。我握紧拳头,只是一味要自己忍住。

“没办法得到任何人的关心,那个感觉如何?快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嘛。”

安住真澄向我逼近一步。

我跟着往后退开一步。掌心的汗水黏腻腻的,有如从不断搓揉搅拌的绞肉渗透出来的脂肪。

“得不到最亲爱的朋友们的只字词组的回应,感觉如何?明明十分喜爱大家,却得不到大家的回响,诶,你有什么感觉?寂寞吗?不甘心吗?哪,澄澄,你能不能用言语跟我说明?你能把你的感情化为言语说出来吗?”

“你……你是怎样,你想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夕阳西沉的暮色黯淡地映射在安住真澄的一双大眼上。

安住真澄轻抚捆起来的毛发,像是故作忸怩似的垂放了下来。她微微垂下视线,盯着掉在脚边的超市塑料袋。

那个表情虽看似在笑,但也像是在生气。安住真澄抬起右脚踢开了那个超市塑料袋。一个便当盒从袋子里飞了出来。

“我……我一直都很羡慕澄澄,真的真的很羡慕。我打从心底羡慕那个总是笑脸迎人,又神采飞扬,受到大家喜爱的澄澄,而且我非常……”

安住真澄抬起脸。在斜阳照射下的那张脸渲染成了橘色,看起来是那么地美丽,然而我却害怕得无法自持。

“我从小就被我爸侵犯。”

安住真澄——不对,小增开口说道。

我倒咽了一口气。

我努力回忆小增父亲的长相,可是始终想不太起来。

“你一定不知道吧?”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脑袋呈现一片空白。

“我一直很痛苦。原本好希望有谁……好希望澄澄你能解救我。”

我不知道小增身陷痛苦之中,过去从未听说。

“你不但不知道我的痛苦,还在小渚被人欺负的时候跳出来替她解危,真是狡猾啊。”

小增又向我逼近一步。

“大家都一样狡猾,只有功课有问题的时候才会拜托我。”

我的身体麻痹了起来,酥麻的感觉在体内流窜。好像很热,又好像很冷,浑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小增露出笑嘻嘻的笑容。

“哎唷,澄澄,快告诉我嘛。你有什么样的感觉?”

我受不了往后倒退一步。

“孤独?”

她一副很宝贵“孤独”这个字眼似的小心翼翼说出口。

“澄澄,回答我呀!”

“……啊。”

小增将我俩的距离向前缩短一步。

我忍不住往后退开同样的距离。

“遭人背叛的心情如何?”

小增不停逼近。

我好害怕。咚。我的背部有碰上了废弃车辆的触感。一座高耸的废弃物之山。所有东西不仅黑暗又庞大,将我团团包围,使我无路可逃。

小增突然朝我伸长了手。

我心想非逃不可,偏偏我越是这么想,身体的自由越是被剥夺而去。我浑身无法动弹,屏息注视小增。

小增同样也注视着我。小增圆滚滚的手指伸了过来,触摸我的脸颊。她的手指柔嫩又温暖。

小增先是垂下眼帘,接着才张开了嘴巴。像是充满了疼爱般缓缓地罗织出了话语。

“澄澄是我第一个结交到的朋友,我高兴莫名。尽管那个时期的我完全没有知识,不过,我还是依稀知道跟爸爸做那种事情是不对的,而且我爸还跟我下了封口令呢,我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好多事物都令我感到害怕,畏畏缩缩地没办法跟任何人好好讲话。在做那种事的时候,我每次都屏住了呼吸,因为我不能叫出声音来,我……我总是压抑着声息,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能结交到澄澄这个朋友,我真的非常开心。我觉得澄澄帮了我一个大忙,所以我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帮助澄澄,一如澄澄过去曾经帮了我一样。可是,澄澄有时候却会蔑视我。澄澄你神经有点迟钝,我是因为希望澄澄你留在我的身边,才假装没那些事的。可是我一直都有忍耐吧?为了想看澄澄开心的笑脸,我有帮过你很多忙吧?其实,我只要有澄澄就够了,我只是希望澄澄喜欢我,有我喜欢澄澄那么多而已。诶,澄澄,我以前都抱持这种想法,你知道吗?不知道是吧。”

小增说到这叹出了一口类似叹息的东西,挂起了微笑。

“那么,澄澄你知道当初你为小渚被人欺负一事深感自己的无力、对此陷入了绝望的那段期间,我在想什么吗?那时候的我啊,在想说‘澄澄何不干脆放弃算了’喔。我是这么希望的。我最爱澄澄尝到无力时的表情了,如果澄澄就这么无力地回到我的身边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安慰澄澄的……结果却泡汤了。”

“……”

“嘿,澄澄,现在都没有人理你,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

“哎唷,你跟我说你好寂寞嘛。快跟我说你非常寂寞,说你好寂寞、好寂寞到快要受不了了。”

我没能回答任何话。

小增用手指缠绕我的头发,再一次抚摸我的脸颊。

“澄澄,我们是朋友吧?”

然后小增紧抱住我,她的体温悄悄地窜进了我的体内。小增那一束捆起来的长发的发尾把我的脖子搔得好痒。这一切都好让我怀念。

小增吸了一下鼻子。我俩的脸颊贴在一起。

“我都知道喔。”

她在我的耳边轻声呢喃。

“澄澄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我和小渚的。”

小增的话令我的心脏激烈跳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发抖。

“什么澄澄正义感很强,所以没办法原谅欺负弱者的行为。”

我嘴巴好渴,想试着说些什么,脑袋折腾了半天却想不出半个字来。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吧?”

小增的话将我的面具一层一层地扒下,我被看透了。

拜托,不要说……

“澄澄你对我们——”

“住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我转眼间用力掐住了小增的脖子。因为我不想再让小增继续说下去了。我双手施加的力道越来越强劲。

“啰唆!给我闭上你的嘴巴!”

粗暴的言语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而且一旦骂出口,就再也停止不下来了。

“什么东西,你什么东西啊!”

我毫不留情地竖起指甲掐住小增的脖子。皮肤被指甲穿破渗出了鲜血。

令我头皮发麻的是,小增居然在笑。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我放声大叫。在我肚子里头积蓄已久的某种东西泛滥地溢出了。

“什么东西啊你,为什么你会变成我,恶心死了!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大家暗地里串通好陷害我是不是?不可原谅!我打死都不原谅你,去死!给我去死!”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施加全身的体重压倒小增。我跨坐到她的身上。小增笑个不停,我端起拳头灌进了小增的脸部。好痛。这还是我第一次动手揍女生。小增流出了鼻血,她还在笑,真恶心,我又揍了她一拳,如同黏稠巧克力的鲜血沾到了我的手上。挥拳。喷血。挥拳。喷血。小增一直在笑。

“笑什么!”

我高高地举起了右手。

“且慢。”

就在这时我的手被扣住了。

7

我吓了一跳,转头回望。

一个男子和我四目相对。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激动得脑充血的我完全没察觉到旁人的气息。被人目击到不该让人看见的过程了,我顿时面色铁青。

“啊,这、这是……”

事实胜于雄辩。我骑在小增身上殴打她的脸孔。没有容我辩解之处。

于是男子开口了。

“你的手很痛吧?”

他夸张地蹙起眉头给我看,一副好像痛的是自己的手一样。

“殴打那种东西,小心你的手先报废喔?”

那种东西……?

“咦……?”

定睛一看,挨我拳头的是人形模特儿。血是我右手皮肤裂开所流出来的。

“这是?”

我再一次把视线投向男子。

黑色上衣,黑色牛仔裤。披散着黑发,肤色略微黝黑的男子,是刚才我遇到的人。他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

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不,那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请问你看得见我吗?”

“啊啊,那当然。”

浑身是黑的男子点点头,然后说道:

“你知道视觉的运作机制吗?眼球将情报当作光线的刺激,接着在视网膜上把收到的情报转化为信号。之后那个信号通过视神经被传送到大脑定义为视觉。人类的视野范围在一般的状态,分别是上方六十度,下方七十度,内侧六十度,外侧七十度。这是眼睛凝视一点时,同一时间得以捕捉到的范围。以你的状况——”

“你可以闭嘴了。”

堤防上头响起了少女的声音,是一个音调尖锐、清澈透明的嗓音。

我往那个方向看去,直到刚刚应该都在跟我讲话才对的小增就站在那,至于她的身旁,则站着一个少女。少女穿黑色连身洋装和黑色膝上袜,银色的毛发现在则添上了橘色。

“……这是什么状况?”

我随口问道,没有特定针对现场的某个人。不对,是疑问自己冒出来的。

少女一脸无趣地开口回答。

“你受到了诅咒啦。”

“诅咒?”

“没错,野田增美和我们订下了契约。”

少女以不愉快的语调说道。

“……契约?”

我一喃喃地念出这个字眼,浑身是黑的男子便接着说了下去:

“啊啊。一般规定愿望只有一个,结果这次被骗得七荤八素。”

“会被骗也都是你害的,混帐东西。”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你算哪门子的智者,混帐东西。”

“话不要说得那么伤人嘛!我的心可是脆弱得有如玻璃工艺品耶。”

“你的心很脆弱?就算从高空三千米处砸到地上也摔不烂的啦,混帐东西。”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就退让一百步承认是我害的吧。”

“用不着退让,本来就是你害的,混帐东西。”

他们俩的对话听在当下我的耳里,只觉得他们俩搞错了场合。从中嗅不到一丝紧张的情绪。

状况完全在我的掌握之外。

我抬头仰望小增。

小增正环抱双臂,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

我害怕得避开了眼睛。接着开口向男子与少女发问。

“请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物……?”

听到我的问题,浑身是黑的男子貌似欣喜地扭曲起脸孔,不知何故从口袋掏出名片夹,从中抽出一张名片。他用手指轻弹了名片一下之后,将它递给我。套在右手食指上的大颗骷髅头戒指刺眼地绽放了光芒。

“今后请多多关照。”

“九(Kyuu)侦探事务所?”

名片上头如此写道。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内容,我只是跟着照念而已。

我一念完……

“是Ichjjiku,九(Ichjjiku)侦探事务所。这是我的名字。”

少女便挺起胸膛表示。

“Ichjjiku……”

我搞不懂为什么“九”这个汉字的发音会是“Ichjjiku”。

“附带一提,我的名字汉字写成‘一’,念作‘Ninomae’。请多指数。”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一】会念作“Ninomae”。

“请问你们是侦探吗?”

“呃不,要说侦探也是侦探没错啦。”

一大哥回答得很暧昧。然后,他竖起戴着骷髅头戒指的食指,猛然将脸凑向我。

“跟你说喔,其实我们是恶魔。”

“你只是一头蠢乌鸦。”

小九仿佛打从心底感到不快似的对他嗤之以鼻。

一大哥朝小九耸了一下肩膀,接着重新面向我。

“你一时无法置信也不无道理,不过你应该也亲身遭遇到了不可理解的现象吧?仿佛以常理无法说明。”

他说的没错。我所亲身遭遇到的事情不是可以用常理来解释的。大家的眼睛都看不到我的身影,而且小增还变成了我。

“那是诅咒吗?为什么我会被诅咒?”

“是我许愿的。”

小增以温柔的声音说道。那个嗓音就好似尽管疼爱但亦不惜痛下杀手一样。

“我最喜欢澄澄了喔?所以我想当澄澄。”

“我们和她结下契约,实现了她的心愿。”

一大哥起了个头,小九接着解释。

“和恶魔签下契约的人以灵魂做为代价得以实现一个愿望,老规矩是这样子的。只不过呢,野田增美能许的愿望并不局限于只有一个。偶尔总是会出现这种脑袋机灵的家伙。”

小增像是在强忍笑意般咯咯咯地笑了出来。她笑的模样看起来远比自称恶魔的那两人还要更像是个恶魔。

“我正让我爸尝受生不如死的痛苦,是现在进行式喔。要是让他死得太痛快,我长年的积怨就无法抒解了吧?野田增美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看到那女的就一肚子火呢!”

我脑袋空空地按着不断抽痛的右手,搞不好骨折了。原来我刚才是如此使劲地想痛殴对方啊……

“嘿,会痛吗?”

小增边笑边指着我的右手。那个动作就跟小孩向父母撒娇说“人家想要那个”一样。

“要不要我帮你除去那个痛楚?”

我瞥了自己的右手一眼。右手显得有些肿胀,往后掀起的皮肤被血弄得又黏又脏。指尖的部份有种冻僵般的感觉,正在频频颤抖。

她所说的除去疼痛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懂。

我抬起脸注视着小增。野田增美变成了安住真澄,所以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也因为安住真澄的位置被抢走,所以我谁也不是,也难怪没人看得见我吧。

小增朝小九开口说道:

“把澄澄、安住真澄从这个世上消除掉。”

她的声音是那么地冷漠又生硬。

小九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增。

“这样好吗?你们不是朋友?”

她做了如此的确认。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小增开口回答:

“我不在乎。反正我已经交到新朋友了,不需要她。”

我感觉到体温正在急速下降。

但很不可思议地,我觉得我可以体会。

或许就如她所说的吧。

这算哪门子的好朋友呢?我过去完全没有试着去理解小增的痛苦。虽然我自以为是正义小超人救了小增,不过那种举动,或许就跟拿东西喂不打算饲养的野猫吃差不多意思吧。救渚的那一次也是一样。

我只是希望自己被满足而已。只是眺望比自己弱小的存在,沉浸在优越感里头而已。以高人一等的视线将她们当成可怜的小女生来看待。抱着“我就好心帮帮你们吧”这种想法。

好心帮帮你们?这个想法本身就有问题了啊。根本是在瞧不起人不是吗?

我这个人简直糟透了。

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既然要消失,那就消失吧。

没有我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我心想。接着我随即找到了答案,不就是我直到刚才为止所见到的那个世界吗?一个无聊乏味的世界。不管我存在与否,都一样无聊乏味。这种世界我也不需要了。

忽然一大哥打了个岔。他竖起右手的食指。骷髅头的戒指在发光。

“有一段这样的故事,故事内容有关一对双胞胎姐妹。这对姐妹天生身体就相连在一起。妹妹虽然智力发展迟钝又缺乏体力,不过外型甜美;另外姐姐长得虽丑,可是头脑聪明,负责驾驭两人身体的生命机能的人也是她。妹妹的外表乍见之下十分健康,姐姐则因为营养都被妹妹吸收而显得身形消瘦。形同天使般的妹妹广受大家的喜爱,相对的却没有任何人同情丑陋的姐姐,姐姐总是压抑着郁闷的心情而活。数年后,身为营养供给来源的姐姐可能就快死的事确实了,她一死,两人的命都会不保,所以只好动手术将两人分割。姐姐多亏手术的关系恢复了健康,因为她原本就具备活下去的能力,所以一旦负担不见了便能成功恢复原先的生命力,她找回了自己与生俱来的美丽,就跟过去被称作天使的妹妹一模一样;另一方面,失去了活下去的能力的妹妹则开始瘦弱,最后带着跟过去的姐姐一模一样的模样死去了。”

“你在说什么?”

小增不耐烦地说道。高傲的口吻又何尝不美。

“那是一部有名的漫画。”

一大哥耸了耸肩膀。

小九手上拿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如既定形象的丰皮纸和匕首。她将匕首的刀刃对准小增,再一次慎重确认。

“真的无所谓是吧?”

小增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她似乎早知道该怎么做似的,用拇指的指腹顶住递向自己的匕首。

我一时之间很想别过头去,可是我撑住了冲动。

小增的手指微微染血了。小增直接将手指按压在羊皮纸上。

原来这就是恶魔的契约啊,我心想。

“契约成立了。”

小九说道。

她不知为何露出神似悲伤的表情,这个反应令我印象深刻。

我牢牢地闭上了眼睛。把左手搭在受伤的右手拳头上,用力握紧。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呼吸也变得急促,我要消失了。我的存在即将消灭,也就是死亡的意思。我紧咬牙关。如果不会疼痛那就好了,身体在发抖。我好怕。

…………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一边发抖,一边慢慢睁开眼睛。

我的眼前空无一人。

一大哥、小九、小增全都不见了……

我一整个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于是爬上堤防环顾了四周。感觉应该是跟刚才的世界连续在一起的没错。还是说,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呢?

可以听见远方传来的汽车排气音。睁大眼睛仔细看,可以看到远方来来往往的路人。耳里传进了拉上遮雨窗的喀啦喀啦声响,四周笼罩在晚霞之中,唯独影子显得格外地巨大。

脑袋尽是一片茫然。我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才好,颓然地举步离开这个地方。

那是一场梦吗?但我右手的伤势仍旧在抽痛着。

走着走着回到了刚才那群小猫所在的地方。

我探头看了瓦楞纸箱的里面。

——————————

咚磅!

九侦探事务所的大门随着激烈的破坏声响整个被拆下来了。玻璃碎片四处飞散,木框上头爬满了倒刺。

“啊~啊~瞧你把人家的大门拆成这样,艾玛利亚。”

一瞥了开门者一眼,以温吞的声音说道。

但被唤作艾玛利亚的女子丝毫不引以为意,以一副桀骛不逊的态度站着。

由于她身穿贴身的摩托骑士装,身体的曲线一览无遗地展现了出来。腰部的位置很高,往内凹陷成葫芦状,胸部的形状完美,长着一副让人联想起和来米克·贾格尔交往时的玛丽安娜·费斯福尔的容貌。白色的肌肤、轻盈蓬松的金发、无精打采的眼睛。她站立的架式具有丝毫不输给好莱坞女星的气派。(译注:男方为摇滚歌手、滚石乐团创立人之一,女方为英国著名的女演员·歌手。)

艾玛利亚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金发的发尾上下跃动。

“我可爱的小九在哪啦?”

“啊啊,她在这里呀。”

语毕,一所指的地方——咦?没看到九的身影。

“不,她刚真的在这里。”

一说着说着回过头来。胸口冷不防被一把抓起。

“住手、放开我、好难受。”

“敢把她藏起来我就杀了你喔?”

“不不不,慢着。我没把她藏起来啦。”

“那My pretty小九到底在哪?”

艾玛利亚猛然向前挺出身子。

“不要一直盯着人家看嘛,会害羞的。”

“我一刀挂掉你好了?”

“哈哈哈,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哪。”

一笑着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之前听起来都很像在开玩笑?”

艾玛利亚逐渐加强勒紧脖子的力道。

“弃权、我弃权我弃权。死、偶会死啦。”

一原本略微黝黑的脸色如今已发紫了。

“反正死掉一、两只乌鸦也没有人会觉得伤脑筋的。”

“好过份!”

“不想死的话,就识相点不要打扰我和小九幽会的时间。怎样,想起来了吗?”

艾玛利亚笑咪咪地露出微笑。那是在暗示“此乃最后通牒喔”的笑容。

“她、她大概在休息室吧。”

艾玛利亚将一当作没用的垃圾随手一扔,前往了休息室。她把手放在门把上,喀嚓一声,门打不开。那是表示拒绝的声音,因为门把并没有附锁,所以是从里面顶住门的。

“小九!”

艾玛利亚面露笑容说。

“喝!”

“噫啊!”

房门轻而易举地就被推开了。

九怒瞪着一。

艾玛利亚将九紧紧抱进怀里。

“别闹了,放开我!”

艾玛利亚没理会抗议,兀自用脸磨蹭九的脸颊。

“小九的皮肤好光滑柔嫩喔!”

“别靠近我,变态,不要乱碰,住手、你是在、摸哪、咿呀!”

“小、小九,哈啊哈啊。”

“快停止,喂、蠢乌鸦!来救我啊!”

“喔不,这画面真值得玩味哪。”

一表露出莫名正经的神情眺望着被艾玛利亚袭击的九。他从原先双手环抱的姿态举起右手,将拇指和食指凑在下巴。

“请……请问……”

此时忽然有个声音传了过来。

一转头回望那个声音。在忘记关上的大门——应该说遭到了破坏才对——的另一侧,有一个少女站在那里。由于少女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一团杂草,所以第一时间很难认出她是谁,不过她就是安住真澄。不对,正确而言,她是过去曾是安住真澄的少女,如今她已经变成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孩了。

“哎呀,稀客稀客,一个礼拜没见了呢!”

一开口说道。口气十分直爽。

听到这个声音的九用力推开了艾玛利亚。

“你来做什么?”

九话中带刺地说道。

少女头垂得低低的。频频来回抚摸着右手的手背。

“我看她在河边四处游晃,所以就把她带过来了。”

艾玛利亚代替少女回答。

“她说她想签契约。”

九和一盯着少女。艾玛利亚若无其事地绕到九的身后,整个人扑在她的背上。

“哈呼——好香喔。”

九将艾玛利亚的脸一把往回推。

少女一度抬起脸,嘴巴打开到一半,支支吾吾挤不出半个字,又垂低了头。

九看到她那个模样,像是觉得受够了似的叹了口气。

“你知道和恶魔的契约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吗?”

少女低着头含糊不清地嘟嚷道:

“……我有看过小增订契约的过程,也有请井上姐跟我说明了。”

“井上?”

九歪起脑袋。银色的麻花辫不经意垂落,黑色缎带晃了一下。

一以“你连这也不知道?”的口吻回答她的疑问。

“就是艾玛利亚的人类名呀。井上玛利亚。‘い’的上面不就是‘あ’吗?这名字感觉好像基督教信徒喔。”(译注:日文井上音同‘い’的上面。因为‘い’的上面=‘あ’,所以井上玛利亚——井上まりあ——这个名字其实就是利用这个文字游戏的逻辑从艾玛利亚——あまりあ——变化而来。)

少女缓缓地接着说下去。

“一、一旦和恶魔结下契约后,死后灵魂会被拿走。灵魂将堕入地狱,永远无法获得到救赎。”

“正是如此。既然如此你应该明白吧?我不想讲让你听了不好受的话。别跟恶魔订什么鬼契约,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九毫不在乎地说道。

“喂,你这是问题发言吧。”

一指着九。骷髅头的戒指黯淡地闪烁了光辉。

九回敬了一个中指。

一煞有介事地耸起肩膀。

“那个时候!”

少女唐突地冒出这句话,抬起了脸。她的脸颊脏脏的,泪水夺眶而出,和脸上的污渍交融,化为混浊的水珠,一路沿着下巴滑落到地板上。

“那个时候,小增许愿要消灭我,可是我却没有消失。虽然确实没有人看得见我,可是我并没有真的消失不见。我也不太知道该怎么表达,总之我人还在这里,我的意识还好端端地存在着。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安住真澄毫无疑问地消失了。”

九不感兴趣似的说道,也或许是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然后开口说道:

“先前野田增美希望变成安住真澄,我们帮她实现了那个愿望。此外,她还许愿消灭安住真澄,所以,当然是那个时候的安住真澄消失。”

少女听了解释,五官不禁皱成了一团,泪水一发不可收拾。

“瞧你脸都哭花啦。”

语毕,一递出了面纸盒。

不过少女没有接下面纸,只是拼命用手在脸上抹来抹去。

“这下你知道和恶魔的契约是哪种玩意了吧?你看,根本没有好下场不是吗?所以你还是放弃吧。”

九说完这番话后,便打算折回休息室。

扑在她身上的艾玛利亚就这么被拖着移动。

“你放开我啦!”

“我们一起睡嘛,小九。喔不,应该说我才不让你睡呢,一,你给我识相点滚到别的地方去啦!”

艾玛利亚做出挥手驱赶的动作。

“滚离我远一点啦,可恶,为什么我的周遭老是一些笨蛋!”

“九,那句台词你要改用更为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笨蛋笨蛋’才行啊。学星野前辈那样!”(译注:动画《机动战舰》的著名萝莉角色星野琉璃。)

“去死,你干脆去死一死吧!”

“不要开口闭口就叫人去死嘛!”

说完一便捧腹大笑。

虽然一是拿日本这个国家最为有名的导师的名言来恶搞,不过九自然无法知道典故,只是仿佛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似的扭曲了脸孔。

“不好意思!”

少女这时又高分贝地叫了出来。

九转身面向她。

“干嘛,你可以回去了。反正你也满意了吧?野田增美自取灭亡了。事到如今也甭提啥复仇了吧。”

然后又背对少女。

可是,少女向前跨出一步,高声说道:

“请实现我的愿望,我要订契约。”

“你换个角度思考吧。就算维持现状,也挺惬意不是?用不着考试和工作,这不是很幸福吗?”

“请实现我的愿望。这是你们的工作吧?”

“恶魔是很随性的。那种热衷于工作的恶魔根本不存在。”

听到这句话的一指着自己“我啊、我啊”地强调。

“你是无可救药的蠢乌鸦啦!”

“请你实现我的愿望。”

少女不心死地再三恳求。

“我们会拿走你的灵魂喔?无所谓吗?”

“我不介意。”

这句心意坚定的台词令九先是搔弄头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不惜牺牲到这般地步,到底是想实现什么愿望?”

“小增……我必须救小增。”

九顿时露出傻眼的表情,接着恶狠狠地瞪了少女。

“实在是学不乖的家伙耶。你什么都不懂。你——”

“不是的!不是的……我、我要、小、小增、呜……”

少女垂下头,用力咬着牙。尽管她开口想要表达想法,但整个人只是一味地颤抖个不停,挤不出有意义的话语来。

九叹了口气。而且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冒出了古风的羊皮纸和锐利的匕首。“真会给我找麻烦哪。”她喃喃自语地说。

“我就听听你的愿望吧。”

少女抬起了头,肮脏的脸上残留有泪水的痕迹。她咽下唾液,重整呼吸。

“请把事实改变成那一天我没有救小增。”

发出几许颤抖的声音,少女说道。

“那一天?”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小增的存钱筒被破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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