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子边哭边嘶声大叫。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啊,这不是你的错喔。”虽然我很想这么安慰他,但最后我还是未能顺利转达给他知道。错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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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小山美纪。”
轮到我了。事到如今才跟上帝祷告,一点屁用也没有,但我还是不得不亡羊补牢一下。上帝啊佛祖啊克莱普顿啊吉米·佩奇啊,喔喔,形形色色的神明大人们呀,请赐予我力量,我希望至少可以逃过不及格。(译注:克莱普顿和吉米·佩奇都是著名的吉他手。)
“……是。”
我应声站了起来。拉开椅子的时候,发出了“叽”的声音。小奈从后面笑着对我打气:“米奇加油喔!”哼,自己考得还不差就讲得一派轻松!这个不配当朋友的家伙。我稍微瞪了小奈一眼。
都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你倒说说看我该怎么加油才能逃过不及格、避免补考啊?我所能做的只有祈祷再祈祷而已。
表面上虽说是祈祷,不过也不是“希望能考到一个好分数”这种积极的想法,只是事先预想最糟的状况以免考了一个烂透的分数后大受打击而已,说不定这也算不上啥祈祷不祈祷的就是了。
教室里面因为暖炉的关系几乎可以用闷热来形容,紧握的手掌心被汗水溽湿,我用毛衣擦掉了手汗。教室的窗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雾,一月的天空也是灰茫茫的,就好像我的心灵风景一样。要是我这时“唉”的一声叹出一口气,铁定会变成一团白白的东西。
原本我应该很擅长的国文只有低空飞过,世界史还勉强在接受范围内;至于数学,我一想到要是没办法靠计算过程捞到同情分不知会有多惨、身体就开始冒出奇怪的汗水。现在想想,我答案只有答对两题……生物则是勉强考到及格。然后现在轮到英文了。
啊啊,上帝啊佛祖啊克莱普顿啊吉米·佩奇啊勇样啊李奥纳多大人啊不管谁都好平拜托救救我!让奇迹降临到我身上!Make miracle!
“嘿,米奇,快过来拿考卷呀。”
英文科的高桥老师也用昵称叫我。我就像炸弹处理小组一样,谨慎地接下了考卷。看也没看分数便先把考卷折起来。然后不忘顺便拿一张标准解答的讲义。
“下一个,岛田贵子。”
我把考卷和标准解答的讲义抱在胸前回到了座位上。
“米奇,考得如何?”
小奈一边露齿窃笑一边问我。我慢慢打开折起来的——不如说是已经差不多快被我捏到稀巴烂的考卷。“31”分。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不会是什么“IE”之类的吧?记得全名是“ionization energy”,电离能。唉又不是物理。
“什么嘛,很普通啊。”
小奈从后面探头窥看说道。顺道一提,满分五十分当中小奈考了四十二分。我该不该跟她断交呢……总而言之。
“过关!”
一开始老师就有说平均分数是二十九分,这也就表示我的成绩基本上是超过平均分数的。唉,是没什么意义没错啦,不过至少没有不及格,这才是重点。
把考卷发还给所有人后,高桥老师开始说明。
“那么在解说之前,老师必须先做一个订正,应该说道歉吧。‘问题四’的文章题,这题的内文有争议,因此老师帮全班都加了八分。‘Tom boy’是特殊用语,我想应该有同学不知道什么意思吧,抱歉、抱歉,本来是想加上批注的,结果好像遗漏了。所谓的‘Tom boy’呢,是‘个性像男人婆的女生’的意思,然后,本题文章的内容其实就是一篇美国玩具‘Slinky’在日本以‘Tom boy’为商品名上市贩卖的新闻报导,原本是希望同学能从前后的文脉判断出来的,这回是老师的失误。”
“老师。”这时有人出声发问了,“请问Slinky是什么呢?”
“不会吧,你们不知道吗?是一种弹簧的玩具啦。这样啊,在你们这一代或许那已经是落伍的玩具了啊。咦,搞什么,文章看清楚啦文章,上面不是有说明吗!”
老师在黑板上为大家画图介绍“Slinky”是长什么样子的玩具。简单地说就是塑料之类做成的弹簧。如果从楼梯上放开的话,就会“蹬、蹬”地一段一段爬下来的样子。不过这玩具好像非常容易故障,弹簧扭转的部份很快就会翻倒过来。虽然听老师这么说,我还是很难想像。没有实际玩过的人或许会听不懂吧。
突然有人戳了我的背。我转头回望。
“老师说个性像男人婆的女生耶。”小奈说道。(译注:本篇主角在自称时都是使用较偏男性话的第一人称代名词【仆】,koku。)
“那又怎样?”
“没有啊。”
我瞪了小奈,然后瞥了她的考卷一眼。跟加八分怎样的无关,她这题完美答对了。
我这次成绩之所以考得这么糟糕,并不是因为我随便应付的关系。明年就要大学联考了,我已经选定好志愿学校开始在埋头苦读,所以考试范围的东西我事先就有大致准备了一下。从以大局为重的观点来看,这个作战应该不差才对。不过呢,这套说词全部都是骗人的,这次我之所以在考试前没有用功准备是有原因的。
没错,这些全都是那须广海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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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我察觉到了一个莫大阴谋的存在。喔不,我可不是啥泷本小说的主角之类的,但我直觉上就是可以理解,所以也没有办法。就算叫我说明,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汤姆·克鲁斯,不对,汤姆是把不可能化为可能的男人吗?算了,这话题毫不相关。
我察觉到了。其它人都没有察觉到那个,令我讶异得不得了。还是说,有问题的是察觉到的我吗?又或者说,“只有我察觉”这当中另有意思存在?若是如此,会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但确实是有一件只有我知道、只有我察觉到的事实存在。
不论我数了多少次,这个班级硬生生就是多了一个学生。
二年二班照理说是二十个女生和十九个男生组成的三十九人编制的班级。所有班级的人数都大同小异,撇除书道班的八班是二十一个女生、二十个男生的四十一人大班不提,其它都是按照男女其中一边多一个人的形式、分配成三十九人编制的班级。二年级加起来总共有314人。
但,这个班级里有第315人。换句话说,非常不可思议的,相较于女生有二十个人,男生也有二十个人。从这个数字可以归纳出多出来的那一个人是男生的事实。
我会注意到这个事实,是因为进入考试周必须把座位改回按照名字顺序。考试是依名字顺序的,由于考试前才换座位会搞得学生兵荒马乱心浮气躁,所以我们学校有考试前一个礼拜就把座位改回按照名字顺序的习惯。
在暑假开学换座位的时候我没察觉到有啥异状,可是等班上把座位换回来时我就发现好像有地方不对劲。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冬天到了要装设暖炉,所以窗边前面的位置往后倒退一格的关系。
可是,实际上并非如此。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每个座位旁边都有邻居。原本应该会有单人座位存在的才对……不过多出来的人到底是谁呢?那正是问题所在啊,华生。
我在这个考试周的期间,一直都在思考到底多了谁的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点名簿也有所有人的名字。我数了好几百次男生和女生都有二十个。
我也有问过小奈。我在午休翻单字簿的时候找了机会问说:“我们班有二十个男生吗?”
“应该是吧?”小奈不感兴趣似地回答道。这个派不上用场的家伙。
难道说这是我的妄想?
不,不可能是我在妄想。不是道理逻辑的问题,我靠直觉感觉得出来,这个班级有地方不对劲。明明多出了一个人,却没有半个人注意到那个事实。
于是我靠自己揪出了有嫌疑的人物。
那个人就是那须广海。他身高大概是一百六十公分左,但他有一张瓜子脸而且手脚细长,乍见之下会觉得比实际还高一点。皮肤很白,头发没有人工染色,还是一头秀丽的黑发,头发修剪得很整齐清洁,而且中分,发型保守。两边脸颊圆鼓鼓的下巴尖细,是一张拥有一双大眼睛的童颜。让他扮女装感觉会很适合,整张脸感觉是由女孩子气的五宫所组成的。
但遗憾的是,他的模样太像个土包子了,要是他更注重仪容打扮的话,凭他的长相绝对会被女生们捧成“美少年”的,可是却不曾听到有人讨论那须广海的事。唉,小奈她们只对大叔有兴趣,所以不管他做啥打扮她们大概都不会动摇吧,毕竟人家喜欢的类型是戴维·鲍伊(目前),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她们的喜好就姑且摆在一旁不谈。
没错,问题就在那。不对,在哪?真难理解。简单地说,就是“土包子”这回事。
土包子本身并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我从观察那须广海的行动当中发现了一件事,他仿佛就不存在于这个班级似的。我想表达的并不是只有我看得见他之类的,而是那须广海的存在感十分薄弱。
好比说早上的时候,我总是搞不清楚那须广海是在上学时间的什么时候走进教室的,等我发现时他老早就坐在位子上了。那也就认了,可是就算我打定主意要看清楚他何时回家而死盯着他看时,他每次都在忽然有人从我的视野穿过的瞬间消失不见。太不可思议了,那须广海是不可思议酱。喔,虽然意思不太一样就是了。(译注:原文为不思议ちゃん,一般指的是个性或行为模式脱节又有趣的人,尤其是用在可爱的年轻女性身上。)
那须广海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和委员会活动,也不曾出现在任何人的话题里。仔细回想,他有在上课时被叫起来回答问题过吗?基本上,他的存在有被意识到,刚才也是慢了我七个人次被叫到名字去拿考试的考卷。
即便如此,那须广海还是很奇怪。
然后就在今天,我下定了决心要在考试结束的今天跟踪那须广海。我一定要揭开不知不觉间冒出来的同班同学·那须广海的秘密。
“因为这样,今天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
“我一整个不懂你的‘因为这样’到底是怎样就是了。”
小奈一边用眼睛跟不上的速度输入短信一边说道,简直就像时下女高中生一样。应该说,她本来就是个绝赞女高中生吗?
“总之我必须揭发那须广海的秘密。”
“啥?那须同学?”
小奈从手机抬起脸,瞄了那须广海一眼。
“米奇你在说什么啊?”
“我没办法仔细说明,反正等我知道了以后再告诉你。”
听我这么回答,小奈一边摆荡手机一边“嗯~”了一声,露出牙齿贼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就好像从格纹的上衣拿掉直线条纹。说得简单易懂一点的话,就是不正经的笑容。
“哎唷,该不会米奇你对那须同学……嘿~嗯~原来是这样啊。”
“随便你怎么说,我有我的使命。”
没错,这或许是使命。这个班上多了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而已,这里面一定有它的意义存在。换个说法,也就是说我是被选上的勇者。
“男人婆妹身怀使命这样吗。好吧,那你好好加油啰。”
小奈发出窃笑说道。完全把我当笨蛋了。
我不理会她的讥讽,监视起了那须广海。今天绝不能跟丢。我甚至舍不得眨眼晴,注意观察那须广海的一举一动。
班会结束的教室显得闹哄哄的,同学进进出出也很频繁。那须广海从桌子里头拿出笔记本塞进书包,穿上深蓝色的毛大衣、围好有着长时间熬煮的浓茶色的围巾后,一声不响地慢慢站了起来。
这时渡边同学突然从我的眼前经过。我绝不允许坐视他消失!
那须广海已经不在位子上了。我眼睛转去看教室的门,他已经在走廊踏出第一步了,我背起自己的背包追了上去。
一离开校舍出入口,果然天空布满乌云阴森森的,天空沉重得好像会随时突然掉下来一样。搞不好等一下会下雪。冷硬的空气仿佛要刺破皮肤一般,脸颊好刺痛。呼出的气息形成一道白烟。
那须广海一如在被归宅部社员塞爆的路上穿梭前进一样以一定的步调走远。虽说速度并不算是特别快,可是能在人潮中像那样毫不迟疑地前进还真有点诡异。也不叫诡异,应该说真有一套。一般来说,自己的步调很简单就会被人影响破坏了吧,实际上我现在就是处于一个一边说“啊,对不起借过一下”、一边使出全力穷追不舍以免跟丢那须广海的状态。
那须广海正往民营铁路车站所在的方向前进。现在想想,我根本不知道那须广海住在哪里。要是让他坐上了电车,我该怎么办?就在我思考这种问题时,他已经不是朝“民营铁路车站所在的方向”、而是完全就是朝民营铁路车站走去了。
确定那须广海用定期车票刷过验票口往上行月台走去后,我也穿过了验票口。近年来已迈入便利的时代,一张卡片就能搭电车。“十年前的跟踪一定累死人了吧。”我心想。还得一一买车票,不对,就连车票要买坐到哪里的才好都是一个问题吧。轻松跟踪的时代已经来临了啊。咦,这问题还颇严重的不是吗?说不定我自己也被人跟踪呢,哈哈……很难笑,虽然我还是笑了。
我没有搭电梯,而是靠双脚爬楼梯缓缓上到月台。我像是攀在墙壁一样躲了起来,确认那须广海人在何方。
有利的是,他似乎打算搭第一节的车厢。他正站在月台的前头看文库本,尖细的下巴埋在围巾里面。
我在不会被发现的程度下拉近距离,在离自己较近的长凳坐了下来。过了两分钟左右,大原沙耶香的站内广播响起了。
那须广海在第五站下车,以一定的速度迈步行走。在这个时候我已经可以凭直觉猜出他的目的地了,他要去医院,这里看得见一间很大的综合医院。在这片沉重的天空下,那栋建筑看起来就像一座要塞似的。
那须广海是生了什么病吗?这样的念头掠过了我的脑海。
他的脚步还是没有一丝迟疑。当他穿过会“wi——n”的一声发出听起来很像奥地利首都发音的自动门后,他走在回廊上,然后在标示有“西栋”的场所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这下糟了,我总不可能跟他一起搭电梯。雪上加霜的是,我就连那须广海要到哪一楼都不知道。
不过,这情况看来,患者并不是那须广海、而是另有他人。有人正在住院吗?所以那须广海才会前来看病也说不定。原来如此。
一思考到这个可能,我就有些疑虑。若说那须广海有定期来向某人探病的话,那么他不参加任何社团和委员会也是十分合情合理,之所以存在感会莫名淡薄,探病疲惫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入院的人不知是家属还是谁,若是关系亲密的人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吧……
不对不对,且慢且慢。二年二班的教室多了一个人是千真万确的事,这是绝对毋庸置疑的。而且多出来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那须广海才对。
我不得不歪起脑袋瓜低声沉吟。难道是我搞错前提条件了吗?
不管真相如何,照目前这个状况是不可能继续跟踪那须广海了。虽然还有挨家挨户地搜索每一层楼的病房这个方法,可是我会在发现他以前先被人抓住的可能性很高。要是被可疑人物报警的话那我就准备吃不完兜着走了。
重点是,我不喜欢医院这个地方。反射荧光灯的合成木材地板、总觉得干净过头看起来很假的墙壁、好像被人逼着露出笑容的老年人们,以及恰恰相反脸上连一点笑容都没有的医生和护士……
今天只能放弃了,就当我如此盘算而掉头转身的时候。
“啊。”
碰的一声,我一头撞上了一个黑影。我身体失去平衡,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
“喔喔,抱歉。”刚刚可能和我撞个正着的男子向我道歉并伸出手要拉我一把。他戴着骷髅头的戒指。
“我才需要跟你道歉。”
我不好意思地拉住他的手从地上爬起。
“你没事吧?要是受伤了,最好快点上医院喔。”
男子说道。虽然是很冷的笑话,不过我还是决定给他面子稍微笑一下。
“你用不着为了无聊的冷笑话笑出来喔。”
这时传出了一个尖细的声音,那个音调就有如冰块在玻璃杯里碎掉一般。我望向声音的主人,那里站着一个少女,该怎么说呢,对,就是形迹可疑的两人,他们俩都作黑色的打扮。在医院里面,这样的打扮照理说会非常引人注目才对,但不可思议地并没有那么夸张。两人身上笼罩着一股奇妙的氛围,就好像真的影子一样。
最初和我相撞的男子穿着黑上衣、黑色牛仔裤、黑色帆布鞋,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就连皮肤也是略显黝黑,一头黑发抓成率性自然的造型。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骷髅头的戒指,成了抢眼的特色。
至于站在他身旁的少女,也是由黑色的连身洋装包裹着身体。脚穿黑鞋搭配黑色膝上袜,是一双鞋尖圆圆的、外表亮晶晶的漆皮鞋。不过少女的皮肤和男子相反,白皙到令世间女孩们无一不为之感到钦羡。而且头发是银色的,不是灰白色那种人工加工的颜色,而是在她主张“这是天生的发色”之下、其它人也会不禁坦然认同的那种无可挑剔的银发。虽然整体是短发的发型,不过唯有左侧是留长的并绑成麻花辫,上头系了一条黑色缎带。
我无意间想到了怪医黑杰克和皮诺可。只不过这两个人看起来并不像医生,也不像病人。他们也是来探病的吗?
“呃,那仆先走一步了。”
我深深一鞠躬,打算离开这里。反正都已经跟丢那须广海了,今天就干脆收兵吧。
“仆(boku)?”
男子说道。
“啊,很奇怪吗?这是我很久的习惯了。”
人家英文的第一人称代名词就只有“I”而已,轻松多了。
“喔不会啊,个性是很重要的。世界上甚至有以吾辈自称的猫呢。男性作者所写的小说中,大多数的说书人角色都是若无其事地使用‘仆’这个代名词,即使作者本人平时并没有使用的习惯也一样,大概是因为跟‘俺’比起来感觉比较谦逊有礼吧。另外也是有叙事文时用‘仆’、对话文时改用‘俺’自称的情况,至于‘私’则可能会给人一种比较冷漠不易亲近的感觉。我用的代名词也是‘仆’呢。”
“呃。”
“话说回来,你待会儿有事吗?”
“咦?是没什么事……”
我一这么回答,男子就露出满面的灿烂笑容。
“这样子啊,我们现在正打算去茶饮室,方便的话你要不要一起来呢?我得为不小心撞倒你一事道歉才行。我请客。不如就这样吧,来份甜点如何?”
我对“请客”和“甜点”这两个词的音韵最没有抵抗力了。
为什么医院的茶饮室会有巧克力香蕉圣代,这个问题在此先不追究。少女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个圣代的餐券、男子买了年糕豆沙汤、而我则是很客气地买了热可可亚加生奶油的餐券。茶饮室客人还挺多的,我们在墙边正中央附近刚空下来的位置坐了下来。
才一坐下,少女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把巧克力香蕉圣代往嘴里送,还不忘一边说“嗯,还不错吃。”男子先是说“我要享用了”之后,发出嘶噜嘶噜的声音喝了一口似乎是年糕豆沙汤附赠的煎茶,接着端起年糕豆沙汤的茶碗凑在嘴边食用。
虽然我也有小声说“我要开动了”,可是我的声音被茶饮室的沸腾人声给彻底吞没。
椅子还残留有先前坐在这的那个大婶的体温。我用两手包住茶杯捧起可可亚,凑上嘴巴后,上头的生奶油晃动了起来,我喝下一口,把茶杯放回桌上。重新打量这两人,他们俩不可理解的印象在我的心中越来越发膨胀。
“请问两位的关系是兄妹还是什么呢?”
我本来是想提出来当话题的起头的,可是,我感觉得到空气在一刹那间结冻了。看来我是误踩地雷了,少女的脸可怕得有如鬼面具般若一样。
“啊,不是啦,我是好奇你们是不是来跟家人探病之类的啦。对不起。那个,请问你们旱在交往吗?”
我语无伦次地说道。
“你说我跟这个白痴家伙交往,天要亡我。世界末日近了……”
汤匙发出“喀啷”一声掉了下来。
“喂,九,你的反应对我也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原本一瞬间露出了仿佛放空表情的少女顿时绷紧眉毛,将男子一把从椅子上推倒,然后跨坐到他的身上。哇,太猛了。四周的客人也在偷偷看我们,感觉有点……不,是相当丢脸!
“喂、喂,你想干嘛!喔噗、行径真是大胆啊。”
少女立刻站起身,朝我伸出拳头,仔细一瞧,她手上握着某个东西。我收下了它,原来是名片,我将上面所写的文字念出声。
“Kyuu侦探事务所……”
“不对,是Ichjjiku,Ichjjiku侦探事务所,也是我的名字。我就是这间事务所的所长,这个笨蛋是我的部下。”
“Ichjjiku……”
我的脑里只浮现出了无花果,就是会结出貌似枇杷的卵形果实的那个。(译注:日文同音。)
“至于我的名字呢——”
男子一边起身拍灰尘一边说道。
“汉字写作‘一’,读作‘Ninomae’。请多指教。”
他的名字就很好懂了。
“因为一在‘二’的前面。”
“正确答案。”
“啊,我名叫小山美纪。大家都叫我米奇。”
做完自我介绍后,两人又重新坐回位子上。只是旁人的视线让我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小九好像显得有些沮丧。移动汤匙的速度整个慢了下来。
大概是想帮她打气吧,一大哥说要讲个有趣的事情给大家听听。他右手的食指竖了起来,不晓得是不是他的习惯。可以清楚看到骷髅头的戒指。
“你知道百汇和圣代的差别吗?”
一大哥如此说道。这问题我从来没想过,不过两者仔细瞧还挺像的。应该说,除了名字以外还有哪里不同吗?我老实地摇头表示不解。
“百汇是源自法国的食物,它的语源是‘完美’之意;另一方面,圣代则是美国发明的。上帝在六天内创造世界,第七天休息,那一天就叫安息日,这天是感谢神的日子,吃冰淇淋等行为是被视为荒谬不可取的。可是某天,有间店在礼拜日仍旧照卖冰淇淋不误不是吗!虔诚的基督教徒也不禁为之动了怒气,但老板反过来像是恼羞成怒地如此辩驳道:‘这不是冰祺淋,这是名叫圣代的食物!’圣代是用较浅的盘子盛装而非深底的杯子,并且淋上巧克力酱。只是圣代的拼音跟星期日‘Sunday’不一样,圣代是‘Sundae。”
一大哥用手指在桌子上拼出文字。
“是吗,我都不知道耶。一大哥真的好博学多闻喔。”
当我这么说时,一大哥似乎很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不要夸奖他,他会得意忘形。”
小九露出仿佛本来想吃布丁结果却吃到了茶碗蒸的表情说道。
“请问,既然你们是侦探,那么你们现在是在调查事件之类的啰?”
我话出口才想到,现实又不是漫画,日本的侦探怎么可能真的动身调查事件。侦探主要的工作就是寻人和调查外遇吧。
忽然我想到了那须广海,多出来的同班同学。但是这种可笑的事情我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说
“我们是来探病的。”小九简短地回答道。
后来我们便在茶饮室前面分手了。我再一次表达请客的谢意后,转身背对了他们。茶饮室的墙壁上贴有征求工读生的海报。用黄色图画纸手写而成的那张海报现在不知怎的给我一种很不舒服、很不愉快的感觉。
我转头回看了一次,不可思议的是那两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我的“侦探”行动到头来没有获得任何成果。那须广海几乎每天都上医院报到,我掌握到的就只有这一点。女生二十个男生也二十个,两边有取得平衡,或者说,二年二班原本就是男女各二十人了?是我自己搞错了?不,不可能,虽然我也想过其它的可能人选,不过最可疑的果然还是那须广海。
“嗯~感觉有地方怪怪的。”
就在我如字面所示抱头烦恼的时候。
“米奇,你有烦恼吗。”小奈说。
跟小奈商量……别傻了。
“啊,你该不会是为了那须同学的事在烦恼吧?”
小奈捂着嘴窃笑着说道。就某个意思而言,她是答对了没错。
“哎唷,米奇,你就不要再烦下去了啦,不成功便成仁地去告白吧。要牺牲得壮烈一点唷!”
“原来你的前提是我一定会成仁啊。”
先不管玩笑的部份,我觉得小奈的提议有戳中问题核心。
我用双手拍击两颊为自己打气,从位子起身,朝那须广海前进。
“呐,那须同学。”
听到我这么叫,那须广海扬起脖子看我。一个长得细皮嫩肉有一头秀丽的黑发、五宫神似女孩子、但模样很老土的少年。困惑的神色立即在他的脸上晕散开来。
“呃,有事吗?”
那须广海用关节不显眼的圆滚滚白皙手指摸脸,一副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加油添醋了一些虚构的情节,跟那须广海说我在医院看到他的事。所谓虚构的情节,指的就是我也有事跑医院,因为我得的是中耳炎所以跑去看了耳鼻喉科的这个部份,总不能跟他说“嘿,我跟踪了你”吧。
“啊啊,嗯。我是去探望。”
那须广海如此答道。
“你家有谁身体不好吗?”
我假装不知该不该问的模样向他打听。当然我是超级有兴趣知道的。
“……不,我有一个长期住院的朋友。”
那须广海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才答腔。
“朋友?”
“嗯……他叫Yoshinori,是我从小认识的朋友。”
那须广海有些失落地说道。
“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吧?”
“……是这样吗。”
那须广海不知怎的露出遥想往事的眼神,脸上挂起自嘲般的笑容。怎么了吗?虽然我有些担心,不过还是继续问下去。
“从小就认识听起来好好喔。你们住得很近吗?邻居?”
“啊,是我们的父母从学生时代就是好朋友,所以我和Yoshinori从婴儿的时期开始就像兄弟一样长大。我是五月出生,Yoshinori是七月,所以我算年长一点点的哥哥吧。”
我一点一滴地挖出那须广海的情报,那须广海出乎我所料地跟我讲了好多东西。我想,说不定他早就很想找个人倾诉一番呢。
“啊,原来你们是同年的喔?”
我也在不打断那须广海说故事的前提下答腔。
“嗯,我们父母关系好到连婚礼都是一起举行。也因为这样,我和Yoshinori无时无刻都在一起……”
“是吗。”我点点头。我真心地认为这很了不起。
那须广海抬头看了我的脸。虽然过去我们不曾聊过什么,不过我们聊得很轻松自然。什么嘛,聊过之后我发现,其实他这个人还挺普通的不是吗。
那须广海登时噤声了下来,然后有所保留地叫了我的名字。
“怎样?”我问。
那须广海脸上浮现出一丝迷惘的表情。打个比方,就像是脚被鞋子磨伤以致于没办法好好走路时的表情。“他怎么了吗?”我又心想,但我不晓得该怎么导引他继续说下去才好。
顿了一会儿,那须广海唐突地说道:
“小时候,不是都会对很多事物感到兴趣吗,但很不可思议地偏偏觉得自己的环境是……该怎么说呢,对了,会不会一心以为自己的环境是绝对的呢?”
“啊啊,嗯,或许会喔。会有那种在自己家算是很普通、可是别人家都不会做的事情呢……虽然我现在不能马上想出例子。”
我说完,那须广海笑了一下。
“就跟你说的那个是一样意思,我和Yoshinori总是如影随形也是很普通的事。不管做什么都是在一起,甚至还有颜色不同款式一致的衣服。”
我听不懂那须广海开始娓娓道来的故事究竟着眼点在哪,这回换我头大了。总之我先“哦~”了一下回应。
看来那须广海似乎真的早就想找人一吐为快了,途中他的说话方式变得流利了起来,不过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不对,说得再更精准点的话,那比较接近忏侮。
“然后,等我俩要升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两家决定去旅行庆祝入学。我爸妈和Yoshinori的母亲坐在后座,Yoshinori的爸爸则是负责开车,这是一种默契了,因为Yoshinori的爸爸很喜欢开车。问题是我和Yoshinori的座位。”
那须广海做了一个稍微摸一下耳垂的动作。
虽然教室内外依旧吵闹得像菜市场,但那须广海的声音还是很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即便他没有刻意提高他的音量。
不过那须广海的笑容仿佛就像在犹豫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我也不再硬要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消息了。我默默不语。
那须广海大概是希望有人可以听他抒解情绪。可是,他也同样犹豫不知是否该将其化作言语说出来。我没来由地可以了解。假使他其实并不想说,我也不打算不明究理地逼问,不过,那须广海最后还是挂着笑容说下去了,而且他的自白果然让我联想到了忏悔。
“小孩不是都会没有理由地就是想抢前面的座位吗?不管坐公交车啦还是坐电车。”
“大概吧。可能是因为看得到风景吧?”
那须广海轻声一笑。不过那在我看来就像在逼自己笑一样。
“我跟Yoshinori也不例外,所以每次都会为了谁要坐前座吵架,后来因为吵得太频繁就变成了轮流制。那一天本来是轮到我坐前面的,可是Yoshinori却跑去坐了我的位置,Yoshinori在我抱怨前跟我提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说他要把今晚的可乐让给我。我家和Yoshinori家都只有庆祝的时候才可以喝可乐,因为我们都信喝可乐骨头会融化那一套民间谣言。那天的晚餐会有可乐可以喝。”
“啊,可乐的事我小时候也有被警告过。咦,话说,那是骗人的吗?”
“骨头不会融化的啦。我也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都信以为真就是了。然后啊——”
“然后?”
我一催促,那须广海别过眼睛作势不看我,静静地说道:
“我们碰上了事故。”
刹那间,教室里头像是鸦雀无声一样变得静悄悄的。不,那是我的错觉,其它同学的喧闹声从来不曾停止。
“咦……?”
我回了个问句。
“我已经不太记得了,等我醒来时身体里面一阵疼痛,车子也翻车了。”
这种留下了一段空白的平淡叙事方式仿佛本身就已道出事故的悲惨般。那幅惨况好似在我的脑海里朦胧浮现,我没能想得出什么话语来安慰他。
“Yoshinori的爸爸在那场事故中去世了。”
那须广海用仿佛尽了努力避免听起来太过沉重的声音说。
“我们一家三口、还有Yoshinori的妈妈虽然幸运获救,可是都受了重伤。其实我的身上也有留下不仔细看可能会看不太出来的手术痕迹。”
这时我才惊觉,原来关联性就在这里吗……
“……Yoshinori君从那个时候开始就?”
我唯唯诺诺地询问。
“对,他就一直住院至今。不仅如此……他车祸后就再也没醒来过了。”
说到这,那须广海的声音感觉好像有点带着哭音,不过他并没有真正哭出来。
“听说他身体并没有什么异状,反而可以算得上是健康,虽然这样讲有点怪就是了。可是他就是昏迷不醒,一直都是这样,就好像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似的……”
我俩陷入短暂的沉默。那须广海合上了嘴巴,我也双唇紧闭。学校的嘈杂声越是大,越显得有一种只有我们被隔绝在另一个空间的错觉。
然后那须广海像是在挣扎似地挤出了“其实”两个字。
“其实……躺在病床上的应该是我才对,结果却是我得救了。我……对于这件事一直都觉得很内疚。”
虽然我觉得无需为了这种事情像这样责怪自己,但我没有实际说出口。因为我认为我没有立场出一张嘴胡乱批判那须广海的某种信念。
“所以你才每天去跟Yoshinori君探病啰?”
话说出口后,我觉得自己很丢脸,多了一个同班同学?多出来的人就是那须广海?这也未免太可笑了。我之所以怀疑他,也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存在感薄弱、看起来像是没有融入班上的学生的关系而已。我对用那种眼光看待那须广海的自己感觉莫名丢脸。回归问题的原点,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个学生可是却没人发现,这种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我过去为什么会抱着这个问题想不通呢,真的是笨蛋一个。
突然。
“那个果然是梦吗……”
那须广海说道。
“咦?”
我回问。那须广海摇了摇头。轻柔的头发跟着晃荡了起来。
“不,没事。”
他挤出一个笑容扬起头看我。
“在Yoshinori醒来之前,我现在每天都会去探望他。不是有连续参拜同一间寺庙一百次向神祈愿的那种习俗吗?这就跟那个类似吧。虽然我并不真的认为这么做愿望就能实现,不过也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毫无意义。我没办法让自己置身事外不采取任何行动,虽然我的行为或许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
那须广海说道。但我觉得他的做法并不单只是自我满足而已。
“诶,方便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探病吗?”
所以我自然而然就脱口说出这样的要求。
“咦?”那须广海不禁面有难色。他应该想都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吧。
“啊,前提是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话啦。是说,既然Yoshinori君从庆祝小学入学以来就碰上车祸不曾醒来,那他应该没什么朋友不是吗?啊,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就连我自己都越说越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简单地说,这是为怀疑那须广海一事感到亏欠的我思考自己能不能为他尽点微薄之力所得到的结论。
“我也去探望Yoshinori,跟他做朋友之类的啦。啊,不过,果然还是太勉强……”“不会、不会。”那须广海用力挥手表示。仿佛在尽己所能地要让我明白“一点都不会带来困扰”一样。
“你今天也会去医院吧?”
“嗯。”
“那我陪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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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走出校舍出入口,穿过学校大门。天空跟平时一样灰蒙蒙的,气温非常寒冷。空气中有一股冬天的味道,皮肤干得像橘子皮一样。每踏出一步都会有踩碎东西的声音,就连那个声响都显得十分干硬。那须广海穿着深蓝色的毛大衣,披了一条熬煮多时的浓茶色的围巾。
放学后的这个时间,道路会被归宅部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是一副宛如冷得身高缩了三公分左右般的模样。
“呃,往这里走。”
那须广海指了通往车站的道路。其实我知道,但我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
前进一小段距离后,我们停下了脚步,也由不得我们不要。
“唷,我们又见面啦。”
前些日子在医院见面的一大哥作势要挡住我们去路似地站在眼前。
此外,小九也双手插腰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身旁,这二人组还是不改作风一身漆黑的外出打扮。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有人抱怨占据了道路正中央位置的他们妨碍通行,仿佛早就知道那里原本就有电线杆之类的障碍物一样,大家若无其事地避开他们两人走过去了。
我顿时茫然不知所措,因为我害怕透过和他们的对话被那须广海知道我曾经跟踪过他的事情。我侧眼瞅了那须广海一眼。
那须广海同样也是一脸惊讶。两边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这是什么情况……”
他如此喃喃说道。感觉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很像其实是想说给那二人组听、可是声音却梗在喉咙里发不太出来一样。
小九继续手插着腰态度傲慢地开口说了:
“我给你们一个警告。自己的安全要自己保护。”
“那是什么意思?”
我按捺不住问出口了。话讲得这么抽象,根本谈不上警告不警告的。
于是一大哥指着我表示。
“说得简单易懂点,就是‘小心右边’的意思。”
我真的越听越迷糊了。
“是吗,原来你没看过尚卢·高达演的那部电影吗。可惜了。”
一大哥说得一副不怎么觉得遗憾的样子。
“你们对Yoshinori做了什么!”
那须广海冷不防大叫。我吓到了。我一直以为那须广海不是会粗声嚷嚷的那种类型,而且他刚刚叫的那一声实际上也魄力不足,看起来就好似不知该怎么表达愤怒的小孩生涩地在发脾气一样,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我看了那须广海感觉悲怆的脸,然后把目光的焦点移回两人身上,移回浑身是黑、自称侦探的二人组身上。一大哥正用手指摸着嘴巴下面,骷髅头的戒指绽放着冷冽的光。至于小九她——
小九则不知怎的一脸看似悲痛般的表情。
“我们只是来给你们警告而已。”
说完,小九转身背对了我们。一大哥也跟着照做。
“喂、等一下!”
那须广海冲上前去,但浑身是黑的二人组就像找不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的交界一样融进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我也追在那须广海的后头,一路上撞到了好多人,说了好几次的“对不起”。那须广海呆站在道路中央动也不动。我从后面把手搭在他的肩膀。
“呐,怎么了?你认识那两个人吗?跟Yoshinori君有关系?”
虽然我一口气丢了好几个问题,但那须广海只是摇头以对。轻柔的头发蓬松地弹跳了起来。
“……我不知道。心里头有一股忐忑不安的感觉。”
那须广海如此说道后,又重新快步在人群中前进。
“等、等我。”
我也马上跟在他的后头。
“呐,到底是怎样?我也知道那两个人。那须同学你——”
我话说到一半,那须广海转过了身子。就跟刚刚一样蹙紧了眉头,他以不可置信般的表情说:
“你知道那两个人……?”
就在这个时间,我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扫倒了。力量是来自右边。一如“小心右边”这句话所示。我没办法理解发生了什么状况,耳里听到“叽咿咿咿咿咿”的一长串刺耳声响,四周弥漫着烧焦的臭味,感觉好像有男生在远方哭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似乎还有听到这样的声音——
——————————
等我醒来,我已经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了,荧光灯的苍白光线、干净的白色墙壁、淡蓝色的窗帘。脑袋感觉晕头转向,当我想慢慢撑起身子时,发现身体使不上力。把下巴顶在胸口垂下眼帘一看,可以看见点滴的针刺在手臂上。并不觉得疼痛。我明白自己躺在病床上。
我慎重地重复呼吸的动作,然后往上一看,那里贴了一张牌子,上头写的是“小山美纪/主治医生 佐佐木”。我环视四周可是不见半个人影,看来我是住在单人病房。我先闭上一回眼睛,然后重新使力撑起上半身,耗费了我一番好大的力气,总算勉强成功撑起身子了。
在病床旁边有一张边桌,上面摆放着点卡付费式的小型电视机、面纸盒、插在花瓶里的鲜花。转头看对侧,有一个名叫“护士铃”的按钮,在紧急的时候按下这个的话,应该会有护士赶来探视吧。现在脑袋还是一样昏昏重重的,那个感觉就好像我昏睡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我擦了擦脸。用手指捏了一下额头,我还以为自己会从头盖骨扒下一层皮呢。当我放下手,浑身是黑的二人组就站在我的眼前,是一大哥和小九。我没听到有房门打开的声音,他们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开口之前一大哥先声夺人地说了。
“你终于醒来了吗,小山美纪。”
“咦?”
“怎么了?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一大哥所说的名字……小山美纪(Koyama Yoshinori)……对,我是小山美纪。对,没有错,可是,咦?这个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呢?是因为我还头昏脑胀的关系吗?我不知道。我是小山美纪……咦?
“到底是……”
我一喃喃说道。
“你就是那须广海从小认识的朋友‘Yoshinori’君啊。”
一大哥说道,一如在揭晓谜题的答案似的。
“我就是……?”
那怎么可能……不,没有错,我是小山美纪。并不是我忘了,忘记自己的名字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可是我经常被说光看名字的字面很像女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家也都以为我的名字念作“Koyama Miki”,就连绰号都叫“米奇”……可是我的名字是小山美纪(Koyama Yoshinori)。老师在还我考卷的时候,应该有叫对我的名字不是吗……不,老师都怎么叫我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连高桥老师平时都跟大家一样叫我“米奇”……
我是美纪没错。咦?可是当那须广海说出“Yoshinori”的时候,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明明名字跟我一样……明明就是我……?就是我吗?
瞧我陷入混乱,一大哥便开口说了。
“记忆分为三大种类,感觉记忆、短期记忆、与长期记忆。所谓的感觉记忆,是将当下所见闻的情报原封不动地维持一个极短的瞬间;对内容予以理解记忆长达数十秒之久称之为短期记忆;重复那个记忆直到最后内容保存了下来则叫做长期记忆。”
一大哥说的内容很艰涩,我有听没有懂。但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你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少年痴呆症发病了的关系。问题是就算有人叫你‘Yoshinori’,情报也不会连结到把它视为自己的名字来记忆的部份,现在你的记忆就是这么运作的。如果有人叫你‘米奇’,你就会知道那是在叫自己,如果有人叫你‘小山美纪(Yoshinori)’,你当然也会有所反应,但那只是感觉记忆,再不然顶多也是短期记忆的程度,就跟将一串数字记住极短暂的一瞬间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要经过五秒记忆就会消失不见,你也不会放在心上。”
“你在说什么?”
“你生活在一个几乎没有体认到姓名这个最初步的自我同一性的情况下呢。不,这样讲好像不太对耶。你是身为被称作‘米奇’的‘某人’来确保自我同一性,而非‘小山美纪’。不,就连这个假设我也存疑,我看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吧?完全是一个错乱的存在啊。而且你只看对你有利的,对你不利的部份都别开眼睛当作看不见。”
他说的话意思莫名其妙。我摇了摇头。头痛欲裂。
“那副身体如何?很久没用了想必一定感觉绑手绑脚的吧。”
小九说道。然后像是在瞪眼似地看我。
“你有从学校回家的记忆吗?你在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的家人呢?你家在哪里?每天是怎么上下学的?你有那个记忆吗?”
“……我——”
我很想举些例子反驳他,但不可思议地我什么事都回想不起来。
“对,你一无所有是吧。”
我一无所有。然而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我至今竟然不曾对一无所有的状况起疑。
“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问,于是一大哥回答了我的问题。右手的食指一面指着我,骷髅头的戒指反射了荧光灯苍白的光。
“你和恶魔订立了契约。”
“恶、魔……”
这话听来一点都不切实际。
“说来你一定难以置信,其实我们是恶魔啊。”
一大哥张开双臂以装腔作势的模样说道。
“你只是一头吵闹的乌鸦。”
“你们到底在说什……”
小九恶狠狠地瞪了我,我闭上嘴巴安静了下来。我想不太起来怎么会变这样。我就读的班上多了一个同学,那个人就是那须广海,我在调查他的行动,那须广海有探望长期住院的哥儿俩Yoshinori的习惯,然后我们……
“碰上了车祸。”
碰上了车祸……对,我碰上车祸了。画面在我脑海中重现,我头痛得要命。在很久以前,我也有发生过车祸,那时我……就坐在助手席上,位子是我用晚餐的可乐跟广海交换来的,车子是由我爸爸驾驶,然后在驱车前往旅馆的途中,我们有先行到休息站稍作休息,后来我……买了可乐回到车上,广海看到我买可乐就大发雷霆,他怪我狡猾,我们俩吵了起来……爸爸他们跟我们劝架后就发动车子出发了。一点都不好玩,广海自己不也是听大人说想吃什么都可以买所以就买了冰淇淋吃,我也是买自己想喝的东西而已啊!哪里狡猾了……晚餐的可乐我是真的有要让给他。我的肚子莫名地烧起了一把无名火,所以我就从助手席……
“你拿喝完的罐子丢了那须广海。”
一大哥说道,戴着骷髅头戒指的右手指着我不放。我颔首承认,没错,我拿罐子丢了广海……
“我没有用力丢,而且罐子里面是空的。只是一时情不自禁。”
我感觉得出自己的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
“可是罐子从后车座滚到驾驶席的下面卡在刹车板的部份。而且就在同时那须广海大声抗议。”
腋下积蓄了大片的汗水,喉咙感觉刺刺的,很难轻松把口水吞进喉咙。
“伯父和伯母警告了广海,我也被妈妈斥责。爸爸还从旁边敲我的头。虽然是很轻的一下,可是就在那个时候……”
“你们的车子和一旁行驶的大货车发生了擦撞。大货车的司机当时边打瞌睡边开车,双方的车速都还挺快的,你的父亲打方向盘急踩刹车,可是刹车失灵了。因为中间卡了一个罐子。尽管如此你父亲当下立刻扳起手刹车的反应可以说是相当机灵,可惜车子擦撞到了行驶在前方的另一台车,最后翻倒滑行十几米才停了下来。”
我向前弯起了身子。明明身体汗如雨下,我的手掌心却冰冷异常。心脏发出“怦咚、怦咚”的声音,慢慢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车祸发生后,我瞬间失去了意识。
“我一醒来,全身就隐隐作痛。但我还是努力爬出车子……大家都在呻吟,看起来好像很痛苦。我、我就是伤势最轻的人,明明这个事故是我引起的。”
我抬起头,和小九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十分冷漠。她的样子看起来既像在点头、又像在左右摇头。麻花辫和黑色缎带轻轻地摇晃了起来。
“所以我……感到了害怕,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地上流了好多的血,所有人都在痛苦呻吟,而且车子整个翻了过来,马路上有一条长长的像是烧焦般的黑色痕迹,然后——”
“然后你开口说话了。一如在跟自己洗脑一样,直说‘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正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错在你身上,所以你害怕了。也因此你才会说出这种话。”
我慎重地点头认同一大哥所说的话。
“就是这样。”
不是我、不是我的错、我没有不对,当我做出如此主张时……
——那么,你是说这里有你以外的某人、你们两家六人以外的第七个人存在吗?
我无意间听到了这样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像在讥笑一样。于是我……
——没、没错!都是那家伙的责任,我是被害者!
那是一个小孩子才会挂在嘴边、蒙骗不了任何人的不成熟谎话。
我交互看了他们两人。
“那个时候在场的人也是你们两个……你们两个究竟是……”
“是恶魔。”
小九说道。
这话不是一般人会相信的。尽管不是……
“我……在那个时候和恶魔订下了契约吗。当时在场的‘理当不存在的第七个人’、还有多出来的‘班上的第四十个学生’……原来就是我。”
“正确而言,订下契约的不是你,是你的本体。你的本体就像个被害人一样失去意识,而你则是身为一个被嫁祸的第三者悠哉快活地活到现在。只不过不管怎么样,你们是一个人。你将一切遗忘得一干二净,在学校过着愉快的日子,而你的本体一直在做着顺心如意的美梦,那个梦也就是你。你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吧?小山美纪一直都在做着快乐无比的梦,只不过,现在这个世界当然也不是什么梦境就是了。也正因为如此,你们的存在产生了错乱。你的存在就形同生灵啊。”(译注:生灵是由活人的执念幻化而成的可视灵魂。)
病房侧拉式的房门就在小九开口说话的同时一声不响地被打了开来。
走进房内的是一个护士。那也是因为她穿的是护士服我才认得出来,她留着一头金发、一副感觉懒懒散散的模样。胸口贴有一张名牌,上头写着“井上”。
“这挺适合你的嘛,艾玛利亚。”
一大哥话一脱口。
“当心我干掉你喔。”护士便比出了中指。
“艾玛利亚,那边状况如何?”
小九询问。
“还挺危险的。”
护士简短答道。
“那个不重要啦,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等一下还可以玩办医生的家家酒喔。”
小九只是回以一个好似看见初夏大量滋生的毛虫般不屑的视线。然后她重新面向我,她的眼神充满了非常不快的态度。
“人家说是这样。”她说道。
我一时没能理解什么事情“是这样”。不——
“广海……他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你碰上了车祸。刚才你跟谁在一起?对,就是跟那须广海。那么,那须广海现在人在哪里呢?”
一大哥的话令我血色尽失。
“广海呢!广海他怎么了!”
“所以说,他现在还挺危险的。”
挂着井上名牌的护士将金色的头发拨向后面说道。
“他正在动手术。”
顿时我还以为自己心跳停止了。
“得快点救他!”
“怎么救?”
小九哀怜似地说道。
她说得没错。我也不是什么医生,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就只有祈祷而已吗?只有跟平时根本不相信的神明祈祷而已吗?我用双手遮住脸。抹掉黏答答的汗水。
……不对。我抬起了头。
“你们不是恶魔吗?再帮我实现愿望!”
没错,我只要这次请他们帮我实现正当的愿望就没有问题了。
小九左右摇了摇头。麻花辫和黑色缎带跟着晃动了起来。
“你应该是不记得了,我就再跟你说明一次,和恶魔订契约需要以灵魂做为代价,而且那个愿望毕生只有一次。你已经用灵魂做为筹码订过一次契约了,你的灵魂逃不了死后将被囚禁在地狱的命运。”
小九毅然决然地断言。
“怎么会……这样……”
我愕然失色。眼前变得一片昏暗……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不会为人着想,我是丑陋的胆小鬼。我应当坦承我的罪行的,因为这起事故是因为我的过失所造成……不对,在责怪自己引发车祸前,我在那个当下应该努力设法拯救爸妈还有大家的。真要许愿的话,我该许愿救所有人的才对,可是,我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却是保全我自己吗?我想起妈妈慈祥的脸、想起爸爸粗硬的双手,和广海一起游玩的记忆,总是面带笑容的伯父和伯母。是我害一切毁于一旦的,杀害爸爸的人、是我,我是杀人凶手。而且,不知何故这次我又得救了,广海却有生命危险。
眼泪不听使唤地滚滚落下。鼻子挂着两道鼻水,用手一擦就牵了一道长长的丝。没有止尽。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得救!”
我大声咆哮,想要站起来,可是手脚都使不上力气,我落魄地从床上跌落到了地板。点滴的针头剥落,伤口冒出一团血水。我索性放声痛哭。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后悔莫及,眼睛泪流不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如果你现在就去死的话,要我帮你救那须广海也是可以。”
小九开口说了。我听到这句话猛然抬起头,一大哥和井上大姐同样一脸诧异地注视着小九。
“你是怎么了,九。那么做会违反规则吧?”
一大哥说道。
“这样一点都不像我的小九喔。”
井上大姐也出言表示。
“有差别吗?反正只要灵魂拿得到手就好了吧?这又不是在订契约。你已经有契约在身了,只要你现在去死,我就能尽早回收灵魂。算我额外服务好了。”
小九如此说道后,在我面前折起裙摆蹲了下来。银色的麻花辫随之摇晃。
“大前提是,有不惜做这么大的牺牲也要救他人一命的价值吗?”
“死……我去死……”
“虽然不乏有对死亡怀抱幻想的人类,但事实上死亡可是肮脏的、是惨痛的喔。而且,依你的情况,灵魂无法获得救赎,将在地狱度过永恒的时间。”
我无言以对了。
“明哲保身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如果套我家蠢乌鸦的说法,那可以说是很有人类作风的行为。反正人类这种生物就是独善其身啊,不是吗?你没有不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说完,小九站了起来。
“你再入睡吧。这么一来,昨天未完的部份又会从明天开始,今天发生的事会成为遗忘的过去,你就继续做你的梦好了。那须广海只是不小心遭逢意外罢了。”
“等一下!”
我叫住小九,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把身体垂靠在边桌上,一步、两步地慢步前进,走到窗边解除病房窗户的锁。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将窗户往一旁推开,一道冰冷的空气注入了病房内。这里的高度大概在五、六楼左右吧,于下方行走的路人看起来就像变小了一样。防坠楼用的低矮护栏就装设在窗外,不过要爬过护栏感觉并非一件难事。
“只要我去死,你就愿意救广海对吧?”
小九回过身。脸上面无表情。
“……我答应你。”
我早在那场车祸的时候就该提起勇气面对真相了,而我却只想着“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来蒙骗自己……我不该逃避的。因为我的关系,广海今天碰上了意外事故,又是我捅出来的漏子。
我回忆起广海说过的话。“其实躺在病床上的应该是我才对,结果却是我得救了。我……对于这件事一直都觉得很内疚。”
“抱歉,广海。都是我的错。”
如果现在能重回和恶魔订契约的那一瞬间的话,我会许愿没有车祸发生、大家平平安安地抵达旅馆度过愉快的假期,我会许愿大家能得到幸福喔,我早该这么做的。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内心满是惭愧不安,不论什么时候,我永远都只会想到自己!所以这回该换我救人了,我有那个义务。
“你一定要救广海喔,我们说好了!”
我大叫。
“啊啊。”
小九露出了一个让人分不清她是在强忍泪水还是在憋笑的表情。
我将颤抖的双手分别攀在窗户的左右两边,右脚踩在窗框上。冰冷的寒风透浸我的体内。只要我咬牙往下跳,护栏便完全发挥不了效用。我害怕得脑袋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已经搞不懂牙齿频频打颤的原因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对死亡的恐惧了。我觉得,我不想死。满面的眼泪与鼻水失控地流个不停。我还不想死,死亡好可怕,可是,想要救广海的心情略胜了死亡的恐惧一筹。所以我——
——————————
等我醒来,我已经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了。荧光灯的苍白光线、干净的白色墙壁、淡蓝色的窗帘。脑袋感觉晕头转向。当我想慢慢撑起身子时,发现身体使不上力。把下巴顶在胸膛垂下眼帘一看,可以看见点滴的针刺在手臂上,并不觉得疼痛。我明白自己躺在病床上。
我慎重地重复呼吸的动作,然后往上一看。那里贴了一张牌子,上头写的是“小山美纪(Koyama Yoshinori)/主治医生 佐佐木”。
听到啪沙的声响,我转头往旁边看。
有一个身高大概一百六十公分左右、瓜子脸、皮肤白净的少年站在那里。轻柔的黑发留着中分的发型,少年脸颊圆润、下巴纤细,五官有点像是女孩子的味道。他颤抖着声音说:
“……美纪?”
照理说我是第一次见过他,可是我却马上就认出他是谁了。不,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而是阔别多年的重逢。
“…………广海。”
脱口而出的声音沙哑到我怀疑不是自己的。我忍不住咳嗽。
“你还好吧?”
广海抚摸我的肩膀。或许他其实本来是想抚摸我的背部吧,不过看起来似乎是不太知道该怎么对待我的样子。
“你认得我吗?”
“你是广海……对吧?”
广海不断频频点头,稍微哭了出来。眼泪沿着他圆润的脸颊滑落,然后两道泪水在纤细的下巴尖端汇集成一线,“啵答、啵答”地掉落在地板上。
“……对啊。对啊、我是。”
“你为什么在哭?”
“我不知道。”
因为广海整个人哭得唏哩哗啦,我反而觉得很好笑。
“我现在就去打电话给伯母。不对,得先找医生过来——”
广海伸手去按“护士铃”。可是按了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的脑袋到现在还在头昏脑胀。感觉就像在浓雾弥漫的森林里迷路的小孩一样,无法看清楚远方。我记得的是……我记得的是?
“我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我和广海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一路小学初中毕业升上高中,我们两个关系也越来越疏远,然后,有一天我突然觉得班上好像多了一个人,于是我开始调查谁是多出来的那一个同学。结果,班上多出来的那一个人实际上是我,我其实并不存在于那个班级,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去上学,我其实只有一直在医院住院而已,我……
在做梦。是梦吗?算了——
“对不起,广海。真的非常抱歉,然后也谢谢你。”
声音果然还是一样嘶哑,说完我又咳嗽了。
“那是什么意思啊?”
广海边哭边抖着声音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笑了。
——————————
“换句话说,是这么一回事吗?”
一头金发随风飘荡的女性说道。
“在小山家和那须家去旅行碰到的车祸事故中,伤势最重的人其实是小山美纪吗?”
综合医院的茶饮室刚好呈现饱和状态,所有座位上都是人。有入院中的患者、也不乏前来探望患者的家族和亲友。一行人就坐在位于窗边的一角、隐藏在仿造观叶植物的塑料装饰品后面的四人座上。
一头金发的女子身穿强调身体曲线的黑色骑士装,看得出她拥有一副胸形完美、葫芦状腰线的好身材。桌子上放有萩饼和烘培茶。
“没错,小山美纪哪里是什么轻伤,他甚至伤重到性命垂危。想想看吧,他可是坐在前座耶?不用说一定很危险。”
答腔的是一名浑身漆黑的男子。
“话说回来,你不角色扮演白衣天使了吗?艾玛利亚。”
“当心我干掉你喔,一。”
女子握紧拳头,关节发出了“波哔波哔”的声响。
被唤作一的男子耸了耸肩膀。他身穿黑色衬衫与黑色牛仔裤、脚踩黑色帆布鞋,全身上下清一色都是黑色的,就连皮肤也是略偏黝黑。不修边幅地披散着一头黑发,右手的食指戴着一枚骷髅头的戒指,浑身唯有那枚戒指在闪闪发光。他的面前摆放有年糕豆沙汤和煎茶。
“车祸发生时,早在小山美纪之前,我们已经和那须广海完成契约了。比小山美纪还快恢复意识的他,许下了‘请救小山美纪’的愿望。许完愿之后,那须广海又失去了意识。下一个醒来的是小山美纪,因为契约已经完成,所以他的伤势也复原了。恢复意识的小山美纪以为只有自己得救,完全就是九死一生的那种感觉。”
“你以为自己形容得很妙吗?”
在描述来龙去脉的一的身旁,坐着一名浑身是黑的少女。黑色连身洋装、黑色膝上袜、漆皮的黑色鞋子,坐在椅子上的两只脚伸不到地面,尽管服装是黑色的,可是少女的肌肤苍白得有如失血严重的伤员一般。头发也是银色的,虽然整体是短发的造型,不过唯有左侧的一部份是留长并绑成麻花辫,上头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少女正忙着把巧克力香蕉圣代塞进嘴里。
“啊啊嗯,就跟食人鱼一样紧咬住猎物不放的小九……真的是太萌了。”
“会吗?”
一用奇怪的眼神回看艾玛利亚。接着他重新转过头去看名为九的少女。
“拜托你吃得干净一点好不好。掉得到处都是,你看你,嘴巴旁边也沾到了。”
就在他伸出手来的那一瞬间。
咻!
“咿!”
“你胆敢碰小九可爱的柔嫩皮肤,我就杀了你喔,臭乌鸦。”
艾玛利亚低声恐吓。她伸出了萩饼所附的竹制小刀,一默默把手缩了回去。九对他们两人的动作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
“接下来呢?”
艾玛利亚挂起邪恶的笑容催促一继续交代下去。
一前后摇动头部颔首。
九还是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那须广海的契约至今依然有效。所以,当小山美纪从窗户跳下的时候,我们有责任必须救他。他跳楼后只是从梦中醒来而已……”
“不会是永恒的生命那一套吧?”
艾玛利亚皱起眉头。
“当他身为人类的寿命定到尽头就会死亡了,只不过他不会因为飞来横祸而死。我们有责任必须救他,实际上,当那须广海和小山美纪两人被车子撞到的时候,小山美纪不也是得救了吗?”
“嗯~”艾玛利亚点点头向九看去。
“小九,你是因为还记得这个契约的内容,之前才那么冷血地逼小山美纪去死吗?还是说你明知小山美纪、应该说‘米奇’只是真正的‘小山美纪’所做的梦,所以就算跳楼顶多也只会醒来而已,所以才做出那种无理要求吗?”
有那么一瞬间,九在半空中停下汤匙的动作,瞪了艾玛利亚一眼。不过那只有发生在短暂的一瞬间而已,仿佛那一瞬间根本就不曾存在似地,九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巧克力香蕉圣代。艾玛利亚精神涣散的双眼始终定在九的身上。
“唉,反正那也不是什么重点啦。”
艾玛利亚喃喃地说,啜饮了烘培茶。
“只不过,看不爽小九作风的家伙为数还不少呢。我劝你还是小心点比较好。要是碰到了万一,你就让乌鸦当代罪羔羊来投靠我吧。你来的话,我就每天又是帮你换衣服、又是陪你睡觉、又是帮你换衣服、又是陪你睡觉——”
“喂!你不要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出过份的话喔!”一说。
“反正你不过是个配角又没关系,就跟克林差不多啦。”
“最好是克林啦,而且我·克林很重要耶,以普通人而言他可是超强的。不信你去翻全国初中小学生所使用的国语辞典找‘稀盐酸(kiensan)’的项目看看吧。每一本辞典的‘kiensan’的‘sa’都有被学生加上浊点才对,而且还会在说明的部份补上‘克林的绝招’。”(译注:即气圆斩,kienzan。)
“你说的这个是哪里重要了?”
“这是影响力的问题。”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
“既然你们不吃,那我就不客气了。”说道,九端起一的年糕豆沙汤一饮而尽,然后一口将艾玛利亚的萩饼吃进嘴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医院要保持轻声细语。”
九一边用餐巾擦拭嘴巴一边说道。
一和艾玛利亚神情沮丧地垂低了头。
“对了,一,你知道年糕豆沙汤和善哉、萩饼和牡丹饼的差别吗?”
一只是面露目瞪口呆的表情看了九而已。
“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啊,难得给你机会表现说,可惜了。那么我就代替你回答吧。年糕豆沙汤和善哉、萩饼和牡丹饼其实都没有明确的差异,虽然名称有可能会因地方和季节的不同而有所改变,不过基本上都是一样的东西。不过善哉倒是有这么一段插曲,一九三……哦,下小心说错了,一休和尚又名一休宗纯,有一次他接受人家用豆沙汤配年糕招待,在享用完毕后他说了一句‘善哉此汁’、‘好极了,这道汤’,简而言之,一休和尚回答的是美味的意思。也因此才会被命名为善哉。‘美味’的语源正是‘甘甜’,而且,美味的一瞬间是不容错过的,总之就是那么一回事。”(译注:一九三跟一休和尚音同。)
语毕,九露出一抹贼笑。留下哑口无言的一和艾玛利亚,九从位子上起身,踩着圆头鞋发出细碎的脚步声走掉了。
有两名少年丝毫没察觉到九离去的身影热衷于对谈。其中一人貌似患者,身穿上下成套的排汗衣,另一人则穿着学生制服。两人一边加入手势比手画脚一边谈天说地的模样就好像在庆祝重逢的好兄弟一样,话匣子一开便有取之不尽的话题。他们应该会继续这么畅谈直到太阳下山为止吧,一如要弥补十年岁月的空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