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人物简介

海棠馨

17岁的女高中生。

因在中学三年级时和继母发生争执。

目前在公寓独居。

栀奈绪

17岁的女高中生。

因某些特殊原因而患有男性恐惧症。

一周约有一半的日子会在馨居住的公寓过夜。

中谷健太郎

最近开始对啤酒肚感到在意的中年刑警。

元川宏幸

担任中谷搭档的年轻刑警。

中岛紫炳

为了迅速解决鹰见社枪械抢案而由上级指派的刑警。似乎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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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很喜欢妈妈。

虽然身体虚弱的妈妈,在我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走了,但许许多多的回忆从来没让我感到孤独。至少在经过两年后,我就再也没有渡过因为寂寞而以泪洗面的日子了。但是在内心十分难过的时候,我还是会来到妈妈的房间,躺在床上回想着小时候的那段时光。同时我还会闻到些许女性香气。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那究竟是妈妈留下的香味,还是逐渐长大的我所拥有的味道,但无论何者都让我一闭上双眼,就能感觉到妈妈总是在我身边。

记得以前似乎在做恶梦,或是因为某些事情而戚到难过的时候,我就会钻到妈妈的床上。而我只要回想着那些事,原本积在眼眶中的泪水,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有一天我从中学放学回家,而在家里等待我的是爸爸跟一名陌生的女性。“她是你的新妈妈喔。”,爸爸轻松介绍的语气,仿佛像在对小孩展示新玩具一般。

从那天起还不到一个礼拜,我便和那个人扯着对方的头发并扭打起来。因为我从学校一回家,就看到那个人擅自进入妈妈的房间,并弄乱了许多充满回忆的东西。就算我使尽全力大喊“住手!”,她也只是像要展现成年人的冷静一般,说什么“把自己关在过去不是好事”,丝毫不理会我的意见。就这样,我朝她扑了过去。

双方如果来真的,体格还没发展完全的我肯定是被轻松摆平的那一方,因此我十分拼命。使劲所有力气,做了所有我能做的……总而言之,我虽然成功将她赶出妈妈的房间,但也只能做到这样。

那个人让自己原本算相当漂亮的面孔丑陋地扭曲着,并和我一样拼命抵抗,她扇了我好几下巴掌、骑到我身上掐住我的脖子。虽然看见我口吐白沫她才不得不放手,但觉得这次经验让我看见了那个人的内在……好可怕。不管怎么说,她绝对不可能当妈妈。甚至我会怀疑她究竟是不是人类。她会不会其实是个怪物呢?我心里这么想着。

所以当我重拾意识后便趁隙咬住她的耳朵。我铁了心毫不留情、没有犹豫,就像是要咬断带筋肉块般地紧咬不放。

接着是震耳的骇人惨叫。一心只想扯断我头发的双手。胡乱踢打的双脚。

我用突出的虎牙在她耳朵的根部咬出裂缝。接下来会怎样呢?原本不管怎么咬都没用的耳朵,就这样开始以裂缝为起点,发出破裂声皮开肉绽。伴随着喷出的温热鲜血,我也成功咬断她耳朵的下半部。

我嘴角挂着扯下的耳朵,看着失去意识并失禁的她在走廊造成的血洼后放声大笑。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成年人的冷静了。

十天后。她原本应该顺利缝合的耳朵,意外地烂掉了。

十二天后。她和几名男人出现在从那件事发生后,就把妈妈房间当成自己房间的我面前,他们刻意在我眼前破坏妈妈的房间。刻意挑我在的时候……做了明明可以趁我在学校时做的事。

男人们只是将哭叫着住手的我推开,而她则悠哉地破坏房内的东西,将东西丢到地上,甚至羞辱。

当妈妈的所有东西都被破坏殆尽之后,她最后和爸爸联手将我赶出家门。他们取消了我原本已经决定要就读的私立高中,将我丢到远在别处的学校。

似乎有些困扰的父亲、夸示自己胜利的女人、将自己关在所有东西都已经失去的房间内,一直哭到春天开学的我。

而那样的我从这个家带走的,只有对妈妈的许多回忆,以及逐渐浮现出妈妈影子的自己。

1

20:12

今天的雨云似乎来得有点快。

气象预报说原本会在早上下起的雨,不等到天亮就先将街道濡湿。雨水没有像倾盆大雨那般激烈,却也不似绵绵细雨那般温柔。那是一阵仿佛从雨云上自然流下的春末降雨。

刑事一课的元川将爱车SKYLINE丢在路旁,任凭雨水落在身上的红色运动外套上,跑向传出惨叫的方向。他的直觉在对自己耳语:“那声音跟我们在查的东西有关,绝对不是酒鬼在闹事。”

最近这一连串的连续狙击事件,从事件爆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而那同时也是总部要他跟一名顶着像在搞笑一样的三七分发型的刑警搭档到现在,他所渡过的痛苦时间。现在或许就要结束了。元川边抱着这样的预戚边透过无线电和搜查总部联络,而电话那头却只是冷淡地要他确认现场。既然这样,我去确认总成了吧。于星元川跑向深夜的闹区深处。

虽然惨叫声早已消失,但路上的行人们脸上都带着“发生什么事啦?”的茫然表情,并看着相同的方向。而这些也成为引导元川到达现场的迹证。元川在现场看见的,是一名穿着,西装倒在路上的年轻男性……的尸体。凄惨的状态让元川一眼就能判断那人已经死亡。死者头上开出一道从额头直通后脑的空洞,大量的鲜血与看似腐烂公鱼精囊的东西洒在路上,双眼也从脸上喷到别处。元川一眼便判断出那并非由手枪造成,而是使用拥有高动能的步枪子弹,导致头盖骨破碎所留下的结果。元川使用无线电请求增援,并对附近一带进行封锁,然后是带着平日的积怨,大声抱怨着那名怎么看都只把他当成司机兼导游的讨厌三七分刑警。

“那家伙跑去吃饭就没回来了!要是他不打算工作,就叫他回总部去!”

此时围观的群众们在相当的距离外,观望着命案现场的状况。元川判断这次命案与过去的发生的案子一样,都是从远距离进行狙击。虽然飞散在柏油路面上的血迹正逐渐遭到雨水冲刷,但仍告知元川凶手开枪的位置。加上死者从额头中央直达颈部附近遭到破坏的状态,也让元川知道子弹是来自高处。

元川克制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抬起头观察这一带的地形。在元川此刻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一定有某处就是凶手开枪的位置。元川锁定了距离男性尸体约有一百又几十公尺远的三栋多用途大楼。虽然那三栋大楼没有看到有开窗的房间,但距离不算太近也不会太远,对凶手来说应该也是容易下手的位置。元川如此判断……更正确的说,其实有大半是依赖自己身为刑警的直觉。

距离听到那多半是由周围目击者发出的惨叫还没经过三分钟。在这次这一连串的事件中还未曾有过刑警能如此迅速抵达现场的状况,相信凶手肯定也大吃一惊吧。凶手应该没能来得及完全逃离附近。这是逮捕凶手的大好良机。

问题是究竟是三栋大楼中的哪一栋?继续像现在这样等在街上,不可能将凶手逼上绝路。那些大楼当然会有后门,而且最重要的是凶手肯定配备了步枪,而元川毫无防备地站在街上实在太过危险了。

元川对着手中的无线电,大喊了一声“支援还没到吗?”。而他所得到的答案是最靠近现场的同僚中谷,而总部的刑警们也正以全速赶往现场。中谷是元川平常工作时和他搭档的刑警前辈。光是知道他在这附近,便让元川内心勇气倍增。

元川从腰问的枪套中,拔出了私人拥有的史壮鲁格P90,并一路跑到目标的大楼前。

虽然元川身上还有另一把公家配给的SIGP230JP,但那玩意儿早已变成一直收在怀中,没有表现机会的备用武器了。虽然使用私人持有枪枝执行公务是被认可的行为,但弹药相关费用则必须自行负担。然而就算是这样,比起要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每次返家前都必须交回到警务课的地下保管库、不知何时会被何人碰过的公发手枪,私人持有手枪仍胜过数倍。

支援还没来。元川将预测可能失准的情况考虑在内,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元川试着向在远处围观的一名男子询问是否有听到枪声,但一如预料,对方的答案是什么都没听到。状况跟元川想的一样。到目前为止被视为同一嫌犯所为,至少有四起的狙击事件,警方都判断凶手使用了灭音器。加上雨天以及唁嚣闹区的环境,路人自然听不到任何枪声。

元川不耐地抓了抓剃成一头短发的脑袋。光是像现在这样等待,都等于是在白白送给凶手逃走的时间。但如果随便冲入其中一栋大楼,结果让凶手悠哉从其他大楼逃跑的话,那更是无可挽回的错误。

在内心倍戚煎熬的同时,元川突然感受到一股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人正在看着他。那种视线和一般人不同,那是观察者的视线。视线不是来自高处。从哪儿来的?当元川抱着这个想法并环顾四周的时候,在眼前大楼问的窄巷深处,隐约有个类似人影的东西。元川立即举枪对准那道人影,而人影也随即消失在大楼后。——终于……找到了!

元川迈步追了上去。大楼间的缝隙相当狭窄,简直像是兽径。元川一边庆幸着自己勉强还停在二字头的年纪,以及在健壮体格中属于较为纤细的身体,一边冲入窄巷内。被雨水淋湿的巷子里弥漫着一股恶臭。

穿过狭窄的大楼缝隙,元川来到由数栋大楼背面所组成的十字路。他举枪瞄向左右。

没有人影,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很暗。元川抬头观察上方。他看见一个一路延伸到大楼的屋顶,像是逃生梯的东西。凶手似乎使用过这个玩意儿。

就在这个时候,元川的耳朵听见自动手枪滑套动作的清脆声响。元川戚受到背脊窜过一阵寒意,并在同时趴低身子。铅弹伴随枪声飞过元川脑袋刚刚所在的位置。而他也透过枪口冒出的火光得知了嫌犯的位置。

元川让身子持续趴在那仿佛淋过狗尿般的潮湿地面上,动手拉动P90的滑套,将子弹送入药室内。元川对准出现枪口火光的位置开了两枪。他判断现在不需进行警告或威吓。在这种状况下也是不得已的。

射出的子弹出现两声击中大楼墙壁的声响。那并不是贯穿肉体的声音。元川接着听到的是企图奔跑离去的慌张脚步声,于是立刻起身。他现在追的并不是肉眼可见的身影,而是脚步声。元川完全看不到对方。

听见带着水声的一连串脚步声瞬间停止,元川也反射性地站住脚步。枪声、枪口火光。

元川身旁的墙壁被打出缺口,细小的碎片弹到元川脸颊上。

“我是警察,你已经被包围了!别做无谓的抵抗!把枪放下,手贴着墙壁!”

虽然嫌晚了点,但元川仍将枪口对准嫌犯,喊着威吓的言词。虽然根本还没完成什么包围网,但还是能期待这些话有削减对手锐气的作用。

元川犹豫着是否应该开枪。没有脚步声。但是对方的动作一点也不像要将枪放下。元川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但却能想像到对方多半仍用枪口对准他。虽然先前仗着一股气势应战,但现在要是在这条两侧都是墙壁的窄道内对射,可得要有相当的觉悟。元川和对方的距离大约十公尺。无论对方的枪法多烂,连开数枪也能够确实命中。

不过就算不演变成对射,只要随着时间经过,真的可能会完成包围网。就算没能到那种程度,中谷他们也可能也会赶来支援。而这样的期待,也让元川更加难以拙下扳机。

“你已经逃不掉了。如果打算继续逃跑,我会不惜将你射杀。束手就擒吧。”

由于先前已经开了两枪,对方应该也能明白元川是认真的。

但是对方却做出元川预料之外的反应,漫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你能抓到我吗?真的假的?有本事就来呀?”

是年轻女性的声音。而这已经十足发挥了拖慢元川行动的作用。

女人连续开枪。而元川虽已用枪口对准嫌犯,但却束手无策地趴在地上。子弹已经送入药室,击槌已经拉起,保险也已经解开。只要扣下扳机立刻就会射出子弹。……但元川却没有开枪。因为知道对方是女性的这件事让他产生犹豫。

在子弹飞过头上的过程中,元川隐约看见了那名女性的身影。黑色夹克配着黑色长裤。

从枪口火光的些微反射下,判断材质可能是皮革,或是塑胶。脸部……则戴着防毒面具。

那名女子开完枪后又再度逃跑。元川虽然一边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疲劳,起身再追上去,但却踩到那名女性遗留下的空弹壳而失去重心。元川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接着再度起身追逐。元川确认那女人跑进大楼间巷道的声音。她似乎打算离开小巷。

元川继续朝声音的方向追着。在闹区只要隔一条巷子就有着天坏之别。眼前这条巷子只有零星的路灯,而且毫无人迹。在这条巷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在深夜营业的店家。

元川确认了街道的状况。他看到了一身黑衣,正奔跑远离的背影。那人的左手提着大型的黑色提箱,右手则握着手枪。

“站住!我要开枪了!”

就算元川如此呐喊,那道背影也并未停下脚步。元川在这时下定决心。他用右膝顶着地面,并将左手肘放在立起的左腿膝上。将右手打直,并用左手固定住右手。元川让视线透过前、后准星,让延伸的视线与嫌犯的背影重叠。距离约二十公尺。如果瞄准身体,加上使用自己的爱枪,元川拥有能确实命中的自信。只要在这种状态下扣下扳机,在药室内的45ACP,就会命中那家伙的背部吧。

但是对方是女性……不、那不重要。对方是连续杀人犯。相信社会和上级都不会因此谴责我才对。最多只是会受到自己的良心谴责。元川将手指放上扳机。

就在这一刻,强烈的冲击撞上他的胸口。

元川在瞬间以为是自己的手枪爆炸,但却不是那样。在他仰躺在地上的中途,看见了从自己胸口喷出的外套碎屑。元川觉得肺部的空气全跑光了。

他虽然倒地,但仍立刻用左手撑起身子。元川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无法呼吸。虽然想要起身,但力气就像是破了洞的气球似地快速消逝。

在错综的意识当中,元川仍试图用手臂撑起身子。听见一声沉闷的空气破裂声。而他在颤抖中努力撑着身体的左臂,就像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让元川整个人翻了半圈。温热的鲜血立刻喷满他的脸颊。

仿佛痉挛似的心跳。就算努力呼吸,空气也没能进入肺部。以及逐渐被白色光芒吞没的意识。倒地的元川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看着奔跑远离的黑色背影,还有等在那个背影前方,穿着雨衣的娇小身影。

元川看见那个穿着雨衣的身影手上,似乎拿着一把装有瞄准镜及灭音器的白色系步枪。

“……小……孩……?”

黑色背影与雨衣身影就这么丢下倒地的元川,消失在雨中。元川能听见有个声音正从远方喊着他的名字。当听出那是中谷的声音时,他的意识也随即中断。

06:57

让我起床的并不是刺耳的闹钟铃声,也不是小鸟们清爽的鸣啭,更不是从窗帘缝隙射入的刺眼晨光。只是露在毛毯外头的双肩所感受到的寒意。

在隔着窗帘射入的微弱朝阳所形成的房间雾气中,我在沙发上坐起上半身。我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心中也涌现了“这样不冷才怪”的想法。我的下半身虽然穿了牛仔裤,但上半身却连胸罩都没穿,身体完全暴露在外。想到这里,我确实没有昨晚洗完澡躺在沙发上之后的记忆。我一定是躺上沙发就睡着了吧。这条毛毯……或许是奈绪帮我盖的。

我离开沙发,将披肩的黑色长发拨到身后,用力伸了个懒腰。我能听见肩膀及背部的骨头发出声音。

打算再睡回笼觉的我没有躺回沙发,而是走向床铺。

从凌乱拉上的窗帘缝隙间射入房内的朝阳,看起来就像是从云缝间射出的天光。在阳光中的白色床铺,起伏的白色棉被。在那里唯一的颜色是金色的微卷短发。那头金发的主人正背靠着墙壁,像是光中的胎儿般在床上蜷曲着身子。

栀奈绪。和我一样从今年开始升上高三……虽然应该是这样,但她的容貌简直就和中学生没两样。头发颜色虽说是用染的,但那极为自然且优美的色泽,在朝阳中显得更添光彩,仿佛就像是用纯金制成的丝线。

看来天真无邪的她,此刻正发出宛如恬静湖畔微风般的清柔呼吸声。她那如同天使般的睡脸,让人不禁怀疑在棉被底下是否藏着纯白的翅膀。

我用手指拨开落在奈绪脸上的头发。或许是我的举动,让朝阳直接落在奈绪的眼皮上,只听见她“唔……”地一声,然后缓缓挪动身躯,试图逃离阳光。

我见状轻笑了一下,正打算躺在她身旁的时候看见枕边闹钟指针停在七点的位置,只好作罢。

快到上学的时间了。

在无可奈何下,简单淋浴一下让身体清醒,接着打开厨房的抽烟机,然后将“玫瑰(香烟品牌名)”叼在嘴上。我拿起银色打火机将烟点燃。我手中的是根据包装设计及薄荷气味所选择的香烟,以及根据关上盖子时的声音所选择的打火机。

我把身子靠在流理台上,口中吐出淡淡的轻烟。从这个角度一看,仍让我感觉这栋3LDK的房子,对独居的人来说稍嫌太大了点。虽然奈绪来这里过夜时相当方便,但一人独处的时候,这样的空间反而大得让人感觉有些寂寞。

正当我刚好让一根香烟变成烟灰的时候,闹钟的铃声响起,而奈绪也缓缓起身。

“早呀,奈绪。”

“嗯……咦?馨,你已经起来啦?”

刚起来。我说完便解开包着头发的毛巾,接着用吹风机将头发吹干。

“啊、你该不会是在旁边等我起来吧?”

嗯~。我暧昧地虚应奈绪的疑问,一边将黑色的长发吹干,接着用简单的化妆将自己打扮好。映照在镜子中的是和妈妈相似的端正面孔。细长的双眼、微尖的下巴、明明是纯粹的日本人却格外白晰的肌肤。我咧嘴在镜前做出笑容,便看见镜中的自己露出比常人稍显尖锐的虎牙。

就像别人常说的一样,我的容貌会让人莫名地感觉像是狐狸。而这样一笑,让眼睛眯得更细之后,真的看起来就像狐狸。

“我去烧开水啰。”

总是醒得很快的奈绪,拖着我那件穿在她身上显得十分宽松的睡衣下了床,随后将净水器内的水装入茶壶内,点火烧起开水。接着奈绪便将两人份的普通咖啡、DON兵卫豆皮乌龙面及筷子摆在桌上。由于这已经是固定程序,因此她的动作也相当熟练。

“馨,我们昨天办完事情之后有把药室里的子弹拿掉吗?我记得应该还没有耶。”

“啊、糟糕。”

我匆匆结束化妆,然后从柜子里拿出昨天用过的手枪。那是一把黑色的半自动手枪。那是一把与其用生硬的日本汉字“铳”去形容,更适合用代表“GUN”的片假名来反映其形象,在设计上有着近未来风格的贝瑞塔90TWO。听说这是那把在电影中经常看见、叫做M92F的贝瑞塔手枪所拥有的衍生版本之一。如果从远处观看,这两者其实都是在大略设计上没两样的黑色手枪。但是在细部的设计,不知该说是有莫名的近未来感还是怎样的,总之就是多了那么点科幻的味道。

在手枪的滑套右侧虽然刻有这把枪的名称,但无论怎么看,对日本人来说‘90TWO’的‘90’两字都像是片假名的‘ワロ’。

这是一把看似只要击发就会射出雷射的手枪。但是它实际射出的是十七发9公厘帕拉贝伦弹。

我拔出弹匣并拉动滑套,将药室内的弹药排出。

过去曾发生过保养时手枪走火,在墙上开一个洞的意外,因此往后把枪放在房内时我都一定会把药室内的子弹取出,可是……昨天晚上淋了雨又冷得要死,更重要的是首次经历的近距离遭遇战,让我实在难以从兴奋中回神……以后得格外小心才行。

“步枪应该……也是吧……啊、果然。”

奈绪边这么说边取出我那把收进提包中,没有装上枪管的黑色鹰见步枪,并将308温彻斯特步枪弹的空弹壳从药室内排出。我也就算了,像奈绪那样穿着睡衣的娇小女孩,用手指拿着步枪弹弹壳的模样,实在是莫名地让人感到好笑,而发现我轻轻发出笑声的她,更是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歪头看着我。

然而世人并不知道如果光论狙击能力的话,有着这般可爱外表的奈绪的功力甚至在我之上。

茶壶发出了哔——的声音,告诉我们水已经煮开。我们各自将枪收好,将热水倒入咖啡与泡面中之后,各自就座。

坐在我对面的奈绪,用加了大量牛奶的咖啡温暖胃部之后,便“呼哈——”地发出仿佛刚洗完澡,喝下大口啤酒后的声音。

五分钟后我们一起打开泡面的盖子。这款在东日本没有贩售,需要透过邮购才能买到的有昆布汤头的西日本口味的DON兵卫,是比我熟习的便利商店便当更得我喜爱的食品。

“开动!”

我用筷子将厚厚的炸豆皮压进汤里,让豆皮再一次浸泡汤汁,然后大口咬下。

不变的早晨,一如往常的早餐。

就算是在杀了人的隔天,我们也不受任何影响,愉快地享用着美味餐点。

15:20

“那么,就让我们来看接下来的影片。”荧幕中的男人说完,画面便切换成VTR。电视开始播放起宛如电影精华片段般的影像。

“一切事件的源头,要追溯到发生在两个月之前在枪械试验场发生的抢案。

这间以测试自卫手段武器为主的试验场,主要是用来替随着私人手枪合法化之后,即刻创立的国内枪械制造商——鹰见企业所拥有的产品进行测试的场地。

四名抢匪抢走两支试作的狙击枪、试验场员工及警卫身上的七支手枪,以及高倍率瞄准镜、灭音器,还有作为竞赛之用,制作格外精密的步枪用弹药约两百发,并驾驶该公司名下的搬运用货车逃逸。

警方对此抢案组织了特别搜查总部,并考量到遭抢夺的枪械,尤其是狙击枪可能对社会具备的高危险性,罕见地在最初步阶段便投入大量人员进行调查。详细人数虽然并未公布,但有部分报导指出在此一阶段所投入的人力,就已达到数百人的规模。

而在这之后,警方与抢匪都维持着约一个月的沉默。

直到某天下雨的夜晚,警方趁抢匪在工地旧址企图与国内走私集团交易时,强制介入交易现场,在展开产生多名死伤者的激烈枪战之后,走私集团遭到逮捕。不过四名抢匪仍成功逃离现场,并带着枪械驾车突破事前设下的包围网。隔天嫌犯驾驶的车辆在距离交易现场约七十公里远的山道被查获,并发现车内有三名抢匪的遗体。虽然抢匪的死因被认为是受到警方枪击所致,但车内所有枪械和剩下的一名抢匪却凭空消失。

又过了两周,警方最害怕的状况成为现实。栀铁哉巡察在值勤时颈部遭人狙击身亡。贯穿该名警员的弹头遗留在派出所墙上,弹头上的膛线痕迹在经过调查之后,确定子弹是由遭夺走的狙击枪所击发。

在此事件之后,警方又在该地区以警员遭狙击案的名目,设置了有别于鹰见企业试验场抢案的特别搜查总部,然而歹徒就像是在嘲笑警方的努力一般,在之后该市又发生了无业男性、高中生、教师遭到狙击的事件,直到昨晚在闹区的男性遭射杀事件为止共计已有五人死亡,甚至连赶到案发现场的调查员都成了狙击枪口下的牺牲品。

可是为何消失的狙击枪会在此刻出现呢?还有,为何会发生这一连串的狙击事件?虽然警方对这些疑问所提出的见解,认为嫌犯是鹰见企业试验场抢案的幸存者,其目的可能是要对杀害其同伙的警察、甚至整个社会进行报复。只是实际嫌犯的详细背景以及真正目的,目前仍不得而知。

此外目前所公开关于遭夺取的枪械的资讯,仅有经过轻量化等以方便携带为重点的设计,有效射程距离约九百公尺。如果正确安装上一并被抢走的瞄准镜,并经过数小时左右的练习,就连外行人也能轻易命中两百至三百公尺远的目标。鹰见企业则以会影响企业利益为由而对更进一步的规格及外观三缄其口,由此可知身为枪械这种危险物品制造商的鹰见企业欠缺自觉与不负责任的态度,更进一步地加深了社会的不安。

而受到这一连串的事件影响,在日本各地发起的枪械私有自由化废止运动,也——”

元川关掉电视。他所在意的只是自己会如何被媒体报导,对于示威运动之类的消息丝毫不感任何兴趣。而电视所提供的资讯更是不及他脑袋中的事件详细情报来得有用。

现在元川不管思考什么,‘狙击’与‘死亡’这类词句都会闪过脑海,并对被子弹射穿的左前臂造成些许刺激。那是一种会超越仍留在体内的麻醉效果,缓缓在体内扩散的疼痛。

元川边仰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边思考着。带走枪械的人或许确实是抢案的幸存者,但这一连串狙击事件却是另有其人。元川这么想道。他所听见的女性声音,娇小的雨衣身影……

光是这些线索就足以构成让元川如此判断的根据。但是真正让元川这么想的,是进行狙击的必要性。除了刚才他所看的节目之外,各家媒体进行着许多引起普罗大众兴趣的臆测,藉此提高节目收视率。但无论如何这些狙击绝对不会是某种示威,或是对社会进行的报复行为。

一定是有某种理由,在经过挑选后决定目标所进行的狙击。如果不是那样,那么凶手根本没有理由要在能让警方锁定自己所在位置的邻近区域连续引发事件,也没有理由要特地选择一些怎么看都难以下手的目标。他……不对,她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元川,我进去啰。”

这个声音打断了元川的思绪。

那人没有敲门,就将这问莫名宽敞的单人病房的大型滑动式房门给推开。出现在元川面前的,是个衬衫跟西装满布着皱折的男人。那人是元川的刑警前辈,中谷健太郎。

“看你脸色累成这样,被总部那些人缠上了吗?”

“不只是总部,就连同僚们都不放过我呢。从我醒来到刚刚连一点喘气的机会都不给我。看来我以后或许会对做笔录的对象亲切许多呢。”

“毕竟你是第一个目击者,这也没办法。就当是长经验吧。”

中谷笑了一笑,接着从元川还在睡的时候,不知谁送来的探病水果篮中拿了一根香蕉。

中谷剥去香蕉皮,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大口吃了起来。

“这里景色真好。下次我应该带望远镜来。说不定能看到风的恶作剧呢。”

“拜托你讲话的语气别像国中生还是哪来的变态一样好不好。”

元川所处的病房位在当地最大间的综合医院,并且是位在五楼角落的房间。从东侧窗户能看见的是一片从北方的山地一路延伸到眼前,未经破坏且正等待夏天到来的翠绿森林,并且由于医院建在和缓的丘陵地上,因此视野良好的南侧窗户也能清楚看见位在数百公尺外的高中,与更远方的铁路、车站,以及商店街。

“话虽这么说,但听说这间医院的南侧医院大楼可是很受欢迎的喔。等你身体好一点,就到处看看吧。虽然医院里的商店没卖,但想必望远镜对躺在窗边的那些老头子们来说是必需品吧。”

元川伸长脖子,看了看窗外。似乎正好是放学时间,在蓝天之下的校园内有着许多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校舍屋顶上还能看见数名男女的身影。要是中谷所言不假,那现在可能有一堆老头正努力拿着望远镜偷窥吧

“有人跟你说症状了吗?”

“嗯。痊愈似乎要三个月。课长说我光是还有一条小命都算是赚到了。”

“SIG的事你也知道了吗?幸运儿。”

当然。元川笑着这么说道。他回想起在那场在雨中追逐,并首次用枪对准女性的夜晚。

那名穿着雨衣的娇小身影所射出的步枪弹准确命中了元川的左胸。一般来说应该是当场毙命也不足为奇的状况,但因为元川举着P90的姿势使得位在身体侧边的枪套被左手臂稍微推向前方,而让元川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小命。元川还是第一次对自己为防万一,仍把基本上没机会用到的SIGP230JP放入枪套的细心举动感到如此庆幸。

7.62公厘的步枪子弹命中SIG的握柄部分,冲击力虽打碎元川的肋骨,但子弹也因此无法伤害到身体。先前课长已经把坏掉的那把枪拿给元川看过,整把枪不能用的零件要比能用更多,已经回天乏术了。

中谷听完元川的叙述,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接着便将香蕉皮丢进垃圾桶内,随即又伸手去拿篮内的苹果。

“你就把那玩意儿当成纪念品留着吧。会变成传家宝的。也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好消息跟坏消息各有两个,还有一个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我现在不太舒服,先听好消息吧。”

“你住院差不多已经有一个礼拜了。而且因为谢绝访客的关系,所以接下来除相关人员之外,你都见不到。”

“这个……应该是坏消息吧?”

“因为有刑警负伤,因此上头决定动员更多人力。和署那里负责抢案的人加起来,数量可不小。姑且不论抢案的状况,狙击事件多半都是发生在这个城市附近。而再加上大批调查员的现在,已经可说是地毯式搜索行动了。……这个意思,你应该懂吧?”

那又怎样?见元川耸耸肩,中谷用手在苹果上擦了擦,咬了一口之后说道:

“问题就出在你带回的‘女人跟看似小孩的雨衣身影’这条情报。就算对方是持有枪械的凶恶嫌犯好了,但警方光是动员的专属人员就达到数百名,如果再加上支援人员,投入了如此惊人数量的人力却对女人和小孩一点办法都没有。上头无论如何都会想趁媒体针对这点开炮之前把事情作个了结吧。”

“可是不管是不是从我这里走漏的,这种消息都会传到记者耳朵里吧?难不成上头打算只给部分刑警知道嫌犯情报,让其他人一无所知不成?”

元川原本只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情这么说,但看见中谷不发一语地将苹果吃到只剩果核,元川也不得不叹一口气。要是真那么做,无论在警力中占了绝大部分比例的制服警员们再怎么留意,大概都会让那两人逃过搜捕吧。就像之前的元川一样,会有多少人能联想到遭抢的步枪竟会在女孩手上呢?这真是毫无实益可言的虚荣处置。

“……我说另一个好消息吧。和你搭档的刑警被调离这次搜查行动了。”

“喔?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了。”

“怎么说,在表面上是上头根据那家伙这次的失职所做的判断,不过实际上单纯只是那家伙现在也躺在这间医院里。”

“啥?”

“那小子事后铁青着脸赶来现场,不过……我狠狠揍了他一顿,让他鼻梁骨断了。托他的福,我不但要写报告还得被停职一个礼拜。因为上头说我会让他们和总部那些人的气氛变僵,所以要我避一避。而这也是其中一个坏消息。”

“你刚说现场……要扁人也别给外人看到嘛。”

元川边说边带着笑意。因为中谷一定是明白所有状况,才会为他出气的。中谷就是这样的人。一想到中谷是平时的搭档,也让元川由衷地感到高兴。

“另一个坏消息呢?”

“你丢在闹区旁的那辆SKYLINE老爷车被人翻过,卫星导航系统还被干走了。写张失窃单吧。”

中谷话说完,真的从怀中掏出一份失窃单。元川接过那份单子,同时感觉到轻微头痛。

“……还有呢?摸不着头脑的消息又是怎样?”

“在你被抬到医院后不久……总之就是上头硬是把你弄醒,问完你有关嫌犯的情报后不久,在特搜总部还冒出一个奇怪的家伙。那家伙穿着奇怪的大衣,还有看起来要花不少银子的西装,外表长得很挺帅的。他那张看起来不像真人会有的漂亮脸蛋,从头到尾不知在笑什么。而且无论是课长还是总部那些大头,都不敢对他表达什么意见。”

“那家伙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我问过课长,但他也只是闷不吭声,秃头还一直冒汗。或许是某个大官把少爷塞到这里来吧。”

那可真麻烦。元川一边附和着,边想要让空空的胃袋装点东西,而将手伸向水果篮,拿了一颗梨子。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对此并未特别在意的元川只说了声请进,并在梨子上咬了一口,而接着出现在元川眼前的身影,让他不禁停下嘴。

推开滑门出现的身影穿着昂贵的西装,外面套着奇怪的大衣,脸蛋则有着如果稍加化妆,甚至会被误认成女性的美貌,而在那面孔之上的是一副轻巧的眼镜,与亲切的笑容。

这可真是堪称绝妙的登场时机。

“打扰了,元川先生。我正是中谷先生刚刚向您介绍的中岛紫炳。请多指教。”

糟透了。元川这么想道。对方肯定听到了自己开口说他“麻烦”,但这家伙脸上却还带着笑容。一般来说是不会笑的。不是稍微有些生气,不然最多也是面无表情。但是这家伙却不是那样。元川判断那是立场处于处于绝对性上位的人,面对下级时会展现的笑容。虽然那真的是让人感觉十分亲切且端整的笑容。

他搞不好真是大官的儿子。

虽然元川求助似地望向中谷,但只见中谷脸朝向窗户的方向,自顾自地吃着葡萄。看来他并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不好意思,我有些关于那个狙击犯的事想请教你。方便吗?”

在早已被总部刑警、辖区刑警百般询问后,元川其实对这方面的问题已经很不耐烦,但此时却没有拒绝的勇气。

只见这名自称中岛的美男子,抽出先前放在大衣口袋内的左手,用大拇指搔了搔自己右眼的端正眉毛。而他从头到尾脸上都保持着笑容。

15:30

在放学的班会结束后,我和奈绪和往常一样前往位于地下的广播室。在途中的楼梯上我转了转脖子,随即便听见清脆的声响。

昨晚是三点睡,然后七点就起床,就算是仗着十七岁的年轻本钱也很难消受,在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我根本就趴在桌子上把整节课睡完了。结果或许是因为姿势不好的关系,脖子好像……

“馨,还好吧?”

奈绪这么说完,便摇晃着裙摆,蹦蹦跳跳地轻巧沿着阶梯跃下。

“我想休息一阵子,应该就没事了。你待会要帮我按摩一下喔。”

OK。奈绪应声之后,便一口气跳下最后三段阶梯。而飘起的裙摆仿佛像是在缓和冲击似地随着奈绪的动作轻柔落下。

在地下虽然有仓库、水源管理室、配电室等房间,但除了广播室之外都不是学生能进入的地方,所以基本上这里不会有广播社员以外的其他学生,也因此这里十分安静,而空气也稍显得有些冰冷。地下室回荡着我们室内鞋响起的脚步声。学生在上方阶层进行打扫发出的喧嚣声,距离这里相当遥远。

我们来到广播室前,从窗户往里一看,房间内一片漆黑,看来没有人在里面。既然这样……我伸手沿着门上目前没有点亮的‘播放中’显示灯上头摸索,然后从上面拿下钥匙。这是只有社员才知道的钥匙摆放位置。

我们进入门内并打开门边的电灯开关。广播室亮了起来,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会在古早漫画还是什么作品当中,专门让邪恶组织使用的秘密基地。各式各样的新旧影片及音响器材整齐地陈列在架上,而在其他架上则塞满了从现行媒体到8厘米胶卷在内的各式媒体,其中甚至还有从头到尾都没看人用过的LP唱盘。散落在地板上的无数电线、与经过确实隔音处理的隔壁录音室连结的桌形大型混音器。在干燥的空气中,有些微的灰尘在其中飘舞。

我一坐在廉价的折叠椅上,奈绪便来到身后,开始为我的脖子四周按摩。

真舒服。不过或许力道再强一点比较好。但对奈绪的小手要求更强的力道,或许太过苛刻了。

从我们所在的房间,虽然能透过一面巨大的窗户看到隔壁的录音室,但此刻录音室的电灯并没有点亮,因此是一片黑暗,而在窗户玻璃上,则映照出我和奈绪的半透明身影。窗户上是身高近一百七十公分,且有着修长四肢的我,跟身高在一百五十公分上下,面孔带着强烈‘稚气’感觉的奈绪。就算是我坐在椅子上的状态,也能清楚看出我们两人在外表上的差异。

“嗨~这么早到呀。”

发出悠哉语调进来的人是和声音一样,面孔也充满悠哉气氛的男生。他是广播局局长,三年级的尾山。只见他从自己的提包内拿出几份印好的单子,交到我的手中。我看了一下,抬头是‘关于春季大会用文艺节目“运用人工神经进行再生医疗”的今后预定一览’,我再翻了几页,作业工程全部列在其中。而在摄影的部分,则标上了‘已完成’的文字。

“咦?摄影是什么时候弄好的?”

“这一个礼拜,我一放学就到研究所去拍的。因为能被允许进入所内的也应该只有身为家族成员的我,因此我就一个人先把那部份给弄好。架构大致都还在弄,狐狸你和海天使只要在快结束时帮忙就好。狸猫还在和演剧社交涉背景音乐的事情。一年级则先让他们朝着继承技术和理解流程的方向去做。”

尾山还是一样发挥着令人喝采的表现。不知是因为他头脑好,还是单纯地因为双亲是医大教授。他不但准备的是对高中广播比赛来说有着超水准规模的主题,而且还拥有不需讨论便自行开始摄影的行动力。由于他不会莫名地搬出“尊重大家意见……”的论调,因此就这点来说,我倒也乐得轻松。

不过话说回来,我和奈绪也只是负责声音部分。我们除了没有参与实质的工作外,露面的次数也比其他人少,因此这里的状况其实跟我们也没有太多关系。

另外尾山提到的狐狸自然就是我,而给人感觉总是轻飘飘的奈绪则是海天使。这些绰号都是我们入社时,尾山根据自己印象所取的。顺带一提,他所提到的狸猫是……

“局长,我先选了十张左右的音乐。啊、馨。”

开门进来的人有着一副圆脸蛋,在鼻子右边还有装饰般的一颗黑痣,她就是社上另外一名三年级的女生,绰号狸猫的清水。

接着又有几名一年级生陆续进入广播室,他们边看着尾山印在单子上的内容,边开始展开行动。虽然他们的动作看似懒散,但在作业方面却相当俐落。而在这群人当中只负责声音的我们,在这种时候通常都处于闲暇状态。我们通常都是在最后修饰的阶段,才会参与作业。

况且我们两人其实都是在去年的文化祭即将开始前才人社的,当时社内没半个二年级生,人手根本不够。加上社团本身也即将面临废社,我们才会被清水拉进来。所以就实质的立场来说,我们和春天入社的一年级生并没有太大差异。

将CD内容转到HDD内的清水,则在看过那份单子的内容后,还来不及将那份单子放下便全身僵硬。

“局长,这是以六、日都要工作为前提吗……”

“因为不那么做,就会赶不及嘛~”

“我是选择推荐升学,所以还没关系,但局长你没问题吗?下个礼拜就是考试周啰。你不用准备吗?”

清水边说边来回看了看月历跟印有作业内容的单子。

“没问题、没问题。就我来说到这个阶段不管准不准备,对考试的分数都不会有多少影响啦,毕竟我原本就不是要考什么特别难考的学校嘛。如果只是要做完的话,其实在下礼拜中间就能搞定了,不过那样一来肯定会输给一年级做出的作品。所以我想应该干脆放手去做,让作品本身更有气势才好,毕竟这是我们最后的大会了,我希望能够拿出比较像样的东西。”

虽然我无法想像文艺作品该怎么做才能更有气势,但既然尾山这么说,那应该自然有他的一套做法。

“你要考的大学还是那间资讯为重的吗?你应该可以考上更高分的学校吧?”

听我这么一说,尾山便以“那还用说吗”的态度点头回应。

“那不重要,反正我也不是以考上好大学为目的而念书的,我的目标在更远的地方。”

尾山是打算进入电视台,并且好像还想进入以新闻为主的公司,而他似乎是打算进入在那方面比较有门道的地方。他要考的是我们姊妹校,而且还是媒体为中心的专科学校,听说在设备及技术方面也相当值得期待。

“狐狸和海天使是要考同一间女子短大吧?你们可要好好准备喔。因为要是只有一人上榜那可是很悲惨的。尤其以狐狸你的成绩有点难吧。我已经在行程上多少能让你们两人的工作较早结束了。”

尾山说的没错。我和奈绪都是以同一间有食物营养学科的短期大学作为志愿学校,而我的成绩则是处在充满不安的及格边缘。我们两人虽然并不是特别想进那间学校,但我们并没有准备自己工作的打算,可是却也不想游手好闲地过着无职生活……总之那就是在这种心态下选出的学校。

不过我成绩会差,也只是因为打瞌睡被抓到,或是在睡迷糊的时候被突击考试拖低分数罢了。由于平时考试分数没什么问题,因此要上榜应该是不难才对。

之后虽然社内开始为了工作忙碌起来,但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因此我们在完成一件由学生会委托的校内广播之后,便和往常一样先一步离开了。原本我们就是以紧急补充人员的身份入社,并且在一年级生加入,社团稳定之后,习惯性继续负责声音工作的两人而已,因此大家也都能谅解。

走出校舍,过于宽广的校园内正吹着风。眼前是从校舍入口一路延伸到校门的柏油步道。在步道以外的地方,除了铺在地上的大片翠绿草皮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虽然以前还种有几株路树,但由于去年台风侵袭的时候被连根拔起,因此在残骸被撤去之后的现在,这里真的变成一个除了宽广之外没有任何特色的校园了。虽然午休的时候这里正好适合用来做些轻松运动,但说实在的,还是希望能够加些什么东西。

从校舍后方操场跟棒球场的方向,能听见学生进行社团活动时充满干劲的吆喝声。还有金属球棒将球击出的清脆声响。乘风传来的是吹奏乐社管乐器凌乱的模糊音色。远方还能听见脚踏车的铃声。

仰望天空是一片蓝天。空中飘着零星的云朵,有数只小鸟成群从天空飞过。俯瞰一切,缓缓增长时间的太阳正默默传递着夏季到来的讯息。

夏天。三年级生开始为大考冲刺,或是根据选择不同,开始为申请入学或推荐入学而开始忙碌的时期。选择就职的人则为了寻找工作的职场,穿着熟悉的制服走上不熟悉的街头,这就是那样的时期。

每个人为了走上各自的道路,原本一直比邻相处的同学们,开始分头展开行动的季节。

人们开始明白和过去一样,大家步伐统一的阶段宣告结束,自己是自己,别人是别人。这样的季节就快到来了。

我转头望向并排定在我身边的奈绪。

“奈绪,要不要去昨天那里看看?还有顺便也能去老奶奶那里。”

奈绪点头应了一声。

一出校门,脚下是一片平缓的坡道。这是因为学校本身是建设在倾斜坡道的中间。学校周围环绕着广大的住宅地,爬上坡道是一间大型的综合医院,往下走则是车站。我们就和许多正要返家的学生一样沿着坡道而下。但是我们并没有搭上电车,而是继续往前走向位在距离一站之遥的街道。每当要去老奶奶的店里时,我们总是这样靠着双脚移动,而这也是我们之间的规定。

我们并肩沿着铁道走了一阵子,接着走向闹区。入夜之后便光彩夺目的无数灯饰,在白天看起来就像是不起眼的巨大垃圾。

虽然这种地方对我们这样的高中生,尤其是女生来说,并不是什么投其所好的场所。但在白天却不可思议地没有散发出让人敬而远之的气氛。大多数准备在夜里开张的店家,现在都还关着铁门,路上只能见到负责清理垃圾的清扫业者。

“啊、有了、有了。”

在奈绪的视线前方,是由写着‘禁止进入·KEEPOUT’的黄色布条所围出的区域。

旁边则停着一辆坐有两名制服警员的巡逻车。他们肯定是在进行什么维护现场的工作吧。虽然将现场这样保持一个晚上究竟能跑出什么东西,实在令我相当好奇,但因此被怀疑也不太好,因此我们只是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走过那被围起的区域。在地面上有着一个用白色粉笔画出的人型。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后方有道视线。这让我心头瞬间一惊。昨天在黑暗中我的脸可能被看见了。这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可能性稍稍激起我的恐惧,但回头一看,原来只是车内的警员正看着我……正确的说,应该是看着我的双腿。

就算穿着警察制服,他们终究是男人。心情一旦放松,一瞬之前的恐惧便转变成有趣的刺激感,令我感到愉快。我开始刻意调整步伐,让稍嫌过短的裙摆随着动作摇晃。

离开案发现场之后,奈绪便带着满脸的笑意看着我。我也同样回以微笑。虽然一开始的时候,靠近案发现场令我们感到害怕,但如今案发现场已经变成我们的作品展示场了。那些用喷漆涂鸦的人肯定也是抱着这种心情在现场徘徊吧。

“这次感觉不错呢。可是我觉得下次还是不要射头比较好。就算从远方看见,还是很难受的说。”

听奈绪这么说,我也点头同意。

“其实我是瞄准胸部的。但是弹着点却比想像中还要偏上呢。”

“你不是早知道弹着点会往上偏了吗?这样不行啦,馨~。要确实修正才行喔。”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应该不是修正的问题,只是单纯的调整失误啦。”

我开始回想着昨天晚上的情况。

在多用途大楼的屋顶上。我右膝跪地,将左手肘靠在立起的左膝上,并将右手握持的步枪放在左手上。我的眼睛则对准着瞄准镜。虽然说是夜晚,但在明亮的霓虹灯照耀下,街道仍一目了然……不,正因为从暗处观看明亮的地方,因此反而比白天看得更加清楚。随后就跟一开始的计划一样,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捕捉到那名男子。我停止呼吸、扣下扳机。

那时由于是首次在有许多行人的地方进行狙击,因此我颇为紧张。结果我误判了距离,加上因为下雨,考虑到弹道应该会多少偏低,因此决定稍微瞄高一点,但最后雨天的影响并没有想像中来得大。

“反正是两百公尺左右的射击,不是可以不需透过公式思考,靠感觉就行了吗?”

“能办到的人当然可以说得很轻松,但对于办不到的人来说,那可是很难的耶。”

听我这么一说,奈绪害羞似地笑了笑,并用手指拨了拨耳旁的金发。当奈绪露出这种表情时,她看起来显得比平常更加稚嫩,而且也更加可爱。

奈绪踏着跳舞般的轻快步伐走在前面,我们就这样抵达了离事发现场不过数十公尺远,设立在大楼间的一间小店。那是一间样式古老,但绝对不会给人肮脏或破烂的感觉,有着古色古香的木造店铺。或许是因为鞋底的柏油及水泥路面,还有周围许多五光十色的招牌,让人更感觉此处是个独特的空间。不知什么原因,就连年纪才十几岁的我,都为因为这间店铺感受到怀念与哀愁。

我们打开由细密的格状木材组成的拉门,接着穿过了上面写着‘遑屋’的紫色暖帘。摇动的钤铛发出声响。迎接我们的,是老奶奶亲切的“欢迎光临”。

店铺本身真的就像是从前朴实的店面一样,仅有两张年代久远,可以容纳四人的桌子,以及柜台前的四张座位。由于现在所有座位都是空的,因此我们选择在最里面的柜台位置就座。

在柜台后方穿着和服的驼背老奶奶,再次对我们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为我们端茶的是双刻满人生痕迹,满是皱纹的漂亮双手,还有明明应该比我要多历经过数倍的岁月,却让我不禁感觉可爱的笑容。只是这样的一些小事,却让我们也跟着露出微笑。

我没有看店内的菜单,直接点了一份鲜奶油馅蜜,而奈绪则是点了鲜奶油蜜豆。老奶奶再次回到柜台后方。我在她准备的时候看了看挂在墙壁上的照片。那是一张以遑屋为背景的黑白照片。店铺附近没有任何大楼,在店铺前是一对穿着和服的男女,和一名幼小的女孩。以前听人说过照片中的女孩就是现在的老奶奶。

虽然在进入这间店铺之前,感觉这间遑屋显得相得突兀,但是每当在看过这张照片之后,反倒让我觉得外头的水泥丛林才是异样的存在。

当我在这么想的时候,老奶奶已经将我们点的甜点送到我们面前。就算没有特别说,我的馅蜜中用的也不是普通的豆沙馅,而是豆粒馅,而奈绪的蜜豆也加了满满的黑糖蜜,老奶奶这样的细心令我们相当感动。

我用汤匙舀起一块掺有黑色的香草种子颗粒、有些偏硬的香草冰淇淋,然后将冰淇淋送入口中。浓郁的甜美香气随即融化在口内及鼻腔中。但是主要还是舌头感受到的冰冷与浓醇。几乎没有在清爽之外的甜味。香草种子本身并没有甜味,据说这是考虑到要和水果及豆馅一起吃的关系,因此极力减少砂糖的份量。我做好了外观虽然会多少有些难看的心理准备,将碗内小巧的球状冰淇淋捣散,把冰淇淋跟水果混在一块,接着再和豆粒馅一起搅拌。这是我常用的吃法。

我们就这样以甜味满足口腹,并让耳朵享受着老奶奶谈论的往事。就算是在点心吃完之后,我们仍继续在这里悠哉地待了超过一个小时,这真是一间不可思议的小店。

当我们看见有两名服装颇为艳丽的女性进入店中,便知道差不多是我们该回去的时候了。接下来是在夜晚讨生活的人造访这间店铺的时间。仿佛就像是准时的闹钟一般,客人们开始像返家的孩子一样陆续涌入店内。因此不打算继续点东西的我们再继续占据着座位只会给老奶奶造成困扰。

结完帐之后,老奶奶将手放在脸颊上说道:

“最近治安很差,你们要直接回家喔。我想你们应该在路上也有看到,就在这附近才刚发生过命案呢。”

听老奶奶这么说,让坐在桌旁座位上一名喝茶的优雅女性抬起头。

“可是死掉的人是这附近的酒店星探吧?要是他因此吓到不敢出来,说不定治安反而会更好呢。尤其是对像那两位一样的年轻女孩来说。”

我们笑了。的确如此。只要我们在老奶奶的店里稍微待久一点,那些酒店星探真的会穷追不舍地缠着不放。尤其是昨天我们杀的那家伙,感觉像是要不惜追到我们住的公寓一样,每次都让我们很吃不消。

当我们要走出店时,那名女性摸了我的屁股,而在她身旁的另一名女性则摸了摸奈绪的头。“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到我们店里来吧”她们笑着说。要是这种带着玩笑的拉人手法,我甚至会感到愉快。或许也是因为人品的差异吧。

我们笑着敷衍几句,在对老奶奶说了句“多谢招待”后便离开店面。这时太阳已经下山,闹区的霓虹灯光使得天空看起来更加黑暗。

“馨。我们也去看看这后面吧。”

虽然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奈绪所说的后面究竟是指什么,但过了一会之后,我便明白奈绪指的是昨天追着我的便服警员被她击毙的地方。

我只看过自己的现场后便感到满足,脑袋里完全没有留意到奈绪的事。我真是太糟了。

对不起。我简单地道了歉,却让奈绪不明所以。有时奈绪这股傻劲也很可爱。

我们接着和昨晚一样,通过大楼间像是兽径般的窄巷,穿到间隔一条窄巷的小路上。眼前黑暗、冰冷的巷道,让人感觉不久前的霓虹灯光似乎距离这里十分遥远。或许是零星的路灯跟毫无人迹的光景才让人产生这种感觉吧。

“咦?怎么会?”

只见走在前头的奈绪转着身子,往左右不断张望,然后迈开步伐四处跑了一阵。

“怎么没有?没有白线还是黄布条之类的。”

“咦?真的……没有呢。我们的确是穿过这条巷子,然后警察也跟着追上来,所以应该会在这附近才对呀。”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彼此脑中都浮现出同样的可能性。

“可是、可是,我确定打中左胸了呀。而且因为他还想站起来,我以防万一再开一枪。啊,我绝对有打穿他啦~”

既然奈绪那么说,那应该就是那样吧。既然会开第二枪,也就代表奈绪有透过瞄准镜确认目标被第一枪命中的样子。虽然这条路的确很暗,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路灯,就算多少有些距离,应该也足以看得清楚才是。

跟手枪弹不同,一定要穿戴着夸张的防弹装备才有可能挡得住步枪弹。至少就我所看见的,对方身上除了穿着一件普通的外套之外,看不出底下有穿了什么特别的装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子弹碰巧从重要器官间穿过?有可能,但又不像。可是既然现场是现在这种状况,那应该可以解释为对方肯定保住一命吧。反正那也不是什么非杀不可的人,既然还活着倒也算是值得庆幸的事。只是……

“啊~我绝对有杀掉啦~人家真的真的打中了说。”

“是啦、是啦。既然你这么说,我相信你就是了。”

“呜哇!这种态度肯定是不相信的嘛!”

奈绪就像漫画上画出拟声字似地发怒。其实我十分相信她说的话,但由于她这副模样很有意思,因此我刻意装出有些惹人厌的笑容,让她更加生气。看到她更加生气的样子后,我接着露出了平常的笑容。

“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传到耳中的男性声音,让我们吓了一跳,连忙四处张望。结果看到的三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性,他们从大楼狭窄的间隙阴影中现身。

无论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是碰巧路过的样子。他们肯定是看见我们走进小巷,才跟进来的吧。

两个穿着高中制服的人往这种可疑的巷子里走,或许真的是会引人好奇的行为。不对,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我们的对话……是否被他们听见了?

干什么?我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开口这么说道。而奈绪则迅速躲到我的身后。

“哇喔!真可怕。你刚才有一瞬间,眼神好凶喔。”

和这句话的内容相反,那三人笑了起来。在刚才说话的那人身后,另一个人开口说道:

“没事的话,要不要和我们去玩呀?”而面对这种邀约,我们的答案当然是NO。在天色还没彻底入夜的时候,要联手向女性搭讪的三名男性,肯定有一定的理由。比如说脑袋不好、脚很臭……虽然我想了很多,但一一叙述得花很多时间,因此以下省略。

看来那名穿着黑色皮夹克,率先开口和我们说话的男人是他们的头头,无论我表示多少次拒绝的意思,他都一直用“可是啊”、“所以才……”等反覆做出一些没有交集的回应。正当我差不多要对他们缠人的态度发火时,才发现原本在那个头头身后的两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绕向左右两边,站在像是要把我们围在中间的位置。

只见其中的一个男人,轻轻将手朝奈绪身后伸去。

在我和那个头头争执的时候,竟让奈绪站到了离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这是我的失策。

当我吸气正准备大喊住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背后没有长眼睛的奈绪只是不安地望着我。就在这个时候,那名男人将手搭在奈绪的肩上。对方像是要将奈绪轻抱到身边似地将奈绪往后拉,奈绪的背碰到那名男人的身体。只见她睁大双眼,抬头看着那个男人的脸。

对方并没有很用力将奈绪拉到身边。只是轻轻将奈绪朝后拉,让她朝后方稍退一步的程度。如果是我的话,那只是一句“别碰我”就解决的事情。但换成她……换成奈绪,却不是那样。

此时奈绪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人,双腿开始发抖,大滴的泪珠也夺眶而出。从奈绪颤抖的嘴唇中,发出模糊的哀叫声。奈绪的声音并没能彻底反应在声带上,只从口中漏出些微的声音。

我见状立刻用手上的书包打落男人放在奈绪肩上的手,接着顺着全身体重的力量,狠狠朝那名男人的脸上打了一拳。男人踉呛退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伸手按住的鼻子,也跟着喷出鼻血。

而此时奈绪就像是断了线的人偶一样瘫坐在柏油路上。我还来不及伸手将她扶住,她白晰的膝盖就已经被柏油路面弄伤。

将书包丢到一旁的我,赶紧从奈绪前方将她抱住,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我双手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奈绪的呼吸相当急促。

“没事的,已经没事了,你放心。”

奈绪只是不断反覆着紊乱且急促的呼吸,不见停止迹象的泪水,沾湿了我的黑发。

男人们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当被我狠揍一拳的家伙发出怒吼,他们便一齐展开攻势。你搞什么鬼!他们陆续这么怒骂着。

随后是没有任何客气可言的词句朝我们攻来。那家伙该不会脑袋有病吧?站起来,我要揍你一顿!

我抬头回瞪了那些俯瞰我们的男人。

刚才虽然趁其不备顺利打中了一拳,但下次还能那么顺利吗?可恶!要是手上有90TWO的话,用不到两秒我就能在他们所有人身上开洞了。

不能这样什么都不做地和奈绪抱在一起。

我松开搂住奈绪的手臂,一口气起身之后,便看准那个杀气最重的那个鼻血男,朝他的侧腹踢出一脚。但是却被他轻易挡住,脚也被他抓在手中。而单独支撑我身体的另一只脚,也被那个看似头头的男人扫开,我仰天摔倒在柏油路上。由于一只脚被人抓在手中,让我的裙子翻了过来。剩下一名什么都没做的男人,这时短短地吹了一声口哨。

我不顾疼痛的背部,奋力用鞋尖朝那个鼻血男的双腿间踢去。这次彻底命中,让他放开了我的脚。只见鼻血男像是快倒地似地弯下身子。

我见状立刻拉住奈绪的手,打算趁机逃跑,但奈绪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不,她是无法起身。而就在这个时候,剩下的两人封住了我们的退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那名头头手中多了一把刃长约有十公分的短刀。双腿间被我狠踢一脚的男人,也在我们后方充满怒气地大喊要宰了我。虽然那不是什么有创意的句子,但在这种状况下,已经充分有让我冒出冷汗的魄力。

从刚才开始就什么都没做的男人,朝我伸出手,故作亲昵地将手放在我的肩上。就算我想拨开他的手,却也不得不顾及伸到我眼前那柄反射着路灯光芒的短刀。

“我们也不是要把你们吃掉。况且先动用暴力的也是你们,稍微道歉一下,也很合理吧?”

“明明是你们先对奈绪出手的,少讲那什么歪理。”

“就算你说出手,我们也什么都没做吧?只是将手放在肩膀上罢了。那家伙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和亮出刀子威胁人的家伙比起来,究竟是谁有毛病了?

奈绪她……还不行。虽然她还抓着我的手,但却没有任何起身的迹象,她仍是一直瘫坐在原地,不停颤抖。

而在这段时间,鼻血男像俗话说的一样从跌倒的地方重新站了起来,他那张因愤怒而胀红的脸低头看着奈绪……他朝奈绪伸手。

“住手!”

短刀的威胁瞬间从我脑中消失,正当我打算再次揍他一拳的时候,身体却被另外两名男人按住。奈绪带着畏惧的眼神仰望着鼻血男。她被对方伸出的手抓住衣领,硬生生地拉了起来。

“不要、不要、别这样……哥哥,不要。”

奈绪不断摇着头,边用微弱、几乎快要消失的声音不断哀求。

想着一定要采取行动的我,拼命挣扎。但我却无法摆脱两名男人的力量。

“哥哥……?什么嘛?这家伙,该不会脑袋真的有问题吧?”

鼻血男拉着奈绪的衣领,打算将奈绪整个人站起来。奈绪身上那件被大力拉扯的制服,似乎随时都会发出破裂声。

我再一次地大喊住手。但是这些男人们并没有停手的意思。

“你们想做什么,就冲着我来吧!把那个女孩放走!”

我挤出全身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但抓住我的男人们只丢了句“等等就轮到你了”,完全不将我放在眼里。

奈绪被人用蛮力拉起了身子,而衣领也终于发出了些微的破裂声。

“我叫你们住手!”

就在这个时候,传出了有人朝这里跑来的脚步声。接着……

“你们几个,在那里做什么!?”

男人们和我都转头望向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位在命案现场的其中一名制服警员。

男人们咋了咋舌,接着一把将奈绪推开之后,便迅速地逃进大楼间隙当中。

我趁奈绪倒地之前一把将她抱住。

那名警员赶到我们身旁,虽然朝男人们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察觉奈绪的状况之后便停下脚步。

“那女孩怎么了?她还好吧?要不要我叫救护车……”

“不用,没事的。她很快就会平静下来了。”

奈绪将下巴靠在我的肩上,虽然她仍然急促地喘着气,但已经开始在努力地让自己平静。我伸手轻抚着她的金发。

“她只是稍微受到惊吓,没事的。对吧?奈绪。”

过了一会儿,我松开了抱住她的手,见她恢复平静,我接着拿出手帕擦了擦她的小脸蛋。

虽然警察问了我们许多问题,但在我全部都敷衍过去之后,奈绪的心情也平静许多,虽然还能听到她鼻子吸着鼻水的声音,但眼泪已经只剩下让双眼湿润的程度。奈绪接着用她那纤细的手臂抱住我的左手,将身子靠在我身上。

我简单地道谢之后,便像是逃跑般离开警员身边。接着我们走到车站,一路上沉默地在电车上,任凭电车摇晃着我们的身子。奈绪已经完全恢复平静了。坐在我身旁的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馨。”

“放心。那些人的长相我全部记住了。”

“……谢谢。”

“别这样,我们本来就要互相帮助吧?”

“嗯。”

我们接下来的行动非常迅速。电车一靠站,我们便直奔公寓,换下制服。我换上黑色的皮长裤及夹克,并戴上毛线帽。腰际配戴着90TWO。胸部口袋中是玫瑰烟和打火机。还有随身烟灰缸。

奈绪则是穿上带有帽子的轻薄黑色大衣。在她腋下的枪套中装有史壮鲁格的点三八口径SP101转轮枪。虽然那是一把银色的小型枪,但却给人一种短小精悍的感觉。

接着我们打开了收纳着各自狙击枪的提包,开始确认内容。我的枪是黑色,而奈绪的是白色,两者都是手动枪机式的步枪。现在狙击枪是以枪身,和分成两部分的枪托,以共分成三个部分的方式收在提包中。

我们在四个步枪用弹匣内装填了7.62公厘的步枪弹。虽然应该派不上用场,但我们还是为求慎重地各自带了两个弹匣,共计十发子弹。手枪则是将子弹填满,一切准备就绪。

我们戴上了薄材质的皮手套,接着扛起装有步枪,有着沉重感觉的提包。虽然在拿着枪使用时感受不到太多重量,但是用提包搬运的时候却会莫名地感觉沉重。不知是否是因为一起装在提包内的小道具造成的。

我们重新朝那个闹区出发。

在跟着许多下班的人潮下车抵达月台后,我们再次步向闹区。我注意着腰间的枪,同时确认到奈绪紧跟在我后方之后,便开始在人群中前进。由于不久前才发生命案的关系,路上随处可见提高警觉的警察,但我们要尽可能不去在意他们。要是我们太过在意的话,也会吸引对方的注意。

奈绪轻轻地握住我的左手。有着相当身高的我自然是不在话下,奈绪在这种地方也会显得十分格格不入,因此旁人的视线想必让她感到难受吧。

我们立刻前往昨天作为第二候补射击点而探过路的多用途大楼。我让奈绪沿着外墙的逃生梯爬上屋顶。之后的联络就要透过手机进行了。

我戴上连接着手机的耳麦,独自一人前往闹区街上寻找目标,我一路上不断确认着身旁行人的长柜。

“怎样?奈绪。有看到什么吗?”

‘嗯,应该就是警察真的很多吧。昨天明明没半个的说,但今天光是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就有一个。刚才虽然还有另一个,但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虽说隔着电话,但奈绪的声音里并没有消沈的感觉。这让我稍微松一口气。

“应该也有没穿制服的警察,你可要小心一点喔。我刚才也说过这次是从两点进行射击,应该不容易被人锁定我们的位置,但最糟的状况,也要把弃枪逃跑的可能性考虑进去喔。”

说到这里,一件事稍稍闪过我的脑海。过去虽然从未发生过狙击后位置立刻被锁定的状况,但昨天不知是什么缘故,一下就被人看穿位置。对方一定是个直觉相当敏锐的人,但我虽然内心这么想,却并未向奈绪吐露这份不安的想法。因为我不想让她承受太多的不安。

‘收到!’

之后又过了三十分钟,我和奈绪一边聊天一边重复着在闹区往返的举动,最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些家伙。是从电玩中心出来的那三个男人。其中一人甚至像白痴一样地在两个鼻孔里塞了面纸……他就是那个被我揍的家伙吧。

那三人带着些许不悦的表情,不知要走到哪去。我立刻默不作声,保持一定距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奈绪,我找到了。”

‘咦?在哪?我看不到耶。’

“也看不到我吗?他们刚才从电玩中心前经过。……看到了吗?”

在我们对话的时候,那三人又走进另一间店铺当中。这次是牛井店。

‘啊、是刚才走进店里的那几个吗?’

“对,就是他们。等个三十分钟应该就会出来,到时候……就做个了结吧。你可以从那里射击吗?”

‘我这边没问题。这边没有碍事的霓虹灯,距离也……呃、等一下喔。……馨是一百七十公分,现在是四密耳多一点……呃,大概四百公尺左右吧。这是我能轻松命中的距离。’

“对我来说是有点难说的距离呢。”

‘咦~才这种距离吗?’

少啰唆。听我故作生气这么一说,奈绪便笑了。

‘那么,馨,你要小心找位置喔。因为没有事先探过路,所以不要忘记确认逃脱路线屋。’

收到。话一说完,我也笑了。

我立刻确认环境,寻找远近适中的射击点。虽然被奈绪取笑,但就算是我,光是要命中的话,也有能射中距离六百公尺的目标的自信。问题是闹区这样的环境人会比较多,因此必须要有不对目标之外的行人造成伤害的精密度。考虑到这一点,我的技术大概在三百左右,会是保证能确实狙击的距离吧。

除此之外,尽量和奈绪的射击点远离在逃跑时也比较方便。这样一来能选的场所自然不会太多。

为了找个能大概算出距离的东西,我抬头四处张望了一阵,而这也让我找到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地点。那是一栋其中有许多不知是声色场所还是什么店家营业的多用途大楼。在大楼旁装有逃生梯。我试着走近一看,才发现在一楼的阶梯部分有条上面挂着写有禁止进入的牌子的锁炼。

……这样一搞设置逃生梯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视线和监视摄影机之后便钻过那条锁炼。阶梯只是用生锈铁板跟铁网做成的简单产物,肯定是为了配合消防法之类的法规,在最低限度下准备的东西吧。看来这个地方鲜少有人使用,这对我来说也正好方便。

一楼、二楼,直到三楼的位置都会被旁边的大楼挡住射线,但到了四楼之后便能勉强看到那间牛井店。我爬上五楼,这里的高度已经和旁边的四层大楼一样,并能充分容许射线通过。最后我在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就定位。

我打开提包,开始组装鹰见步枪。在我取出的枪机上,已经组装着包有海绵布的瞄准镜,而我则另外将枪管固定在我取出的枪机上。但是现在还没有狙击枪的样子。因为这挺应该是步枪的东西并没有装上枪托。因此我开始为枪装上分割的枪托。这种将枪托和握柄一体化被称为曲式枪托的旧式设计,竟然还会采用分解方式,让我感觉颇为罕见。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稍嫌纤细但仍有模有样的狙击枪便完成了。接着我再将黑色的圆筒状灭音器,旋转并固定在枪口上。

就新闻上看到的消息,这把枪似乎是试作品。稍短的枪管令人感觉纤细,而其他部分也似乎为了配合枪管的设计而经过彻底的修整,有着没有多余体积的精巧感。就某些角度来说或许会让人感觉这把枪似乎有些弱不禁风,但拿在我和奈绪手上,这种尺寸正好方便。就狙击枪来说,应该也算是重量相当轻的类型。

我在高度相当于我肚脐附近的平台扶手上垫了厚毛巾,接着再将狙击枪架在毛巾上。我让扶手支撑枪的重量,左手则轻轻扶住抵住右肩的枪托下方。我采取了稍微将身体蹲低的姿势。

我透过瞄准镜观看。在被切割成圆形的视野中有道十字的线条。上下左右各有五道刻度。在十字准星的彼方是那间牛井店。由于店铺前正好有名在讲手机的男人,因此我便用他来测量距离。

和附近的行人相比,那个人的身高似乎偏高。连同鞋底的高度计算在内,我假定对方有一百八十公分,在名为密耳的刻度中大约占了五个刻度。由于这个瞄准镜是采用十倍的固定倍率,因此……呃……

我放弃心算,老实地使用我手机上的计算机功能。距离大约是三百六十公尺左右。还算可以的距离。

虽然现在我能够立刻计算出数值,但在一开始的时候我经常搞不清英尺和公尺,以及密耳的概念,常常陷入混乱。

由于枪大多数是设定成在三百公尺时能命中瞄准的位置,因此就算不做任何调整,凭感觉往上微调个几十公分,应该也能打中。

在上一次奈绪会在意因高低差产生的误差,是因为我们发现在正确测量出和目标间的距离后,并有正确调整瞄准镜状态下,无论是由高打低还是由低打高,弹着点都会偏高。我们在山里练习时,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但过了一阵子之后,奈绪提出了或许是因为重力影响较少的架设。

当当时她画出一个直角三角形的图样。并在上方的顶点标上了“射手”,斜边的末端则标上“目标”。根据这个图来看,斜边的长度虽然就是目标和射手间的距离,但实际上受到的重力影响,却只有底边长度的份量。这是奈绪的看法。老实说对没有选修物理,而数学也不擅长的我来说,这其实是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说法。当然奈绪还有提到由低打高,跟由高打低会受到的减速程度不同,以及可能是感觉的微妙变化之类的。但是在奈绪为我进行漫长的说明时,听到一半变成就左耳进右耳出状态了。

虽然奈绪相当在意高低误差的问题,但高度最多不过十五公尺,距离目标仅有数百公尺的现在,弹着误差可说趋近于零。加上要使用刻度及目测方式测定距离,这时可能产生的误差还远比那种误差要来得大,因此那种问题应该是可以忽视的。

我透过瞄准镜观察了一阵子,但腰部已经开始感到难受,加上眼睛也开始干涩,因此我决定呼叫奈绪。

“我说啊,我们用轮班的方式监视吧。这样眼睛好累喔。”

‘啊、我也正想这么说呢。这样还挺辛苦的呢。那我们就十分钟轮一次,你趁现在休息一下吧。’

“谢啦。那我先抽根烟啰。”

‘知道啦~’

接着我听到奈绪将电话挂断的声音。为了不辜负人家的好意,我将枪先放在提包上,接着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玫瑰。我脱掉右手的手套,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我打开打火机的盖子。转动转轮点燃香烟,接着便飘起一阵令人难以自拔的香气。

细长时髦的玫瑰烟加上金属制打火机,虽然让我被奈绪取笑说我无论外观还是品味都像老烟枪,但我仍十分喜欢这两者的组合。我很喜欢这种纤细与粗犷的非对称感。

我将身子靠在扶手上。缓缓吸一口点缀了一点红光的香烟,然后朝夜色尚浅的天空吐出少许的烟雾。

由于从第一次动手以后,我在扣扳机前就习惯先抽根烟,因此奈绪想必也是替我想到了这一点吧。真是谢谢她了。

我感觉和外界之间的距离随着香烟的缩短而增加。与其说这是焦油跟尼古丁的影响,更像是抽烟这个举动本身让我产生这种感觉。

静静横躺在我视线中的狙击枪,鹰见步枪。仿佛是将夜色的一部份切下的纯黑步枪。从那纤细、时髦的枪体中射出的是令我的柔嫩肌肤为之一震的7.62公厘步枪弹。从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爱上这把枪了。我喜欢那兼具纤细与粗犷的非对称感。

……这是一个月前,我们跟一名满身是伤,倒在路上的男人买来的四把枪之一。

记得那个男人当时带着两个装有吉他盒,看起来又大又重的提包倒在路上。虽然他身上有伤,但真正的原因是他带着过重的东西,因为疲劳倒地的。虽然一开始他出言威胁我们,但对他虚弱的模样感到同情的我跟奈绪,在给了他食物跟水之后,他便轻易地卸下心防,并开始道出自己的身份。他就是那样的人。

他并不是坏人。但却是一名罪犯。

他说抢枪只是为了卖掉,好发一笔横财而已。

听到他这么说,我脑中便浮现那个女人的脸,以及奈绪提到哥哥会在暑假回家时,露出前所未见的难过表情。

我决定和那个人进行交易。“我有想杀的人,你就把枪卖给我吧。”我当时这么说道。

为了跑路而急需要金钱的他,用两把狙击枪的套件、两把手枪的各种套件,还有除了他逃亡所需之外的所有弹药,以及狙击枪基本用法跟维修的教学和我交易了我存款中八成的金额。虽然是一笔不小的金额,但事后才知道和在国内循正常管道购入相比,我们实在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至少在这一个月,我从未对这次的交易感到后悔过。反正爸爸会单方面地不断送钱给我,而且我想杀的家伙真的让我想杀得难以克制……最重要的是开枪时的绝佳刺激感让我感到快乐。

这种违反道德的行为,在不知不觉间转变成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爽快感。一开始我抽烟的习惯也是在同样的感觉下开始的。……不过现在只是单纯因为想抽才抽就是了。

当香烟的火光接近滤嘴后,我便把剩下的烟头丢进携带烟灰缸中。虽然距离换班还有一小段时间,但我并未点起第二根烟,便让身体离开扶手,眺望着眼下的光景,让自己的心情放松。

现在还不到醉汉游荡的时间,路上满是迅速流窜的人潮。上班族跟在夜晚讨生活的女性。还有不属于那两者的众多年轻人。从店内飘出的流行乐曲。无数的脚步声仿佛敲打着屋顶的雨滴。吵杂的喧闹声。无数的人、人、人……

他们不会知道。不会知道名为馨、名为奈绪的人,不会知道名为我们的狙击手。不会知道自己现在是被枪口对准,在瞄准镜圆框中蠢动的标靶。

只要现在这个瞬间,奈绪她……不,只要我拿起枪扣下扳机,就能将他们连相信都不需要,那在他们心中理所当然的‘明天’夺走。当我看着瞄准镜时,我和奈绪便成为了比任何人都要高位的存在,我们能从任何人都伸手不及的地方,将能打破脑袋、贯穿胸膛的铅弹射向目标。这些事实在蕴含着非道德感的同时,也给予了我们无上的优越感。

心中对不久后将发生的事所产生的期待与兴奋,不断刺激着我身体深处。

微微残留在嘴边的薄荷香气。随着谈不上干净的空气飘来的潮湿街道臭味。我将披在肩上的头发拨到身后,为右手重新套上手套。

我看了看手表,差不多有十分钟了。我打给奈绪示意换班。我握住握柄,在扶手上铺上毛巾并架上枪身,身体摆好架势。

又过了数分钟后,目标在下次换班之前便从店铺中现身。我立刻联络奈绪。

‘收到。我这里也看见了。有两个人出来,但还有一个可能还在店里吧。那这样,等三人都出来后,我们其中一人先开枪,另一人再以此为信号,射击其他人吧。’

“了解,那么就由我先干掉那个鼻血混蛋……奈绪你负责那个穿皮夹克的。剩下一人由手边有空的人处理。”

‘……嗯,明白。那就麻烦你了。’

只有在最后,我感觉到她声音中带有沉重的感觉。

我放松姿势,将弹匣装入枪内。接着重新摆好架势,用瞄准镜捕捉目标。在枪托抵着肩窝的姿势下,我右手沿着枪身右侧缓缓前伸,握住约四公分长,被称作枪机拉柄的短棒。我将短棒竖起并笔直向后拉,接着再推回去。在听到一声喀嚓声之后,装在弹匣内的弹药便移动到枪的药室内。我再次将枪机握柄往下扳,固定好。右手重新握住枪握柄。

透过瞄准镜,我看到最后一人从店里走出,那三人似乎在店前说话。没有走动。正好。

我能从电话中听见奈绪的呼吸声。那是缓慢、像是深呼吸般沉稳的吐息。看来她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也开始进行深呼吸……然后摒住气息。

我让瞄准镜中的十字准星交叉点瞄准了那个鼻血混蛋的脸,停在稍微偏低的位置。将弹着点会降低十几公分的结果考虑在内,应该会命中胸部一带。

我眼中的十字准星正微微晃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但是那样的晃动,在不知不觉间逐渐消失。我的手指隔着手套触碰到扳机,然后轻轻扣下……扣下……咦?

我吐出了原本摒住的气息。原本升高的集中力也瞬间消散。

‘馨,你还好吧?’

“抱歉,我忘记解开保险了。”

我用右手大拇指将位在枪机握柄根部附近的两段式保险向前推,解除。接着大口深呼吸。随后我重拾消散的集中力,寻找目标。

透过瞄准镜所观看到的景象,距离上是能勉强分辨出那家伙就是那个鼻血混蛋的程度。

无法看清表情让我对杀人这种行为的认知也因此稀薄,这是好事。如果我手中只有手枪的话,肯定无法如此频繁地开枪吧。

呼——我将气吐出,然后缓缓吸气。停止呼吸。脑袋里注意着自然移动的要领,用指尖触碰扳机,然后缓缓扣下。

啪嘶!伴随着仿佛车胎漏气的击发声响,7.62公厘的冲击也窜过枪托。在右肩感受着重物体撞击的疼痛时,同时也有某种感觉笼罩着我的双手。

明明不是直接接触对手的攻击,但是在子弹命中前却能实际感觉到,这是无视物理法则的神奇触感。同时也是令人全身发麻的快感。

枪身震动,刹那间目标便从瞄准镜中消失。我立刻重新稳定姿势,在确认目标的同时,也让停止的呼吸再度运行。

鼻血混蛋如同计划,同时也如同我所感觉到的,正按着胸口瘫软倒地。在他身旁的两人则目瞪口呆,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在电话的另一头,仍是奈绪不变的缓慢呼吸声。伴随着吐气的声音,我听见了隔着电话传出的枪响。只见站在鼻血混蛋身旁那个皮夹克男人的胸部被子弹命中,并且贯穿。牛井店的窗户多了道裂痕,并且被鲜血染上一片朱红。

电话中仍是奈绪持续吐气的呼吸声。她和我不一样,选择的是不停止呼吸的方式,但她那没有丝毫紊乱的呼吸,在射击的瞬间也会突然流畅到足以让人感到诡异的程度。

这时候还没有任何人发出惊叫。一切都是在短短的刹那间发生。

我们立刻拉动枪机握柄。空弹壳伴随着一声清脆声响被弹到半空。当枪机握柄前推的时候,第二发的弹药也从弹匣内送往药室。接着握住握柄。手指扣住扳机。在瞄准镜当中,能看见剩下的一人全身发软地跌坐在地上。

透过电话传来的是奈绪的呼吸声。我也跟着吐气、吸气。停止呼吸。瞄准镜内的十字准星捕捉到那个男人的胸口。

我们扣下扳机。

枪声与冲击。射出的是竞技用高精密7.62公厘弹。

子弹以超音速飞过三百六十公尺的距离击中目标。瞄准胸部的子弹朝下方落下,正中那男人的双腿中间。在血喷出之前,奈绪射出的弹头也贯穿了男人的胸部。被两发弹头命中的男人的身体诡异地扭曲,并在喷出大量血雨的同时倒下、殒命。

到这个时候终于发出的,是附近人群的惊叫声。一同从现场逃离的人群。笼罩附近一带的喧闹声。

“很好!”

“完美!好,快逃吧,馨。”

接下来是分秒必争的行动。我迅速将狙击枪的枪托分解,并将灭音器从枪管上拆下。接着是迅速且细心用海绵布包好仍装在枪机部分的瞄准镜,收进提包内,同时我也戴上防毒面具。这是为了预防在逃跑途中被人撞见所做的准备。

我迅速奔跑下楼,感受着扛在肩上的提包随着脚步晃动。抵达一楼后顺势翻过锁炼,接着逃进小巷。虽然昨天事后行动十分缓慢,结果被赶到现场的便服警员发现,而被迫展开追逐,但今天很顺利。

‘我刚下来,你呢?’

“一样。总之我们先从小路往车站走。你可别慌张到摔跤喔。”

‘我才不会犯那种失误呢。’

我穿过没有人迹,阴暗、狭窄的窄巷,等到时机差不多后,便将防毒面具收进提包内,随后我走向有人的大路,以平静的模样在路上步行。当我发现走在前方的奈绪便稍微加快脚步,和她并肩一起走。

“馨。我今天也能睡你那里吗?”

“当然可以。”

杀人后的五分钟。我们感受着心中跃动的兴奋,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公寓。肩上步枪的重量,不可思议地不会让我们感到在意。

在没有开灯的阴暗房间内,我口中含着粉红珍珠色的滤嘴。

抽风机的马达声。从奈绪在使用的浴室门缝间露出的些微光线,还有淋浴时的水声。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流理台,点燃含在口中的香烟。

就像奈绪靠着泡热水澡来平抚高昂的情绪一样,我抽烟也有相同的作用。我动作缓慢,并刻意花费时间。同时也让脑袋陷入空白。

狙击的刺激令人难以自拔。那不仅会给人身体仿佛融化般的感觉,见到自己提升的集中力变成物理现象爆发的光景,更有着令人想要尖叫的刺激感。

讨厌的人就此消失,也有着绝佳的舒畅感,就像是将原本勒住自己脖子的绳子切断般,呼吸变得轻松无比。

还有那种独特的手感也同样难以忘怀。紧接在扣下扳机之后的‘命中’,那种超越物理现象,难以形容的神奇感觉,也是只有在这种体验中才能得到的快感。

那是享乐的一时。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要在狙击后斩断这些亢奋。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可能真的会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进行狙击。我们可能会将狙击视为单纯的游戏,将其视为用来得到兴奋的程序。

毕竟我们已经犯过一次那样的错误了。我们顺着一时的冲动,进行了其实没有必要的狙击。当那个我们不太喜欢,但却也没有憎恨到需要杀死,可说没有任何影响的同校学生被射杀后……随着经过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因自己与逐渐冷却的兴奋成反比不断涌现的恐惧而全身颤抖。

我和奈绪互相拥抱着彼此陷入崩溃的身躯,努力渡过漫长黑夜的经验……那是段痛苦的记忆。

我吐出的烟雾缓缓上升,接着被风扇卷入。狙击的快感正在消失,兴奋也逐渐平静。不久前我杀死的对象的长相,还有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些记忆也一并从脑袋中消失。

虽然第一次狙击时,对目标的记忆一直留在脑中难以抹去,但随着人数一个一个地增加,所有人现在都已经沉到我记忆的最深处。我已经无法立刻想起被我杀死的人们的长相了。

我抛开兴奋的情绪,让一根香烟化成烟灰,落入烟灰缸内。当我心情平复之后,便拿起奈绪挂在衣架上的制服跟裁缝工具,在厨房的灯光下让白线穿过缝针。被袭击当时虽然发出了不小的撕裂声,但实际一看只是衣领的缝线部分稍微裂开,因此缝补起来并不困难。

“啊、你帮我补好啦,谢谢。”

穿着宽松许多的睡衣,全身冒着热气的奈绪露出开心的笑容,并将制服重新挂回衣架。

然后她拿着吹风机,吹干她那头或许是因为发丝较细,在沾湿后份量看起来变少许多的金发。

我说喔。我对奈绪这么说道。而她则是和以往一样,应了声“怎样?”。

“今天我们一起睡吧。”

“嗯?嗯,好啊。”

我看着奈绪回应时的娇小背影,心中感到难过。应该已经十七岁,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那个年纪的奈绪。她那仿佛拒绝成为大人般的稚嫩外表,让我的内心感到十分难受。

让奈绪感到痛苦的哥哥已经不在了。但就算如此,过去的记忆仍持续束缚着她。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消除刻划在她那小小心灵中的伤痕。

我负责杀掉她的哥哥,而奈绪则帮我杀死那个要我称她为母亲,并玷污妈妈房间的女人……。我会打倒伤害奈绪的人,拨开朝她伸出的脏手,我们对彼此做出这样的承诺。

我已经实现承诺了。我杀了她的哥哥。但这样真的算是实现承诺了吗?

我以前这么向奈绪问道时,她只是笑着说:‘馨的事比我来得重要,什么时候动手?’。我只能对因为看到奈绪当时那副模样,而无法要她立刻动手的自己露出苦笑。

每当我想要杀那个女人的时候,脑海中就不可思议地浮现出爸爸的面孔,让我无法做出决定。

可是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动手。虽然要现在立刻动手也没问题,但是……但是,我迟早会做决定的。

11:52

中谷带来的便利商店便当跟冲泡式味噌汤,对于一直在吃医院餐的元川来说,是无上的美味。元川从没想过因微波加热的蒸气而受潮的可乐饼及炸虾竟然会这么好吃。这真是一顿奢侈的午餐。

重视营养均衡,并为了帮助消化而口感特别柔软的健康餐,对年轻的元川来说只有“痛苦”两字可以形容。

海瓜子口味的冲泡式味噌汤也很棒。和昨晚那看起来像是做沙拉用剩的高丽菜丝所做成的味噌汤相比真是天壤之别。那玩意只有绝望的味道。

“总而言之,因为没其他事好做,因此我彻底调查过那个男人了。中岛紫炳那家伙很可疑喔。”

虽然元川的病房内有禁烟的规定,但中谷仍然打开窗户点起一根万宝路。由于元川也会在人声鼎沸的吸烟室里做同样的事,因此他并不打算对中谷的举动提出任何意见。

“那查出什么了?他是警视总监的私生子吗?”

中谷将烟灰弹进咖啡罐中,然后笑了一笑。罐里的咖啡似乎还没喝完,元川能听见咖啡罐中传来微弱的嘶嘶声。

“虽然不是那种惊人的八卦,但也算是有趣的话题。那家伙现在隶属于总部的搜查课,是由于这起案件而派遣到特搜总部的刑警,不过这只是书面上的解释。”

“又不是电影,哪可能有穿着那种昂贵西装的俊俏刑警呀。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可能是在第一线工作的人。”

“是啊。而且在我参与过的案子里也能找到他的名字,但我可不记得有看过那么显眼的家伙。……再更早之前他是隶属于警务课……是有这种资料,但这多半也是假的。无论怎么调查他的背景,就算能查到经历却查不出任何实绩。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轻松地不断改变所属单位。”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很可疑。”

“不过我还没说到真正可疑的地方呢。我硬是要我朋友调查了一些情报,但是……从年纪来想,原本应该在这个地区,还有对应时期的警察学校里却没有那家伙的名字。取而代之查到的竟是警视厅的组对五课。我查到有个条件相似的家伙似乎待过那里。而那个人当然有名字,也有实绩,在警视厅警察学校也能查到名字。”

警视厅的组对五课,也就是组织犯罪对策部组织犯罪对策第五课。那个单位是处理跟枪械、药物有关的综合对策,并进行取缔的课。另外也是随着私人持有枪械合法化,对应范围急速扩张的单位。目前组对在实质上参与过的所有攻击性事件,全都在帮助他们扩大权限,如今可说是一大势力。但无论如何,他们绝对不是喜欢玩弄伪装经历的单位,也没有能力派人到其他地区的总部办案。因为就算是警视厅的单位,他们仍只是在东京这个地区的地方公务员集团,也就是东京都警察总部而已。包含元川隶属的辖区在内,他们并没有介入其他县市人事的权力。况且要异动到其他县市就必须先办理退职,在接受该地区的考试之后,还必须从警察学校从头干起。因此基本上有资格在第一线办事,还能跨区转动的状况是不存在的。

吃完便当的元川,也仿效中谷点起自己的云雀淡烟。

“我懂了。被你这么说,这件事一下子就让人觉得不想牵扯太多。看来要是我们抱着好奇心随便介入,事后可会有苦头吃呢。”

“就是说啊。这可还真吓人。我实在无法想像到底是什么层级的大官在这件事背后出力呢。”

“而且要这么做也必须要有相当的人力在背后撑腰。这件事肯定不仅止于某个大官家的少爷利用特权的程度,而且肯定也不会是以一己之力能够办到的。在幕后的真相肯定来头不小,而且不是简单的玩意。”

“不过为什么要留下经历也让我相当在意。不只是在警视厅的纪录,转到这边的总部后也留下不断换单位的纪录……虽然我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既然做的不是会留下书面的工作,那么就算不换单位,以支援的方式工作应该也无所谓才对。我总觉得这简直像是刻意留下足迹,让人容易查出问题一样。就算我有找人帮忙,但光凭我的本事,只要花一个晚上也能知道这些呢。”

“对方这么做会有什么好处吗?说不定单纯只是脑袋不好而已。”

元川在这么说的同时,也回想起那张如同面具般的笑容。不可能那么单纯的。元川己在心中暗想道。那家伙是高手,不会错的。

中谷似乎也抱着相同的想法,嘴里的香烟随着他的苦笑摇晃着。

“搞不好那家伙其实是为了向人证明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对像我们这种会查他背景的人做出无言的警告,同时夸示自己的力量。”

“言之有理。脑袋正常的家伙,确实查到这里就会收手了。”

只见中谷用力吸了一口烟,随后将烟缓缓吐出。

“可是呢,怎么说。听你这样一说,感觉那家伙似乎就会突然打开门出现呢。然后他会用那张表情说……久等啦……”

就在这个时候病房的门被毫不客气地应声拉开,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元川他们吓了一跳,接着目瞪口呆。仿佛理所当然似地在两人面前现身的人,就是他们谈论的中岛。

“这样说吧,我算是不会辜负他人期待的那种人呢。”

这种像是闹剧般的状况反倒让元川想笑,但元川咬了咬嘴边的香烟滤嘴,克制住自己的笑意。

这家伙怎么办到的?他该不会一直待在病房附近偷听吧?这时元川随即想到了窃听器的可能性。在谈论那件自己被要求封口的事情时,他很有可能顺便装了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元川不禁懊悔自己直到现在才想到这种可能,但是……就算是那样,中岛应该也没办法在如此凑巧的时机出现才对。

他是跟踪中谷来的吗?元川看了中谷一眼。而中谷也回了个眼色:我才不会犯下那种失误呢。中谷用眼神这么回应道。

中岛将门关上之后,保持着笑容开口说道:

“繁琐的说明就省了吧。毕竟就算在怎么详细地说明,你们不信也只是浪费口水罢了,最重要的是你们拥有会尽其所能思考的头脑,还拥有着会尽其所能进行调查的身体。只要放出‘好奇心’这种会杀死猫的毒物,并静观其变就能摸清你们的底了。”

“只可惜我从以前就常乱捡东西吃,所以肠胃被锻炼过。凭杀猫用的毒物,是弄不死我的。……不过可能会拉肚子就是了。”

中谷虽然试着开玩笑,但却无法让中岛脸上的表情产生丝毫变化。

“我想也是。好了,我们进入正题吧。”

中岛走到元川他们面前,保持双手放在大衣口袋内的姿势把背靠在墙壁上。

“我希望你们协助我。”

元川皱起了眉头。

“协助你做什么?”

“协助我逮捕这次的狙击犯。”

“要逮捕狙击犯应该去找特搜总部的人吧?我们只是一名伤患,还有一个殴打了总部人员,目前处于停职状态的搭档呢。”

“如果我向你们多做些说明,你们会同意吗?”

“有命令的话。”

元川这句话,让在一旁的中岛小声笑了出来。

“虽然在书面上我是总部搜查第一课的刑警,但我们其实是处于同等的立场,因此我并没有命令你们的打算,而且要命令你们我也不够格。……况且要一一透过你们的上司发出命令也太麻烦了。不知我能够获得你们个人的同意吗?”

“为什么你要找我们去做这件事?”

中谷边将滤嘴丢进罐中,边这么说道。元川口中的香烟虽然还剩一半,但也跟着将香烟丢了。

“如果要先说明状况的话,是因为元川你的功劳才让我们获得接近追查嫌犯的线索。虽然到目前为止和嫌犯有关的物证可说等于零,但由于你赶到现场,挺身逼嫌犯朝你开枪,才总算让这个案子有点线索。换句话说,正因为你在这个案子上有功,我们才希望你和搭档中谷收下逮捕嫌犯的光环。……最重要的是,你们已经调查过我的背景,所以找你们比较省事。”

无论是元川还是中谷,这时都哑口无言。元川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勉强开口问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是来拉下被几个傻瓜掀开的布幕。我是在‘就算多少不按规炬,也要让这个案子在不继续拖长的状况下解决’这样的命令下被派遣来的。不过更详细的情报还是秘密,这点得请你们见谅。”

“能够……逮捕到嫌疑犯吗?”

“没问题。我不是说了吗?这都是你的功劳。因为你遭到枪击才让嫌犯首次在现场留下物品。沾有三个指纹的弹壳可是能成为决定性关键的东西。尤其是9公厘鲁格弹的弹壳,状态还相当完整。

那是只淋过小雨,而且在击发前沾上的指纹。虽然多少有些损伤,在法庭上光凭这个也无法成为关键证据,但用来锁定搜查对象可说已经能逼近到确定阶段了。指纹有两人份,其中一个是和元川提到的娇小雨衣身影情报一致,是尺寸接近小孩的指纹。

另外你们应该也在新闻上看过,嫌犯在昨晚犯案的时候,首次在一个案子里使用两把鹰见步枪,并且同样开了四枪,在现场留下两个空弹壳。根据这些线索,配合之前在现场捡到的空弹壳来想,可看成所有案子都是由两名嫌犯进行,而这也加强了你那个情报的可信度。

因为到目前为止这案子都被当成是最后一名幸存抢匪在不断狙击呢。”

虽然持续说明的中岛不断强调元川是用自己的受伤换到了重要的参考物证,但这却也让元川本人不禁怀疑,这些会不会只是单纯的客套话。就算元川当时没能赶到现场,警方应该在昨晚的事件中也能拿到沾有指纹的空弹壳才对。

“但是又要怎么去检证那个指纹?如果没办法锁定嫌犯的身份,那我们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喔。最多只能去对照前科犯的名单,然后就没戏唱了。”

“如果没有我的话。”

中岛直到刚才都没有丝毫变化的微笑中,稍稍多了几分骄傲的色彩。

“由于案子都是持续发生在以这座城市为中心的狭窄区域,因此嫌犯的藏身处应该就在这附近,虽然这不是什么严谨的推论,但一般都会这么想。若再把像是小孩的指纹考虑在内,只要调查在这一带学校就读的人应该就会水落石出了。”

“所以我就是在问要怎么展开调查啊。要是经由学校采取强制验指纹的手段,肯定会被以侵害人权的说法备受抨击。难道你想说要一一去跟包含学生家长在内的每一个人取得采取指纹的允许吗?那要不要顺便准备点礼物去拜访每户人家?别闹了。”

虽然听到元川语带嘲讽地表示意见,但中岛却只是淡淡继续说道:

“我采取稍微强硬的做法。根据选定的结果,符合条件的各级学校约有二十所,除掉其中在物理条件上不可能以站姿射击7.62公厘步枪的小学三年级以下学生,共计有八个学年。

这样一来仍有相当的人数,但这样只要依序调查各所学校,自然也能查到。而且实际上并不需要那么麻烦。毕竟那得比同时调查各所学校花上更多时间。我的方法是什么?就是进行内容无关紧要的问卷调查。而且刻意在问卷上加入姓名栏。”

“但要是那么做,在发问卷的时候就会先被老师之类的其他人碰到吧?就算不将那种状况考虑在内,要对数百张问卷全部采取指纹可要花不少工夫呢。”

“一般来说是这样。但是只要事先将调查缩小到在身高等条件符合的对象身上,就不用费那么多力气了。况且个子较小的那个我事先就有些头绪,而且实际上要找的,也只限女性。老实说在学校方面,我也大致锁定目标了。……就是那里。”

中岛用纤细的下巴指着在窗外数百公尺远的一间高中。

“其中两名被害者是那里的学生跟老师,另外还有个和被害者有关系的人就读那间学校。虽然这像是三流八卦周刊会做的猜测,但配合前述的条件,我想可信度算是相当高了。

毕竟要是不行再找其他学校就好,况且这间学校也有值得最先一试的价值。……在那间学校里查出符合条件的女性,大约在几十人上下。这样要查,也就不算太难了吧?”

“你把所有人的照片都看过了吗?”

“这世界上,有些很细心的人。我找了一些会帮附近女高中生拍特写的人来帮忙。另外被杀害的那名老师的电脑里不但有偷拍的学生照片,还有附有大量的个人资料,其中也有身体检查的资料,因此让我省了不少事。”

“这可真是健全的嗜好啊。”

“所以才会选择当老师呀”中岛也以嘲讽的语气回应中谷的讽刺。但元川明白中谷指的其实是去调查那些资料的中岛。

“当然,既然用了问卷的名目,所以也不能以此作为逮捕的原因,在审判时也可能会因此吃鳖。所以基本上是要在锁定嫌犯之后,持续跟踪嫌犯直到再次作案,然后以‘碰巧路过时遇见犯行’为由,将嫌犯以现行犯或未遂的名目逮捕。”

这的确是不按规矩来的内容。强行要别人遵循自己的意思,但是计划却又相当粗略。这不是正常刑警会有的做法。

“所以说,你是要我们去负责跟踪吗?”

“没错。只要能事先锁定嫌犯,你们肯定能得到逮捕的机会的。”

“胡说八道的经历、不按规炬的搜查、强行制造的逮捕桥段。最后自己还不要逮捕嫌犯的光环……你究竟是什么人?”

面对中谷不悦的疑问,中岛轻哼了几声,接着用清晰平淡的语气说:

我是警方的人。

不是刑警,也不是警员,他简短地这么说道。

12:30

我们学校的校舍似乎相当古老,并且经过多次的扩建、改建。虽然在不久之前才举办过不知是创校三十周年还是四十周年的庆祝活动,但由于校舍真的很漂亮,因此就算说这是间校龄只有十年的学校,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吧。

不过随处可见一些过去遗留的产物,因此眼睛较敏锐的人,可能还是会找到一些破绽。

好比说在还有营养午餐的时代所使用载货电梯。虽然那是又小又破的古老产物,但到了现在仍是生龙活虎。

由于不是载人用的电梯,因此里面当然一片漆黑,也没有标示楼层的按钮。这台电梯除了在调皮的一年级生会上去搭,被老师发现而被痛骂一顿这种不成文的春季惯例活动时会派上用场之外,同时也是只会在午休时间开张的四楼外包商店用来搬运货物的工具。

另外这间学校的校舍部分是细长的一字形,而末端连接着体育馆,因此如果透过空照图之类的角度来看,就会发现整栋建筑是个奇怪的L型。在L字的中央部分则是学校的后院,还有像是围绕着后院设立的操场及棒球场。而在校舍另一面便是莫名宽广的校园与正门。

周围没有高耸的建筑物,因此视野相当清楚。除了能看到山坡上一间漂亮的医院之外,从医院后方山坡吹来的风甚至会送来微微的翠绿香气,可说是一大享受。也因为这样,有不少学生都想在天气不错的日子带着从外包商店买来的面包或便当,在屋顶上享受午餐。但由于四楼都是三年级生的教室,因此一、二年级生通常会多少有些顾虑。

实际上我也多少有些却步,在升上三年级以前也很少到屋顶上吃午餐。不过从今年的春天开始我也是三年级了。因此我们今天也在毫无顾虑的情况下,享受着在屋顶上享用炒面面包的社会地位。

我们成功占领了排列在屋顶上竞争率颇高的其中一组板凳,愉快地聊天。内容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就是了。

天气不错,偶尔吹来的微风也令人戚觉相当舒服,所以……当电话响起时,我完全没注意对方是谁,就接了起来。

“是我~”

‘……是馨吗?’

是爸爸。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在此时冻结。上次听到这低沈的声音,是爸爸在问“你年末不回来吗?”的时候。

在我身旁吃着披萨土司的奈绪,似乎也察觉是谁打来的电话,露出担心的眼神望着我。

‘我收到了学校寄来三人面谈的通知……你有什么打算?’

虽然用字之间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但语气本身却十分温和。不够细心的爸爸。只懂得工作的人。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会被那种女人摆布。

“什么打算……我要升学呀。我要念女子短大,这不是去年就说过了吗?”

‘是没错,但是……那里不是挺远的吗?那样你会很难有机会回家的。’

就算是现在也是一样。我不想接近有那种女人在的地方。妈妈的房间也已经没了。和爸爸见面也只会让彼此尴尬而已。所以我不要回去。……我无法回去。

‘这个周日,我应该能空出比较多的时间。信里也说了要和家人讨论过再决定,你愿意和我慢慢谈谈将来的事吗?’

因为信里有提才想到吗?要是学校寄去的信里写说要爸爸上吊,爸爸或许真的会照办吧。他就是那种跟顺从的狗一样,别人怎么说就怎么做的人。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有现在这种地位的。爸爸以前似乎这么说过。

那实在不是在女儿还会跟自己一起洗澡的年纪时,该对女儿说的话。爸爸真的不够细心,而且有点傻。正因为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爸爸是个非常崇高、非常了不起、非常帅气的人,因此我更不希望他对我提那种事。

‘你先回来一趟吧。馨。’

奈绪将剩下的披萨土司吞下肚,用面纸将嘴边的油渍擦去之后,便让身子朝我靠了过来。虽然我知道她是想听电话里的声音,但就算那么做,也无法听到吧。我像是要让她安心似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我已经忘记回去的路了。我用糖果做的路标一定是被小鸟们吃掉啦。”

如果没有巫婆,待在糖果屋里要远比回家幸福多了。因为家里有个会欺负我的继母嘛。难道不是吗?爸爸。

‘……馨……’

“为什么要这样?根本没什么好说的不是吗?二人面谈只要说你工作太忙没法来,自然就能解决了,所以……”

‘我希望你不要升学,能回到家里来。’

我一下子无法理解爸爸刚才说了什么。这种感觉超过惊讶,直接让我说不出话。相比起来,要是学校在这个瞬间爆炸还远比这种情况更容易让我接受。

我不小心让手中吃到一半的炒面面包掉到地上。面条散落在我的脚边。

“……都、都到现在了,你在胡说什么?”

‘你也是一直一个人待在那里,肯定也很寂寞吧?……你就不能回来这里,三个人和睦相处吗?’

奈绪轻轻握住面包掉落后,我那已经空无一物的手掌。我也回握了奈绪的手。

“我才不寂寞,一点也不。我可也是有朋友的。”

‘回到家里时没有任何人在等你,那种感觉不会很难过吗?’

“妈妈不在之后我就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了。有几次我回家的时候,爸爸你有在家等我呢?”

我从电话中听到了沉默。

“逗些话已经晚说了三年了。不对。还要更久……更久,太久了。”

我明白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也浮出泪水。简直就像是我在攻击自己似地,胸口感到疼痛。如果不是有奈绪在我身边,我可能就会哭出来吧。

“况且回去根本不可能和好的嘛。我讨厌那个人。对方也一样打从心底讨厌我。”

‘那时是我太急了。但是等你高中念完有的是时间。只要慢慢多花点时间,肯定能互相了解的。而且那时候你还是小孩。要是现在……’

“少瞧不起人了!是因为我那时还是小孩?那该怎样?换成是大人的爸爸,就能笑着看那家伙把妈妈的房间毁掉吗!?面对那个听到我喊住手却始终当成没听见的人,像傻瓜一样在一旁含着手指呆呆看到最后,那就叫做大人吗!?”

‘……我没有那么说,但是,应该还有其他方法才对吧?只要冷静下来好好谈谈……’

“要我和最讨厌的人陪笑脸坐同一张餐桌,我办不到。”

‘总而言之,包含你说的这些在内,我们趁周日谈谈吧。……对了,我们一起去扫墓怎样?你不在之后,我也一直都没有时间去。都这么久了,我们一起去吧。而且你长大的样子……’

“我可是……每年在妈妈的忌日都有去扫墓。第一年我从早上就到妈妈坟前,直到天黑我都一直待在那里,但爸爸你却没有来呢。我心里一直抱着一点期待,想说能不能看到你来,可是……不过我还是会想你只是太忙,可能是挑其他日子来。……我让自己这么想。但看来是我搞错了。”

‘……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说?就算对我说……就算这时候才说,也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馨。人都会分开的。有多少相遇就会有多少别离。一直想着已经不在的人,那种感觉很难过,而且对被想的一方来说也同样是很难过的事不是吗?’

“既……既然这样,那爸爸你也不要管我呀!我不是已经和爸爸分开了吗!?而且还是你把我赶走的吧!?既然你这么说,那不要管我不就成了!那样不是很难过吗!?那你就把我忘掉啊!?”

‘馨……你已经不是小孩了。别说那种不讲道理的话。’

“如果要总是对别人说的话唯唯诺诺才叫大人,那爸爸你可真是了不起呢。

爸爸也是听那女人说我想要你的钱,所以跟我结婚吧。然后就唯唯诺诺地答应的吧?真是了不起呀。到底要怎么做人才会变成那样子呢?为什么……爸爸会变成那个样子呢……以前爸爸明明还稍微像样点的。”

‘总而言之,我们先好好谈过一次吧。如果周日你无法回来的话,那我到你那里去也成。……我下次再找机会打给你。’

电话挂断了。我握着手机的手颤抖着,不知在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沿着下巴不断低落在我的裙子上。

我放在膝上的手紧握着手机,低垂的脸上不断流着泪水。并不是因为悲伤。但是却是因为不甘、憎恨……让我感到难过。并且想到妈妈被爸爸说成是过去的人,就让我觉得妈妈十分可怜。就算是说谎,我也不希望爸爸说出那种话。

妈还很健康的时候,我明明黏着爸爸黏到几乎要让妈妈吃醋的程度,但是……但是现在爸爸竟然说出那种话,实在太过份了。那样妈妈太可怜了。

我的眼泪无视于周围的人群,不断地从眼眶中流出。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音,但却无法停止哭泣。

奈绪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抱着我。奈绪紧拥住我的那份力量、那份温暖,让我感受到无比的温柔,但也让我继续流出泪水。

虽然我想要对奈绪说一声谢谢,却无法发出像样的声音。我想说的最后只能变成啜泣声。

但是就算是那种泣不成声的话语,奈绪也微微点着头,并“嗯、嗯”地应和着。她在告诉我,我想说什么她都明白。在这同时,奈绪也用她那娇小的手轻抚着我的头发。就像是要在人群中为我遮挡住我哭泣的面孔,就像是要要将我包覆在其中一样。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需要妈妈的回忆和奈绪就好。只要这些就够了。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沉痛了。

2

难以平息泪水的我跷掉第五节课,而奈绪也陪着我一起跷课。当我心情平静下来,向奈绪说明了电话的事情后,奈绪仍是带着笑容,并像是在哄小孩似地摸摸我的头。虽然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同时也让我感到相当高兴,并让我的眼泪就此消失。

我照常上了第六节的英语课。在我入学当时,我的家庭问题就早已在所有人之间传开,因此并没有人多问。虽然我现在和同学间的感情不错,但大家都保持着不会互相碰触彼此真正放在内心深处部分的微妙距离感,因此这种和往常无异的气氛,在这种时候真的让我感到轻松许多。

不过当我在走廊上和狸猫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还是说了句“你没化妆看起来比较可爱呢”,像这样开玩笑似地调侃着我。

我毫无阻碍地回到习以为常的时间。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在仅需做笔记就好的平淡英语课结束后,在返家的班会中填了一份问卷。

问题似乎都是和最近连续发生的命案有关。发下来的问卷上面,有着“守护生命价值协会”这种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名称。问卷上方设有姓名栏,在姓名栏下则标有‘当媒体需要使用或类似状况时,将与您联络并征求同意,因此请填入您的大名’的说明。

内容的回答栏是分成四大块的Q&A样式。

Q1作为自卫手段的枪械的合法化已经过了许多时间,但您是否有枪械与自己的生活更加接近的感觉?

A.感觉比月亮近。

Q2-1有关附近命案频传一事,若有察觉到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请详述于以下栏位中。

Q2-2并且,请您对这类事件发表您的看法。

A.久只要身上带着晨间占卜中说的幸运道具,就不会有事。

Q3到目前为止,您有过想杀人的念头吗?

A.我并不是伪善到会回答没有的人,也不是笨到会回答有的笨蛋。

Q4请发表您对生命的价值的看法。

A.就算吃到香菇也不会增加的东西。

虽然我毫不停笔一口气将问卷填完,但是……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可能会被媒体拿去用的。可是如果真被媒体报导出来,那也挺有趣的,因此我在照实写了学年、座号,以及姓名之后便将问卷交还。

结束班会,在前往广播室途中我向奈绪问了有关问卷的事,结果她似乎也只写了和我没两样的答案。

当我们来到地下室的广播室时,发现尾山已经先独自来到这里,并在电脑前默默地处理工作。

“你今天真早呢。”

“嗯,因为听到只要填完那个蠢问卷就能离开,所以我就早早把问卷填完。才不想为那种东西花时间呢。”

我将书包放在离尾山身后有一段距离的置物架上——话虽这么说,但因为空间很窄,因此也没有多远——拉开折叠椅坐在他后方。奈绪今天要负责打扫,因此将书包摆下之后便离开了。

“你写了什么?”

唔。他将手离开滑鼠,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并像是在回想似地抬头望着颇为肮脏的天花板。

“Q1由于那是在我懂事时就已经蔓延的东西,因此没什么接不接近好说的。

Q2只要不是自己或和自己有关的人受害,就是事不关己的事。不重要。虽然我们学校的学生和老师也是被害者,但毕竟都是些我只知道名字的家伙。

Q3我现在就想杀了那些过度在意收视率,宁愿舍弃命案消息并将艺人绋闻排上头条,将事实扭曲后播放的新闻节目制作人员们。

Q4与其花钱制作这种莫名高级的问卷用纸,不如把这些钱用在那些需要疫苗的儿童身上,我认为生命至少还有这种程度的价值。”

“……的确很符合你的风格呢。”

只见尾山耸了耸肩便再度回到工作上。我耳边只剩下喀嚏喀嚏的按键声。我从他身后看了荧幕,发现他似乎是在进行编辑影片的工作。

由于奈绪不在,狸猫跟一年级生也一直没来,因此虽然明白无所事事的我只会妨碍人家工作,但我还是继续向尾山攀谈。

“尾山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念跟传播有关的学校的?为什么想念?”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问这件事。由于从我入社时,他就一直理所当然地这么表示,因此这件事在不知不觉间就变得太过理所当然,让我一直没有提问的机会。

“嗯——其实也没有发生能明确区分出时间的明确事件,也没有什么我特别尊敬的人在那里。应该就只是‘想要知道’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想要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去了解那些没有经过渲染,真正的现场资讯。

怎么?中午那通电话,是家里打来对你将来的事说了些什么吗?”

经由人口耳相传的流言远比数位通讯更加快速,并且传得更远。我这时不禁产生这样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说完便在椅子上抱着双膝,让重心交互地前后晃动,使椅子嘎吱嘎吱地摇晃着。但折叠椅并没有因此像摇篮一样顺畅地晃动。

“因为和狐狸你有关的不好传言多半都是和家里有关,再加上你刚才的问题,任何人应该都能想到吧。……啊……妈的,竟然当掉了!”

他毫不客气地这么说道。对于总是自我中心,对不感兴趣的事情就彻底保持冷淡的尾山来说,或许并没有‘顾虑他人’的概念。但是我并不讨厌他这种个性。……但也不喜欢就是了。

“……没救了。似乎非得重开才行……他妈的……”

尾山双手抓了抓脑袋,接着重新启动电脑。

“搞什么?既然你都决定好方向了,那就按自己的决定去做不就行了?反正你家里又不因为钱烦恼,剩下你只要凭着一股冲劲,贯彻到底就是了。那种不升学又不工作的家伙或许算是问题,但狐狸你的情况并不是那样。那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有点复杂。……或许其实很简单。只是我很难做决定而已。”

“这种事你与其跟我谈,不如到升学就业谘询室去一趟。虽然去那里也不见得有什么帮助,但有话最好还是找个能好好听你说话的人聊比较好。不要找像我这种听听就算,只会在工作空档应几句话的家伙。不然就是像海天使……啊,你应该已经跟她说过了吧?”

“当然,我全都和奈绪说了。”

“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无论你选择什么生活方式,会失败的时候就是会失败,既然这样当然要选能让自己接受的失败法。……还有你那种坐法,裙子里头会被人看光的,换个姿势吧。”

尾山虽然是一直背对着我坐在电脑前面,但这家伙搞不好连背上也长了眼睛。而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我也察觉到原因。他是透过重开时变成一片漆黑的电脑荧幕看到我的模样。

“怎么?你兴奋了吗?”

我笑出声音,并像挑衅似地保持着抱着膝盖的姿势,并刻意让脚踝交叠。但只见他扭了扭脖子,同时他的颈骨也发出了让我耳朵能清楚听见的声响。

“并不会。小时候在图书馆第一次看见9.11恐怖攻击事件当时画面的时候,那才叫兴奋。当时我看到在大楼倒塌后的烟尘当中,就算呕吐也不愿意抛下摄影机和麦克风,仍然持续传递资讯的新闻人员后,感动到几乎全身发抖呢。”

映照在漆黑荧幕上的我随着电脑重新启动而消失。那样未免太怪了吧?听我这么说的他只是歪着头,应了句:“会吗?”

“那种真正的专家在做的工作让我觉得感动。无论内容是什么,我相信那种态度一样都是能打动人心的东西。我是这么认为的。”

“咦?你刚才不是说并没有什么让你决定将来的契机吗?”

“因为我当时就已经决定要走哪条路了。我是为了增加知识,才会到图书馆去寻找重大案件的影片。……啊、如果说是因为那样而让我更有兴趣的话,或许也算是吧。”

这时电话响起,传来希望我们进行校内广播的讯息。广播到一半的时候,奈绪和狸猫正好现身,在为了开门声傅进广播内的事情被尾山训了一顿之后,尾山接着将工作交给后续来到广播室的一年级生处理。但又因为失误让一些资料报销,使得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因此我和奈绪便趁着被台风尾扫到之前逃离现场。

“我今天也能去你家里住吗?”

奈绪在返家路上对我说。虽然平常她只会在五、六、日这三天这么做……她一定是在担心我吧。虽然奈绪看起来和往常一样给人迷迷糊糊的印象,但一离开学校她就一直握着我的手。仿佛就像是不让我感到孤单似地紧紧握着。她流露出的些许温柔,让我感受到仿佛会被烫伤般的强烈温暖。

“要是太常住在我家的话,你家里的人不会说什么吗?没问题吗?”

“家里的人才不在乎呢。况且我不在,他们反而会觉得比较轻松呢。……而且我……也不是很想待在家里。”

也许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心里这么想。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的奈绪,这时候脸色突然沈了下去。这次轮到我紧紧握住奈绪的手。

“是吗?那你就来我家吧。那这整个礼拜就……不,你干脆就真的一直住在我家也没问题。”

“啊、听起来好棒喔。真的。”

于是为了换衣服,并拿好明天要用的教科书,我们先到奈绪家一趟。奈绪的家位在越过铁道之后,再稍微走一段路的住宅街里,那是一栋颇为漂亮的两层独栋建筑。

我和奈绪一起进入玄关后便闻到淡淡的线香气味。这味道应该是来自奈绪哥哥灵前的香。

看奈绪默默脱下鞋子,我也跟着脱鞋,在说了句“打扰了”并踏上室内地板之后,便看见奈绪的母亲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是个面孔和奈绪相仿,但却有决定性差异的圆脸女性。

奈绪的态度也和以往判若两人,沉默、低调,只见奈绪用灰暗的音调简短说了句“我回来了”,便立刻上到二楼。我在简单示意之后,也跟着奈绪到了她位在二楼的房间。我真的好久没来这里了。

以前来的时候我就有同样的想法,奈绪的房间有些奇怪。书架、书桌、附有穿衣镜的衣橱与小柜子。还有在房间角落堆积如山的布偶。那并不是经过整理的结果,而只是单纯地堆在那里。究竟是什么原因会变成那样,我从没有向奈绪问过。

另外在房间门后有着她自己装上,但螺丝都没上好的两个门锁。在床铺上头则有个盖着棉被的海豹布偶,看起来就像是有人躺在床上一样。另外还能看到从床下露出的毛毯。

或许到了现在她还是睡在床底下吧。在经过了漫长时间之后,在造成恐惧的存在已经消除之后,奈绪仍一边恐惧一边颤抖,背靠着墙壁入睡吧。

看着奈绪沉默地换着衣服,并将文具放进包包内的模样,让我产生或许真的和她一起住会比较好的想法。那样远比让她在这个对她来说等于痛苦记忆的这间房间内入睡,要好上太多了。

我或许应该更早抱有这种想法才对。

就在这个时候,奈绪扛起她那个格外庞大的运动包包,开口说了声:“走吧。”。我们走下阶梯,奈绪只对母亲说声她今天也要住在朋友家,接着我们便离开这栋房子。住在哪、为什么、和谁住,这些问题她的母亲都没有问。

我记得小时候光是要去朋友家里,妈妈就会担心地问东问西,但奈绪的妈妈似乎不是那样。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之后,突然涌起想去见老奶奶的念头。每当心情消沈时,我心中就会不可思议地浮现老奶奶的笑容。

“奈绪,要不要到老奶奶那里去?虽然还得带着行李就是了,怎样?”

“啊、好哇。我们走吧。行李不成问题的。”

奈绪总算恢复了以往的表情。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在奈绪家中看过她的笑容。

我们抵达老奶奶店里的时候,时间虽然还不算太晚,但店内却已经座无虚席。这甚至让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表慢了。

正当我们在店门口不知所措的时候,老奶奶来到我们面前,并说了句“幸好你们来了”。

“咦?这家店要收了吗?”

奈绪高声说道。

“我也知道这很突然。但昨天晚上我儿子跑来要我和他一起住。虽然还有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愿意来我这里光顾,但我毕竟年纪也大了……因为这个原因,今天大家才会聚集在这里。我原本也正想通知你们的。你们今天能来,真的太好了。”

我们得知这间有历史的小店将要被拆除,这块土地也将被卖掉。由于地点的关系,因此从以前就有许多买家觊觎这个地段,或许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大楼或停车场吧。老奶奶这么跟我们说道。

“……这真的……太突然了。”

“是啊。人家也跟我说要做这个决定,就该早一点才是。其实从以前就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但我总是想着再做一阵子、再做一阵子,结果就又持续了好几年。

毕竟……你们也知道,这里总是有许多客人在捧场嘛。只要这间店继续开下去,我就能见到像小馨你们一样的新客人,还有隔了几年不见的老客人。所以我总是想着只要再做一个月、只要再做一年……最后等到回过神,才发现这家店一直都开着。所以这次……这次我决定做完这个礼拜,到周五就把这间店收了。”

我们和平常一样,点了同样的餐点,和平常一样地吃着。但是点心的味道……正确的说是想到无法再见到老奶奶的寂寞,让我们感觉点心内多了点咸味。

在店里的女性们对我们诉说着跟这间店的回忆。有人说在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觉得除了这间店之外没有容身之处。还有人说在难过的时候总是会来找老奶奶哭诉。有人和在这家店认识的人结了婚,今天还带小孩过来……我们真的听到许许多多的回忆。

在这片闹区诞生之前便一直持续营业的店。一直守着这间店的老奶奶。还有聚集在这里,各个年龄的人们。大家都像亲人一样地笑着,围在桌旁诉说着老奶奶的故事……真的是一间很棒的店。真的是一个很棒的……地方,但现在却……

我们一直到深夜都还留在店里。店里的人们毫不间断地来来去去,在这里真的有着各式各样的人……这让我们感到很高兴。离开的人都是些还有工作要做,非得离开不可的人。其实大家都想一直待在这里吧。我抱着这样的想法,看着那些人离去。

“小馨,小奈,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们待在这里没关系吗?”

老奶奶为我们担心。现在早已过了我们平常回家的时间,会让老奶奶担心也是当然的。正当我们决定要离开的时候,一名将头发染成白色的短发女性,说因为最近治安很差,因此决定要送我们一程。

虽然那人身上穿着缎面刺绣外套,但和右胸相比,仍可看出她的左胸衣服下有个形状独特的隆起物,或许是干那一行的人吧。虽然她是个举止明快、面貌清爽的美女,但从她那男性般的穿着,跟未施脂粉的面孔来看,肯定不会是那种和酒一样在店里让人消费的那种人。

她告诉我们她有开车,而且不光只会把我们送到车站而已,而是会直接送到我住的公寓。虽然在吃过甜食之后应该要走路回去比较好,但只要不吃晚饭的话,应该还是能扯平吧。

那名女性告诉我们她叫白石。是在熟悉新车途中到老奶奶店里休息,也就是说在偶然巧遇那种状况下而变成常客的类型。

“话说回来,我想能和家人一起住对老奶奶来说也比较好吧。毕竟她一直一个人管理那家店,努力了几十年。能悠闲地和亲人渡过剩余的时间肯定是好事。”

“可是,我觉得那样也会让人感到寂寞吧。”

跟我坐在后座,坐在我身旁的奈绪这么说道。白石小姐听了这句话,唔!地应了一声。

“的确包含我在内,会那么想的人想必很多,但老奶奶肯定也远比我们感受过更多,并且更长时间的寂寞吧。工作的时候或许还好,但当工作结束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我想对老奶奶来说,到了那个年纪应该很难受才是。”

“……白石小姐,你是和家人一起住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满久了。但由于我这种个性,平常倒是不怎么在意,不过还是会有无论如何都会感觉寂寞的时候,毕竟是人嘛。

像我的话,遇到那种时候就是到朋友们的店里去喝酒,或是和感情不错的女生打打电话,或是找她们玩,但老奶奶应该是不会那么做的人吧。

虽然我不管是深夜还是一大早,都还是会照样去找朋友。但老奶奶应该是那种会处处在意时间和人家是否方便的人吧。”

“所以……就因为老奶奶是那种个性,像我们这样的人才会聚集到那家店去的,一定是这样。”

没错。白石小姐笑着这么说道。

“呃,你是叫馨吧?你是自己一个人住吧?会觉得寂寞吗?”

“不会。因为有奈绪陪我。”

我边说边将看了奈绪一眼,而奈绪也以笑容回应我的视线。

“你的家人呢?”

我一说到自己老家所在的城市名称,白石小姐便立刻接道:那里有家我常去的店呢。

“那么说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啰?”

“是啊。所以我只能偶尔才到老奶奶的店里光顾,因此我每次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担心这家店是不是还好好开着呢。”

我们笑了。

在这种气氛下和白石小姐聊着天,感觉没过多久就抵达公寓。

“你住的地方挺不错的呢。真好,我好羡慕喔。哪像我在短大时代是和朋友两人一起住一间破旧的1LDK喔。墙壁也只是摆着好看,隔壁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你可是有钱人呢。”

“……是啊。不过也只是有钱而已。”

我们下了车,我低头在车窗旁这么说道。白石小姐虽然因我这句话楞了一下,但奈绪紧接着在道谢之后,便关上车门。

稍过了一会儿,车子驶离了,我们也目送着那辆车离开。

没错,我只是有钱。但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却也变得只是有钱而已。

“我不知该怎么说,这种感觉好奇怪喔,馨。”

在我们等待公寓电梯的时候,奈绪低头这么说道。而我则是拾着头,望着电梯上显示楼层的指示灯。

“我也是。那算什么呢?算寂寞吗……该怎么说,就好像……”

由于电梯抵达,我中断了说到一半的话。我们走进有着过剩白色照明的箱内,按下13楼的按钮。

在我心里面的是仿佛被人抛下的感觉。另外或许还有着些许的嫉妒。比起我们,老奶奶还有其他更加喜欢的人,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告知这个事实一样。

我也明白白石小姐跟我们说那些话的意思。但就因为这样,才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明白但心里却无法完全接受。奈绪的心情肯定也和我一样吧。

“馨。直到周五,还有,呃……三、四、五……虽然只有三天,但我们这三天都去吧。我们去见老奶奶吧。”

“嗯,也好。我也想见老奶奶。”

我希望我喜欢的人也能把我当成是自己最喜欢的人。那种理所当然,但是却带有些许幼稚的想法,让我的心中产生寂寞。

我感觉自己也曾经历过这种心情。

……或许是小学时的初恋男朋友,决定要上和我距离十分遥远,只有优等生才能就读的私立中学时。学校比起我要来得重要吗?我当时这么问。现在回想起来,明明只是个小学生却提出这么蠢的问题,而且当时好像还自作主张地哭了出来,让人家感到困扰呢。

更早之前似乎也有过。……对了,爸爸和妈妈也是这样。我就算到了能一个人玩的年纪,看他们两人总是一直黏在一起让我感到嫉妒。爸爸和妈妈我都喜欢,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自己也是他们最喜欢的人。我希望爸爸比爱妈妈更爱我,妈妈也比爱爸爸更爱我。

那实在是无可救药,属于小孩的任性。我当时有直接对妈妈说出我的想法,而妈妈则巧妙地哄住我。

这可真伤脑筋呢,唔——妈妈当时边这么说,却满脸笑容,还故作烦恼地歪着头。

‘妈妈也希望自己是馨最喜欢的人呢。既然这样,你愿意比喜欢爸爸还要更喜欢妈妈吗?’

‘嗯!’

‘那如果爸爸也问了同样的问题,馨要怎么说?’

‘……呃……’

‘馨讨厌爸爸吗?’

我摇了摇头。

‘那喜欢爸爸吗?’

我点了点头。

‘那么爸爸和妈妈,馨喜欢谁?’

‘……呃……妈、妈妈。’

我像是很勉强才挤出声音似地说出这个答案。

‘那么就算爸爸也问同样的问题,馨也会选妈妈啰?’

这让我只能不发一语地低着头。

‘馨很喜欢爸爸,也很喜欢妈妈吧?’

我点了点头。

‘所以啰。妈妈也是这样。妈妈和馨一样。妈妈喜欢爸爸和馨。两个人都喜欢。如果能把两个人一起抱在怀里虽然是最好的,但妈妈的手臂可没有那么长嘛。爸爸也是一样。所以啰,馨……’

妈妈说到一这里,轻轻将我抱在怀中。

‘当妈妈这样抱着馨的时候,也在忍着不抱爸爸。爸爸虽然也想同时抱着妈妈和馨,但是也得要忍耐同样的事。这样你明白吗?馨。’

当时虽然我老实地点头,但其实我根本就不懂。只是觉得自己明白,但心中涌现的感觉却没有改变。

只是我学会想成对妈妈来说,我是她最喜欢的人,但爸爸同样也是妈妈最喜欢的人。并不是一样喜欢,而是两者都是最喜欢。而对爸爸来说也是一样。我学会去接受这存有某些矛盾的想法。

“……唔。”

我自然地发出微弱的声音。以前的回忆让我的胸口感到刺痛。那时我所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已经无法拥抱对方,也无法让对方拥抱。现在只有仅存在于回忆中的妈妈,和已经改变的爸爸。

但现在的我还有奈绪。她愿意陪在我身边。她愿意拥抱我。

“你没事吧?馨。怎么了?”

“没事,没什么。”

为我担心的奈绪握住我的手。她柔软的手动作十分温柔。

“奈绪。”

“有什么事吗?”

“……你喜欢我吗?”

她面对我这突然且没来由的问题不假思索,且毫不犹豫,仿佛理所当然地轻松做出回答。

“嗯。”

“我也喜欢奈绪。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奈绪的脸上浮现出些微的惊讶,但那娇小的脸蛋上随后便挂满笑容。

“馨也是我最喜欢的人。我最喜欢馨了。”

我们握住彼此的手。为了不让彼此分开,不让对方被丢下,紧紧地握着。

19:30

在晚餐时间刚过的时候,元川坐在中谷驾驶的车上,偷偷溜出医院,来到位在警察署附近一间他们经常光顾的餐馆,享用着味噌炖鱼套餐。这对元川来说是顿阔别已久的像样晚饭。

这里的味噌炖鱼好吃的无可挑剔。虽然只是间由年迈老夫妇经营的破旧小店,但是附近的大学生仍会在特定的时间大举光顾。偶尔还会有大排长龙的景象,因此也是一家颇受欢迎的餐馆。尤其是这道无法很快上桌的味噌炖鱼,也成为该店理所当然的惯例。由于这家店考虑到避免将鱼炖坏,而没有采用事先将大量材料炖好备用的方式,因此才会出现像这样的等待时间,而现在已经很难见到像这样的店家了。

虽然中谷说这里的味噌炖鱼和家乡味不一样,所以不吃,但元川却认为不好好享用一下这种味道实在是太可惜了。和中谷现在吃的猪排套餐相比,味噌炖鱼无论在味道上,还是健康上可都好太多了。

像是舀豆腐似地用筷子轻轻夹起一块柔嫩的青花鱼肉块,接着将鱼肉放在白饭上,再一口气将饭和鱼肉扒进嘴里是元川喜欢的吃法。如果左手能自由活动的话,应该是要以碗就口,但现在元川只能像小狗一样低头将嘴凑到碗旁。

元川一面咀嚼着口中的鱼肉拌饭,同时喝了一口老板会随心情改变汤料的味噌汤。今天的汤料是海带芽、豆皮、葱花的基本组合。当汤流过喉咙之后,元川怀中的手机便开始震动。虽然在执行一般业务的时候,由于不喜欢有人在吃饭时间打扰,因此元川通常会将手机关机。现在虽说人不在第一线,但在这种有大案在办的时候是不能那么做的。元川慌张地想掏出电话,而这个举动让他不小心将拇指泡进汤里,舔去拇指上的汤汁接起电话,那个男人的声音便跳进元川耳中。

‘是我。’

中岛紫炳。虽然元川不记得自己曾告诉过他手机号码,但现在不管这家伙到底知道什么,也没心情一一去感到惊讶了。什么事?元川简短地作出回应。

‘看来我们相当走运。第一次就中奖了。女人的指纹查到了。’

“对方的名字?”

‘海棠馨。我原本是想将资料交给你的,但你现在在哪?你似乎不在医院的样子。’

看样子中岛现在应该正位在那间空无一人的病房吧。元川发出小声的冷笑,并注意不让笑声传进电话中。

‘怎么?你正在用餐吗?……嗯,也好。我把资料摆在这里,你事后再好好看看吧。对方可是超乎我们想像的烫手山芋呢。’

“你到底查到什么了?”

‘……呃,你被偷的那组GPS是哪间厂商的?’

虽然元川一下想不透中岛究竟想说什么,但还是试着回想GPS的制造商,并告知中岛那间厂商的名称。

‘……真巧。海棠馨就是那间知名电机制造商里面一名常董的独生女。’

“分公司的吗?”

‘不,是总公司的。势力很大喔。’

元川脑袋里立刻闪过几个疑问。为什么那种人要犯案?明明身为总公司常董的女儿,又怎么会就读这种郊区学校?她和那群抢匪又有什么关系等……。

但无论哪个问题,都不是在味噌炖鱼逐渐变凉之前应该提出的。

“所以呢,现在要怎么办?”

‘总之基本上,我们事前说过的计划不变。跟踪,在对方即将犯案的时候以现行犯的身份逮捕。不过毕竟对手的来头不小。因此想必也会雇用对应身份的律师吧。要是证据不够充分,在审判时被翻盘也不奇怪。’

“只凭无照持有枪械的理由是抓不了她的,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必须锁定犯罪现场。我们晚点再做详细讨论。现在你先尽情享受晚餐吧。另外你们手中应该都有私人持有的枪枝吧?麻烦你们将那玩意也准备好。’

“我们的枪?你打算要我们用那个吗?”

‘没错。停职中的中谷自然是不用说,现阶段不在调查位置上的你也没有公发枪枝。虽然我是希望备而不用,但现实无论何时都让人难以掌握。为了万一可能发生的枪战,我希望你们有所准备。只是这样。’

中岛话一说完,便切断电话。

“是中岛吗?”

坐在元川对面的中谷正剥开炸猪排的面衣外皮,细心地用筷子去掉脂肪部分。中谷最近似乎开始在意肚子的赘肉,因此经常会在他用餐时看到这种场景。

不过看在元川眼中,倒是觉得与其那么麻烦,倒不如直接点脂肪含量较少的鸡排还比较省事。

“因为现在我们无法用公家的手枪,他似乎要我们准备好我们个人持有的枪枝。”

“那家伙打算彻底和特搜总部切割,进行独立行动吗。能逮捕嫌犯是不错,但在那之后肯定会引起许多周遭同僚的不悦吧。这可难搞。”

“中谷学长,你有卡巴的备用弹匣吗?”

被下令停职一周的中谷西装胸口底下仍有着隆起物。那是他个人持有的四五口径柯尔特Government,九一年A1型。元川记得曾听说过那是中谷从他前辈那里继承来的手枪,但是并不知道详细经过。

Government的弹匣一般装有七发子弹,但光凭这些实在难以让人安心。既然不是单纯的逮捕,而是要以枪战为前提采取行动的话,至少希望能有三个以上的弹匣。但话说回来,元川还从没看过中谷在实战中动用过他的爱枪。中谷主要还是使用公家配给的P230JP,而且元川也只看过中谷拿那玩意儿来当做威吓的工具,因此这让元川多少有些不安。

“你可别小看我啦。”

中谷的这句话让元川稍稍松一口气。说得也是。元川在心里安慰自己,然后便忘记刚才自己提的问题,继续去夹眼前的青花鱼。没错,这根本没什么好担——

“我换弹匣的动作可快得很呢。”

筷子上的鱼肉掉进味噌汤里,而元川只能仰头,闭上眼睛。

19:30

我们每天放学后都会到老奶奶的店里光顾。不知不觉间,店内已经变成老奶奶始终坐着,而变成熟客站在柜台内准备餐点。我和奈绪虽然也不是这里的服务生,但后来也穿着制服帮忙进行接待客人的工作。有真的女高中生穿着真的制服的店,那可不多见喔。听见其中一名男性顾客这么一说,店内便掀起了一片笑声。

其中也有中途为了工作而离开,一到休息时间又回来帮忙的人,甚至还有毫不知情初次光顾这家店的男顾客,为眼前的景象感到目瞪口呆。当店内的女性说:“现在是特别优待期间,让我喂你吃吧”的时候,只见那个人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地问道:“这到底是间什么样的店呀?”,那一刻真是有趣。

这真的是一间充满欢笑……让人喜欢的店。

到了最后营业日的周五,我和奈绪两人买了大花束……自然地在比平常稍早的时间来到店内。店里上了年纪,和老奶奶及遑屋一起持续看着这块闹区改变的顾客逐渐增多,因此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也稍觉得和店里的气氛有点格格不入。

当最后老奶奶拥抱我的时候,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当我们离开这间应该不会有机会再度光顾的小店,穿过店门的暖帘时奈绪早已哭到泣不成声。

而我则擦去在眼角快要再次溢出的泪水,握住奈绪的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这么说道。而奈绪也以同样的心情,回握我的手。

“馨。馨……你打算怎么办?”

“嗯?你是指什么?”

“短大。你真的……能和我一起去吗?一起……”

“我最近都没在准备考试……得拼一拼才行了。”

“我不是说这个!”

听到平常很少大声说话的奈绪这么一喊,让我惊讶地不禁停下脚步。我们两人就这么停在夜色尚浅,位于闹区的大路上。走在我们身后的人因为差点撞到我们,因此像是责备似地轻咳一声,最后瞪了我们一眼之后,便从身旁走向前去。

奈绪还是低着头,但嘴上仍继续说道。

“不要敷衍我。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吧?”

“……嗯,大概吧。”

比起能否考上短大,奈绪更担心的应该是从明年之后我们是否还能继续在一起吧。

如果我照爸爸说的去做,我想我们就得分开了。我当然不希望那样,但实际上我现在之所以能够生活,是因为我拥有爸爸汇入我户头的钱,要念短大也必须依靠那些钱才行。

……虽然我在电话中说了那种话,但事实上我仍然只是个用双手攀着爸爸手臂的小女孩。如果爸爸不继续将钱汇入我的户头,那别说是短大,我就连每天的生活都有问题。

就算我自以为已经离开爸爸身边,但是在金钱上仍然无法自立。套在我脖子上的绳索,另一头仍始终握在爸爸手上。

“……从现在开始,也许该去找个打工的机会了。”

如果从现在开始要只靠打工过活,当然就无法继续住在那间每月得花费十五万以上的房间。买东西时也得捏紧荷包。甚至就连和奈绪逛街也……会很困难。进了短大……以我的成绩能拿到奖学金吗?

“打工,努力念书……这样子,或许有办法……应该吧。”

虽然我试着将想法说出口,但这些话却欠缺现实感。无论要我工作没有问题。要我念书也没有问题。如果只是要生活,如果只是要上学都不成问题。但若说要念短大,并且让自己能够生活……似乎有点难。不对,是非常难。

不,在这些问题之前,如果爸爸认真考虑我在电话中所说的,那么我就连和奈绪在一起这件事本身都会变成问题。

看见我不发一语陷入沉默,奈绪绕到我的面前,然后有些用力地将额头埋进了我的胸口。

“如果会很困难……如果会很辛苦……那么就算不念什么学校也没关系。至少我不在乎。……找个遥远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住在同一间房间里……贫穷也没关系,怎样我都无所谓,所以永远和我在一起吧,馨。……我不要和你分开活在不同的地方。”

我轻轻搂住奈绪娇小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

“奈绪你真的……愿意为我那样吗?”

“馨你不会那样想吗?你讨厌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不,NO,怎么可能……。我脑中浮现出许多否定的词句。但将那些词句说出口,让我感觉实在太过肤浅了。

所以我决定让手臂使足力气,将她抱在怀中。我紧紧地抱着奈绪,紧到甚至会让她感到难受。但是奈绪没有发出哀号,也没有挣扎,只是轻轻将自己的手臂绕过我的腰际,同样用力地紧抱着我。

我们不发一语,只是互相拥抱。在这喧闹的气氛中,就算走过身边的行人投出好奇的视线,我们也不在意。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就像是要唤醒我们似地突然响起。我松开紧抱着奈绪的手,拿起手机。

打来的人……是爸爸。又是挑在这么准的时机打来。奈绪似乎也察觉出打电话给我的人是谁,脑袋在我的胸口微微挪动。

“……馨。”

我任凭手机在我手中发出声响,向奈绪问道:

“……奈绪,你真的……愿意那么做吧?”

“嗯。……动手吧。然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我接起电话。听到爸爸的声音。他提到有关周日的事情。

“爸爸。……我想了很多,你把那个人也带来吧。我们三人好好谈一次。到我这里来谈。”

‘……可以吗?如果我带那家伙一起去。’

那家伙。不知是什么意义下的‘那家伙’。是因为关系亲昵才用的‘那家伙’,还是因为和我一样,是因为不喜欢对方所用的‘那家伙’呢?光从爸爸简短的话语中我无法清楚分辨。

“嗯。都已经过了三年。所以没问题的。我们试着见一次面吧……这次多花点时间。”

‘……是吗。能听到你那么说……该怎么讲。我很高兴,馨。好吧、我会带那家伙一起去。到时我们会去你住的房间接你。’

我看了奈绪一眼后,奈绪便小声地说出位于邻镇一家咖啡店的店名。那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我接着告诉爸爸那间店的地点。

“……到时我们在那间店见面吧。我会在露台的座位等你们。时间就中午左右好了。大概一点的时候吧。”

‘我知道了。……真不可思议。感觉像是松了一口气呢。’

“嗯,我也是。就这样……我会等你们的。”

我接着挂断电话,然后再紧紧抱住奈绪。

那总有一天的日子,终于来了。

11:50

元川敲了敲中谷白色MARKX的车窗。在车内的中谷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便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锁。元川一坐进副驾驶座,便立刻闻到中谷万宝路香烟的味道。

“怎么啦?元川。你怎么跑来了?”

“没什么,今天不是礼拜天吗?住附近病房的家伙,不知是亲戚还是什么的,带了一大堆小鬼来,吵死人了。我根本就睡不好。”

元川打开在便利商店买的两罐咖啡,将咖啡放在置杯架上。接着又打开装有牛肉干的袋子,然后放在仪表板上。虽然监视、跟踪对吸烟者来说,是会让肺生病的行为,但在过程中如果有准备牛肉干或鱿鱼干之类的零嘴,不但能减少抽掉的烟数,而且还比口香糖更能得到满足感,因此这对元川两人可是相当受欢迎的商品。一定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是会有少数人因此得到牙齿及下颚的毛病,以及会让人想喝啤酒。

“怎么了?有看到什么吗?”

元川隔着车窗,仰头看着那以蓝天为背景的公寓。那是海棠馨所居住的公寓。

“大约三十分钟前,那个小个子的……叫栀奈绪吧,那小鬼扛了一个包包出去。”

“可惜。我应该早点过来的。那样我就能负责跟踪她了。”

虽然元川等人在开始对海棠馨进行跟监之后,便立刻注意到栀奈绪的存在,但在这次行动中,包含中岛在内动员的人手仅有三人,因此才刻意将目标集中在比较棘手的海棠馨身上。要逮捕栀奈绪虽然容易,但如果先将她逮捕,那么可能会错失以现行犯身份逮捕海棠馨的机会。

另外在先前使用的问卷上似乎也没能采集到状态够完整的指纹,如果仅凭体格以及跟海棠馨关系密切为理由逮捕栀奈绪,那也稍嫌缺乏确证,这也是让他们有所顾虑的原因。

“没差啦。反正她也只是回家而已吧。她们两个是过着类似半同居的生活。作父母的难道都没有说两句吗?”

“最近的小孩真让人搞不懂。”

“可不是吗。……比起这个,你不睡一下没问题吗?到了晚上我可是会不客气地睡喔。”

虽然参与行动的共有三人,但由于中岛在这三人当中也是处于独立行动的状态,因此基本上并不算在进行跟监的人当中。由于实际上只有两人,所以采取日夜轮班制,因此元川像现在这样大白天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在计划之外。

不要紧的。元川说完也动手抓了一把牛肉干。有好一段时间,车内只能听到两人嚼牛肉干的声响,由于这种感觉不算很好,因此为了消除那样的声音,元川启动卫星导航系统收看电视。

“啊……这个……中谷学长,这是那把鹰见步枪呢。”

‘现在各位所看到的狙击步枪,是受到日前狙击案的影响,导致鹰见企业决定公开试作品完成时的照片。嫌犯所使用的武器很可能就是这把狙击步枪,并加装瞄准镜与灭音器……’

画面中是一名满脸笑容的中年男性,手上拿着白色鹰见步枪的照片。

“拜托,这那是决定公开的东西呀。这玩意根本不是正式的图片嘛。该不会是员工擅自流出的吧?”

特搜总部所搜集到的鹰见步枪资料只有简单的规格,以及一张仅有单面,而且品质粗劣的黑白影印。而影印资料里也只有勉强能让人分辨的外形设计图,而且那张图片的握柄部分还有个箭头,箭头末端则有‘这个部分可以分离’这种让人看了莫名其妙的注释。实际的照片却被当成‘机密’处理,这也让辖区警员各个怨声载道,这些元川都还记得。虽然理由是为了维护企业利益,但一般来说这种藉口只会落得被批得狗血淋头的下场。可是在鹰见企业内部似乎有不少退休警察的人脉,而这也导致高层始终维持着要警员们三缄其口的论调。就以上几点看来鹰见企业不太可能会在现在这个时期公开步枪图片。元川认为事情应该是像中谷刚刚所说那样。

这时电视中换了另一张图片,这次是那名男性摆出射击姿势的照片。不过男性手中的并不是之前的白色鹰见步枪,而是设计相同,只有颜色不同的纯黑色步枪。

在画面的右下方也多出了一个播放着摄影棚实况的方框,一名打着领带的男人,带着颇为赞叹的表情开始发表意见。

‘看样子这把步枪就跟先前发表过的消息一样,有着尽可能精简多余部分,并经过轻量化的感觉呢。从我第一眼看到的设计来说,这款步枪应该是承袭了以前鹰见企业自信地满满推出,却尝到商业性失败的“大鹰”经验,所以想试着对使用者强调容易上手的印象吧……’

这时又换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有数名互搭着肩的男性,他们手上则拿着被分解的步枪零件。图中可看出那将握柄与枪托一体化,有着曲线美感的曲式枪托,可从弯曲的收窄部分将步枪一分为二。有着枪管、枪机、扳机等重要零件的部分,看起来就像是雷明顿XP100

等枪械,而另一边,或许是只有枪托的关系,看起来就像是毛瑟C96等枪械所使用,兼具枪套作用的外接式枪托。

‘这里就是问题所在。和突击步枪不同,这对以安定性为卖点的狙击枪来说可是相当大瞻的设计。讲到枪托可以分解,虽然也有像二式步枪那样的可拆卸式设计,但那类枪械是属于将枪机前方部分连同枪管一起拆卸的类型,因此和这把步枪是不同的。

这把枪多半是以内销为前提,但以狩猎用枪枝来说,明明光是轻量化处理就已经十分充分的步枪,却还特地加入枪托分解功能这样的不安定要素,不知这是因为鹰见企业对自己的制作功力很有自信,还是单纯只是想推销给追求新颖的顾客……总而言之,目前实际上支撑鹰见企业的并非该公司自创品牌的枪械,而是为其他公司枪械进行个人化修改的部门,以及贩售零件这两大块领域。或许这对一家企业来说,并不是乐于见到的情况吧。这款步枪或许也是鹰见企业期待它成为强心剂的一款作品。’

这时右下角方框中的画面有了变化,画面切换成一名在午间新闻时常会看见的男子。

‘这把枪看起来不到四公斤吧。枪管也很短……大约二十三~二十二英吋左右吧,将携带性提升到这种程度,究竟是想用来做什么呢?话说回来,也没有人会对携带太方便这点有意见就是了。’

‘将枪托分解并且连枪管也卸下的话,只要有一个够大的包包应该就能轻松装进去吧。二十英吋的枪管是要让308弹头获得充分加速的最低要求,而这款步枪正是选了接近这个底限的尺寸。一想到在这把枪遭抢……也就是在试射阶段的时候也准备了灭音器,因此有可能——’

元川他们就这样看着那不知为何对枪械颇为熟悉的主持人,和那名让人搞不清到底是什么身份的评论员,将其他人完全晾在一旁自顾自地不断聊着。

“对了,中谷学长。你刚才是不是说那个小个子的带着一个大包包?”

“……我记不得了。比起那个,这些图片应该都是私下泄漏出去的吧。要是他们真的有得到鹰见企业提供的资料,应该也不用聊这种充满想像的对话才对。”

中谷强行将话题扯开。的确,如果栀奈绪真的带着装有步枪的包包并跑到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就现在的状况也只能当作没看见。就算去想那种无济于事的问题,也只会让自己受焦躁感煎熬罢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对此感到不耐的元川,将嚼了好一阵子的肉干吞下肚。接着他跟中谷要了一根万宝路,用标有小酒馆名字的打火机点燃后开始吞云吐雾。虽然元川胸口口袋中还有着自己的云雀,但中谷不准他人在爱车内抽万宝路以外的香烟。虽然这是在中古车商买的旧型车,但他似乎颇为宝贝这辆车。

“喂,元川,出来了。”

元川朝车外看了看。从公寓大厅里定出一名穿着黑色皮长裤,身上披着夹克的女性,她那头直顺、艳丽的黑色长发,正随着步伐缓缓晃动。是海棠馨。

她并没有带着可以装下步枪的包包……但或许是为了搭配服装,海棠馨仍带着一个黑色的,小手提包。

“看起来不像是带着步枪的样子……中谷学长,你怎么看?”

“最近的高中生发育可真不错。穿那种服装出现在明亮的场所,身体的曲线就全都……”

见元川沉默地不发一语,中谷才嘻皮笑脸地加了句“我开玩笑的啦”。

“她的服装……和我在雨天那时看到的很像。但是女高中生会在天气晴朗的初夏中午穿那种衣服吗?”

“你觉得我会知道吗?”

被中谷这么一说,元川才想到中谷说的没错。向刑警询问这种知识就像是找足球选手询问棒球短打的诀窍一样搞笑。尤其是他跟中谷……

能够三两下就回答那种问题的人,至少也不会像中谷那样穿着衣领满是污垢,而且松松垮垮的衬衫才对。

“总而言之,我们就跟上去吧。”

12:45

那间咖啡店的开放式露台,是我刚知道狙击的兴奋时,和奈绪两人逛街发现的地点。

我们看中的并不是咖啡店,而是如同字面一般,是地点。

因为只要在那个露天露台上,无论坐那个位置都可以从马路对面的七层楼立体停车场进行狙击。而且那座停车场,虽然原本是一旁小型主题乐园的专用停车场,但现在主题乐园已经倒闭,只剩下停车场在独立营运。

虽然是七层楼的建筑,但自从电梯坏掉之后便一直没人修理,因此三楼以上总是空空如也。虽然还有一条连接隔壁主题乐园的通道,但由于主题乐园已经关门大吉,因此位在园内的电梯也无法使用,可说非常不便,不过对我们来说反倒是个方便行事的地点。

仅有车辆出入口有装监视摄影机,人员出入口及其他地点则完全没有摄影机的设计也是好处之一,因为这样一来在逃走的时候只需要走逃生用的后门就能轻松逃进小巷内。

话虽这么说,但被我们锁定的人当然不会碰巧来到这种地方,因此只有在这附近探过路,这个地点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派上用场。

这里的露台和马路及人行道相比,多出约一个台阶的高度,另外也像是要区隔和马路的空间似地在露台四周种了植物。如果太靠近露台外侧,那些植物有可能碍事,因此我挑了一个几乎位在露台正中央的桌子。带着我点的,比一般的温度稍微热一点的拿铁坐了下来。除了基本的低脂牛乳外,虽然我还请服务生在拿铁里加进杏仁糖浆,但以现在的心情来看或许咖啡根本不需要加糖。我将自己的小手提包放在左手边的椅子上。

我往马路对面的停车场看了一眼。奈绪应该已经在六楼角落做好准备,但从我这里却无法清楚看见她的身影。不过原本就是只会在射击前才拿出步枪,因此现在看不到她也是里所当然。

这里与大楼的距离约是八十,高低差约有十七~十八左右。虽然这种距离不会产生多少误差,但个性一板一眼的奈绪现在或许正在努力计算吧。

就在我喝掉半杯拿铁的时候,爸爸他们出现了。比我们约好的时间早了五分钟。我若无其事地打电话到奈绪的手机。

“来了。”

‘收到,我看见了。’

我让手机保持通话状态,将手机摆在桌上,虽然我又抬头看了一眼,但仍旧无法看到奈绪的身影。

明明是星期天却穿着西装,几乎有两年半不见的爸爸。还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一辈子都不再碰面,那个化着浓妆的女人。而在他们后方还有两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性。从举止来看,他们不像是司机或佣人。那女人在突袭妈妈的房间时,按住我的那些男人虽然看起来都是群靠暴力讨生活的家伙,但这次这两个则是样子比较像保镖的高挑男人与金发男。他们两人怀中都能看到隆起物。

发现我身影的爸爸来到桌旁。而我则是用手肘抵着桌子,以手托着脸颊的姿势迎接他。

“好久不见了,馨。你长得更大、更成熟了。”

爸爸说话的语调很快。简直就像是没有经验的舞台剧演员。那并不是应该对坐在椅子上的人所说的话。一定是他在来到这里之前,事先想好的句子吧。

我朝自己对面的座位指了一下。爸爸在我指示的座位就座,而那个女人则坐在爸爸身旁。她现在靠那头微卷的头发掩饰着那被我咬烂的右耳。

我和那女人隔着桌子,视线相对。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好好谈谈的感觉,反倒比较像两名在寻找拔枪时机的枪手。

……反正实际上也是这样。

你们不能克制点吗?爸爸这么说道。接着爸爸像是要改变话题似地,小声问了句:“这里有服务生吗?”

“东西都是到里面的柜台点好,自己拿过来的。想喝什么的话,就自己跑一趟吧。”

爸爸皱起了眉头。

“是这种制度吗。……柜台在哪?”

爸爸话说完正要起身,但肩膀却被那女人按住,被迫坐回座位上。接着那女人指示那名高挑男子随便点些东西,便让他跑腿去了。而剩下的金发男性,则默不作声地坐在我身后的座位上。他跟我保持着只要一伸手就能按住我肩膀的距离。

一股压力从我身后袭来。只要我看着那女人或爸爸,就势必得让身后的男人离开我视线之外。虽然他并不会突然掐住我的脖子,但一想到进入紧急状况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存在实在不容小觑。

况且虽然爸爸在场,但从刚才的应对来看,那女人应该才是这些西装男的主人,不知他们究竟有什么计划,也让我感到恐惧。

我闭上眼睛,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拿铁。

“有三年不见了呢。”

“是啊。”

“学校那里怎样?”

“不怎样。”

“最近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你常来这种店吗?”

“还好。”

接着是沉默。爸爸所准备的话题似乎已经见底了。为什么能说的就这么少呢?为什么只有这么八股的话题呢?为什么……得这么难堪呢?

我看了爸爸一眼,然而爸爸却像是要逃离我一般地移开自己的视线。

绝对不算大的桌子,却在这时让我忍不住觉得这张桌子格外宽大。

“钱……呃、怎么说,够用吗?你现在是正爱玩的年纪,如果不够的话——”

“很够了。谢谢。”

“是吗。”

再一次的沉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子的呢?我们的对话连五分钟都持续不了。

我们已经分开生活了两年以上的岁月。应该有很多话能说才对……明明应该有的话题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问不出口。

我们没有任何话题。所有话题都不再重要。

那名高挑的男性在这时候走了回来,将杯子摆在爸爸和那女人的面前。杯内是热的……管他是什么。只见那男人和那金发男一样,闷不吭声地坐到我的身后。

爸爸喝了一口饮料,接着表情一沈,然后以十分难过的表情望着杯子。看样子那饮料并不合爸爸的胃口。我闻到杯子里传出香甜的香草气味。爸爸是不喜欢甜味的人。

小时候看爸爸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便要爸爸让我喝了一两口。对小孩来说,那当然是只会厌到苦味的饮料。虽然我每次喝表情都会皱起来,但每次看到爸爸喝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要分一点来喝。

不过从某天开始,就算分爸爸的咖啡来喝也不会苦得皱起眉头了。因为爸爸只要在有我在的地方喝咖啡时,就会在咖啡里加进许多明明不喜欢的砂糖。我记得就算我逐渐长大,大到不会再向爸爸讨咖啡喝的年纪,他仍有好一段时间持续在咖啡里加牛奶跟砂糖。

——对了,也曾有过那段时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将落在肩上的头发拨到身后。

“……你的那个动作,和妈妈很像。”

“咦?”

我皱起眉头。

“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留着长发,而且也会做出和你刚才一模一样的动作。……不、不只是那样。你们真的很像。”

这时,那女人将嘴边的杯子用力往桌上放下。对她来说,那是爸爸上一个女人的事。

虽然她想必相当不悦,但遗憾的是这里的咖啡杯不是陶器而是纸杯,因此只会发出可笑的声音。

“我们都专程跑来这里了,聊点正经事吧。馨,你父亲可是在百忙中抽空来到这种穷乡僻壤来的。你也该——”

专程跑来这里?这种穷乡僻壤?明明是你把我丢到这里来的,说那是什么话?我一个火大,便打断她那不停唠叨的嘴巴说道:

“对了,你耳朵怎样了?是不是快到该长出来的时候啦?”

只见那女人瞬间闭嘴,然后脸上安静并缓慢地浮现出愤怒的色彩。我能看出她努力在告诉自己冷静、冷静,然而她那模样反而让我感到有趣,因此我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叫那个人别用那种瞧不起人的笑法!”

那女人的语气虽然充满气愤,但我并没有因此停止发笑。

“太生气的话,你那像面具一样的超厚浓妆脸会冒出裂痕喔。”

这时那女人突然撞翻椅子站起身,朝我脸上甩了一巴掌。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我的左脸颊感受到一阵刺痛。

那女人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我大吃一惊,然而此刻我却只能用自己的左手按着自己被打中的脸颊。

“你给我收敛一点!竟敢瞧不起大人!”

总算明白被做了什么的我,这时也起身挥起手。

“你,你做什——”

我挥起的右手无法活动。我转头一看,在我后方不知何时起身的金发男,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

“你们两个都给我停手!在这种地方像样吗?”

我看见爸爸连忙安抚那女人的情绪,并且将她撞倒的椅子扶好。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爸爸。你根本不用帮那种女人扶椅子。而且你话根本说错了嘛。一般不都是叫先出手的人停手吗?为什么是‘你们两个’?

这时那个金发男松开手,沉默地帮我将椅子扶好。我虽然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两手握拳坐回椅上。

周围顾客的视线让我感到难堪。想要哭泣的我,看了一眼奈绪所在的停车场六楼,让自己的心情恢复平静。

我身边全是敌人。

“我们是为了冷静讨论才来到这里的。不是来吵架的。为什么你要这样?你已经十八了吧?你已经是大人啰。”

爸爸,为什么你要看着我说这些话?简直就像都是我不对一样。是那女人说了让人火大的话不是吗?不也是那女人先动手的吗?而且……

“我、我……只有十七。”

爸爸只是维持着一脸苦涩的表情,像是认为这无关紧要地摇了摇头,而那女人则像是在嘲笑似地哼了一声。那或许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事,那或许很可笑。毕竟那只不过是几个月的差别。但是爸爸却犯下这种错误……这总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总而言之,我先说现在该说的事吧。你想要进短大吗?”

由于可能会发出带有哭声的声音,因此我不发一语地点点头。

“我希望你能回来,我们三人一起住。”

“……为什么……”

“父女分开住……这样,很奇怪吧?”

“……会、会吗……”

爸爸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们……再一起生活吧,馨。”

为什么在已经过了两年半的现在,才突然说这种话呢?没能在分开生活的时候就立刻发现这件事有问题,那才真的奇怪不是吗?这太没道理了。

……可是……

我两手手肘靠在桌面,将额头抵在交叠的双手上。

可恶!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这绝对有问题,一定有什么蹊跷,但是……爸爸这样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要和我一起生活,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

我真的好高兴。我无法克制地这么想。

“……我……”

我虽然打算开口,但发现声音在颤抖,因此重新让自己陷入沉默。就像是在进行狙击时一样地重复深呼吸,让自己冷静。虽然不可能冷静下来,但我还是这么做。

“我……呃……我想念短大。”

虽然我真正的想法并不是想念短大,但如果不这么说似乎就会被心里涌现的感情给吞没。

“……那样也可以。爸爸会支持你的。但是只要三年,不、两年也好。等在家里补回到目前为止疏远的关系后,再念也不迟吧?像现在这样一直分开生活让爸爸很难受。所以,馨……”

“与、与其问我……不是该问那个女人才对吗?她很讨厌和我住吧?况、况且她也会怕我吧?要不然她就不需要带这些人来了。”

我只移动视线,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平静,在杯子还凑在嘴边的状态下,闭着眼睛简短说了一句:“我不介意。”

我原本以为她一定会说:“我才不要和她一起住”的,怎么会这样?

无论是爸爸还是那个女人,之后都没有再说半句话。为什么你们不说话呢?虽然我这么想,但接着便发现他们是在为我保留思考的时间。

“……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对我说这种话呢?”

爸爸虽然沉默地将杯子拿到嘴边,但动作做到一半才像是想起那难喝的味道似地,连喝都没喝就将杯子摆回桌上。那女人看了爸爸一眼后用力叹了一口气,接着用瞧不起人的眼神对我开口。

“既然都说要一起住了,你就老老实实照办吧。馨,只要你别像野兽一样地攻击我,我才不会介意呢。”

虽然那女人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爸爸“喂”地出声制止了一下,但那女人似乎并不在意。

“……你真的……那么想吗?”

“是啊,没错。所以你也干脆点吧。”

那女人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摆出任何安慰的表情。但不知为什么,感觉再这样下去,我就会认为她是个好人……好可怕。

快回想起来,这女人是把妈妈房间毁掉的罪魁祸首。将我赶出家门的元凶。是坏人。是讨厌的家伙。她是我最讨厌的人。

……她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人。绝对不是,但……可恶。

“可、可是,这实在……很奇怪不是吗?呃,因为,怎么说……因为,之前都……”

我在自己少见的暧昧态度下,想了许许多多辩驳的词句,但却无法照实说出来。情绪定不下来。因此也无法决定要说的话。我的视线只是不断在桌上打转。

就在这个时候,那女人唉!地大声叹了气。

“你也差不多该把话说清楚了吧。不是YES就是NO。……现在你父亲可是处在很为难的立场呢。他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地步……好不容易有了攸关升官的——”

“别说了!”

爸爸终于出声,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脑袋将那女人短短的几句话,和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重新组合在一块。这让我看到了一个简单的答案。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爸爸要突然把三年来一直放着不管的我找回家。为什么在这世界上,应该是最讨厌我的那个女人,能以一句‘不介意’地选择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原因。我全都明白了。

这其实很简单。

“是、是这样啊。说得也是,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都这么久了爸爸才要……对我说这些。……因为我如果一直不在家,就会因为家庭不和的理由对升官造成影响嘛。这也难怪。所以才会要我……要我……我……”

想到自己如此难堪,让我忍不住落下泪来。听到要我和他们一起住的话语,就算只是一瞬间,但想到会为此感到高兴的自己就让我内心充满不甘。我真的打从心里感到高兴,正因为这样才更觉得不甘心。

而且在面对这世界上应该是我最讨厌的那个女人时,我心里竟还稍微闪过她可能是好人的念头,这种无可救药的愚蠢更让我感到屈辱。

我知道泪水正顺着脸颊滑落。但是我并没有伸手将泪水拭去,而是仿佛根本没有流泪似地抬起头。

“馨,不是的,爸爸只是……”

我拨开爸爸轻轻伸向我的手,从胸口的口袋中取出玫瑰。

“你还是高中生吧?”

那女人这么说道。我毫不在乎地将粉红珍珠色的滤嘴含在口中,接着用银白色的打火机点燃香烟。由于我无法将视线停在那女人及爸爸身上,因此干脆面向着旁边的马路。

就算眼眶不断涌出泪水、嘴唇也不断颤抖,但仍继续抽着烟。我完全感觉不出香烟的味道。

滑落到下巴的眼泪和烟灰一同掉落在桌面上。我既没有伸手擦去泪水,也没有将烟灰弹到烟灰缸或纸杯内。我没有余力那么做。

因为如果我感觉如果将滤嘴从嘴边拿开,就会发出难堪的声音。

我注视着这个扭曲的世界,努力让脑袋去想其他事情。啊,天气好晴朗。就快到夏天了。马路这么宽,但车子却好少呢。啊,有一辆好大的车子开进停车场了。奈绪那边不知会不会有问题。

……奈绪……奈绪……你知道吗?奈绪。我好难受喔。难受到什么都无法思考。我内心某处,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

如果那个女人消失,或许以前的爸爸就会回来。我原本还认真地抱着这种想法呢。爸爸仍然是我的爸爸,其实他一直都在担心我,一直都还爱着我。我真的那么想。因为爸爸不够细心,因为爸爸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才会过这么久才来找我。比起眼前的那个女人,爸爸还是选择我。我一直这么想的。

可是就算真的是那样也会让我感到不甘心,因此我才一直摆出拒绝的态度。其实爸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还是有点高兴。

但到了最后我终究只是个笨蛋。我一定是个大笨蛋。

不管这个女人在或不在……爸爸也已经……

……奈绪。事实就是这样吧?对吧?奈绪……

我等到一整根烟变成灰,然后将滤嘴往桌子正中央一按,把火熄灭。

为了让事情按照计划进行,我开始深呼吸。同时也伸手擦干眼泪。

然后是最后的质问。我用仍满是泪水的双眼,努力望着爸爸。

“爸爸。”

“……你想说什么吗?馨。”

“如果你真的想和我一起生活的话……”

虽然我知道这些都已经全是假话,但要将这些话说出口仍让我感到十分难受。而且胸口感到疼痛。

瞬间涌现的呕吐感,让我连忙吸气克制住呕吐的冲动。我用力吸气,硬是让自己恢复平静。

“就立刻和那女人分手。……正式的,和她离婚。然后说妈妈是你最爱的人,说你爱我,最喜欢我。要真心对我说。用力抱紧我,吻我。就像以前一样。”

蠢毙了。我听见那女人这么说道。爸爸的视线虚晃了一会儿,接着开口。

“……我爱你。我最喜欢你了。所以现在才会在这里。毕竟,我是你的父亲啊。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那么……”

“可是……你也明白吧?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或许你们之间有隔阂,但她也已经和我们是一家人了。这些你都懂吧?……所以你别再说那种孩子气的话了。”

爸爸的这些话打破了我心中的防线。

我已经没有任何需要再压抑自己的感情的理由了。

我放任自己的情绪,在用手拍打桌子的同时起身。

“我还是小孩呀!我是爸爸的小孩吧……我希望爸爸说喜欢我,说爱我不行吗!?”

妈妈那时所说的话,现在正刺痛着我。

‘当妈妈这样抱着馨的时候,也在忍着不抱爸爸。爸爸虽然也想同时抱着妈妈和馨,但是也得要忍耐同样的事。这样你明白吗?馨’

“我希望爸爸抱我,吻我,这样想不行吗!?连这种事都不能要求吗!?为什么爸爸连这点事都不愿为我做呢!?”

我一边流着眼泪,像是要抢走所有说话的机会似地喊叫着。

喊出我从小就一直维持到现在的任性。

“为什么爸爸要觉得那女人比较好……为什么爸爸不能只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爸爸会变得这么多呢?”

我就像腿软似地重新坐回椅子上,然后用手按着脸,放声哭了出来。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我的眼泪从指间流出。也发出了哭泣声。

“馨,你冷静听我说。爸爸……”

“别碰我!”

我用力地拨开爸爸伸向我的手。

接着我一边哭泣,同时瞪着爸爸的脸。

“我的爸爸……一定和妈妈一起死了。已经只有在回忆里才能见到了。”

“别冲动,馨。你冷静点。”

“我还只是小孩。所以……我办不到。”

我伸出被泪水沾湿的手,拿起桌上仍和奈绪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我让手机接上耳麦,并将手机放进胸口口袋内,随后我戴上耳麦起身。

“我以前是最喜欢爸爸的。我是真的爱着……以前的爸爸。爸爸也爱着我。那时后我每天都很快乐,每天都很幸福……可是,爸爸已经不在了吧。”

“……馨……”

爸爸也站了起来,第三次朝我伸出手,但这次我退后一步,躲开了爸爸的手。

“也该够了吧?没救啦,这丫头。她脑袋果然有问题。就算把她带回家里,她也只会再制造问题罢了。与其那样——”

那女人这么说着。我现在已经没有愤怒或任何情绪了。我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接着最后再看了一次爸爸的双眼,就算我仍在流泪,但能尽可能带着笑容开口。

开口说告别的话语。同时也是给奈绪的信号。

“……拜拜,爸爸。”

响起的沉闷枪声。脑袋被击碎的女人。四散的脑浆。停止片刻的时间。搞不清楚状况,搀扶住那女人瘫软身躯的爸爸。那两个男人从我身后朝爸爸冲去。

耳机内传来奈绪的吐气声。缓慢、冷静,对于狙击、对于杀人,都完全无法多做思考的平静吐息。还有在电话那头空弹壳的弹跳声。

金发男毫不犹豫地想挡在射线上成为肉盾,高挑男子则扯住爸爸的肩膀,试图将爸爸拉进店内,但已经太迟了。

奈绪的第二枪。仿佛从天而降一般,从枪口射出的7.62公厘铅箭。

子弹掠过金发男的身侧,正确无比地贯穿过爸爸胸膛。

爸爸口中吐着血,同时用那睁大的双眼望着我。

我带着先前的笑容,从包包里抽出90TWO。拉动滑套,将子弹送入药室。举枪、扣扳机……枪口对准我原本最喜欢的爸爸,射穿了他的脸。

那从公司回家时长出胡渣,拥抱我时总是让我感到刺痛的爸爸的额头。

只有在望着我和妈妈时,会变得柔和的眼角。

我亲过好几次的脸颊。

亲过我好几次的爸爸的嘴唇。

……我不断地开枪,直到全都变得一团血肉模糊。

我原本最喜欢爸爸了,最爱爸爸了,真的。

——拜拜,爸爸。

13:15

“元川,在停车场!快!”

“我知道!是五楼或六楼!”

两人边吼边从为了跟踪海棠馨而停在马路上的MARKX冲出车外。中谷跑向海棠馨的方向,而元川则前往多半是栀奈绪所在的立体停车场。

现在已经不是考虑时机的时候了。虽然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是要在海棠馨进行狙击的现场动手,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能希望海棠馨用类似M92F的手枪将看似自己父亲的人射杀的事实,能让检察官努力发挥了。这样应该有办法将她问罪才对。

元川在横越马路的同时也使用手机联络中岛。“她们动手了!”元川一开口就这么说道。接着元川告知中岛有关海棠馨目前的住所位置,同时将细部的处理全交由中岛定夺。

元川将手机收进口袋后,随即从腰际的枪套中抽出P90,然后用牙齿咬住滑套。在左手没受伤时轻而易举的动作,换成用牙齿来做却需要花费难以置信的力气。或许是因为奔跑的关系,牙齿一直在滑套上磨来磨去难以抓到施力点,背部也窜过阵阵疼痛。

元川最后好不容易才成功让滑套后退。接着松口。滑套前进,子弹从弹匣内进入药室。

元川接着让枪口保持朝下,从车辆入口冲入停车场内。

外面傅来了复数像是手枪的枪声。还有群众发出的尖叫。元川虽然担心中谷,但其实他也没有太多余力去担心别人。因为栀奈绪虽说还是小孩,但手中却持有手枪跟狙击枪。

虽然在警方教材中有面对使用狩猎用步枪或散弹枪等枪械的犯罪时,所该采取的应对法,但是……其中也只有‘在留意周遭民众安全的同时请求支援,并等待支援到来’这种极端的消极手段而已。而那确实也是以团体行动为前提的警察所该采取的手法。

但是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容许他们等待支援。虽然现在中谷正动身准备逮捕海棠馨,但这个举动很可能都是在栀奈绪的瞄准镜范围中进行。

元川的动作非快不可。

元川所跑过的地方,有着悬挂在两公尺高的天花板上,因老旧而不断闪烁的照明。左右则是许多并排的车辆。元川开始寻找上楼的手段。如果顺着车道走,只能沿着不断转弯的螺旋状道路上楼,但像这种类型的立体停车场应该会有给人使用的电梯才对。

元川立刻找到电梯,但电梯门上,却贴有一张写着故障中的老旧纸张。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元川将注意力栘到电梯旁像是逃生门的厚重金属门上。元川操作P90的击槌释放压柄,让击槌回到安全位置后用下巴夹住枪,然后用转开门把,用肩膀推开厚重的铁门。

打开门后,伴随着老旧的臭味,元川看到的是水泥墙壁还有用金属搭成的简单阶梯。元川重新将枪拿在手中,像是要以运动鞋底踹向地面似地猛力跑上楼。

元川在刚过四楼的地方开始觉得快要喘不过气。这并不是因为疲劳,而是之前断掉的肋骨的疼痛所导致。

元川抵达五楼,再度用下巴夹住枪然后拉开铁门。接着元川手握着枪,观察停车场内的状况。五楼虽然没有开灯,但由于外围是用铁栏杆围起,因此外头的阳光能照进室内,虽然稍嫌阴暗,但还是能够视物。

停车场内零星停了几辆车。其中有一辆黑色的悍马,看似那辆悍马拥有者的人则站在停车场边缘,多半是在观看着露台的情况。

“我是警察!”

一被元川举枪威吓,那人便慌忙地举起双手。看来是无关的人。而就在元川将枪口放下时,听到了一声仿佛高音部分被削去的沉闷枪响。是从外面……不,是从上面传来的。

元川跑到铁栏杆旁,朝下一看,看见有两人倒在露台上,并且还听到了似乎有两方互相开火的零星枪响。但元川无法看到中谷的身影。

元川判断沿车道上去,要远比走楼梯上去安全。因此元川一面拉起击槌,迈步跑向车道。

元川抵达六楼。这里和五楼不同,只有一、两台车。元川看见从一辆小货车后方,露出一截对准停车场外的步枪枪管。

元川举枪朝天花板进行威吓射击。射击的后座力让元川的肋骨感到疼痛。

“我是警察,放下枪,双手放在头上出来!”

沉默。元川让枪口对准小货车的方向,走向前去。从楼下仍传来零星的枪响。虽然元川口袋里的手机正在震动,但现在自然不是接手机的时候。

元川看见枪管缩进小货车后方。元川随即蹲低,手臂紧邻着地板前伸,接着元川将枪口瞄向栀奈绪从车底露出的脚,半威吓地扣下扳机。

呀!对方发出了仿佛用指甲刮玻璃般的短促尖叫。然后用慌张的动作将脚藏到轮胎后。

子弹打中地板后变成跳弹,偏离了目标,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看来应该是没有命中。

元川再次迈开步伐。由于顾忌对方可能学自己刚才那样朝脚射击,因此元川并未直线向前走,而是以一个绕向小货车后方的曲线行进。

元川此时已经可以看见小货车后方的车牌号码。但还看不见栀奈绪的身影。

真的能够应付如果在看见对方的同时,发现对方正用枪口对着自己的状况吗?不知道。

元川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元川停下脚步,再次朝天花板做一次威吓射击。P90的弹匣只能装七发子弹,现在已经用掉三发了。一想到还是按照以往的习惯用枪,却忘了单手填弹得花不少时间这点,让元川稍稍感到后悔。

栀奈绪并没有从车后出来。元川下定决心,在稍稍和车保持距离的状态下,绕到汽车另一面。

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穿着黑色大衣的……应该是栀奈绪。但对方脸上带着防毒面具,左手拿着鹰见步枪,右手则拿着枪口对准元川脸部的银色小型转轮枪。

元川瞬间跃向一旁。栀奈绪同时连开两枪,但没有打中。

一边在地上翻滚的元川同时将枪口对准栀奈绪。娇小的身材,搭配双手的枪械。元川在心里暗骂这是什么不搭轧组合的同时扣下扳机。少女身后的小货车玻璃应声粉碎。

栀奈绪又重新缩起身子,发出接近哭声的尖叫。

看到这个模样,让元川犹豫着是否要用无情的四五口径子弹射击这名少女。元川用握着P90的手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两人隔着约十公尺的距离互相对峙。

只见栀奈绪用她那似乎正在颤抖的手,将转轮枪伸向前方。元川也跟着摆出射击架势。

“住手!把枪放下!我真会开枪的!”

先前那一枪元川刻意射偏。但是子弹所剩不多,也使得他没有故意射偏的余力了。

虽然元川准备了两个预备弹匣放在外套口袋内,另外还有两个放在枪套旁的弹袋中,但是要换上新的弹匣就必须暂时让手离开握柄,在这种距离遭遇战下可不是一件易事。

加上P90使用的四五口径子弹,也在这时让元川对是否要开枪有所犹豫。就算刻意避开要害朝四肢射击,四五口径的平头弹杀伤力对这名少女纤细的手脚来说实在太大了。

栀奈绪在屁股着地的姿势下,手指扣着扳机,以转轮枪的枪口对准元川,而举枪的手也不断发抖。虽然少女缓缓后退,但很快就撞到身后的铁栏杆,失去退路。

虽然在面具掩饰下元川无法得知少女的表情,但还是可以看出她十分害怕。元川虽然不怎么擅长这种做法,但还是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尝试谈判。元川用的不是自己想到的话语,而是向人借来的。

“我现在开始数3、2、1,然后我们一起将枪口移开。这总比两人驳火一起死掉要好吧?”

这段话完全是模仿以前中谷在其他现场说过的东西。元川主要都是负责行使武力的工作,不擅长谈判。

“3……2……1……”

元川将枪移开……但是栀奈绪仍将枪口对准元川。

“怎么了?我可已经把枪移开啰。你也放下吧。”

元川边说边向前踏出一步。缓慢且小心翼翼地一步,又一步地靠近。途中元川发现了疑似少女用来放步枪,袋口仍开着的大提包,元川稍微一看,里面有替换用的弹匣、不知用来做什么的小册子及笔记类物品,在更底下甚至还有着看起来像衣服的东西。

“别靠近我!我开枪啰!我真会开枪的!”

“我不想开枪。所以你也别开枪。”

这也是引用自中谷说过的话。虽然当时中谷在说这句话的同时还大方地将P230JP收进枪套给对方看,但元川实在无法在现在这种状况下一并模仿那种动作。枪口虽然朝下,但击槌仍处在蓄势待发的状态。元川希望至少等距离再近一点,才将枪收起来。

两人的距离现在缩短到约五公尺。栀奈绪仍用枪口对着元川,手指处于随时都有可能扣下扳机的状态,但仍旧没有开枪。

只要再靠近一公尺,元川就打算要将P90收回枪套……然后冲过去一把抓住对方手臂。

虽然有一只手不能用、虽然对方有枪,但毕竟只是个娇小的女孩。抱着多少有些冒险的心理准备,只要能抓住手臂应该就能制住对方。

元川承受着被枪口对准的压力,再踏出一步,接着他操作P90的击槌释放压柄,让击槌回到安全位置。接着元川刻意用对方能清楚看见的动作,将枪收进枪套。

但是就算看见元川收枪,栀奈绪仍没有将枪口放下。

元川绷紧双腿的神经,再往前踏了一步。

13:15

附近一带,到处都是此起彼落的尖叫声。

爸爸的鼻子消失,双眼像是搞笑漫画似地飞出眼眶,不知是血还是什么东西从脸上流下,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持续开枪。那个抓住爸爸肩膀的高挑男性,把变成那副德行的爸爸连拖带拉地送进店内。店内随即也响起尖叫声。骚动声。大混乱。

我垂下仍握着90TWO握柄的双手,仰望着天空。啊,天气真好。好清爽喔。我这么说道。

留在眼眶内的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我吸了一下鼻子,接着用左手擦去所有眼泪。

我给奈绪的信号有三种。

第一种。不要杀任何人。

第二种。只杀那女的。

第三种。把那女人和爸爸都杀掉。

我选了第三种。将那女人“砰”,对爸爸说拜拜……同时也是向目前为止的生活说‘再见’。

那是无论怎么做,都没有藉口开脱的选择。无论在谁的眼中我都是杀人犯,连续狙击命案的关系人。

但是我并不后悔。

‘馨,那两个保镖你打算……啊!小心!有人往露台去了!’

在我听到奈绪的警告同时,看见有人的手正攀在露台外缘。那个人从旁边的步道爬上了高一阶的露台,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名中年男性。我反射性举枪瞄准对方。

但是在我做出进一步的行动前,一个景象先进入我视野的一角,我知道是那个金发男对我拔出了枪。是贝瑞塔。

他在店内从奈绪无法射击到的位置,举枪对准我。

“不准动!把枪放下!趴在地上!”

如果不照办,那个金发男是否会真的对我开枪呢?我没有放下枪,而是继续将枪对准那个刚刚才爬上露台的男人。

“好了,你打算怎么做?”

爬上露台的男人这么说完,转头看了看身后。他或许是在看奈绪所在的地点吧。

当那男人再次转头面对我时,手上已经握着一把我完全没注意到他是何时拔出的手枪。

“总而言之,这下我就和你们一样有枪了。……我是警察,全部把枪放下。”

他淡淡地这么说道,接着迅速地将手中的枪指向那个金发男人。是三角形对峙。这是只要有一人扣下扳机,三人都会丧命的状况。但是我还有奈绪。同样的在金发男身旁也有个已经拔枪,只是仍然将枪口朝向地板的高挑男人。最后现身的那个自称警察的男人明明没有任何人支援,为什么能这么从容?

“警察?为什么警察会跑到这里来?”

因为……在那个正打算说话的自称警察男性后方,我从植物的缝隙间看见停车场的入口,同时也看见有个手上拿着枪的男人正从那里跑进停车场内。

“奈绪!有人过去了,小心点!”

‘咦?’

因为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这里,因此奈绪无法看见大楼下方的情况。虽然奈绪有使用步枪的天分,但一拿起手枪就会莫名其妙地畏缩。

“我立刻过去!”

我朝旁一跃逃离对准自己的枪口,同时朝那名自称警察开枪盲射。但那个人不知是否预测到我的行动,在我开枪之前便翻倒在地板上,躲开我的射击。

金发男射出的子弹从我侧面飞来。我顺着跃出的力道在地上翻滚,躲开那阵射击,随即将枪口转向店内。金发男跟那名高挑男子都打算对付我。

我全身的毛孔在瞬间冒出冷汗。虽然我在害怕之下打算扣下扳机,但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名逃窜的客人……这让我无法开枪。

尽可能不波及无关的人。

我在起身同时将桌子踢倒。金发男他们随即连番开火。薄木板制成的桌面喷出木屑,同时承受着子弹的射击,但是……子弹竟然贯穿桌面。我任凭木屑散落在我的黑发上,低下身子躲过子弹……应该说,是子弹没有射中我。

我仅将手臂伸出桌旁,威吓似地朝他们的脚边射击。虽然子弹没有形成跳弹,全嵌进地板内,但金发男他们还是立刻后退,停止射击。

“所有人都别开枪!”

是那个警察的声音。但是在这种状况下停止开枪就等于放弃。等于乖乖就逮。我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我一边用90TWO朝对方乱射,同时跑向马路的方向。

“慢着!海棠馨!”

为什么警察会知道我的名字?虽然心中涌现出那样的疑问,但我右手中的90TWO也在这时因为子弹用尽导致滑套后退,让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填弹上。

就在这个时候,警察用枪口对准了我。

“奈绪!”

‘知道!’

伴随着一声闷响,奈绪进行了援护射击。从六楼射出的了7.62公厘子弹,朝警察的眼前飞来,并在他脚下的地板开出一个空洞。射偏了。但是在距离自己仅有数公分的地方有超越音速的子弹飞过,也让那名警察朝后方踉舱了一下。

我抓住这个空档将90TWO的空弹匣丢掉,抽出口袋内的预备弹匣填弹、送上滑套。

脚往露台外缘的扶手上一踩,接着跃下露台。我的身体被漂浮感笼罩。刹那间看到金发男他们正从店内用枪口对着我,但在他们开枪之前我早已在露台下的步道上着地。

骨头和肌肉感受到震动,来自脚底的冲击让我失去平衡,使我跌倒在路面上。我迅速起身冲向停车场入口。

“奈绪,小心点!”

电话对面没有回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正当我打算这么问的时候,电话那头却先传来枪响还有尖叫声。

“奈绪!”

我高声喊着她的名字,同时冲进停车场。虽然有人从后方朝我开枪,但并没有命中。我推开厚重的铁门,一口气冲上阶梯。我的心跳很快。呼吸很快。但脚步却很迟缓。从耳机里传出枪响,以及再一次尖叫。我继续沿着阶梯往上跑。

‘别靠近我!我开枪啰!我真会开枪的!’

奈绪终于传到我耳中的声音,却带着恐惧的色彩。我察觉那并不是因为被枪口对准所造成的恐惧,而是有男人朝奈绪逼近时会出现的反应。

“我快到了,等我!”

我明明已经跑到上气不接下气,但仍不由自主地这么喊道。

现在沾湿我脸颊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冒出的汗水。爸爸他们现在已经从我的心中消失,我心里只想着奈绪。

奈绪,你千万不能出事。我立刻就到了。

我抵达六楼。用几乎要将门破坏的动作开门,随后立刻举起90TWO。

我看见处在双腿无力的状态下,背靠着铁栏杆正举着SP1O1不知在对准什么人的奈绪。在奈绪的枪口前方,是一名年纪约三十左右的男性。那个男人的肩膀以上都露在他身旁的汽车车顶之上,接着他将头转向我的方向露出惊讶的表情。

“啊啊!”

我发出呐喊,接着朝着那名男人胡乱开枪。男人同时压低身子。我的枪击隔着车子,随着对方的动作也将射线压低。汽车后座的玻璃应声碎裂,车门也多出几个黑色的窟窿。

“奈绪!”

“馨!”

我们叫着彼此的名字,确认对方平安。

“可恶!”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是我似曾相识的声音。

用吊在脖子上的三角巾固定住左手的他,这时从汽车后方跃出,用枪对准我。

那家伙朝我连开两枪。他似乎是想打我的脚,但只见弹头击中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后变成跳弹。我见状也立刻躲进铁门内侧。

“唔啊啊!”

奈绪大叫。那不是害怕,而是呐喊。紧接着是三连射的枪响。我也跟着在慢一拍之后再度举枪朝那男人射击。但是我那就算说客套话也实在谈不上高明的射击技术,没能打中那个男人。

虽然我不知那男人是否有被奈绪的子弹击中,但从我这里仍可看见他逃往停车场深处一辆静止的小型车后方。

“奈绪,你过来!”

奈绪左手拿着步枪,将SP101放进大提包内,然后用右肩扛着提包快步跑向我。我为了预防对方从奈绪身后开枪,我大概瞄准了对方的方向连续开火。没过多久,我听见有东西被丢到地上的声音。是弹匣。就落地的声音研判,应该是空的。

那男人多半是为了要用单手填弹,所以才选择拉开距离。那么说他可能没有中弹?

奈绪一拿下防毒面具,便露出那张看似快要哭出来的面孔。奈绪穿过门口,躲在我的身后。

“奈绪,你没事吧!?”

嗯。奈绪应声用力点头。我朝着大概的方向将弹匣内的子弹全部打光后,便拔腿逃跑。

帮90TWO换上新的弹匣后,我从奈绪手中接过提包然后下楼。

但是迅速跑上楼的两组脚步声让我们不由得停下脚步。上楼的是那两个保镖。在楼梯上,从四楼位置抬头的金发男,毫不犹豫的举枪对准在四楼与五楼间平台的我们,但察觉到脚步声事先做好准备的我,在这时抢到先机。我的第一发子弹掠过金发男身边。金发男随即躲进阶梯死角,仅露出手枪还击。而我也跟着低身避开射线,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连续开枪。双方的空弹壳就像是暴雨似地在地板上弹跳。

这种消极的枪战,形成双方都无法命中彼此的消耗战。

从上方传来了应该是那名警员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说话声。

“现在在三楼或四楼的楼梯间发生枪战!我现在去牵制他们,中谷学长他——”

他似乎在使用电话或无线电。

虽然我不知道那两个保镖和警察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但对我跟奈绪来说双方无庸置疑地都是敌人。不能在这里被夹击。我抓住奈绪正在为刚从提包中抽出的为SP101进行填弹的手,然后爬上阶梯逃往五楼的停车场。现在只能从车道下去了。

我穿过五楼的铁门,在门即将关上之前,我看到金发男他们和绑着三角巾的男人同时到达五楼。他们虽然举枪互指了一下,但没有开枪,随即双方便转向我们所在的方向,同时也将枪口转向了铁门这里。我连忙将门关上。

铁门“砰、砰!”地响起金属碰撞声,挡住子弹。子弹没有贯穿。令手掌发麻的震动从门把传到我的手上。门上可看见似乎是被子弹击中后造成的些微凸起。

“奈绪,步枪!”

奈绪立刻接过提包,操作枪机拉柄。空弹壳弹向空中。扣扳机。枪声。步枪弹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洞。门后传来男人们惊讶的声音。奈绪接着让下一发子弹填入药室,开枪。

接着我持续以手中的90TWO对着那扇门,和奈绪一起沿着车道奔跑。见到门有开启的动作,我立刻开火威吓。我开枪之后,门便随即关上。

“你们这些人,从刚才就在搞什么名堂啊!”

在一辆看起来像大型吉普车,简直就跟装甲车没两样的车辆前,一名高举双手的男人这么大叫着。奈绪立刻用步枪对准他。

“不想死的话,就给我趴下!”

“一下要我举手,一下又要我趴下,莫名其妙嘛!”

那男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乖乖趴下身子。我们经过那家伙旁边,沿着通往四楼的车道奔跑。但是突然从下方传来响亮的排气声。轮胎在路面上行走的摩擦声,让我们知道有一辆车正朝这里开来。是刚才那个警察?

我们重新退回五楼。虽然有段距离,但我还是看见金发男他们小心翼翼地从那道铁门后探出头。我毫不犹豫地朝他们开枪。他们又再次躲回门后。引擎声逼近。

只能豁出去了。

我立刻跑向刚才被我们命令趴下的那个人身边,接着用枪抵住他的后脑。

“车钥匙交出来,快!”

“搞、搞什么鬼呀~”

我抢过那人边说边从口袋中拿出的车钥匙,打开车门。我随即钻进位在左侧的驾驶座,发动引擎。然后是一阵格外厚重的引擎声。这时奈绪也跟着坐进后座。

手煞车并没有锁上。我立刻将排档从停车档切换成倒车档。幸好这是自排车,如果是手排车,我多半没法开吧。我在转动方向盘的同时踩下油门,将车子从停车格开上车道。男人们从铁门后冲出来的景象映照在后照镜中。前方则有辆白色轿车朝这里逼近。

“别这样,快停下来!这可是已经停止生产的悍马H1耶!?还能保存得这么好可是很希罕的啊!别这样,快住手啊!”

那男人死命贴在驾驶座旁的车窗上这么喊着。于是我决定用力地推开车门,将那个男人甩离车边。接着将排档转为D档。随后使劲踩下油门。只见车体伴随着巨大的排气声开始移动。

沿着车道爬上这层楼的白色轿车驾驶座上果然是那名警察。虽然他踩了煞车,但已经太迟了。这辆应该是名叫“悍马”的庞大车身带着强烈加速和警察的座车正面相撞。我在感受到强烈冲击的同时,也听见车外传来那名车主的惨叫。可是我仍是继续踩着油门。

悍马发出的粗野引擎声回荡在挑高仅有两公尺左右的空间内,庞大的车身将警官座车撞到路旁。钢铁互相摩擦、扭曲。透过方向盘传来的沉重冲击。晃动的车体。还有进一步紧踏的油门。

我们无视于悍马车主那宛如哭叫般的声音,加速将悍马开下楼。四楼、三楼、二楼,接着抵达一楼。撞断收费站的挡杆,开上一般车道。

当车体来到蓝天下,我也伸手拭去额头上浮出的汗水。不知怎么地,心情变得十分愉快。这种感觉就像是脱下了紧身的衣服,换上自己的居家服一样感觉格外轻松。

这时奈绪手里拿着卸下枪托变短的鹰见步枪,将身子移到副驾驶座上。奈绪旋转并卸下灭音器时,脸上表情虽然呆滞了一阵子,但不久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轻轻“啊”了一声,随即匆忙系上安全带。

“你平常都这样吗?”

“这不是交通规则吗?”

我们笑了。虽然这似乎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但就是觉得好笑。我们就像是在说某人坏话似的,毫不保留地大笑。

虽然事情和计划有着相当大的出入,但我们还是将车朝车站开去。我的鹰见步枪及我们的旅行用品都早已在昨天放在车站内的柜子内。

我们向过去的生活说‘再见’。然后向两人的新生活说‘欢迎’。

我眼前的红绿灯转成了红色。我老实地将车停下,然后边笑边绑上了安全带。

奈绪这时似乎笑到肚子痛似地用手按着腹部,只见她一边用手擦去眼角浮出的泪水,但还是边笑边“话说回来……”地开了口。

“馨,你什么时候去学开车的?”

“嗯?在电玩店学的。”

奈绪的笑容消失了。

13:25

“这还真惨呢。”

穿着西装的高个子年轻人,看着中谷爱车MARKX的残骸这么说道。

“少啰唆,如果你不是敌人就给我来帮忙,混蛋!”

元川在嘴上抱怨的同时,也动手将扭曲的驾驶座车门撬开,将中谷被埋在安全气囊内的身子拖出车外。

虽然车身前半都已经扭曲变形,但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中谷刻意躲避,主要毁损的大多是在副驾驶座的部分。

中谷在和悍马相撞的时候明明已经踩了煞车,但MARKX仍像是被怪兽一脚踢飞似地飞向路旁。

如果真的面对面相撞,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高个子男人让被拖出车内的中谷躺在距离车体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而另一个金发男人则说要用手机打电话给公司之后,便不见踪影了。

元川在驾驶座底下发现中谷的Government。元川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接着灵巧地只靠右手将那把枪的滑套稍微拉开,然后从排弹口朝里一看。不出所料,药室内没有子弹,就算将鼻子凑到旁边闻了几下,也闻不到雷管引燃火药时的气味。中谷不仅是一枪未开,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开枪的打算。

元川叹了一口气,接着将Government收进昏迷的中谷胸口的枪套中。

在这种状况下不知该如何行动的元川,选择用手机通知中岛现在的情况,还转达逃走的黑色悍马,以及那两人的服装等等情报。中岛在电话那头咋舌一声,然后说道:“别无选择,只好变更计划。反正目击者应该不少,因此就用一般的警察手段逮捕她们吧。”

元川听了这些,明白他和中谷似乎已派不上用场了。

就中岛的说法,警方将把海棠馨视为重要关系人,除了在附近一带派人搜索,也会将照片发下去。由于在这个阶段断定栀奈绪就是使用步枪的枪手,会泄漏中岛违法调查的事实,因此决定暂时先不管栀奈绪的部分。

等两人都逮捕之后,为了在审判中赢得有罪判决,到时他和中谷恐怕都得要站上证人台吧。元川挂断电话之后在心里这么想道。

感受到强烈疲劳感的元川,坐在仍然昏迷不醒的中谷身旁用手抓了抓脑袋。

“对了,你们到底是混哪里的?”

闲在一旁的高个子男人被元川这么一问,也伸手抓了抓脑袋。

“我们是干保镖的。这次算是失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

委托人八成是海棠馨的双亲吧。这样说来的确是彻底失败。那两人通通死亡,而且还让杀害他们的凶手给跑了。

那人递给元川一张名片。他似乎是隶属于工藤商会,名字叫河东田。

“在这种状况下把名片交给身为刑警的我可以吗?”

他们多半是合法持有枪枝,作保镖工作的事情应该也是真的。但就算说是工作,追击杀害客户的凶手并开枪的举动也都是明显的过当防卫。换句话说就是违法。

河东田想了一下,然后说了句“还是还给我吧”,便从元川手中抢回名片。

“我还是新人,所以对这类状况还没有多少经验。”

“是吗。你们公司的新人教育可真夸张呢。”

元川拿出口袋内不知何时已经皱成一团的云雀淡烟,将一根烟叼在口中。正当元川打算拿出打火机的时候,河东田便先帮元川点烟。“你不介意的话。”元川回礼般地拿出一根云雀淡烟,而对方也不客气地将烟叼在口中,并点上火。

元川想不到任何该做的事,于是便和似乎一样没事干的河东田专心埋首在将云雀淡烟变成烟灰的作业内。

虽然双方之间没有对话,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任何尴尬的气氛。虽然不久前在楼梯间撞见时一度举枪相向,但只要一起哈一管,似乎就能和对方毫无阻碍地疏通彼此的想法。这也是香烟的魔力之一吗?

从远方传来警笛的声音。或许是警车和救护车吧。

当整根烟化成烟灰之后,这次换成河东田从怀里掏出CABIN特级淡烟,接着像是回敬元川的云雀淡烟似地点好火,将烟递给元川。就在那根香烟的半数化成烟灰的时候,金发男人回来了。

“回去了。我们的工作以失败作结。剩下的事得交给那边的警察负责。”

“这样就完了?就这样认栽吗?可是,上次不是……”

河东田瞄了元川一眼,同时有些尴尬地在话说到最后时含糊起来。

“请便,你们可以不用顾虑,尽量聊。”

虽然元川这么说,双方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

金发男子有些含糊地说道:

“上次我们确实是无庸置疑地吃了憋。而这次只是我和你出纰漏。就副董事长的说法,大姊急忙弄出的文件里原本就有很多漏洞,因此总是有办法搞定的……我们走吧。”

河东田简单示意一下,接着元川便目送着那多半是被海棠家的人的血给弄脏的西装背影从阴暗的停车场中离去。元川在CABIN烧到只剩滤嘴前取出第二根云雀淡烟,将新的烟点上火之后便将CABIN丢到一旁。

就在这个时候,中谷发出呻吟。看来他似乎是醒来了。

“被撞成那样还能四肢健全,还真有一套,恭喜啦。”

元川视线望着铁栏杆外的街景,用不带感情的语气这么说道。中谷撑起上半身,在看到半毁的爱车之后又再度躺下。

“感觉怎样?”

“到了这种地步,包含身体的疼痛在内反倒都让我觉得爽快不少。”

“那可真不错。我真是羡慕死了。”

“我昏了多久了?”

“大约是云雀和CABIN各一根的时间。”

“……我记得作了个梦。是个有关老家的梦。我的老家是在山里,不管朝哪里看去都是一片绿,如果爬上高处俯瞰,那更是……”

“‘但是现在已经被人开发了’的故事吧。这我已经听你说过八次啦。这次是第九次。

要是还有下次,就为十次纪念来庆祝一下吧。”

中谷沉默了一下,过了一段时间整理好思绪后便说道: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元川站起身才注意到肋骨的剧痛。症状说不定恶化了。元川转了转脖子,清楚听到了骨头的声音。

“后续似乎要交给一般的警察处理。勤务外的工作多半已经没有了吧。……说到该做什么,总之我们现在该做的……或许就是带着那家伙一起去喝一杯吧。”

元川此时眼睛看的对象,是那名正蹲坐在地抱着双腿哭泣的悍马车主。

13:55

虽然奈绪铁青着脸,手紧握着安全带,但开车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只是因为这辆车比一般的车要来得宽,所以路上和人擦撞了几次,被按了几声喇叭而已……不过这应该还算在容许范围内吧?我心里这么想着。

我将车开进和车站相连的立体停车场后,在这里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战战兢兢地寻找空位。毕竟除了车身庞大,还得考虑我的技术,因此就算有空的车位,但只要两旁有车……或许就会再增加一些可怜人。

我们在停车场内晃了一阵子,终于在没有照明的角落找到有两个相邻空位的停车格,我将车停在那里然后关掉引擎。

“初次驾驶结束啦。”

“总而言之,我们先换衣服吧。”

由于车体庞大,因此车内空间也宽,因此我将身子移到后座,换上放在奈绪背包内的学校制服。虽然多少有些担心会被外人看到,但毕竟是在车内,加上又是停在这种阴暗角落,因此多半没问题才是。这时奈绪也脱下身上的大衣,将底下制服的皱折拉平。

虽然交通手段和计划有些出入,但总之算是一切顺利。我将脱下的衣服、90TWO、奈绪的大衣,还有分解的鹰见步枪都塞进包包内。虽然皮夹克和裤子体积稍嫌有点大,但还是将东西通通硬塞进去。

我拿着提包下车后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锁上车门,将车钥匙放进口袋内。我打算晚点再把这东西当成失物,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去。

我从奈绪的活页簿上撕下一页,用签字笔在纸上用可爱的字体写了“对不起”,接着稍微想了一下,便在纸上留下一个用来代替签名的口红印,然后将纸张夹在雨刷上。

“搞成这样,人家肯定不会原谅你的。”

奈绪笑着说道。这倒也是。这辆叫做悍马的车子,虽然整体轮廓本身并没有变化,但前半部却已经伤痕累累。最主要还是那次相撞的影响。另外在来这里的路上,两侧后照镜也歪了,擦伤及凹陷的部分也不少。

“还好啦,反正能开这种车的一定都是有钱人,所以应该不成问题吧?”

究竟是在什么方面不成问题呢?我边说边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又笑了出来。我们的笑声在这个跟刚刚不同,带有清洁感的停车场里听起来格外清楚。

“已经过两点了呢。总之我们先动身再说吧。”

我看了看手表,同时将提包肩袋挂在肩上。

“馨。……你有什么感觉?爸爸不在之后。”

奈绪脸上仍带着微笑,双眼中却有着些微的不安。我试着思考个中原因。说不定她是对亲手把我父亲杀害的这个事实感到害怕。

所以我对奈绪说:没问题的。我向她道谢。

但是在我话说出口的同时,我脑中浮现的是我在杀害奈绪的哥哥时,她那副边笑边哭的模样。虽然奈绪说自己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但却有好一段时间都无法止住眼泪。

奈绪或许是在担心我是否也会陷入同样的情绪吧。

“……是这样吗?”

“嗯,感觉很清爽。就像是卡在喉咙的骨头被拿掉一样。”

一想到爸爸的事,其实还是会感到些许的悲伤及空虚,但为了不让奈绪察觉到这件事,我带菩微笑那么说道。

“真的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没有骗我?真的……不会觉得有点寂寞,或是,呃,悲伤,都不会有那种想法吗?”

看来蒙混过关对奈绪发挥不了作用。我决定投降并向奈绪说出实话。其实我感到有点悲伤。我这么说道。但是并不是会让我流泪的那种感情。我又接着这样补充。

“怎么说,就像是把帐算清楚的感觉吧。其实……我觉得自己早就知道结果。我早就知道没机会挽救了。但是却感觉心里还有某处抱着一丝期待。所以就一直拖到现在……我原本甚至以为根本没有能和爸爸面对面道别的心理准备。……所以说奈绪,没事的。谢谢你。”

奈绪这时伸出手,将我抱住。紧紧地、用力地,用力到甚至让我感到疼痛。

“嗯?怎么了?”

奈绪抬起头。她松开手臂,然后直接将她那纤细的手臂绕上我的脖子。接着她轻轻用手指扣住我的颈部……她夺走我的唇。

虽然我惊讶地将头缩向后方,但奈绪娇小的嘴唇却紧紧地追了上来。

除了妈妈之外,这首次和女性的亲吻,感觉十分温柔、纤细、战战兢兢,而且非常……青涩。那就像是做到这个阶段还没问题,但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感觉。可是这种不知所措的感觉,也像是在证明她的认真一样。

过了一段时间,奈绪轻轻松开手臂,并将嘴唇移开。接着她重新抱住了我。

“我最喜欢你了。我爱你,馨。……虽然我知道我无法代替你的爸爸,但我为了不让你感到寂寞,我会努力地……呃、就是……”

奈绪对我做的,是我对爸爸提出的要求。她对我说的,是我没能从爸爸口中听到的话语。而且那并不是想光靠温暖嘴唇来证明的场面话,而是带着真正心意所说出的。

因为太过激动,让奈绪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她就这么着急地想挤出适当的话语。这种甜美的温柔让我感觉身体仿佛像是要被她融化。我高兴到几乎要全身发抖。

我将手放在奈绪的双肩上,轻轻将身体拉开,我注视着有些脸红的奈绪,露出微笑。然后我低下头,让我们的额头彼此接触。

“谢谢你,奈绪。”

我只说了这句话,接着便轮到我夺走她的唇。

虽然从刚才的接触,让我知道她没有任何经验,但是……我还是毫不保留地和她接吻。

这次轮到奈绪吃惊了。她吓一跳想后退逃开,但我却追上去并紧紧抓住她。

会不会吓到她呢?我毫不保留地追求她,毫不保留到甚至让我心中产生那样的不安。

可是虽然感觉仍旧有些畏缩,但奈绪的手臂仍然绕着我的腰,抱住了我,回应着我的心意。

面对那样的奈绪,让我在亲吻的同时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感到十分高兴、高兴到无法克制……而相对地,我也真心地感到害怕。

这种的,她会不会讨厌呢?这样没问题吗?我心里这么想着。

我稍微收回身子。但接着又轮到她逼上来。等等、我还、再等等……我只说出这几个字。

……已经没有任何顾虑可言了。

我们顺着自己的心意,顺其自然地互相追求。

人原来是这么想要爱上某人的生物啊。我心中出现这样的惊讶。

听到喜欢的人说对方也喜欢自己,就会感到幸福。

和想亲吻的对象亲吻就会感到高兴。

寂寞、悲伤、痛苦等一切的感情都被赶走,脑袋里、心里全都被奈绪占据。

谢谢你。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我爱你。我在心中不断重复着。

亲吻的时间感觉相当漫长。开始十分唐突。但是结束却相当平静、缓慢,平静到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嘴唇是在何时分开。

我们脸上都布满红潮,眼眶中充满泪水,在看不清彼此面孔的距离互相对望着。

“谢谢你,奈绪。”

我在十分细微的声音中灌注了毫无保留的心意。

而奈绪则是用那像是刚哭过般的面孔露出笑容。

最后我们又做了一次仅是轻轻接触的亲吻,然后才总算松开手臂,分开。

但就算是那样,我们仍无法移开视线,就在注视着彼此的情况下,我们再度放声笑了出来。

……不知怎么着,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对、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我像是要转移话题似地这么说道,同时也伸手拭去那不知何时从眼角渗出的泪水。

我牵着奈绪的手迈开步伐。由于一离开停车场,就看到一旁有间连锁咖啡店,因此我们便走进了店内。奈绪点了将牛奶换成豆浆的白色热巧克力,并加了香草精,另外还点了一份派。我则是点了热的焦糖玛奇朵,然后又追加了两杯将牛奶换成低脂的义式特浓咖啡,接着还点了一份蛋糕。

我们一就座,便开始在店内的喧嚣中交谈。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好呢?我们用这句话作为开场。

在不久前才狙击过,将人、将爸爸杀害,并且才刚经历过枪战的我们,竟然带着这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从容在咖啡店内交谈着。

等一切都了结之后,就找个远远的地方展开新生活,这是我们在前天夜里决定的事。

至于要去哪里,我们并没有决定。虽然隐约有提到既然接下来是夏天,所以我们就到北方去吧之类的,但其实实际上,我们却是一丁点都没有想过该怎么做才好。

但是只要我们两人能在一起,不管哪里都好。只要能在一起,一定能找到幸福。这种没有根据的自信促使我们展开行动。

而且只要手中有枪,就让我们有着无论什么事都能办到的感觉。无论有多少想要妨碍我们的家伙,对我们做出讨厌行为的家伙,对我们……做出背叛行为的人都能杀光。那种没来由的自信,让我们产生了安心感。

尤其是嘴唇留有奈绪温柔的现在,带给我那样的感觉更是强烈。

没有任何不安。也没有丝毫寂寞。

这里只有愉快、幸福的‘现在’。

3

在经过整整一小时之后,我们便前往车站。并不是要回家,而是要去取回寄放在得花五百日币租用的大型寄物柜中,事先准备好的旅行箱。里面除了剩下的所有存款之外,还有我的鹰见步枪跟我们的换洗衣物。

将那女人跟爸爸杀害之后,我的住处多半会立刻被警察发现,因此我们事先做了这样的准备。

话说回来,为什么那时爬上露台的警察会知道我的名字呢?我们走在车站人潮中时,向奈绪问了这个问题,但她也只能摇摇头。不过反正我们早有迟早会被警察察觉的心理准备,因此就算事情有些诡异,但说实在的,也确实是件可以忽视的事。

一定会顺利的。一定能顺利的。只要我们在一起。

……但是当设置在验票口附近的寄物柜进入我们视线范围的同时,刚刚那股自信就荡然无存了。因为在验票口前站了两名平常不会在这种地方看见的制服警员。而且他们手中都拿着一张纸,从他们的举动来看,明显是在辨认行人的面孔。

仔细一看,那张纸上是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性……是我。不管怎么想,警方的动作都太快了。

无论是那个赶到现场,知道我名字的中年警员也好,在这里的制服警员也罢,他们仿佛就像是预测了我的行动一样。我自然地握住奈绪的手。

虽然我们换上制服,但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打开寄物柜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不好,虽然时间似乎恰好是一班电车刚过,警员大多都在注意通过验票口的行人,但等到人潮告一段落,他们还是有可能将视线移到我们身上。我决定牵着奈绪的手,先选择离开车站。我若无其事地回头一看,看来他们并不太会去注意小孩。那时带着防毒面具的奈绪,似乎不成问题。

既然这样,我是否应该在外面等,然后让奈绪去拿行李呢?可是如果不能使用电车,那么移动手段就大幅减少了。应该搭计程车到隔壁站吗?

“馨,走这里。”奈绪边说边拉着我的手,将我拉进厕所。

“怎、怎么了?”

“刚才有警察从正面过来。你没看到吗?”

惨了……甚至还有负责巡逻的人。这样就连行动都有困难了。

“总而言之,奈绪你似乎没问题的样子,所以问题就是我了。……最显眼的,应该就是这头头发了吧。”

我环视了一下厕所内部,边确认没有其他人边说,奈绪便要我转过身,而我也老实照办。接着奈绪便将我后方的头发分成三束,开始绑起辫子。

“虽然不知道警察拿的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但馨你从以前就一直是这个发型吧?……既然这样应该没什么问题。就算只是绑条辫子,感觉也会不一样呢。……这是馨自己说过的喔,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啦。……是说你以前的发型吧。总觉得好怀念喔。”

没错,我记得初次见到奈绪的时候,她留着一条大约长到肩部,像是短尾巴般的乌黑发辫。

由于奈绪的座位就在我的前面,因此她的发辫在我眼中看来就像是小狗的尾巴一样,每次看到发辫随她的动作摇晃,就会让我想伸手将发辫抓住,当时奈绪就是留着那样的发型。

“馨把头发绑成这样,或许看起来会很像乖学生喔。如果再加上眼镜就更好了。”

“咦?我平常就是乖学生了吧?”

奈绪笑了。虽然是处在这种状况,但有她在身边,就能让我感到愉快。

没问题、没问题的。一定会有办法。一定能够解决。

辫子绑好之后,奈绪又将她身上的手帕绑在辫子末端,做成一个大缎带。完成……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不习惯的关系,感觉这种发型实在不是和我很搭。

“怎么样?馨。不、不好看吗?”

“还好啦,只要不会被一眼认出来就行了。嗯。”

我们重新补上因为一连串骚动而显得凌乱的妆,同时也顺势把妆换成较为明亮的色调。

搭配发型,感觉更是与原来大不相同,但是否能够……

为求谨慎,最后还是决定由我留在厕所等待,让奈绪负责取回行李箱。

奈绪趁着另一班电车旅客下车的同时前往寄物柜,成功取回行李箱。然后我在奈绪经过厕所前的时候与她会合。我们混在大群的人潮之中移动。我们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推开行人前进,只是顺着人潮行动。

这段过程实在是让人心惊胆跳。我们尽可能在移动时不将视线移到警员身上。接着走向手中拿着纸片的警员前方。……没被叫住。……通过了。很好。

我持续注意着跟在我身旁,拖着行李箱让辅助轮发出“喀啦喀啦”声响的奈绪,然后松了一口气……我的精神完全松懈下来。为了让视线移到奈绪身上而转过头,接着视线不小心经过她的身后,和碰巧视线望着这边的警员四目相对。而且更糟的是,因为我心里惊觉不妙,而迅速将头别开,反倒更加让对方觉得我行径可疑。

我像是要逃跑似地行走,同时也在瞬间意识到提包内的90TWO,但随即想到要是在人潮这么多的地方发生枪战,不知会产生多少受害者。……我办不到。”……馨、馨……”

奈绪小声地叫着我。我似乎是在无意识间加快脚步。而奈绪推的行李箱辅助轮,发出的声音也和速度成正比加大,因此更加引人注意。

“对、对不起。”

我悄悄只用视线朝后方一看。我看见一名警员边看着手中的纸片,边朝这里走来。但是对方的速度并不算快。就像是还无法十分肯定,心里还拿不定该怎么办的感觉。

虽然我们打算走出车站,但出口也有警员,只好被迫改变方向。由于不知该往哪去,因此我们一直都在车站内徘徊。

我还在你旁边喔。奈绪小声地对我说。我判断继续这样走下去,迟早会被叫住,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我们决定朝停车场前进。毕竟悍马的钥匙还在我口袋里。

虽然对奈绪有点不好意思,但我们还是再兜风一次吧。

“小姐,请你们等一下。”

不知是否是因为行径可疑的关系,终于有警员叫住我们。我们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只是不断向前走。

“喂!”警员在我们后方喊着。他的语气和先前不同,态度中充满怀疑。

接着听见的是小跑步朝我们追来的警员脚步声。我四处观察了一下。和车站内不同,这条通往停车场的通道没有任何行人。

我放慢步伐,让奈绪先走。当奈绪走到前方时,我轻轻朝她背上推了一下,而她也像是懂我的意思似地没有放慢脚步,继续前进。看着奈绪远离的身影,我反而停下脚步。

“喂!”警员的手随着这个声音搭到我的肩上。在他的体温穿过制服抵达我的皮肤之前,我便转身拨开那只手,接着一脚踢向警员大开的腹部。他闷哼一声,身子晃了一下,接着踉舱几步,帽子也掉到地上。

我趁着这个空档从提包内掏出90TWO,将枪口对准警员的头。

“安静,别乱动。把手放地上。我不想杀你。”

“……住、住手,别这样。”

比我想像中来得更加年轻的警员,或许是初次被人用枪口指着,只见他立刻浑身发抖地说。在状况及精神上都处于优势的我,将90TWO换到左手,我走近趴在地上的警员身边,用枪口抵着他的脑袋,将手伸到他的腰间。我从做得难以将枪取出的枪套中拔出了黑色的小型转轮枪。虽然枪种不同,但子弹搞不好是和奈绪用的枪一样是三八口径。由于在握柄部分绑着一条绳子,看起来不像是能拿走的样子,因此我伸手去按转轮扣,打算移开转轮部分,但是……奇怪?奈绪的SP101明明只要轻轻一压,就能将转轮的扣锁解开,但这把枪的构造似乎并不一样。稍微摸索了一下,才知道应该要往前推才行。解开转轮扣锁之后,便将转轮转出。接着我将转轮枪的枪口朝上,子弹顺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我随即将那些子弹踢散。

“要是你乱动的话……我就杀了你。别动。”

我将转轮枪丢下,用90TWO的枪口指着警员朝后方退开。看见那名警员悄悄将手朝转轮枪伸去,于是我便扣下扳机。枪声,还有弹头命中地板时发出的尖锐声响。他立刻将手缩回。

接着我将枪口从警员身上移开,接着转身跑离现场。90TWO的滑套已经开启。而替换的弹匣则在行李箱的提包中……正确的说,是塞在提包里的皮夹克口袋内。逼不得已只好解开滑套锁,将枪丢进提包内,全心专注在奔跑上。

我进入停车场,跑到悍马停放的地方。

“奈绪,快上车!”

“钥匙在你那里!”

啊、对喔。我边说边从裙子口袋中取出钥匙,打开车门。然后我将雨刷上那写着‘对不起’的纸条丢到一旁,接着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奈绪则带着行李箱坐进了后座。

就在这个时候,刚才那名警员拿着枪跑了过来。“不要抵抗!”双腿发抖的他大声喊着。

“奈绪,低下身子!”

我踩下油门,让车子前进。警员开枪。驾驶座旁的侧边后照镜虽然被打得粉碎,但我仍让车继续加速,一路朝出口前进。

“馨,你打算怎么办?”

奈绪爬到副驾驶座后,便从我摆在一旁的提包中取出SP101。

“总而言之,先到能让人放心的地方吧。”

我在今天第二次破坏了收费站的停车挡杆,将车开上车道。接紧着是从远方传来的警笛声。我透过后照镜一看,发现后方有一辆警车。是那名警员联络同伴的吗?应该破坏无线电的。我真是太粗心了。

“奈绪,把枪准备好。为防万一,记得穿上大衣跟防毒面具。”

紧追在后的警车发出了“前方的黑色悍马立刻停车!”的警告。但是我们当然是选择无视。

我带着警告意味对前方轿车鸣响宛如野兽咆哮般的喇叭,同时踩下油门。由于前方的车辆纷纷让到路旁。因此我也能不断加速。虽然这里是交通拥挤的车站前,但所有人、车看见我们靠近时都纷纷逃向两旁。

“馨,我随时都可以射击。”

奈绪穿上大衣、戴着面具,手中拿着没有枪托、灭音器的鹰见步枪,这么对我说道。

“很好,动手吧!”

奈绪立刻移到后方,放倒后座。接着奈绪从那格外宽敞的货台上,打开了双开式的后门。虽然我无法透过后照镜确认,但我能够轻易想像得到紧追在后的警车里的人们这时会有什么表情。

肯定是不折不扣的惊讶吧。

奈绪在货台上摆出蹲低身子的姿势,然后开火。与没有灭音器的步枪发出的震撼枪响相较之下,悍马的引擎声听起来只像是耳边吹过的风声罢了。

奈绪没能压住后座力,枪口朝上地整个人坐倒在货台上。

我从后照镜中看见警车的右前轮爆胎。橡胶车胎被扯得粉碎,车轮钢圈和柏油路面接触后冒出火花,接着停止。后续的平民车辆则撞上停止的警车,造成电影场景般的夸张车祸。

“哇~没有装枪托的话后座力好强喔。手好痛。”

奈绪甩了甩原本握着枪柄的右手。而我则笑着稍微减慢速度。

她关上车门,接着问我打算开去哪里。但老实说我也想问这个问题。由于是被迫决定先逃跑再说的状况,因此根本不可能有目的地。

加上刚才发生过的状况,要是把这辆车开在大马路上肯定会相当醒目,但要是开进小路,以我的技术又没有能够顺利驾驶的自信……我看了看道路上方的蓝色看板,看来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开下去,就能回到我们居住的小镇。

“我们先回镇上吧。毕竟那里我们比较熟,找条山道之类的把车停下然后再搭公车好了。”

“安全第一喔。要是出车祸回不了镇上,那可就得不偿失啰。”

你!说!什!么?看我开玩笑地假装生气,仍戴着面具的奈绪也笑了起来。

在我负责驾驶、奈绪负责监视是否有车辆追来的过程中,我们便不知不觉地陷入拥挤的车阵。

真是倒楣,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塞车呢……?

我缓缓踏下煞车,让车身停止。然后我睁大了眼睛。因为我看见车阵前方,有数辆警车横停在车道上,在路上进行盘查。

“不会吧?惨了!”

就算旁边有无数车辆,这种大型的悍马想不显眼都不行。仔细一看,已经有数名荷枪实弹的警员正从进行盘查的地方朝我们的方向赶来。

而且更糟的是,前后左右都被一般车辆包围的我们根本动弹不得。

警方被我们在光天化日下狠狠摆了一道,因此看来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这下我也别无选择了。

我从摆在副驾驶座上的提包中取出90TWO。接着摇下车窗,用左手握着手枪对准跑近的警员扣下扳机……但是,没有射出子弹。手枪只发出了清脆的撞槌敲击声。

“咦?为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看着手中的90TWO。啊、对喔。我刚才就已经把子弹打完了。

子弹还放在皮夹克的口袋里。无法立刻拿出来。既然这样,就只得硬着头皮拼一拼了。

我将排档换成倒车档,同时踩紧油门。引擎发出轰隆巨响。虽然停在后方的小车发出了像是哀嚎般的喇叭声,然而我仍然不当作一回事地倒车。我感受到沉重的冲击,即使那样还是用力踩油门,连同那辆小车一起推向后方。

“馨!这样太乱来了啦!”

“没有其他办法了嘛!”

又一次的沉重冲击。这次连小车后方的车辆也一并撞上。就算是悍马,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法后退。我将排档转成前行。接着将方向盘打向右边,然后再次踩下油门。警员虽然大声警告我停下车子,但排气声却将他们的声音盖了过去。

我将悍马开离车道,以斜线快速前进,并且在横挡于前方的车辆空隙间穿梭……正确的说是将车宽有两公尺以上的庞大车身,凭蛮力撞进那狭窄的车辆空隙。我身边响起一般绝对不可能听到的金属破坏声,一一将其他车辆撞开。

奈绪以摇下侧面车窗,用SP101朝冲向我们的警员脚边连开数枪。路面上随即掀起一片柏油粉尘与警员哀叫声。

我开到中央分隔岛,悍马轻而易举地越过高度有数公分的落差,并在一路撞倒种植在分隔岛上的矮小植物之后,开上对向车道。

我没有从容回转的余力。因此只能在对向车辆不断逼近眼前的车阵中开始逆向行驶。

“馨!等一下!”

“安啦!凭这辆车的车身,就算被撞到也不会死的!”

“别人会死啊!”

我让悍马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响逐渐加速。迎面而来的车辆全都急忙转换车道闪到一旁。这样大概可行。我继续用力踩下油门。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阵金属撞击声,接着看见一辆警车从进行盘问的检查哨开过中央分隔岛,挡在我们前方。对方看来也是很拼。

“馨!快避开!”

“抱歉!没办法!”

“别在开始之前就放弃啦!”

警车就像是要挡住车道似地横停在悍马前方。我能看见驾驶座上警员的样貌。要是这样继续直进,那名警员肯定会有危险吧。

“真是的!”

我将方向盘打向右边,但是如此庞大的车宽无法完全闪开。结果悍马在近五十公里的时速下,斜撞到了警车的前半部。

强烈的冲击撼动着车体。奈绪则摔倒在货台上翻滚。我紧接着将方向盘打向左边,轮胎随即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悍马的后方车窗布满裂痕。警车则像陀螺似地被撞开。

我稳住方向盘,再度踩下油门。但是加速得越快,迎面而来的车辆闪避的时间也越短。

再这样下去迟早都会相撞。

在逼不得已之下,我决定再度跨越中央分隔岛回到正常车道,但由于已经有速度的关系,车体就像是开上跳台似地腾空。落地的冲击让奈绪发出哀号。

“我已经快被摇散了啦~!我不是说安全第一了吗!”

“安全啦、安全啦!你看,我们都没事呀!”

“……我们吗……”

就算承受了那般强烈的冲击,我踩下油门后悍马仍可持续加速。我们已经逐渐远离检查哨,但是……又多了两辆在我们后方穷追不舍的警车。警笛声逐渐靠近。论加速是对方占有优势。

“又来了……奈绪,拜托了!”

奈绪接上卸下的步枪枪托。拉动枪机拉柄。就在这个时候,奈绪短促地“啊”了一声。

“抱歉,子弹打完了!提包给我!”

我将一直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提包丢向后方。

这样一来,在奈绪填弹的这段时间,似乎就只能靠我的驾驶技术来撑了。可恶,我没有自信的说。

这时一辆警车从悍马旁边超车,就在那辆警车超到前方的同时,副驾驶座的警员将拿着枪的手伸出车外。我随即短促地左右打着方向盘,让车体左右摇晃。而奈绪也在车内左右翻滚着。他的子弹没能命中车身。虽然警察以一定频率连开了五枪,但仅有两发子弹在车体上发出了沉重的金属声响。而且既然悍马还能像现在这样正常行驶,那代表都不是有效弹。或许对方是打算射击轮胎吧。只见开枪的警员又缩回车内。

这时我往后照镜一看,发现后方警车的警员,也从副驾驶座伸出手枪。这次我没有左右摇晃,而是紧急煞车。随着一阵仿佛要将耳膜撕裂的声响响起,我也差点撞上方向盘。而奈绪则从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滚到了前面。轮胎冒出白烟。紧追在后的警车虽然打了方向盘,但还是没能闪避地一头撞上悍马的车屁股。

我顺着仿佛被人从后方狠推一把的冲击,再次将油门踩到底。而奈绪又再度滚向后方。

我从后照镜中看见后方警车的引擎盖扭曲碎裂,车身也侧翻在路旁。警示灯则像是鲜血般散落在柏油路面上。

还剩一辆。

“我全身都好痛喔~馨~”

“抱歉!”

虽然在货台的的奈绪口中抱怨着,但似乎还是设法替弹匣完成填弹,并且拉动步枪的枪机拉柄。她将枪拿在手上,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着开在前方的警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后车门。但由于现在车速很快,因此在奈绪放手的同时,风压便自动将车门快速关上。

“这、这样要怎么打……?”

就算是造形纤细,在比较上全长较短的鹰见步枪,要从窗户只伸出手臂射击也太胡来了。但如果改用像刚才那名警员那样在行驶中用手枪射击的方式,我们也没有能顺利命中的自信。而且警车的后车轮可是大半都被挡泥板覆盖,和属于完全外露型的悍马车轮可说是完全相反。我们也没有是否能够光靠手枪子弹打穿挡泥板并命中轮胎的把握。

……怎么办……?

“奈绪,你来副驾驶座。把右边的挡风玻璃打破吧。SPl01!”

这辆悍马的挡风玻璃分成左右两块。如果只打破右侧,应该不会对驾驶有太大影响才对。

我用右手接过奈绪递给我的银色转轮枪,接着我便朝向副驾驶座前方的挡风玻璃连开三枪。玻璃上出现了蛛网状的龟裂。我又开了两枪,但是玻璃还是没有崩落。

“剩下的,奈绪,你可以吗!?”

“我努力试试。”

奈绪坐上副驾驶座后,不知为何先选择系上安全带。

“你在做什么?”

“我不想再打滚了啦!”

奈绪从我手中抢过已经没子弹的SP101,开始用手枪敲击挡风玻璃。挡风玻璃随即变成细小的碎片崩落。当玻璃下方被敲出一个半圆形空洞后,奈绪收起SP101,接着从那个空洞伸出鹰见步枪的枪口。或许是因为安全带让奈绪无法摆出正常的射击姿势,因此奈绪采用的是将枪身靠在仪表板上的依托射击。

就在这个时候,拿枪的手又从前方警车的副驾驶座中伸出。

“奈绪,你打得中吗!?”

“晃得,好厉害……馨,拉开距离,这把枪的瞄准镜无法打太近的东西。”

听奈绪这么一说,我便移开踩在油门上的脚。而警车上的警员也在同时开枪。碎裂的右侧挡风玻璃上又出现新的空洞。看来他们因为奈绪的步枪受到惊吓,而决定直接把目标对准人了。

我缓缓踩下煞车。让悍马与警车之间有充分的距离。这时的奈绪仿佛完全无视方才的枪击一般,开始沉稳地呼吸。

砰!紧接着是让人难以想像是由那纤细步枪所发出的厚重枪响。前方警车的右后轮应声爆裂。这次并没有像先前的警车一样挡在前方,而是冒着火花缓慢地将车偏向右侧。于是我们便悠哉地从那辆警车旁边超过。

奈绪转头观察后方,确认没有其他警车追来。

我们相互对望,这下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我们在抵达镇上之后,便将悍马丢在一处无人停车场。而我也再次在活页纸上写了“对不起”,然后将纸条夹在雨刷上。车体坑坑巴巴,甚至还开了几个弹孔……这次人家真的不可能原谅我了。内装及驱动部分姑且不论,但是就外装的损伤程度,恐怕整台换掉还比较好。

因为警方迟早都会追来,因此我们在收拾行李,奈绪也换回一般的制服打扮之后,便迅速离开停车场。

我们在半路上用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庆祝。虽然有着疲劳感,但也有超出疲劳之外的满足感。或许用“充实感”形容会更加贴切。毕竟我们体验到自己正活在世上的强烈感受。

或许是因为刚刚将警察一脚踢开的关系,我心里甚至有着仿佛我们绝对不会被抓的自信。我感觉只要和奈绪在一块,就能永远像这样突破难关。

我伸手拦了辆路上看见的计程车,我们搭上车。奈绪将行李箱摆到副驾驶座后便坐到我的身边。

“请问要去哪儿?”

“呃……”

虽然我是想到拿着行李一直走会很累人,所以顺手拦下计程车,但我根本没有想过任何目的地。我们互看一眼,然后便对彼此的傻劲放声大笑。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发现司机正露出仿佛在说“我可没空陪你们这些小鬼玩”的流氓般的眼神。这感觉或许比被人用枪抵住来得更可怕。奈绪连忙开口。

“总、总而言之,先到学校去吧。高中……请开到高中。”

司机带着不耐烦的态度开动车子。虽然行驶没过多久便和一辆警车擦身而过,但这次当然不会被警察拦住。

我们同时安心地松一口气,然后互相对望一眼,又再次笑了出来。

我看了看收费计下方的时钟,发现快要五点了。

我将头靠在奈绪娇小的肩上,而奈绪也将脸靠近我的脑袋。我们不约而同地握住对方的手。

只是短短的四小时。我和许久不见的爸爸见面,杀了那个女人,然后经历首次的枪战、初次开车、飞车追逐……还有首次与奈绪接吻。

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多到似乎就要超过我的负荷。无论在哪里都好,我好想好好休息一下。我希望就这样在奈绪的肩上沉睡。

就算知道没过多久计程车就会抵达学校,但我仍旧闭上了双眼。

“到啰。”

司机用毫不客气的语气说。

啧!怎么不稍微机灵点,多绕一下呢。

我们付了钱,下了计程车。现在看起来,已经大幅偏离当初的计划了……怎么办?

“是海天使和……狐狸吗?”

转头一看,是一名手里提着便利商店袋子,身穿学生制服的男性。会用那种名字称呼我们的只有广播社成员,而且还不加敬称的人就非尾山莫属了。带着疲惫神情跟一头乱发的他,站在已经稍暗的天空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啦,我工作到一半。刚刚才快要结束,现在是为了做最后修饰,所以跑去买提神饮料跟晚餐。话说回来,我才要问你们在做什么呢?怎么拿那么多行李?”

“我们……”话才刚说出口,我才发现不知该如何说明,结果支吾起来。

“算啦,没差。如果有空就来广播室坐坐吧。影片几乎都已经做到能看的程度了,所以我正想找些和制作无关的人,听听戚想呢。快,我们走吧。”

尾山一旦讲到和自己有关的事,就会比较不客气。而我们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和他一起前往校舍。这样好吗?我带着这样的表情看了奈绪一眼。

“唔!反正也正好累了,就去广播室睡一下吧。”

“也对。讲到这个,毛毯上礼拜有拿去送洗吗?”

不可思议的是广播室里居然准备了毛毯、枕头等过夜用装备。由于在作品比赛前或之类的日子,留校工作已经变成惯例,因此那似乎是自然变成常备的东西。不过……由于那些东西有很多人用过,因此并不是很受女学生欢迎。

只盖住脚防止着凉好了。

……但话说回来,我们不久前才刚和警察发生枪战,现在忽然从那种超乎现实的惊险场景跳回到熟悉的日常生活。这样的落差让我不禁感觉先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境一样。简单来说就像从游乐场回家时那种感觉。

抬头看着我的奈绪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感想。她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周日的学校,加上又是在傍晚五点的这个时段,原本一般学生是无法进入的。但只要到校门旁的警卫值班室去说明正当理由,还是能够进到学校里。由于广播社算是常客,因此几乎以尾山为代表的所有社员,都是只要露脸就能进入学校。

尾山用他那有力的手臂推开警卫室那扇合叶已经生锈,需要相当力气才能推开的玻璃门。

“午安,我回来了。”

尾山说完走进警卫室后,便看到有两名穿着西装的男人正隔着强化玻璃与警卫交谈。那两人都是陌生面孔。但是看见他们手中拿着印有我面孔的纸张,让我知道他们都是警察。

我们一进入警卫室,他们也转头看着我们,他们的视线依序扫过尾山、奈绪、我,接着皱起眉头。

接着中年警卫用他那感觉有些迷糊的语气,叫了尾山的名字。

“我记得在你那里,是不是有个叫海棠馨的女孩?就是身材高挑,很漂亮的那个。”

“要找海棠,她就在这里呀。”

他边说边用拇指指向我这里,笨尾山。我明白我脸上顿时失去血色。而奈绪则悄悄将手伸进挂在我肩上的提包内。

警察……不,从动作来看,他们或许就是所谓的刑警吧。那是一名看起来像是干练生意人的男性,和一名像是在不太景气的中小企业中经营的男人。那两人交互看了看手中的纸与我的脸。

超乎现实的场景,还在继续。

“你是海棠馨吗?我们是警方的人……有些事想向你请教。能请你一起到署里走一趟吗?”

馨。奈绪小声地叫了我的名字。那并非是带有任何畏惧或不安的语调。而是在向我做“可以吗?”的确认。

仔细一看奈绪那并非望着我,而是注视着那两名刑警的双眼,简直就像是狙击时凝视着瞄准镜的眼神。她伸入提包中的手,多半已经握住手枪了吧。

双方在不甚宽敞的警卫室门口通道,隔着尾山互相对峙。如果在这时动手,置身在强化玻璃后方的警卫姑且不论,但尾山肯定会有危险。

应该等到我带他们到外面去之后……再趁机动手吗……?

“等等,奈绪。……等到外面再说。”

听我小声这么说,奈绪似乎也立刻明白可能对尾山造成的危险,于是她接过提包,静静远离我的身边。这段时间我的双眼始终都紧盯着那两名刑警。

“好,我们的车就停在停车场。就烦请你走一趟了。”

两名刑警朝我走来,其中一人将手搭到我的肩上。别碰我!我边说边拨开对方的手。

我望了奈绪一眼。奈绪对我微微颔首。剩下……就是时机了。

两名刑警像是要限制我行动般地分站在我左右两侧,然后背对着奈绪他们向前走去。就在这个时候,尾山的一句“等一下!”叫住我们。我们微收起下巴,用着像恶狼般的眼神看着尾山。

“你们真的是警察吗?把手册拿出来看一下。我听说最近治安很差,有些人会自称警察绑架女孩。谁知道你们不是那样的人?”

听尾山这么一说,其中一名刑警不耐烦地取出警察手册,让尾山看个仔细。同时还不忘抱怨一句“小鬼还真嚣张”。接着尾山要求对方将手册打开,这让刑警再度咋舌。完成确认,尾山接着同样要求另一名刑警拿出手册。

“原来如此,看来你们确实是真的刑警。”

“很高兴你明白了。那么,我们就……”

“但是,你们是以什么理由要带狐……要把海棠带走?如果是任意同行的话,她应该有权力拒绝才对,而且在这之前,总觉得你们似乎也没有尽到说明的责任呢。”

“你电视剧看太多了吧。……没错,是任意同行。海棠馨,就算你选择拒绝,但如果你那么做——”

在刑警话说完之前,我便像是要打断对方话语似地以破竹之势开口。

“我拒绝同行。”

两名刑警的脸色沈了下来,尾山在他们说“只是要到署里问你几件事”的时候又以嘲笑般的语气插嘴说道:

“任意同行就如字面一样,是依据当事人的意愿任意选择,并没有强制力。所以说,嘴上说任意同行,但却对拒绝同行的对象假‘说服’、‘说明’之名,行施压之实。甚至就引用任意一词就断定对方有犯罪嫌疑,更有甚者,仗着仅是语气激动或碰触到警员身体的小事,就以妨碍公务进行检举,并强行将人带走的恶质手段,都是正常警员不会做……不,是不可能做的。”

尾山强调最后的几个字。刑警们的眼神中露出敌意,随后便把怒火发泄在尾山身上。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自言自语是我的嗜好。”

刑警忍不住咋舌,接着他们又一次要求我选择同行,但我当然还是拒绝。

“你身后那一大箱是什么东西?让我们看。”

“里面是衣服和内衣。所以我不想给男人看。”

“这种时候必须要由女性警员检查吧?说起来,你们刚才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那是否算性骚扰呢?两名体格高大的男人围在两侧,感觉也不像是对合作的女性所应采取的必要举动。……但是这里也应该不会有企图利用警察的立场,来满足自己需求的低劣警员吧?”

两名刑警一边发出咋舌声,不甘不愿地走出警卫室玄关,但是……他们在路上便立刻取出手机,不知在跟什么人联络。

“走吧,狐狸。我有话想问你。”

尾山在玄关脱了鞋,然后把鞋子拿在手上,前往学生用玄关。尾山换上室内鞋回来后,又开口说“你在做什么?快点!”地催促我。

于是我向傻眼的警卫点了个头,接着我们便前往广播室。路上我把头发解开,甩了甩头。接着我又将肩上的头发拨到身后。

广播室里有绰号狸猫的清水,还有五名一年级生。狭窄的广播室被挤得人山人海。尾山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放在架上,便和我们一起进入录音室。

“把麦克风关掉,我有些话想跟狐狸说。先别管我,你们继续做你们的。”

尾山说完便在录音室内的椅子上坐下。我们踩着防止产生回音的地毯,走到桌子另一端,和尾山以面对面的形式坐了下来。

“我多少能够猜到。不过都是不好的方向。那些人是隶属于刑事课和总部搜查课的刑警。原本这些人就只会在有设置搜查总部的状况下才会合作行动,而在这个地区设制的搜查总部……也只有最近调查那件连续狙击案的而已。再加上那些人手中拿着印有狐狸脸部照片的事实来看……你们涉案相当深吧。”

我和奈绪对望了一眼。毕竟刚刚才被尾山救了一次,现在就算说出事实,尾山应该也不会一下就大喊“警察先生~救命~”后马上拔腿逃走吧。我们一起点了头。

“我们是犯人。刚刚才一起杀了我的爸爸,直到刚才为止都还一直在四处逃窜。我们杀死爸爸的时候,我被警方的人看见长相,所以……所以我想他们就是这样查到这里的。”

尾山仿佛就像是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似地,只是简短说了句“是吗”,然后用双手揉了揉脸。

“不好意思,一分钟就好,让我想一下。”

我们点头之后,尾山就以像是在课堂上睡觉般的方式趴在桌上。之后尾山一动也不动,就在我心里想着“差不多一分钟了吧”的瞬间,尾山突然抬起头。

“早知道就多睡一点了。真不想在睡眠不足的状态下迎接这种状况呢。……是什么理由、为什么、怎么办到的……我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但现在似乎没有时间了。从那些行李来看,你们是打算跑路吧?既然那样,动作最好快点。从他们打电话这点来看,应该是打算要包围学校。

虽说你们和警方是在偶然的状态下撞见,但原本任意同行就不是警方喜欢的手段。尤其是在执行重要案件时,警方也会希望尽可能做好充分的人员调度。我刚才也说过,由于任意同行没有强制力,因此警方的任意同行如果遭到拒绝,很可能会导致目标人物逃走或是让对方走投无路选择自杀。

而你选择拒绝。因此警方想必正在召集人手吧。等到他们完成部属,你就逃不掉了。”

“可是,既然是任意同行,那只要再次拒绝——”

奈绪虽然这么说,但尾山却摇了摇头。

“海天使你姑且不论,但既然狐狸的照片在他们手中,那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能拿到逮捕状。现在多半是虽有确证,但还没能提出证据申请逮捕状,或是已经申请,正在等待结果的状态吧。……应该是前者。如果是后者的话,刚刚对方应该可以使用名为紧急逮捕的手段才对。”

尾山说到这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放在奈绪身旁的行李箱及提包。

“……那里面,有枪吗?”

奈绪点了头。

“如果是那样,那就糟了。对方多半会趁你们在离开学校的同时,请另外找来的女性警员调查你们随身的物品,然后以非法持有枪械的名义当场逮捕。就算来不及找到女警,也会以几乎公开的状态进行夸张的跟踪。那并不是从跟踪这个字眼会让人联想到的低调手法,而是如字面一样如影随形,甚至用刻意让你们知道的方式紧紧跟随。那是为了让你们不敢有逃走的念头,并且可以在你们实际想逃的时候彻底封锁行动。其中也具有让犯人耐不住性子,露出破绽的用意。

可能的话,最好是能让你们在不被发现的状况下逃离这里,但是……学校附近的视野太好了。就算真的逃出学校,这地方除了车站附近也找不到人群可以躲藏。”

等一下。奈绪出声说。

“……那个,我这么说似乎有些奇怪,但局长你不会害怕吗?”

尾山眨了眨眼,然后“啊~”地发出符合他形象的悠哉声音。

“也有这种看法呀。没有啦,怎么说……这样讲虽然对你们不太好意思,但是……‘啊、来了!’我是这样想的。要做比喻的话,就像台风夜那样吧?……这也许算是兴奋的感觉吧。只是我现在很累,无法有很大的反应就是了。”

“……谢谢称做出这种让人好像懂又好像不懂的比喻。”

“一定要说怕不怕的话,我还没有胆小到去害怕没有指着自己的枪呢。……你们有计划要杀我吗?”

我们摇了摇头。“所以啰”尾山得意地这么说道。

“这种机会可不常见。可以的话,我还希望能好好问你们许多问题,但看来不可能,应该是不行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之现在先想想离开这里的方法吧。而且得快。首先是出入口,不过……”

虽然基本上校舍的出入口有正面玄关、职员玄关、警卫玄关三处,但这些基本上都位在相同的位置,只是门有所不同罢了。剩下就只有通往中庭的紧急出口,或是先前往体育馆,然后从那里到操场上。

“在屋顶上配置负责指挥的人,持续将资料传给狐狸,然后找机会趁隙溜出去,这算是这种状况下的基本战术。之后就是招计程车并搭车离开……但是最后对方肯定也会在下车的同时赶到,这不容易呀。”

看着低头说个不停的尾山,我忍不住插话问:

“为什么……你要这样帮助我们呢?”

眼前明明有两名被认定为连续杀人凶手的狙击犯,但这个人却能面不改色地……不,他反而比平常更加热心地在提供建议。

“老实说我和你们的认识的时间没多长,交情也没特别深。所以说要我以‘你们是我的朋友’这种场面话为理由实在有点怪。但是……该怎么说呢?这种感觉……很愉快。愉快到我几乎想‘哇喔’地大叫呢。”

我和奈绪两人齐声发出了“啊?”的声音。因为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我现在的情绪很HIGH呢。有点像,文化祭那种活动的前一晚的心情吧?感觉很兴奋呢。”

“……莫名其妙。”

但是不可思议地,这种说法和这个人组合在一起竟不会让我感到丝毫突兀。就像是“啊、如果是尾山的话,那他确实会这样”的感觉。我甚至觉得就算尾山碰到的不是我们,而是其他命案的凶手,或许也会和现在一样吧。

就在这个时候,麦克风旁的灯号亮了起来。那是广播室有事要联络时的讯号。我们隔着玻璃一看,看到广播室那里有名警卫,还有……先前那两名刑警,以及一名女警。

“……太快了。”

尾山呻吟似地说道。在玻璃对面,先前遇到的刑警在那头的混音麦克风前像是夸示自己胜利般地开口。由于麦克风是调整成坐在椅子上使用的高度,因此那名刑警弯着腰。而这也让我们得以看到在他外套内的枪套。

‘附近正好有交通课的同事,让我们省了不少工夫。可以让我们看一看那位小姐身边的大行李箱吗?’

奈绪靠到我的身旁,我则将手伸向她纤细的腰部,将她抱在身边。我注视着那名刑警,开口提出疑问。

“我只能帮到这里了。在知道事实的状况下还出手帮忙的话,到时我也会成为罪犯。”

“是吗。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尾山。”

“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我带着微笑说道。毕竟不能在这里展开枪战,那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那么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吗?现在我还能给一些口头上的帮助。”

“唔!奈绪,你想问什么吗?”

“呃……该问什么奸呢?”

我们对望了一下,但彼此的脸上当然不会写着答案。因此我们一起歪头思考。

“那我换个问法吧。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想做的?”

“我想和奈绪在一起。”

“我想和馨在一起。”

我们的声音重叠。尾山叹了一口气。

“听到你们这么说,说实话,我觉得你们要逃走会很有难度。看来只剩下强硬手段了。但是对方不管怎样也是专家。就我的立场,与其你们在这里展开枪战,倒不如乖乖就逮,在法庭上分高下还比较好。总之,我先用好孩子的说法这么建议。尤其是狐狸,有你老爸在……啊~他被你杀了说。……这真是太猛了。……呃~总而言之,你家既然有那样的财力,应该也会有相当本领的律师才对。虽然要无罪会有困难就是了……”

‘喂!搞什么鬼?你们在说什么?’

在广播室的刑警说着。

接下来会有什么结果?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有段时间觉得就算被抓也无所谓。如果死的只有那女人也就罢了,但既然连爸爸也一起杀掉的现在,就算活着也没有意思。我曾经这么想过。正因为这样,我才在想到可能要连爸爸一起杀掉的时候,决定要面对面和他说话,并且在必须那么做的时候,至少由我亲手……我是这么决定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我想逃跑。我不想被抓。

我不想和奈绪分开。就算只是多一秒也好,多一瞬间也好……我想尽量和她在一起。

我看着奈绪的脸,看见那带着不安的双眼,我点了头。

“尾山,如果要你帮忙争取时间……你能办到吗?”

“……现在我能想到的方法……会有些夸张喔。”

“我们之前也是一路夸张过来的呢。”

听我这么一说,尾山发出苦笑。

18:50

元川和中谷正急忙跑向医院。

虽然在停车场的事件之后,他们立刻就以目击者的身份,再度被总部及辖区警员找去问话。但因为某件事情的缘故,导致没有任何人力看管他们,因此两人便开溜似地跑到附近的餐馆去,直到刚才他们都还在吃着盖饭。

因为他们从餐馆内摆放的电视机里,看到了他们在病房常看见的那间学校,同时画面上还有海棠馨与栀奈绪。那两人仿佛像是在演唱会舞台上一般,站在的学校的屋顶上,各自手中还拿着黑色与白色的狙击枪。两人就直接任凭强风吹拂着她们的裙摆及头发,面无惧色地站在那里。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了。但是在碗中留下剩饭有违元川的原则,因此他向店家要了杯冷茶并倒进饭碗内,藉此一口气将饭囫图吞下肚后,两人才离开餐馆。

元川打电话给中岛,发现他似乎正在元川的病房中,因此他们决定与其回到署内,还不如先前往离现场比较近的医院。

六点原本是医院差不多开始送晚饭的时段,但所有人都为数百公尺外发生的事件而乱成一团。

“中岛!”

元川病房的照明没有打开,阴暗的房间内作为光源的只有从窗外射入的街灯、微弱的月光,外加窗边两台笔记型电脑荧幕发出的光芒。

“唷,你们还真慢。”

中岛手中拿着望远镜,理所当然似地站在窗前。在阴暗中只能隐约辨识的中岛面孔,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

“现在可是超乎想像的不妙。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原本还以为我的工作在你们犯下错误的同时就已经结束了呢。”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在那次剧烈车祸之后却毫发无伤的中谷,此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这么问道。

“从你们手中逃手的那两人,在上演夸张的飞车追逐之后,不知为何跑到了学校。结果她们撞见了碰巧也在那间学校追查她们下落的特搜总部刑警,随后拒绝了刑警任意同行的要求。之后刑警为了检查她们携带的行李,另外带了女警前往学校,但是在校内参与社团活动的她们,却挟持所属社团的社长作为人质,将警卫连同刑警赶到校外,最后固守在校舍内。校舍中除了那两人之外,还有包含女学生在内共七名学生。

棘手的是她们‘如果有任何入侵入校地,将不保证人质安全’的书面声明并非直接告知给逐渐将现场包围的警方,而是透过媒体发出的。”

就在这个时候,有架发出巨响的直升机飞过医院上空。隔着窗户,仰望着那架直升机的中岛继续开口说。

“因此最早抵达现场的直升机并不是警方,而是电视台的直升机。更糟糕的是收到嫌犯固守校园的消息后,最早赶到现场的也是电视台的人员。这可一点都不有趣呢。”

“对方可是未成年喔,让媒体拍出来没问题吗?”

“当然不可以,但现在的状况应该算是极端接近违法的灰色地带吧。就算要搬出少年法,现在警方也因为背后的诸多理由,而没去断定犯人的身份。就算她们穿着那样的服装固守在高中校园内,警方也一样会强硬地坚持‘还不清楚身份’的态度,因此让记者得以拍摄,毕竟这不是有缔结过报导协定的案情,况且一旦衍生出需要说明内情的义务,就警方的立场来说面子也挂不住。虽然媒体很不守规炬,但他们的欲望可是很强烈的。”

“真希望警方也能向他们效法一下。看来我们的直升机都还没到呢。”

“正确来说,警方的直升机似乎直到刚刚才总算获得出动许可。就像元川说的一样,真希望警方能对工作多投入一点欲望呢。

毕竟就算在知道犯人固守校园的现在,连特殊班及枪械对策部队都还因为高层的争执而没能抵达现场。现在围在校地外的那些人是你们的同僚,也就是辖区警员。”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警方完全失去先机了。由于对方是透过媒体发出书面声明,因此犯人固守校园的事情已经传开,一切都会被放在名为社会舆论的监视之眼下。这下不但不能采取迅速解决问题的强硬手段,就连要秘密接近校舍也办不到。从对方的火力及固守校园的状况来看,明明是必须立刻采取对策的状况,但现在事情却被强行闹大,让对方能争取更多时间。”

中岛说了句“要看吗?”然后将望远镜递给元川。元川透过那看来似乎格外名贵的望远镜一看,便明白状况确实严重到超乎他的想像。

虽然校地周边设有围墙,但外头却被大群人潮挤得水泄不通。另外负责管理人群的机动搜查队及制服警员却背对着校舍站立。

“这算什么?这简直就跟偶像的演唱会一样嘛!”.

元川将望远镜交给中谷,他也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形容得好。在学校周边的大多数人不是媒体也不是警察,只是单纯的围观群众。”

“她们可是狙击犯耶。从屋顶上的位置,校地周边肯定都在射击范围内。那些人是有病吗?”

“因为她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出现类似胡乱扫射的行为。或许是因为这样,在比较上让围观群众比较放心的关系。况且那群人对于狙击枪的危险性有多少程度的正确认知,也让人怀疑。……不过比那些更重要的,或许是她们本身的效果吧。”

“什么?”

“你有仔细看看海棠馨跟栀奈绪吗?那两人都有张足以靠脸吃饭的漂亮脸蛋。听之前那些有特殊嗜好的线民们说,她们似乎在当地有类似嗜好的人之间还小有名气呢。”

什么意思?中谷虽然在旁发出疑问,但元川觉得似乎能够理解。

“不过就算那样,为何我们的人要面向校外?这么一来可是让毫无防备的背部对着狙击犯呢。”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她们的要求是‘如果有任何人侵入校地,将不保证人质安全’。也就是说‘就算围观群众或媒体进入校地,也可能会让人质遭遇不测。’对方很会用字。不是用‘警察’,而是用‘任何人’的话,警察为了以防万一就必须限制围观群众及媒体的行动,而这就代表必须在这方面分出大量人力。所以警方在行动受牵制的同时,也等于保护了她们。顺便告诉你一件事,警方连忙准备的盾牌只能用来应付石头和手枪弹。步枪弹则可轻松贯穿那种东西,因此不管面朝哪个方向都是没有意义的。”

“可以看到人影呢。”中谷用望远镜观察到一半突然这么说。元川接过望远镜,朝中谷指示的方向看去。由于校舍内几乎关掉所有照明,因此看得并不清楚,但在窗户那里确实可以看到似乎正在忙碌奔走的人影。另外在靠东侧、西侧的窗户,还能看到断续发亮的蓝色光芒。

“那个啊,应该是有人在对防火门、或是对门锁部分进行焊接的火光。”

“这又是怎么回事?”

“刚才有份来自现场的报告。楼梯除了一楼之外,设置在各楼层的防火门都被关上,而且好像有人用焊枪将某种金属物体焊接在门上。那算是用来防止警方攻坚部队,而准备用来代替拒马的东西吧。由于海棠馨跟栀奈绪都在屋顶上,因此可能是某人在协助她们……也可能是遭到威胁吧。”

“要是把门焊起来,那不是连她们自己也无法脱困吗?”

“不会,如果是大型防火门,为了不限制避难者或消防队的行动,在旁边还是会设有小门,不然就是在门板本身设置内门。只要活用这个设计,那要脱困应该就不成问题。”

“那样不就没有当拒马的作用了吗?”

听元川这么一说,中岛有些无奈似地叹了一口气。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是小门。那对穿着装备的壮硕男性来说稍嫌窄了点。而且在通过那种门时不但必须将盾牌拿开,而且一次只能容一人通过。要是有人在门口埋伏,就只能等着挨打了。

就算说要破门,那间学校设置的旧型防火门又相当厚重坚固。虽然是用来分隔各楼层走廊与楼梯间而设置的双开式设计,但是否能够仅靠能够携带的破坏槌等攻坚工具突破也很难说。敲敲打打到一半,也可能被对方用步枪隔门射击,所以根本没人敢动手。况且这种地方又不能使用炸药,会用炸药的人材也不太可能立刻投入现场。

虽然这是单纯且有些幼稚的手法,但既省钱又轻松,而且相当有效。虽然防火门只能断绝各楼层和楼梯的联系,因此还是能用楼梯上下楼,但麻烦的事实是不变的。”

“楼梯不但容易设下陷阱,而且高处被占据,做什么都很困难。要走楼梯很危险呢。”

“这样说也是,正常人都会觉得那里八成设有陷阱吧。……背后是不是有人在负责指挥呢?”

19:00

‘我是尾山,离焊接完成还得花点时间,麻烦你们暂时维持现状。’

我的耳机接收到尾山传来的无线通讯。虽然我有做出回应,但尾山却没有其他反应。真不知道该说他是自我中心还是怎么的。不过把他们拖下水的我们,也没资格说人家就是了。

我叹了一口气。接着调整一下缠在裙子腰部位置的枪套腰带,然后我轻拍了一下挂在枪带上那装有90TWO的枪套。

由于手中的鹰见步枪已经没有隐藏枪声的必要,因此灭音器的部分现在改成装上不知叫反冲辅助器还是防火帽的东西。虽然听说枪管短且轻量的鹰见步枪,使用那玩意儿会有更加显著的效果,但我实在不是很懂这种东西。

“事情好像闹得很大了耶。”

奈绪在我身旁这么说道。由于直接在制服外面加上把枪装在身侧的肩带式枪套,实在和奈绪的感觉不太相称,因此SP101现在还收在校内的提包中。

从屋顶俯瞰所见的景色简直就像观众席,而这里则是舞台上。在我眼中看来就是那样。

校地外聚集了大量群众、警察。仿佛欢呼声的喧嚣。其中还有手拿上面写着‘Shootme!’的大型看板,并且在衬衫上画上准星的怪人。

“是啊。可是……”

四周满是宛如针刺一般,带着好奇、恐惧以及厌恶情绪的视线。关在学校中的我们被大量群众围绕,不知他们是想保护我们或只是单纯感到畏惧,还是说其实他们正虎视眈眈地想要除掉我们。

“这和平常其实没有差很多嘛。”

只不过是平常看不见的东西,清楚显露出来而已。我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感想。

我感觉自己一直都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却一厢情愿地擅自对我们进行评价……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们。包含那女人在内,我觉得身边有许多那样的人。

所以,现在和平常也没有多大不同。

一定要说有什么改变,那改变的应该就是我自己吧。

现在有许多双眼睛正看着我们。但是我们现在正俯瞰着这一切。从比他们更高的地方,从他们伸手绝对碰触不到的位置。

并且现在我们有比手臂更长的狙击枪。在这绝对无法接触彼此的距离、位置,但只有我们能够杀害他们。他们却不能那么做。

这让我有难以言喻的快感。无法自拔的优越感。

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他们发出喧闹、移动,拼命反应。我只是为了重新调整手在握柄上的位置,而将步枪稍微抬高,那群人就一齐发出声响。他们简直就像人偶一样。因为我们微小的动作,而做出夸张的反应。

真不可思议,明明只是这点小事,却让我产生仿佛整个世界都掌握在手中的感觉。过去我们只能躲在掩蔽及黑暗当中,支配从瞄准镜中悄悄看到的世界。但是现在又如何呢?从地面对准我们的大型照明灯,还有电视台直升机射出的聚光灯,让我们离开了名为夜晚的黑暗,壮美地站在光亮之中。

相反的,其他人又是如何?在黑暗中聚成一团,那群众蠢动的模样仿佛就像是在波浪间浮沉渺小且可悲的泡沫。放眼望去三百六十度的景色,群聚的人群,甚至就连存在于空间中的空气,现在都在我们的支配之下。我在感受着这种兴奋的同时,却不知为何下腹部有种像被人紧紧按住的奇妙感觉。

亢奋的情绪让我连吸入的空气都变得香甜。让我的身体就像气球一样轻。要是这时再加上轻快的音乐,我可能会忍不住跳起舞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架机体上写有电视台的名称,发出巨大声响的直升机朝我们靠近。直升机的侧门打开,机舱里有人正拿着摄影机对着我们。直升机就在和屋顶几乎相同高度,并且靠近到只要助跑就能跳上去的距离。远方能听见警察正用扩音器嚷嚷着些什么。

虽然我和奈绪的头发都被强风吹乱,但看见这样胡来的采访方式,我们都不禁笑了出来。我们向他们挥挥手。结果在摄影师身后的一个人,也露出笑容向我们挥手。

想到自己正在摄影机前,我的玩心就忍不住不断扩大。

“奈绪。”

怎么样?她看着我的脸这么问道。

“我们接吻吧?”

“咦?”

奈绪吃了一惊,在那之后有好一段时间奈绪都害羞地低着头。我将手伸向她,轻轻将她抱过来,我一直等到她抬起低下的头才亲下去。

因为我想要向围绕在四周的人、在镜头对面的人、还有世界上的所有人,展现我现在的兴奋、愉悦,还有幸福。

奈绪也像是透过嘴唇明白我的想法一样,将手臂绕到我的身后。我们互相拥抱,争夺彼此的嘴唇,然后在想着彼此的状态下,我们经历了像是炫耀般地漫长亲吻。

奈绪微微触碰到我的纤细双腿、似乎只要用力就会造成伤害的细腰、轻抚着我脸颊的柔顺发丝、仿佛要将我融化的嘴唇、遍布在她全身的温柔气味。我喜欢她的一切,深爱她的一切。

我正在和如此美好的人互通心意,当我将她抱在怀里,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真的将全世界掌握在手中。

只要置身在幸福之中,或许任何人都能够征服世界吧。

慢慢离开的嘴唇、湿润的吐息、对方太过靠近而显得模糊的面孔。这一切都如此甜美。

奈绪又看了一次摄影机,接着环视四周之后,满脸通红地发出有些害羞的轻笑。

“被看到了。”

面对奈绪这样的反应,我也笑了出来。

“是啊,被看到了呢。”

奈绪将额头靠在我的肩上,像是猫咪在标记饲主一样地磨蹭脸颊。

“馨。”

“嗯?”

“……我们再让大家多看一下吧。”

我笑了,于是在镜头前进行第二次接吻。

19:00

“那两个家伙……现在不是能够轻易狙击吗?”

元川看着病房里的电视,嘴里这么说道。仿佛像连续剧其中一幕一般互相拥抱、接吻的两人完全处于静止状态。她们看来不会立刻有所动作,加上手臂环绕在对方身后,手中的枪也对准上空,因此就算想立刻反击也做不到吧。

俐落地只用左手不断操作笔记型电脑键盘的中岛,这时轻哼了一声。

“如果你是处在有权指挥狙击班的立场,能够下令朝她们‘射击’吗?”

“只是说说而已。我是看到电视里的画面感到不爽罢了。”

杀了好几个人、撞坏中谷的车四处逃窜,甚至还挟持人质占据校园的两人,却还摆出那种让人难以和这些作为联想在一起的幸福模样,这个事实让元川感到不耐。

元川将视线移开电视,看了看中谷。他从先前就一直在用望远镜观看现场,但是医院与学校之间正好被直升机挡住,因此中谷无法看见那两个人的状况。直升机无视于警方的警告,持续在现场穿梭,虽然警方理应会对电视台发表严正抗议,但要和收视率两相比较,最后想必还是后者胜出吧。说不定电视台人员现在正一边窃笑,一边准备着道歉信函呢。

“就算在那里的是我,或是像你们这样的男性,警方也不会执行狙击的。”

听中岛这么一说,元川不禁想像起自己和中谷在屋顶上接吻的画面,忍不住感到作呕。用望远镜观看现场状况的中谷,也同样发出了“恶~”的声音。

从电视上看到那两人的行为,或许是因为夜空加上探照灯等的表现,因此如果当成是一幅画,甚至会让人感到有些唯美。但是如果在那里的是和自己一样的男人,大概一点都不像样吧。元川这么想道。要是在吃饭时看到那样的东西,可能会先抓起遥控器砸向荧幕,然后再冲到电视台去揍人也不一定。

“状况太糟了。就算狙击班已经抵达现场,也没有狙击点。这一带和学校一样、或是比学校更高的建筑物不但较少,加上若还要求有同程度的高度,就必须选择距离和这间医院距离差不多的建筑。直线距离大约八百公尺。这样要狙击太困难了。”

“会吗?技术和枪够好的话,就算是一公里左右也打得中吧?”

“元川,如果只要让子弹打中,那确实是可以。如果是比赛,或是军中要求的狙击的确只要打中就好。但是这种状况却不一样,你不懂吗?”

“不懂什么?”

一直在喀哒喀哒输入着东西的中岛,将手从键盘上移开,接着稍微做个深呼吸调整一下。看来他似乎打算要为元川说明。

“意外地在一般刑警之间似乎很少人知道这件事呢。算了,你听仔细了。就像在赛场或战场上有人能命中一公里以外的目标一样,要命中八百公尺左右的距离确实不是难事。不,当然还是要以拥有优秀的狙击系统跟技术为前提。但在多了名为法律的枷锁,加上在众人环视,并且还要考虑人质的情况下,狙击绝对不容许任何失误。而在这种执行警务行动的状况下,第一发就要命中会变得困难至极。就算这样,如果只要求命中倒也还有办法。但如果是要求确实致命的射杀,或是只命中持有武器的手,当目标被限制到那种程度,这种距离可说是相当困难。况且目标还拥有自我意识,是会动的。加上在警界中的狙击手,主要任务也只是监视,因此一般的距离是在一百公尺以下,就算是赶鸭子上架,最多也只能到三百公尺。

……可是,最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些。日本警察基本上不会狙击。虽然是很久以前的案例,以前有名的二十岁劫船青年在被警方狙击、射杀时的过程完全被摄影机拍下,掀起了相当大的问题,甚至还演变成连狙击手都遭到杀人罪起诉的程度。在那之后的狙击就像死刑台的按钮一样,为了不让人知道是谁下的手,因此都是使用复数人同时射击的方法……但是就算是这样的案例也是少数。以射杀为目的的狙击几乎都会被视为最后手段。尤其是在媒体包围之下更要像走钢索一般慎重。

而且狙击靠的是第一枪。要是产生失误,犯人的后续行动,以及射偏这件事本身都会让所有相关人员背上责任。

更棘手的是大量的媒体,还有犯人是现役女高中生的事实。就像你们对朝小孩开枪这件事有所抗拒一样。任何人都会有类似的想法。对方是未成年的女性。固守的地点又是高中,加上她们不知基于什么理由穿在身上的制服。无论知不知道目标的身份,看了这个景象,就算不愿意也会意识到对方年龄的心理作用有着极大影响。如果在媒体的注视之下中射杀她们,那么想必会演变成前所未见的严重问题吧。”

“的确。尤其她们那样明目张胆出现在镜头前,确实会让人印象深刻。镜头中的她们不是名为犯人的单纯反派,而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中谷拿开望远镜,像是接着元川说的话一般开口说道:

“加上历史向世人证明的,美女和年轻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世界都会散发强烈的魅力。聚集在校地旁胡闹的那群傻瓜就是最好的例子。在透过电视播映的现在,那种傻瓜此刻也在不断增加吧。一个弄不好,警方还可能被当成反派呢。”

“分析得不错,中谷。上头也是在提防这点,因此想要尽早突破这种僵局。……等状况整理到一定程度就会展开攻坚。我是这么认为的。”

“喂、喂,这跟你刚才说的不是……”

中谷在将望远镜还给中岛的同时,也这样反问。

“一旦海棠馨、栀奈绪的个人情报开始泄漏,状况会变得比现在更糟。虽然海棠馨的背景是很棘手,但栀奈绪的背景对警方来说,可是有致命性的。她的哥哥栀铁哉……做了十分棘手的事。”

“栀铁哉?……我记得那家伙是狙击命案最初的受害者……那是她的哥哥吗?”

元川的语气虽然惊讶,但是……中谷面对元川的反应,却回“这家伙怎么现在才知道这件事?”的表情。就连中岛一直出现在脸上的微笑也在这时消失,换上了讶异的表情。

明白只有自己没注意到这件事的元川,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虽然那确实是少见的姓,但是……。元川这下总算明白为何警方对栀奈绪的调查会如此马虎了。

“呃,怎么说,元川是营养都会跑到身体去的那种人。别在意,你继续说吧。”

元川接受了中谷那算不上高明的打圆场说法,尴尬地搔搔脑袋。

中岛喀哒喀哒地敲着键盘,双眼注视着荧幕说道:

“……也就是,关于栀铁哉巡察,他……呃~就时间上来说,是在他刚进警察学校的时候吧。那时他对亲妹妹进行了性方面的虐待。而那是在栀奈绪就读国中三年级的时候。”

这次轮到中谷举元川戚到惊讶了。

“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发生那种事?而且从她现在这副模样来看,在三年前的她根本就是婴儿吧?”

“中谷,你这样说也太……”

中岛在键盘上按了几下,接着荧幕上便出现有许多细小文字的大量文章。那并非是直接用电脑输入的文字……看来像是将手写的书面文章扫瞄下来的图档。

“经历只有男人的住宿生活,难得休假返回久违的家乡,结果一时按耐不住……大概是这样吧。用嘴巴说虽然很简单,但包含现在的状况在内,他那些行为的影响可是难以估计的严重。”

“你电脑上的东西,是栀巡察的日记之类的吗?”

“不,这是儿童谘询所的纪录,以及栀奈绪主治医师的心理谘询记录。后者虽然是些就连警方都不该看的东西,但我在锁定栀奈绪身份的时候,还是用了较为强硬的手段才得到这份资料。

就这里面的内容……久未返家的哥哥,趁妹妹在睡觉时进入她的房间……呃~以下省略。在每次返家重复数次相同行径后导致栀奈绪情绪不稳,并产生极度的男性恐惧症。并且不分男女,只要背部被人碰触就会出现强烈的症状。虽然已接受本院诊疗,但其状况有必要与儿童谘询所联络,因此在得到当事人允许后,进行通报。但是……事情就是这样。”

“有向警方报案吗?”

“没有。正确的说,是没办法那么做。就这些资料的说法,她的哥哥深厌悔意,而受虐者的栀奈绪与双亲也都不希望将这件事告知警方,因此选择接受她哥哥的道歉。但是多半是在意外人眼光的双亲遭到说服,或是本人拒绝这件事让更多人知道吧。无论是哪种状况,如果当事人或近亲没有主动报案,警方都是不会采取行动的……而且假使真有报案,警方是否会认真处理自己人的污点,也让人感到怀疑就是了。”

“这真是令人太难堪了。”

中岛听中谷这么说之后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可不是吗?”。

“当事人对于说出这个经历感到相当后悔,并且也因此导致精神状态相当混乱,医师在遭到当事人再三恳求后承诺会忘记这件事,以此换取当事人的信任。……就算向当事人说会将记录消除,但偷偷保留下来也是不成文的规定,她还真是老实人呢。

总之在这之后,也就是当事人拒绝向警方报案后,发作的症状也没获得控制。进入高中没多久,她就因为被班上坐在后方的女同学抱住,导致引发休克症状而失去意识,当场被送往医疗单位。从这件事来看实在无法让人认为在接受那个哥哥道歉就全部解决了。

现在她每两个星期就要接受一次心理谘询,但最近两年状况有所改善,原本内向的性格也逐渐恢复过去的开朗,同时也能跟某些特定男性进行握手程度的接触……大致就是这样。”

这下两人总算明白,中岛先前提到警方背后的诸多理由是什么了。如果锁定身份,那么就算不将内情公开,媒体只要知道名字就能挖出过去的各种背景。

元川和中谷重重地叹口气,然后从怀中取出香烟,点上火。病房里飘起了烟雾。看见中岛隐约露出不满的表情,元川见状试着请中岛抽一根,但不出所料,他拒绝了。

中谷看着窗外,面色凝重地注视她们,接着像是念诗般说道:

“在男人的人生中,女孩是必须赢得的目标……”

中岛也接着这句话开口:

“……因此,她们也将永远都是受害者。”

“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啊。”

“对我来说,这是历史呢。”

这虽然是段元川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对话,但从语感来看,元川猜测这应该是外国人说的话。

“这些资料,是我只花几天就弄到手的东西。媒体只要砸下大钱,更是会跑出一些轻易让资料外流的傻瓜。到那时候,舆论想必会一面倒地批评警方吧。她,她们将被视为可悲的被害者而遭到同情,不用一会儿工夫就会变成悲剧女主角。

为何、为什么、怎么没想过会怎样怎样、没有事先想到吗、事前应该、从一开始、谁做的决定、谁该负责、那样也算警察吗……这类的词句会在记者会场如枪林弹雨般杀来。到时想必会出现无数‘将自己的怠慢推给加害者,并行使暴力的税金浪费组织’这样的报导吧。

对他们来说,批评我们可比介绍流行精品更加得心应手。

让公家机关承受抱怨或批评,或状似挺身对抗弊端的举动都会让人觉得高尚,因此人家对这种事可是相当热心的。对他人一面倒的批判除了可用来夸示自己的优越性之余,同时也是最为简单且幼稚的行为,但他们并不会引以为耻。毕竟那就是他们的工作嘛。”

中谷在这段话结束的时候,吐出一口格外沉重的烟雾。中岛也仔细注视着中谷那样的反应。

“让栀铁哉那样的人继续以警员身份执行派出所勤务的种种失态,确实是该受到批评的处置,但别忘了她们犯的罪并不会因此消失。她们杀了人,那是无庸置疑的重罪,无论被害者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法律仍保障其生存的权力,那就绝对不能杀害。

她们犯了禁忌。而且考虑她们将事情闹大到这种程度所造成的社会影响,更不能让她们以无责任能力的身份免于刑罚……这起事件必须以她们为自己所犯罪行遭到对等刑罚的形式来终结。这其中多少也包含了杀鸡儆猴的用意。”

“如果不是那样,认为她们情有可原,那可能就会导致相同事件大量出现,是这个意思吗?……这种社会还真让人讨厌啊。”

“正因为这样才需要我们呀。”

中岛所说的‘我们’究竟是指什么呢?元川猜想中谷多半也和自己抱有同样的疑问,但他并没有多问。

此时响起一阵低沈的震动声,是中岛的手机在震动。他说了声抱歉,然后接起电话。

元川和中谷只是沉默地隔着窗户看着学校,这时发现直升机开始拉高高度,逐渐远离现场。看电视里的报导,看来那两人似乎已经进入室内。

元川将视线转到校地外围,围观群众似乎比先前又多了一些。其中有辆带着肃杀气息的货柜车,在只亮警灯没响警笛的警车环绕下来到现场,不久前电视中才报导着警方正着手设置现场总部的消息,接着那辆货柜车便在学校旁的速食店前停下。那八成是特殊犯搜查班或枪械对策部队吧。

元川拿起放在窗台上的望远镜仔细一看,虽然每个人的装备大同小异,但服装上分成了穿黑衣,跟穿深紫色服装的部队,两种不同服装的部队开始分别离开货柜。看来两支部队都到了。

紧接着是发出巨响飞过医院上空,朝学校附近飞去的直升机。以蓝色为基本色的机身上有着橙色线条。装在机体上的大型探照灯从学校上空进行照明。那是警方的哨戒机。

直升机跟部队都抵达了。这么说,可能就快要出现突破僵局的大动作了。

“……是的,我会去办。那就这样。”

啪!将掀盖式手机关上并收进口袋的中岛,发出了“嗯~”的声音,同时用左手拇指搔了搔眉毛。只见他若有所思地低头望着地板。

“怎么了?”

虽然元川试着开口询问,但中岛只是沉默地将视线从地板转移到天花板,然后看了看外面。他的视线并不是在看学校,而是在看着现场总部那里吧。

接着他小声地说了句“记得是叫市川吧?”。

“事情变得不太妙了。人家果然也是专家。之前我说的那个心理医生的助手似乎大约十分钟前已经有动作了。虽然对方已经和媒体有所接触,但我们派去监控的人在出面问过他们各自的职务之后,便以任意同行的方式把双方带回署里。虽然争取到了时间,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有任何大意了。”

“那个什么助手的,口风可还真不紧。他保护隐私的精神哪去了?”

“金钱是很有魅力的啊。食物就在眼前,就算下达不要吃的命令,狗儿也不会永远流着口水乖乖等待。

……好了,我得到现场总部去一趟。演变成这样,上头似乎希望能快一秒是一秒,尽速让事情了结。现在悠哉进行说服的选项已经没了。指挥权已经交到我的手中,我得去跟先前负责指挥现场的那群人露个脸。”

“所以说现在指挥权落在书面上只是一介刑警的你的头上吗?看在那些为头衔而活的人眼里,恐怕会气死吧。”

中岛简短且小声地笑了一声,接着便离开病房。

目送他离开的元川及中谷,只是无言地地点燃第二根香烟。已经进入这种状况,他们就连想开玩笑的都找不到话题。

“那家伙打算怎么做?”

“一般都是要花时间慢慢解决这类僵持,但就状况和那家伙刚才的态度来看,大概会选择攻坚吧。虽然寻求迅速解决及毫不妥协的态度是值得佩服,但是……那并不是日本一般的作风。”

中谷边吐着烟,同时侧眼看着学校。

“……要投降就要趁早喔,小鬼们。否则的话,会有一大批可怕的大叔冲进去喔。狙击手选择在建筑里僵持的时候,可就已经输了啊。”

中谷的这些话,当然没能传进她们的耳中。

19:20

听尾山告知作业结束的我们,从楼上来到一楼的警卫室。

狸猫和两个一年级男生正忙碌地在不甚宽敞的警卫室内进行配线作业。他们在调整的东西是设置在校内外十几处的监视摄影机接收端。

此时狸猫正趴在地上,将脑袋伸进设有荧幕的底座当中。看见一年级小鬼正专注地盯着狸猫的屁股,我朝他脑袋上拍了下去,同时也不忘寻找尾山的身影,但是……找不到。

“那家伙呢?”

“要找局长的话,他去广播室设置荧幕了。”

就在一年级小鬼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尾山正好抱着纸箱来到警卫室。

“不好意思,我会尽快弄好,再等我一下。”

只穿着衬衫,背部因流汗而变得湿答答的尾山,动作比谁都要来得勤快,同时也迅速地不断下达指示。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摇晃着的并不是美发师的剪刀腰带那种小家子气的玩意,而是跟工匠腰上的一模一样,装有大量正规工具的腰包。

“局长,不管怎么想,电线都拉不到广播室啦。”

“我并不打算用有线连接。我要从这里用发射器发出讯号。”

“电波也送不到地下室呀。”

“收信器我放在楼梯那里。之后则是有线的。细部的部分就交给教授处理吧。”

尾山所说的教授,是一个一年级生的绰号。那是一个在入局当时比所有人都清楚有关机械方面的知识,因此一开始被称为博士,但后来由于没有戴眼镜而被降格为教授的男生。

看着他们工作的模样,让我不禁联想到文化祭前夜。由于准备工作完全赶不上开幕,因此大家一起熬夜,甚至还和那些为了在校评价而加入学生会的傻瓜们展开大斗法……

记得那个时候尾山似乎也是像现在一样拼命。虽然现在已经不会这样,但当时就算可以交给别人来做的事情,他也是什么都要管,结果碰了许多无谓的壁。

“好,拆下来了。”

脑袋总算从台座底下出来的狸猫,手中拿着几根电线。尾山立刻将那些电线接到发射器上。接着将发射器藏在台座下之后,便拉开发讯天线,然后毫不掩饰地将那玩意儿放在桌上。

这似乎是考虑出入口附近的警卫室遭占据时所准备的应对方案。荧幕等器具的电源关掉之后,虽然从外表来看似乎完全没启动,但实际上学校内外所有防盗摄影机的影像全都会传送到广播室,可藉此知道对方的一举一动。这是尾山想出的主意。

他接着拿起无线电。

“我是尾山。广播室,听得到吗?应该可以收到画面了。”

‘……嗯,听……有……收……了。’

位于地下的广播室一如往常,电波的状况实在不好。虽然手机还能接通,但现在所有人的手机不断会有亲人、朋友打进来,因此现在大家都把手机关掉。

或许是听不清楚的关系,尾山又接着拿起警卫室里的内线电话。由于这是有线的,因此就算在地下也能顺利接通。

“……很好,我晚点会形式上再确认一次。另外帮我去找教授,问他有没有办法让广播室的无线电讯号清楚一点。……狐狸不好意思,我还得去弄一下电源。”

“没问题,我会乖乖在这里等你的。”

看着用跑步离开的尾山,让我实在不知道究竟谁才是占据学校的主嫌。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狸猫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枪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我说完便将手中黑色的鹰见步枪交到狸猫手中,顺便帮她拍去制服上的灰尘。

“还挺轻的呢。”

“这似乎是特制的。一般来说好像会更重的样子。”

狸猫喔~地应了一声,举枪摆了个架势,然后又把枪交到一年级生手中。

“……不好意思,把你们拖下水了。”

听奈绪这么一说,狸猫露出微笑,而一年级生则是苦笑以对。

“没差啦、没差啦,你们不用在意,反正还挺好玩的。”

……这女生说话胆子还挺大的。其实呢……。狸猫说出这几个字之后,便伸出食指轻轻抵住奈绪的嘴巴。

“毕竟社长都那么起劲了,要是我或一年级生说‘不要,我要回家’,那一定会让他闹别扭吧?所以说啰,与其成为旁观者,倒不如待在圈子里好好享受才划得来嘛。”

不玩白不玩的意思吗?这女生该不会……还没见过多少世面吧……?有可能。实际上狸猫隐约给人一种少根筋的感觉,但我或许也没资格说人家。总觉得一年生那种像是尾山被牵着鼻子走,后来才发现自己无法回头的感觉,似乎还比较符合现实状况。

嘟噜噜。警卫室的内线电话响起。我接起电话,只听到尾山说了句“到广播室来”,然后立刻挂断。我叹了一口气。向一年级生要回鹰见步枪后,我便和奈绪前往广播室。

到了那里,我才发现广播室已经面目全非。原本就相当狭窄的广播室内,多了无数荧幕,地板也被大量的电线彻底覆盖。感觉简直就像是把漫画中的司令部强行小型化的成果。

各个荧幕上分别有防盗摄影机跟电视新闻的画面。其中还有播出我们刚才在屋顶上做过的行为……这样重新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感觉实在……很难为情。我知道有两名一年级生不经意地看到我们后,脸颊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而奈绪更是难堪地低下头,躲到我的身后。

尾山在下达几个指示之后,接着拿起小型摄影机向我们说:“去职员室弄杯咖啡吧”。接着我们就像电玩人物一样,排成一列走在仅亮起紧急照明的走廊上,朝职员室移动。

路上的窗户中装有里面包覆着铁丝网的玻璃,二楼以上的楼层则有像扶手一样地装在窗框上,用来防止摔落的铁管。原本并不让人感觉特别奇怪的地方,但像现在这样走在仅靠着外头亮光照明的走廊上,却变得有些阴森。或许是这些加装的东西所导致的吧,有一种莫名的闭塞感。

抵达位于二楼中央位置的职员室之后,奈绪便手脚俐落地开始准备咖啡。虽说是咖啡,也只是便宜的即溶咖啡粉加入热水瓶中的自来水后所完成的东西。

咖啡准备好之后,我们便来到职员室旁的会客室里休息。虽然在哪里都没有很大差别,但由于会客室没有窗户,里头的状况不会被外面看见的关系,因此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开灯。

尾山坐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开始准备摄影机。我和奈绪的鹰见步枪则同样靠在墙边。

“不好意思,我得请你们拍一段影片。这多少算是证据……正确的说……”

“我知道。你们只不过是在遭到胁迫的情况下,才被迫协助我们。这段时间所做的事全是根据我们的指示,你们只是在被吓到尿裤子的状态下才乖乖照做。对吧?”

“嗯,这也包括在内。但是我的行动则包含了一些个人决定。毕竟我是有所觉悟才这么做的。擅自把话剧社的焊枪全用在固定防火门上,而且还擅自改造防盗系统。狸猫及一年级生算是被我强迫去做这些事的,因此他们最多只会遭到停学,但我就算退学都不奇怪,因此我想留下一些纪念。”

尾山说边说边从小型摄影机上拉出一条看起来不太可靠的短天线。那个用局费购买的摄影机,除了拥有将摄影档案保存在内部HDD的功能外,还能用无线LAN透过网路传送影片。从天线被拉出来的动作看来,不知是因为HDD已经没有空间,还是因为要让广播室的局员也能看到,因此才采取传送影片的动作。先前为了在事后不对局员造成困扰,而拍摄假装进行威胁的戏码时并没有用到天线。

“这个喔?这是因为摄影机肯定会被扣走的关系。为了将影片保存下来,因此要让档案传到我家的伺服器才这么做的。”

显示开始录影的红灯亮起。尾山似乎是为了测试摄影机是否正常运作,他先将摄影机对准自己的脸,在叙述过日期及时间之后,便将摄影机摆在桌上,让镜头对准我们。

看见镜头对准自己,奈绪习惯性地摆了一下胜利手势。

“好。那就开始啰。”

尾山陆续问了几个八成是事先在脑袋里准备好的问题。在有关如何得到协助的部分之后,接着便是取得枪枝经过,然后他依序举出被我们杀害的对象姓名。明明不是当事人,亏他竟能记得这么清楚。我在心中忍不住要佩服他的记忆力。

由于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隐瞒的必要,因此除了一开始拒绝回答有关奈绪哥哥的问题外,之后杀害其他人的理由、手法,我们都平淡地一一回答。

途中奈绪喝了一口纸杯里的咖啡,但似乎味道相当令人遗憾的样子,只听见她“唔哇”一声,便将咖啡摆回桌上。看见她的反应,让我完全没有动口的念头。但尾山似乎并不在意,在提问中间他毫无问题地大口大口将咖啡喝下肚。

最后简单叙述我杀害亲生父亲和那女人的经过之后,问答在形式上便结束了。我并没有将自己的心情全盘托出,只是稍微触及表面的回答。这样虽然已经足够,但也有完全不足以表达的部分,不过更加深入的部分是只属于我和奈绪两人的秘密,因此我并没有说明的打算。而且看尾山的表现,他似乎多少也能察觉到我这样的想法。

但就算只是表面的东西,由于早已经锁进内心深处,因此为了回想起来也让我花了不少时间。不知这段问答究竟持续多久。

最后尾山抓了抓头。

“虽然我不知道是否能说‘原来如此’,但我大致明白了。”

“咦?还挺干脆的呢。一般不是更像是‘那时候你有什么想法?’啦,不用问这类的问题吗?”

奈绪带着疑惑的表情这么问道。

“一旦真的做起这种事,其实还挺难的呢。如果不问,以提问者来说会被加上‘无能’的烙印。但是要是问得更多,因为提问方的主观,必然会将个人意图加进问题中。好比说,不管什么修辞的话,像是‘要杀人就没有其他手段吗?’这种问题就会带有批评的味道。而且也可能会造成对方的心理压力,也会在提问者跟回答者之间产生隔阂。”

我轻笑了一下。

“都杀了人了,就算批评也没关系吧?”

“这种话你别自己说呀。”

尾山也笑了。

“不过,嗯、如果真有人问‘没有其他手段吗?’,我大概会回答‘并不是没有,但我只能选这种手段’吧。至于其他事情,我想应该也是有很多方法可以选择的。不只是这次的事,其他很多事情也一定都有很多选择,我是这么想的。”

说到这里,忘记刚才奈绪反应的我把手伸向纸杯。不小心喝了一口。咖啡简直像带着酸味跟苦味,刺激着我的舌头的泥水。

而这时奈绪代替脸揪成一团的我,接着说道:

“可是所谓的其他手段,仍旧只是在客观的意义上,就算在第三者眼中看来是那样,但当事人……例如要问我和馨是否能够选择的话,我想是很难的。就像有人能够做到的事,并不等于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道理一样,就算是相同的状况,在面对时该怎么做,要如何办到,我想每个人都不一样。……嗯~感觉我没把话整理得很好耶。”

“有人能够做到的事,并不等于所有人都能做到……是吗。原来如此。真希望能让教授听到呢。”

虽然对尾山说的话,我一下子有点摸不着头绪,但我随即便想到脚踏车的事。因为教授到现在还不会骑脚踏车。他既不是太胖,也不是因为脚短到踩不到踏板,理由完全不清楚。

只知道他骑上脚踏车摇摇晃晃几公尺后,就一定会摔倒。

“到最后还是多数决。当然也有法律这种东西,但只要大家认为奇怪,那就是奇怪。如果大家认为理所当然,就算我认为是奇怪的事,也一定会变成理所当然。……然后人就会开始怀疑说不定奇怪的是自己才对。”

啊。我在心里做出这样的反应。只差一点就要发出声音。

“可是或许是因为有馨的关系,现在我对自己抱有自信。如果要选择低着头活下去,还是要选择不惜杀害对手来活下去的时候,我会选择后者。或许大家会认为奇怪,但至少对我来说,我认为那是唯一的选择。现在也是这样。而且我很庆幸这么做。因为我现在很幸福嘛。”

我轻轻将手放在奈绪头上,让她的头靠上我的胸口,然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虽然说是顺其自然,但想到奈绪多少碰触到自己的旧伤,让我不禁有些担心。

“……先休息一下吧。已经三十分了。”

尾山拿起摄影机,起身说道。

“你要去哪?”

“我一边想些有关问题内容的事,顺便去拍拍校内。这种镜头可不是每次都能拍到。我还挺喜欢现在这个样子呢。”

看着脸上挂着仿佛来到玩具店的小孩一样开心笑容的尾山,我忍不住苦笑。然后在心中感谢尾山这样不惜冒险帮助我们的同时,也开始觉得多少能够体会他的想法。

“尾山。”在他快要离开房间的时候,我叫住他。

“有什么事吗?”他也回头问。

“我总算明白了。你这个人其实很喜欢凑热闹对吧?”

“嗯?是不讨厌啦。”

虽然尾山那张扑克脸让人难以猜透他的想法,但他或许相当喜欢节庆之类的活动,是那种会想要亲自去抬神轿的人也说不定。碰到大事件就兴致勃勃,想要尽可能参与其中,甚至想要尽可能置身在核心部分,他或许就是这种人吧。

发生任何事他就会忍不住跑去观看,忍不住想参加。虽然不像狸猫那样,但一定也是抱着不玩白不玩的想法,然后比任何人都要玩得起劲……而现在,甚至做到了会伤害到自己的程度。就算是那样他还是想玩下去。只会向前看的家伙,就正面的意义来说,也是傻瓜。但我并不讨厌他这种个性。

我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尾山“啊!……”地发出了滑稽的声音。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才会像现在这样……只会提出符合我自己方便,并且让自己牵扯在内的办法吧。如果真为你们想的话,就算会演变成夸张的枪战,也应该让你们在那时离开才对。至少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以这类僵持在建筑内的案件来说,犯人成功的机率可说是微乎其微。尤其像我们这样既没有政治诉求,也没什么想对社会诉说的杀人犯,在被逼上绝路前就先逃进建筑内,除了拖时间之外没有其他意义。尾山在做出这个提案时早就跟我们说过了。

但是我们还是同意。“这样也没关系,无所谓。”我们说。如果放弃,那么就等于直接结束。就算不放弃也得结束的话,这样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能多一点,就算犯下多大的错误也无所谓。

只要有一瞬、一瞬的‘现在’,那样就够了。至于明天,那都不重要。反正明天是本来就是我曾经抛弃的东西,所以这样就好。只要将现在延续到明天就好,就算无法办到,只要努力试过,我也算满足了。至少我是这样。奈绪肯定也是一样的。

“不过,尾山。我还是很感谢你。……对了。我亲你一下当做谢礼吧。紧紧抱着亲喔。”

被我抱在胸口的奈绪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以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发出了“唔——”的抗议声。……这算是……在嫉妒吗?

“饶了我吧。”尾山虽然露出不感兴趣的表情回应着,但我立刻就看出他是在掩饰羞涩。

我一边抚摸的奈绪的头,同时抛出飞吻。而尾山则用摄影机的镜头接下。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接着尾山便带着腰包摇晃的工具碰撞声离开了。

“局长走了吗?”

嗯。不知是我先出声回答,还是奈绪先做出动作,只见她就像狗之类的小动物一样朝我扑来,她用手臂缠住我脖子的方式紧抱着我。

我像是被推倒般地倒在沙发上,接着我听见奈绪发出“唔~”的声音。我缓缓按住奈绪的肩膀将她推开。而奈绪就像是要用身体罩在我仰躺的身上似地,一脸不满地低头看我。

“怎么啦?”

我无法忍住嘴角浮出的笑意。而奈绪则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总觉得……有点不高兴。”

我服输地放松手臂的力量,让奈绪重新靠上我的胸口。

奈绪或许很意外地,是个独占欲强烈的女孩也不一定。我如果和其他人像这样靠在一起,想做什么事的话,她搞不好会用SP101对准我的脑袋呢。

但不会有那种事的。我不会背叛她的。

我不会那么做的,奈绪,所以说你就算不用那种会让人窒息的方式抱着我,也没有关系的。就算你不这样紧紧缠着我,我也不会逃跑的。

奈绪。冷静点。……我是不讨厌这样啦,只不过……我是认为……这样不符合你的形象吧?

也许是没办法连这些想法都一一传达给对方的关系,奈绪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可是,这样其实也挺不错的。我边抚摸她的头发,边这么想着……

“啊……”

某人的声音。冻结的气氛。停止的时间。

“……抱歉,我没有打扰你们的意思。我只是拿点吃的来……呃……”

奈绪轻轻挪开身子。我则是战战兢兢地转头确认声音的主人。

……狸猫手中拿着洋芋片站在那里。

“抱歉。我晚点再来。”

“等一……”

看狸猫像是什么都没看到般踏着冷静的步伐离去,我连忙想将她叫住,但奈绪却用嘴唇强行封住我的嘴。让我惊讶得停止了呼吸。

过了一阵子,直到无法再听见狸猫的脚步声之后,奈绪才总算让我重获自由。

可是奈绪仍像是在防止我逃跑似地跨坐在我的腰上,而且还左右按住我的双手,完全封锁我的行动。

“为什么要叫狸猫留下来?馨。”

奈绪的眼神让我感到有些恐怖。

“呃,那个……怎么说,呃、对了,是要谈关于之后……”

“那种事晚点再说不行吗?不能等结束再说吗?”

“嗯,也是啦,是也没错。……嗯、是这样!就像奈绪说的!”

实际上奈绪说的没错。我确实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叫住她。我和奈绪的关系,刚才也透过电视被大家看到了,就算这时候才……不对,我们根本没有丝毫隐瞒的必要。可是总觉得,就是说,如果就那样让人家走掉……该说是不好意思,还是什么的。

唔!该怎么解释呢?这种微妙的感觉。

“那么,‘对不起’呢?”

“……对不起。”

“对不起的亲亲呢?”

我将获得自由的双手绕过奈绪的脖子,在将她抱近身边后,亲了她的额头。

这种什么事都被奈绪掌握主导权的感觉,似乎也挺不错的。这让我能强烈感受到自己被爱的感觉。

说起来,第一次接吻也是奈绪主动,对我们来说或许也是这种方式比较好。

……和奈绪这样,让我隐约觉得能明白妈妈当时的心情。现在的奈绪就是以前的我,现在的我就是妈妈。一定是这样的。我心里这么想着。

放心吧,我最爱你的。就算妈妈再三这么跟我说,还是小孩的我却无法接受。我希望妈妈只抱紧我一个人,只对我笑,只会……爱着我。我想要独占一切。就是那样任性的独占欲。

其实只是误会或是过度的担心,其实只不过是嫉妒让我那么想,但是却令我不安到难以忍受,无法被满足的焦虑感让我闹起脾气,然后让妈妈感到困扰。

妈妈肯定也是像现在的我一样……抱着这种心情吧。

真伤脑筋呢。我明明这么爱你,最喜欢你。可是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感到困扰呀。

我一边亲吻奈绪,边忍不住笑了出来。奈绪问我刚刚嘴唇怎么了。“放心,没什么。”我像是要这么告诉奈绪似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真的很让人困扰。虽然想要表达,但却无法完全表达清楚的无奈。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对由此感受到的满溢幸福感到不知所措。

原来只是有了愿意爱自己的人,只是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就能够变得如此幸福啊。只要能互相说喜欢对方,人就能轻易得到幸福。

……幸福一定是人造的东西吧。材料有勇气、有偶然、有我爱你这句话、有想说喜欢对方的心情……幸福是用这些东西作成,很简单,但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那是能被别人给予,自己也能给予别人的东西。那些东西不会弄丢,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是妈妈和爸爸给我的东西。奈绪给我,我也给奈绪的东西。

如果,以前的自己能确实明白这个道理,那又会怎么样呢?

单方面地要人爱自己,叫别人给自己幸福,那是任性、傲慢,过份的自私。然而我似乎在妈妈不在之后,去要求爸爸一并提供妈妈所给我的幸福。……现在我有这种想法。我真是太贪心了。

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是小孩。能被容许任性,能从爸爸和妈妈那里无条件得到幸福,我希望自己一直都是那样的小孩。

就是因为这样吗?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人疲惫吗?就是因为我要求太多,所以爸爸才会觉得就算那种女人也好,就算明白对方是为了钱才接近他,但还是想从那里追求什么吗?就是因为这样,才改变的吗?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是个又傻、又贪心、无可救药的孩子。

你不会原谅我吧。……可是,爸爸你也很过份不是吗?

每次我想杀那女人的时候,心里都会浮现爸爸的脸。如果不由分说地杀了她,爸爸是不是会像妈妈离开时一样难过呢?一想到这里,我就无法下手。爸爸是不是有天能够清醒,紧紧抱住我,然后反将那女人推开……我一直这么想着。等到那时候,无论是爸爸还是我,就都能带着笑容拥抱彼此。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一直那么期待着。就算知道那是愚蠢的期待,我仍无法让自己不抱着这种想法。

可是状况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根本是我想得太美。

所以,我才连爸爸都杀了。

因为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因为我已经知道就算只杀了那女人,爸爸也不会爱我。我知道爸爸已经不会回来了。

既然这样,把原本最喜欢的爸爸杀掉,还要好上好几倍。至少那么做之后,我就不会更加讨厌爸爸了。我就不会有更多不甘。也不会有人再把爸爸抢走了。

爸爸。我很傻吗?我很傻吧。我知道,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因为我曾经喜欢过爸爸,所以……所以,没有其他办法了。

“对不起,馨,你讨厌我了吗……?”

我一下子不知道奈绪话中的意思,接着又见到奈绪伸手帮我擦去眼角的泪水。我似乎流出一些眼泪。

我让嘴角挤出笑意。

“我没有讨厌你。只是很高兴。”

“……真的吗?”

“真的。”

“真的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太好了。”

奈绪笑了。看着她的笑脸,让我忍不住涌起恶作剧的念头。

“可是这样突然扑上来也实在……有点让人讨厌的说。”

只见奈绪的表情就像是漫画人物似地瞬间垮了下来,慌慌张张地几乎就要哭了。

“咦!?对、对不起,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啊、我想要抱馨,想要亲馨当然是真的,只是,呃、我不知道你会……对不起!我会道歉的、我会道歉的!”

“那么,对不起的亲亲呢?”

奈绪听我这么一说后表情楞了一下,在发现我是在逗她之后,便把脸颊鼓起来。

这次的对不起亲亲,一样是我在做。

“啊……”

女性的声音。再次冻结的气氛。再次停止的时间。

“……抱歉,我没想到你们还在继续,我晚点再来。”

离去的脚步声。那只臭狸猫……

不过这次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持续抱着奈绪。奈绪似乎也很满意我的反应,就算在身体分开之后,心情还是很愉快。我们就像往常一样,彼此有些害臊地笑了。

妈妈。

我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啰。对方是我非常喜欢的人。

如果我说我可能比喜欢妈妈还要喜欢她……你会生气吗?这样算太任性吗?对爸爸说了那种话,却抱着这种想法,你会觉得我太过份吗?

可是呢,人家愿意说我是她第一喜欢的人,她愿意对我说她最喜欢我喔。她愿意亲我,抱着我,然后对我说爱我喔。

这一切,都让我高兴得要命呢。

“啊、奈绪,尾山也差不多该拿摄影机回来了,整理一下吧。”

我们两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整理好乱掉的衣服。我们走到走廊上寻找尾山,但无论是他还是狸猫都不见踪影。我们自然而然地在走廊上闲晃起来。职员室和一年级的教室并排在一起。当走到我们渡过一年级时光的教室前,我和奈绪一时兴起地停下脚步,接着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走进教室。

阴暗的教室、没有人坐的桌椅、教室角落凌乱摆着东西的柜子,在窗户外的灯光照耀下隐约留着字迹的黑板,飘散空气中些微的异味。

夜晚的学校,光是置身其中就会让人感到一种特殊的气氛。这是平常不能进去的时间,不能进去的场所,就是这样的感觉。在加入广播社前这种感觉尤其强烈。虽然在入社之后,在文化祭或大会等活动前夕经常会在学校待到很晚,但这种特别的印象仍旧不变。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仿佛自己正在做坏事的感觉。

我们自然地坐在当时的座位上。我坐在班上的正中央。奈绪则坐在我前面。好怀念喔。

奈绪这么说道。的确是这样。虽然我们一直都在同样的学校里,但一旦渡过了那个时期,来到低学年教室的机会就少了许多。更不用说要坐在曾是自己座位的位置了。

我用手抚摸着桌面。现在在这里的是一张陌生的桌子。这不是陪我渡过那段时光的桌子。受损的地方也不一样。我也找不到当时我用图钉将原本就有的伤痕扩大的痕迹,这是一张毫发无伤的桌子。这张桌子、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时间的流逝。

奈绪则像在听课一样,姿势端正地面向前方。就算在黑暗中也十分醒目的金发。在我眼前的,并不是长度刚好可以握在手中的短辫子。

“奈绪。你还记得吗?在这里的时候,我常会伸手去抓你的辫子呢。”

“当然记得呀。”

奈绪背对着我这么说道。

“有个看起来很好抓的东西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有时就会让人毫无理由地想抓在手里嘛。然后你每次都会像是尾巴被人抓住的小狗一样,用很不高兴的眼神侧眼看着我呢。”

“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馨是什么样的人嘛。所以当然会那样啊。”

明明只是两年前的事,却让我们如此怀念。可是并不是只有好的回忆。也有讨厌的回忆。

“……那个时候,对不起。”

“都那么久了,别这样啦,馨。而且错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奈绪转身对我微笑。

我回想到刚入学没多久的时候。就像常在乡间地区见到的一样,除非是脑袋特别好或特别糟糕,不然大家都会选择在自家附近的公立学校。小学、中学都是这样。但是一旦念到高中,就会开始有一些来自不同地域的学生。而学生在高中入学典礼的阶段自然也会根据先前就读的学校,分成数个群体。要打破那样的隔阂,以同校学生的身份打成一片,需要花费相当的时间,也当然几乎不会有让突然从远方转来的我能融入的余地。勉强要说有的话,就是透过对我有兴趣的男学生了。

但是就算能够和对方交谈,想要融入群体还是相当困难。虽然通常都会有些擅长照顾同学的人会帮助转学生之类比较无法融人生活的学生,但在大家都刚入学的时期,除了原本同校的集团之外,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格外陌生,因此都只能努力顾好自己的事。至于其他人,通常都只能先摆到一旁。

由于我当时——虽然现在也是——所有事都必须自己一人打理,因此没有时间和人一起去玩,没有什么时间去构筑友情之类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当时我觉得自己变得有点难以信任他人。

所以到了中午,我便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和我一样不会跑到其他座位,也没其他地方可去,总是在自己座位上吃便当的奈绪。虽然不能说是同类,但毕竟位置很近。是不是能和她做朋友呢……结果我就突然伸手去抓她的辫子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或许真是有点毛病。

虽然奈绪在当时没有告诉我原因,但还是告诉我她由于国三时无法上学,因此和朋友间产生距离的事。

如此这般,我们中午时便待在一起。正确来说是因为彼此都没处可去,所以只好在自己的座位上吃饭,而那时我们也会自然地开始交谈。

事情就发生在那样的某天。当时我开始认识一些奈绪以外的同学,也开始有了几个能够称做朋友的人。就在那个时期,我闯祸了。虽说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却在课堂间短暂的休息时间,趁着奈绪弯下身子去捡桌旁掉落的笔盒之类的东西时,我从奈绪背后……抱了上去。

“奈绪,怎么啦!?”只是为了说这种像傻瓜一样,根本无关紧要的话,为什么当时要去抱住她呢?现在自然是不用说,我想就算是当时的自己也不会明白其中的理由。就因为感觉和对方有一定程度的熟悉,所以这么做了。

我那样的举动,结果当然是导致奈绪的老毛病发作。她发出模糊的声音、全身没了力气、脸色苍白,手脚发软、不断流着眼泪。当时奈绪微弱到几乎随时都会停止的呼吸,到现在都还令我印象深刻。

紧接着整间教室骚动起来,同学们在距离我和奈绪有一步远的位置围着我们。我什么都不能做,甚至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只能茫然地伫在原地。我低头看着仿佛随时都要死掉的奈绪,只能呆站在原地。

之后奈绪被救护车送到医院,而我则在教室里遭到孤立。

除了那天以外,在之后的短短数天之内,整间学校便开始传出奇怪的谣言。有人说我从奈绪身后攻击她,掐住她的脖子。而正巧在同一个时间点,不,应该正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才会传出去,也就是我把那女人的耳朵咬裂才被踢到这间学校的事实被传开了,而这更为那无聊的谣言多添了许多话题。

当时没有任何人知道奈绪有这样的症状,就连级任导师也不知道。多半是奈绪自己不希望被人知道吧。因为一旦知道,就一定会被人问及原因。因为像“为什么会这样?”这类的无心刀刃会再次挖开奈绪的伤口。

也因此我在学校里陷入真正的孤立状态。原本已经是‘朋友’的人,全变成‘只是认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关系。加上奈绪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无法上学的关系,因此也没有人能为我辩护。

教室的正中央变得像甜甜圈一样。午休时间尤其明显。就只有我所处的地方空出一片空间,没有人愿意靠近。

大家把我当成奇怪的人、可怕的人、脑袋有问题的人。而被别人这样看待的我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趴在自己的座位上。偶尔会找我攀谈的只有其他班级或高学年的男生。可是他们大多都是一些傻瓜,因此在我不认真理会之后,就陷入真正的孤立。

在忘记一些小东西的时候最让人难受。像是自动笔的笔芯用光时,我实在无法向人开口……就算鼓起勇气向人借,对方也会露骨地露出厌恶表情,向人借橡皮擦的时候,他们还会扔下一句“不用还没关系”。

不对,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只是“既然忘记带,那你今天整天都拿去用也没关系”的意思。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同学的态度简直就像不想用我用过的东西一样。我就像个钻牛角尖的傻瓜一样,在这种事情上让自己遍体鳞伤。

所有的错,都要怪那个女人把我踢到这间烂透的学校,都要怪那些喜欢擅自猜测、根本不打算了解事实的愚蠢同学……并且,全都得怪奈绪。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那些人干脆全死光最好。”这样的想法不知我在心里重复过多少次。我认为会变成这样,我会感到这么难受,全都是因为某个人的错。要是那时手中有枪,我肯定会把所有人都杀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奈绪回到学校之后,我便彻底敌视奈绪。我开始痛恨她。甚至希望她死了最好。我根本不想去问她昏倒的理由。

全是这家伙的错,才会让我会在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在全新的床上独自哭泣。我当时竟有这种像小孩一样的……不,虽说只是两年前的事,但那时终究还只是小孩。

就算奈绪努力鼓起勇气和我说话,我也全部不予理会。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我一股脑地将奈绪朝我伸来的手拨开。到了午休时间,我就会独自到没有人的图书馆去。由于那里禁止饮食的关系,因此我每天都不吃午餐。肚子饿也都是奈绪害的。我在那么做的同时,心里也不忘抱着这样的想法。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干了天大的傻事。

在过了几天那样的日子之后,奈绪在放学前的班会上畏畏缩缩地举起手。在表明有话要向大家说之后,便走到讲台上站在大家面前,不,她是站在我的面前。然后,奈绪向所有人说明她从国三便开始接受心理治疗的事。不过……她才刚开口,之后从她口中就只能听到呜咽。在所有人面前不发一语,只能任凭眼泪跟鼻水不断从脸上滑落的奈绪,就算被老师要求先回座位上也不愿离开,只是一直站在原地,紧抓着裙摆不断哭泣。

那是放学前的班会。走廊上很快就开始响起说话声,教室内的男生也开始带头鼓噪。接着便是对奈绪的抱怨。想快点回家、得赶快去社团,说这些话的人声音越来越大。当时脸上带有笑容的八成只有我一人吧。看到奈绪哭泣、难过的模样,让我感到十分高兴。我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最后老师在无可奈何之下,任凭奈绪站在讲台上直接结束班会。接着同班同学们把独自一人站在讲台上的奈绪当成装饰品一样地忽视,开始纷纷离开。而我也无视于仍不断哭泣的奈绪,离开教室,回到家里。差劲的我,心情一直都十分愉快。

……我把当时的事告诉奈绪后,她笑了出来。

“对啊,有发生过那件事呢。……那个时候,我真的想死了算了。要是那时我手上有枪,我一定会一边说对不起,然后射穿自己的脑袋吧。如果那样能让馨原谅我,我一定会那么做的。”

能这样笑着说这些话的奈绪,已经和以前的她不一样了。就算在黑暗中仍十分耀眼的短波浪金发,像玩偶一样的可爱面孔,还有那人造品绝对无法呈现的笑容。以前总是低着头的灰暗模样,现在几乎全看不到了。

从那次事件的隔天之后,奈绪又进入甜甜圈的正中央。由于说了没头没尾的秘密,加上后来一直站在讲台上哭泣的关系,让奈绪也被盖上“这家伙脑袋有问题”的烙印。长期缺课刚回到学校的心情原本就已经不太好过,却又被人那样看待。那种感觉不知有多么难受。

而奈绪对持续选择视而不见的我,所采取的行动是写信。明明放学时再交给我就好的东西,奈绪不知怎么想的,竟选择在早上的班会前将信放进我座位的抽屉。结果她就在最糟的时机,跟来到学校的我撞个正着。

那一瞬间,我只是认为她要在我的抽屉里恶作剧,因此我大叫一声,然后使劲朝她那娇小的脸颊上狠狠甩了一巴掌。奈绪又哭了。接着我拿起放在抽屉内的信封,粗暴地拆开并看了其中的内容。接着不禁感到愕然。奈绪绝对不能向他人说明的过去,全部都以扭曲的文字,写在那张因泪痕而变得凹凸不平的信纸上。

这次轮到我哭了。因为我看到在教室正中央,在许多人围绕下只差没下跪般不断道歉的奈绪。还有面对那样的她,却始终如此冷淡的自己。

我和那些只凭臆测来看待我,让我讨厌透顶的同学根本没什么两样。我只会用偏见看待奈绪。并擅自认定奈绪是个可恶的人,是个有病的家伙。

就像我认为所有事情都是身边的人不对一样,奈绪的想法跟我正好相反。她认为一切都是自己不对。而且深信不疑。

这多半是因为她的哥哥算是个半吊子的模范人种,加上职业又是仿佛正义具现者般的警察。而在此同时,奈绪所相信的双亲也一直企图隐瞒‘事实’的关系吧。

所以她一直拼命道歉,向我道歉。奈绪明明没有做任何不对的事。但她却一直说对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地说。

“……为什么会那样呢?现在想起来,当时居然以为怎么样都很奇怪的东西才是事实。是因为我还是小孩吗?是因为眼光还太窄吗?”

真搞不懂呢。我边忍笑边应和着。包含三围在内体型和当时没什么两样的奈绪,说出这种话还挺有意思的。

就算是一旦知道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却在知道前得花费不少工夫的事情其实还挺多的。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关于奈绪的外表也是这样。当时的奈绪是一个内向、阴沈,看来很不机灵的乡下女孩。可是我后来帮她剪了头发,并染上明亮的颜色,再教过简单的化妆方法后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了。虽然跟她天生丽质也有关系,但之前根本没有人想搭讪的她,甚至还出现接近跟踪狂的疯狂追求者。

……实际上被我们杀死的那个无业混蛋,就是那样的人。

一阵震耳欲聋的直升机噪音打破了我们的感伤。

馨。奈绪在这么开口的同时,握住了我的手。

“虽然发生过很多事,虽然现在是这种状况……但是我并不后悔。我很庆幸现在能这样置身在这里。能和馨以这种方式在一起,我感到很幸福。我觉得这一切很棒、很快乐,馨。真的。

……如果人生可以从出生时重来,我一定还是会选择同样的人生。

因为那么做,就能够再见到馨。

就算难过、就算痛苦、就算得经历痛不欲生的难受,只要知道能遇到馨……那么我一定能撑过来的。”

“……奈绪……”

听到奈绪这样无上的赞美,我一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因为我感受着令我想要哭泣的喜悦,令我想要露出笑容的幸福。

“……谢谢你,奈绪。”

我带着复杂的感情,握住了她的手。

“我爱你。打从心里,比任何人都爱。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奈绪。”

“嗯!”

我们站起身拥抱着彼此。

就像是绝不让对方分开,绝不让对方远离似地紧紧拥抱着。

可以的话,干脆就这样互相融化在一起最好,我甚至这么想着。

20:15

“真不好意思,大家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呢。我都忍不住发抖了呢。”

在这间病房里面没有人会认真面对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面不改色地说着这些话的中岛。虽然这里也只有中谷跟元川。

“身为外人果然不太方便呢,而且人家看我这么年轻,似乎就有点瞧不起我了呢。不过反正权限在我手中,要说无论人家怎么看都可以不在乎,其实也没错啦,只是心情很难好起来就是了。”

这个人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吗?元川在心里这么想。

就在这时,中谷将手中的香烟滤嘴压熄在已经满是烟蒂的烟灰缸内。

“那你有什么打算?真的要攻坚吗?”

“嗯,没错。我有张现在正朝这里赶来的鬼牌。正确的说,应该是一对牌比较正确。如果不把射击竞赛的选手考虑在内,我准备的应该算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高手。等他们抵达,警方就会展开行动。”

元川这时突然想到,以前也有过那种名称的香烟。那个品牌的包装是采用像冬季迷彩一样的黑白配色,包装上还到处写满了JOKER的字样,香烟则是细长的深褐色,并且会散发出巧克力的香味。

“那些家伙是什么来头?”

“他们原本是为了预防万一才准备的,但看现在的状况应该会派上用场。我向警视厅与大阪府警请来能实际以初弹射中一千码外的老鹰翅膀的射手跟观测手。虽然大阪府警那边不太顺利,但警视厅倒是二话不说便同意派出一组SAT搭档,他们现在正全速赶来这里。”

“你打算击毙她们吗……?”

面对沉下脸色这么问的中谷,中岛笑着说了句“你说呢?”。

“就像你们所知道的,我在警视厅那里有一点关系。因此事后处理也比较轻松。虽然就SAT的性质上,他们似乎没有实践经验,不过,应该没问题吧。”

元川这时忍不住出声问道:

“事情扩大到这种地步,不是从一开始就该让SAT出马吗?”

“被称为SIT或ART的特殊犯搜查班和特殊突袭部队,也就是SAT,如果你们有去意识这两者方向性的差异,或许就能明白才对。前者是以逮捕为目的,编制在搜查一课中的部队。后者则是以制压为目的,隶属于警备部,名符其实的特殊部队。从他们资金大多是从国家预算中直接拨出的事实可以知道,他们是专门处理恐怖活动及他国工作员之类,对国家本身会造成影响的重大事件及劫机事件。

这次事件虽然闹得很大,但让他们出动处理实质上由两名弱女子困守校园的这个案件并不适当,况且要是为这种程度的事件正式把对警方,不,对日本来说也算是最大底牌的部队派上用场,也会影响到今后的威信。而我也同样不乐见到这种事情暴露在媒体前。

说起来,如果想成是‘警方表示不会以镇压之名射杀犯人’,听起来也挺不错的。”

中岛进行了让人似懂非懂的说明。

“不过姑且不论那种考量,虽然我在演变成僵持状况后便立刻向SAT要人,但现在看来,他们还得花四十分钟才会赶到。因此我趁现在这段时间,先让哨戒机退下,在攻坚之前先进行补给、待命。

……这里有个问题。虽说部队已经开始准备,但如果在媒体面前这段时间什么都不做,在面子上不太好看。就算想要谈判,对方也在一开始就做出只能透过媒体进行的前提条件。”

“那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不只是对方,就连警方的谈判动作都要经由媒体发表,双方透过电视接收。虽然媒体形式上是中立者,但也不是没有嘴巴。因此想必会冒出几名自称专家对双方的谈判动作进行议论、批评、发表意见吧。这样不但无法施展直接对话时的‘进’、‘退’技术,妥协方案也会遭到公开。就警方的立场来说,实在很难接受。而且变成间接形式的资讯,会让人无法得知字面以外的东西,这对对方来说也算是一种优势。”

况且对方既然握有人质,因此如果有必要,她们甚至能拥有单方面推翻提案的权利。既然警方无法派人进入校地,那么想当然也无法直接对话。就算想透过电话交谈,对方除了在必要的时候之外,平常都把所有线路切断。但如果因此透过媒体,在只能说些场面话的状况下,我也不认为会有什么满意的结果。只是能帮助收视率上升罢了。”

“原来如此。他们很会利用媒体呢。”

“所以说,我也打算好好利用一下。接下来我打算派谈判人员过去。”

“要怎么派?”

“‘警方现在要派出谈判人员,请不要开火。’我会将这样的讯息交给媒体,在媒体发表的同时让谈判人员进入校园。而且是要趁对方做出回应之前。我们已经主动说要派人过去,既然对方没有回应那就能够视为同意。重要的是时间差。对我们来说是已经告知媒体,但由于没有反应才派人过去。但在对方看来,是在得知消息的同时谈判人员便踏入校地,到时就算他们要告知媒体不允许警方派人,要发表消息也要时间。只要谈判人员利用这段时间抵达校舍,那目的就算达到了。

如果发生问题,责任便可怪在太慢发表讯息的媒体身上,不然就是要怪在对方反应太慢,事情的状况就是这样。……虽然这算诈欺手法的应用就是了。”

“对方为了表示拒绝的意思,而在谈判人员进入校地时射杀他们的可能性呢?”

“不能断定没有。但是从过去的案例来看,她们多半不会攻击杀害目标之外的对象。”

“我可是被打过了喔。而且还差点送命呢。”

“那只是把掉在身上的火星拍掉,我是这么认为的。就这次的状况来看,应该能够进入校舍才对。到时就算被人用枪口指着赶出来,那也够了。只要能够让社会看到警方冒生命危险努力采取行动的态度,那我就很满意了。”

“人质的人身安全呢?那是最重要的吧?”

“那些人都是她们所属社团还是什么团体的成员。从先前防火门的那件事来看,与其说他们是人质,我想多半比较接近共犯性质才对。就算她们会采取用枪指着人质的示威行为,但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了。”

元川把另一根抽到只剩滤嘴的香烟压熄在烟灰缸内,同时心里嘀咕着。那个只是为了向社会发挥宣传作用,就得冒生命危险的谈判人员实在太可怜了。就算那人意外遭到射杀,就中岛的个性,大概也只是一句“真遗憾”就了事了吧。

“对了,你们有看过一部叫‘王牌对王牌’的电影吗?就是山缪杰克森和凯文史贝西演的那部。怎样?有吗?那还真巧。好,你们两个现在立刻出发吧。”

“慢着。”

元川揉了揉眼睛。不知是否是太累的关系,元川感觉手指沾到的汗水油油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为什么要派两个当天才差点被对方杀掉,而且还是被调离搜查工作的人进去?一般都是找特殊班的人才对吧?”

“因为除了你们之外,没有其他更适合了。”

这句话听起来虽然像开玩笑,但元川听中岛的语气,感觉出他似乎是认真的。正因为中岛用的是和以往没有两样的语气,才让元川知道他并不是在说笑。

“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很久了,为什么你要跑到元川的病房,像现在这样对我们说明状况?不只这样,从一开始所有和这案子有关的部分,你为何需要用到我们?现在早已不是有什么逮捕光环可言的状况了。如果需要能指挥的棋子,你应该有能力找到其他对你来说更方便的人才对。为什么要刻意选择我们这种需要和对方互探底细的对象……?”

虽然中谷使用的是警察问话的语气,但中岛的表情并没有因此改变。

“一开始我也没有要用你们的意思。只不过就像中谷会调查我的经历一样,我也调查了你们的经历。这是刑警的坏习惯。我从那里面找到一点头绪,因此就立刻对你们的过去进行调查。

其实说起来,特殊班的人对我有太强的敌意,感觉他们不太容易听从我指示也是原因之一。但更单纯的原因就是我很欣赏你们。……因为你们是一对像绘画般具体呈现警察的理想的搭档。”

中岛用他那对带着笑意微微眯起的双眼,注视着表情严肃的中谷。

“反正就算我太过高估你们,至少你们应该也不至于将犯人射杀。我是这么判断的。而且听说中谷不是还挺擅长谈判的吗?你在‘摆平’犯人方面,应该是挺有一套才对。听说你由于不开枪,因此也相对地很擅长让事情不演变成需要动刀动枪。就连上头已经允许开火的案子,也绝对不朝犯人开任何一枪的态度,可说是最适合这项工作的人选了。”

听说……。但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查到那些应该仅止于和朋友在喝酒时会聊到,应该不会有正式纪录的东西?向这男人对这种事抱持疑问的想法,现在甚至已经让元川觉得那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因为元川感觉那就好像是在问“人为什么是人”一样。

“中谷确实是那样。但我呢?我说不定会开枪。不,我已经用枪对准她们过好几次了。”

“只要和中谷在一起,就算你开枪,他也不会让你杀人的。只要中谷有那把Government,就不会让那种事发生。你自己应该也……喔,他不知道吗?”

中谷什么都没说。中岛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然后仰望着窗外。

“那是以前的事了。某个早上的——”

“没关系,不用告诉我。”

元川开口说道。既然中谷没有告诉他,那么就一定是没必要知道的事。一定是这样的。

就算想知道也该直接问中谷本人,让他亲口说才对。

中谷这时则像是事不关己一样,对这个话题漠不关心地望着学校。看着中谷这副模样的中岛,仿佛像是在看着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一边注视中谷,同时用左手扶了一下眼镜。

“也好。总而言之你们愿意跑这一趟吗?你们能说服对方是最好。就算她们不愿投降,只要等时间经过就能透过攻坚靠武力解决。不过死者和伤者当然是越少越好吧?我希望你们能够合作。”

中谷口中发出“啧”的一声。接着在经过将近一分钟的沉默之后,他同意这个提议。既然中谷决定要去,那元川也不打算对这件事表示反对。

接下来的行动,就像是一连串早已设计好的状况。中谷和元川被派到设置在学校附近速食店内,位在现场的对策总部。在特殊班所有人明显的敌对视线下,被要求出示警察手册。

虽然他们是这个辖区的警员,在同僚之间人面也广,但似乎对总部的人来说只是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接着两人被半强迫地穿上事先准备好的防弹背心。中谷虽说不需要,但一个皮包骨,叫做市川的男人却以“我可不想看到你们遭到射杀。”的理由坚持要他们穿上。那个眼神异常锐利的男人,似乎是负责指挥特殊班的人。

虽然元川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两套防弹背心属于能挡住步枪弹的等级,但由于市川的态度格外强硬,因此两人只好照办。

“……那个小白脸的手下吗?”

元川两人在那样的指指点点下,配合和中岛随时保持联系的无线电讯号,动身侵入校地。两人感觉每一步都像行走在泥沼中一样沉重。虽然媒体一齐对准他们的摄影镜头,也是造成压力的原因之一,但最让他们感到难受的是媒体直升机打在身上的强烈照明。在黑暗中实在太显眼了。简直就像在告诉对方“请瞄准这里”一样。

对方多半也已经清楚看见了元川他们的身影。当然她们肯定也知道这两人就是白天和她们展开枪战的对手。

“没问题吧?”

“也只能相信了。”

相信谁?相信什么?虽然元川想要开口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元川明白就算将这个问题说出口,也不会得到任何能让自己安心的答案,因此他选择保持沉默。

这个校庭真是大得莫名其妙。因为这个缘故,对现在光是只走几步就会浑身冒汗的两人来说,可是对心脏的一大负荷。

两人终于抵达玄关。从警卫室玄关亮起灯光的反应来看,对方似乎是要他们从那里进去。元川他们推开那莫名沉重的大门,进入其中。接着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隔着厚重玻璃,手中拿着鹰见步枪的黑发少女。是海棠馨。

“真亏你愿意让我们进来,我还以为会被开枪呢。”

元川按照之前说好的,站在一旁保持沉默,将谈判全交由中谷一人进行。比起三人一起说话,这样还比较能顺利交谈。元川只有在万一的时候才需要上场,事前是这么安排的。

“我不是把你的车弄坏了吗?所以说,我想为那件事道歉。”

对不起啰。看见海棠馨轻笑道歉的模样,让两人想着在近距离之下看到的本人,确实就像中岛形容的那样。那比起名不见经传的小偶像还要端正数倍的容貌,既像是天真无邪的小狗,也像是狡猾阴险的猫。在她那狐狸般的双眼中,同时拥有着那两种相反的形象。

穿起和服应该会很好看吧。当元川擅自在心中发出这样的感想时,海棠馨微笑说道: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我应该会射穿他的腿,把他赶回去吧。”

这么说,要不是有中谷在,我可能就要挨枪了吗?元川望着海棠馨的脸这样想着,身上又多冒出了一些冷汗。

“怎么没看到你的搭档?那个小个子的。”

“因为那女孩不习惯这种场面的关系。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来。还是说,由我来说话,让你们不满意吗?”

“怎么会?只是问问罢了。形式上这也算是我们的工作。不好意思,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我还没自我介绍吧?我叫中谷健太郎,这位是元川。我们都是刑警。”

对于没学过什么像样谈判技巧的两人来说,就算说太多客套话也只是白费力气,因此中谷决定直接问一些开门见山的问题,而对方竟也意外地老实回答。虽说谈判人员一般都是听人说话的一方,但中谷似乎没有那么做的打算。

有什么要求?暂时没有。人质都还好吗?都好。你们打算怎么处理现在这种状况?还在想。有打算投降吗?没有。枪是怎么弄到的?买的。等等等等……

元川听了中谷与海棠馨的对话,产生了她内在并不如外表那般成熟的印象。元川试着将视线栘向地板,只注意对方的声音,结果这让元川看见一个身体斜站、带有一些叛逆,正想要长大的顽皮少女。

约二十分钟单调的问答。边问边拿笔在记事本上做笔记的中谷,这时吐了一口气。中谷摸了摸自己胸口,但最后拿出的是里面空空如也的万宝路烟盒。元川无奈地打算拿出自己的烟,但这时才发现香烟似乎还留在病房内。

“我的分给你们抽吧?”

海棠馨说完,便取出了一个粉红色的细长包装。是玫瑰。那乍看之下相当精致的包装,却因为有害健康云云的警告标语,打坏了整个感觉。

海棠馨从玻璃中用来传递文件的洞口,递出了两根香烟。由于那种香烟对元川他们来说似乎太过可爱,因此感觉有些突兀。两人道谢之后点起火,便闻到一阵莫名清淡的烟味,还有薄荷香气。

由于元川和中谷认为在抽过这种烟后,会让咖啡和饭变难吃,因此并不是很喜欢这种有薄荷味的凉烟,但总是比禁烟要来得好。

“啊、果然太淡了吗?”在玻璃后方,用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的海棠馨笑着说。她带着笑容叼着细长香烟的模样,看起来颇为相称。

“我挺喜欢看女人抽烟的样子。尤其是美女抽烟更是好看。但是建议等你长大再抽比较好。那跟制服不搭。”

听收下自己香烟的中谷这么说,海棠馨露出心情略显复杂的表情耸了耸肩。或许是因为在听到赞美的同时遭到指责,让她不知该如何反应吧。

三人就这样抽着同样品牌的香烟,吐着烟雾。烟草一点一点地变成灰烬。由于海棠馨准备了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空罐充当烟灰缸,因此两人也将烟灰弹进里面。

一般中谷在进行问话时,接下来才是主戏。

“到头来,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这样讲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大概就是想:‘如果能过着正常生活,那一定很好’吧。我希望能和奈绪在一起,能相处的时间越久越好。老实说,我想和她在一起的心情,就连像现在这样和她分开都让我感到难受呢。我们其实就只是想要这样而已,这样……算奢侈吗?”

“怎么说,要是你们两人只是想过正常生活,我想也不会有人有意见吧。但是被你们杀害的人,应该也不会乐见你们逍遥地过日子。……除了杀人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来这套呀?我就知道。海棠馨笑着说。这让元川他们实在搞不清楚究竟这句话的笑点在哪。

“我认为是会有其他方法。但是,我们选择了这种方法。因为我们认为这样最好,也想不到其他办法。就算知道这样不对,但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背叛我们自己的心情。所以说我们并不后悔喔。至少现在我很幸福。”

建立在杀人之上的幸福吗?元川想到这里,忍不住轻咬一下滤嘴。

“这只是假设。如果时间能够倒回到你们杀第一个人之前,你们还会选择杀人吗?”

听到中谷的话,海棠馨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露出满脸的笑容。接着她用力、毫不犹豫地开心点头。并说了声:“嗯!”。

看见海棠馨这般反应,让元川不禁微微发寒。元川深深体会到因为天真无邪才会出现的残酷。他实在想不到,对方竟然会面带笑容做出那种回应。

但是为什么她会莫名地那么高兴?这点让元川不明白。那是隐约带着害羞,但仍然很高兴的表情。这时元川忽然想到刚结婚的同僚在跟人炫耀自己和另一半打情骂俏的情景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老实说,我们已经调查过你们的过去。虽然进行调查的不是我,但那就先别提了……我会觉得那些事很难说是没有其他方法,是因为我没有置身其中的关系吗?虽然你的状况我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判断没有必要杀害身为最初被害者的栀铁哉。我的意思是,我能理解栀奈绪的心情,但应该犯不着杀人才对。

既然能有做出那种决定的觉悟,而且还有你这样的朋友扶持,那么应该能用法律上的手段解决才是。就算事情有段时间,但其实还是能够报案,这点你们没有想到吗?”

听中谷这么一说,就算是先前做出那般反应的海棠馨,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消失。只见她用修长的手指夹住香烟,吐出一口烟雾。

“……你是说,要叫奈绪再去回想那种痛苦吗?”

“个人隐私在这类案件中会被严密保护。那是可以办到的。”

“可是会有好几个人知道。奈绪必须对好几个人说。在正式纪录中会留下她想要消除的过去。……就算这样,你还要说那么做比较好吗?”

中谷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或许正确的说,是他办不到。因为在法律上就是这样。中谷无法傲慢地说出这种话吧。如果这里至少有名处理这类犯罪的专家,或许就能解释正确的处理手法,或是引用过去的案例。但不巧的是,无论是中谷还是元川都是专门处理杀人及强盗等案件,对于这类案件的审判他们更是一问三不知。

三人各自吐出一口烟雾之后,气氛便暂时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但是……”中谷打破沉默开口说。

“做过的事就必须负责。有罪就必须偿还。应当要受到惩罚。这是没错。但是……不应该杀人。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既然这样。海棠馨间不容发地回应。

“呃……你是叫中谷吧?你在小时候有被人莫名其妙骂过吗?有因为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就被朋友欺负过吗?曾经被人单方面修理过吗?”

由于话题的方向突然改变,让中谷稍微慢了一拍才能做出回应。

“……并不是没有。只要是人,每个人多少都有那种经验吧。”

中谷将还有很长的香烟丢进空罐中。

“然后呢?你就躲在床上哭吗?”

“我通常……都会揍回去。”

“那不就一样吗?跟我们一样啊。没什么差别。只是我们有枪,但骨子里是一样的。肯定是这样。如果你那时候也有枪——”

“但是我不会杀人。我不会用枪,而是用拳头。”

“如果你无法揍回去呢?如果你是处于无法揍回去的弱者立场呢?如果你没有能够揍对手的本事呢?”

中谷的脸色沈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元川也无法帮腔。

“我们……不对,奈绪她……至少那女孩是这样。既然你们调查过,那应该也清楚吧?碰到所有事都认为是自己不对的她,被人要求受到伤害只能躲在床上哭泣,那样的人,你们要说她残酷吗?你能当着那女孩的面,说出‘是你运气不好’、‘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任命吧’吗?”

元川在这个时候,突然感觉海棠馨并不是在为自己,而是想让搭档的行为正当化。就算我是杀人凶手,但她不一样。元川感觉海棠馨仿佛是这么说着。

要是反过来换成栀奈绪在这里,她是否也会同样为对方辩护呢?

“弱者就必须服从强者吗?小孩就是大人的玩具?我们就得忍耐不可?我们就不能得到幸福吗?……那样太奇怪了。”

她们一定是想用手中的四把枪翻桌吧。对她们来说,总是只能进行不合理的游戏,拿到手里的总是烂牌,就像是在对赌之前就已经知道胜败,这就是她们想要翻倒的游戏桌。……或许,就只是这样。

在这里只是旁观者的元川,觉得似乎能稍稍理解她们的处境。但元川也很快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似乎而已。轻率的同理心会害死自己。活到元川这把年纪,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会明白理解他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那样的理解,只不过是根据所得到的少量资讯与一厢情愿的想像,所编织而成的浅薄形象而已。最重要的是如果在这种紧要关头将感情移入对方身上,就等于是向对方暴露弱点的行为。坚持自己的立场,现在正在工作。元川这么告诉自己。

只见中谷沉默地举起摊开的右手,接着用力把手掌往玻璃上拍下。这个举动让海棠馨跟元川都吓了一跳。

“嗯,是很奇怪。任何人都应该有好好生活的权力才对。弱者也好,强者也罢,谁都一样。任何人都有拨开那不合理朝自己伸来的恶意之手的权力。你说得没错。

……当然,你们杀害的人也一样。就算先动手的是对方,就算那些人真的很混蛋也都一样。”

不妙。元川这么想道。中谷的词句中加入了否定。要是触怒对手,吃亏的会是他们。元川犹豫着是否要制止中谷。而就在这个时候,海棠馨出声了。

“那你要我们该怎么做!?你是说没能力将手拨开的人,就算手里有枪也不能用吗!?你要我们忍耐吗?……结果你跟其他人也没两样。”

隔着厚重的玻璃,中谷与海棠馨的视线交错,彼此交战着。

一分钟,可能两分钟,或许更久。在漫长的互瞪之后,开口的是中谷。

“……正因为这样,才要有我们在。”

这和中岛说过的话一样。但是中谷这句话,其中的意义绝对不同。

“如果没有能力将手拨开,就让我们来负责拨开。要是没有能力揍回去,就找我们去痛扁那种家伙。我们绝对不会让你们躲在床上哭泣。拿着沉重的枪、让柔嫩的手握起拳头、得知伤人之后的空虚,那些你们都不需要去做。那些事全让我们来承担。

任何人都有好好生活的权力。所以跟我们说。或许会很难过,或许会很痛苦,但就算是那样,还是要跟我们说。因为我们就是为此存在的。”

中谷堂堂说出这一席话。虽然从一名中年人口中说出,其中的青涩多少会让人不禁脸红,但中谷的嘴角没有丝毫笑意。同时海棠馨也带着仿佛呼吸被堵住般的表情,持续注视着中谷的双眼。

不断缓缓燃烧的香烟,这时烧到了她的手指。海棠馨喊了声烫,把香烟丢到地上,随后她伸手捡起地上的烟,丢进空罐中。

“……你还挺会说话的嘛。……但是……”

就在海棠馨还打算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的表情突然转为惊讶。只见她迅速伸手按着右耳。元川可从她的长发之间隐约看到某个东西。是耳机。

接着是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剧烈枪响。一发、两发、三发地连续响起。

然后便是海棠馨隔着玻璃打在他们身上的厌恶视线。她的眼神表达了清楚的讯息:骗子。

“……你们:全是一群混蛋!”

她在说话同时,伸手从腰间的枪套中拔出手枪,将枪口对准中谷。但就算面对枪口,中谷仍是以相同的眼神持续看着海棠馨。元川这时从中谷身后扑了上去,让中谷的身体偏离枪口。

海棠馨连开数枪。玻璃进出了无数蜘蛛网状的裂痕,并飞溅出少许的玻璃碎片。但是玻璃并没有破。那是防弹玻璃。

“我要击垮你们!”

她只留下这句话,便迅速冲出警卫室,不知跑到哪去。

“慢着,海棠!……可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岛!?”

中谷站起身,取出中岛给他的无线电大喊着。先前的所有对话,中岛应该全都有听到才对。

‘真伤脑筋,市川他动手了。他趁你们在谈判的时候让特殊班展开攻坚。’

“什么!?”

‘想要从中庭冲进校舍的人,遭到栀奈绪狙击。但还是有几人抵达校舍。……不,那会是诱饵吗?……现在他们正朝玄关那里……实在是太胡来了。’

听着中岛格外悠哉的声音,元川转头望向玄关外。结果他看见一辆货柜车直线冲进来。货柜车在几乎快要撞到校舍的位置煞车,并仿佛甩尾似地在地面摩擦着轮胎,同时粗暴地让整个车体打横靠在玄关前。货柜的门打开,一群全副武装的男人开始下车。共有八人。

他们撞开警卫玄关的门,举着大型盾牌的他们成功侵入到校舍内。

“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对元川的声音没有丝毫反应,只顾着穿过玄关,冲向一楼走廊。

‘他们似乎很讨厌被纳入我指挥之下吧。看来是打算无论如何都硬要把这案子给抢走的样子。’

“抢走!?抢什么!?”

‘他们应该是误以为你们完全是我的部下或什么人了。因此知道谈判开始顺利起来,便感到很不愉快。总之这应该算是不爽看到自己的地盘被我掌控,用他们独特的方式所表达的自我主张吧。这不是挺可爱的吗?’

“慢着,这个无线电不是只连到你那里而已吗!?”

听元川这么说,中岛只是回了一句:应该是人家动了手脚吧。而中岛这句话立刻让中谷他们明白,他指的是他们身上的防弹衣。防弹衣可能被装了窃听器之类的东西。这确实像他们惯用的手法。两人于是愤慨地将防弹衣甩在地上。

‘总而言之,你们先回来。继续待在那里也会被拖下水的。’

“要我们回去!?但是这样下去——”

‘多半不会有事。应该能以击退收场吧。虽然这事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人家会有办法的。这样也有好处。先回来。就算你们待在那里也什么都不能做。’

中谷咋舌一声,便离开警卫室走到校庭。两人背对着不断传出枪声的校舍步行前进,他们直直走向被设置成现场对策总部的速食店内。

他们推开在入口打算拦阻中谷进入的几名警员,接着中谷走到正若无其事坐在桌前喝咖啡的市川面前。

市川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中谷,他那对细眼因为笑意而变得更细。

“有事吗?棋子。”

“应该还轮不到攻坚才对。你是不是把顺序弄混啦?你把2之后的数字当成5了吗?”

“想抱怨麻烦你事后再来。现在手下的部队正在进行攻坚,我需要负责指挥。别说是一分钟,我现在就连一秒都不能给你。”

中谷往桌子上槌了一拳。纸杯里的咖啡翻了出来,黑色的液体在白色的桌面扩散。

中谷将脸向前一伸,在极近距离瞪着市川。

“再继续下去,是可以说服她们的。要不是你们——”

市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人在鼻头几乎要互相接触的距离怒目相视。

“你是打算让那个来路不明、像讨人厌小鬼一样的家伙为所欲为吗?你们是只要有上头命令,就乖乖听话的忠犬吗?

就算你们是辖区警员,好歹也是刑警吧!?你们没有身为刑警的骨气吗!?没有要保护这块地方的自负吗!?”

“你给我看清楚状况!这可不是搞什么意气之争的时候!况且尊严也不是高尚到宁愿增加伤者也要保护的东西!”

元川能够理解两人的意见。两边都是对的,至少他是这么认为。就刑警的立场,就一个人的立场。意见的对立或许是来自于不同的处事态度,以及对于这起事件的观察角度吧。

元川和中谷是透过中岛得知这起事件的详细背景,展开追踪,然后和她们直接见面。因此现在更是无法让自己对这个案子放手。

而对市川来说,这起应该由他们负责处理的案子,虽说有上头的命令,中岛仍像个不脱鞋子踏入自己家里的人。他们对此产生敌意。虽然不知市川在这个圈子里渡过多少个年头,但无论看在任何人眼里,都清楚他不是个会软弱到会在这方面唯唯诺诺、低头让步的人。

面对这种状况,辖区警员们虽然不知所措地保持距离,但仍按照警员在内部起哄时的惯例,整群人一起站到入口前,不让媒体或围观群众看见这个光景。

“立刻叫突入班撤退!”

“办不到。如果现在撤退,路上会有可能被对方从后偷袭。不,不只是那样。无论是这间店前,甚至连待在周边的人都有可能面临危险。她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没人知道那种人会干出什么事。现在只能制服她们。我听上头说了,现在没有时间磨蹭不是吗?”

“是你们将对方逼到走投无路,还有脸说这种话!”

“参与攻坚的成员当中也有擅长谈判的老手。总之只要进入内部,剩下的就能顺利掌控。这状况很轻松就能摆平。……别闹了,快滚。你打算继续浪费我应该用在指挥上的时间,让状况更加恶化吗?”

‘……他说得对,中谷。你先离开吧。大家都是自己人,别伤了和气。’

从无线电中传出中岛冷静的声音。中谷和市川彼此退一步。而对那声音最感到惊讶的则是市川。虽然他早已知道中谷身上有无线电,但他一直以为中岛应该会更加慌张,或是更加愤慨才对。

‘既然已经展开攻坚,那也没有办法。这代表这次攻坚是由市川负责。我对这件事没有异议。我将指挥权以及这次事件的全部责任都交给你。我期望能看到事件迅速解决。市川,你干得好。’

市川同意了中岛的说法,然后露出笑容。那是夸示胜利的笑。中岛放弃了。他应该是这么想吧。

‘中谷和元川,你们回来,现在没有你们的事。鬼牌也快发到我手中了。别给我添麻烦。市川的部队……会以失败做结。’

市川哼地笑了一声。不可能会那样的。他说。

中谷对志得意满的市川丢了一句“混蛋”,然后便听从中岛的意见离开。因为他从中岛的语气中察觉到,中岛是真的认为市川的部队将会失败。

元川他们在总部,而且多半是专门处理这类案件的搜查一课警员的强烈视线中离开并回到病房。

“唷,你们还真慢。”

“你给我解释清楚。”

中谷的语气就像先前和市川对峙时一样,但中岛却不以为意。

“这很简单。在市川独断独行下所能动用的,最多也只有隶属在他底下的特殊班。而且既然他是在没有上级许可的状况下擅自动用,就必会遭到惩罚。总而言之,他动不了隶属于警备部的枪械对策部队。在我计划中被视为主力的也是那些人,因此就算特殊班的成员想自己往洞里跳,对事情也无关紧要。他们在这个案子上算是有点不对盘。

他们和SAT不同,只不过是非特殊部队的特殊犯搜查班。虽然近年来武装有经过强化,但也只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作用。就连他们擅长的谈判技巧,也会在面对这种对谈判来说堪称致命性的时间缺乏环境下,到最后被迫诉诸武力。

遗憾的是除了少数的特殊班外,大多数特殊班在镇压训练的熟练度都不怎样。而且特殊班就像市川也说过的有许多老经验的刑警,因此平均年龄也高。”

“所以呢?结论是?”

咀嚼着中岛这一席话的中谷,用手指摸着下巴的胡渣沉默思考了一阵子,但最后似乎还是不太能把握状况。

“也就是说,刚才我也说过那两个女孩能产生一定的心理效果。那些有一定年纪的男人,加上又是最近有早婚倾向的警察,可能多是有家室的人。从以上的方面来看,就算突入班是使用非杀伤性的橡胶弹,在和那两个女孩进入突发状况时,动作一定自然会有所迟疑。

并且由于市川太过性急的结果,从各种角度来说,都免不了有些欠缺准备的味道。突入班里更不可能有人掌握得住就连我都还在进行确认的校内构造。

……那两个女孩会赢的。况且支援她们的人也很拼。”

中岛说到这里,便将一个和警察平常使用的机型不大相同,看起来格外昂贵的无线电拿到元川两人眼前。从那个无线电中,他们能听到海棠馨和另一名男子的声音。

“电波都传到这里了。违反电波法,这下她们又得多一条罪状了。”

“……不能用那玩意儿跟她们说话吗?”

听中谷这么一说,中岛摇头说:很遗憾,这是专门用来接收的。这让中谷的表情充满苦涩。至于中岛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们无从得知。

元川从窗户看着学校。听着传到病房的枪声。在那照明被关闭的校舍内,仍可从窗口看到不时闪现的枪口闪光。那阵格外强烈的光芒,也许是声光震撼弹吧。

此刻三人只能伴随沉默,看着那不应在学校出现的光景。

21:10

可恶!一直在耳鸣!

‘你还好吗?刚才有阵好强的杂音。我还以为是通讯器被打坏了呢。啊、摄影机镜头上留下残影了。’

是在广播室的尾山透过无线电跟我通话。

“我还活着!”

我边说边更换90TWO的弹匣。我从一楼美术室的门后,只伸出手臂连续向进逼的警察开枪。

由于之前对方丢出一个像是炸弹的东西,因此我连忙冲进一旁的美术室,但耳朵还是受到一些影响。那个炸弹似乎是个只会发出光和声音,用来进行威吓的玩意。

尾山告诉我那是震撼弹。刚才那个似乎是利用声音和光来封锁对方行动的类型。可以的话,真希望尾山能在对方使用前先让我知道。

一般来说,警方似乎会紧接在震撼弹爆炸后就采取制压行动,但刚才似乎只是为了先和从中庭进入的同伴会合,才用来制造我这边的空档。……如果不是那样,刚才其实挺危险的。

‘馨!我立刻过去!’

位于楼上的奈绪,透过无线电出声说。

我靠着那个声音鼓起勇气,将90TWO收入枪套,拿起鹰见步枪,然后稍微将脸露出走廊观察状况。

我看见像是黑色墙壁般竖起的三面盾牌,占满了原本就不算宽敞的走廊。盾牌后是蠢动的警察。虽然他们一开始说了想和我们对话的蠢话,但遭人用那种方式突袭,根本没有人还想听对方说话。能得到彼此的信任,对话才有意义。

直到现在,那些人还在说些“这么做对彼此都没有意义”的蠢话。他们是白痴吗?

我举起步枪射击。由于仅有十几公尺的距离,因此我采取没有看瞄准镜的直接射击。伴随着一声闷响,原本90TWO无法打穿的盾牌便开出了洞。警察们也齐声发出哀嚎。

“奈绪,你能听到吗?从正面就可以打穿那些人的盾呢。”

说时迟那时快,一发步枪弹已经从我身旁飞过。转头一看,便在位于走廊角落的楼梯前,看见将提包挂在肩上、举着鹰见步枪的奈绪身影。

我在边举起步枪瞄准对方的状态下,后退到奈绪身旁。当奈绪再次开火,不知是否是拿盾的警察被子弹打中,只见那道黑色墙壁应声倒塌,身穿战斗服的警察们暴露在我们面前。

我拔出90TWO,对准那些警察连续射击。走廊上响起哀嚎。那些警察紧接着也开始用手中的大枪一齐朝我们开火。我们迅速退到位于走廊角落的楼梯上。

警察展开了猛烈的连射。为了让奈绪先走,我因此慢了一步,结果让警察射出的子弹正中我的侧腹。我因为仿佛遭到重击般的冲击发出哀叫,然后倒地。

“馨!”

我就像是被奈绪的声音拉起似地,蹒跚逃到楼梯上。

从一楼走廊能听到“可恶!卡弹了!”的男性叫声。

我将步枪递给奈绪,看了看自己中弹的位置,但是……没有流血。不只没有血,除了衣服上多了块黑色的脏污外,连制服都没破。

“你还好吧!?馨!”

“……我没事……应该。”

我们从楼梯上往走廊一看,看见地上有无数的黑色颗。……是橡胶弹。

接着我们听到了厚重装备互相摩擦,逐渐朝我们接近的脚步声。那是逼近的……敌人。

‘我建议你们先退到二楼。就我刚才能确认到的,对方还能正常行动的只有五人。在你们上三楼前分出个高下吧。’

尾山会如此积极伸出援手,肯定是因为他的采访还没结束。因为那两个叫中谷跟元川的刑警在我们休息时跑来,在那之后就一直没有采访的机会了。

“收到。”

我们前往二楼。接着穿过了设置在防火门上的小门,然后用奔跑争取距离。只靠两名对战斗外行的女孩,进行近接战是太过无谋的举动。因此能够在对方抵达防火门的这段时间争取多少距离,将决定我们的优势。

‘敌人上楼梯了。现在正在门前。那些家伙看到楼梯被封住,似乎很惊讶的样子。’

尾山他们动的手脚不只有防火门。防火门不是设置在楼梯上,而是设置在各楼层走廊转角的位置。也就是说在楼梯上还是能自由往来,但如果这个样子,在对方人数占优势的情况下,我们会有可能遭到夹击。

因此尾山他们把从一楼到顶楼的路,限制成一条单线道。也就是得从一楼东侧楼梯上二楼,从二楼西侧楼梯上三楼,从三楼东侧楼梯上四楼,最后从四楼西侧楼梯上屋顶这条在校舍内最长的单线道。

防火门是用焊接固定,需要封住的楼梯则使用大量的桌椅,像是过去学生运动占据校园时那样杂乱堆积在楼梯上。而在桌椅之间,还拉上了显而易见的金属线,金属线末端还另外连接了会亮灯的诡异机械。

而实际上那只是把在校内捡到的电器产品外观稍微调整,然后单纯接上金属线,连警报器都谈不上的唬人玩意。但是对警方来说并没有从容确认的余力,就算知道实情,应该也没有将桌椅一一移开的闲工夫。

我们就趁警察在门后磨蹭的空档,抵达西侧楼梯的防火门,然后穿到门后。我们打开内门,将步枪枪口从门内伸出,等待敌方动静。从先前的尝试中我们知道,大约两发约有一发步枪弹能勉强射穿校内的防火门。

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不希望让敌人提前知道这件事,因此决定在这里等待对方进门。

东侧楼梯防火门的内门稍微开启。奈绪随即朝那微小的门缝开火。对方发出惨叫。

真不愧是奈绪。她已经做完在这个距离下的瞄准镜调整了。

‘还剩四人。没有追加增援这点似乎有些奇怪。总之为求慎重,你们先派一人到屋顶上去。到那里向大家强调你们健在。我会同时向媒体送出要是警方继续派人攻坚,就不会再手下留情的讯息。’

“馨,他们丢了什么出来。”

我转头一看,看到一个从稍微开启的内门中丢出的黑色物体。虽然我一开始以为是震撼弹,但那个物体只发出一阵白色烟雾。看来对方似乎是打算趁那玩意儿影响我们视线的时候穿过防火门。

我举起90TWO朝对方乱射。走廊上响起子弹撞击防火门的金属声响。下一刻,我的双眼感受到些微的刺激戚。那就像是在切洋葱时会有的感觉。

“奇怪,眼睛好像……啊、鼻子也好难过。”

‘是催泪瓦斯。在烟雾飘到身边前戴上面具,最好也把走廊的窗户打破。’

由于我们是位在学校两端,因此还有一段距离,肉眼能够看见的烟雾还没有飘到我们身边。我使用90TWO射破位于走廊中间的窗户。烟雾立刻受到影响,但是虽然有部分烟雾飘到外头,可是从外面吹进走廊的空气也加快烟雾逼向我们的速度。

“馨,你先走。这里让我来。”

奈绪戴上了从提包中取出的防毒面具,开启过去一直都只是装饰的氧气帮浦。我们透过邮购只买了一个原本只是用来在逃走时遮掩面孔的面具。

我轻轻在奈绪鬓角附近的脸颊吻了一下。然后我便将枪声抛在身后,朝屋顶跑去。

感受着皮肤渗出的些微汗水将头发黏在颈上的触戚,我不断往上跑。由于通往屋顶的门在内外都装有得用钥匙开启的门锁,因此我得取出从警卫室拿来的主钥匙开锁。

上了屋顶,我像是要强调自己还活着一般高举鹰见步枪,然后竖起中指。我立刻被围观群众发出的欢呼声包围。不知这时那些警察会是什么表情?一想到这里便让我有些想笑。

虽然我还想再嚣张一番,但由于担心楼下的奈绪,因此我挥了挥手,便再次回到校舍。

‘突入班在防火门前面无法动弹。和计划一样。狐狸,从后面修理他们。’

“尾山,你说得那么白没有问题吗?中立的立场呢?会退学喔。”

‘现在还说什么?我已经有所觉悟了。但是我不想拖其他人下水,我现在就让他们投降……不,让他们逃走。串通好的说词很完美。人质应该也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你真的是笨蛋。……可是还是谢谢你,尾山。”

‘玩过头搞到全身酸痛也是乐趣之一。那可是活动的醍醐味呢。而且有点傻劲,也比较受人欢迎吧?’

我听了尾山这几句话,边笑边从西侧楼梯下到四楼,接着我打开位于楼梯旁那个载货电梯的铁门。卸下步枪的枪托,按下电梯外写着‘一楼’的按钮后,便进入电梯,载货电梯内部又暗又窄,我得缩起身子才能勉强挤进去。

狭窄的箱子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将我载到一楼。在一声叩咚声响及摇晃后,电梯应声停止,接着我在黑暗中伸手打开电梯门。离开电梯,我便安静地朝东侧楼梯跑去。途中看见虽然还有气息,但仍旧倒地不起的几名警员,我轻轻向他们挥了挥手,随后他们便露出相同的惊讶表情。

‘在画面上能看到的催泪瓦斯几乎都散掉了。上吧。’

我步上东侧楼梯,接着前往二楼。接着便现身在到此刻都还只能贴在防火门后方的警方部队后方。

我用90TWO连续朝背对我的警方部队射击。想到对方反正应该都穿着防弹装备,因此我也毫不客气地不断朝他们身体开枪。

一群带着防毒面具的男人在我面前倒地、慌张,并且发出哀嚎。一旦见到他们当中有人拿枪的手想有动作,我便集中朝那人射击。虽然他们慌张地想朝我架起盾牌,但此时从后方又遭遇奈绪步枪弹的扫射。有数发子弹贯穿防火墙袭击着那些警察。他们只能发出哀嚎。

胜负已经分晓了。

21:25

“哈哈!真是痛快!”

中岛看着电视中播出海棠馨她们所发出的讯息,笑着说。

‘突入班的各位同仁要撤退了,请观众献给他们温暖的掌声。’

元川他们从中岛手中无线电拦截的内容得知,突入班几乎是完全溃灭,最后是在海棠馨像是威胁般的说服下被迫撤退。当看到还能行动的人将伤患抬上卡车的画面被电视播出,那丢脸到极点的惨状,让元川心情自然沈了下去。就算他们是市川所指挥的突入班,但他们在元川眼中毕竟也是同僚。

在其他攻坚部位成员将似乎是被释放的六名学生送上卡车后,便开始进行撤退。而迎接他们的则是围观群众那嘲弄般的掌声。

中岛在这时取出手机,不知要拨给什么人。

“唷,市川。干得好。你辛苦了。……那么该怎么办呢?上头差不多快要气炸啰,我是希望你能早早把事情搞定啦。……嗯、没错,在形式上的确是这样。但事情是要配合实质的意义来看的,这相信你都懂吧?……嗯、没错,很高兴能得到你的认可。”

中岛切断电话后,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不过就算这样?最后要负责的还是你就是了。”

“你打算将责任推给市川吗?”

听元川这么说,中岛点头说道:当然。

“虽说在事件过程中他算是我的部下,但他却擅自采取行动,对谈判造成裂痕,所以这是当然的。而且擅自动用武装部队可是相当危险的事实。光就这一点,都是适用严重惩罚的。……喔,来了。”

中岛从窗户仰望的夜空中,飘着一个微小的光点。那是一架小型直升机。原本看似要笔直朝这里飞来,但却在中途突然改变方向,直升机先在学校附近盘旋过后便降落在医院屋顶的停机坪上。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出现在上空,正开始强行将媒体直升机驱离现场的哨戒机。

元川看着这整个过程,经过一段时间之后,病房的房门便被人敲响。中岛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房门说了声“进来”。接着出现在病房内的是两名穿着黑色工作服,手中各自提着大得出奇的皮箱的男子。房间内虽然十分昏暗,但由于走廊仍很明亮的关系,因此只能看到那两人的轮廓。但就算他们进入病房内关上房门,头上压低的鸭舌帽仍让人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孔。只能勉强知道两位黑衣人是年纪尚轻的男性。

“报到。”那两名男人在敬礼的同时这么说道。

“我很高兴你们来了。虽然对SAT来说可能不大礼貌,但我还是形式上请教两位的名字吧。”

“敝人名叫山本,负责射击。他叫山田,是观测手。”

“嗯。虽说是假名,但希望能再多一点幽默感才好。”

“……都是本名。”

“……抱歉。”

咳!中岛罕见地轻咳一声。

“那么,我想你们应该都已经明白状况了。我已经做好了能让你们发挥最佳表现的安排。关于地点有什么问题吗?”

“在降落前已对现场进行过确认,但应该确实是只能从这里进行。由于希望能用直接用身体感受到风向,因此如果能将屋顶的导航灯跟顶楼的照明全部关闭,就能在屋顶执行任务。”

“好吧,我会安排。还有其他问题吗?”

“希望不要有直升机飞在射线上方。因为那东西的影响,在这种距离下是很大的。”

“没问题。我确认一下,你们带的是哪种家伙?”

“敝人准备的是以M700为改装基础,由鹰见公司处理的特殊改装型。”

“这样我就放心了。既然已经承诺人家提出的条件,要是你们带来的是PSG-1或64狙击枪,那我可就头大了。……弹种呢?”

“由于事前已听过现场的状况,因此准备了各种强装弹。”

“尽可能让子弹贯穿过去。我希望能把对她们造成的伤害降到最小。……调整呢?”

“出发前已用实弹射击调整为八百公尺。”

“到时麻烦进行一下最终调整。需要的话,随便找东西射也没关系。只要别产生伤者,射哪里都行。后续处理由我负责。

……最后我想确认一下。现在是吹西风。你们有确实命中距离八百公尺,十公分以下会动的目标的自信吗?”

山本稍稍露出在帽缘下的双眼。

“有命令要我们命中,我们就能命中。”

“很好。你们就位吧。”

“遵命。”

转身之后正要离去的山本,临时又停下脚步。

“队长准备了两面盾牌当做见面礼。东西放在直升机的货架上,不介意的话就请拿去用吧。”

“等级呢?”

“Ⅳ。虽然有点重,但有装辅助轮。应该比这里特殊班使用的东西要堪用才是。”

“那我就不客气地拿来用吧。”

“那么,我们先行告退。”

山本和山田离开之后,中岛又对外打了电话。电话打完,中岛整个人瘫了下去。

“还真累,为了不让人家瞧不起,我多少装了点样子,但这实在不合我的个性。我最不会应付这种一板一眼的人了。”

“那两人完成准备之后,第二班就会展开攻坚吗?”

中岛只是用不变的微笑回应中谷带着些微讽刺的语气。

“没错。现在他们正在向特殊班及逃离现场的学生询问内部情报。等山本他们的就位并调整完毕之后,就会将我以年轻人为主选出的枪械对策部队二班送进校舍。”

中岛用左手拇指搔了搔眉毛,他的双眼正看着学校……不,是看着海棠馨与栀奈绪。

“接下来是我的做法。我用的不是像市川那样急就章的方法,也不是依赖小孩小聪明的战术,我要展现的是坚实的正攻法。”

在又经过十五分钟之后,中岛他那为了警方而存在的残酷突入班,便开始展开行动。

再次传进耳中的枪声。从窗户冒出的闪光、白烟。站在第三者立场,像傻瓜般单纯享受这种状况的群众们所发出的刺耳欢呼声,更是令元川感到难受。围观群众只把那两个女孩的行动当成娱乐表演来看的态度,让稍微了解她们的元川感到强烈的不快。

她们无论是在这里遭到射杀还是成功脱困,那群人应该都会发出欢呼声吧。然后等事件结束,他们便会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样洗澡、躺上床铺。或许嘴里还会说着:“啊~真有趣。”

这可不是表演啊!元川很想带着这句话,去狠狠揍那些人一顿。

元川甩了甩头。他明白自己累了。开始因为一些小事感到不耐。

而这也让多余的想法一直停留在脑中,挥之不去。

如果市川的部队没有展开攻坚,当时是不是就能成功说服她们呢?而且真的不能再派中谷去试着说服一次吗?元川无法克制地一直想着这些事。就算明白让海棠馨露出那轻蔑的眼神之后,想再谈什么都已经为时已晚,但元川还是无法克制地想着。

将右手伸出贴在窗户上,始终在注视学校的中谷,肯定也在想同样的事吧。就算明白自己的右手绝对无法伸到她们身边,他仍不断地想着。元川也能明白那种心情。

21:55

‘抱歉了,狐狸、海天使。我只能帮到这里了。就算知道刚刚他们的枪只会射出橡胶弹,但现在看到将眼前荧幕完全摧毁的铅弹后,我实在吓到无法撑下去了。’

这次攻坚的是二班。虽然和之前一样朝我们攻来,但这次似乎也同时有人攻入位于地下的广播室。

“谢谢你,社长,已经够了。不要勉强。”

奈绪用挨了橡胶弹而带着淤青的右手按住耳机,对尾山这么说道。

‘我原本是打算看到最后的,但是……抱歉。’

“谢谢你,尾山。晚点……我们再见面吧。”

他并没有回应。只能听见不知什么东西碎裂的破碎声,还有伴随而来的杂音。沉默。我们把已经派不上用场的无线电在一、二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丢下。

“这次的盾牌,打不穿呢。”

嗯。我只能无力地点头表示同意。敌人这次带来的新型黑色盾牌,是装有辅助轮的大型工具。无法用步枪弹贯穿。

“但那是两面一组的盾牌。瞄准空隙的话,或许还有办法。”

我虽然这么说,但那也只是渺小的可能性。对方的动作和先前的部队截然不同。敌人共有四人。他们完全将身子藏在盾后,只有冲锋枪稍微露出盾外。不知是否是因为盾牌种类不同的关系,对方始终采用慎重到不能再更慎重的方式,逐步缩短距离。

“我们后退吧。到二楼的西侧楼梯去等他们。我绕到他们后方去。”

奈绪点头。我们便跑往二楼,穿过防火门,跑过走廊。当我们穿过另一扇防火门后,奈绪便留在原地,而我则前去打开电梯门,但是……到这时我才发现一件事。没有通电。我连忙试着去按楼梯照明的开关,但果然和我想到的一样。明明紧急照明都还亮着……。话说回来,紧急照明似乎在停电的时候也都能启动。那玩意应该是在内部有装电池吧。

“奈绪,不行,电梯不能用。”

“对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局长才被抓到的。那些人攻到地下的配电室去了。”

广播室在面对走廊的位置,设有接收广播要求的窗口,从那里可以清楚看见广播室内部。如果有人攻到配电室,那么就会在地下看到有间还有点灯的房间,并且里面还有个进行指挥的男子,那时无论是敌方还是尾山,想必都大吃一惊吧。

“既然电梯不能用,那大概就只能正面迎击了吧。奈绪,可以吗?”

“嗯,我还能射得很准喔。”

奈绪说完便对我露出笑容。仿佛像是要让我安心似地、带着温柔的笑容。

我们两人一齐将鹰见步枪的枪口从内门伸出,等待敌方前来。

没问题的,一定,没问题的。只要和奈绪在一起、只要我们两人一起,一定能撑过去的。

我这样告诉快忍不住开始颤抖的自己。

走廊另一头,设置在防火门上的小门被人开启。我们一齐扣下扳机。在确认弹着点之前,我便留意着不让空弹壳打到奈绪,同时操作枪机拉柄。填弹。举枪,对准一片黑暗的小门后方立刻再次射击。奈绪则在间隔一拍之后跟着开火。

我在拉退枪机拉柄的状态让手离开拉柄,然后关上保险。接着拔下空弹匣,丢进提包内,然后换装上新的弹匣。推回拉柄,将子弹送入药室。

在这个空档,敌人不知将什么东西朝我们丢来。那东西冒出白烟。催泪瓦斯?不对,这次只是单纯的烟雾弹。由于窗户已被打破,因此烟也随风凌乱飘动。

我们趁烟雾占满走廊遮住视线之前,抢先举起鹰见步枪。

瞄准镜中爆出闪光。接着我们身旁立刻响起了如雷鸣般猛烈的金属撞击声。

以实弹进行的全自动射击,正激烈敲打防火门。我们低下身子,奈绪发出惨叫。

这次是用冲锋枪装实弹,手枪装橡胶弹吗。和之前的正好相反。

逼近的脚步声,辅助轮的滚动声。对方穿过防火门了。

他们那绝对算不上快的慎重步伐,更加深了我们的焦躁。无计可施。

我举起鹰见步枪连续射击。这已经不是狙击枪的用法,而只是当成一般的步枪用。

就算这样,就算我拼命连续开枪,他们仍不会停止。

步枪射出最后一发子弹,我取下弹匣,丢入提包。我们手上的弹匣全空了。

“奈绪,拜托了!”

听我这么一说,奈绪立刻拿起装着空弹匣的提包暂时退到后方,然后将零散的子弹装入弹匣内。在这段时间,我双手分别拿着90TWO跟SP101不断射击,牵制敌人……或者

说,只是我有牵制的意思。

敌人没有停止。虽说隔着盾牌,但他们一定速度的步伐,丝毫让人感觉不出他们正承受枪击。他们只是缓慢、慎重,不让身体露出盾牌地逐步逼近。

当对方走过半个走廊,奈绪也装好弹药,并将换好弹匣的鹰见步枪递给我。我相对地将两把手枪交给奈绪,举起步枪。

紧接着,奈绪也在我身旁一样举起步枪。

没有效果,没有意义,就算知道这个事实,我们仍不断拙下扳机。不断发出仿佛哀叫般的枪响。

他们的步伐没有改变。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只能不断射击。就算知道没用,就算明白没用,也只能不断射击。

我们不想再一次地……任他人摆布。

在走廊彼端闪现出微小耀眼的枪口闪光。对方射出的橡胶弹,朝半身从内门露出的我们袭来。

仿佛将身体扯裂的冲击,让我朝后方飞去。

“馨!”

奈绪用她那娇小的身躯,拖着我的手臂。我从奈绪那样的举动中得到勇气,努力撑起剧痛传遍全身的身躯,并捡起掉落的步枪,和奈绪逃往三楼。

让我几乎落泪的疼痛、难受、悔恨。

我紧咬着下唇,和奈绪不断逃离敌人。

我知道这种感受。当那个女人带着一群男人来凌辱妈妈的房间时,我也有着一模一样的感受。

疼痛、难受、悔恨,我拼命地大叫。拼命地挣扎。但那女人和那群人完全不理会我的抵抗。对他们来说我的反应毫无意义,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是白费力气、无论怎么做都没用,而就算知道这一点,我仍无法让自己放弃挣扎。

就算叫喊到喉咙沙哑,挣扎到手脚沉重地无法动弹,我也一直拼命抵抗……到最后,我能做的只有哭泣。

只能任凭他人欺侮、任凭他人摆布。

就算遭到毫无道理的对待,也只能束手无策地看事情发生。

那个时候,就是一这样。

那么,现在呢……?

“海棠馨、栀奈绪,投降吧!你们应该已经明白自己手上的武器无法发挥作用了吧!把枪放下,高举双手出来!”

那群男人对着爬向三楼的我们这么喊着。

“不要!”

奈绪代替紧咬着嘴唇的我,向对方呐喊着。就像是要连我的感受也一并放进去一样。

“乖乖照做!”

“不要!”

“你们还想再吃苦头吗!?就算被射杀也无所谓吗!?”

“绝对不要!”

我们不想再吃苦头。我们不想被杀。

只是,讨厌被这样对待。

……对吧?奈绪。

我们不约而同地握住对方的手,爬上楼梯。

在他们的手伸到我们身边之前,逃往他处。

22:20

“她们到了三楼,那就只差一点了。”

中岛说完便关掉两台笔记型电脑的电源。这个举动仿佛在宣告他的工作已经结束。

不把中岛这般举动放在眼里的中谷,从先前就一直在频频注意天空。

“喂,中岛。你没有派人空降到屋顶上吗?”

“嗯,我没准备那样的人。”

“为什么?现在这种状况,应该可以在她们跑上屋顶的时候,趁势逮到她们吧?而且除了从正面攻坚的部队外,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其他支援,这究竟是……”

“也是啦,如果把人配置在屋顶上,应该可以攻其不备吧。……只不过我的判断是这次包含其他的支援在内,都没有必要。”

“这样一来不就和市川的突入班没什么两样吗?”

“那样就够了。这正是我想要的。我就是要采用乍看之下相同的做法,然后期待她们也采用相同的对应方式。而现在她们也很顺利地按照计划,开始往上跑了。”

“但是,这样下去……这样将她们逼到绝路的话……”

“……我打算最后让她们自己决定。”

中谷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脸上那有着和以往不同微笑的中岛。

“你这家伙,难道想……你从一开始就打这个主意吗!?”

“我留下余地,只是这样罢了。既然无法在初期阶段成功说服,这也是逼不得已的。”

你这混蛋!中谷大喊一声,上前揪住中岛的衣领。而几乎在同时,中岛也抽出原本收在大衣口袋内的右手,抵住中谷的侧腹。中岛的手上握着一把手枪。

元川虽然已经意识到使用P90的选项,但由于脑袋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因此犹豫着是否要移动手臂。

“希望你能把这看成是我对她们的一种亲切。”

“少胡说八道了!”

虽然被人用枪口抵着腹部,但中谷仍不以为意地朝对方怒喝。中岛的微笑并没有因此改变。

“我并没有傲慢到想把自己的主张套到她们身上。要想活的人死,或是要想死的人活,在否定对方的意义上,基本是一样的。”

“所以就这么做吗!?”

“如果她们想活下去,那就会那么做的,中谷。但是让她们从这里逃走,在陌生的地方以其他身份过着幸福的日子这种事……是绝对不容发生的。这点你们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我要让她们明白的是警方绝对不容她们逃走的意志。接下来她们是要选择接受遭逮捕的屈辱及得在少年院经历的时间活下去,还是要选择从此永远逃离社会的规范,都交由她们自己决定。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我再去一次!让部队退下!”

“没用的。我不认为她们会再愿意听你说话,就算你真能再次和她们对话,现在也不容悠哉地慢慢来。没时间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事情演变成因为栀铁哉的过错,而上演警方向占据校园的连续杀人犯赔罪,这种前所未闻的愚蠢戏码。当然,就算只是忽视那个消息曝光,光是消息曝光导致媒体靠向她们,就会十分难以处理了。……不过如果是在逮捕后,或是死亡后,那就另当别论了。”

听了中岛这段话,元川也总算明白。中岛是打算将那两人逼到无路可退。而且还一直留下“能够自杀”这个选项。

她们两人将事情闹大到这种程度,一般来想,她们不可能会是肯乖乖就逮的人。

而且元川也明白死人远比活人要更加容易处理。尤其是那两人,就算要刻意营造成“这纯粹只是两名异常人士所引发的事件”或之类的廉价结果,大概也是轻而易举吧。只要将她们拥有的人性及行动理由等因素去除,仅让人注意她们所犯的罪行,那么看起来自然就会是那样。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中岛才不愿意再次派出谈判人员。

最重要的是先前中谷前去进行说服,却因市川而以失败告终的事实,那正好也成为警方不得不采取攻坚的藉口。……不对,中岛会不会是连这点都计算在内,因此为了向市川挑衅,才刻意到现场的对策总部跑那一趟呢?中岛是否早就在预测,就算市川没有展开那种乱无章法的攻坚,也一定会采取某些行动呢?这全是为了将所有责任推给在现场的人,然后自己再以最小的损失,得到想要的结果。

无论有多少可能性,都能考虑在内。如果是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确实有可能办到,元川是这么认为的。而这个想法也伴随着不耐。

元川举起手,企图拔出P90。但是就在元川手指触碰到握柄的同时,中岛的手臂也同时闪动,一枪命中元川右手尚未握紧的P90。P90被打飞到空中。

虽然中谷紧接着挥动右臂,打算给中岛一拳,但中岛在用单手挡住中谷拳头的同时,也轻松地将高大的中谷摔倒在地。

“射杀和自杀、制压和投降,就算结果一样,是否出于自主性的行为会决定着不同的评价。如果说好听点,这也算是尊重她们的自主性。

况且我也没办法要部队撤退。因为这个作战虽然是由我立案,但我终究只是个提案者。实际指挥部队的工作仍是由原本的部队长在负责。在我指挥下的也只有在正式纪录中,以建议者身份被派到这里的山本他们罢了。”

虽然中岛解释着自己并没有动用部队的能力,但那只是无谓的诡辩。或许在表面上就如他说的。但实际上就如同元川他们直到现在所看见的,现场,尤其是在攻坚时的应对方面,负责总指挥的人,无庸置疑地就是中岛。

“我才不会让你如意!”

被摔倒在地的中谷在起身之后,便打算立刻离开病房,但却被中岛开枪阻止。中谷的脚边多了一个凹洞。

“请你不要碍事。”

元川瞪着中岛。但承受着元川视线的中岛,脸上还是带着和以往没有两样的亲切微笑。

中岛没有改变自己的枪口和视线,用空出的手取出无线电。

“山本、山田,能听见我说话吗?时候差不多了。注意屋顶,轮你们上场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中谷用苦涩的语气,仿佛呻吟似地问道。

“我希望能把警方的损失减到最轻。如果要借用中谷说的话,虽然你们是帮助民众、保护民众,有时甚至会给予民众惩罚的存在,但是我却是为了保护这个名为警察的组织本身而诞生的存在。

就像你们想要基于警察的理念采取行动一样,我也只是在忠实执行自己的工作罢了。只有必要,无论是什么样的手段我都会采用。如此而已。很简单吧?”

22:25

三楼也已经,不行了。我们的脚,现在已经踏上通往四楼的楼梯。

我的鹰见步枪在掉落时,摔坏了瞄准镜的镜片。现在不但步枪弹所剩无几,也因为步枪本身外形纤细的关系,异常发烫的枪身正开始冒出些微白烟,因此我能只好被迫放弃三楼。

接下来只能依赖奈绪那挺白色鹰见步枪了。

“……馨、馨。”

“嗯,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奈绪用哭腔唤着我的名字。我扛着提包,同时握住她的手朝楼上跑去。

我自己也清楚。已经不行了。敌人太强。

凭我们纤细的手臂,没有能力挥开他们的手。

所剩的退路也快没了。

……但是,没问题。一定没问题的。

“要说几遍你们才明白!?快点投降!”

那群男人的声音在这时甚至也开始沙哑。

而我们则是连回话的余力都不剩。就算还能回话,答案也是一样。

不要。

绝对不要。

我不愿向那些家伙认输,可是更令我不愿意的,是和奈绪分开。我们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

我们在相拥时说过,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我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们。绝对。

“就算你们能逃过这次,往后也只能过着战战兢兢的痛苦生活而已!你们明白吗!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你们也不希望那样吧!”

他们在说谎。

两个人在一起活一秒当然比起一个人活一百年要来得好。

像这样能把奈绪的手握在手中的‘现在’,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比和她在一起更幸福的生活,是肯定不存在的。

已经失去爸爸跟妈妈的我,只有奈绪能弥补我内心的空洞。

不对,不只是弥补。她还给了我更多。

她愿意说爱我。那份话语,那份感情。

并且,她让我回想起我遗忘许久的幸福。而且她让我知道的是胜过以前更多、更多,更加甜美的幸福。

“你们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只会勒紧自己的脖子而已。为什么不明白!””

只要能和会帮我拭去泪水的人在一起,就算痛苦也无所谓。

奈绪跟我说过。

就算难过、就算痛苦,就算是让人想一死了之的痛苦,也能够忍受。

我的心情和你一样,奈绪。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能忍耐。就能支撑下去。

所以就算尝到任何痛苦,我也不会放弃。我绝对不认输。

他们正逐步逼近。我们已经位在四楼,位在西侧楼梯。之后的退路,就只剩屋顶了。

枪口从防火门的内门伸出。奈绪举枪,然后射击。敌人的盾牌表面虽然已经坑坑巴巴,但还是轻易挡住奈绪射出的子弹。

就算下一发、再下一发,就连最后一发,都被轻易挡住。

剩下的步枪弹,已经……只剩一个弹匣,只有五发。

奈绪无力地将原本打算换上弹匣的步枪放在地上,接着抱住了我,将脸埋进我的胸口。

我一边抚摸着奈绪的头,一边用另一只手举起90TWO开火。这把枪跟SP101的子弹,也都所剩无几了。

“馨、馨……不要、我不要,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和你分开,就算死也不要。”

“嗯。是啊,我也一样。所以,我们再拼一拼吧,因为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奈绪点了点头,接着她并未捡起步枪,而是伸手从提包中取出SP101。

就算只是多一下子,就算只多一秒,就算只多一刹那,为了能有更多在一起的时间,我们持续开枪。

“别过来!”我们把这么呐喊的心情灌注在子弹里,只是不断射击。

同时用另一只手,握着世界上最爱的人的手。

就像是要拨开他们的手一样,我们不断扣着扳机。

奈绪的子弹打完了。她伸手捡起步枪。

我们开始后退,在前往屋顶的同时,我也从挂在肩上的提包中取出90TWO的弹匣。

虽然知道一旦爬到顶屋顶,我们就再也没有退路,但我还是为枪换上弹匣。

已经没有退路了。……嗯?……退路?

“奈绪,屋顶有逃生用的滑道吧!?就是避难训练时用的那个!”

“……啊……。嗯,有,确实有!就是男生滑下来的那个,有啊!”

奈绪带着些微泪水的表情,变得像突然绽放的花朵一样充满活力。那是张会让人联想到黄色花朵的明朗表情。

我从奈绪明亮的双眼中,明白我也同样露出那种表情。

我点了头,然后就像是扯着奈绪的手似地跑到屋顶。

我们还有路可退。

22:35

“屋顶,要来了。准备射击。瞄准脚。”

中岛的声音在沉静的病房中响起。无线电中传来山本遵命的声音。

接着中岛调整无线电的旋钮,更换频道。

“现在开始狙击。哨戒机在命中的同时降低高度。别让媒体接收到惨叫声。”

“中岛!”

“别让我一再重复。我并不打算杀她们,只是阻止她们逃跑而已。”

22:36

我打开锁,推开通往屋顶的沉重铁门,我们再次前往夜空下。

为了挡住敌人,我回头把门锁上。那扇门用的是从以前用到现在的钢铁制门板,应该能撑上一段时间。

带走我们身上汗水的凉风。些微的绿意香气。周围响起的欢呼声。

“有了!在那里!馨!”

奈绪手指的方向,有个位于校舍东侧末端,方形的白铁盒。上面挂着写有“逃生用”的看板。我就像是拖着手拿步枪的奈绪一般,我们牵着手在屋顶上奔跑。

能逃走了。我这么想着。至少能够逃离待在校舍内的闭塞厌。就算降到地面也无济于事,但能够摆脱现在这种状况的事实,让我们脸上自然浮出笑容。因疲劳而无力的双腿,也自然地向前迈进。

就在这个时候,我迈出的左脚,所有感觉在刹那间——消失了。

就像是被一阵强风吹走,又像是跌进坑洞的,那种感觉。我打算站稳身体的脚踏不出去,身体只能顺着奔跑的余势倾倒。

被奈绪从前方拉扯的我,面朝下地往前摔倒,我们的手分开了。

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奈绪带着惊慌的表情回过头。然后她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摔倒在水泥屋顶上,并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我的左膝遭子弹射穿,左膝以下的部分弯向了异常的方向,同时还像闹剧般喷出大量鲜血。

直到我意识到这一切,慢了数拍的微弱枪响才在这时窜过屋顶。

听到那声枪响我才终于明白。……我被狙击了。

“啊啊啊啊啊啊!”

“馨!”

我把手上的90TWO收进腰际的枪套,在吞下惨叫声后,我接着以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静解开制服领带,按住喷血的伤口。

空中的直升机仿佛就像是嗅到血气的秃鹰一样,降低高度俯瞰着我们。

不可思议地感受不到疼痛。只有大腿以下阵阵发麻,感觉就像只有那个部分泡在热水当中。

我的心脏就像警钤似地剧烈响着。我能清楚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奈绪,躲起来,附近有狙击手。”

“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了,馨!”

奈绪丢下步枪,将手穿过我的双腋,拖着我移动。

她那么娇小的身体,怎么会有这种力气呢?我脑里闪过了这种无关紧要的想法。不知是否是因为中弹造成的惊吓,我的脑袋重拾冷静到不自然的程度。

随着被拖行的身体,在白色地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看起来就像是用巨大毛笔画出的痕迹。

奈绪来到细长屋顶的正中央,将我拖到两排椅背相对的长椅后方。到了那里,奈绪也解开自己制服上的领带,帮我按住腿上的伤口。

“怎么办?馨,怎么办!”

“……放、放心,没问题的。”

“这样怎么可能没问题嘛!”

因为不愿意让奈绪感到不安,我自然地脱口说出那样的话,但的确就如奈绪所说,这样不可能没问题的。

我想要将领带打结的手,完全使不出力气。我越是想出力将伤口绑住,力量就越是从我手中消失。

奈绪代我绑住了伤口。但是大量冒出的鲜血在转眼间就将领带沾湿。

领带泡在湿黏的血液中,扭向异常方向的脚掌,让我有点难以相信那是我自己的脚。一点都不痛。可是我察觉到自己的眼睛自然流出了泪水,并且在无意识间紧咬着牙。

“可恶!我饶不了你们!饶不了你们!”

放心、放心。听到我说着这种连我自己都感觉莫名其妙的话语,让奈绪为了捡起先前丢到地上的步枪而从长椅的掩蔽后冲出。

“慢着!奈绪!”

我恍惚的脑袋仿佛遭到雷击似地重拾危机感。我习惯性地想要起身,但却因为动弹不得的腿,让我摔倒在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疼痛。仿佛就像是从左膝开始侵蚀全身的……剧痛。

我发出哀叫。双眼涌出泪水。

奈绪拿着枪,还有原本是挂在我肩上,但在中枪时掉落的提包跑回来。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划破空气的铅弹朝她的脚边飞来。奈绪的裙子就像开叉般地被撕裂,地面的水泥应声破碎。随后是来自远方的枪响。没射中。

回到长椅掩蔽之后的奈绪立刻操作枪机拉柄。奈绪将弹药送进药室,便先将步枪放在地上,然后从提包中取出平常在狙击时垫在底下的厚毛巾,接着将毛巾绑上我的腿,绑在已经被血沾湿的领带上。在最后奈绪将毛巾绑紧时,我忍不住发出哀叫。虽然奈绪连忙道歉,但我还是向她说了声谢谢。

“……呃、我们是从这里直线跑来,和子弹落地的位置有相当的距离,所以在角度上,对方在高处?不、可是,如果是利用减速时的曲线……枪声来得很慢……?”

奈绪喘着气,口中喃喃自语。

而我的呼吸则开始出现了些微不同于疲累的急促。虽然我按住伤口设法止血,但这样是否真能阻止失血,我并没有自信。

奈绪拿起鹰见步枪,接着将头探出长椅,望向子弹飞来的方向。

“等一下!奈绪!”

“没关系,我只把头采出去而已。”

就尾山的说法,只要有观众在,基本上警察就不会射杀犯人,但我们并不知道这个说法能当真到多少程度。因为刚才我就中枪了。不可能有百分之百没事的保证。

“馨。那间医院,很奇怪吧?”

听到奈绪这么说,我也稍微将脸采到长椅外,望向山丘上的那间医院。距离相当远。

“你说那个吗?”

“对,为什么只有顶楼的电灯被全部关掉呢?其他楼层明明都还能看到一些亮光。……会是从那里来的吗?很可疑吧?”

我观察了一下在那个方向的其他地点。如果我们是跑在屋顶外缘还另当别论,但由于我们是跑在屋顶中间,因此既然能射到脚,那么想成对方是位在同等、或是从更高的位置进行射击,也是十分自然的想法。而这附近的山丘大多都只是名为山丘,但其实平缓到看不出什么起伏的地形,这样说来,如果把这点考虑在内,确实就如奈绪说的,那栋医院看起来相当可疑。毕竟对方不太可能从民房屋顶上,利用弹道受重力影响产生的抛物线进行半直觉方式的狙击,也不太可能从距离约有一、两公里远的山丘上射击正在奔跑的我们,但一想到命中与枪声的间隔,应该是有相当的距离才对。

“距离相当远呢。……你能看见对方吗?奈绪?”

我擦去眼泪,望着医院问道。而奈绪则在注视瞄准镜的状态下回应。

“太暗了,看不到。而且这种距离,几乎已经是极限了,这样实在……”

我伸出手,抱住奈绪纤细的身躯。疼痛越来越剧烈了。奈绪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啊……。好痛……好痛喔,奈绪。怎么办……”

感受到奈绪手上的温暖,让我自然说出这些话。痛是当然的,但现在是必须忍耐的时候。现在根本没有闲工夫说那种话,但我还是这么像奈绪撒娇。

我明白全身正开始冒出异常的汗水。或许真的……不妙了。

“我现在就帮你报仇,馨。你等着。”

明明刚刚才说过“这样实在……”的奈绪,却为我这么说道。我感觉她好值得依靠。我好高兴。我将脸靠在奈绪纤细的腰上,忍不住啜泣起来。

奈绪虽然留意着那样的我,但似乎确定目标在医院的关系,奈绪动手卸下了瞄准镜上轻薄的金属制旋钮护套。护套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掉落地面。奈绪开始用她那被我鲜血沾湿的手指开始调整。

“这里距离那间医院,有多远呢?六百、七百……对了,手机!”

奈绪从口袋中取出手机,打开电源。奈绪紧接着启动手机的应用程式。

“你在……做什么?”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许多。好难过。

“我在看附近的地图。直线距离是,八百……八百三十左右吧。”

奈绪关闭手机之后,便再度调整瞄准镜的旋钮,然后她在我满是汗水的额头上留下一吻,便轻轻远离紧抱着她的我。

“再等我一下喔。”

奈绪说完便伸直右脚,并将那能从破裂裙缝中看见的纤细左膝移到长椅之上。奈绪接着把从提包中取出的毛巾挂上椅背,然后将枪身靠在毛巾之上。奈绪握住握柄,让枪托稳稳抵在右肩与右胸之间,然后像是轻轻托住枪托一般,将左手手指贴在枪托上。

在近处看着那样的奈绪,让我自然地露出微笑。

浑身是血,制服破成这样,这么娇小的女孩,拿着这么沉重的枪,这是多么突兀……但就算这样,为什么我还会觉得她看起来那么完美呢。

所有部分都严重地欠缺协调。但是却不可思议地相称。可爱。帅气。和我相比,奈绪一定要远胜过我许多。

在心中想要永远这样看着奈绪的同时,也难以克制地想将她紧紧抱住,我心中涌起了这种矛盾的想法。

这样的心情让我露出笑容。果然只要和奈绪在一起,我就会这样。就算置身在这种状况,就算腿上的出血没能停止,就算疼痛到无法忍耐,就算这样,我还是能想着,我好幸福。我好快乐。

只要在她身边,和她说话,感觉着她的存在,我就会感到高兴。

一切都仿佛置身梦境一样。就像是甜美到仿佛连骨头都要融化的棉花糖一样。

那么轻柔、温暖,那么幸福到令人害怕……那么虚幻。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连一刻都不想和她分开,想更加强烈地感受,想用力将她抱在怀中。

初次相遇时内向的她,初次解开误会时展露笑容的她,初次来我家中让我看见那无防备睡相的她,像小孩一样和我一起洗澡的她……还有,对我说着“不会有事的,拜托你”,像是要让那时的讨厌记忆消失一般,只让我从身后抱住的她。

在我怀中一边发抖,带着仿佛快要落泪的表情,但是仍勉强自己露出笑容的她。

让我碰触内心最深处伤口的她。

奈绪的笑容逐渐占满我的思绪。

……不好。我小声这么说道,并甩了甩脑袋。

明明正看着现实的奈绪,但在不知不觉当中,我的意识却转向了那正占据我所有思绪,过去和奈绪的回忆。我现在的注意力,甚至无法让我持续看着现实的奈绪。

我咬紧牙,用力将腿上的毛巾绑紧。剧痛让我的意识稍微清醒。

“……至少,就算一下也好,只要有亮光的话……”

奈绪边调整呼吸,口中边这么说道。

从暗处可以清楚看到亮处的东西。但相反的状况却难以看清。

敌人的狙击手肯定能清楚地看见我们。因为就算姑且不论来自地面的照明,也还有直升机从空中直接将灯光打在我们身上。

如果至少有架直升机站在我们这边……

……不,就算没有站在我们这边,是否有办法可以利用呢……?

我灵机一动,从提包里取出奈绪计算用的活页本。我撕下三张,然后用钉书机将纸相连,接着我用沾了血的手指,开始在上面写字。

管不了那么多了,肯定有一试的价值才对。

为了让直升机能够看清,我高举起写上血字的活页纸。

‘拜托,照医院’

媒体不可能没注意到才对。我的想法料中了。

一架飞在空中,和学校保持一段距离的直升机突然改变方向,朝医院飞去。警察的直升机立即追了上去。但这样一来,警方便失去来自空中的照明,躲在长椅后的我们也得以躲过光亮。

相反地,由于媒体直升机投下的灯光,让医院显现在光亮当中。

“……看见了。”

我也转头望向医院。我看到白色的医院,还有停在医院屋顶上的小型直升机。以及用肉眼能隐约看见的,黑点。那是因为附近统一成白色,才能看见的黑点。眼中满是眼泪的我,无论怎么抹去泪水,都只能勉强看见。

奈绪的呼吸声。缓慢,并且沉静的呼吸。吐气、吸气、吐气、吸气。

然后在她缓缓将气吐出的同时,奈绪仿佛与横隔膜的动作同步般地缓缓扣下扳机。

得到解放的撞针撞击雷管,爆粉起火。火药燃烧。因爆炸产生高压而推动的7.6公厘铅弹,从二十二英吋的枪管中窜出,突破音壁,划破夜空。

鹰见步枪的咆哮响彻天际。

22:45

“搞什么鬼!哨戒机在干什么!?快把他们赶开!借来的狙击班不能让人……”

朝无线电呐喊的中岛,话声临时中断。

元川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刚才在转暗的学校屋顶上,瞬间闪现一个微小,真的十分微小的闪光。细小到如果没能事先预期,就无法察觉的程度。那是大口径加上偏短枪管的鹰见步枪所发出的枪口闪光。

中岛切换了无线电的频道。

“有被打中吗?”

伴随着微弱的杂音,无线电传来回应。

‘……瞄准镜被击中。没有人员伤亡。’

“在这种距离下初弹命中?对方是外行人吧?”

‘对手很有本事。’

“那把枪是轻量型的试作品。枪管也只有二十几英吋……是运气吗?”

‘运气也包含在本领之内。而且那是鹰见的试作品。和量产品不同,应该是不惜投下大笔金钱跟时间制作的东西,因此就算是那种尺寸,品质也——’

学校屋顶再次闪现出难以辨视的微弱闪光。接着在大约间隔一秒之后,中岛便听见无线电那头传出的着弹声,还有山本惊讶的叫声。

“这也是运气吗!?”

‘……这样下去,依风向而定,对方能够命。……请允许射击。这是正当的防卫行为,在法律上不会有问题的。’

“我不能允许将她们击毙。大众可不会在乎活着的警察有什么人权。到时候被批评的只会是我们。”

‘我会避开要害。’

中岛抬头仰望着窗外的天空。

“第二发才射偏过,说这什么话!媒体的直升机已经赶走了。她们应该已经不会再有攻击才对。”

但是,就像是在嘲笑那么说的中岛一般,她们又射出了第三枪。应该已经陷入一片漆黑的医院屋顶遭到射击,无线电中传来山本一再请求允许射击的沉痛声响。

‘位置完全被锁定了!’

为什么?中岛才这么说完,便突然想到原因,动手打开窗户探头观看。元川也明白了。

是房间的照明。虽然顶楼的照明已经全部关闭,但对方应该是根据在狙击班所在位置下方,其他仍有亮灯的窗户来推测出位置吧。例如像“从右数来第七个亮灯房间的正上方”。虽然那么做也只能算出大概位置,但她们和警察不同,只要能够命中,对她们来说就足够了。

但是更严重的,是现在这种糟糕的状况。虽然她们已经看不见目标还能射击的技术是很令人惊讶,但另一个更令人害怕的问题,是她们如果在射击时手稍微不稳,不小心让枪口低个数公厘,那么铅弹就会射进底下的病房。

元川内心在希望她们顺利射准的同时,也抱着希望子弹不要射中屋顶狙击班的矛盾想法。

“不准还击。立刻后退。剩下就等突入班把门弄开后再处理。”

‘可是,要是在这里让步……我们也有自己的骨气。’

“专家就要有专家的样子,要懂得判断让步的时机。把自尊丢掉。”

‘可是!’

“你们只是因为首次经历实战,所以才特别冲动。真正的狙击手,就要正确理解状况,给我冷静一下。”

中谷瞄了一眼正隔着无线电与对方争执的中岛,然后向元川使了一个眼色。那是“动手”的讯号。元川看了一眼先前被中岛开枪打飞,掉落在地上的P90,然后点了点头。

“可恶……你们有自信吧?”

‘有。’

“那就去做吧,绝对不准杀了她们,也不准被杀。”

‘遵命!’

两人在山本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采取行动。元川朝枪的方向扑去。中岛虽然立刻察觉,将手上的枪朝元川指去,但却立刻被中谷一脚踢开。枪并没有脱手,但是中岛的枪口偏向天花板。

元川捡起P90拉起击槌,将枪口对准中岛。中岛勉强还握在手中的枪还固定在指向天花板的方向,中岛停止动作。

“……你们想让状况失控吗?”

“不,我们是要阻止。”

中谷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病房。而元川则一边用枪指着站在窗边的中岛,一边后退,然后跟着中谷离开。门被关上。两人在医院内奔跑。

目的地是学校。为了不让两位少女丧命,两人奔跑的脚步声在医院回荡。

22:48

弹匣里有五发子弹。已经射了三发。不知道结果。所以奈绪开始进入第四射的准备。

这女孩真厉害。我再次这么想道。在进行射击的瞬间,就会展露出判若两人的一面。那是不存在于我的手臂中,另一个栀奈绪的样貌。仿佛就像是和枪连接的一组零件。但是并不是冰冷的机械,而是超乎机械之外,精炼完成的某种东西。

也许是因为以夜色为背景,还有着仿佛舞台灯光般从空中打下的照明,让奈绪看起来更加耀眼。

在我出神想到这里时,灯光突然转弱。直升机正在离开。然后……。

长椅,还有奈绪的身体突然一阵晃动。撕裂空气的闷响。

是狙击。

接着是四散的长椅木屑。在一秒之后,来自远方的长声枪响。在奈绪她步枪摆设位置的正下方,长椅的椅背被开出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空洞。子弹打穿了后方彼此相邻的长椅,打穿了那重叠两层的椅背。

“奈绪!”

奈绪手握着枪,像是被人推开一般朝后方踉舱数步,发出痛苦呻吟的奈绪仿佛随时都要倒地,但她撑住了。

子弹划过她的右侧腹。奈绪的制服被划破,些微皮肤被挖走,血液就像是某种糖浆似地沿着腰部缓缓扩散。这都多亏奈绪将左腿靠上长椅,右腿伸直,导致身体有些微倾斜的关系。否则一个弄不好就是致命伤了。

直升机间不容发地再次回到我们上空。

奈绪交互看了一眼长椅上的空洞跟自己身上的伤口,然后皱起眉头,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那家伙,还活着。”

“……你没事吗?”

没有回答。奈绪额上一边渗着汗水,一边再次将毛巾垫上椅背,然后将枪身靠上毛巾,眼睛对准瞄准镜。看着奈绪这些动作,让我明白她没有回应我的余力。奈绪多半在内心某处,认为已经将敌人打倒了吧。

奈绪进入射击姿势,但已经不是像先前那样冷静的呼吸,而是凌乱、只是急促重复的呼吸。我明白奈绪试图让自己冷静,但是她的呼吸没有恢复平静。

射手的动作在狙击时需要尽可能地平静。但是在这种状况下,就等于要自己让成为不会动的标靶。虽然不知道对手是谁,但对方带有杀意。面对那样的对手,让脑袋在暴露在外的状况下静止不动,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恐怖。由于刚才已经证明就算是躲在长椅后方,也无法发挥任何防御作用,因此实际上跟完全暴露在外是一样的。

而且我们这边又再次被飞在上空的警察直升机照亮,而对方则再次融入黑暗中。现在只能大概推测敌人的位置。

处在这种仿佛已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状态,不可能不怕的。

“已经够了,已经够了,奈绪。”

“不要。我不要。那家伙对馨做了那么过份的事,我绝对不能放过他。”

“可是,这样根本不行嘛!打不中的啦!你根本看不到吧!?”

奈绪将视线从瞄准镜上移开,用那被泪水沾湿的双眼狠狠瞪着我。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刺激,让我感受到仿佛心脏被打入钉子般的痛楚。

“才不会不行!才没有什么不行!绝对会打中的!我知道……就在那里。所以、所以……会打中的!”

奈绪这么说完,又重新摆好姿势。但她闭上的眼睛一下就流出泪水,因为焦躁,让奈绪喘着气,就连呼吸都无法控制。枪口末端也不稳地上下晃动。

“已经没机会了,奈绪。就算是最佳状态,这种状况都很难命中。更不用说你现在这样……”

“可是,馨……我不要看你这样任人欺负。而且看到馨被人欺负,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我不要那样!”

现在的奈绪仍拿着步枪,但肩膀却在颤抖,并且脸上满是泪水跟鼻水,但就算是那样,她的视线仍对准瞄准镜。先前那样的帅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们不是讲好的吗?我会打倒所有欺负馨的人。”

并且,我会打倒所有欺负奈绪的人,我们是这么说好的。没错,我们说好的。

“所以、所以,我绝对……”

“已经够了……够了,别继续了!”

我拉开嗓门,并且拉扯她的上衣。

什么约定,食言就算了,如果那会变成负担,那忘记就算了,如果会给奈绪带来痛苦,那我会怎样,根本就不重要。

“你办不到的,你会死的!已经够了!”

“才不会办不到!我绝对能打中的!我不会死的!”

“已经够了,这种腿伤根本不痛的,算了吧!”

“不要!”

始终拿着步枪的奈绪,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因为用双手拿枪的关系,她连擦眼泪都办不到。现在的奈绪就像在冬季寒气中发抖的小孩一样不断颤抖,就像连微风都能吹倒的小草一样柔弱。可是就算是那样,她仍拿着枪。仍持续将枪拿在手中面对敌人。面对看不见的敌人。戚受着敌人刀刃架在自己颈部的恐惧。浑身颤抖,但就算那样,仍旧……

她、奈绪她,绝对算不上是坚强的女孩。原本她应该是个必须受到许多人疼爱、保护,才能活下去的女孩。就像是忘记血肉味道的狗,就像是忘记如何在河川和大海中游泳的鱼,就像在笼中渡过太久而忘记天空的小鸟。就算是应该疼爱、保护奈绪的存在只会伤害她,她也只能依赖着那个存在才活得下去。她就是那样的女孩。

就和我一样。她和没有在爸爸跟妈妈身边,就什么都做不到的我,是那么相像。而受到伤害的她,就和失去父母的我一模一样。

所以我们才想彼此依赖。那样一来就算是一个人时会感到颤抖、难以站立的风雨,只要两人在一起就能撑得过去。那或许只是亘舔伤口的行为。但是就算只是那样,她的舌头仍治愈了我的伤,温柔地填补我被夺走的血肉,那按着我疼痛部位的手比什么都要来得温暖。

并且,那为我坦白自己的一切,愿意爱我的她,也是我最喜欢的对象。所以我也想为她拨开所有会伤害她的手。我想保护奈绪。

“……奈绪……”

我放开了拉扯着奈绪上衣的手。

……对了。就是这样吧。原来就是这样。如果我们的立场对调,我也一定会和奈绪做同样的事。

啊,我好高兴,好幸福喔。就像我喜欢奈绪一样,奈绪也一样喜欢我。我感受到了。

不管我说什么,一定都没用的。因为如果换成我,无论奈绪怎么说,我也一定会持续拿着枪。就算手脚都被打断、就算奈绪说讨厌我,我也会保护奈绪。我一定会一边哭,哭到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就算承受着在只为着自己的时候会当场抱起膝盖哭泣的难过、痛苦,也不放弃。

因为,我喜欢奈绪。

奈绪也一样。既然这样,我根本无法阻止她。

既然这样……我用手撑着长椅,用单脚撑起身子后,从奈绪身后抱住她。

两年前,她失去了意识。

一年前,她眼眶里带着泪水,告诉我没关系。

现在我再次用奈绪最讨厌的姿势抱住她。

“馨,馨?”

奈绪带着惊讶的表情转过头。而我则为她擦去满脸的泪水。

然后我像是要覆盖住她全身一般,像是要制止她肩膀的颤抖一般,用双手扶住她娇小的手。

因为我认为如果自己换成奈绪的立场,这会是我最希望她为我做的事。

我会希望她接受我正在做的事,并且在背后支持我,希望她信赖我。因为如果是我,一定会这么想的。

奈绪带着不安的表情望着我。我用笑容承受着奈绪的视线。

“冷静下来。一直哭的话,就算能打中的也会打不中喔。”

“……嗯。”

“放心,能够办到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好,把对手打倒吧!”

“嗯!”

我将脸靠近奈绪颈旁,缓缓地呼吸。我回想着奈绪平常射击时的呼吸,用着同样的节奏,同样的深度,吸气,吐气。

并且像是要让奈绪听见我冷静的心跳一般,我让胸口紧紧贴在她娇小的背上。

奈绪用力闭上眼睛,止住了泪水。然后开始让呼吸和我同调。并试着让心跳和我呈现相同的节奏。

射击的人是奈绪。我则负责调整她的心跳。

我们缓缓地重复着吸气、吐气。

无法看见敌人。对方说不定趁着我们看不见,已经偷偷移动到别处。……可是,我甚至觉得在现在这一刻,就连那种事都已经无关紧要。

沉稳的呼吸。仿佛先前的枪击从未发生过似地重复呼吸。

枪正静静地等待时候到来。

接着数秒后。她开枪了。

后座力让枪口上扬,虽然强烈的后座力撞击着她的肩膀,令其娇小的身躯因此震动,但我也是用撑在地面的右脚承受着这一切。

虽然看不见,但我们还是知道,打偏了。没有命中时的那个感觉。

等待后座力平息,奈绪便松开握着握柄的手。而我也扶着奈绪的手,拉动枪机拉柄。弹壳随即弹出,在掉落地面时发出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我们将枪机拉柄前推。填入最后一发子弹。奈绪绷紧身躯,重新调整射击姿势。我也像是包着她的手般,和她一起握住握柄。

我们手中的步枪弹已经用完了。为了打倒远在彼方的敌人,下次射击一定要命中目标。

我们开始重复着不变地沉稳呼吸。

我从视线角落看见直升机开始远离。奈绪似乎也注意到了。先前在直升机远离之后,接着就是敌人的第三次狙击。第一发则是在我遭到命中之后,直升机紧接着降低高度。

这一定是对方在在意直升机掀起的强风。既然这样,第四发……要来了。

“奈绪,别在意,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我们在一起,绝对……”

这种说法没有任何根据。没有任何理由。但我仍有这样的自信。只要两人一起,就没有问题的自信。

“嗯。……好,我们动手吧,馨。”

“嗯。”

我们开始同调。呼吸,心跳,全都合而为一。

世界正逐渐凝聚成仅有连接医院屋顶与学校屋顶之间空间的直线。只有我们和敌人的狭窄世界。些微的西风,距离八百三十公尺。敌人的身影……无法看见。只能仰赖奈绪的直觉。

动作如果不快,就会遭到敌人攻击。但越是慌张,我们的准头就越不稳定。

冷静,奈绪。

开始封闭的世界。

连同喧嚣声在内,全都逐渐消失。

只有缓缓运动的心脏与横隔膜。

除此之外,仿佛全都停止的我们的身体。

仿佛就像是枪、奈绪、我,全都合而为一。

来自西方的微风冰冷地吹拂我被血与汗沾湿的脸颊。

然后就像是融雪一般,伴随着沉稳、缓慢的吐息,奈绪扣下扳机。

鹰见步枪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在那一瞬间,封闭的世界爆炸性地扩展开来,喧嚣重新回到耳际。

突破空气之墙的冲击与枪声。

最后我那只是扶在奈绪手旁的右手,感受到了那甚至超越物理现象的感触。

那在弹头命中之前、在子弹射出之后的瞬间所能感觉到的神奇着弹手感。令人全身发麻的快感。

打中了。

我们一边感受着那样的讯息,一边稳定着震动的鹰见步枪。

“……啊。”

奈绪发出那样的声音,随即慌张抬起靠在瞄准镜后的脸。

紧接着是刺耳的金属声。

接着,仿佛被人狠踢一脚的强烈冲击,让我们两人一起飞向后方。

鹰见步枪脱离了我们的手,在空中飞舞。十倍固定倍率的瞄准镜断折碎裂,镜片也破碎四散。

带着愕然情绪朝后倾倒的我们,看到了那四散在空中,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镜片碎片。

白色鹰见步枪在空中缓缓旋转,同时不断洒出细小的点点闪光,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

在我们身体倒在地上的同时,鹰见步枪也发出沉重的金属声掉落在地,细小的碎片洒满一地。

——输了。

“——奈、奈绪!”

我连忙撑起上半身,看着仰躺的奈绪。看不到明显的伤口。我扶起奈绪的身子。

“你没事吧!?”

奈绪用恍惚的双眼看着我的眼睛,在经过几秒之后,奈绪缓缓举起右手。奈绪食指的第二关节折断了。

“……被打中了。”

奈绪这么说完,便让惊讶的面孔硬是变成微笑。在她双眼中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又微微涌出,接着奈绪的表情逐渐转变成哭泣时的面孔。但就算是那样,奈绪还是勉强让自己保持微笑。只是她的嘴唇在颤抖,脸颊像抽倍般地不断抽动。

奈绪没有流血。没打中身体?……不,不对。因为子弹命中了步枪。

我转头望向落在地上的鹰见步枪。

对方攻击的时机,感觉简直就像我们射出的子弹原地掉头一般。几乎是在同时,或是对方稍快一些……

仔细一看,步枪的枪管已经微微弯成‘L’状。从瞄准镜遭破坏的状况来看,瞄准镜或许是被命中枪管后的跳弹摧毁的。

现在别说是狙击,那把枪在这种状态下,连“枪”的最基本作用都无法发挥。

我并不感到悲伤。

心中没有任何遗憾。

反正已经没子弹了。况且……

“太好了。”

因为奈绪平安。而且也成功射出了最后的一发。

“才不好呢。……对不起,馨,也许没能帮你报仇。”

奈绪说完,便将脸埋进我的胸口。

“……傻瓜。”

我说完便拥住坐起上半身的奈绪,抚摸她的头。没问题的。我这么告诉奈绪。因为我有感受到那个触感。

奈绪多半是以为……我们被敌人打倒了。我有根据,也有理由。因为那个触感是不会错的。

是两败俱伤。一定……一定是那样。我们才没输。奈绪为我报仇了。一定是那样。

我抱着吸着鼻水的奈绪,她难过的气息自然地也转移到我的身上。我的鼻腔也热了起来。

现在已经没有步枪。

手边的武器只有两把手枪,和各自所剩无几的子弹。

我的左脚,和奈绪惯用手的食指,现在也都不中用了。

逃生滑道远在遥不可及的彼方。就算降到地面,也有数百名包围学校的警员。

从上空一览无遗的警察直升机。

自下方用好奇视线仰望这一切的无数群众。

在远处将镜头对准我们的媒体,透过电视看着我们的成千上万观众。

无处可逃。

抵抗的手段也被摧毁了。

也没有能帮助我们的同伴。

只有奈绪和我。

我们唯一的容身处只剩这个屋顶。只剩这个被围篱环绕的场所。

而且这里能容身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连接西侧楼梯的铁门,正陆续发出猛烈的撞击声。被突破已是时间问题。那在直升机翼声下仍穿进我们听觉的金属声响,仿佛在倒数我们所剩时间似地,刻划出一定节奏。

我和奈绪只能呆望着晃动的钢铁门板。我们自然地开始颤抖。我们就像是希望至少能平复对方的颤抖一般,紧紧相拥。

奈绪在我耳边轻声开口。

“……馨,就要结束了吗……”

“看来,真是这样。”

咚、咚、咚。声音就像是时钟的指针跳动般,不断发出声响。

“过去这段时间,过得很快乐吧?”

“是啊。真的,非常快乐。”

已经无法再逃了。

也没有容身之处。

“我们很幸福吧?”

“嗯,非常幸福。”

悠悠飞在上空的直升机。仿佛像在嘲笑我们一般,音量越来越大的群众欢呼声。如雨般的视线。

“这样算好吧?”

“当然,不能更好了。所以一点都不需要后侮。”

奈绪“嗯”地点头应声。

冷风笼罩着我们。我们稍微让身体分开,互相微笑。

一声格外响亮的金属声。钢铁门板的门把掉落地面。但是门还没被打开。现在还勉强锁着。但是,已经是随时都可能被撞开的状态。

紧紧抱着我的奈绪唤了一次我的名字,然后亲吻。我也再次搂住她颤抖的肩膀。

嘴唇之间传达着她的思念。同时也传达着我的思念。

那原来是一样的东西。

一样的心情。

分开的唇。奈绪微笑。我也微笑。

“我爱你,馨。”

“我爱你,奈绪。”

我们互相拥抱。紧紧地、用力地抱住彼此。

沉重的声响。门锁终于遭到破坏,铁门以仿佛要被撞破的速度迅速敞开。

看到这个情景,我们明白时候已到。

我们尽全力逃过了。比起在那时被抓,我又和奈绪一起渡过了更多的时间。

所以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能和她在一起。

我从腰际抽出90TWO,然后将枪口抵住奈绪胸口。而奈绪也用左手从提包中取出SP101,同样将枪口抵上我的胸口。

我们永远在一起吧,奈绪。

没有人能够妨碍我们。

我爱你,奈绪。

我们将手指扣上扳机。

23:00

中谷和元川死命地跑着。

心脏是不是要爆了?腿是不是要断了?他们持续跑到心中涌现出这些想法。

两人推开围在校地外围的围观群众,穿过那些明明已经没有人质,却遗像木偶一样持续围守现场的同僚们,两人跑向校地,然后跑向校舍。

在玄关的地方,他们看见了应该是负责制压地下的突入班。

“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喊出的内容,和中谷在市川的特殊班攻坚时所喊的一模一样。中谷回应对方的疑问。

我是警方的人。他这么说道。

不是刑警、也不是警员,中谷简短地喊着,然后便将他们推开并跑过走廊。他们已经从中岛的笔记型电脑中偷看过校舍的构造。要先往西再往东,然后往东再往西。竟得绕这么远。

两人跑上楼梯。仅仅十几公分的阶梯高度都让他们十分难受。就连抬腿都必须特别鞭策自己才能办到。他们的身体完全跟不上想疾驰到屋顶的想法。但还是非去不可。

元川有许多要赶去的理由。但是驱使他们行动的,却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所有理由混杂在一起所产生的一个相当模糊,但却无法抹灭的意志。

中岛说过要想死的人活,就跟要想活的人死一样。

真的是那样吗?元川这么想着。他并不打算说“死亡是最糟的结果”这类的漂亮话。但要人活下去跟要人去死,应该不一样才对。还是说那终究只是被常识束缚的第三者所擅自抱持的想法?那是想装饰自己而有的念头?单纯的自我满足?那样其实和擅自伤害她们的那些人一样?这种关心是多管闲事?行动只不过是满足自我欲望的手段,而他人只不过是用来达成这个目的的道具?

海棠馨曾用“小孩就是大人的玩具?”这句话表示至质疑。那自己现在只是想把她们当成玩具来玩弄吗?是想利用名为海棠馨和栀奈绪的人偶,在自己登场的人偶剧上,扮演廉价的英雄吗?

元川的脑袋空转着。越是努力思考,越是努力奔跑,元川的脑袋就越是和身体缺乏协调。

自己有许多这么做的理由。正因为这样,元川才无法整理好脑袋中的想法。就算询问自己奔跑的理由,也无法回答出任何答案。

元川脑中开始浮出和这个事件有关的各个人物。海棠馨、栀奈绪、中谷健太郎、中岛紫炳、市川、山本、山田……想推翻游戏桌的人,想实行自己所被赋予的工作的人、想守护自己尊严的人……。大家都走着各自的路……或是想要那么做。正因为这样,才会互相冲突。

就像分散在白纸上的数条线。只要持续延伸,迟早都会撞上其他线。如果每条线都有自我,如果每条线都过着各自的自我,那就不可能全部平行。一旦相撞,就有一方得要折断,然后消失吧。而留下来的,是较粗的一方。

但是不能这样就算了。不能只是这样就算了。

中谷说过。正因为这样,才要有我们在。

没错,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才会在这里奔跑。

答案总是简单的。这不是什么困难的道理。

元川他们跑过漆黑的走廊,踢开散落在地面的弹壳,踏过破碎的玻璃碎片,穿过防火门的内门,持续奔跑。

他们跑过漫长的走廊,越过数十段阶梯,跨过坏掉的黑色鹰见步枪,踏上通往屋顶的阶梯。

阶梯上有复数人的气息。他们似乎还在设法处理那扇铁门。赶上了。就紧接在元川心中如此确信之后,响起了巨大的金属声。随后是靴子的凌乱脚步声。

“不好!”

跑在前方的中谷从怀中掏出Government,拉动滑套。

在与海棠馨对峙,并遭到栀奈绪狙击时都一直维持放空的药室,现在里面已填入弹药。

为了拨开中岛的手,为了阻止突入班,中谷和元川奔上阶梯。

23:03

枪声。

不是我们的,属于别人的枪声。听到那声枪响从那扇铁门的方向传出,我不禁睁大眼睛,转头望向那边。

出现在铁门那里的,是黑色的盾牌。但是在盾牌之后却是满身大汗、气喘吁吁,那个叫中谷什么的刑警跟他的搭档。那两人不知为何开始和穿着战斗服的男人们开始怒声争执。

但随即便又响起辅助轮的滚动声,两面的盾牌与男人们毫不理会中谷他们,开始行动。

那些人缓缓地朝我们靠近。

可是一声怒吼阻止了那些人。接着那两名刑警丢开手中的枪,突然握起拳头,殴打那些身穿战斗服的男人。躲在盾后的男人们似乎不甘遭到殴打,也跟着丢下手中的枪,不断地挥拳、挥拳。

那些人在干什么啊?。他们就像傻瓜一样纠缠在一块儿。

就连奈绪也注意到这个情景,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在做什么?好像吵起来了呢。”

啊。奈绪接着发出这样的声音,然后小小地轻笑一声。

“所以我可以和馨像这样多相处一阵子了吗?”

奈绪说完,便露出略显哀伤的微笑,然后用双手抱住我。被她还握在手中的SP101握柄靠住的背部,感觉有些疼痛。

而我也用握着90TWO的手,用双手抱住奈绪。要拥抱奈绪,手中的枪实在有些凝事。

虽然很想干脆将枪放在一旁,和奈绪紧紧拥抱,但如果警察突然行动的话,可能会让我们无从抵抗,因此这让我害怕地无法这么做。

我们只是沉默地持续用力拥抱对方。像是被紧紧绑住的那种厌触,戚觉十分舒服。就算不死缠烂打,对方也不会跑到其他地方,并愿意爱着自己。那样的安心令我戚到高兴。

奈绪在我耳边低语。她的吐息让我耳朵有些发痒。

“只要和馨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好快喔。仔细一看,才发现时钟的针转得飞快,太阳就像抛出的球一样掉落,夜晚只有一眨眼那么长,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一年就像一天一样。……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老太婆了。”

“如果真变成那样,我们就开间像遑屋的老奶奶那样的店吧。两个人在一起一定不会寂寞的。然后我们就像老奶奶一样,跟前来的顾客聊着以前遇过的事……”

我们互相在彼此耳边小声笑着。

“听起来好好喔。可是如果开了一间那样的店,时间或许会变得更快呢。可能稍不留神,就已经一百岁了。”

我们又笑了。

“我呢,全部都能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回想起和馨在一起的事情喔。我能说出我们做过这种事、还做过那种事。然后边回想边说那时候好高兴、好快乐……

馨,虽然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但是……馨,谢谢你给了我满满的回忆。你给了我许多幸福,多到足以让我把讨厌的事全部忘记,谢谢你。”

“那我也要对你说。谢谢你,奈绪。”

啊,真的是转眼就过去了。

感觉就像是要花上一辈子才能走完的路,我们一口气就跑到了尽头。

‘现在’实在太过快乐,就好像不小心一口就把美味的料理吞掉一样。虽然有些可惜,但因为太过好吃才会想一口吞掉。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感觉才只有转眼的工夫。

我们在鼻尖互相接触的距离注视着彼此,脸上不约而同地浮出笑容。这一定是最后的、奈绪的笑容。然后,奈绪有些害羞地咬了咬嘴唇。

“……那时候,幸好我鼓起勇气了。”

那时候?看见我疑惑的表情,奈绪便告诉我:“是停车场啦”。是我杀掉爸爸的,那个时候。

“我一开始想说馨会不会不喜欢,心里很害怕。但是在那之后,馨也对我那么做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我好高兴,就像要被融化一样。

……我好想回去告诉以前的自己喔。告诉那个没有勇气自杀,没有勇气离开家,只会躲在房间里害怕的自己,告诉自己很快就能见到一个那么美好、叫做馨的人。

告诉自己现在的难受,一定都是为了将来和她的相遇,所以,撑下去。因为只要和馨在一起,就能把讨厌的事全部忘记,就能幸福到不把那些当一回事……我想这么告诉自己。

我想那样的话,一定就不会再因为想到不安、寂寞、没有人可以信任,然后独自哭泣了。那时候每天都很可怕,每个见到的人都很恐怖,就连踏出每一步都让我感到畏惧。但如果知道那每一天都更接近和馨相遇的日子,能和遇见的人练习怎么和馨说话,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更接近馨……说不定,讨厌的事就会全部消失。

……就连真的难受到怎样都无法忍受的时候,只要想着馨、闭上眼睛,时间也会转眼就过去了。”

奈绪笑了。就像黄色花朵一样明朗,像白色花朵一样纯洁。

——那张笑容,让我心中想着一件事。

这个女孩……应该要有更多笑容才对。过去她一直抱着难受的记忆生活。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得到救赎才对。应该更加幸福才对。

神到底在干什么呢?

为什么都不让她幸福呢?

她应该要有那样的权力。所以……直到现在,我心中才突然涌现一个疑问。

在我们互相用枪口抵住彼此的瞬间,那时我没有任何犹豫。我认为那将是没有尽头的逃亡。我认为那么做,两人就能永远在一起。

可是,现在有个犹豫的自己。

我真的应该和她,就这样一起赴死吗……?

我可以死。我不愿被抓。我绝对不要和奈绪分开地活着。

可是……那是我的任性吗?不知道。我咽了一口口水。

“奈绪。”

我这么开口,然后稍微将奈绪推离我身边。

“……嗯?馨,你在想什么?……咦?不、不要!不要想奇怪的事!”

也许是从我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什么,突然陷入不安的奈绪显得十分害怕,就像是不愿被人丢下般紧紧抓住我的制服。

“奈绪你要——”

“别这样。馨、求求你。我不要,我不想和馨分开。虽然我也不要被抓,但我更讨厌和馨分开,绝对不要!那样还不如去死!”

“可是,奈绪应该要更幸福才对。”

“很幸福呀,我很幸福呀!我可以抬头挺胸的说我和馨在一起的时候,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幸福!为什么你要说那种话呢!?馨讨厌和我在一起吗!?”

奈绪拼命恳求地呐喊着。奈绪的话让我不知所措,我原本认为这是为了她好,但却感觉这样反而伤害了她。就好像我对那些被我杀害的家伙们所做的事,现在我同样施加在奈绪身上……我产生了这种感觉。罪恶感和自我厌恶充满了我的内心。

“可是,奈绪你……但是……”

我无法将想法化成言语。无法顺利表现。我很想将心中的想法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她。但是,却无法彻底表达。究竟该使用什么样的词句,才能传达给她呢……?

……不对,根本没有必要化成言语。

我将手放开了90TWO的握柄,全心将奈绪拥入怀中。我使尽我所有力气。就算她会因此感到痛苦也无所谓,因为这个拥抱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紧紧地拥着奈绪,就算手臂发麻也不放松。就算奈绪要我放手,我也不会放松力气。

“……因为、因为,馨你……明明跟我说好要两人永远在一起的……我不要。”

奈绪呻吟似地这么说完后,便开始放声哭了出来。奈绪的哭声撕裂着我的心。那令我难过到生不如死。我想对她说抱歉。

可是,现在该说的是其他的话。现在必须要传达的,不是那种东西。

“……不绪,你可以听我的任性吗?”

奈绪仍不停哭泣。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就像是因摔跤而哭泣的小孩一样。

“我希望你能够幸福。”

“……我已经很幸福了,非常幸福了……”

“我很贪心的……所以只是非常幸福还不够。所以我一定要奈绪幸福到说已经够了,说不想再幸福了,那样我才满意。”

“那种事……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比现在和馨在一起,会让我更加幸福的事了……”

或许世界上根本没什么神。就算有,那肯定也派不上用场。因为那种神一定只会像伤害奈绪的其他人一样,只会伤害她而已。

没有用的神。既然这样,我不会再依赖神了。不需要。没必要。

所以,就像那个时候一样,我开口说道:

“没问题的。我……会想办法的。”

咦?奈绪小声发出这样的声音。

“或许时间会很长,但在那之后,我会给你足以弥补那段时间、甚至还要更多的幸福!我会给你让全世界的人都嫉妒到想骂人的幸福!我向你保证!所以!”

我松开手。我将手放在紧紧抓住我的奈绪肩上,将她推开一小段距离,然后我从正面望着她那被泪水沾湿的双眼。

“所以……我希望你能等我。”

这是我说出的,有生以来首次的求婚。

奈绪的脸上满是泪水,边哭边回望我的眼睛。

承受她视线的我,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呢?是在笑吗?是在哭吗……我已经不清楚了。最重要的是现在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什么表情。

过了一秒?还是两秒?过了一小时?还是一整晚?我就连那些都分不清地完全感觉不出时间。

只见奈绪轻轻低下头。她的眼泪不断滴落。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和你分开。想看更多……看你露出更多笑容。想继续抱着你。并且,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爱你……所以……求求你。这样,不行吗?”

奈绪一直保持沉默。仿佛在思考什么似地紧闭着嘴,只有眼泪不断滴落。

然后在经过许久的沉默之后,奈绪总算开了口。

“……我可以要求……一件事吗?”

奈绪用着哭腔,鼻子一边吸着鼻水,一边这么说道。

“什么事?”

“……我是很贪心的喔?……如果馨没有一样幸福的话,如果馨不是这世界上第一幸福的话,如果馨没有幸福到全世界的人都会感到嫉妒的话……我会不高兴喔。”

奈绪抬起头。她勉强让哭泣的脸变成笑容,同样注视着我。

听着她的话语、看着她的脸,让我清楚明白自己正在笑。可是眼泪也一起从眼眶溢出。我好高兴、好快乐,感觉一切都美妙到极点。

“如果,馨愿意答应我这个要求……那我就等你。就算几年、就算几十年我都等。我会每天、每天都想着馨,然后思考见面时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然后一直等待你。怎么样?馨。你愿意答应我的要求吗?”

我感受到仿佛随时都要让我笑出来、随时都要让我哭出来的满心思绪。

我的脸上带着笑意。仿佛随时都要哭泣。我想低下头、想仰望天空、想看着奈绪、想将脸别向一旁……我擦去眼泪。

“……唔——该怎么办呢?这个要求好难呢。”

“要是办不到,那我也不会答应馨的要求喔。”

“只靠我一个人似乎办不到呢。奈绪……你愿意帮我吗?”

“嗯。”

“……你愿意让我幸福吗?”

“嗯!”

“那么,我就实现奈绪的心愿吧。”

“那么,我也答应馨的要求!”

奈绪将她的手放开了直到最后都还握在手中的SP101。我听见了金属落地声。

听到那个声音,我们一起放声笑了起来。

那是发自腹部深处,仿佛能将一切都用笑意驱走的大笑。

因为快乐、有趣、幸福……还有不舍。

然后,我们互相拥抱,大声地一起哭泣。

就像是不愿让对方分开,不愿与对方分离似地全力互拥。

我们在数名男人围绕,在数千人的目光下,在仿佛舞台灯光般来自空中的照明下。我们不断哭泣,互相说着爱你,用着仿佛要让对方肩膀受伤的力量,持续拥抱着彼此在世界上最喜欢、最爱的人。

真想干脆就这样一起融化,我们心中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

同时也将幸福的‘现在’,还有‘未来’拥在怀中——

4

元川与中谷踩着楼梯上楼,路上响着两人沉稳的脚步声。

一周前,他们曾满身大汗地跑上这段楼梯。现在能毫不费力轻松越过的十几公分的段差,当时感觉就像是高耸的墙壁。就算心里想着要继续前进、继续前进,但仿佛脚步随时会无法跟上,而让身子往前摔倒。

现在这里已经看不到弹壳。也没有硝烟或残留的催泪瓦斯气味。他们经过的走廊没有被打破的玻璃,防火门也没有被焊接固定。他们能不受任何阻碍地任意往来。

两人理所当然地走在其中。在目前仍处在封锁状态的学校内,没有学生们的身影。也没有鉴识人员,只有用来维持现场的少数制服警员站在各玄关前,校舍内十分安静。

或许就是这样,才会让两人产生格格不入的突兀感。

从窗户射进的阳光,仿佛像在让这栋建筑物得到净化似地,令所有物体显得格外耀眼,这种环境让元川有些难以适应。脚下的楼梯应该属于那些穿着制服的孩子,两个大男人走着这样的楼梯,总是让元川觉得这是某种玷污的行为。

实在难以想像一周前有大群经过武装的男人,只为了将两名少女逼到退无可退,而用皮靴靴底践踏的这个楼梯,现在就在元川他们脚下。

两人轻轻推开那因为被突入班用破门工具撬开,现在仍处于破损状态的铁门。

一望无际的蓝天。仿佛像是点缀般悠游在空中的纯白云朵。如果抬头观望,还能看见正像要烤焦两人皮肤的炎热太阳。这已经是夏季的光景。但是如同吐息般轻抚颈项的凉风,似乎还在怀念着春天。现在既不热也不冷,只有些微的暖意。但只要再过半月不到,这也将会变成连汗水都无法带走的热风吧。

“从这里看到的景色,要远比你待得那间病房要好多了。天气这么好,甚至让人想开车去兜风呢。”

中谷望着耸立在北边的翠绿山丘,说出这种有些自虐的话。他的爱车现在零件应该已被拆光,正在等待被机器压成废铁吧。

元川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半。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

两人坐在并排在屋顶的其中一张长椅上。痛死了。两人一起呻吟道。一周前受的伤,现在还没能痊愈。

两人从怀中取出各自的香烟。他们在明知这里是高中,并且在知道现在可能还有媒体在某处监视的情况下,开始吞云吐雾。

两人不发一语地抽了一阵子香烟。随着香烟缩短,太阳也开始灼烧两人的皮肤。在阴影底下算是相当舒适的天气,但若是处在直射日光下,则会感受到稍早的夏意。

“……也许该买一些凉的才对。”

看着衣襟浮现汗渍,小声这么说的中谷,元川笑了。因为他想到一周前,他们没有任何迟疑地跑向那两人身边,还毫不犹豫用枪口对准突入班,并在看见那些人无视自己继续前进后,两人甚至挥拳相向,而现在却是在暑意下没精打彩的模样。

“中谷学长。为什么那时候要那样赶去呢?到底怎么啦?那可是我看过你最帅的一次了。”

虽然距离那件事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但元川却是直到现在才初次碰触有关那件事的话题。因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自然将这个话题视为禁忌,当被其他人问到的时候,中谷也都会随便敷衍过去。

“我可是一直都很帅的。”

“如果你能捏着肚子上的赘肉说同样的话,那我就同意你的说法。”

两人边笑边回想一周前的事。中谷用Government的枪响,制止了想要冲到屋顶上的突入班……接着就演变成在媒体前上演的二对四互殴。结果在撼动社会的重大案件最后的最后,警方自家人互殴的光景被媒体以现场直播的方式传遍全国。

大概就是现在他们坐的这个地方吧。元川回想着。那是他们在打倒两名突入班的成员后,却被剩下的两人一口气撂倒、躺下的地方。在二对四的情况下击倒两人。在元川有只手不能用的状况下,这样的表现应该算相当好了。

“毕竟有人在眼前死去,是件令人讨厌的事嘛。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家伙,能救的话,我就会想救。每个人都是这样不是吗?”

“如果只是想的话,确实是没错,但如果被问到是否会实际去做,那就得看状况了。”

也是啦。中谷边扯了扯衣领,边这么应道。

“不过这次我不觉得有救到什么人。到最后,我们做的事真的有意义吗?”

“因为我们做的事,只是多拖了点时间而已。”

当共计六名警员上演的罕见互殴告一段落——也就是中谷和元川被人揍扁——的时候,海棠馨和栀奈绪都丢掉了手上的枪,拥抱着彼此。仿佛是在说与其有闲工夫握枪,还宁愿再多感受一点对方的存在一样紧紧地相拥着。

看着她们那个模样,让两人流着血的表情顿时傻眼,只能“咦?”地发出不解的声音,在一旁看着一切。

“毕竟这个无论是警察、媒体,所有人……全部都被牵扯在内的大骚动,从最初到最后,位在核心的都只是拥有四把枪的那两名少女。就算事件的契机是那名抢匪和警察,但最后让这一切开始、让这一切结束,或是选择让事情继续发展的始终都是那两人。”

在中谷的威吓射击后,所进行的不是说服或谈判,而是极为原始、无可救药的难看互殴。每个人都呈现混乱与焦躁,并且不甘挨打,最后在怒吼跟哀叫声此起彼落的状态下,一群人不断互殴起来。

然后等到回过神才发现事情全部结束了。

“在那件事里面,我们大概就像生鱼片的配菜,或是冰淇淋的甜个罢了。”

如果要说元川他们做了什么,那就只是多给了她们短短数分钟的说话时间而已。剩下就只是上演足以让电视台当成话题的毫不留情凶狠互殴,为这次事件增添一些叹息跟苦笑吧。

现在的元川已经明白,包含他们跑上那段阶梯时心中涌现的决心等等在内,到头来全部都只是在空转而已。

或许当时她们所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能代替她们将手拨开的另一只手,而只是能稍微喘息的时间吧。虽然就结果来说还算不错,但总是让他们难以释怀。

“甜筒可是很了不起的呢。外国的老歌里,有段歌词是这样说的:‘无论昨天的苦恼还是今天的眼泪,就像是干硬的甜筒。那并不是没有用的东西。因为那将稳稳支撑着明天的笑擎。记得是美国……不对,是英国吗?奇怪?还是澳洲……?”

“总之我知道是英语的曲子就是了。”

元川笑着说道。左手臂受了到现在都还没好的伤、遭遇生命危险、跑到快要死掉、互殴……结果变成了配角的甜筒。那种东西一个弄不好,就只会是人家连吃都不吃就丢掉的干硬圆锥而已。

实在是吃力不讨好,但那却是最适合自己跟中谷的角色。不知为何,元川心里有着这样的想法。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像是敲门声的金属声响。转头一看,有名男子站在铁门前,是中岛紫炳。

“虽然我比说好的早到了五分钟,不过应该无所谓吧?”

中岛这么说完,却仍站在太阳晒不到的位置,伸手调整眼镜。他似乎没有走来这里的意思。或许是在提防媒体吧。

元川吸了一口还有些长的香烟,然后就直接丢进烟灰缸内。

“你把我们叫来这里,自己却躲在那里乘凉呀?”

他们接到中岛联络是昨天的事。处理案件时的部分行动,因为受中谷、元川的独断行为——他们事后才发现变成这样——就在因此遭到三个月停职处分的两人利用大量的闲暇时间,努力开拓新的用餐地点时……总之是在他们吃晚饭时,和上次一样突如其来地接到中岛打来的电话,要他们来学校一趟。

“虽然学校和时间是我指定的,但说想抽烟,所以要在屋顶等的人可是元川,也就是你喔。”

“是这样吗?”

以莫可奈何的态度耸肩的中岛,不知是否因为阳光照不到他站的那个位置的关系,他的微笑看起来似乎多了些疲惫。

虽然从那次事件之后,他们便没有再和中岛见过面,但是这相隔一周后的再会却意外地平凡。考虑到当时彼此的主张冲突,甚至演变成举枪相向的事实,光是在事后还能像以前一样交谈,都令人戚到不可思议。元川他们姑且不论,就连中岛也丝毫没有敌视他们的感觉。

“那么,你找我们这两个闲到不行的人有什么事?又要找我们合作吗?我可不干喔。”

中谷说完也跟着将剩下的滤嘴丢人烟灰缸。而中岛则用左手拇指轻轻搔了搔眉毛。

“山本被栀打坏的爱枪,事后处理很麻烦。包含瞄准镜在内,光是要赔偿毁坏物品的花费就可以买辆车了。不过能有机会经验实战,倒是让他们队长很高兴。”

“我们又没问那种事。”

“你们现在很闲吧?能请你们去拜访和这次事件有关的学生那里,去帮他们打打气吗?虽然没有严重到被退学,但再怎么说,这件事总是闹得很大。我希望能稍微让他们减轻一点精神负担。虽然对尾山小弟来说,也许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了。”

在从广播室扣留的摄影机内,从头到尾都是海棠馨跟栀奈绪两人强制不甘愿的广播社员协助她们的片段,但明显能看出那是照剧本演出的东西。那只不过是学生短剧。但是警察还是刻意选择不去拆穿,接受影片的说法。因为超乎必要的抓人,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至于操纵那架直升机的媒体关系人,警方则是毫不留情地以妨碍公务罪以书面申请法办。

“学校以要求学生冷静反省的用意,让他们停学了吗?……也好,反正也确实没事可做,我们会跑一趟的。”

听中谷这么说,中岛满意地点头。

“其实那件事只是顺便。正题才开始。你能帮我送这个吗?”

中岛话一说完,便将一个东西丢了过来。由于距离并不远,因此元川起身单手接住那东西。那是一个小型文件夹。打开一看,里面有个信封。

用扭曲字迹书写的收件人:是海棠馨。寄件人是栀奈绪。

“这是她拜托我的。内容没有经过检阅,没有任何人看过内容。”

“你要我把这个交给海棠吗?”

“没错。海棠跟栀不同,就像你们知道的,她因为脚伤得暂时待在医院。在附近有人监视的状态下,我不太方便出面。”

“在审判前让人送信?你可还真好说话。”

面对中谷有些不悦的语气,中岛只是哼地轻笑一声。那并不是往常的微笑,而像是在隐约夸示胜利,带有同情的笑容。

“我也是人。虽说是工作,但我还是对她们做了过份的事,所以做这件事也算表示我的歉意。既然事情已经结束,要继续对过去的事感到悔恨、难过,也只是徒增空虚罢了。所以我想赶快把帐算个干净,去专心处理下个工作。”

意思是他打算就这样让一切一笔勾消吗?做了那么过份的事,这似乎对中岛来说太过便宜了,但想到她们多半会很高兴,就让两人难以对中岛提出谴责。

“栀,她说了什么吗?”

“有关你们,她可是什么都没提到,不过说了什么吗……喔,她好像说过自己正在反省。但是并不后悔。她说的是虽然对自己做的坏事有所反省,但如果后悔的话,就等于把自己和海棠在一起的时间当成一种失败,因此绝对不会后悔。另外她还笑着说她从现在就迫不及待地在等着能和海棠再会的那天到来。大概就这样吧。”

不可思议的沉默。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过了一阵子,率先让沉重的嘴巴动起来的人是中谷。

“……她们,大概得关多久?”

“从事情的严重程度来看,应该会被回交地检,当成一般的刑事案件审判处理吧。可是应该也是有斟酌情状的余地,再考虑各种状况,就算事情转坏也是最高十五年以下。如果加上在精神面需接受治疗等条件,肯定能更早出狱。……在二十多岁的时候,那两人就能牵着手走在街上了。”

“会觉得太长,是因我对她们移入太多感情的关系吗?”

听元川自言自语般地这么一说,中岛摇了摇头。

“天晓得。这种事很难说。被害者、加害者,以及完全的第三者……根据观察的角度不同,看法会有很多变化。对被害者家属来说,她们就算被判死刑也都难以释怀吧。十年的惩役更是连安慰都谈不上。尤其光从她们所犯的罪来看,就算死刑都不奇怪,因此会更容易让人有那种想法吧。”

“可是对身为加害者的她们来说,也许太长了。况且她们很可能被分开送往不同监狱,因此那会是一段漫长、难过的时间吧。”

看来你真的是移入太多感情了。中岛这么笑着元川。

“做过的事就必须负起责任。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她们的行为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因此得被要求对应的惩罚及更生。”

听了中岛的话,中谷哼了一声后,便让身子靠着椅背,仰望天空。元川跟着中谷的动作抬起头,然后看见云朵遮住太阳,刺眼的阳光悄悄消失。

“可是,原本我们应该是要保护像她们那种人才对的。”

“那与其说原本,还比较像是‘希望能有那种存在’的虚幻希望。

包含警察在内,无论政府、民间的各种组织,如果只看其美丽的理念,那么这个国家就根本不会发生犯罪,而是成为充满梦想、希望、与亲切的理想国度才对。但是实际并不是那样。每天都有人死亡、都有人哭泣,并且有人拿着枪。

有像我这样处理那类理想与现实间夹缝的人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据。”

处世不易呀。听到元川这句话,中岛点头应和。

“就算看起来甜蜜的东西,现实也不会那么甜蜜。等到尝过一口才会知道。因为人总是要等东西到了口中,才会知道个中滋味的。”

“我们都是把香草果实放进嘴里的猴子,是这个意思吗?”

“那是什么意思?”

中岛代为回答了元川向中谷问的问题。

“渡过干季的香草,虽然猴子会被果实的香气吸引来吃,但猴子还没把东西吞下肚,就会立刻把那原本就没有味道的玩意儿吐掉。因为香草终究只是香料罢了。香草的味道不但不甜,反而还会有苦味。也就是表面气味很好,但内容却没有味道。”

“或许正因为是这样的世界,人才会寻求其他所爱之人吧。为了至少让自己能渡过甜蜜的时间。并且也稍微让世界能感觉甜蜜一点。”

遮住阳光的云朵被风吹开,强烈的日光笼罩着放眼所及的光景。笼罩着矮小的房屋、医院、翠绿的群山,以及没有学生的学校。

光是只看这样的风景,实在让人难以想像这是个只有表面气味,但内容没有味道的世界。

“……中谷学长,你真是肉麻到不行。杀人级的肉麻。你想害死我吗?”

“少啰唆!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浪漫主义者呢。”

听着他们对话的中岛小声笑了一下。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因为不知谁的关系,我现在的计划一团乱,损失也变大了。因为责任问题,可能还会有一、两个大人物得下台负责。真是忙翻了。”

“那可还真令人同情呢。你去努力吧。”

已经转身的中岛,只是轻轻举起单手来回应元川这句话。接着中岛直接走下楼梯,仿佛像是融入背景中地不见踪影。

元川再次坐回长椅,两人又继续开始抽烟。这是因为立刻离开似乎就得和中岛一起在校舍中走一段路,这让两人有些却步。

元川看着夹在文件夹内的信封。或许是因为食指不能用的关系,字迹看来很丑。但是,却是能让人感受到写的人想尽量细心,并付出许多努力才写出的文字。

凄惨的复仇剧不知不觉变成了搏命的逃亡剧。而在那之后,则是恋情难以如愿的孤独时间。那么,再之后的又是什么呢?

阖上文件夹的元川,不禁在心里为她们祈求。至少……至少在最后,会是让她们充满笑容的喜剧吧。

“不过,只带中岛准备的礼物去探病也没什么意思呢。买点东西去吧。……那个粉红色的香烟,是叫什么来着?”

“应该是叫‘玫瑰’吧。可是我们送未成年女生那种东西没问题吗?”

“反正我们正在停职,管他的。”

看元川嘴角浮现笑意,中谷便朝天空吐出烟雾。

“天气还挺热的,干脆去买个冰淇淋吃吧。其实是我现在想吃。”

“嗯,也对。我也想吃。”

最好来个特别甜的。中谷笑着说道。

后记

各位好,我是朝浦。一如往常,后记可能只有两页,因此要尽量长话短说。

那是发生在某一天的事。我的手机响起,接起来一听,竟然是“臭小子……我宰了你喔”这样突如其来的杀人预告。紧接着是无数叫骂。同时我还听到“哇哈哈!”这样充满做作的笑声。这真会让人联想是不是某种恶魔仪式呢,我说真的。感觉就像是再过数秒,说不定就会有恶魔降临的诡异。我甚至还认为,可能已经有头之类的部分冒出来了。只是让我有些在意的,是那阵笑声听起来像编辑长,而负责吟诵咒语的声音则有点像是我的责任编辑——嗯,是编辑部打来的。

要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如恶梦般的状况,原因就是因为原稿,而且状况不是很好。总而言之,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我把你封进水泥块里,丢进东京湾喔!”

当咒语终于来到连具体手段都揭晓的阶段时,害怕的我虽然就像是被选为祭品的少女一样开口求饶,但电话那头仍然是无法平息愤怒的责任编辑,还有不知究竟什么原因,一直在笑的编辑长。真是不折不扣的绝世魔境。就在我以为邪神差不多要降临时,我的手机电池正巧没电。我奇迹似地从恶魔仪式生还了。我感谢上帝。但是在我念出阿们之前,传真机却先有动作。不出所料,是责任编辑写下的几个大字……别想逃。真不愧是在集英社入社面试测验时靠着将所有时间都拿来聊赛马话题的绝技而赢得内定席位的男人,有时常识是不管用的。

总而言之有一大部分被要求重写,之后才总算演变成现在的模样。至于大纲迟迟无法确定而一直平白浪费时间,还有不断改写错字、漏字的不光彩(应该是)世界记录等各种问题,就等下次有机会再聊吧。

……只是我一直很在意那时候编辑长到底在笑什么呢?是什么东西那么好笑吗……这件事我直到现在还搞不懂。

那么,差不多该是致谢的时候了。在工作堆积如山时,仍为这部作品画了美丽插图的高山老师、曾我部老师。我已经把你们当神看待了。以温柔亲切的责任编辑为首,许多为我感到莫大困扰的各位集英社相关人士,我会从北海道送上我的谢意。可能是莴苣之类的。

另外还有在撰写本作时协助我的各位朋友,尤其是大喊:“这里交给我,你快去写原稿!”这样像是在走死亡路线般帮助我的藤田先生,还有现在正阅读这篇文章的各位读者,非常感谢各位这次的支持。

那么,在祈求有下次有缘再见的同时,在此先行道别吧。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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