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珂莉安接受奇怪的命令,在巴黎召集勇敢的伙伴
Ⅰ
室内很昏暗。
还不到夜晚,也并不是因为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十一月的巴黎街头,在沉沉低垂的云雾之下,整体呈现一片灰色。何况,这个房间虽然宽敞,天花板也很高,墙壁的颜色却很晦暗,形成凝重气氛的同时,也让人感到窒息。
唯一明亮的颜色就是壁炉里跳跃燃烧的火焰,时而鲜红时而金黄,摇曳不定。
“你知道我是谁吗?”
提出问题的是一位坐在大轮椅上的老人。他膝盖上盖着毛毯,头发和胡须都白了,眉毛还是漆黑的,身形瘦削癯,但目光仍然锐利。
老人的问题是对距离他五步左右、站在他正前方的一个人发出的。那个人穿着男人的衣服,浓密的茶色头发束在脑后。咋一看像个少年,说话的语声却是少女的。
“我对您略知一二。”
“哦,你好像还挺懂得礼貌嘛。那么,你说说看,我是什么人?”
少女控制着自己的声调。
“您是吉·德·布里克尔伯爵。是我的祖父。”
“后半句是多余的。我并不承认你这样的孙女。”
老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女毫不胆怯地答道:
“我的父亲是莫里斯·德·布里克尔。他是您的儿子。所以,我是您的孙女。”
轮椅吱嘎做响。可能是太激动了,老人一使劲试图站起来,不过这种努力还是失败了。
“听到这个名字都让人感到耻辱。莫里斯,那个不孝之子!”
老人的声音颤抖着。
“被那些自由主义的思想蒙蔽,大学中途辍学,私奔到什么加拿大。甚至,更不像话的是,还跟那种地方的野蛮女人结了婚,让我们家门蒙羞。”
少女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涨红,眼中闪现雷电般的神光。她大声抗议:
“我母亲是原住民,不是野蛮人!”
老人当没听见一样。
“那么,我那不肖之子跟野蛮人的女儿生的孩子,就是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珂莉安,十六岁。”少女抑制着感情答道。
布里克尔伯爵冷冷地大量着少女。
“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你。你拿着莫里斯签名的书信是没错,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那么,伯父大人,不,伯爵阁下,您打算认下这个孙女吗?”
这句话出自一个壮年男子之口。他就站在伯爵身边,由于房间太暗了,看不清他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既然他称伯爵为“伯父大人”,看来就是伯爵的侄子了。对珂莉安来说,他是父亲的表兄弟。
“现在还不到说这些话的时候。别催我,马赛。”
布里克尔伯爵瞪了他一眼,名叫马赛的男人沉默了。布里克尔伯爵似乎是故意大声咳嗽了一下,又转向名叫珂莉安的少女。
“那么,今年是哪一年,珂莉安?”
“一八三零年。”
珂莉安困惑地回答。老伯爵故作姿态地点点头。
“对,一八三零年。这么算来,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大年纪了?”
“我父亲吗?”
“你父亲那不孝子,随便多大年纪我也无所谓。”
老伯爵含着恶意吐出这句话。珂莉安的脸颊被怒火烧得炽热。伯爵看起来对孙女的反应毫不在意。
“马赛,要是还活着,该多大年纪了?”
“您说的是谁?”马赛耐心地问道。
布里克尔伯爵回答:
“拿破仑啊。”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名字,马赛瞪圆了眼睛。珂莉安则沒有感到什么冲击。生于加拿大的珂莉安,对拿破仑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您是说拿破仑皇帝吗?”
“皇帝?!那个得势小人,比豺狼还恶毒的篡位者,不要叫他皇帝!你这样怎么能算得上法兰西王国的臣民!”
“我……我失言了,请原谅。”
马赛赶紧用手帕擦汗。
“拿破仑在滑铁卢一役后,被流放到圣赫勒那岛,一八二一年死掉了。他死时应该是五十二岁。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是六十一岁。可是,您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呢?”
老伯爵沒有立刻回答马赛的问题,只是盯着壁炉里的火焰。马赛稍稍耸了耸肩膀,向珂莉安的方向探出头,轻声问道:
“珂莉安,你知道拿破仑吧?”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
珂莉安谨慎地回答。马赛告诉她:
“拿破仑在一八零四年成为法兰西皇帝。莫里斯,也就是你父亲离开法兰西前往魁北克,是比那更早一点的事情了吧。”
“嗯,父亲说过拿破仑是个富有才华的军人,为了法兰西建立了了不起的武勋。”
马赛微微叹了口气。
“对,一八零四年,正是那样。可是,事情不只如此啊。”
拿破仑凭借实力掌握了整个法兰西王国的权力,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他的出身并不是什么王公贵胄,是从低微的身份爬上去的。所以,布里克尔伯爵这样家世渊源的显赫贵族对他充满恨意。
“六十一岁的话,还不算多么老迈的年纪,比我还年轻十五岁呢。”
“可是,那又如何呢。伯爵,拿破仑九年前就已经死了。”
“有传闻说他还活着。”
老伯爵双眼露出赤红的光芒,可能是被壁炉的火焰映出来的吧,但在珂莉安看来,兼职沒有比那更邪恶和阴险的表情了。
马赛喘不上气似的说:
“这种胡说八道的谣言嘛……不,失礼了,伯爵,我是说虽然有传闻,也不能全然相信。拿破仑确实是九年前死去了。”
听到马赛又重复了一遍,老伯爵白胡子下的嘴角扭曲起来。
“马赛,你是亲眼看到拿破仑死掉的吗?”
“这我怎么能见到呢。拿破仑死在圣赫勒那岛上,尸体也被埋葬在那里。”
“圣赫勒那岛在哪里?”
珂莉安这样一问,马赛解释说:
“圣赫勒那岛在南大西洋中间,可谓绝海中的孤岛。从欧洲的主要港口乘船得两个月才能到达。”
“拿破仑这个人,就死在那里?”
“是啊。”
马赛的回答很简短。布里克尔伯爵发话了: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沒有任何人亲眼见过他死掉,是吧?”
“可是有很多证人啊。”
“要是他收买了所有人,一起帮他捏造假象呢?”
马赛张口结舌。老伯爵闭上眼睛,过了一会睁开眼睛,又提起了完全无关的事情。
“从巴黎向东北向,大约百里之地,莱茵河的东安边上,有座古老的塔,被称为‘双角兽之塔’。那座塔在十字军的时代就建造起来了。”
“十字军?”
“啊,差不多是七百年前建的了。”马赛告诉珂莉安。
不理会他们的对话,伯爵继续说:
“听说拿破仑就被关在那座塔里。巴黎内外拿破仑一脉的残党都为此摩拳擦掌。趁着七月革命的骚动、国王更替的时候,拿破仑派的残党还想把拿破仑的儿子、侄子拥立为王,不过那些图谋都失败了。但是,如果拿破仑本人还活着的话……”
伯爵带着怒火和不安,用力抓住膝盖上的毛毯。
“我们布里克尔伯爵家有多少财产,珂莉安,你要知道。算起来应该价值五千万法郎左右。当然,还包括这所在圣热尔曼街上的房子。”(注:当时的1法郎约相当于现代中国的75元,1法郎等于20苏,即1苏价值约3.75元。)
布里克尔伯爵和马赛的视线集中在珂莉安脸上。珂莉安沉默着,看起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五千万法郎这个金额太大了,对珂莉安来说,完全没有什么现实意义。
“我们布里克尔伯爵家,是渊源悠久的名门。当然,跟拿破仑这种篡位者是最大的对头。我自己在拿破仑那家伙最鼎盛的时候,也想过亡命到英国去,可惜无法成行。如果拿破仑那小子复活,再次登上宝座的话……”
老伯爵咬得牙齿格格作响,看来他尽管上了年纪,牙齿还很强壮。
“珂莉安,要说你是我的孙女,就用行动来证明这一点。你到莱茵河畔去,证实幽闭在双角兽之塔里的人到底是谁。你要是能完成这个任务,我就承认你是我的孙女。怎么样,去不去?”
珂莉安考虑了一会儿,面对伯爵答应了:“我去。”
“那么,给你五十天时间。在巴黎准备十天,在这期间,你可以准备马匹、武器,还有召集必要的伙伴。”
“召集伙伴?”
“总不能你一个人跑去莱茵河吧。当然,你非要一个人去也可以。”
“我明白了。我去找伙伴。”
“好,接下来从巴黎出发到达莱茵河给你十五天时间。到莱茵河之后探明真相,算十天时间。调查结束后回巴黎再是十五天。合计五十天。”
伯爵看着马赛:“马赛,今天是十一月几号?”
“十一月五日。从今天开始五十天后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好是圣诞节。”
法语中圣诞节(Christmas)是Noel。布里克尔伯爵用力点点头。
“好。就以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当天正午十二点为限。珂莉安,你届时要是能按时回来,布里克尔家的门第、爵位、财产,一切都属于你。你会成为全法兰西也沒有几个的女伯爵之一。”
珂莉安摇摇头。
“我不要什么爵位、领地和财产。我的故乡是加拿大。我只是想维护父亲的名誉。您明白么?”
老伯爵横眼瞥了一眼珂莉安,恶毒地笑了:
“不要财产?起初谁都是这么说的,只是口头上逞强而已。其实,真正见过财产之后还不是眼睛发直,什么骄傲和志气,早被扔到一边去了。”
愤慨的珂莉安正要反驳的时候,有人重重地敲起了书房的门。马赛走过去,仿佛要挡住珂莉安视线似的把门微微打开一条缝。他跟站在门外的什么人小声说了几句,回头从肩膀上望了望布里克尔伯爵。
老伯爵点点头,命令珂莉安道:
“今天你先回去吧。你从巴黎出发的时候,我会给你旅费的。”
珂莉安咽下要说的话,行了个礼。
Ⅱ
珂莉安带着父亲的讣告,从加拿大魁北克出发坐船向巴黎进发,是一八三零年深秋的时候了。北国的港口已经有一部分上了冻,珂莉安乘坐的帆船,在出港之前不得不花上半天时间破冰。
珂莉安的父亲莫里斯在一八零三年移居加拿大。他将那之前的亲身体验和见闻都告诉过珂莉安。但是,从一八零三年到一八三零年,这二十七年间发生的事情,对珂莉安来说是一片空白。
通过学习,珂莉安知道这二十七年间,欧洲大陆发生了巨变。而且,用极端的观点看来,都是由一个男人引起的。
那个男人就是拿破仑·波拿巴。
关于拿破仑其人,有无数的传记描述,这个故事里就不赘冗了。不过,出身卑微的他,凭借实力成为法兰西皇帝,征服了许多国家,颠覆了整个欧洲的事实不容否认。
“什么出身根本沒有关系。只要拥有强大的实力,任何人都可以自强不息,不断上进。”大家都认识到了这一点。
拿破仑颠覆整个欧洲的事情,使文化界和艺术界大受震动。文学界涌现了歌德、拜伦、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席勒,音乐节出现了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罗西尼、门德尔松等一系列人物,开创了崭新的天地。其他还有很多名人,不用一一列举,堪称随便扔个石头就能打中一位名彪青史的人物的时代。
全欧洲所有人的能量都爆发了,沸腾汹涌。随着拿破仑的逝世,各国的王侯宰相松了一口气,但人民的能量并不能就此平息。拿破仑死后九年,这种能量又一次在法兰西爆发了。
七月革命。
那是发生咋一八三零年震惊法兰西甚至全欧的大事件。
那时统治法兰西的是国王查理十世,其时已经是七十三岁高龄,是著名的法兰西大革命中被处决的路易十六的弟弟。
他认为自己在大革命时期受尽辛劳,经历了种种磨难,因此查理十世对革命的一切持否定态度。他企图让整个世界回复革命前的样子。
特别需要一提的是,他解散了议会。
“朕作为国王,会采取清明的政治方式,没必要——经过议会的许可。本来,议会竟敢对国王的举措说三道四,真实不自量力。”——这便是他的说法。
实际上,查理十世作为国王真正实施的政治方式,就是罔顾议会和国名的言论,仅仅听信少数大贵族的意见,结果当然无法推行。批判国王的报纸被禁止发行,最终导致国民的愤怒爆发了。一八三零年七月二十七日,巴黎市民和国王的军队发生冲突。经过三天的战斗,军队败北,查理十世勉强保住了性命,亡命去了英国。
这样,路易·菲利浦王即位。他也有五十七岁高龄,为王室,在大革命中也吃过了不少苦头,还当过家庭教师,为自己赚生活费。由于他有过自己劳动的经验,不是奢侈成性的人,性格也比较善良,很受法兰西国名的欢迎。他的脸上半部分很窄,下半部分却很肥胖,整个看起来很像鸭梨。所以当时的画家给路易·菲利浦画像时,只要先画一个梨子形状,然后填上鼻子和嘴就行了。
无论如何,随着路易·菲利浦王即位,法兰西的紧张情势稍有缓和。表面上虽然如此,实际上深处还是暗流涌动,革命只是半途而废,很多人心怀不满。特别是贫穷的下层劳动者,还有强烈的反对情绪。
“所谓革命,只是把一些资本家和大贵族驱逐出去而已。不过是新贵战胜了旧富。什么新王?法兰西不需要国王,应该建立共合体制!”
珂莉安渡过大西洋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法兰西正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到处都有尚未燃尽的火种,焦灼的气味充满全国。
如果拿破仑“复活”,哪怕只掌握一点小小的火种,也必然引发法兰西全国的燎原之势。
Ⅲ
这个时期全法兰西总人口约三千万,巴黎人口约八十万。
巴黎的街道被高高的围墙团团围住。围墙上有多道城门,只要城门还没关上,都可以从市里来到市外。
珂莉安回到旅馆,以蔬菜肉汤(pot-feu)当晚餐,吃完饭后又整整衣服出门。她把身份证装在衬衫口袋里,披上外套,扣好扣子。
珂莉安是从加拿大来到法兰西的,但在这个时代,很多法兰西人在法兰西国内旅行的时候,也一定要带上身份证件。区区一张纸片,人们却有可能因为没带上它而被捕,被投入监狱。
她正要走出旅馆,善良的旅馆老板对她说:
“已经天黑了,最好还是不要出去。外面很乱的。”
有急事又怎么办呢?珂莉安必须寻找能跟她一起去莱茵河的伙伴。可是,她完全沒有目标。珂莉安外出时兴致高昂,因为她一时还睡不着觉。
走到外面,街灯的光明照在她身上。
说到街灯,只有大道上才有明亮的瓦斯灯。在小巷里穿梭,就只有简陋的照明。柱子与柱子之间拉上绳子,绳子上挂着提灯。要是有谁恶作剧仍石头打破提灯的话,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因为打破的提灯会漏出燃油和溅出火花,有可能引起火灾。
珂莉安对巴黎的街道并不熟悉。本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到法兰西。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安全的旅馆,渐渐靠近了危险的地区。她也不知道那条路边有好几个剧场、窗口透着灯光、人声嘈杂的道路是被称作“犯罪大道”的地方。
珂莉安停下脚步。从一个好像是剧场的建筑物里面,一个黑影慌慌忙忙地跑出来,俩人差点相撞。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是个大汉。他个头高大,肩膀宽阔,胸背厚实。那个男人的穿着看起来很高级,但没有戴礼帽,露出披散的黑发。
“呀,漂亮的小姐。”
年轻的男人发出明朗的声音。珂莉安沒有回答,继续前行。她没想到这个人刚一见面就熟络地跟她打招呼,而且自己身着男装,竟被他一眼看穿是个女孩,这让珂莉安很吃惊。
“等我一下,小姐。看样子你不仅美力,也是个心地正直的人,被我看穿也不惊慌。你一定不会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
珂莉安停下脚步,年轻大汉追上来。
“怎么样,能帮我藏一下吗?我正被人追踪呢。要是被他们追上,我就惨了!”
珂莉安望望那个年轻大汉,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谁在追你?”
“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人!”
“杀人犯?奴隶贩子?”
“哦……嗯,差不多吧。简直称得上是地狱派来的使者。总之,你帮我藏一下就是救我一命了。一定要帮帮我啊!”
这些话也太仓促了。珂莉安还来不及细想,年轻大汉的背后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的人声和脚步声,从街灯的光亮照不到的暗处逼近过来。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那小子,跑到哪去了?这次可不能让他跑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定要让他好好吃点苦头!”
年轻男人很狼狈,看看珂莉安,露出一副求救的表情。已经没时间犹豫了,珂莉安环顾四周,注意到一个倒在地上的空葡萄酒桶。
大汉靠近墙壁蹲下来,珂莉安用尽全力扶起酒桶扣上去,把他的身体罩在桶里。她自己立刻跳上酒桶,坐在上面晃荡着双脚。两个跑得变了脸色的男人正从她面前跑过。经过的时候瞥了她一眼,但是发现跟他们追的人身材相差太大,沒露出半点怀疑。
数到三十左右,珂莉安跳下地,抬起酒桶的一侧,年轻大汉钻了出来。
“已经没事啦。”
“好悬好悬,得救了。多亏了你,小姐,谢谢。”
“那倒是没关系。可是那些人不像杀人犯或者奴隶贩子啊?”
“是债主和编辑。”
年轻大汉不屑地朝石头地面上啐了一口。珂莉安眨眨眼:
“债主……就是说你跟那个人借钱了吗?”
“不管怎么说,是你救了我。我的名字是亚历山大·仲马。叫我亚历克好了。”
“是吗,初次见面,你好,我叫珂莉安·德·布里克尔。”
见到少女的态度,自称亚历克的年轻男人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听到我的名字,沒有什么想法吗?”
“我并不觉得这名字有什么奇怪啊,你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不,不是不喜欢啊。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啊啊,多么不幸的少女啊。连亚历山大·仲马的名字都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珂莉安又一次断然否定。年轻大汉了不起似的一甩头发:
“这个,你呀——虽然很失礼,可是你也太孤陋寡闻了。知道吗,现在跟你说话的是法兰西出生的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作家——亚历山大·仲马!”
珂莉安不耐烦了,沒有接亚历克的话。
“那么,你这位天才作家为什么被人到处追啊?”
“哪里,一点小事而已。今天是十一月五日吧?”
“是啊。”
“十月三十日是写稿的截稿日,同时也是我借钱到期的日子。所以我跟他们约好了,十月三十日把作品交给编辑,这样九二可以换来稿费,正好可以还给债主。本来想一举都解决了,可是没写出作品。当然收不到稿费,也没发还债。如此而已啦。”
珂莉安简直受够了,瞪着这个自称天才作家的年轻男人。
“什么嘛,这样说来你才是坏人啊。你不遵守约定,才会交不出作品也还不了钱。那还能怪别人吗?难怪被人追得到处跑。早知道不帮你了。”
亚历克露出苦涩的表情:
“哎呀,小姐,你也是个急脾气的人啊。下结论之前,还是好好了解这个世界吧。本来吗,要作家遵守截稿时间,就是神也做不到的。都是他们不好。”
珂莉安哑口无言,又要往前走。亚历克追上她:
“你放心吧。我虽然会忘记借过的钱,却不会忘记别人对我的恩情。你叫珂莉安是吧,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的事,不要客气。除了钱上面的事,别的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
“我虽然有事,还是不劳你了。”
“为什么?”
“告诉你,你也帮不上忙。”
珂莉安这样一说,亚历克不服气地瞪起眼睛。
“喂喂,还没说是怎么回事呢怎么能这样说。我可是世纪天才。就像这样呆着不动,名著的灵感也会像泉水一样涌现的。哎,这些灵感真实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怖。”
“这样的话,干嘛不赶快写完呢?”
亚历克抱起粗壮的手臂嘟囔着:
“嗯——珂莉安,你可以成为相当优秀的编辑哦。那就等于把灵魂出卖给恶魔,对人类来说可是非常不好的事情。喂,你稍微等我一下嘛!”
见珂莉安拔腿就走,亚历克也慌忙追上去。
Ⅳ
街灯的光亮突然照上亚历克。
亚历克有双和善的黑眼睛,皮肤也是浅黑色的。珂莉安放弃了“别跟着我”这句话,说了另一句:
“难道你是混血儿?”
“看出来了吗?我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是非洲后裔。我热情的性格,横溢的才华,都是非洲的太阳赋予的哦。”
珂莉安悄声失笑。她无论也无法对这个自称天才的大个子男人怀有恶感。
“呀,你笑了。嗯,这样漂亮多了呢,珂莉安。不管怎么说,难道你也是混血儿吗?”
“是的,我母亲是加拿大的原住民。”
“加拿大印第安人?”
“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她不是印第安人。”
“啊,是吗,对不起啦。”
亚历克赶紧道歉,珂莉安却注意到另外的事情。
“你发现了吗?亚历克。”
珂莉安的声音很冷静,亚历克吓了一跳,慌忙环顾四周。街灯的光线照不到黑暗的最深处,不知道那些地方潜伏着什么东西。
“是刚才那些家伙吧。真实一群顽固老儿。简直是地狱派来的使者啊。”
“我觉得不是他们。”
“为什么?”
“有种比编辑和债主危险得多的气味。”
“气味……”
亚历克像狗一样用力抽动鼻子。这个时代的巴黎底层地区算不上多么清洁。油的味道,酒的味道,猫啊老鼠之类的死尸的味道,腐败垃圾的味道,烟囱中冒出来的浓烟的味道,阴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当中。大大小小的旧房子挤作一团,街道逼仄不堪,通风很不好。珂莉安从小生长于幅员辽阔的加拿大,她不得不感叹“巴黎也够可以的。在这种地方生活竟然不会窒息”。
珂莉安感觉到的气味,不如说是一种气息。黑暗之中贴上来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棍棒敲击建筑物的声音,种种声音交织着,向珂莉安和亚历克逼近。
珂莉安感受到这种危险的气息,正想拔腿快爬的时候,另一种气息出现了。
悠闲而规则的脚步声,敲击石板的手杖声。
一个人影出现在街灯下。年纪大概四十岁,跟珂莉安死去的父亲差不多。他个子也很高,体型修长,端端正正地带着高礼帽,穿着打扮明显很华贵。这个人想必从年轻时代到现在一直都是一副美男子的样子。潇洒的巴黎富豪——他正给人这种感觉。他说话的声音很清朗,穿透力很强:
“年轻的女孩子在这种地方乱转可不好呀,小姐,再怎么喜欢夜晚,也不能不顾危险。”
那位绅士应该也看到了亚历克,话却是专门说给珂莉安听的。他抬起手杖,笔直地指向暗夜中的街道。
“这一带由一群号称‘拂晓四人组’的恶徒支配。小姐你要是在这里被杀,尸体都不会被人发现哪。”
听到这句话,亚历克又吓了一跳。珂莉安则沒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在加拿大可没听说过什么“拂晓四人组”。
“他们都是什么人啊?”
“一个体格像熊的大汉,叫古尔梅尔;一个原来是舞台男演员,叫巴贝;总是戴着面具不肯将真面目示人的克拉克兹;还有一个是连二十岁都不到的蒙特帕纳斯。”
“挺厉害啊。”
珂莉安有点讽刺地应答。
“可是这样的话,他们的真面目大家不都知道了吗,我觉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恶人嘛。”
“哼哼,小姐你这话很有意思啊。即使如此,你为什么要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啊?”
“我在找人。”
“哦,叫什么?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过我应该能帮上点忙。”
“我也还不知道。”
珂莉安这样回答,稍加考虑之后又加了一句:
“我要找勇敢、仗义,而且有空闲的人。”
绅士打量了一下珂莉安,眼中闪现饶有兴趣的目光。
“这不正好就是我嘛。”
“就有空这点来说,看样子没错。”
听到珂莉安充满嘲弄的话,绅士愉快地笑了,但立刻又压住笑声。绳子上挂着的提灯随着夜风荡漾,光线照到了男人们的背后。一个男人站在那里,身穿漆黑的外套,从肩膀往上好像沒有脖子和头似的。珂莉安倒吸一口气,那位绅士平静地说:
“戴着黑色的面具。这么说,是克拉克兹了。”
“那也不一定啊。”
“什么意思?小姐。”
“克拉克兹这个人,总是戴着面具,就没有人知道他本来面目是什么样的吧?那么,其他人戴上面具也可以装成克拉克兹喽。”
“哦?”
“反过来说,克拉克兹摘掉面具,换上一般的衣服,看起来说不定也是一副绅士派头呢。”
听到珂莉安的话,绅士眨眨眼,又一次愉快地笑了:
“难道,小姐,你说我是克拉克兹?”
珂莉安沒有回答,之势紧紧盯着那位绅士。这时候,刀刃的光芒从黑暗中反射出来,棍棒的黑影在石板上晃动。
亚历克退后一步,扫了一眼那位绅士,他把高礼帽摘了。
“我叫拉斐特。让·拉斐特。很高兴认识你们。”
珂莉安行了个礼,但态度还是比较冷淡的。
“你能证明你的本名吗?”
自称拉斐特的绅士苦笑着戴上高礼帽:
“就在这里证明可能有点困难。啊,不过,还是有办法让你们信任我的。”
“什么办法?”
拉斐特的身体转了半圈,手杖的顶端指向栖身在黑暗之中的人影。
“我亲手把那些男人解决掉。怎么样?”
“这个办法不错啊。可是,你能吗?”
“反正试试看喽。”
这个声音仿佛是信号一般。那些男人这时清晰地表现出加害之意,呼地一声收缩了他们的包围圈。只有一个用黑布包裹着面部的人物向后退了大概两步。
“不客气地问一问,你们几个,是‘拂晓四人组’一伙吧?”
拉斐特问道,像会议中的议员一般,声音朗朗。那些男人沒有回答——沒有回答就意味着默认了——拉斐特和珂莉安都这样认为。
“那我就不客气了。”
拉斐特看看四周的男人们。
“我最痛恨你们这种人。倒不是因为你们几个是恶徒——要是沒有恶徒,这个世界就太无聊了。但是,你们几个出现之后……”
拉斐特本来是用右手刺出手杖,现在满不在乎地换到左手,也即是说,他空出了右手。
“不能抢夺弱者。不能偷盗穷人。不能杀害手无寸铁的人。这应该是恶徒的美学。但是你们几个——‘拂晓四人组’,一点品位都没有,实在是丑恶之极。我可不能容忍你们这些家伙。”
几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发出猥琐的笑声。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头一次开口说话了:
“你这小子知道什么,哪有资格对我们说教。”
“我当然有。”
拉斐特断言。在微微摇晃的灯光中,他咧嘴一笑:
“因为我自己也是恶徒啊。我被英国、美国、西班牙三个国家悬赏追捕。金额不少哦。连我自己都想把自己抓起来去领赏了。”
“吹牛皮的臭小子,干掉他!”
随着这声粗暴的命令,无法暴徒们一起挥舞着刀刃和棍棒冲了上来。
一瞬间,拉斐特的右手伸进上衣内侧。伸出来的时候,他右手上已经握着一把枪身很长的银色手枪。
手枪的爆破声像小型的雷击一般。一个男人发出惨叫。子弹打中了他的刀刃,然后掀飞了他的帽子。
暴徒们站住了。
“快逃吧。”
拉斐特的声音游刃有余。
“有两个理由。第一,听到刚才的枪声,官府宪兵马上就要赶到了。还有,这把枪是垂直双筒枪,不接着上子弹,还能打出一发呢。”
拉斐特轻轻晃晃枪口。
“第二发我就不会故意打偏了。来吧,想在心脏上开个洞的家伙,就照直冲过来吧。”
“妈的!”
咒骂的声音被别的声音盖住了:
“不妙,快撤!”
他们撤退的速度简直惊人。脚步声在石板地上一阵乱响,几个人立刻逃进了黑暗深处。罩着假面的男人可能也逃走了。拉斐特收起枪,对珂莉安说:
“好吧,在此不宜久留。我们也快撤了吧。”
我们?
珂莉安和亚历克扭头对视的功夫,拉斐特已经回身跑了起来,两人赶紧追上去紧随其后,因为尖锐的哨音和靴子的声音已经向这边接近了。
“到这边来!”
拉斐特带路,珂莉安和亚历克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小巷,绕过了多少拐角,追踪的脚步声不知何时越来越远了。
三人直到横跨塞纳河的石桥才缓下脚步。初冬的月色苍苍,照耀着巴黎的街道,三个人的影子像贴在白纸上的剪影画一样深黑。
珂莉安终于能开口向拉斐特问话了:
“你说你被悬赏追捕……”
“是啊,小姐,你别介意哦。这是法兰西,法兰西政府不是我的敌人。另外,那位年轻的先生是?”
“我叫亚历山大·仲马。”
“哦,你就是那位著名的仲马先生啊。”
拉斐特似乎直到亚历克的名声。
“您知道我啊?”
亚历克露出开心的表情,拉斐特把手杖扛上肩膀,说:
“当然啦!你是现在很畅销的年轻作家嘛。”
“正是正是。”
“记得不错的话,你是一部名叫《克里斯蒂娜女王》的戏剧的作者吧?真可怜,那部戏不是根本沒有观众吗?”
珂莉安忍不住笑起来,亚历克用力鼓起脸颊:
“我后来还写过《亨利三世的宫廷》,场场爆满啊!”
“啊哈哈,是吗,那我可不知道。”
“太过分了!”
他们正要过桥,又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杀气腾腾的男人结队跑过去。三人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躲过了那群人。
亚历克探探头:“还是刚才那些家伙吗?”
“要是的话,他们也太死心眼啦。”
拉斐特皱起眉,取出他的垂直双筒枪。另一只手从裤子口袋取出子弹,填进枪身。从侧面看去,他笑容消退的脸上笼上精悍的表情,跟谈笑风生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一座酒馆兼旅馆的门口。十个左右年轻男人,人人手里都挥着棍棒和刀子立在门前,冲着店里叫嚷:
“快滚出来,老醉鬼!今晚绝不让你活着回去了!”
店门突然打开,一个不知何物的大件东西被仍在店门外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一个已经晕过去的人。
年轻男人们吓得跳了起来。接下来,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Ⅴ
那个男人看来跟拉斐特差不多年纪。中等个头,年轻的时候说不定是个美男子。灰色的头发披散着,完全遮住了耳朵。
他身上的衣服很旧,原来应该是不错的质地。不过他沒扣扣子,还有很多像是酒渍的痕迹。
那人并不是像拉斐特似的潇洒绅士,只有胡子修剪得很整洁。他右手里握着的酒瓶打碎了一半,看起来另一半是在搏斗中打在对方身上了。
“不知死活的老酒鬼!”
一边咒骂着那个男人,年轻小子们一边挥起手中的刀刃。
那人毫无惧色。喷出一口酒气,用轻蔑的目光扫视那一片刀光。
“明明赌输了还想赖帐,倒打一耙,一群沒出息的家伙。老子在奥斯德利兹和莫斯科前线拼命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难道我会怕你们手上这几把铁片儿!”
“那我们就让你死在今天!多多感谢我们让你葬身巴黎吧!”
一个年轻男子架起刀刃,放低姿势扑上去。刀尖正要划向那个男人的腹部,只在一瞬间,男人左脚轻撤闪开身去。失去了目标的刀子刺了个空。男人迅速挥起右手的酒瓶,一击打中年轻男子的颈部。年轻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倒在了地上。
第二个小伙子惨叫一声,刀子落地。那男人用破酒瓶一刺,斩断了他的手腕。
第三个年轻人从背后跳上去。仿佛背上长了眼睛似的,男人转回身,左手出拳直击对手正脸。接着他屈身躲开第四个人抡上来的棍棒,一脚踢在对方两腿之间。
转眼之间,四个袭击者已经倒在地上。
“了不起了不起,真实漂亮的身手!”
“不过,那人好像也喘不上气来了。”
“噢,也难怪。喝了那么多酒,呼吸都跟不上了吧。”
拉斐特说得没错。在寒冷的夜晚,那男人还淌下滚滚汗珠,脚步也开始踉跄。珂莉安走上一步:
“我去帮他。”
“小姐,还是不要着急的好。”拉斐特扬起手仗制止她。
“珂莉安真是个急性子啊。”
亚历克摊开双手。拉斐特点点头:
“我也有同感。你叫珂莉安对吧,你想去帮助的那个人,还不知道是好人坏人呢,说不定他是匪徒啊。你为什么想要帮他呢?”
“他只有一个人,对手却有十个人。具体怎么回事以后再问不迟,现在可得帮他。手杖借我一下!”
珂莉安几乎是抢过了拉斐特的手杖。在石板上向前跑的姿态一时间仿佛在森林里奔跑的野鹿一样轻盈灵活。
手杖声划破夜风、一个攻击者正要将刀子刺向倒坐在地的对手的脖子上,猛然摇晃。手杖不偏不倚击中了袭击者的脸。另一个人吓了一跳,正要冲上来,右肩也挨了一下。夹杂着惊呼的叫骂声响起:
“可恶!老家伙还有帮手!”
“没错!”
拉斐特上前一步:“还有三个人呢。怎么样啊,各位?”
“啊,三个人?连我也算?“亚历克瞪圆了眼睛,好像有点胆怯。但他深呼吸一口,魁梧的身体前进一步,拼命装作镇定的样子:”来啊,有本事打断天才作家手腕的人,只管冲上来。那样你们几个也能留名法兰西文学史了!”
似乎没有人想在法兰西文学史上名留千古。年轻的袭击者们留下两三句咒骂,踏着青石板逃跑了。
珂莉安把手杖还给拉斐特,帮那个男人站起来。他对年轻的女孩子很有礼貌:
“我真是丢脸了。小姐,敢问你尊姓大名?”
“我叫珂莉安·德·布里克尔。”
“我是让·拉斐特。”
“在下……”
正要报出姓名的时候,那男人犹豫了一下,望望掉在地上的酒瓶。
“蒙塔榭,对,请叫我蒙塔榭!”
“您是勃艮第一代出身的人吧。”
“差不多那里。”
这两位大人之间的对话有什么含义,珂莉安并不明白——到后来她才理解。
还有第三个人沒报过名字。他站在自称蒙塔榭的男人面前,挺起胸膛宣告:
“我是亚历山大·仲马。”
“哦。”
“他是《亨利三世的宫廷》的作者哦。”珂莉安补上一句。名叫蒙塔榭的男人冷冷地摇摇头:
“不知道。我对绘画不了解。”
“不是绘画是戏剧!”亚历克忍不住抗议。
“那我就更不懂了。”
亚历克垂头丧气。蒙塔榭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这么年轻,身材可夠壮的。你父亲是什么人啊?”
“我父亲出生在新大陆,西印度群岛。我父亲参了军,在埃及和意大利打过仗。”
亚历克的回答,让蒙塔榭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
“怎么,这么说您的父亲是仲马将军吗?难怪我觉得您有点像他。”
“嗯,您认识我父亲?”
听亚历克反问,不知为什么蒙塔榭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哎呀,哪里,您的父亲是仲马将军,怎么会有人不知道。他是被敌人称作‘黑色恶魔’,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勇者啊。”
“请问……您究竟是什么人?”
“不是说了我叫蒙塔榭吗。我原来是军人。”
蒙塔榭不悦地答道。他似乎不想再透露自己的情况,也没有说明姓氏的打算。
“你们愿意的话进店里坐坐吧。不是什么上等酒店,不过总比站在外面说话强。”
说着让店主听了会不高兴的话,蒙塔榭带着三人,走进最里面的座位坐下。
珂莉安先开口了:
“我重新介绍一下。我叫珂莉安·德·布里克尔,我父亲叫莫里斯。我是从加拿大来的。”
以这句话开头,珂莉安把在祖父布里克尔伯爵公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三个成年人。亚历克在她讲述的时候不时发出惊讶的感叹。拉斐特则不住地点头。蒙塔榭只有一次扬起眉毛,其他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
“……就是这样,我要去莱茵河畔,证实事情的真伪。圣诞节的时候必须返回巴黎。可是,别说莱茵河和巴黎了,欧洲大陆我都是出生以来第一次踏上。所以,我要寻找可以信赖的伙伴。”
珂莉安的面前摆上了葡萄酒,她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头一个人不用找了。我去。”拉斐特挺身而出。
“传说拿破仑还活着?有意思。太让人感兴趣了。跟刚才说过的一样,我很闲,生性仗义,而且勇敢。你肯信任我,我会很高兴的。”
“第二个人也不用找了。”蒙塔榭耸耸肩,“可以的话,在下愿意陪小姐一起去。我多少可以帮到你。”
“你相信吗,拿破仑还活着的传言?”
听到珂莉安的问题,蒙塔榭哼了一声:
“拿破仑皇帝还活着?在下听来只当一个无聊的笑话。在下只是想为你这样勇敢的小姐助一臂之力。”
珂莉安感激地望着他们。拉斐特和蒙塔榭点点头,亚历克端着葡萄酒杯也说:
“珂莉安,我也一起去。”
“亚历克也去吗?我很感激你这份心意,可是你的截稿日怎么办?”
“这世上当然有比截稿日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友情和正义。”
亚历克挺起胸膛说出这番话,其实内心念叨的却是另一番算盘:
“呆在巴黎还不是要被编辑和债主追得到处跑,简直恨不得追到地狱去。莱茵河什么样虽然没见过,不过总比地狱强得多吧。出去躲个四五十天不露面,再回到巴黎的时候那些魔鬼说不定都要感激涕零了。”
珂莉安恨不得第二天就出发,蒙塔榭听到她的想法却连连摇头,认为不能操之过急。
“小姐,你不是有十天时间可以用来在巴黎做准备吗?那还是充分利用这段时间为好。准备不足就开战,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开战?”
“这不是守卫你父亲名誉的一战吗?”
珂莉安征求意见似的望望拉斐特。
“我的意见也一样。我自己也需要准备,而且还有些事情需要调查。十天时间嘛,一定要好好利用。”
只有亚历克有点沮丧。在巴黎再呆十天,说不定这期间就被债主和编辑逮住了。
为了把珂莉安送回旅馆,几个人一同站起来。拉斐特向酒店的主人付了酒钱,亚历克小声对他嘀咕:
“怎……怎么样,能让我在你家借住几天吗?”
“那倒也没什么关系,不过看起来你这家伙可是要花不少伙食费呀。”
“不要说这种话嘛。你对我好,将来也会在文学史上流芳千古的哦。不行的话,我把这个怀表卖给你吧,链子是黄金的呢。”
“那就随你便吧。”
珂莉安跟三个伙伴离开了,小酒店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冷飕飕地吹着。黑暗之中传出一个粗壮的男人声音:
“竟然真有会两下子的家伙跟她一起去,而且有三人之多。原来以为只有小丫头一个人,这下可麻烦了。”
这个声音刚落,另一个年轻儿轻快的声音回应:
“哪里,这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变成四个嘛。不会多花多少力气的。”
“你说得倒是轻松,蒙特帕纳斯。”
“是你太多心了,古尔梅尔。你想想,那小丫头一离开巴黎,有多少要命的事儿等着她呢。只要小丫头回不了巴黎,就万事大吉。”
“所以我们也必须离开巴黎去追他们,是吧?”
“偶尔一次也不错啊,远离这些灰蒙蒙的高墙,享受一下冬天的旅行嘛。”
接着是咂舌的声音:“喂喂,你当是游山玩水哪。这可是关系到五千万法郎的大事业,认真点好不好,蒙特帕纳斯。你把这世上的一切都想得太随意了。”
“开玩笑也要有限度好不好。要是认真的话,我的人生岂能到今天这个地步。想得到别人的生命和财产,什么都看得太认真怎么行。”
黑暗中发出笑声。那是像剃刀的刀锋一般,尖锐而危险的笑声。
第二章
珂莉安策马向东,危险日夜伴着旅程。
Ⅰ
十一月十四日,早晨。
涂满灰暗色的天空下,一个男人到访巴黎市内普留美大街上的一所房子。
一边呼吸着白色的热气,男人自言自语道:
“房子很气派啊,拉斐特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
男人走向铁栅栏门,向上了年纪的看门人打招呼:
“我叫马赛·德·布里克尔。我是为住在你这里的珂莉安小姐送旅费来的,让我进去吧。”
很快,自称马赛的客人已经被让进门。旅行打扮的珂莉安小跑着迎出来:
“早上好,马赛先生。”
“今天就要出发吗?”
“嗯,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预定的是十一月十五日,不过早一天也好啦。”
马赛有点不解地望着珂莉安明朗的笑脸:
“这样当然也可以啦……”
马赛一边说一边环视周围。他上前一步,好像怕冷似的缩着脖子,放低声音说:
“要我说啊,那个,怎么说呢,刚刚在巴黎认识这一群男人呢,你还是不要轻易相信他们为好……”
珂莉安盯着马赛,沒有丝毫担心的样子,笑了:
“谢谢您的忠告。不过,您不用担心。”
“那也好。我从伯爵那拿到了给你的三千法郎旅费。真是没想到啊。”
“用则不疑,疑则不用。”珂莉安默念似的轻声说出这句话,“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原住民的一句谚语。”
马赛沉默了,珂莉安用少年似的动作整整衣服的前襟和袖口,接着说:
“再说,刚见面的时候,他们几个要是想害我,机会多得是。很容易装成暴徒们的行径,杀了我也没人会发现。他们沒有这样,所以我认为他们可以信任。”
“这样啊,是吗,那我怎么说也没有用了。那么我就把这三千法郎交给你了。你一路上要小心。”
“麻烦你专程跑一趟,谢谢。”
珂莉安行了个礼,马赛摘下帽子还礼。
马赛走了以后,房子的主人好像代替他似的突然出现。让·拉斐特也是一身旅行的装束。
“珂莉安,刚才那是你的客人吧?”
“是的,他是我父亲的表兄弟,叫马赛,几天前联系过我,今天他来送旅费。”
“这么说,按血缘来说,名叫马赛的这个人,也有继承布里克尔伯爵家财产的权利喽?”
如果沒有你存在的话——这句话拉斐特沒有说出口。但是,他一副深思的表情,望着马赛离去的方向。
“我觉得马赛这个人不坏。”
“嗯,不过,我看起来也像是个好人吧,小姐?可是,我是被三个国家通缉的匪徒呢。”
珂莉安不知道怎么回答。拉斐特笑了:
“算了,人家特地送旅费来了,可不要乱花。另外,剑客大叔还没来吗?”
“剑客?”
“就是那位醉酒的剑士啊。他到这所宅子之后,每天都在练剑呢。”
“啊,你说蒙塔榭吗?”
“珂莉安,‘蒙塔榭’(Montrachet)是勃艮第地区出产的一种著名的上等白葡萄酒。”
珂莉安轻轻吸了口气:
“这么说,是假名字?”
“正是如此。蒙塔榭不肯透露真实身份。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他有意隐瞒这点我倒是看出来了。”
普留美大街上有很多古老的房子,也有没人住的荒废宅院。小鸟鸣叫着迎接早晨的到来,打破了街道上的宁静。
珂莉安吐出一团白气。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但对我来说,他就是蒙塔榭,不是其他任何人。就像你是让·拉斐特一样。”
“说的不错。对了,珂莉安,我也有个要紧的客人。出发之前和马,还可以雇到赶车人。所以,比较有钱的人可以雇车。更有钱的人,当然自家就拥有车马,也有长期雇佣的赶车人。
四个人和五匹马,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向东奔去。
这个季节的巴黎,八点钟左右天亮。只要天气晴朗,东方的天空会绽放玫瑰花的色彩,直到金黄色的太阳升起,树木在街道上落下长长的影子。不过这一天,厚厚的云层埋住了整个天空,日出后光线也不明亮。
第一匹马上是蒙塔榭,第二个是珂莉安,第三个是拉斐特,第四个是亚历克。他牵着的第五匹马驮着行李,一行人向东前进——向着莱茵河前进。
Ⅱ
巴黎以东是宽广的平原地区,被称作香槟-阿登大区(Champagne-Ardennes)。到处都是农庄、牧场和森林,绵延不绝。土地上虽然富有绿色资源,到了这个季节草木也都枯萎了,在暗灰色的天空下,幽灵般起伏摇摆着。
一直走到将近中午,周围的风景几乎每有任何变化。
“真是让人泄气懂得风景。”让·拉斐特在马上遗憾地摇摇头。”
“我真怀念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那样蓝色的天空、碧蓝的海水、冬天越发灿烂的金色。”
“哦,那样对春天和夏天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嘛。”蒙塔榭讽刺道。热爱又转过头对珂莉安说:
“莱茵河谷风景非常优美,到那边可要好好欣赏一下,小姐。”
珂莉安点点头。
“莱茵河位于德意志以西、法兰西以东,由南向北奔流,将欧洲大陆分做东西两边。”
——这就是珂莉安对莱茵河的粗略了解。一般来说,莱茵河被认为是属于德意志地区的河。
但是,在这个时代,德意志这个国家还不存在。德意志被统一,德意志帝国的诞生,是一八七一年的事情。
在此之前德意志分为三百多个国家。最大的是以维也纳为首都的奥地利帝国,和以柏林为首都的普鲁士王国。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王国、大公国、公国、边境领地、大主教领地,以及自由都市等等,没人能把它们一一记清楚。
那些由说德语的人建立的许许多多的小国家,统称德意志。
莱茵河周边也有许多分立的小国家。拿破仑皇帝称霸欧洲时,曾经强行统一合并了诸多小国家,形成一个统一的“莱茵联邦”,但拿破仑皇帝一倒台,联邦立刻又四分五裂。
当时在奥地利帝国的首都维也纳召开了著名的国际会议。德意志重新编制成四十个左右的小国家。普鲁士王国的领土增加了一倍多。出任维也纳国际会议议长的是奥地利帝国的宰相梅特涅。梅特涅宣称要把整个欧洲恢复成拿破仑登场以前的样子。他也不承认什么宪法、议会、言论自由,一力弹压反对自己的人。可以说,他是当时全欧洲最受人憎恨的人。
“喂,双角兽之塔到底在什么地方啊?看地图也找不到啊。”亚历克骑在马上,握着卷起来的地图抱怨着。
拉斐特回应:
“都被国境线盖住了吧。那里有普鲁士王国、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国、拿骚公国……莱茵河上流还有个巴迪大公国和法兰克福自由都市。”
“威斯特伐利亚公国呢?”蒙塔榭问道,拉斐特又低头看了看地图,耸耸肩:
“威斯特伐利亚已经被普鲁士合并啦。”
“哦,这样啊。不过,这种情况对我们更不利了。”
“没错,情况不妙的话,我们说不定要跟势力强大的普鲁士王国为敌呢。”
蒙塔榭盯着拉斐特的表情,轻捻着灰色的胡子,带着怀疑问道:
“你怎么好像很高兴似的,船长?很期待与普鲁士王国为敌吗?”
“哪有什么期待的。不过我已经与英国、美国、西班牙三国为敌了,大不了再加一个普鲁士嘛。”拉斐特说完,,发出爽朗的笑声——果然还是很期待的样子嘛。
蒙塔榭的手离开灰色的胡子:“我也遇上过不少像你这样的人物,自大生下来就是叛逆者,无论在什么国家,都无法跟当权者和平共处。”
“这真是对我最高的评价呀!”拉斐特笑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胯下骏马的脖子。
珂莉安在马上左右张望。春夏之间,周围肯定是一片非常美的绿野。可是现在,天空中连只鸟都看不见,农田里也没有农民,只有潮湿的冷风吹过无人的旷野。更没有旅行者的身影,最多只有偶尔与送信送包裹的邮递马车擦肩而过。
“怎么啦,珂莉安,你累了吗?”亚历克关切地问她。
“谢谢,亚历克。我不累,只是有点不可思议……两个月以前,我根本想像不到自己竟然会到法兰西来呢。”
如果父亲还活着,珂莉安现在应该还在加拿大生活吧。自己出生前发生的种种事情,牵住了珂莉安的思绪。
……为了争夺广阔的加拿大的领属权,英国和法兰西展开了百年以上的战争。一七五九年发生了异常惨烈的“亚伯拉罕平原战役”,英军司令伍尔夫将军和法军司令蒙卡尔姆将军一同战死。
战争以一七六三年缔结的《巴黎条约》为结局,加拿大还是归属了英国。
住在加拿大的法兰西人并没有被驱逐出去。不过跟英国人相比,它们处于比较不利的地位。但是,他们仍然骄傲地宣称自己是‘法裔加拿大人’,与英国人隔开一条界限。从法兰西到加拿大移民也从未断绝过。珂莉安的父亲莫里斯九十跟父亲大吵一架之后移居加拿大的。
莫里斯运气不错,在魁北克当代笔先生谋生。所谓代笔先生,就是帮不识字也不会写字的人起草文件、写点书信的职业。这时候的法兰西,全人口的四分之三都不识字,代笔先生是不可缺少的职业。
同时,作为代笔先生,总是读别人的书信,也帮别人写信,免不了直到很多他人的秘密。有些品行不端的代笔先生,用掌握到的秘密为筹码要挟他人。但莫里斯是个诚实君子,文笔又好,口风也很严,受到很多人的信任。
又一次,他帮一个很有势力的皮毛商人做事,多亏了他起草的文件,帮皮毛商人避免了破产之危。那个商人很感激莫里斯,高薪聘请了他为自己专职工作,工作的内容是秘书兼教师。
作为教师,他的主要任务是给原住民教授法语。为了获得贵重的皮毛,必须深入广袤的森林最深处。法兰西人想要进入森林,必须找当地的原住民当向导。这样,为了彼此能够理解,原住民就必须学会法语。因为原住民的语言在每个部落都不尽相同,与法兰西人学当地语言相比,还是反过来比较容易。而且对法兰西人来说,加拿大变成了英国的领土,他们更不愿意使用英语。
就这样,莫里斯认识了原住民中修龙族的美丽少女,两人坠入爱河。修龙族本来对法兰西人很友好,但也被卷入争斗,部落差不多都灭绝了。
后来两人结了婚,一八一四年,珂莉安·德·布里克尔在加拿大魁北克市出生了。这是大西洋东侧,拿破仑皇帝在滑铁卢战役中惨败前一年的事情。接下来就到了被后世称为“英美战争”时期的,为了争夺北美大陆霸权,战乱不断的年代……
珂莉安的母亲现在还健在,守着亡父的坟墓,等待珂莉安从巴黎回到加拿大。
Ⅲ
“差不多就在珂莉安出生的时候,大陆的南端,我的命运也决定了。”
吃着午饭,拉斐特说。他们进了一家面对街道的小饭馆兼旅馆。午饭只要简单的蔬菜肉汤,面包硬邦邦的很难吃,热乎乎的肉汤却让人从胃里暖到心底。
“你要是有什么精彩的历险故事,一定要分享一下呀。”吃着第三碗肉汤,亚历克充满期待地望着拉斐特说。他总是在寻找戏剧和小说的素材。
“这个嘛,精彩不精彩我也不知道,不过,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被三个国家通缉的故事吧。”拉斐特开始讲述。
……一八一二年,法兰西拿破仑皇帝远征俄罗斯失败,失去了大量将士,军队力量整体衰弱了。一直与拿破仑争斗的英国趁机得以喘息,军队上也有些余裕用于其他领域。
独立战争以来,英国和美国关系一直僵持。英国屡次阻挠美国与法兰西之间的贸易往来,深受美国痛恨。彼此的龃龉最终演变成了“英美战争”。
“本来,加拿大独立战争期间,美国就应该从英国的羽翼下独力出来,趁这个时机进攻加拿大,可以把它并入美国领土。”
——美军打着这样的算盘跨过国境,入侵加拿大。没想到,驻守加拿大的英军异常强悍,不仅击退了进攻加拿大的美军,还反守为攻,打进了美国国内。轰轰的枪炮和熊熊的战火直逼首都华盛顿,连总统麦迪逊都舍弃首都逃跑了。
危机的严重程度已经威胁到了美国的生死存亡。美军在北方边境加拿大那边作战的同时,英军大部队从南部进攻。英国大军压境,企图拿下位于密西西比河口的港口城市新奥尔良。如果英军攻下新奥尔良,就可以封锁密西西比河,截断美军物资运输的渠道。甚至,面对英军从南方长驱直入的可能性,整个美国都可能崩溃。
这时候美军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借助新奥尔良附近墨西哥湾一带活动的海盗们的力量。这些海盗中,最勇敢的传奇性人物就是让·拉斐特。
一八一四年,拉斐特三十二岁,已经是西班牙政府通缉捉拿的要犯之一了。因为他袭击了一艘运载着大量奴隶的西班牙商船,释放了众多奴隶,并且抢走了奴隶商人聚敛的财富。
拉斐特当时以密西西比河口附近的巴拉塔利亚岛为主要据点,应美军代表之邀,双方在新奥尔良会面。趁着他不在据点的时机,美军舰队突然袭击巴拉塔利亚岛,烧毁建筑、抢夺船只。海盗们被这种“先招安后征缴”的骗局激怒了,但拉斐特仍然劝服了他们,帮助美军获得了新奥尔良攻防战的胜利。于是,拉斐特在英国政府的通缉名单上也挂了号……
听到这里,蒙塔榭怀疑地盯着海盗绅士:
“但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惜代价帮助美军。作为法裔,对英军有反感倒是可以理解……”
“因为美国政府向我承诺,答应如果我协助他们取得胜利,就会废除奴隶制度。”
听到拉斐特的回答,亚历克忍不住大声说:“骗人!美国现在不还是有奴隶制度吗?”
“亚历克说得没错,我彻底被美国政府骗了。打败英军之后,我要求美国政府的代表兑现承诺,他们竟然冷笑着回答,‘美国是个自由国家,强制拥有奴隶的人终止这种制度,是违反自由精神的’。”
“哦,连‘自由’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用上啦!”蒙塔榭苦笑。而珂莉安很愤怒:
“太过分了,早知道这样,根本就不要作什么承诺嘛!”
“就是这样,美国人所谓的自由就是‘拥有奴隶的自由’——这我终于懂了。那么,就别怪我行使自己的自由啦。”
“什么自由?”
“把那个代表臭揍一顿的自由呗!”
蒙塔榭拍手叫好:“干得漂亮,老海盗!”
拉斐特还了个礼,又说:“请叫我船长。”
“你这家伙真是顽固啊。”
“唔,就这样,继西班牙、英国之后,我又成了美国政府榜上有名的人物啦。”
“后来你就来巴黎了?”亚历克问。
拉斐特摇摇头:“不,我在墨西哥呆过一阵儿。那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独立运动也正闹得如火如荼。我在那里协助他们,但是后来西班牙的手也伸过来了,我就渡过了大西洋。自从来到巴黎,都十年了。”
一时间沉默下来了。打破寂静的是亚历克,他问少女:
“现在这个时节,加拿大什么样儿啊,珂莉安?很冷吧?”
“加拿大非常辽阔,比整个欧洲还大呢。”
珂莉安的回答中充满着骄傲。
“我们所知道的英裔和法裔移民,充其量只是东部的一小部分而已。其他都是原住民和野生动物的天地。”
珂莉安微微闭上眼睛,用吟唱般的声音讲述着。
“深秋时节,漫山遍野都是红叶,仿佛整个森林都在燃烧一般。红叶飘落的时候,雪花就慢慢飘落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雪白。”
“秋如黄金冬似银啊。”
“啊,亚历克果然是个诗人哪。”
“要叫我大文豪啊,船长。”
亚历克不打算再吃第四碗了,就此结束了这顿午饭。几个人走出饭馆,上马继续赶路,拉斐特问蒙塔榭:
“喂,你发现了吧,剑客大叔?”
“哼,你是说那些连马都不会骑,还敢跟踪我们的新手吗?”
蒙塔榭鼻尖哼笑一声,不屑地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街道。
“就那种骑马的架势,要是在奥斯德利兹的战场上,不到三分钟就被敌人的刀刃劈下来了。哎,怎么样,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解决了。”
“唉,不要那么着急嘛。大白天的人多眼杂,对方也不敢轻易下手的。”
说着话,一行人继续东进。
灰色的天空渐渐暗下去,直到天全黑的时候,珂莉安一行四人找了宿处住下来。
拉斐特当代表去砍价钱,跟店老板谈好了,包括当天的晚餐和次日的早餐,一个人九法郎,加上照顾马匹的花费,一共四十五法郎的住宿费。珂莉安的房间很小,不过床上有洗干净的床单和毛毯,房间里还有古旧的陶制脸盆,从店里打来热水就可以洗脸。珂莉安的房间正对面隔着走廊是亚历克的房间,右侧隔着墙是蒙塔榭,左侧是拉斐特。
安顿下来之后珂莉安想去马厩看看,就跟着店老板借了提灯。她想确认一下旅店有没有好好地给马喂过水和草料。
突然之间,她感到一种气息从背后袭来。
随便歪戴着宽沿高礼帽,上衣外面系着时髦的围巾——一个年轻男子从珂莉安背后凑过来。
“你好呀,小姐。”
那张年轻的脸上眉开眼笑的。但那是一种剃刀的刀刃一般,轻薄而危险的笑容。
他正是“拂晓四人组”成员之一蒙特帕纳斯。
珂莉安尽量不让对方察觉,暗中提起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她已经微微提起脚步,做好了任何时候都能飞快逃离的准备。
“不自报姓名是很沒礼帽的哟。别看我这样做,你去问问巴黎的小姑娘们,我这个绅士颇有些名气呢。蒙特帕纳斯就是我,很高兴认识你。”
珂莉安竭力稳定着自己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当然,我只是个热爱蒙特帕纳斯山的巴黎人,所以用山的名字为自己命名。只有父母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不过反正他们抛弃了自己的骨肉,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干什么呢。”蒙特帕纳斯沒有丝毫退后的意思,反而向前迈进了一步。他的右手悄悄绕到背后,显然是伸手去拿刀刃或绳子之类的凶器。
“别看是个加拿大乡下跑出来的野丫头,长得还挺不错呢。看来只要经过塞纳河水的洗礼,任何人都能马上变成大美人。”
“不劳你费心。我是沐浴圣罗兰很水长大的,塞纳河太小了,还容不下我呢。”
珂莉安的回答一点都不示弱,但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危险的气息越来越重,几乎让人窒息。蒙特帕纳斯故意挥挥左手,右手仍然藏在背后:“要强的个性我也喜欢,比那些动不动就哼哼唧唧哭鼻子的小丫头好多了。不过,做生意就不能考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珂莉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就在她要拔腿起跑的刹那,去路被封住了,迎面装上了一头大黑熊。
拦在珂莉安面前的正是这样一个大块头。脸上挂着浓密的胡子,眼睛里透出赤红的凶光。再往下看,可以看到他满口大牙——那人说不定是打算笑一笑,那副样子却好像要把珂莉安生吞了似的。
“快退下,小姐!”
响亮的声音从身后飞来,是拉斐特。
“那家伙是古尔梅尔,‘拂晓四人组’之一。他一只手都能拧断你的细脖子哦。”
珂莉安向后闪避。但是,他跟古尔梅尔的距离拉开了,也就跟蒙特帕纳斯靠近了。蒙特帕纳斯露出嘲弄的表情迅速挥出右手,手中的刀子反射着月光,直向珂莉安颈部刺去。
刹那之后,蒙特帕纳斯呻吟着用左手捂住了右手腕。胆子掉在地上发出干硬的声音。大块头古尔梅尔手里攥着绳子,仍然站在那里。看到突然出现的蒙塔榭,蒙特帕纳斯大叫:
“你们几个,竟然打埋伏!”
蒙塔榭悠然答道:
“别把大人看扁了呀,小兄弟。我们早就知道小姐晚上会一个人外出了,也不想想会不会有人加害她。”
被称作“小兄弟”,蒙特帕纳斯又是暴怒又是羞辱,气得脸都扭曲了。蒙塔榭投出的石头狠狠地打中了他的右手腕。他一边挥挥手驱散腕上的麻痹之感,一边扬声大喊:
“既然这样,也没关系。全都给我出来,把这小丫头和他们一伙儿的都干掉!”
不知多少人的脚步声杂乱着。一群暴徒聚集在旅店的建筑物和马厩之间并不宽敞的空地上。
Ⅳ
蒙塔榭的手中,剑光闪闪。
拉斐特冷静地数了数聚拢过来的对手人数:
“差不多十个人吧。”
“那只是数量多而已。要是老练的战士,五个人也比这群人难对付得多……”
蒙塔榭冷笑道:
“看他们举手投足,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什么‘拂晓四人组’,名号叫得倒响亮,就这幅德行,连‘黄昏日落组’都不够格。”
话音未落,暴徒们已经冲上来了,立刻展开一场乱斗。即便如此,空间并不宽裕。为了避免敌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蒙塔榭挺剑迎战。
蒙塔榭空手都很厉害,但他一旦握剑在手,战斗力之强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随着蒙塔榭的剑光像流星一般穿梭,痛苦的哀叫不绝于耳,血花四处飞溅,暴徒们的棍棒和刀剑纷纷落地。
闪身让开背后劈来的棍棒后,蒙塔榭斜向上方一剑刺出。棍棒飞向空中,敌人捂着右手倒在地上。
“手臂沒被斩断算你们运气好了,各位。”
一边挥舞着长剑,蒙塔榭一边自诩。
“我这种出手的位置和力量,就是为了不伤人命。这么轻松的战斗,简直是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
“混蛋,别说大话!”
一个男人大吼一声,从腰带上拔出手枪。
一声哀嚎——只见拉斐特手腕一震,骑马用的马鞭不偏不倚地抽在那人脸上。那人喷着鼻血大步后退,又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是前仰后俯摇来晃去。
“退下,没用的东西!”
大块头男人粗壮的声音和年轻男人尖细的声音同时响起,暴徒们纷纷溃散。棍棒和刀刃,甚至手枪都在昏暗中掉在地上。
亚历克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这下子算打完了吧?”
“他们太低估我们了。不过,下次就不知这样而已。他们一定会做好充足的准备,带上更多人手。”
“如果他们真实有点来头的人物,第二次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不过,那个,总不会马上就来吧。不管怎么说,先把肚子填饱才行。”
年长的拉斐特和蒙塔榭两人商量着。亚历克也来了,他肩膀上扛着棍子,但是好像完全没用上。几乎都是蒙塔榭一个人解决了所有敌人,沒有亚历克出场的机会。
“不过,他们还带了枪。这样子感到莱茵河,不知道得有多少条命才够用哪。”
“长点志气好不好,仲马将军的儿子。”
蒙塔榭笑着拍拍亚历克结实的后背。
“你的父亲啊,能用一个手指拎起重型机枪,真是天生神力的怪物。喏,就是用一个手指插进枪口,勾起来就走。看样子,你的力气应该也不小啊?”
亚历克深深叹气:
“虽然我父亲是那样,但我只是个靠一根笔杆子生活的人啊。”
“是吗,我看沒有个十根八根的,可撑不住你这身材。”
蒙塔榭心情很好,因为他刚刚经过打斗,也没有上气不接下气。他用熟练的手法收剑入鞘,走向旅馆的玄关。
这时候,珂莉安看到了。
蒙塔榭的头发飘起,露出来总是被遮住的耳朵。珂莉安站在蒙塔榭右侧,很自然地,正好看到他的右耳。
蒙塔榭的右耳形状异样——耳朵沒有上半部分,像是被锐利的刀刃劈掉的样子。
只是一下子,飘起的头发又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耳朵。
珂莉安没对别人提起自己在这一瞬间看到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窥看了别人的秘密已经很不好了,更不应该向其他人乱说。
亚历克正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手枪,拉斐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只有珂莉安注意到了蒙塔榭的耳朵。
拉斐特所想的事情在晚饭的饭桌上说出来了:
“各位,你们发现了吧,‘拂晓四人组’当中,只有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那个大块头和年轻小伙子吧,怎么了?”
“我是说,还有两个人呢。”
拉斐特端起盛着红葡萄酒的杯子喝了一口,马上又放回桌子。这个酒的味道似乎不中他的意。
“巴贝和克拉克兹这两个人还没露面。我对这个很在意。”
珂莉安一边掰着大块面包,一边说: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虽然号称四人组,也不一定每次都是四个人一起行动啊。”
亚历克赞成珂莉安的意见:“对呀对呀,说不定只是这群恶徒之间起了内讧吧。或者另外两人还有别的事情呢。”
蒙塔榭沒有加入对话,只是沉默地用刀子切着鸭肉。拉斐特瞥了他一眼,继续说:
“我在巴黎住到现在,但凡我知道的,‘拂晓四人组’都是像他们的名号一样,总是四个人一同行动。不,即使表面上分别行动,实际上都是基于同一个犯罪计划,四个人都会参加,然后四人平分获利。没道理这次就是例外。”
蒙塔榭第一次开口:
“也就是说,你认为‘拂晓四人组’里没有出现的另外两人,巴贝和克拉克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袭击我们,是吧?”
“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出现了。”
珂莉安和亚历克立刻感到一阵寒气,左右张望。旅店的饭厅里,除了他们几个人,沒有其他的客人。
“不要随便吓唬年轻人嘛,海盗船长。”
“可别放松警惕哦,剑客大叔。克拉克兹总是蒙着面,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据说见过他真容的人都被杀死了。即使他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认不出来。”
“巴贝呢?”
“据说是个瘦削、中等个头的男人,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描述。讨厌的是,他本来是个舞台演员,应该很擅长变装吧。”
亚历克探身说:
“有关巴贝,我听说的情况可不一样。传说他是个牙医,真的假的啊?”
拉斐特面对亚历克,半开玩笑半吓唬地说:
“这些传闻只有一点没说清楚。听说巴贝是个个性残忍的人,最喜欢折磨拷问他的猎物。他最喜欢的折磨手段,就是把对方捆得动弹不得,用钳子把人的牙一个一个拔下来。”
珂莉安感到一阵恶心。而且她想起一件事,感到更不舒服——拉斐特从巴黎出发前,暗地里会面的那个男人,就是三十多岁,瘦削的中等个头。那个看起来并不像坏人、说德语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离珂莉安他们住的旅馆走路不到三十分钟的距离,两个人一脸不爽地走向另一个旅馆。他们就是袭击失败的“拂晓四人组”中的两人。
“喂,蒙特帕纳斯。”
“怎么啦?”
“不怎么。花那么多钱雇了那些家伙,你到底打什么算盘?”
蒙特帕纳斯一时无法回答,大块头男人的声音更大了:
“就那些废物,凑上十个二十个也没什么用,这下子还都开溜了,也不会再回来了。你花了多少钱?一百法郎?两百?真是不心疼啊。”
年轻男人故意长出一口气。
“喂,古尔梅尔,你想想。跟那个小丫头搭伴的三个人,本事都很强,没错吧?”
这次是古尔梅尔无话可说。看他这样,蒙特帕纳斯点拨他似的继续说:
“所以啊,只能靠数量取胜。从现在开始,到莱茵河之前,没完没了地用大量人手袭击他们。不管早晚,不管在城市里还是森林里,统统都上。非把他们累死不可,也不让他们睡觉。就这样来回来去地死缠烂打,早晚一定有机可乘。最后只要一击奏效就行啦。”
蒙特帕纳斯窥探古尔梅尔的表情。像熊一般巨大的男人,也没说什么话,只是露出奇怪的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古尔梅尔,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蒙特帕纳斯的声音很平静。那是像喷发前的维苏威火山似的宁静,转瞬之间就会爆发火焰和烟雾,涌出沸腾的岩浆。蒙特帕纳斯右手探进衣服口袋,在袋中暗暗握住了刀柄。
古尔梅尔抑住了笑容。他似乎对危险有所察觉,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
“不,我不是笑话你。你有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不过啊。”
“你想说什么?”
“就是说啊,蒙特帕纳斯,按你的做法,花多少钱才是个头儿啊。”
“明明图谋的是大事,气量怎么这么小。将来会有五千万法郎到手呢,总不会连五千法郎都花不起吧。”
蒙特帕纳斯笑了,古尔梅尔正儿八经地应道: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乱花钱啊。蒙特帕纳斯,你好好想想,小丫头他们一行要去莱茵河。最后一定会在莱茵河边碰上他们。这样的话,我们绕过他们先到那里,在莱茵河边埋伏下来等他们就好了。没错吧,你说不是吗?”
蒙特帕纳斯微微眯起双眼,沉默盯着同行的大汉。古尔梅尔一脸无奈地摊开双手。
“到时候大大方方地花点钱,一下子召来很多人。别说十个二十个,干脆就召个一百两百的。连剑和枪都买上。这样一来,小丫头他们不可能活着渡过莱茵河。”
大汉古尔梅尔充满自信地断言。蒙特帕纳斯微微皱起眉头反驳说:
“莱茵河长着呢。不知道有几百、甚至几千公里,想把整个河岸都拦住,一百两百人哪夠。”
“不管多长的河,能渡河的地方总是固定的。再说,只要暗中盯住小丫头一行人的去向就好了。”
“哼。”
蒙特帕纳斯撇撇嘴唇,下决心似的移开视线:
“这些是你的主意,还是那小子告诉你的主意啊?我倒是有兴趣知道。”
古尔梅尔也向蒙特帕纳斯望着的方向看去。
离他们五十步左右,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他带着面具,也不知道听没听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之间的对话,只是一直盯着提灯里忽明忽暗的火光。
古尔梅尔的视线回到蒙特帕纳斯脸上,压低声音悄悄说:
“谁的主意有什么关系吗。只要是好主意,灵活采用就是了。没错吧?”
“哼,好吧。反正那小子也不信任我们。既然这样,我们也没必要信任他。”
蒙特帕纳斯也悄声答复,然后又露出笑容。像剃刀刀片一般,轻薄而危险的笑容。
“为了五千万法郎到手,杀什么人都一样。至于是什么人嘛,就算不是那小丫头,是别人也没关系。”
“喂!”
古尔梅尔抬起手制止自己的搭档。
蒙面男子突然站了起来,对已经默不作声的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看都不看一眼,男子沿着台阶上了旅馆的二层。在古旧的台阶踢踏作响的脚步声远去之后,蒙特帕纳斯撇撇嘴:
“嘁,阴险的家伙。”
古尔梅尔什么都没说,只是交叉起粗壮的手臂望着天花板。
第三章
珂莉安来到莱茵河,四人迎战一百二十人
Ⅰ
珂莉安一行四人,继续向东的旅程。不仅是寒风,冷雨和泥泞的道路也不断地为他们一行制造麻烦。但是“拂晓四人组”沒有再度袭击,差不多十天平安地过去了。
穿过香槟地区,知道洛林,沿途的风景几乎没人任何变化。只有灰色的平原和山丘绵延不绝。
洛林(Lorraine)地区在德语中称为Lothringen,也有过作为独立公国而存在的时代,语言也好服装也好,还有房屋建筑的风格,都明显有恰恰处在法兰西和德意志之中的感觉。
农田和牧场越来越少,森林越来越多了。时常有田鼠和野兔在马腿下钻过去,不时有猎狮的枪声打破宁静。
他们不知道被宪兵拦住查了多少次身份证件。虽然身份证只是薄薄一张纸片,只要是巴黎市政府签发的真证件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有一次,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宪兵见到蒙塔榭吃了一惊,本想说什么,蒙塔榭趴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话,他立刻收住了表情,把身份证还给他们,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目送他们离开。
这样,十一月二十五日,珂莉安他们在莱茵河东岸边勒住了马。
遮住天空的云朵裂开缝隙,无数道阳光静静地穿透云层撒向地面。
“珂莉安,这就是莱茵河啦。”
亚历克指指前方。
就在他们眼下,一道波光粼粼的水流编织的长带徐徐展开。从左至右缓缓地流淌着,充满珂莉安的整个视野。初冬微薄的阳光,反而更增加了风景的神秘感。
莱茵河两岸都是山谷,从春天到秋天山谷间都会染上翡翠般的浓绿色,野花遍地开放,葡萄挂满枝头。不过,此刻正值初冬,森林黑压压的一片静谧,葡萄园变成了茶褐色,牧场沉浸在灰色之中。
拉斐特提起手中的马缰感叹道:
“不知道尼勃龙根的财宝沉在这条河的什么地方呢?”
德意志地区有一首著名的叙事长诗——“尼勃龙根之歌”,诗中说到,传说具有不死之身的英雄齐格弗里德遭奸臣哈根阴谋暗算而死,他生前的巨大财富就沉没在莱茵河中。栖身莱茵河的水中精灵们,至今还在守护着这些财宝,不让贪婪的歹徒靠近财宝半步。
他们一行人走下山崖。从山崖上到莱茵河岸边有坡道相通,但是坡度很陡峭,四个人都下了马徒步前行。他们小心翼翼地留神着脚下,过一会儿就停下来休息,望望四周。可以看到附近有几个小小的城堡。据拉斐特说,其中有些是作为战斗工事修建的,更多的则是为了向过路人和航船抽取赋税而建的。
下到谷底,走上通行量比较大的主干道,他们几个人又骑上马。
“英国人很多啊,到处都能听到英语。”
拿破仑皇帝离开宝座十五年了。革命和政变此起彼伏,几乎整个欧洲都处在兵荒马乱之中。经常有人做跨越国境的长途旅行,英国人来到法兰西德意志并不稀奇。莱茵河上也是刚刚出现了渡船搭载乘客的公司,眼见着就能有乘坐五十人左右的渡船顺流而下。
“跟魁北克的圣罗兰河有点像,不过圣罗兰河比莱茵河还要宽一些呢。”珂莉安暗暗地比较着。
故乡的风景历历在目。站在圣罗兰河上的港口边,挥着手目送珂莉安远去的母亲的身影也浮现在眼前。
“妈妈,等着我。我一定会守卫爸爸妈妈的名誉,明年春天就会回到你身边的。”
终于,一行四人在莱茵河边的树林找了一个饭馆兼旅店安顿下来,让马匹歇歇脚,四个人也好好吃一顿午饭。饭桌上的话题仍然是“拂晓四人组”。
“上次袭击失败了,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至今为止他们都沒再次下手,可见……”
“他们会在我们的去路上埋伏起来等着我们。”
“没错,嗯,虽然只是初级的战术,比什么都不考虑蛮干总要强一些。”
“大概我们渡过莱茵河的时候那些家伙就会扑上来了。按他们的计划,肯定会把我们赶到岸边,截断退路一举下手。”
“他们差不多也该安排好了吧。”
拉斐特与西班牙军队和英军为敌,具有丰富的实战经验。蒙塔榭作为军人,在欧洲各地的战场上久经厮杀。两人都是一副对手越多越享受的样子,快五十岁的人了,却像少年一样斗志勃勃。
“那这样,小姐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蒙塔榭和拉斐特为了商量作战计划,吃完饭立刻外出了。
珂莉安对着面前的葡萄汁考虑了一会儿,对亚历克开口了。
亚历克刚吃了七个咸味面包,又拿起了第八个。
“亚历克,你见过拿破仑皇帝吗?”
“嗯,见过。不,也不算见过,只是一面之缘。”
“哦,是吗?”
亚历克很少见地陷入沉思,似乎要尽量准确地描绘出当时的回忆。第八个面包还握在手里没动。
“那是一八一五年,我十三岁的时候。拿破仑皇帝在滑铁卢与英军和普鲁士军队作战,本打算将这一战作为征服欧洲的最后一战,却遭到前后夹击败北而归。”
珂莉安默默地听着。
“在一个叫克雷特的小村子里。经过滑铁卢战场惨败的法军将士们,裹着满身的泥泞和血汗,疲惫不堪地经过村子。皇帝乘的车马也在其中。”亚历克用蒲扇一样大的左手抹抹脸。
“坐在马车里的,已经不是那个征服了整个欧洲的骄傲的英雄,只是一个被失败击垮了的、绝望的男人。他失去了胜利,失去了未来,失去了整个欧洲。”
亚历克咬了一口右手里握着的面包,咽下去之后接着说:
“我心里激动万分,下意识地冲上去,竭尽全力喊了一句‘皇帝万岁!’”
珂莉安不知为什么感到一种肃然的气氛,用低沉的声音问他:
“后来呢,皇帝说什么了吗?”
“皇帝抬起神色黯淡的脸,看了我一眼。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但是那么细微的,他真的试图微微笑了一下。马车飞快地驶远了,我只是淋着雨望着皇帝远去。”
亚历克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那之前,我并不怎么喜欢拿破仑皇帝。因为我父亲,也就是仲马将军,对皇帝的强硬作风多有批判,也找来了皇帝对他的不满。”
“可是,从那以后你就喜欢他了?”
“是啊。皇帝教导我一个道理——不只是我,其他很多年轻人都是——锲而不舍地发挥自己的实力,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历史。”
亚历克手按着已经空了的面包篮。
“后来呢,我就决定来到巴黎,靠自己的才能跟命运赌一赌。现在主要的工作是写戏剧脚本,将来打算向小说发展。我在家乡也有孩子了,一定要争取早日成功呀。”
珂莉安几乎晕倒:
“啊?!亚历克都有孩子了?”
“有啊,今年都六岁了,是个男孩子。”
“那……那个,你太太呢?”
“那是我年轻时候胡闹……”
话沒有说完,亚历克用粗壮的手指挠挠鼻子下面,又像是困扰,又像是害羞。
“总之,大人的世界有很多事情啦。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珂莉安。等你明白的时候,也就成了大人啦。”
真是牵强的结论啊——珂莉安正想着,外面传来脚步声,蒙塔榭和拉斐特回来了。
Ⅱ
十分钟后的事情。珂莉安把耳朵贴在河岸边的柳树树干上。蒙塔榭看到之后不解地问:
“你干什么呢,小姐?海盗王和大文豪都走了。”
耳朵从树干上离开,珂莉安回望蒙塔榭:
“我在听树的声音。”
“哦,你能听懂树说话吗?”
蒙塔榭饶有兴趣地走过来,打量着少女和那棵树。
“那么,这棵树说的是法语还是德语啊?”
“柳树语。”
“哈哈,是吗,是这样啊。”
蒙塔榭点点一头灰发的头,头发跟着摇晃起来。虽然看不到他的右耳,珂莉安却忍不住低下头。蒙塔榭自己似乎并不介意。
“我倒想问问你,听说加拿大从枫叔里提炼砂糖,真的吗?”
珂莉安点点头。
“在枫叔的树干割开一道口子,就会流出树液。那种树液很甜的,可以煮出砂糖来。”
聊到故乡的事情,珂莉安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热忱。
“哦,比起甜甜的东西,在下还是更喜欢酒。有没有能用树液煮出酒来的树啊……”
“是吗,有没有呢?要是有人真能发现这种树,一定会变成大富翁吧。”
“大富翁吗……”
蒙塔榭稍稍眯起眼睛。
“小姐,你对伯爵家的财产没兴趣吧。这样不错,比为了财产奔命强多了。不过,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听从伯爵的命令呢?只要说一句‘我不干’,就可以放心回到加拿大去了。”
“我父亲也对财产没什么兴趣,也不想要什么爵位,所以他才会远渡大西洋去了加拿大。但是他去世之前说过,最大的心愿就是再回巴黎看一眼。”
珂莉安说完,沉默像雪花一样落下来。蒙塔榭无言地盯着少女。虽然沒有敌意,但目光严厉,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回答的要是不对,我可不会饶了你。珂莉安全身都感受到了这种无声的压力。
“虽然我沒有见过他,但是对拿破仑皇帝的心情,我也可以体会到一点。”
“什么意思?”
“他肯定也想再看一看巴黎吧。在绝海的孤岛上,眺望着默默入海的夕阳,他心里一定很渴望重回巴黎吧。”
珂莉安轻轻抚摸着柳树的树干。蒙塔榭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一点,但审视珂莉安的态度并没有变。
“所以,如果拿破仑皇帝真的被幽禁在双角兽之塔里,我想带他回巴黎,至少让他再看一眼巴黎。”
珂莉安手抚着树干,直视着蒙塔榭。
“大人们对这件事肯定有很多政治上的判断吧,但我只是这么想的。对皇帝来说,我可能只是多管闲事罢了。但是,我愿意帮他。因为我没能让父亲回到巴黎了偿他一生的心愿。”
蒙塔榭的眼神缓和下来了。他长出一口气,温柔地说:
“小姐,你是个好姑娘。”
“是吗,在加拿大的时候,大家都说我要来巴黎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后来都懒得劝我了。祖父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不,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加拿大最优秀的夫人。可惜我们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天了。”
蒙塔榭稍稍抬起手:
“打扰你了,抱歉。战斗准备好之后我会来叫你的,在那之前慢慢跟柳树聊天吧。”
他正要转身离开,被珂莉安叫住了:
“蒙塔榭。”
“哦,什么事情哪,小姐?”
珂莉安格外客气的说法,让蒙塔榭笑了起来。但他立刻止住了笑容,同样认真地反问道。
珂莉安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想请你教我剑法。”
蒙塔榭动了动一边的眉毛:
“小姐的安全有我和老海盗保护着,突然之间要学剑,也不能速成,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谢谢,但是,我想尽量自己保护自己。”
蒙塔榭沉默地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拴着的马旁边,又走了回来,两手各拿一把插在鞘中的长剑,将一把扔给珂莉安。
“接着,小姐。”
珂莉安反射性地接住了。剑的重量从手臂上传到全身。她以为蒙塔榭的意思是要她拔剑,却没想到蒙塔榭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
“好,那么小姐,这样你就赋予了对手杀死你自己的权利。”
瞬间,珂莉安还来不及出声,蒙塔榭刷地一下抬起手腕。还来不及反应,银灰色的剑刃已经抵到了珂莉安的下颌——她甚至不知道剑是什么时候出鞘的。
珂莉安连声音都发布出来,甚至无法呼吸。手里还握着接过来的剑,整个身体像冰一样凝结了。
“小姐,我在战场上打到过相当数量的对手。在奥斯特里兹对战奥地利军,在以埃纳迎击普鲁士军,在波洛蒂诺对付俄军,在滑铁卢面对英军……其他的战役还多的是。”
珂莉安好不容易能发出的声音,干枯得连自己都听不出来。
“拉斐特船长说过,你是个身经百战的勇士。”
“那个老海盗,是个让人吃不透的家伙。但是,他看人的眼光倒是挺准的。”
蒙塔榭一点笑意都没有。紧盯着珂莉安的双眼,比他手中的剑还要锐利,直刺少女的心脏。
“初出茅庐第一次握剑的人,都有一个完全错误的概念——自以为从此就获得了杀人的资格。真是大错特错。持有武器,就意味着赋予了对方杀死自己的权利——这才是真谛。这个道理,在战场上才能体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即使活下来,终其一生也算不上战士和勇者,只是杀人生涯的终结而已。”
蒙塔榭仍然盯着珂莉安,撤下了手中的剑。
“对不起啊,小姐,吓着你了吧。”
珂莉安想说“没关系”,却说不出声,只是点了两下头。
她领会的不只是轻言学剑的后果,而是受教终身的道理。
“小姐,你要记住。我挥剑杀过不少人,也开过枪。但是,我从来没有杀死或打伤手无寸铁的人。”
“我相信你。”珂莉安终于能说出话了。她发自内心地说出这句话,又加上一句:
“那么,你肯定也不会伤及女人、小孩、病人和受伤的人吧?”
“当然。”
珂莉安镇静下来之后,突然有点调皮的想法,又问:
“那么,要是被持有武器的女人袭击,怎么办呢?”
“只打落对方的武器。”
“要是做不到呢?”
“那就要用全世界最高明的战术啦。”
“那是什么?”
“能跑多快跑多快啊!”
蒙塔榭特别认真的表情和声音,又让珂莉安觉得心都溶化了似的暖融融的。
“那么,要是我现在拔剑的话,你就会逃跑了?”
这样一说,蒙塔榭露出崩溃似的表情,又收住了:
“小姐,小孩子可不能戏弄大人哦。”
“我是小孩子?”
“用小把戏对付大人,在口头上讨便宜,这本身就是小孩子的想法啊。”
珂莉安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脸红红的。
蒙塔榭像父亲一样宽容地笑了。
“好了,该回阵地去啦。”
“是河岸边的马厩吧?”
“马厩后面就是河,是很容易防守的地方。”
两人并肩,沿着河穿过树林。
Ⅲ
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就在珂莉安等人附近。他们一边望着莱茵河丰沛的水流从右边流过,从南向北逼近珂莉安一行。
当然,并不只他们两人。蒙面的男人也与他们同行,而且不到三天的时间,跟随他们的乌合之众已经超过百人。他们在附近的城市和村镇大把地撒出法郎金币,自然吸引了大量无视法律的亡命之徒。
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们确实很着急。还好赶上了——他们都有这样的感觉。
本来古尔梅尔就不擅长骑马。他那副狗熊似的庞大身材,光是坐在马背上都快把马累死了。所以一路之上,他不得不一天换好几次马,差点追不上珂莉安一行。
“喂,古尔梅尔,我们也太丢脸了。”
年轻的蒙特帕纳斯脾气也急躁得很。
“你不是说,我们应该绕过小丫头他们,赶到他们前头埋伏起来吗。结果怎么样,别说超过他们了,简直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了一路。等那丫头一伙渡过莱茵河到双角兽之塔的时候,我们还在河岸这边咬着手指头干着急呢。”
古尔梅尔默不作声,蒙特帕纳斯的口头更尖酸了。
“这对我们‘拂晓四人组’真是莫大的耻辱。要是我们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到巴黎,还不得被人家笑话死。还有谁会怕我们的名号啊。”
好不容易到了莱茵河边,蒙特帕纳斯的牢骚又转向了其他方面:
“这些家伙懂法语吗?”
蒙特帕纳斯一脸狐疑,回头打量那些召集来的亡命之徒。古尔梅尔说:
“基本上语言能通。反正他们手脚灵活,又不会传什么太复杂的命令,有什么关系呢。”
“嘁,离开巴黎那样由我们称王称霸的花花世界,跑到莱茵河边,招了一堆连法语都不懂的乡下土包子,就为了追杀一个小姑娘,真是了不起啊。我简直感动得都要流泪了。”
“你有完没完,蒙特帕纳斯。”
古尔梅尔怒吼的声音像冬眠醒来的熊一样。这个大家伙要是真的生了气可不是好惹的,想到这点蒙特帕纳斯终于闭了嘴。
追随他们的男人们听从古尔梅尔的命令,搬来了好几个箱子和袋子。古尔梅尔单手就撬开了箱盖,箱盖上钉的钉子对他的动作沒有丝毫阻碍。
蒙特帕纳斯指着箱子说:“喏,武器。”
法兰西出产的火枪,英国的驳壳枪,普鲁士的小型猎枪……总之,陈列着欧洲各国五花八门的武器。
“都是二手货呀,还能用吗?”
“没办法嘛,现在这个世道,稍微多买点武器,立刻会被官府宪兵盯上,都怕你组织革命呢。”
“你不是被骗了吧,花了大钱买一堆不能用的废物。”
“你到底有完没完,蒙特帕纳斯。这回这笔买卖,就你牢骚最多。这么不情愿,你干脆别干这行了。”
被古尔梅尔狠狠瞪了一眼,蒙特帕纳斯赶紧移开视线。满脸胡子的大汉,带着一百二十个经过武装的亡命徒们在树林里待命,偷偷摸摸地张望一番。不知什么时候,蒙面男也来到了他们身边。
“那些家伙脑袋有问题吧。”
蒙特帕纳斯吐出这句话:
“区区四个人,想跟一百二十个人拼命。竟然也不逃跑,真是不要命了。”
“因为他们也很有自信啊。”
“啊,是吗,这样的话,就让那幾個人充满自信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一百二十个亡命徒,都带着武器,向莱茵河方向移动。其中十个人左右骑着马。看到他们的样子,附近的人都惊恐万分,慌忙把小孩子和老人带进屋里。
“来了来了!”
马厩里,亚历克透过窗户向外窥看。
“有百人以上哪,咱们能行吗?”
“直面危机需要的是勇气,打败危机需要的是智慧。只有小孩子沒有任何智慧,只会鲁莽行事。”
蒙塔榭一边说着,一边检视完毕,将剑收回鞘中。
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跑了进来。他是车马店的老板。
“各位客人,您这样子我很为难。我经营的是老实买卖。战争结束了十五年了,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麻烦会自己惹上门来的。”
“这……这个……”
“不过,我们会为给你添的麻烦做出赔偿的。可能在官府通报的时候得麻烦你解释一下情况,对此我们也会付钱的,这样如何?”
拉斐特递出一个相当有分量的袋子,车马店主人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他赶紧止住神情,稍稍打开一点袋口朝里看了看——故意咳嗽一声之后,他说:
“其实这点钱也不太够,不过见人有难我也不能不帮忙,那好吧,有什么要求请只管说。”
“那么,我们要租四套马车,还有马夫。”
拉斐特和车马店主人的密探刚结束没多久,外面发出轰轰的声音。沉重的、摇动地面的声音。
珂莉安从窗户向外望去。
狭窄的街道上,一群人像发狂的牛群一般冲过来——都是手持武器的暴徒。这群人服装五花八门,明显不时统一的军队。领头的是十个骑马的人,左手提着缰绳控制坐下的马,右手端着枪。
“这帮人一点策略都沒有,只管正面冲过来了。”
“以为他们占了人数的优势就不可一世了。”
“真是一群外行。”
“没错。”
蒙塔榭和拉斐特都是双手各执一把垂直双筒手枪,从窗口谨慎地向外瞄准。不知道是谁悄声说了句“好!”,两人同时开火。
骑马的敌人失去了平衡,似乎发出了一声哀叫,可是混在杂乱的马蹄声中,也听不清楚。总之,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落马是错不了的。
暴徒们好像被震住了。徒步冲过来的人慌忙散开,躲到房屋和树木的遮挡之中。也有人当即趴在地上,因为路面上毫无遮挡,趴下就不敢再动一动——随便乱动就可能变成射击的靶子。
暴徒们从树木和房屋的隐蔽处开始射击。
枪声不绝于耳,震动着初冬的空气。流弹射中珂莉安身旁的一棵树,树皮崩裂飞散。青灰的烟雾嘭地一下腾起,被风一吹,焦糊的硝烟味立刻扩散开来。
“没事儿吧?”
亚历克有点惊慌地问,蒙塔榭用沉稳的声音答道:
“枪声太大的话,会引起附近军队的注意。那样的话,他们的麻烦才大了。”
“什么军队?”
“这个嘛,就不知道是法军还是普鲁士军队了。不管这些,赶快给枪装好子弹。”
他们的分工是两个年长的人充当射击手,两个年轻人装填子弹。
珂莉安和亚历克赶紧装上弹药。
拉斐特观察着窗外,嘲弄地笑了:“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跟上第二波攻击呢。”
“真是一群门外汉。”
“一点不错。”
又是四声枪响划破初冬的空气,四匹马空着鞍子汪左右逃窜跑开了。
蒙塔榭放下枪念叨着:
“这不是教育小孩子的好榜样。我尽量不想杀死他们,不过,运气太差还是死掉的家伙,可不要怨我啊。”
“早晚都会在地狱见面的,没关系。”
拉斐特应道。
Ⅳ
转眼工夫就有八个人负伤了,八匹马逃走了,损伤程度完全出乎“拂晓四人组”的预料。蒙特帕纳斯恨得直咬牙,冲古尔梅尔大吼:
“既然这样,还不如所有人一起突击上去算了!”
蒙面男制止了急躁的年轻人:“等等,蒙特帕纳斯,枪声太大的话,会招来军队。”
“都什么时候了还缩手缩脚的,还不赶紧把小丫头一伙收拾了,趁军队没来快跑不就完了。有什么不对吗?”
“算你说的没错,但是光这样正面攻击,只会增加人手的损伤。保持正面的攻击,趁这工夫,你们几个绕到后面偷袭。”
蒙面男并没有说自己绕到后面偷袭——蒙特帕纳斯也注意到这点了,但也没有什么更高明的办法。
他带着十个暴徒,从右手边绕行到车马店店铺的后面。他让两个持刀的男人先行。他们正要打开后门的时候,门突然从房屋内侧猛地打开了。一个年轻大汉挥舞着棍子跳出来:
“别把人看扁了,我可是天才,而且是仲马将军的儿子!”
亚历克挥起粗壮的膀子,用尽全力一抡。
他一棍下去,两把刀子都飞向空中。两个暴徒脑袋上挨了他这拼命一击,惨叫着倒退好几步。蒙特帕纳斯被惹火了:
“射死他!”
枪声随着他的怒吼响起,亚历克慌忙钻回屋中关上门。
“开什么玩笑。我要是死在这里,别说全法兰西,全欧洲的文学史都要改变了!”
“是吗,在你改变文学史之前,先改变眼下的状况吧。”
拉斐特看看蒙塔榭,对亚历克说道。
过了三分钟左右。
在蒙特帕纳斯看来,车马店的情形很古怪。他正觉得马厩里似乎有人影移动,马厩的门突然敞开,一驾二轮马车飞驰而出。赶车人藏着脸,身材不高,看也不看周围的暴徒们,只管拼命飞驶。
“快追那马车!小丫头就藏在马车里!”
古尔梅尔咆哮着。暴徒们个个发出吼声,挥舞着手枪和棍棒冲上去。他们刚跑了几步,蒙特帕纳斯突然大声喝止。古尔梅尔莫名其妙地转向他,他一言不发,只是抬手一指。马厩里又冲出一驾马车,朝着第一驾马车正相反的方向飞奔。
一个暴徒大叫:“应该追哪辆马车啊?”
这个问题立刻又变成了如下这样:
“喂,到底该追哪俩马车啊?!”
第三驾马车出现了,朝另一个不一样的方向绝尘而去。
看到紧接着冲出来的第四驾,暴徒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茫然呆立着。
蒙特帕纳斯朝他们怒吼:“别被那些幌子骗了!快找出来哪个是真的!”
“怎么找?”
这也是当然的问题。蒙特帕纳斯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有在愤怒和混乱中呆呆地站着。倒是古尔梅尔大声下达了指示:
“二十个人追一辆车!剩下的人跟着我们。蒙特帕纳斯,不饶我们为什么召集这么多人。快点分散兵力!”
仿佛如梦初醒,蒙特帕纳斯这才点点头。年轻的脸上带着肉食类动物才有的狠毒表情。
“还不是跟我原来的计划一样。抓住小丫头,其他人当场杀死。”
被蒙特帕纳斯煽动起来的暴徒们,发出兴奋的吼叫声杀到房子跟前,冲向刚才亚历克露过面的门口,用力撞上去。门被撞破了,向房间里倒下。
第一个跳进去的男人,哇地大叫一声跪在地上。里面射出的子弹正中他的大腿,一击倒地。男人大腿上中弹的地方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裤子。
“我们有剑!”
第二个男人恐吓着里面的人为自己壮胆,但是随着枪响,他捂着右肩呻吟起来,手指间喷出红色的东西。
“我们不仅有剑,还有枪呢。”
含笑说出这句话的是拉斐特,
“爱惜性命的就赶紧逃吧。我们不会追杀的。为了几个巴黎来的三流坏蛋赔上性命可不值得哦!”
“混蛋,我先把你的舌头切下来再杀你!”
蒙特帕纳斯右手握着刀子,背靠着房屋的墙壁,小心翼翼地从侧面接近门口。古尔梅尔也跟在他后面。右手拔出军刀,左手握着粗大的棍子。暴徒们重新鼓起勇气,试图冲进屋里。
一件块头很大的不知什么东西从门内飞出来。暴徒们叫唤着一起招呼上去,棍子和刀子一起落下。“干掉一个了!”暴徒们的欢声齐喝,但那只有一瞬间。
“别被障眼法骗了,白痴!”
蒙特帕纳斯一脚踢飞那个物体,众人才发现那东西看起来像个人性,其实是破毛毯卷成的,外面套了几件破衣服。
这时候,古尔梅尔像猛兽一般冲进门。突然之间从明处进入暗处,一时间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古尔梅尔在看不见的状态下抡起左手的棍子。
“滚出来!别磨磨蹭蹭的,小心我把你们的头拧下来!”
这家伙真是拥有让人恐怖的怪力。仅仅用棍子一击之下,就把粗壮的柱子打折了。木头的碎片飞溅,屋顶摇摇晃晃,天花板落下一片一片的尘土。
古尔梅尔左右的亡命徒们恐惧地缩着头。要是整个房子塌下来,他们很可能被埋在里面。
“不,不在这里!我们出去吧!”
几个人声音颤抖地叫嚷着,哆哆嗦嗦地逃出小屋。几乎就在同时,有人发出惨叫。
“哇,他们在这里!”
古尔梅尔跳到屋外。他只看到几个捂着肩膀和大腿伤的暴徒。
就在他想摆出攻击姿势的瞬间,银色的光线在他眼前一闪。灼热的痛楚刺入了古尔梅尔的左胸。
“别动,大块头。”
别说动了,古尔梅尔连声音都发布出来。右手挥舞着巨大的军刀,左手仍然抓着棍子,只能狠狠地瞪着敌人——微笑着举起剑的蒙塔榭。
“刚才在下的剑已经刺穿了你的衣服和皮肤,刺进了左胸的肌肉——正在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
“唔……”
“注意,我的剑刃可是横着的。就这样再向前刺进一英寸,剑尖就会直透心脏。你就死定了。”
“……”
“不想死的话,赶快把武器放下。”
古尔梅尔咆哮起来。咆哮结束后,军刀和棍子从他两只大手中落到地上。
“古尔梅尔被抓住了!”
“打不过了,快跑啊!”
随着一阵混乱的叫喊,暴徒们抱着头四下逃窜。
“白痴,跑什么跑,没用的废物!”
蒙特帕纳斯吼叫着,突然感到有人接近,不由颤栗起来。拉斐特正站在距他三步左右的地方。
“看来你对自己的刀法颇有自信啊,年轻小子。”
“我是全巴黎第一的刀法高手!”
蒙特帕纳斯挥着刀炫耀着,拉斐特只是噗哧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不过,巴黎比加勒比海要小得多啦。”
“你什么意思?”
“你这点刀法,要是在加勒比海,离高手还差得远呢。”
蒙特帕纳斯什么都没说,只是上前一步,刀子在空中疾驰而过。这把刀至今为止不知杀了多少人。本来,拉斐特应该会从咽喉处飘出鲜血,倒地不起,但他只需要优雅地一闪身,就避开了刀锋。
“我教你海盗之间的决斗方式吧,蒙特帕纳斯君。”
拉斐特左手握着一条丝绸手帕,右手则握着一把柄上雕刻着人鱼的利刃。
“这块手帕的两端,你我两人各咬一头。就保持这样斗上一斗。”
蒙特帕纳斯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很快理解了,发出苦涩的笑声重新握好刀子。
“这倒有点意思。双方限制在几乎贴身的最近距离,不能逃也不能躲藏。好吧,我就用海盗的方式杀了你。”
Ⅴ
一边留意着旁边三个伙伴的情形,拉斐特递出手帕。
“如果沒咬住手帕让它掉下来,那可是比死更严重的耻辱,你要记住了,蒙特帕纳斯君。”
“会蒙上耻辱的只有你!”
“斗志倒是不低,那么,开始吧!”
拉斐特咬住手帕的一角。斜对角的另一端由蒙特帕纳斯咬住。他像要把手帕扯破似的,狠狠地瞪着拉斐特。凶暴的火焰在双眼中腾起。珂莉安和亚历克不敢做声,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前所未有的决斗开始了。
蒙特帕纳斯刀光一闪,直取拉斐特的心窝。但是早在他右手伸出之前,拉斐特的刀子已经横空劈过。随着尖锐的金属相撞之声,蒙特帕纳斯的刀子被挡了回去。
两人的间隔非常狭小,不过是一块大手帕对角线的长度。别说手臂伸不直,只要手肘以下的小臂动作稍微大一点,刀锋都会彼此相击。
两人咬着手帕忽左忽右地移动着。右手的刀子相碰打出激烈的火花,左手不时伸出去抓对手或打击对手。一个人弯腰一刀挥起,拉斐特和蒙特帕纳斯都是大汗淋漓。仔细一看,两人上衣的衣襟上、胸口的部位,都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
蒙特帕纳斯突然向前跃起一步,刀锋劈向拉斐特的脸。珂莉安看到拉斐特左颊上似乎有血花涌出,惊得尖叫起来。但是拉斐特丝毫没有动摇。他左脚后撤一步,千钧一发之际将对手的刀子拨向一旁,然后猛然刺出自己的刀子。
“他妈的!”
蒙特帕纳斯发出含混的怒骂。虽然出了声音,手帕还是沒有从口中掉下。
蒙特帕纳斯败了。拉斐特这一刀笔直刺出而去势不停,他只好吐出手帕向后躲闪才能逃过一命。
手帕也从拉斐特口中落下,左手一抓正好接住,潇洒地扔向一旁。
“我赢了,蒙特帕纳斯君。”
拉斐特微微摊开两手,一副从容的样子。
“不过,你的本事倒也不赖吗,蒙特帕纳斯君。我把你当小孩子,低估了你。”
蒙特帕纳斯恼羞成怒,双手握刀,狠命向拉斐特冲过去。
“危险,船长!”
珂莉安不禁大叫。而她的行动比叫声更快,捡起暴徒们仍在地上的一根棍子,朝着蒙特帕纳斯的腿脚处扔去。
棍子绊住了蒙特帕纳斯的脚。他翻了个跟头栽倒在地,刀子也从手里飞了出去,正好落在大汉古尔梅尔的脚边,但是他也不能帮蒙特帕纳斯捡起刀。在他身后,蒙塔榭的长剑正压在他颈动脉边上。
“多谢了,小姐,身手不错啊。”
拉斐特夸奖着珂莉安,伸手抓住试图爬起身的蒙特帕纳斯的衣襟。
“我可不能杀手无寸铁的人。虽然要惹很多麻烦,不过只好把你这家伙捆起来了。”
“他们为什么要加害珂莉安,这个原因问都不用问了。”亚历克说。
拉斐特用充满嘲弄的目光盯着蒙特帕纳斯。
“谁都知道他们最根本的原因——布里克尔伯爵家的财产。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内情。但是想必问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回答。为了怕教坏小孩子,我也不想拷问他们,再说也没有时间了。”
“我赞成。”
蒙塔榭应道。
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两人背对背站在树下。拉斐特用粗壮的绳子绕在两人脖子上,同样是绳子的这一端捆在两人手腕,另一端被他抛过树枝,垂下来后捆在树干上。
“这可是海盗式的捆绑方式。妄自挣扎的话,反而会勒住脖子。不过,反正你们几个早晚也是要上绞刑架的,就当是预先演戏一下吧。”
蒙特帕纳斯更加恼火,转过脸对着拉斐特想要叫骂。突然,古尔梅尔的脖子被勒紧了:
“混……混蛋,你想勒死我啊!”
古尔梅尔拼命摇头挣扎,这下变成蒙特帕纳斯的脖子被勒住:
“你……你才是呢,别动了!”
蒙特帕纳斯想要挣脱,右手用力挣扎,结果更加勒紧了古尔梅尔的左手。拉斐特海盗式的捆绑方法,必须得同时解开两个人才行。终于,两人放弃了挣扎,垂头丧气地不敢再动。拉斐特对伙伴们笑道:
“好了,就这么仍在西岸别管了,我们几个渡河去吧。”
“终于要踏上去往‘双角兽之塔’的路了。”
“反正渡过了莱茵河再好好打探才能找到正路,我们先去找合适的渡船吧。”
四个人很快地整理了行李,重新上马。
珂莉安等人离去后,一个人影接替他们似的出现了。戴着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嘴的男人,帽子也戴得很低。他小跑着靠近背靠背捆在的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刀子,切断了粗绳子上的三个地方,解放了两人。
“别以为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偷偷摸摸躲到现在才敢出来。”
被救的蒙特帕纳斯别说道谢了,更多的是抱怨。他一边抱怨,一边皱着眉头摸着脖子。绳子勒紧的痕迹留了皮肤里。
古尔梅尔倒是沒有抱怨,只是没头没脑问:
“那,接下来怎么办?”
蒙面男人面向古尔梅尔,但什么话都没说。古尔梅尔加重了声音问道:
“我在问你,我们几个要不要也过莱茵河去?”
“不,沒这个必要。”
“那怎么办,就这样罢手吗?花了那么多工夫做准备,这样就算完了?”
“我也沒这么说。”
“我可不想干了!”
蒙特帕纳斯突然爆发了,带着急促的脚步往回走。
“这么费劲的活,我可不想干了。你们想干随便你们。我要回巴黎。”
“带着一百二十个人,倒被四个人打败了,这样你也肯罢手?”
蒙特帕纳斯停住了脚步,慢慢转回身面对蒙面男人,眼中露出凶恶的光芒。但蒙面男人毫不在意。
“就这样回巴黎的话,你就只是一只丧家之犬。黑暗街的兄弟们,当初听到‘拂晓四人组’的名号就吓得发抖,打这以后可没戏了。听到蒙特帕纳斯和古尔梅尔的名字,还不让人家笑破肚皮。”
听着蒙面男人的话,蒙特帕纳斯盯着地面。刚才捆着他的绳子还散落在地面上。
“是,的确可能会这样。不过,那也只有回去之后胡说八道才有可能。”
蒙特帕纳斯伸手绷紧绳子。
“干脆,连你的嘴也堵上不就完了。那个自大的老海盗不知道,其实我用绳子的手段跟用刀一样出色。”
“住手,蒙特帕纳斯。”
古尔梅尔的声音像受伤的熊发出的咆哮一般。蒙特帕纳斯双手仍然绷紧绳子,停止了动作。
古尔梅尔盯着蒙面男人:
“我先说清楚,不只蒙特帕纳斯,被人笑话的话,也少不了我。为了你自己着想,你说话之前想清楚一点。”
“我确实说过火了,无论如何,别生气。”
蒙面男人稍稍低下头。看到这个情形,古尔梅尔又问:
“你说没必要渡过莱茵河,那不就是眼睁睁看他们几个溜走了吗?”
“我们只要在莱茵河西岸等着就好了。就算小丫头他们一伙到了双角兽之塔达成了目的,也会马上渡河回来的。那时候再埋伏下来就好。”
古尔梅尔歪着头:
“他们要是打不成目的呢?”
“那时候小丫头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不用脏了我们自己的手,就能除掉他们几个。”
“说得倒轻巧。”
古尔梅尔的声音中充满讽刺,但蒙面男人似乎并不介意。
蒙特帕纳斯咬牙切齿还想多问几句,蒙面男却不再搭茬。
“你没必要知道得更多。”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按住了帽子——其实帽子并没有被风吹跑的意思。然后又摸摸了假面确实没什么问题,很快转过身背对着蒙特帕纳斯和古尔梅尔,快步走开了。
古尔梅尔也没说话,只是跟在后面。蒙特帕纳斯把手里的绳子仍在地上:
“真讨厌这家伙,我最讨厌这家伙了。”
蒙特帕纳斯嘟囔的声音,乘着从莱茵河水面上掠过的北风,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第四章
珂莉安渡过莱茵河,来到双角兽之塔
Ⅰ
乘船渡过莱茵河的时候,一阵浓雾从上流飘过来。仿佛冬日的云层沉降到地面上似的,转眼之间河谷已经被返青的灰色气体淹没了。
眼睛无法看到的冬日女神,用冰冷湿润的手抚过每个人。蓦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脸颊、衣服和帽子,都好像浸过水一样湿淋淋的。
站在渡过莱茵河的小船上,珂莉安立起衣领抵御寒气。吐出的呼吸应该是白茫茫的,不过随着吐气的同时,立刻融进周围的浓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了。亚历克时不时发出盛大的喷嚏声打破这种平静。
小船到达东岸,周围热闹起来了。摆渡码头上有很多艺人,拉着小提琴,唱着流行的歌谣,迎接观光客的到来。这是最近刚刚开始流行的“罗蕾莱”:
不知是何缘故,我竟是如此悲伤;
一个古老童话,我总是难以遗忘。
天色以晚,空气清凉,
莱茵河静静地流淌,落日的余晖照耀山岗。
“是首很感伤的歌曲啊。”
拉斐特回应着蒙塔榭的话:
“不过,曲子不错嘛。”
“还行,不是太差。”蒙塔榭勉勉强强地承认了。紧接着,他问:
“作者是谁?”
“作词的是海因里希·海涅,作曲是弗里德里希·西尔歇尔。”
“你很清楚嘛。”
“海涅是最近很受欢迎的诗人呢。”
已经正午时分了,一行四人到处找吃饭的地方。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总算看到高台上有一家小饭馆。他们正要进门,大约十个英国人正好从里面走出来。拉斐特用德语向正在收拾桌子的店主搭话:
“英国人真多啊。”
“嗯,没错。英国人越来越多,我都不得不让我儿子学英语了。客人里差不多有一半都是英国人,不懂英语连生意都没法做了。时代真是变了啊。”
听起来像是抱怨,店主的脸色却是很高兴的样子。一年有六万多客人从英国来观光,他当然高兴。
“来了这么多英国人,不会惹什么麻烦吗?”
“倒也没什么麻烦的,对了对了,那些英国佬不知道为什么,最喜欢幽灵鬼怪之类的怪谈的怪谈。喏,那不是有座小城吗?”
店主粗壮的手指指向玻璃窗外。
“雾太大了,看不清。”
“就在那边哦。雾散了就能看见了,等会就好。”
店主一边说,一边把装面包的篮子摆上桌。
“之前有个英国佬来了,指着那座城,问个没完没了。什么城里有没有幽灵出没之类的。”
“真的有吗?”
“怎么可能。不过是大概一百年前,为了向行商旅人收通行税建起的小城堡罢了,哪有什么幽灵出没,最多只有强行征税的下等差人出没而已。不过,那些人比幽灵还讨厌呢——我要是这么说,可讨不了客人欢喜。是吧,客观?”
“那倒是。那么,你怎么回答呢?”
听到拉斐特的问题,店主善意地笑笑:
“我跟他说,城堡里有吸血鬼出没。这么一说,那个英国佬果然大为高兴,还刨根问底地问了半天,什么样的吸血鬼啊,是男的是女的啦,是贵族还是平民啦……真是,简直像是有毛病。”
店主眨了眨眼,耸耸肩。
正在这时候,老板娘端着香喷喷的童子鸡汤送过来了,听到老板的话问道:
“哎呀,你这老鬼,你又在说吸血鬼出没的事了呀?”
“说了呀,那不是为了做生意嘛。怎么了?”
“哎呀,我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话。这不是露馅了吗。”
“你说了什么?”
“我说有狼人出没。这么一说,对方也很高兴,后来就东拉西扯的说了好多。”
“嗨,你瞎担心什么。吸血鬼和狼人不是差不多的东西吗。只有英国佬才会对这种东西上心,再说那些人这辈子也不会再到这莱茵河第二次了。他们只有看看美景,听听恐怖的故事,也就心满意足地回英国去了。这不是一生的美好回忆吗。我们哪,只要给他们制造一点回忆就好了。他们应该感激我们呢。”
老板的演说很精彩,几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鼓掌了。
在桌子上摆好餐具以后,老板立刻回到厨房。脸蛋红扑扑的显出很好的气色,不过有点肥胖的老板娘悄声问他:
“喂,那几个客人你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不过有点奇怪。又不像是一家人,到底是来干嘛的呢?”
“好像也不是拐骗女孩子来贩卖的吧……难道说,他们是跟‘双角兽之塔’有什么瓜葛的人?”
“怎么会呢,不是有个女孩子吗。再说就算他们是,也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反正跟我们没关系。”
老板把四种面包堆得满满的篮子送出来的时候,亚历克向他搭话。他刚刚读了店里的宣传广告词。
“这上面写着贝多芬来过这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嗯,应该是去年……”
“别骗人了。贝多芬三年前就去世了。”
“真的是去年夏天来的。就在那边那张桌子上,我送了他三支摩泽尔葡萄酒呢。”
亚历克忍不住了,冲老板大叫:
“你知道吗,世纪著名大作曲家路德维希·冯·贝多芬,三年前,也就是一八二七年就死了!这是历史上的事实!”
“作曲家?啊,那是另外的人了。来到我这店里的是个画家,名叫克拉克丝·约翰·贝多芬,喏,你看那边挂的那幅画就是他的作品。”
亚历克听到老板的话,转头一看,壁炉边上的墙壁上果然挂着一副水彩画。画的貌似莱茵河边的风光,不过无论用色还是描线,都很明显是外行人的手笔。
“怎么样,将来会不会值点钱啊,客官?”
“永远都沒这种可能。”
亚历克冷冷地断言,老板很不高兴,边唠叨着边回到了厨房。看来,跟伟大作曲家同姓的画家沒有给饭钱,只是用这幅自己的画作抵押了。
“真是的,还不是太贪心了才会上当。”
“亚历克很尊敬作曲家贝多芬啊。”
“因为天才彼此之间都可以理解嘛。”
“这……是吗?”
“文学的世界中,有我这样的天才存在。音乐的世界中,当然也应该有像贝多芬一样的天才。当然,文学世界中有我一个天才就够了。”
结果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除了亚历克以外的三个人,忍不住相视而笑。蒙塔榭嘲弄地说:
“画集贝多芬可真是个杰作。说不定至今为止关在‘双角兽之塔’里的,也是画家拿破仑呢。”
“那是玩笑话,不过要说具有高贵的身份却身为囚徒被关进偏远地区的囚牢的人……”
拉斐特指尖捻着胡子说:
“简直像‘铁假面’的故事一样。”
Ⅱ
“铁假面?!”
珂莉安微微倒抽一口气。“铁”这个词和“假面”这个词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两个词连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有种不详的恐怖之感。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那是什么故事?可以的话,请给我讲讲。”
“原原本本地讲故事就长了。简要地说,是这样的。在国王路易十四的时代,对,从现在往前推一百五十年的时候,在法兰西有个不可思议的囚犯。这个囚犯脸上始终带着假面,沒有任何人见过他的本来面目,在牢狱里被关了三十年以上。”
“那是真的吗?不是小说或者戏剧什么的吧?”
“那是历史上的事实。后来,那个囚犯死了,准确地说,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一七零三年吧。”
“喔,你很清楚嘛,亚历克。”
“没什么,我打算早晚要以‘铁假面’为素材写出一部杰出的小说来,以前收集过资料。”
“不说‘打算写一部小说’,而是‘打算写一部杰出的小说’,真不愧是亚历克。”珂莉安一边想着,一边问出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么,带着铁假面的囚犯,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的真实身份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还有,为什么不得不以那样的面目出现……”
“不过,就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亚历克这样的大话家——哎呀失言了,亚历克这样的天才作家才有发挥的余地嘛。”
三个大人交替着讲给珂莉安听,根据他们的说法,谜一样的“铁假面”,整整被幽禁了三十四年的时间。下葬的时候,尸体的脸部被完全损毁了——就这样,永远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说不定是背叛了国王路易十四的大贵族。但是,他如果是这种人物的好,只要早早以叛逆的罪名处死就了结了。觊觎王位的危险人物也可以同样处置。为什么不杀了他,一直让他活下去呢?”
“珂莉安,路易十四虽然把铁假面囚禁在监牢里,但是一直供给他相当奢华的生活。他可以身穿绸缎衣服,吃得也是豪奢筵席,餐具都是银制的,还有齐备的高级家具。”
真是让人好奇的故事。珂莉安瞪着眼睛考虑了一会。
“不能让任何人见到铁假面的本来面目,同时也不能杀死铁假面。这两个条件必须同时满足,对吧。”
“对,铁假面的真实身份必须符合这两个条件。不符合这两个条件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大人物,都无法构成铁假面这个特殊身份。”
“也就是说,看到铁假面的真面目后,任何人都会大吃一惊的,对吧?”
“一点不错。”
珂莉安完全被铁假面的故事吸引了。这么离奇的事件竟然是史实,那么拿破仑皇帝还活着,只是被软禁起来的说法,也不记得那么不可思议。
“那么,大概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早就应该死掉的人,其实还活着——这种情况。”
“嗯,还有呢?”
“第二,就是他的真面目跟某个重要人物一模一样。想像到看到他真面目的人都会把他跟另外的人混淆起来的程度……”
亚历克鼓起掌来:
“太漂亮了,太漂亮了,珂莉安,照这样下去,你说不定会成为解开历史上著名谜团的伟大作家呢。虽然,我早就看穿了这个隐藏在历史的暗角之中的谜团啦。”
“真的假的?”
“别忘了,我是天才。”
“告诉我嘛。”
“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哦。”
“我答应你,不跟别人说。”
“那好吧,我告诉你——他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
亚历克断言,珂莉安瞪圆了眼睛。蒙塔榭和拉斐特愉快地看着这两人。
“那样倒是可以说得通。被人看到他的脸会引起很大的混乱,但因为他是国王的兄弟,也不能随便杀掉——可是,亚历克,你这种说法有什么证据吗?”
亚历克正要说“证据倒是沒有……”拉斐特轻轻抬起手说:
“总之,铁假面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反正早晚亚历克也会写出有关这个故事的杰作的,到时候读了小说就明白了。眼下还有更重大的问题。”
“你是说‘双角兽之塔’吧,老海盗。”
“当然是这个啦。先从当地居民这里正面打听一下吧。”
拉斐特叫来了老板。
老板用围裙擦着手小跑着出来。
“嗯,您还想再点些什么吗?”
“不了,已经吃饱啦。好啦,不要把高兴嘛。我有一两个问题想问问,要是能让我们满意,也会给你付钱的。”
“啊……”
“这附近有座被称为‘双角兽之塔’的古塔吧?”
听到这个名字,老板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但是,看到拉斐特将一枚一枚的法郎金币堆在桌子上,他终于下决心似的用力点点头:
“有的有的,在两三年前,那还是一座随处可见的普通荒塔呢。”
根据老板的说法,以前连“双角兽之塔”这个名字都没人知道。
然而,去年开始,情形变了。不知什么军队赶来,召集了周围的人手,着手修复那座塔。冬季本来就没什么农活,农民们都很高兴受雇。关于受雇干的事情,虽然有严格的禁口令,毕竟挡不住流言的散布。传闻,某个冰冷的雨夜,一辆漆黑的马车停在塔下,几个全身黑衣的人走进了塔中。从那以后,塔的周围再也不许人接近,总有普鲁士军人在附近巡逻。
“最近一阵儿,世上好不容易太平了。不过,革命和骚乱的种子还没灭绝,也难怪军队的目光会集中到什么怪事上。”
这年发生的七月革命不只震撼了法兰西国内。革命中狂热和昂扬的浪潮也传到了德意志,海德堡和弗莱堡等著名的大学城中,都有学生蜂起的活动。
“制定宪法。成立议会。承认言论自由。统一德意志。”
——以这种要求为名,打响了进攻的枪炮。海德堡就在莱茵河的支流上,可以说也蔓延到了这附近。
“他们打着自由的名义,恨不得连猫啊狗啊都不能关进监狱,这样才能让他们满意。”
——奥地利帝国的宰相梅特涅这样认为。他命令军队出动,强力镇压学生运动。转眼间学生运动就失败了,但是针对梅特涅的专横,人民中的不满情绪越来越高涨。
拉斐特轻轻摇摇头。
“梅特涅,奥地利帝国的宰相。”珂莉安暗暗记在心中。
“梅特涅,梅特涅。”
蒙塔榭很厌恶似的轻声念了两句。
“梅特涅算什么。不过是奥地利一个国家的宰相,仅此而已,他岂能假扮成整个欧洲的独裁者!”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裁者啊。很多国家的国王也非常恐惧梅特涅,见他就像见到魔王一样避之不及。现在这个时代被称为‘梅特涅时代’也不是不可能的。”
珂莉安一直默默地听着,这时候插嘴说:
“梅特涅这个人,肯定受欧洲各国的憎恨吧。因为他想凭他一人之力,阻挡各国的革命和改革啊。”
“正是这样。”
“这样的话,在革命的力量不得不爆发、再也无法抑制的时候,各国的国王就可以把全部责任推倒梅特涅身上,把他驱逐流放,就可以摆脱责任了吧?”
三个大人无言以对。只是看着珂莉安。那种目光过于认真,几乎让珂莉安不自在起来。
“唉,这可真是要命。这种说法一点都没错。”
拉斐特佩服地说。
“我早就明白这点啦。”亚历克说。
“有些青少年想成为拿破仑皇帝那样的人,但是不会有青少年想成为梅特涅那样的人——仅仅这一点,梅特涅在历史上也不可能胜过拿破仑皇帝了。”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观点哪。”
“没什么了不起啦。”亚历克得意地说。
“另外,应该已经死掉的拿破仑皇帝如果还活着,说不定更会被戴上铁假面幽禁起来呢。也不能现在杀死他,让人看到他也很糟糕,会引起全欧洲的大混乱。”
拉斐特好像总结自己的思路似的说。
亚历克咂咂舌说:
“其实,梅特涅确实主张把拿破仑皇帝幽禁在伦敦塔里至死方休的。”
伦敦塔正如名字所说,是位于英国首都伦敦的一座城堡,即使牢狱也是刑场。在王位之争中落败的皇室成员,被冠上叛逆罪名的贵族等等,数不胜数的人被送进伦敦塔,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亚历克说出他的另一重考虑:
“不过,名义上拿破仑皇帝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有人能不被察觉地抓住皇帝,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杀死也很容易啊。”
“有道理。”拉斐特说。
“现在拿破仑的残党——当然这是失礼的说法,皇帝派的希望寄托于身在奥地利的皇子长大成人。他成人后如果宣言继承亡故的父王之位……”
“你觉得梅特涅会容许这种事情吗?”
沉默了半天的蒙塔榭吐出这句话。
亚历克交叉着粗壮的胳膊,在记忆中搜索:
“皇子的父亲是拿破仑皇帝,目前也是奥地利弗兰茨皇帝的女儿玛丽·路易兹内亲王……”
“也就是说,皇子不仅有继承拿破仑皇帝的权力,也有争夺奥地利国王位的资格。不管他本人的意思如何,对整个欧洲来说,可以说是最危险的人物。梅特涅竟然能让他活下去,简直不可思议。”
Ⅲ
听着大人们的议论,珂莉安思考着,突然发话:
“啊,对了,我有个事情想问问。”
“什么?”
“你喔良好的的子嗣,只有一个吗?就是奥地利皇子那位?”
拉斐特答道:
“不,还有其他的。另一个在波兰,也是男孩子。”
“兄弟两人天地一方啊。谁来养育他呢?”
“那个,他们各有各的母亲……”
这时候,亚历克讪笑起来。蒙塔榭和拉斐特也是一贯冷静的成年人,此刻也好像注意到了问题的微妙,回避着话题。
“这样啊,他们各有各的母亲啊。拿破仑皇帝很好色啊。”
拉斐特咳嗽一声:
“唉,这就说来话长了,珂莉安,大人是有很多事情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亚历克也这么说过。”
珂莉安冷冷地说。
拉斐特和蒙塔榭一齐瞪了亚历克一眼——目光仿佛在说“这家伙,都是你多嘴”。亚历克讪笑着,连忙摆摆手。
珂莉安的目光从三个人脸上扫过:
“什么大人,其实是男人都这样吧?”
三人都不知怎么回答。珂莉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受不了你们。这样的话,我也是女人,以后可要注意了呢。跟这种人一起旅行是不是不好啊……”
对珂莉安来说,引起了她意想不到的反应。三个大人一起望望珂莉安,又一起笑了起来。
餐馆的老板都被笑声惊动了,从后面走过来,探了下头又回去了。
“有什么好笑吗?!”
珂莉安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踏得地板咚咚响,往外便走。亚历克止住笑赶紧追她。蒙塔榭和拉斐特还坐在桌旁,对视一眼:
“把她惹恼了呀。”
“唉,不过,我觉得那女孩子不会当真生气的。”
“女人可不好对付。到了我这把年纪,这环节上还是没什么自信。”
蒙塔榭苦笑着交叉起手臂。
“喂,老海盗。”
“请叫我船长。”
拉斐特任何时候都很固执,蒙塔榭满不在乎地接着说:
“对在下来说,愿意付出生命始终忠诚的对象,至今为止只有一个。”
“是拿破仑皇帝吧。”
拉斐特平淡地说。
蒙塔榭只是“哼哼”一声算作回答,端起杯中的红葡萄酒喝了一口。
“这酒太甜了……总之,不管是谁,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我想说的是,我很喜欢那个加拿大来的小姑娘。”
“我明白,剑客大叔。我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希望能够达成那个小姑娘的愿望,让她平安回到加拿大去。”
“眼看着就要到‘双角兽之塔’了。不过,布里克尔伯爵的这个命令真是奇怪啊。”
“哦……”
“你不觉得吗,老海盗?”
“的确没错。”
拉斐特点点头,这次沒有固执地要求“请叫我船长”。显出思考的表情。
浓雾弥漫的庭院中,珂莉安带着点生气的表情摸着马鼻子,亚历克站在一旁陪着小心翼翼地说:
“唉,珂莉安,我说了可能也没什么用吧,不过,我不是说大人一定都会哄小孩啦。只不过,有些时候,大人也不得不那样呢。”
“是吗。”
“是啊。你想想,要是有很多事情长大成人之后才会明白,长大成人的过程不是更有乐趣了吗?”
“……啊,是吗,也对啊。”
“你相信了吗?”
“哼,谁知道呢。”
珂莉安的表情缓和了一点,突然往旁边一看,立刻换了副样子:
“亚历克,那些是什么人?”
六七个男人骑着马向这边赶来。在风吹浓雾的涡卷中,那些人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奇妙的不祥之感。要是普通观光客就好了,但怎么看也不像。
珂莉安和亚历克跑回店里。蒙塔榭和拉斐特疑惑地望着他们。听完两人简短的说明,蒙塔榭从桌旁站起,把店面微微打开一条缝,观察着越来越近的那几个男人。
“那些人跟‘拂晓四人组’花几个小钱招来的乌合之众不可同日而语,都是严格训练的军人。”
“是哪国的军人呢?”
“估计是普鲁士宪兵吧。”
所谓宪兵,是负责纠察与军队相关的犯罪的,也就是掌握军队机密的军人。
“看来我们在这家店呆的时间有点太长啦。现在急急忙忙离开这里,反而会招来怀疑。不管怎么说,就在这个做个了结吧。”
“沒有一场恶战怕是拿不下来呢,剑客大叔。”
“那就看对方会不会出手了。”
两人的交谈之中,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珂莉安故作镇静地从窗口向外望着。
冲破雾气,骑马而来的男人们出现在窗外。几个人都戴着黑色的帽子,身穿全黑的军用外套,腰上挂着军刀。一共六人。他们下了马,靴子踏在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详。
Ⅳ
店门打来,踏着响亮的脚步声,男人们涌进店里。他们摘下帽子,由于被浓雾打湿,几乎要滴下水来。店里的温暖似乎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只对慌忙迎出来的店主下了一个命令:
“老板,先上啤酒。六人份的,要大杯。”
正方脸型、蓄着红色胡子的男人似乎是他们的队长。他一边指示部下们落座,一边环视着店里。目光中很难说有什么善意。他来回打量着珂莉安,向她搭话了:
“打扰了,小姐。”
“小姐”(Frulein)这个德语词,与法语中的“小姐”(MadeMoiselle)意思相同,珂莉安也听得懂。至少对方已经承认了珂莉安作为女性的身份。
当然,这还不算完。士官毫无顾忌的目光上下扫视珂莉安的全身。
“您在看什么?”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珂莉安用法语回答,那个士官露出一副“明白明白”的表情点点头。过了两三秒——仿佛在考虑用词似的——他有开口了:
“您是法兰西人吗。没关系,本官会说法语。”
虽然发音很生硬,不过基本上是正确的法语。
“可以的话,请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明。”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已经伸手过来。珂莉安对他威压的态度本能地产生抗逆,还是不情愿地递上了身份证明。
“哎呀哎呀,小姐从巴黎远道而来,真是有点奇怪啊。不知道小姐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有何贵干啊?”
他的用语很郑重,目光中可沒有一丝松懈。特别是瞥过蒙塔榭的拉斐特的眼神充满了猜疑——可疑的家伙——他似乎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珂莉安冷淡地答道:
“我来找我的兄弟。”
“小姐的兄弟?专程来找人?”
普鲁士军官稍稍皱起眉头。
“小姐的兄弟不在巴黎吗?”
“我父亲品行不大好,在过去的旅行中跟遇到的女人处处留情,生了很多孩子。所以,欧洲到处都有我不知道的兄弟姐妹。我想把他们全都找到,大家一起和睦生活。”
珂莉安使劲解数圆着这个谎言,普鲁士军官愣住了,好像一时间无法判断到底应该作何反应似的。他把身份证明还给珂莉安,换了个语气:
“这,这么说,您父亲也跟您同行吧,小姐?”
“是啊。”
珂莉安顺其自然地点点头。蒙塔榭和拉斐特彼此交换了眼色——真是进入了奇妙的话题领域啊。
普鲁士军官故意把靴子踏得很响,走向两人。
“请问哪一位是这位小姐的父亲?”
这一来,蒙塔榭和拉斐特互相指向对方大叫道:
“是他!”
普鲁士军官哑然瞪着两人。珂莉安和亚历克忍不住笑出来。
明白自己被耍了,普鲁士军官涨红了脸。蒙塔榭和拉斐特也笑起来。普鲁士军官吐出一口长气,恶毒地讽刺道:
“哼,法国佬总是这样耍滑头。就因为这样,才会在滑铁卢惨败!”
一句话能招来暴风骤雨,真是不假。蒙塔榭脸上的笑容瞬间蒸发了。拉斐特本想制止一下,还是放弃了。
“别胡说八道了,你这德意志人——不,普鲁士的丧家犬!”
蒙塔榭的声音像远处的惊雷一般。
“在我们一早上与英军连续死战的时候躲得远远的,直到晚上天快黑了才从背后偷偷袭击!我可不记得胜利是由你们这些家伙创造的!”
在蒙塔榭眼光的逼迫下,普鲁士军官有点畏缩。但是,在部下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步。
“难道你想说我们普鲁士君在滑铁卢的胜利是抢来的吗?”
“哪怕是抢来的都要强些。你们不过是顺手牵羊捞到的胜利罢了,狡猾的普鲁士混蛋小子!”
“住口,这么说,你这家伙是拿破仑的残党!”
普鲁士军官暴怒,指着蒙塔榭。
“等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家伙出现。把他们带回司令部!”
“哦,等的就是我们?”
蒙塔榭的眼中射出更加危险的光芒。普鲁士士兵拉开架势,手握上军刀的刀柄。
“老老实实跟我们走,法国佬!”
“不可能。”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军官骤然伸手去抓蒙塔榭的肩膀。在那之前的一瞬间,蒙塔榭早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反手抓起军官的手腕。他就势一闪,用力挥出。
伴随响亮的声音,军官的身体撞上别的桌子。他被弹回来转了个身,抱住了整个桌子。廉价的桌子禁不住冲撞和军官的体重,噼哩啪啦地散架了,在地板上撒落一片。
勉强站起身,擦着鼻血,军官向部下们喝道:
“嘁,小心点。这个法兰西佬有两下子!”
“总算看明白了吗,你这个生手。”
蒙塔榭嘲笑着。
普鲁士士兵们你怒吼着拔出军刀冲上去。
“啊,不要在我的店里惹出乱子呀!”
这悲痛的叫声是店主发出的,但似乎谁都没听到。
一个普鲁士宪兵将军刀挥过左肩,斜斜地向蒙塔榭的右手腕斩下。刀刃带起一道风声,也称得上相当有魄力,不过仅凭这个绝不足以推倒蒙塔榭的评价。蒙塔榭右手与上半身同时后撤,将袭来的军刀引向地面,反手一击,在对方的右手腕上施以锐不可挡的斩击。血花四溅,军刀掉落在地上重重地响了一声。
左手捂住负伤的右手腕,普鲁士宪兵呻吟着。这时候第二个普鲁士宪兵也已经向蒙塔榭展开了攻击。刀刃在空中激烈地交错一两次,绽出青色的火花——但是沒有第三回。蒙塔榭的剑准确无误地刺中普鲁士右胸和肩头之间的凹处,让对方痛苦哀叫着倒在地上。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第三个普鲁士宪兵也倒在地上,手里还握着剑。因为亚历克从背后抄起一把椅子砸在他的手上,椅子裂成碎片,落在倒地的普鲁士宪兵身上。
第四个和第五个宪兵持的不是军刀而是手枪。拉斐特看到这种情形,用一个快得看不见的动作拔了枪。但是并没有枪声响起。
“别动!”
珂莉安大喝一声。
“让我们走,不然,你们队长的性命就不保了!”
“小……小姐……”
普鲁士军官扬起的下颌上,正顶着珂莉安的刀尖。混乱之中,她绕到了军官背后。
蒙塔榭苦笑着:
“变成这种结果了,虽然不是理想的展开,不过双方都持有武器的战斗,还是小姐快速果断的行动最有效。”
“所有人都把武器放下!”
拉斐特命令道。
无论负伤的还是沒负伤的,都松开了手中的武器。拉斐特笑着转向珂莉安:
“珂莉安真是具有战士的素质啊。在跟数量占多的对手作战的时候,只要抓住对方的指挥官做人质就夠了。看来是在与‘拂晓四人组’为敌作战的时候学会的吧。”
蒙塔榭抓住了军官的前襟:
“抱歉了,先让你当一阵子人质吧。”
“你……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你马上就知道了。”
蒙塔榭脸上浮现险恶的笑容,又加了一句:
“要是你还有命的话。”
普鲁士军官脸色苍白。拉斐特把五个普鲁士宪兵聚到饭店一角,用餐巾给负伤者包扎后,又用桌布把几个人的脚捆在一起。同时拉斐特还把桌布在桌脚上绕了一圈。这样多少能拖延一些他们逃走的时间。
“亚历克,把他们骑的马都放走。”
“知道了。”
亚历克摇晃着巨体出了门。不一会儿,马的嘶叫声,马蹄飞奔的声音,亚历克大喊大叫把马轰走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传来。拉斐特坏笑着对普鲁士宪兵们说:
“那么,各位勇敢的宪兵兄弟,想追我们就徒步来追吧。”
普鲁士宪兵们发出怒骂和诅咒的声音,但是长官成了人家的人质,他们也无能为力。
“给你添麻烦了,老板。”
拉斐特往沒被撞坏的桌子上放了十枚左右的金币。
“向英国人和吸血鬼,还有狼人他们问好。”
——这是蒙塔榭的寒暄。
在厨房里大气不敢出的老板终于小跑出来,把桌上的金币一扫,全部装进裤子口袋。普鲁士宪兵们大叫:
“老板,把我们放了,快把我们放开!”
收拾好金币的老板战战兢兢地开始解开捆住他们的桌布,但是想解开海盗式的死结,着实花了一番工夫。
Ⅴ
珂莉安几人从店里出来,沿着莱茵河的水流,骑马向南。莱茵河上游有个拐角。雾渐渐淡了,但还沒有消退,周围只是一片若隐若现的青灰色世界。抬头仰望天空,可以看到仿佛有一枚大银币浮在空中。太阳被厚重的雾之帘隔开,光芒也显得迟钝了。
“还好他们沒追上来。”
拉斐特骑着马说道。
蒙塔榭回应说:
“他们大概会先报告司令部吧。会有十倍于刚才的人数追上来呢。”
拉斐特点点头,看着他们的俘虏。
“那么,虽然是有点晚了,普鲁士宪兵的军官阁下,我想问问你的大名。”
双手的手腕被布条捆在马鞍前面的鞍桥上,军官不快地报上名字:
“我是宪兵大尉劳斯贝尔克。”
“多多指教啊,大尉,我们几个都不是值得报上姓名的人,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叫吧。”
“可恨的法国佬!”
“不错,你倒是个比我想像的更有骨气的男人。”
拉斐特是认真的,但劳斯贝尔克大尉应该不觉得被夸赞有什么可高兴的。他一定觉得对方在嘲弄自己。
“那么,大尉,关于‘双角兽之塔’,有些事情想要你告诉我们。”
自称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普鲁士军官含着恶意瞪着几个“可恨的法国佬”。
“原来如此,你们果然是拿破仑派的残党。想接近‘双角兽之塔’的,都是这路人。正经人不可能对那座塔有什么兴趣。”
在雾中,拉斐特小心地驾驭着坐下的马,带着思考的表情提出要求:
“大尉,你刚才所说的话,请再说一遍,用另一种表示方法。”
“什么意思?”
“我问你,被关在‘双角兽之塔’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劳斯贝尔克大尉1露出怀疑的表情:
“法国佬就会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塔里关的是什么人,你现在才知道吗?”
“你只有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
“还用问么,就是拿破仑啊。”
劳斯贝尔克大尉这句话一出,“可恨的法国佬”们交换了一下目光。不过,由于在雾中,彼此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
这次是蒙塔榭发问:
“那是真情吗,大尉。”
“你什么意思?”
“大尉,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说着同样的话。提问的是我,你只有回答问题就好了。”
可能感觉到了蒙塔榭声音中的严厉,劳斯贝尔克大尉的脸色又发青了。
“怎么样,大尉?”
“塔里的囚犯就是拿破仑。至少我听说的是这样。我骗你们又能怎么样?”
“大尉,你见过拿破仑皇帝的脸吗?”
“沒看到过他脸,不过见过他。”
“从背后看到的吗?”
“不,基本上是正面。”
劳斯贝尔克大尉的声音起了微妙的变化。珂莉安注意到这点,却不明白为什么。蒙塔榭不快地皱起眉,诘问道:
“基本上是正面不就能看到他的脸了吗?”
“不,他脸上带着面具。”
“面具?”
“哦,这下越来越像‘铁面人’的世界了。”
亚历克忍不住感叹着。拉斐特用更慎重的语气问:
“真是不明白啊。既然都知道是拿破仑皇帝了,还有什么必要让他带上面具隐藏他的脸呢?”
“谁知道呢,本官也不明白。”
珂莉安感觉劳斯贝尔克大尉的声音也变得更慎重了。
蒙塔榭的目光远远地望向涡卷的浓雾,低声嘀咕着:
“如果塔里关的是真的拿破仑皇帝的话,九年前死在圣赫勒那岛的人又是谁呢?”
没人回答蒙塔榭的问题——没人能夠回答。
拉斐特摇了摇头,又向普鲁士军官问道:
“关于这点,您有什么意见吗,大尉?”
“本官怎么知道。不过,我可以推测,拿破仑用了替身,那家伙一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发挥作用。”
“原来如此,这种说法很有说服力嘛。那么,真正的拿破仑皇帝,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如何被抓到的呢?”
“我怎么知道?!”
劳斯贝尔克大尉终于叫嚷起来。
“拿破仑是欧洲的灾星!他当法兰西皇帝的时候,整个欧洲都战火连年。跟那时候想比,他死后这十五年,世界和平多了——就这点也足够了。其他任何事情根本就不重要!”
“关于这点,拿破仑皇帝也可以有他的说法吧。本来从一开始,如果各国都承认他登上帝位的事实,就不会发生之后连绵的战争,不是吗。不过,我现在也不想跟你争论这个。先请你带我们到‘双角兽之塔’吧。”
劳斯贝尔克大尉轻蔑地撇撇嘴。
“你以为普鲁士的军官会怕你们的恐吓吗。有本事就杀了我好了。”
放慢了马的脚步,拉斐特小声问蒙塔榭:
“你怎么看?”
“看起来那个男人是认真相信关在塔里的就是拿破仑皇帝……”
“不过相信什么和知道确属事实是两码事啊。”
“没错。”
蒙塔榭抬头望天,微微眯起眼睛:
“雾好像要散了,起风了。”
微弱的初冬阳光,映照得所有人脸色发白。珂莉安又环视一下周围,想想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样狭窄的崖道上,周围又有雾,骑马登上去肯定看不清四周的情况。
似乎有个动物跃过断崖。
“啊,是鹿。在断崖上跳跃得那么灵活。”
亚历克不禁钦佩。两头鹿一前一后从断崖上的山道上追逐着跑过去。
“反过来说,不时鹿也爬不上这样的断崖啦。”
“不,我们要下马,不过还是把马牵着走吧。也不知道这后面地形会有什么变化,到时候再弃马也不迟。”
“那么我们一起徒步前进吧,请你带路,大尉。”
劳斯贝尔克大尉扭曲着嘴角,默默无语地开始攀登崖道。蒙塔榭跟在他后面,接下来是珂莉安、拉斐特、亚历克,几个人牵着马开始爬坡。
这个季节,下午四点天就黑了。要赶在日落前尽可能多前进一些。
几个人沒有工夫欣赏周围绝美的景色,牵着马,留意着脚下的道路,前进了两个小时左右,突然之间,那座塔出现在他们面前。
外形看起来像两个并排的大圆桶。灰色的石壁上开着几个小小的方形窗户,纵向排列,一共五个。塔高估计有五层楼左右。枯萎的藤草蔓延在墙壁上,像被枯瘦的蛇附了体,给人恐怖的感觉。小小的窗户上装有铁栅栏,铁栅栏内是玻璃,玻璃内似乎是厚重的窗帘。
雾几乎已经散去了,夜幕渐渐逼近。太阳发出微弱的金黄色光线,慢慢沉向莱茵河西岸。周围的天色略微发白,离太阳比较远的天空越来越黑,早早的已经可以看到一两颗星星。
厚重的门扉似乎是木制的,表面上贴了一层青铜板。门板中央有个动物头像的雕塑,外形很像马,但是竖着两只角。一只在前额上,另一只在鼻梁的位置——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某种幻想中的动物。
“是双角兽。”
亚历克轻声说。珂莉安明白,自己终于到达目的地了。
第五章
珂莉安登上高塔,探求神秘囚犯的真实身份
Ⅰ
珂莉安等人在环绕塔身的石墙外站了一会儿。她摸了摸大门的门扉,手感坚硬冰冷。厚重的木制门板上贴着青铜板。样子很新,当然不可能是十字军时代留下的东西。
看到法国佬们磨磨蹭蹭地似乎不打算进去,;劳斯贝尔克大尉忍不住催促起来:
“怎么了,不进去吗?”
听他这一说,蒙塔榭用不善的眼光盯着大尉。
“阁下这话真是奇怪啊。虽然多亏你带路,我们应该感谢你才是。”
“没错,骄傲的普鲁士宪兵大尉先生,一路上毫不让步,居然纡尊降贵把我们一直带到这里,让人不得不感激啊。”
拉斐特对大尉说的话中,嘲讽口气一点都不掩饰。
“你说过‘等的就是你们这种人’,这句话让我很在意。”
“什……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哎呀,大尉,应该不是星光的原因吧,不过你脸色可不太好啊。还是休息一会比较好。”
珂莉安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称是——对了,蒙塔榭和拉斐特是警惕对方有没有陷阱。明明口头上一直说着绝对不会带路,劳斯贝尔克大尉却老老实实地把他们几个人一路引向塔门。身经百战的蒙塔榭和拉斐特当然觉得很可疑。
包括劳斯贝尔克大尉在内的五个人离开双角兽之塔,走向附近的森林。一直走到一块二十米见方的空地,几个人坐下来,将马拴在树上,拿出备用的面包、火腿、奶酪当做晚饭。几个大人从布制的水壶里喝着葡萄酒。珂莉安为了补充水分,也从水瓶里喝着泉水。同时为了暖和身体,小口小口地啜着葡萄酒。胃里暖合起来,脸颊也有点发热。她深呼吸一口气,眺望下方,莱茵河水面到夜间也是白花花一片。
莱茵河毕竟不是圣罗兰河。原来还有河水到十二月也不冻冰,还在缓缓流淌。
关于故乡的回忆牵扯着珂莉安的思绪。她想了想,向被捆住的劳斯贝尔克大尉送上饮食。
“不要。”只得到对方一句粗鲁的回答。
“小心别感冒了,小姐。”
“谢谢。不过没关系的,我可是生在加拿大长在加拿大的。”
“这样啊。在下也在俄罗斯过过冬,那种经验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
珂莉安以外他的话还会继续,但蒙塔榭突然止住了话头。
初冬的星座升上夜空。略呈淡青的银色光芒,仿佛无数的粒子就要倾注到地面上似的。
“在加拿大可分不清星座。”
珂莉安心中感到热乎乎的,似乎并不只是葡萄酒的原因。
一阵悠闲但很强壮的脚步声靠近过来。是亚历克走过来了。
“不错嘛,珂莉安,正好充分利用了时间。今天应该是十二月一日。没想到刚刚渡过莱茵河就能直接到达目的地啊。”
“多亏了亚历克帮忙呢,谢谢。”
“不不,我沒帮上什么忙。要让老年人再显一显身手嘛。”
说到“老年人”的时候,亚历克故意放低了声音,不让另外两人听到。
“不过,调查事情真相可能要花上十天以上的时间,可不能掉以轻心啊,珂莉安。”
“是啊。不光是我,亚历克不也是要在圣诞节前赶回巴黎吗?其实,没准今天就是什么作品的截稿日吧?”
“哪里,不用担心。害怕编辑和债主,还当什么作家。对他们来说,只有我不在了,才会发现我的价值。等我回到巴黎的时候,‘一定要写好作品啊’——塔门会哭着来求我呢。”
——真的假的啊,珂莉安想。不过他并不想破坏此刻伙伴之间和睦的气氛,而且还有别的事情让她在意。
“对了,亚历克,刚才劳斯贝尔克大尉说的话,你怎么看?明知道里面关的人是拿破仑皇帝,还要带上伪装的假面,这太奇怪了。”
亚历克用粗大的手指挠挠下颌。
“说不定这种顺序是反的,珂莉安。就是说,是这样的——有人看到带假面的囚犯,就忍不住怀疑到底是什么人。猜疑来猜疑去,就会想到那是不是拿破仑皇帝。实际上,蒙塔榭白天说过,只有本应死掉的拿破仑皇帝还活着,才会带上假面伪装他的身份,并且幽闭起来。”
亚历克扭头打了个喷嚏。珂莉安搜索着记忆,歪着头问:
“可是,亚历克自己也说过,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拿破仑皇帝杀掉,事情不就简单了吗?”
“啊,我说过这话吗。”
“说过呀!”
亚历克用大手挠挠头:
“嗯……不过,说不定是怕真的把皇帝杀死,会被人追杀吧……不对,本来也有传言说皇帝是被英国人毒死的,那么,到底怎么回事呢……”
自称天才作家的人陷入了思考,珂莉安看他也没有结论,悄悄离开他身边。她突然发现拉斐特面向塔的方向伫立着,靠近一看,他正通过望远镜观察那边的情况。在深夜的另一端,可以看到几个不是星光的光点——那是塔身上的窗户透出啦的光线。拉斐特感到身旁有人,动了一下。珂莉安开口了:
“能看见那边的灯火呢。”
“可以肯定里面有人。”
放下望远镜,拉斐特环顾周围。看到交叉着手臂陷入沉思的蒙塔榭,他走过去,两人小声交谈着。
在蒙塔榭和拉斐特商量的时候,珂莉安看守着劳斯贝尔克大尉。正方形脸的普鲁士宪兵大尉做了无数努力试图解开绳子,结果越挣扎绳子勒得越紧,到现在终于放弃了,只是无奈地抱怨着。
“那么,接下来我们也生一把盛大的篝火吧。”
珂莉安吃了一惊。在巴黎遇上这几个伙伴以来,他们的举动时常出乎她的意料,这次也不例外。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问道:
“点起火来对方不就发现我们在森林里了吗?塔里要是有人的话,一定会看见火光吧?他们一定会觉得可疑,出来搜查的吧?”
“他们要是不来搜查才麻烦了呢。”
拉斐特游刃有余地笑笑,冲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方向扬扬下巴:
“就请那位宪兵大尉当我们的诱饵吧。”
这时候,远处漆黑沉静的森林中传来狼的嚎叫声。劳斯贝尔克大尉忍不住悚然侧目,珂莉安轻声安稳道:
“没关系,狼不会接近火焰,就不会伤人。这一点加拿大和德意志的狼肯定是一样的。”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
“双角兽之塔”上产生一阵骚乱。几个人影指着森林,用德语交谈着:
“喂,那边有火光!”
“不知道跟劳斯贝尔克大尉被绑架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那样的话,我们应该带上充足的人手和装备赶快出动。据说绑架了劳斯贝尔克大尉的那几个法兰西人手段很是了得。”
负责警戒的普鲁士军士们终于打开大门,向夜幕中的森林进发。他们足有三十个人。他们前进的目标是可疑的篝火,但是天色已经全黑,又是在森林之中,而且为了不暴露自身,他们自己也沒有带上松明、提灯之类的照明工具。花了比白天行进速度起码五倍以上的时间,军士们终于到达了黑暗森林中有光亮的空地。
“啊,是劳斯贝尔克大尉!”
普鲁士的军士们一边警戒四周,一边赶向大尉身边。不幸的大尉被捆在熊熊燃烧的红色篝火旁边。
“大尉,你没事吧,太好了。”
劳斯贝尔克大尉嘴里堵的东西被拿开。他对获救沒有一点感谢的意思,气急败坏地大叫:
“一群白痴!彻底上当了!”
军士们被大尉的爆发吓懵了,只是问道:
“他……他们是什么人?”
“就是白天在酒馆里遇上的那些人。他们抓住了本官,都是拿破仑派的残党。他们故意在森林里点火,吸引你们的注意力,趁这个机会分散塔里的警备!”
“啊……”
军士们意想不到,叫了一声呆住了。出动了三十个军士,“双角兽之塔”的警备力量变得薄弱了很多。他们到现在才发现。
“糟糕,赶快回塔去!”
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怒吼射向匆忙赶回去的军士们背后:
“回来回来,一群白痴!还不快把本官解开!”
两三个军士赶紧折返,帮劳斯贝尔克大尉解开绳子。但是,摇曳的篝火照不清楚近前的东西。海盗式的捆绑方法本来就很复杂,在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挣扎之下完全勒紧。最后用刀子把绳子全都隔断,也花了普鲁士军士们不少的时间。
Ⅱ
星光倾斜之中,阴暗的地面上有个漆黑的影子。这是在围绕“双角兽之塔”的高墙下。
“亚历克,抱歉了,让我踩一下。”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以巨大的身影作为平台,一个瘦小的身影灵巧地爬上高墙。她把手中粗绳子的一端向墙外放下,三个大人牢牢拉住。另一端在内侧放下之后,她顺着绳子落到地上——当然,这就是珂莉安。
“赌一赌而已。”
拉斐特向伙伴解释着。
“也不知道可疑的人靠近的时候,‘双角兽之塔’里守备的军士会不会出动。他们要是坚守不出,我们也无可奈何。也想不到别的什么办法。还好,他们没这样,果然主动出击,真实帮我们大忙了。”
“先别说了,快爬上来。”
珂莉安把绳子拴在附近的树上,对墙外的人悄声叫道。
全都顺利进入围墙内侧后,四个人蹑手蹑脚地接近塔身。根本沒有狗吠叫报警,可见塔的警备中沒有军用犬。
围墙内侧是荒芜的庭院。几乎都是裸露的土地,散落着几块大石头。只有通向高塔正门的门闩,估计一个人很难抬动。
拉斐特对亚历克说:
“你来帮我,把门闩卸下来,敞开大门。”
“我们都已经进来了呀?”
“你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卸下门闩敞开大门之后,拉斐特捡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对准高塔玄关的门扉扔过去,发出坚硬的声音。
“谁?!”
不知什么人尖叫一声,门扉迅速敞开。一个长方形的白色光岛浮现在黑暗的地面上。塔里的灯火都亮了起来。
两个普鲁士步兵端着带刺刀的步枪走出来。黑色军帽的帽檐下,两人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他们警惕地走出玄关,扫视阴森幽静的庭院。他们发现围墙的大门敞开着,忍不住低声惊叫。
他们正要赶上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候,拉斐特和蒙塔榭从两人背后跳出来。
把晕过去的普鲁士军士的身体藏在建筑物的阴影处,拉斐特笑道:
“普鲁士军都很勇敢,军律也很严格。不过正规军对付这种奇袭的战术总是措手不及。”
“没想到在深山里还能见识到海盗式的战斗啊。”
“可惜观赏的人不多。我在新奥尔良与英军作战的时候,有多少美女挥舞着手帕目送着我呢……”
拉斐特不说话了——因为发现珂莉安在瞪着他。
“哎,没时间回忆了。再把大门上的门闩闩好吧。出去查看的那些军士回来了,一时半会也不容易冲进来。”
四个人很快就准备完毕。蒙塔榭右手执长剑,左手握着短剑。拉斐特右手是心爱的短刀,左手是惯用的垂直双筒手枪。亚历克的腰带上别着垂直双筒手枪,手里拿着棍子。珂莉安手持一把刀子。
进入塔里后,他们把玄关的门闩也放下,然后扫视周围的环境。地面是石板质地,墙壁和天花板都是裸露的石块。看起来基本上都是十字军时代的样式,珂莉安也不确定,不过肯定是相当古老的。墙壁上钉着几个铁环,铁环里插着松明,橙色的火焰摇曳不定。侵入塔内的四个人在火焰的摇曳中在地面上投下漆黑的影子,颇有恐怖的气氛。
“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啊。”
珂莉安小声说。拉斐特轻轻耸耸肩:
“总之,先跟着剑客大叔吧。”
蒙塔榭已经默默地迈开步伐。
玄关里的厅堂在并列的圆桶形双塔中的一边。有通道向另一边的高塔。狭长的通道另一端也是一个厅堂,可以看到通向楼上的台阶。蒙塔榭朝台阶走去。
“往上爬吧。大家都要小心。”
拉斐特代替总是沉默无言的蒙塔榭提醒着。石砌的台阶很宽敞,沒有转角。抬头望望,厅堂在塔的顶端,每层都有回廊式的转角。也就是说,下一层如果有人入侵,可疑从上层一览无余。
“难道塔里面已经沒有警备的军士了吗?”
“应该不会。估计本来守备在楼下几层的警卫看到我们当做圈套的火光,赶到森林里去了。不过,上面几层不会没人看守吧。”
拉斐特刚刚回答了珂莉安的问题,头上响起尖锐的叫声。是德语。四层的转角处有个明显是普鲁士军士的人探头往下看,正好看到珂莉安。双方视线相遇,那个军士又叫嚷了几句,不见了踪影。
“他好像去叫帮手了。”
“上!”
蒙塔榭简短地说了一句,猛然冲上台阶。拉斐特、珂莉安、亚历克依次跟上。
二层到三层,从三层冲到四层的时候,身着普鲁士军装的集团踏着响亮的脚步声杀到了。其中一个刚把枪口指向他们,枪声在珂莉安身侧炸响,那个士兵捂着手腕撤下去。
“别胡乱开枪,小心打中自己人哦!”
拉斐特仍然举着枪,继续腾挪而上。的确,普鲁士军士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施展不开,很容易走火。
“帕乌尔中尉,怎么办?”
军士们征求着长官的指示。
被称为帕乌尔中尉的年轻士官瞪着入侵者们,向下属指示说:
“虽然应该活捉他们,让他们招出幕后主使,没办法的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格杀勿论!”
刷刷拔剑的声音回应着他的指示。
“大言不惭地宣扬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会很丢脸的,小兄弟。”
蒙塔榭耻笑着。
“不过我估计你也听不进年长者的忠告啦。”
“你说什么,无法无天的入侵者!”
“我给你提个忠告而已。”
说这句话的时候,蒙塔榭已经逼近到普鲁士军士眼前。措手不及的普鲁士军士还来不及拉开阵势,长剑嗡鸣,短剑闪烁,眨眼间五六个兵士的剑已经被打落,纷纷捂着手臂或大腿倒在地上。
帕乌尔中尉愤怒地冲上来:
“你跟我打,我们一决胜负!”
蒙塔榭藐视地打量着年轻的中尉:
“小兄弟,你有没有实战的经验啊?”
“住口,你这拿破仑派的残党!”
帕乌尔中尉响亮地拔出军刀,摆好架势,蓝色的眼睛里充满决斗的战意。
“姿势跟教科书一样标准,架子不错嘛。”
蒙塔榭骤然前进。
帕乌尔中尉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只见双方的兵刃激烈交锋了两三次,军刀就从帕乌尔中尉手中飞了出去,被蒙塔榭的长剑一带,弹飞出去掉在地上,发出空洞而沉重的声音。
两手空空的帕乌尔中尉茫然呆立。还有四五个沒受伤的普鲁士军士看到眼前难以置信的光景,都手握武器僵住了。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输了剑就会在背后放黑枪的男人。不说别的,你们让路吧。”
蒙塔榭挥了挥左手的短剑,向三个伙伴发出信号。几个人仍然按拉斐特、珂莉安、亚历克这个顺序,冲上通向第五层的台阶。蒙塔榭确认几个人安全后自己也跟上去。他的脚步不慌不忙,其实是为了调整自己的呼吸。帕乌尔中尉似乎并没有看出这一点,他带着对卓绝剑客的钦佩和败北的失落感,目送蒙塔榭走过。
“马上就要到顶层了。”
珂莉安回应着拉斐特:
“终于到这一步了啊。”
“嗯,我们终于到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能不能再从这儿平安下去了。”
亚历克在转角处向下望了望、帕乌尔中尉和其他的普鲁士军士们也在从下往上看。
“他们似乎不想追过来,到底有什么打算呢。有几个人在那儿冷笑呢?”
听着伙伴们在背后讨论的声音,蒙塔榭沿着走廊前进,仍然是右手长剑、左手短剑的姿势。剑上带着普鲁士军士的血迹。
在摇曳的松明火焰之中,可以看到走廊尽头有道门。顶端半圆的长方形门板,似乎是橡木质地,非常厚重。
蒙塔榭在离门还有三步左右的距离站住了。珂莉安和亚历克站在他右边,拉斐特在左边,四个人肩并肩占住了整个走廊。
“这就是尽头了。”
蒙塔榭悄声说。
“拿破仑皇帝就在这里吗……”
珂莉安的话音未落,门打开了。沒有任何预兆,突然从里面向外敞开。
一个男人站在门内。
Ⅲ
那个男人脸上带着面具。劳斯贝尔克大尉所言不假。
面具是威尼斯的假面狂欢节上常见的那种式样,隐藏了脸的上半部分,只能看到他线条坚毅的嘴。面具里的双眼显示出坚定的意志,几乎有些冷酷。
珂莉安被震住了。
“这个人就是拿破仑皇帝?”
“不对,他不是皇帝陛下。”
蒙塔榭断言。他的目光像鹰一样尖锐,刺向带着假面的男人。
“皇帝陛下比我矮一些,但这个男人不是。皇帝陛下总不可能在圣赫勒那岛期间长高了吧。”
蒙塔榭重新握好剑。
“他穿的也是普鲁士军服。那不是普通士官的打扮,是将军的军服。你到底是什么人?”
带假面的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前进一步,完全背对着门。这个男人显然不是囚徒,不仅双手沒被捆住,而且……
“蒙塔榭,小心,他有剑!”
不用珂莉安提醒,蒙塔榭早就准备好了。跟蒙塔榭一样,假面男人也是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哦,果然跟下层那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子不一样,这家伙看起来本事不错。”
蒙塔榭像滑行一般向右前方迈进一步。对方也同样无声无息地向右前方进了一步。两人向右画出了一个缓缓转动的圆形,试图逼近对付的左侧。
还没动剑,双方的决斗已经开始了。别说把他救出去了,这个带面具的男人本来就是自由身,是为了铲除到这里一探究竟的人守在这里的。
拉斐特本想用枪瞄准对方,不知为什么打消了这个念头,把手放下了。
“不开枪吗,拉斐特船长?”
珂莉安小声问道,拉斐特也悄声回答:
“现在开枪的话,我说不定会被蒙塔榭杀死在这儿吧,跟那些普鲁士军士一样,不能背后开黑枪。我们只能在这守着。”
“你说的对。蒙塔榭一定会获胜的。”
珂莉安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说道。
蒙塔榭很清楚,戴面具的男人是值得敬畏的对手。珂莉安第一次看到蒙塔榭如此谨慎地试探对方。戴面具的男人似乎也不愿轻易下手,只是无声地等待合适的机会。
让人敛气息声的沉默被意想不到的事情打破了。杂乱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充满愤怒和敌意的叫嚷和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急促地冲上来。
“他们竟然一直闯到这里!可恨的法兰西人!”
恢复自由的劳斯贝尔克大尉似乎终于赶回来了。
绷紧的弦断了。
蒙塔榭出手了。面具男人也出手了。珂莉安看不出谁的动作更快。空气被剑声划破,剑刃反射着松明的火焰,闪烁不定,仿佛万道流星划过。
蒙塔榭刺出的长剑几乎到了面具男人的心脏前,被对方的短剑挡了出去。同时,面具男人长剑斜劈,在蒙塔榭颈部附近也被蒙塔榭的短剑破解开了。剑锋相交,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两人已经交换了位置。
突刺和斩劈都快被对手难以置信的速度和灵巧化开了。速度快得连双方交锋的回合次数都数不清。
蒙塔榭右边的袖口被斩下一块。面具男人胸前的扣子也从军装上飞离。
随着持续的打斗,两人渐渐从走廊移动到回廊上。一方前进,一方后退;忽而向右跳跃,忽而向左腾挪;你有刺突,我有斩劈;时而招架,时而格挡。
看到蒙塔榭左颊上淌下一条红线,珂莉安差点惊叫起来。几乎就在同时,面具男人左手的指间也飞出血花。
两人都是第一次受伤,但剑的速度和灵敏度、斩击的力量和气势都沒有丝毫衰弱。但是,珂莉安感觉蒙塔榭的呼吸节奏有点凌乱了。
再这样长时间打斗下去对蒙塔榭非常不利。珂莉安正这样想的时候,蒙塔榭手中的剑变成一道闪电,直袭敌人脸部。
随着异样的声音响起,面具被划破了。
破碎的面具分成左右两半飞向空中。不等面具落地,蒙塔榭又赶上一步送上一招。
失去面具的敌人以难以置信的灵活折回了手腕,招架住蒙塔榭必杀的一击。钢刃和钢刃激烈碰撞,溅起的火花灼烧着打斗中和旁观中的每个人的眼眸。
敌人虽然用近乎可怕的技巧架住了蒙塔榭的攻势,但是,只是技术上的招架,身体最终还是失去了平衡。敌人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也没能站稳脚步。杂乱的步伐后,敌人终于倒在地上。
蒙塔榭站住了。头发蓬乱了,汗水刷刷地淌下,急促地呼吸着。他脸上流着血,撤回长剑向对方说:
“起来吧,我们重新较量。”
应着蒙塔榭的声音,敌人站起来了,只是把剑扔在地上,微笑着说:
“不,我输了。”
普鲁士军士们脚步匆忙地沿着台阶冲上来,挥着剑逼近蒙塔榭。
“住手吧,他可不是你们能打赢的对手。”
除去面具的男人制止了杀气腾腾的普鲁士军士,单膝仍然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蒙塔榭。那男人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的,长得很英俊。
“热拉尔准将,是吧。相隔十五年,又见到您了。”
男人含着敬意叫出蒙塔榭的另一个名字。
“这么说来,你是谁?”
“您忘了吗?啊,这也难怪……我是普鲁士王国骑兵团的艾菲莱姆·冯·斯坦伯爵。在滑铁卢初次与您试剑的时候,我才刚满二十岁。”
蒙塔榭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对方。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如此,你的确是斯坦伯爵。你是滑铁卢战役中最让人棘手的剑士。请起来吧。”
斯坦伯爵站起来,回头看看手下的军士们:
“大家都把剑放下。这位是艾蒂安·热拉尔准将。全法兰西第一——不,欧洲最优秀的剑士。你们要遵守礼节!”
斯坦伯爵的声音格外宏亮。
呆立的军士们有的慌忙把剑收回鞘中,有的放下手枪。劳斯贝尔克大尉想说什么,最终也沒有出声,只是长叹一口气。帕乌尔中尉挤开他走上一步问道:
“热拉尔,莫非是……”
帕乌尔中尉喘着气问道,声音和表情都露出敬畏的感觉。
“那个拿破仑麾下,剑术无出其右的第一剑客热拉尔?这个人就是那个成为传说的轻骑兵?”
“不敢称什么传说,不过在下正是热拉尔。”
一向自称蒙塔榭的男人,对珂莉安行了个礼:
“就是这样,小姐,在下本名艾蒂安·热拉尔。多有得罪了。”
“久仰您的大名。”
拉斐特和亚历克异口同声说,珂莉安却说不出话来。与自称蒙塔榭的这个人相遇以来,至今遇到的种种事情像风车的翅膀一样回转着,让珂莉安应接不暇。自己脚下的石质地板突然变得好像浮云一般虚空。只听到斯坦伯爵的声音:
“不过,为什么热拉尔阁下会来到这里,请一定告诉我原因。”
Ⅳ
剑已入鞘,枪已入匣。虽然还有几分紧张的感觉挥之不去,已经进入了双方可以谈话的气氛。
“我想彼此都是另有隐情的吧,伯爵。”
热拉尔说出这句话,低下了头,但不是对斯坦伯爵,而是对珂莉安。
“在下——说明之前,先要对小姐道歉。在下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了小姐。”
珂莉安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是沉默着。热拉尔又转向斯坦伯爵:
“传闻中被关在这座塔里的囚徒究竟是什么人,在下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不是拿破仑皇帝。”
“为什么?”
“在下知道,拿破仑皇帝千真万确已经驾崩了。这是因为……”
热拉尔静静地陈述着。
“九年前,一八二一年的五月,在下也在圣赫勒那岛上。”
包括珂莉安在内,在场的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气。斯坦伯爵终于忍不住问:
“这么说,您是亲眼见到拿破仑皇帝过世的了?!”
“正是,是在下亲眼所见。”
热拉尔肯定了。斯坦伯爵恍然大悟似的问道:
“过去常常听说有前往圣赫勒那营救拿破仑皇帝的计划。您就是实行计划的人吗?”
“没错。”
“可是不管怎么想,凭您一个人的力量也是不可能的吧。”
“当然了。但是,我不能说出同志们的名字,因为不能给他们带去麻烦。夸张一点说,在下是代表着百万法兰西人行动的。”
热拉尔轻轻闭上眼睛。
“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让人想忘也忘不了的日子。在下和同志们悄悄地在圣赫勒那岛登陆了。那是从法兰西西北部港口出海两个月后的事情……”
圣赫勒那岛是位于绝海中心的孤岛,却是欧洲绕开非洲大陆南端出海进入印度洋上的要塞。远航到遥远的印度和中国的船只,必须在圣赫勒那岛停靠,补充新鲜的饮水、蔬菜和水果。
混进这样的航船之后,热拉尔接近了圣赫勒那岛。趁着夜色翻下船舷,在强风吹起的巨浪中,从海岛的南岸登录了。他躲过英国守备军士严密的警备,终于赶到拿破仑皇帝被软禁的朗伍德(Longwood)时已经深夜了。那是五月六日临晨两点时分。
单层建筑物的窗户上透出白色的光线。按说临晨两点,住在房子里的人应该还没有起来。位于南半球的圣赫勒那岛在五月份应该还是秋季,但热拉尔的额头上、脖子上却冒出汗来。他的腿都开始战栗了。
“在下从窗户向室内窥探了一下。二十个左右的男男女女,都跪在地上祈祷着。然后在下看到了——地中央放着一具灵柩,皇帝几躺在上面。”
无论是法兰西人还是普鲁士人,都敛气息声听着热拉尔的讲述。
“……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在下向皇帝告别后,冒充最近遭海难沉船的船员,遇上了英军。我被扣押了一阵子,半年之后回到法兰西。”
热拉尔把视线投向珂莉安。
“小姐,你说过,你想让皇帝再看一眼巴黎。就因为这句话,在下下了决心。不仅为了达到在下自己的目的,也一定要保护好小姐。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沒有半点虚言。”
珂莉安仍然沒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又点点头。
拉斐特沉稳地说:
“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请恕我失礼,还是想确认一下。热拉尔阁下在圣赫勒那岛上所见的遗体,确实是拿破仑皇帝吗?”
“在下不可能看错皇帝的尊荣,可以以本人的名誉作担保。皇帝确实是在九年前的五月,在圣赫勒那岛故去了。”
啊……很多人同时长叹一声。
热拉尔继续说:
“最早听说‘双角兽之塔’的传言时,在下气得忍无可忍——当然,并不是对小姐生气——什么人散布这种流言?把死者变成活着的幽灵加以利用的家伙,在下决不能饶恕!”
珂莉安发现斯坦伯爵垂下眼睛。
“那天晚上,在下喝醉了酒乱斗了一番,反而打消了一切动摇的想法。我知道小姐找人同行,心想正好,恰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我想亲自到莱茵河边,亲眼看看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散布这种流言,混淆人们的视听。”
“这下你可以确定了。”
说这话的是拉斐特。他又对珂莉安说,
“这样小姐也可以遵守跟祖父的约定。您祖父也可以安心了。”
“是的。”
珂莉安回想到巴黎会见布里克尔伯爵的事情。拿破仑皇帝九年前就在圣赫勒那岛亡故了。死者不可能复活。让布里克尔伯爵产生担心的种子可以消失了。
热拉尔又说:
“一手炮制这出闹剧的,是梅特涅吧?”
热拉尔的声音很平静,斯坦伯爵反而更觉得耻辱。他垂着眼睛,苦涩地答道:
“我也不知道更高层面的事情。至少我接到的指示并不是直接来自梅特涅宰相。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沒有梅特涅宰相的许可而实行这样的计划,我认为是不可能的。”
“斯坦伯爵,阁下是出色的军人。在下很尊敬阁下,也没有指责阁下的意思。阁下也只是领命行事。”
热拉尔走进斯坦伯爵,右手搭在伯爵左肩上。
“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希望让事情真相大白。拿破仑皇帝并没有被囚禁在这座‘双角兽之塔’里。那只是散布可疑的流言,吸引拿破仑皇帝的追随者的到来,然后趁机抓住他们的策略。我说的没错吧,斯坦伯爵?”
“……正是,的确如此。”
斯坦伯爵的表情越发苦涩,似乎说明他原本并不想参与协助这个策略的实施。
一直化名为蒙塔榭的热拉尔,仍然以欧洲第一剑士的风格和魄力向珂莉安说:
“小姐,这样一切谜团都解开了。您可以回到巴黎向您的祖父报告,‘拿破仑皇帝不再双角兽之塔’里。艾蒂安·热拉尔·、让·拉斐特、亚历山大·仲马都是证人。”
突然有人怒声吼道:
“伯爵,难道就白白把这些人放回去吗?”
斯坦伯爵转头看看说话的人,是劳斯贝尔克大尉。
“为什么这么说,大尉?”
“为什么……他们掌握了重大的秘密啊。把他们白白放回去,以后怎么办?”
“大尉,我不想再做出什么丑事了。这关系到祖国普鲁士的名誉。”
斯坦伯爵的声音和表情带有压制劳斯贝尔克大尉的魄力。大尉不情愿地收了声,斯坦伯爵的视线又回到欧洲第一剑士的身上:
“热拉尔准将,您知道卡斯帕·豪兹尔的事情吗?”
“卡斯帕·豪兹尔?”
“您不知道吗?这次的计划就是由卡斯帕·豪兹尔事件引发的。”
但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计划,斯坦伯爵的话并没有主语。在场的几个法兰西人也没有说话。斯坦伯爵讲述的是个离奇的事件。
Ⅴ
如果说“铁面人事件”是法兰西历史上最大的悬案,“卡斯帕·豪兹尔事件”则可以称得上德意志历史上最大的谜团。而且“铁面人事件”已经是过去了事情了,“卡斯帕·豪兹尔事件”是在珂莉安他们此刻同时期发生的事情,也就是现在进行时的离奇事件。
珂莉安他们从巴黎出发是一八三零年的十一月份。在那两年前,一八二八年五月。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德意志南部的拜仁王国的古都纽伦堡。很快有两个市民向他搭话,但他只是一副饥饿疲惫的样子,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他被带到警察那里接受询问,只是惊恐地说出“卡斯帕·豪兹尔”这个名字。
虽然问明了他的名字,却无法发现除此以外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不仅如此,随着调查的深入,围绕着他的谜团越来越深。卡斯帕外表看来有十七岁左右,语言的能力却只有五岁小孩的水平。他极端恐惧黑色和绿色,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经过医师的调查发现,他的腿骨发育有些异常。也就是说,他的畸形是在成长的时期,由于被关闭在狭窄的牢狱空间里阻碍了腿部的发育形成的。
从很多年前开始,巴登大公国就产生了关于后嗣继承的争议,因为年少的幼主失踪了。难道卡斯帕·豪兹尔的真实身份,就是巴登大公国的幼主?莫非他从婴儿时期就被绑架,一直被囚禁在某个秘密的地下囚牢中?
流言越传越神奇,转眼间卡斯帕·豪兹尔就成了德意志最有名的人。各地都有人专程去见他一面。有人想把他收养为义子,也有人要调查他的身世,也有人想利用他收敛钱财。
“卡斯帕·豪兹尔根本是个谎言。他应该作为骗子被抓起来。”——也有人如此主张。
经过一两年的时间,卡斯帕渐渐学会了语言,也能够书写蚊子,甚至打算写一部关于自己经历的自传。但是,这种想法刚刚流传开来,他就数次遭到不明人物的刺杀,身受重伤住院了……
“哦,的确是很离奇的故事,不过,但现在也不知道这个叫卡斯帕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吗?”
“实际上,有种传言说他可能是拿破仑皇帝的私生子。”
斯坦伯爵的话引得几个法兰西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与其说是吃惊,更像是苦笑的表情。当然,斯坦伯爵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阁下相信这种传闻吗?”
热拉尔换了认真的表情问。这次变成斯坦伯爵苦笑了:
“不,我倒是觉得他有可能是卷入巴登大公国继承纷争中的人,不过,我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只好等今后进一步的调查和研究了。”
卡斯帕·豪兹尔在一八三三年的二月,在深夜的道路上被人袭击,遇刺身亡。实施刺杀的凶手,犯罪的动机都不为人知。而且,曾经在卡斯帕周围的人们,都故意百般阻挠调查的进行。
卡斯帕·豪兹尔的遗体被葬在约翰尼墓地,纽伦堡市长亲自撰写了追悼文。但是直到他本人亡故,“卡斯帕·豪兹尔之谜”也没有解开。不仅如此,围绕着他的疑问越来越多,也有更多的人参与寻求答案,为了争论真相,还有人著书立传。无论多么冷静的德意志人,听到“卡斯帕·豪兹尔”这个名字,都会兴奋地挺身而出,口沫飞溅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过在一八三零年,卡斯帕·豪兹尔还生活在纽伦堡,被称为一个谜题,处在疑云重重的状态下。作为普鲁士将军的斯坦伯爵接到对此事件富有兴趣的要人命令,来到莱茵河边……
“……也就是说,由于发生了卡斯帕·豪兹尔的事件,才想出了这个妄想的策略,是吗?”
亚历克受够了似的说。拉斐特嘲弄地摇摇头:
“这个时代真是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稀奇。总有些人想出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也有人一门心思地相信。”
“是啊。现在布里克尔伯爵就完全相信了呢。”
亚历克点点头。拉斐特好像想解释一下,又转念一想,住口不语。
热拉尔转向珂莉安:
“不过,小姐。”
热拉尔的声音洋溢着温暖。
“从巴黎出来两三天的时候,小姐就发现了我的秘密吧?我的右耳缺了半边。”
珂莉安脸红了。那时候,热拉尔一定从珂莉安的态度上已经看出来了。
“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偷看的。”
“没关系。只不过,那不是什么好让别人看到的事情,我才用头发挡住的。”
热拉尔隔着头发摸摸耳朵。
“在下是在威尼斯失去右耳。那也是距现在二十年左右的事情了。”
“在战斗中吗?”
珂莉安有点不敢相信。蒙塔榭——不,难道威尼斯竟然有如此出色的剑士,竟然用剑削掉艾蒂安·热拉尔的耳朵?要是有这种人的话,只怕是非人类一般的厉害人物。
“不,小姐,在下在剑术上从未败过。”
热拉尔断然说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出羞赧的表情说:
“在下失去右耳,嗯,那个,怎么说呢,大人都有很多事情啦……”
“不会吧……”
珂莉安皱起眉头。难道热拉尔是跟女人争吵,对方一时性急,错手用刀削去了他的耳朵?
“啊,不是的,不是的。”
欧洲最优秀的剑士露出害羞的表情,连严肃的斯坦伯爵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对热拉尔伸出援手的是拉斐特:“我听说热拉尔大叔在威尼斯是为了维护某位女士的名誉,代替她承担了责任。至于除此以外更多的情况,小姐,那属于绅士的私生活,没必要再追问了。”
“光是说得好听,真是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珂莉安并没有真生气。
一路帮助她的三个大人,各自都有女性方面的弱点,但珂莉安并没有因此轻蔑他们的意思。在这些令人钦佩的成年人来说,有一些缺点和弱点可能反而变成了他们的魅力吧。在与他们一同行动的这些天来,珂莉安已经认识到了这点。当然,可能是珂莉安早已把三人当成自己的伙伴才会这么想的。
热拉尔咳嗽一声,对普鲁士将军提出一个请求:
“斯坦伯爵,能请你帮忙写点东西吗?”
“写东西?”
“这位珂莉安·德·布里克尔小姐,确实登上了‘双角兽之塔’,证实了塔中囚徒的真实身份——我想请您写一份这样的证明。”
“这个……”
“这是给布里克尔伯爵这个人看的证据。绝对不会透露给不相干的人,用完之后立即烧毁。以艾蒂安·热拉尔的名誉担保,这份证明绝对不会遭到出于政治目的的滥用——这样可以吗?”
斯坦伯爵考虑了一下,但并没有考虑很久。
“我明白了。既然热拉尔阁下这么说,我就帮您完成吧。帕乌尔中尉,你到楼下那层准备好笔墨和纸。”
“属下明白。”帕乌尔中尉立刻下楼去做准备了。劳斯贝尔克大尉似乎有点不满地捻着胡子,但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斯坦伯爵命令大尉:“要不是热拉尔阁下手下留情,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受伤,马上准备应急的救治,把军医请来。”
“是,立刻去办。”
热拉尔低头致意:“在下对阁下的下属多有冒犯,十分抱歉,伯爵。”
“哪里,能与热拉尔准将刀剑向对一决胜负,即使负伤也是光荣的。那么,我们也下楼去吧。”
普鲁士人和法兰西人都慢慢走下楼梯。
望着热拉尔和斯坦伯爵肩并肩一边走一边交谈,珂莉安也迈开了步子。
亚历克对她说:“哎呀,这下真是万事大吉啊,珂莉安。”
“是啊,不过,还得回到巴黎呢。”
“说得不错,小姐。”拉斐特说。他似乎另有考虑,用慎重的语气说,“还没结束呢。想要解决所以问题,还要等回到巴黎之后。”
第六章
珂莉安回到巴黎,面对意外的真相
Ⅰ
一八三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当天。
细碎的小雪飘向巴黎的街道。一早起来天色就很暗沉,也没有风,教堂的钟声震动着阴冷潮湿的空气。
一辆马车停在圣热尔曼大街一隅,一个少女和三个大人从马车上走下来。他们来到巴勒克边疆宅邸巨大的铁栅栏门前,请求开门。直到一个阴气沉沉的男人终于来开门之前,四个人等了很长时间。这四个人,毫无疑问就是珂莉安、热拉尔、拉斐特、亚历克四人。
他们十二月三日从莱茵河畔出发。按说他们笔直向巴黎前进的话,本来应该十七日或十八日左右就能到达,但是因为怕“拂晓四人组”埋伏在归来的途中,他们的路线先大幅度向南迂回,然后从西向东赶往巴黎,圣诞节当天才到。虽然多花了好几天时间,但一路上沒有阻碍,平安到达。
“今天明明是圣诞节,不过看不出来有什么表示虔诚的举动啊。”
“庭院里好像都被挖开了呢。”
“窗户上也都用铁板封住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个人一边说一边穿过了庭院。
在庭院里挖掘的男人中,有两个帽子戴得特别深,彻底挡住了脸。这两个人,一个是身材强壮得令人惊叹的彪形大汉,另一个是目光阴险,长得像个少年似的年轻人。
“他们回来了啊。”
“现在才回来,这之前都跑到哪去了?”
两人放下鹤嘴锄,对望一眼后,紧紧盯着四人离去的方向。
珂莉安又回到了这个有些昏暗的客厅。已经过去了五十天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室内只有煤油灯昏黄的光线。
墙上的大钟打响了十二下。
“我赶上正午时刻了,祖父。”
珂莉安直视前方说道。
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还有侍立一旁的中年男人,煤油灯的光线与其说是照射着他的脸,倒不如说是投下了更深的阴影,隐藏了他的表情。他发出生硬的声音:
“珂莉安,跟在你左右的那些是什么人?”
“是我的伙伴,马赛先生。从这边开始,他们是热拉尔准将、拉斐特船长和亚历山大·仲马先生。”
马赛猛然扬起眉毛:“热拉尔准将……难道是那个著名的剑士热拉尔?!”
“承蒙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不胜荣幸啊。”
热拉尔轻轻施了个礼,但他眼中沒有丝毫亲热的神色,熠熠生辉的锐利眼神盯着布里克尔伯爵和马赛。伯爵别有用心地倒在轮椅中,视线狠狠地从四个脸上扫过。他右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却藏到盖在膝盖上的毛毯下。
珂莉安一字一句地讲述着:
“我跟他们一起去了莱茵河边。虽然路上遭到一些自称‘拂晓四人组’的暴徒的阻挠,但多亏他们的帮助,平安渡过莱茵河,并且登上了‘双角兽之塔’。”
“你真的登塔了吗?”
马赛的声音中含有某种无法隐藏的动摇。珂莉安点点头,继续说:“结果我们查明,被关在塔里的人不是拿破仑皇帝。以上是我的报告。”
珂莉安不说话了。见伯爵什么话都不说,亚历克移动他的巨体上前一步:
“珂莉安真的登上了双角兽之塔了哦。”
“证据呢?”马赛说。
“真是麻烦,果然还有这么一出。我们三个人不就是证人吗?”
伯爵阴险地说:
“我不能相信你们。”
“可是,我们三个人就是证人……再说还有书面证明呢。”
“我不是说了我不能相信这些东西!”
伯爵的怒声引来热拉尔的冷笑。
“没用的,亚历克,他从一开始就沒打算相信珂莉安的报告。不然,他为什么要把珂莉安赶去莱茵河边呢。”
“没错,热拉尔准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亚历克,你想想,确认珂莉安是布里克尔伯爵的孙女,和探寻双角兽之塔里囚禁的人的身份,这两件事根本就沒有关系。亚历克,换做你要证明珂莉安的身份,你会用什么办法?”
亚历克考虑了一会,回答拉斐特的问题:
“这个嘛,要是我的话,我会派人去加拿大,或者找加拿大当地人进行调查,首先我会找珂莉安的母亲谈谈。不从那里人入手的话,根本得不出什么结论。珂莉安,他没有做这些事吧?”
“……根本沒有。”
热拉尔肯定地说。
“正是这样,老海盗,布里克尔伯爵早就知道双角兽之塔里囚禁的是什么人了。他的目的仅仅是把珂莉安小姐从巴黎和这栋房子里远远地支开而已。”
拉斐特轻轻摊开手:
“没错,热拉尔准将,整个这件事都是为了让珂莉安离开巴黎五十天,为了把她远远的支开这个唯一的目的而组织的。”
煤油灯的灯光摇曳,屋子里几个人的影子也摇曳着,仿佛魔鬼在万魔殿上开会似的,珂莉安心想。环绕在客厅上方的回廊更加昏暗,感觉更像魔鬼的藏身之处。
“五十天时间里能做不少事情呢。比如说,寻找藏匿的财宝啦,伪造文书啦,隐藏尸体啦……”
拉斐特压低了声音,不详的感觉反而充满了珂莉安的心胸。似乎为了甩掉这阵阴影,亚历克格外大声地说:
“但是,做这种事对布里克尔伯爵有什么好处吗?”
“什么都没有——对布里克尔伯爵来说。”
拉斐特的回答顿了一下,亚历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难……难道说……”
“不,亚历克,不是‘难道’。”
拉斐特叹了口气。他故意不看珂莉安,毫不留情地对坐在轮椅上的人说:
“那么,老爷子,到现在为止你要去的够多了。又要什么证明,又要证据,还要想办法让你信任——我看,这个顺序该换换了吧。”
拉斐特上前一步,指着轮椅上的人,以坚决的态度要求:
“让我们看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
昏暗的房间里,空气凝成了冰块。叫声划破了沉默的冰块,但说话的并不是伯爵而是珂莉安:
“你说什么,拉斐特船长?!这个人是布里克尔伯爵,是我的祖父啊。不然他是谁呢?”
热拉尔代替拉斐特做出回答:
“小姐,你是生在加拿大长在加拿大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巴黎,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布里克尔伯爵,对吧?”
“是……是啊。”
珂莉安茫然了。
一八三零年,世界上还不存在照相技术。法兰西画家达盖尔在一八三八年发明了被称为“达盖尔摄影法”的照相技术。在那之前,只有直接见面或者通过肖像画才能知道别人长什么样子。
所以,珂莉安也不知道祖父布里克尔的长相。她只是在巴黎到了这栋房子里,才跟自称布里克尔伯爵的人相遇——当然,她也没有理由特别质疑什么。这时候——
“竟敢胡说八道,你们这些无赖!”
坐在轮椅里的人怒吼起来。露在毛毯外的左手颤抖着。
“我就是真正的吉·德·布里克尔伯爵。你们再说什么无礼的话我绝不会轻饶!”
拉斐特丝毫不为所动,说:
“根据我的调查,布里克尔伯爵最近两个月一直声称得了病,不肯会见朋友,甚至连佣人也都被解雇了——就是为了把所有认识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的人都赶走。”
仿佛有闪电划过——根本看不见出手,热拉尔的剑光一闪。
毛毯从轮椅上飞起,在空中裂成两半,像怪鸟张开双翼一般飞舞着落在地上。不等毛毯落地,剑光再起,一个发出黑色光芒的东西从坐轮椅的人手中掉下来。冰冷的地面上,一把更加冰冷的手枪像车轮似的飞转出去。
自称布里克尔伯爵的人闪过了热拉尔的斩击。他跳起来躲过剑尖,轮椅发出很大的声音倒在地上。伪装伯爵的人站不住脚晃了几下撞到了附近的一个人的膝盖——那是亚历克。他正要捡起掉在地上的枪,这下子也失去了平衡。
完全出于偶然,亚历克恰好压住了假伯爵的左右手,一屁股坐在他身上。被亚历克的体重压住双手,假伯爵发出痛苦的哀叫,双脚猛踢着地板挣扎着。很明显,那是根本没必要坐轮椅的健康双脚。
“呀,这可真是失礼了……”
锐利的声音制止了慌忙要站起来的亚历克:
“亚历克,不能站起来!”
是拉斐特的声音。
“你就这么坐着吧,可别把那家伙的手放开了。”
拉斐特快步走过去,把手伸向身体不能移动的男人头上,抓起一把白色的头发。
Ⅱ
拉斐特把白色的假发扔在手枪旁边。假伯爵头上露出了褐色的真头发。拉斐特看到愣住的珂莉安,立刻移开视线——他几乎不忍心为珂莉安揭穿真相。
“你明白了吧,亚历克,这个人根本不是布里克尔伯爵。”
“这,这我明白。可是,这样的话,冒充伯爵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他是巴贝。”
“巴贝……不就是‘拂晓四人组’的那个?!”
“没错,他原来是舞台演员,非常善于变装。你可不要乱动哦,亚历克,他的手要是能自由活动了,会把你的牙全拔光呢!”
“那我可不干。”
亚历克用全部体重压上去。身着布里克尔伯爵打扮的巴贝痛苦哀嚎着。
“这样最好。”
正在拉斐特点头的时候,一阵风声急促响起。一直沒有动作的马赛从衣服的内袋中拔出一把刀子,正要袭击珂莉安。热拉尔左手一挥,沉重的剑鞘横起,重重地砸上马赛的右手腕。
“马赛先生……”
“珂莉安,这家伙不是马赛。”
刀子掉落在地上,自称马赛的家伙痛得不住呻吟,按住了手腕——可能手腕已经骨折了吧。
“他是‘拂晓四人组’的成员之一,从不露面的男人——克拉克兹。”
“克拉克兹?!真是他吗……”
“没错。按说他们扮演的角色可能掉过来更好,不过,要想扮成老人,可能还是擅长变装的巴贝更合适。克拉克兹要变装成马赛,只需要用本来面目就可以了。有必要的话,他会把目击者杀死——就像现在!”
拉斐特迅速转身。克拉克兹忍着痛跳起来,左手抓起掉落的刀子,冲着拉斐特的心脏冲过去。
热拉尔挥起左手的剑鞘,在克拉克兹颈部狠狠一击。克拉克兹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圈,跌倒在地上。
换成一般人可能会折断颈部。但克拉克兹迅速放松全身,弓起背,把损害降到最低限度。即使如此,他还是遭受了强力的打击,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哼哼,果然是暴徒中的名人。一点都不放松警惕。热拉尔准将,谢谢。”
“可是,你们怎么会知道的?这些人不是我的……祖父和亲人呢?”
珂莉安一边小心提防着克拉克兹不再爬起来,一边问道:
“‘拂晓四人组’总是四个人一同行动。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有两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么一来,还有两个人在哪里?从不露面的男人克拉克兹,和前演员巴贝。”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已经暴露身份的两个男人身上。克拉克兹仍然挣扎着想爬起来。巴贝被压在亚历克巨大的身体下,看起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他装的。
“这么说,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没错,珂莉安。”
珂莉安深吸一口气:
“巴贝装成了我的祖父,克拉克兹装成马赛,这我明白了。可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你是说戴面具的男人吗?”
“是的。”
拉斐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凑近巴贝,扯下他的白胡子——当然,那是粘上去的假胡子。他把胡子扔在地上,接着说:
“那才是真正的马赛。”
“……!”
“这么说,确实有马赛这么个人啦?”
亚历克不屑地低头看看被他压在身下的巴贝。巴贝的脸上,为了化装成老人涂了很多油彩,现在已经花了,变成难看的花脸。
“珂莉安,你的祖父一直很后悔把自己的儿子赶到加拿大去这件事。因为他一时顽固,竟然失去了儿子。因此,他一直希望儿子什么时候会回到他身边,父子可以和好。可惜,儿子竟先于他去世了。”
拉斐特向少女说明。
“你的祖父为此悲叹良久,但是他听说还有孙女健在,非常高兴,本想把你迎接到这所宅子里。”
克拉克兹终于挣扎着爬起半个身子。
“但是这对马赛来说,是不可忍受的事情。如果他是伯爵唯一的血亲,就可以继承伯爵的爵位和财产。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他才能忍受长期的麻烦,现在竟然有人横插一脚,他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呢——所以他想出了办法。”
这时候,热拉尔悄无声息地行动了。他手里提着剑,故意沒有拔剑出鞘,身体贴在墙上,沿着墙边侧着身走到大厅的门口,一点声音都沒发出来。
“小心,有埋伏……”
克拉克兹出声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热拉尔突然从内侧打开门,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大厅。刚才那两个在庭院里掘土的男人,一直靠在门上偷听里面的情形。
“是蒙特帕纳斯和古尔梅尔吧。莱茵河一别,两位别来无恙啊?”
“什么无恙!”
蒙特帕纳斯恨声说道。他抓住刀子的手被热拉尔踩住了。同时,热拉尔的剑尖正抵住古尔梅尔的下颚。当然称不上“无恙”。
就这样,“拂晓四人组”全员都被集中到大厅的中央。其中两个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再也做不了什么手脚。另外两人基本上沒受什么伤,但他们心里都明白,抵抗也是徒劳,表面上还是装得老老实实的。
“布里克尔伯爵家的财产,早就等于废纸一张了。别说五千万法郎,连一枚五苏的铜板都不值。各位真是白费心机了。”
“为什么!”
“怎么可能!”
“别瞎说了!”
“我才不会上当呢!”
“拂晓四人组”一齐咆哮起来。巴贝和克拉克兹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我知道你们不愿相信。花那么大力气跑去莱茵河,今天在这所宅子里乱翻乱找,还挖开庭院,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可惜,各位找寻的布里克尔伯爵家的财产都是幻影。”
“谁会相信你这一派胡言。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吧!”
“真麻烦,你们太小看我海盗之王让·拉斐特了。”
拉斐特摊开双手。在珂莉安看来,他像是比巴贝更优秀的舞台演员。要想成为海盗的首领,演技和机智的辩才应该都是必不可少的吧。因为要统领众多部下,必要的时候一定要有足够的说服力。
“‘拂晓四人组’的各位,我让·拉斐特,年纪轻轻就被人称做海盗之王,你们以为我离开巴黎之前,就不会做另一手准备吗?你们以为我不会在巴黎安排好人当我的耳目,趁我不在的时候收集情报吗?怎么可能,要是连这点手段都沒有,我这颗脑袋,早就被吊在绞刑架上了。”
“拂晓四人组”无话可说,只是眼中的光芒黯淡了,表情一派颓然。他们看到拉斐特的样子,已经失去了自信。
“别光说得那么拽,你有证据吗?”
克拉克兹重重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
“沒有证据,我们才不信。”
“好吧,海涅先生,你出来吧。”
拉斐特呼唤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虚掩的门外传来。一个手里拿着帽子和皮包的男人走进来,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珂莉安吃了一惊。那个年轻男人,就是从巴黎出发前悄悄与拉斐特会面的人。
拉斐特手搭着那个男人的肩膀:
“敌我双方的各位,我向你们介绍一下。他叫海因里希海涅。现在作为法兰克福广讯报的通信员住在巴黎。”
又超出了珂莉安的意料。
“海因里希·海涅?这么说,您就是《罗蕾莱》的词作者?我知道,那首歌很棒啊。”
“呃,哦,是的。哎呀,我很高兴,没想到连外国人也知道这首歌。真是太意外了。”
他似乎比亚历克谦虚得多。珂莉安惭愧地想,自己竟然怀疑他是坏人,真是太不应该了。亚历克哼了一声。看来海涅的作品被珂莉安称赞,他有点不高兴了。拉斐特笑起来:
“不,你也是天才啊,亚历克。要我说的话,海涅先生是写诗的天才,亚历克是戏剧和小说方面的天才。我相信,你们两位都会在文学史名垂青史的——不过,这话先不提——海涅先生,请你把这五十天来你所调查到的事实向大家说明一下吧——对,也向‘拂晓四人组’的各位说明。”
Ⅲ
左侧是珂莉安等四人,右侧是“拂晓四人组”,面对合计八个听众,海涅似乎有点紧张。
“那个……非常遗憾,伯爵家的财产,现在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他借着提灯的光线读着文书:
“这是因为,五千万法郎的财产,几乎都是国债。”
“国债?!”
蒙特帕纳斯高叫。珂莉安歪着头疑惑地问:
“亚历克,什么叫国债?”
“嗯,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所谓国债,就是国家发行的债券。至于债券是什么,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借款的证明。国家首先从国民手中借钱。
例如,有载明“面额一万法郎,期间十年,年利率百分之五”的国债。从银行买到这样的国债,每年可以获得五百法郎的利息支付,十年后将国债拿到银行,可以兑现本金一万法郎——国债的运作就是这样的。
很多人认为,国债是由国家保障的,所以恨安全。但是国家本身都消息了又怎么办呢?找什么人来偿还本金呢?
海涅说道:
“首先是拿破仑皇帝时期法兰西帝国政府发行的国债两千万法郎。现在法兰西帝国已经不存在了。因此,国债作废。”
“拂晓四人组”发出可怕的愤恨的咆哮声,吓得海涅一哆嗦,他咳嗽一声,继续朗读文书:
“接下来是查理十世发行的国债一千五百万法郎。这些经过七月革命,也已经失效了。”
“沒眼光的老头子!”
蒙特帕纳斯说的想必是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克拉克兹练练咋舌,巴贝嘴里嘟囔着什么,古尔梅尔只是交叉着粗大的手臂仰望天花板。“拂晓四人组”的每个人都抱着同样的感想。
“最后,还有若阿尚·缪拉元帅作为那不勒斯国王发行的一千万法郎国债……”
海涅正说着,突然有人发笑。大家吃惊地望向笑声传来的声音,原来是热拉尔准将,他手里仍然握着剑,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这简直是杰作一样的大笑话。缪拉发行的国债!缪拉早就死了。那不勒斯王国也消失了。国债当然也没有任何价值啦。”
“正是如此。”
海涅好像有点抱歉似的说。珂莉安又问亚历克:
“缪拉这个人,是热拉尔准将认识的人吗?”
“缪拉跟拿破仑皇帝的妹妹结婚了,是很著名的骑兵队司令官。十五年前他被奥地利军抓住了,早就被处决了。”
热拉尔还在笑:
“缪拉是个很勇敢的男人。不过他可没有当国王的本事。因为他们夫妇俩只会无端挥霍,多少钱都不够用。连这种家伙发行的国债都买,只怕是买的人太沒眼光了……哎呀,对不起。”
热拉尔看看珂莉安低下了头。拉斐特问:
“海涅先生,按这样计算,应该还有五百万法郎左右,那些财产怎么样呢?”
“啊,那些财产都借给了在七月革命中跟着查理十世亡命逃跑的贵族了。现在还有七八个人活着,不过全都不知所踪,不可能收回来了。”
让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混蛋!”
大个子古尔梅尔咆哮着。一般来说,总是蒙特帕纳斯立刻大吼大叫的,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已经放弃了,只是摇摇头。
“嘁,你骂又有什么用。”
克拉克兹长叹一口气,用阴险的目光盯着珂莉安:
“真是一场闹剧。那么,想把我们几个怎么样?难道要把我们捆起来送进监狱吗?”
“那就是警察的工作了。我们只要保护好小姐的安全就可以了。”
“啊,是么。”
“不说这个——”热拉尔转向拉斐特。
“海盗和诗人两位都干得很漂亮啊。你们两位调查出来的事实肯定不会错。不过这样一来,又有一个新的疑问了。”
“你问吧,准将。”
“就是说,是这样的——这位诗人先生用五十天时间就可以调查出来的情况,真正叫马赛的那个家伙就沒调查过吗?五千万法郎的资产还不让一张废纸,这件事他一直都不知道吗?他想要强夺家产,这不是根本说不通吗?”
“这个问题,我们也想知道。”
克拉克兹愤慨地说,扭头看看伙伴。蒙特帕纳斯、巴贝、古尔梅尔一起点点头。当然,珂莉安也想知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还是让他自己说吧。你也该现身了吧,马赛先生!”
拉斐特呼喊的方向似乎是对着天花板的——不,是天花板附近,上一层的回廊方向。像圣母院中的魔鬼雕塑一般,一个黑影从黑暗中显身了。身着黑衣的人影一直抓着回廊的扶手向下望着。但是蒙特帕纳斯立刻认出来了——“那个臭小子!”,他带着敌意吐出一句话。
黑衣人说话了:
“阁下的演说我已经一一领教了。”
充满恶意的声音。那个人只有双眼像炉火中的炭火一般燃烧着。他射出的憎恨之箭,笔直地向珂莉安刺来。珂莉安下意识地咽了口气,但沒有更多的动摇。她挺起胸膛,直视着真正的马赛。
拉斐特静静地说:
“那么,马赛先生,你有什么应该坦白的,说来听听吧。”
“是吗——我想要这所宅子。从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一直梦想着。我长成大人,表兄莫里斯竟然去了加拿大,想都没想过的机会落在我面前。伯爵一直认为让我这个外甥当继承人也可以,我相信了他才会陪他到现在。可是……”
黑暗中他似乎咬牙切齿。
“就是那个小丫头来巴黎前十天的事情。布里克尔伯爵把我叫来。他很高兴哦,还说什么‘我的孙女要从加拿大回来了。我喜欢她的话,打算让她当继承人’。”
马赛连连咋舌:
“我问过他,‘那样的话我又怎么办呢?’——结果,他是这么回答的,‘很可惜,你就什么都沒有了。本来,我家已经沒有财产了。一直瞒着你真是对不住啊……’”
干涩的笑声在屋里空洞地回响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个沉重的青铜烛台,血溅得到处都是。白头发被染成红色的伯爵倒在地上,趴在那里手脚还能偶尔动一下,我就用烛台又砸了他脑袋几下。”
珂莉安暗暗地攥紧了拳头。三个成年人紧张地望着她。不用担心我——珂莉安在心中默默地说。
“后来的事情就很混乱了。我考虑了很久,最理想的办法,是把那个小丫头当做杀死伯爵的凶手送上断头台。不过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人怀疑到我自己头上。”
“我用最快的速度以五千万法郎为诱饵招来了‘拂晓四人组’。让他们布置成珂莉安来到巴黎的时候伯爵还活着的样子,然后让珂莉安离开巴黎到别的地方去。然后就看情况的变化了——比如,珂莉安在巴黎杀死了伯爵逃亡,或者在莱茵河边溺死,这些结局并不是不可能的。”
“哦,海盗兄弟,这些结局编得可真不错啊。说不定这家伙比那为黑皮肤的大汉更有当作家的天赋呢。不过,很可惜,你的作品再也沒有机会发表了。”
黑皮肤的大汉——也就是亚历克忿忿不平地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张张嘴,哼了一声。他刚刚注意到,空气中似乎有种浓厚的臭味:
“喂,好像有点热啊。”
克拉克兹阴森森地回应巴贝的声音:
“不仅热,还有很多烟呢!”
屋里的所有人都环顾周围。煤油灯的光芒暗淡了,青白的气体烟幕渐渐散开。蒙特帕纳斯惨叫:
“你这小子,竟然放火!”
“反正这房子我也得不到了,索性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好了。有你们这样一群下贱的家伙陪着,我倒是也心甘情愿。”
马赛扬起左手。他手中几个小小的金属物体发出互相碰触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是钥匙。只有用这些钥匙才能跑到屋外。怎么样,想要吗?”
蒙特帕纳斯身体一震,冲到大门前,抓住把手一阵乱摇。他发出愤怒和失望的声音,用手掌猛砸门板。
“混蛋,你想把我们关在里面吗!”
“说得不错。窗户是用钉子钉上的铁板。来吧,你们还能怎么办?”
马赛放声大笑,突然间停止了。随着枪声回响,钥匙串从马赛手中飞了出去。亚历克的手伸向斜上方,手中的枪口还冒着薄薄的青烟,立刻就跟火灾的烟雾融合在一起了。
钥匙串从空中落下。珂莉安和克拉克兹同时伸手去接。热拉尔跨出一步,脚尖一扫,克拉克兹绊倒在地。珂莉安跳起来接住钥匙串。拉斐特称赞亚历克:
“真是出乎我意料,亚历克,你的枪法很是了得啊。为什么一直藏到现在都不露一手呢?”
“我可沒有故意藏着。我跟珂莉安说过,应该让老年人——啊,抱歉——年长者得到功劳的鲜花。”
“呆会儿再得意吧。快走!”
热拉尔抱着珂莉安的肩大叫一声。亚历克和海涅连忙跟上。拉斐特最后又扫了一眼“拂晓四人组”,跟着跑了出去。四个暴徒面面相觑:
“喂,怎么办啊?”
“白痴,都什么时候了还犹豫!”
四个人慌乱了一下赶紧冲出去。跑在最前面的是巴贝。刚才还在假装腿脚不灵便的布里克尔伯爵坐在轮椅上,一旦露出原形,跑得可是真够快的。身体被亚历克压了半天的疼痛好像也忘光了。
转眼间可是真够快的。身体发出异样的声音。墙壁和天花板的碎片带着火花掉下来,火花乱舞,飞溅到头发和衣服上。
珂莉安、热拉尔、亚历克和拉斐特从大门跑了出来,更多跑了几十步。靠近熊熊燃烧的建筑物十分危险。外面的冷气和建筑物燃烧散发出来的热气夹击,在庭院中盘旋着。
“总算逃过火刑啦。”
“马赛呢?马赛在哪儿?”
听到珂莉安的声音,三个大人环视周围。小雪和烟雾夹杂着,其中根本看不到马赛的身影。
“就算不被警察抓住,马赛也不可能再在巴黎街头为所欲为了。”
“是啊,‘拂晓四人组’不可能这样放过那个家伙。不仅被他欺骗,受他利用,还差点被他烧死呢。”
“这样说来,对马赛来说,被警察抓住倒是幸运得多。”
一阵强风扫过,浓烟被风吹得滚滚袭来。依稀可以看到四个人影从玄关跑出来冲向大门。其中一个人影站住了,似乎是有意对着珂莉安招了招手。烟雾消散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那大概是蒙特帕纳斯吧——并没有什么理由,珂莉安就是这样想的。
随着黑烟,火焰吐出无数长舌吞噬着建筑物,终于,这座宅邸坍塌了。几十个警官赶来救火,但是根本来不及。后来他们调查出来,建筑物周围都被泼了油。
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的遗体在地下室的墙壁里被发现了。因为宅邸烧毁,后来推倒地面上的废墟和地基进行整理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其中。
珂莉安为祖父留下伤心的泪水。她以为坐着轮椅的巴贝是自己的祖父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自己会为这个人流泪。但是,想到老伯爵其实是一心期待着与孙女相见,珂莉安再也忍不住了。
在热拉尔、拉斐特、亚历克、海涅四人的陪伴下,珂莉安悄悄地为祖父举行了葬礼,灵柩埋在拉·雪兹神甫公墓。
Ⅳ
一八三一年三月末,巴黎城北门外,几个人正在送别。
珂莉安和海涅一身长途旅行的打扮,送别他们的三个绅士毫无疑问就是热拉尔、拉斐特和亚历克。
这年刚刚开通了从法兰西北部的勒阿弗尔港口出发,经过英国开往加拿大的航船。冬季由于怕有雪暴和冰山等危险,去往加拿大的航路封闭了。珂莉安所乘的航船随着春天的到来再次开通,可以说是法兰西通向加拿大的使者。
“那么,一切拜托了啊,海涅先生。”
“请放心交给我吧,拉斐特先生。我一定会把珂莉安送到勒阿弗尔港口,亲眼看着她登船。”
“送走她以后,你正好可以在法兰西北部四处观赏一下。对你来说,会成为很好的散文和诗作的素材吧。”
“是啊,我会好好游历一番的。”
吹过的春风仍然有些寒冷,树木和草地的绿意却日渐变浓了,甚至已经有蜜蜂绕着花翩翩飞舞。正是适合旅游的好季节。
把行李搬到马车上后,赶车人提着马鞭等待着客人乘车。珂莉安不得不最后与众人告别:
“来到法国真是太好了,都是因为结识了你们。谢谢你们三位。真的非常感谢。我真的很喜欢你们三位。”
珂莉安拥抱着热拉尔,稍稍仰起头,用自己的脸颊贴在欧洲第一剑客的脸颊上。
“热拉尔准将,还是让我叫你蒙塔榭吧。你以后不要喝太多酒,要长命百岁地好好活下去哦。”
“小姐,这是命令吗?”
“是请求哦。”
“嗯,那就没办法了,我尽量遵守吧。”
珂莉安接着拥抱了拉斐特,比拥抱蒙塔榭的时候抬头抬得更高。
“拉斐特船长,海盗在陆地上就没什么用了,这话真是胡说八道。我遇到你之后,完全体会到了这一点。”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啊。不过,要是在海上,我的本事还不止这些呢。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真可惜不能坐我的船回去。”
“谢谢。还有亚历克。”
珂莉安拥抱着亚历克魁梧的身体。亚历克是个彪形大汉,珂莉安不得不用力踮起脚费力地去抱他:
“一定要好好遵守截稿时间,不按时还钱可不行哦!”
“真是的,珂莉安,对我的临别赠言就是这句话吗?”
“哈哈,对不起啦。不过,亚历克,你是天才,所有有义务写出作品让更多的人欣赏。你一定要多写一些作品,我全都会读的。”
“呀,珂莉安是慧眼发现天才的天才,嗯,就照你说的,你再等一等,加拿大的书店里早晚有一天会像山一样堆满我的作品。”
海涅不好意思地叫着他们:“珂莉安小姐,我们差不多该走啦。”
“好的,我马上来。”
几个人都说不出更多的话了。车厢门关上,马车开始前进。
三个人肩并肩地望着从马车窗口一直挥手回望的少女。热拉尔惋惜地说:“她走啦。”
“好像乘着冬天的寒风而来,随着春风而去似的。”
“这话说得不错啊,亚历克,不愧是畅销作品的年轻作家。”
拉斐特称赞着。亚历克挥舞着手杖,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说:
“经过这次的旅行,我得到了其他作家做梦也想不到的宝贵经验呢。珂莉安真是我的创作女神。”
“亚历克!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亚历克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发现好几个年轻的女子都在那里盯着他,吓得他倒退一步。
“啊,梅拉妮,玛丽,蓓尔,连加特林也在……”
“喂喂,你到底有几个啊?”
热拉尔嘟囔着,拉斐特却感叹着奇妙的事情:
“哦,全都是金发女郎,这下我知道亚历克喜欢什么类型了。”
亚历克缩起庞大的身体,直想往热拉尔和拉斐特背后躲,不过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四个美女冲着亚历克奔过来。拉斐特无奈,只有摘下帽子对其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个女子行了个礼:
“很抱歉,不过请问女士,您跟亚历山大·仲马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亚历克儿子的母亲!”
“啊哈哈,原来是这样啊,这可真是非常复杂而重大的关系啊。”
拉斐特说出这样一句与本人很不相称的不得要领的话,热拉尔小声忠告他:
“最好不要介入太深哦,老海盗。她们可不是英军和美军那么低级的对手啊。”
亚历克突然大声说道:“哪里,我知道我知道。亚历山大·仲马是男人中的男人,我可不会让女孩子为我流泪的!”
“真是了不起的宣言啊。接下来就看你的实际行动了,亚历克。”
“我都知道了嘛。”
“既然知道,就赶快工作,把工钱给我!”
“先得给我抚养费哦。你可要好好负起父亲的责任啊。”
“都说我知道了嘛。要想公平的话,先决定一下顺序吧。那么,热拉尔准将,拉斐特船长,你们保重。”
在四个美女的簇拥下,亚历克巨大的背影越行越远了。热拉尔和拉斐特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Ⅴ
就这样,这个故事就要结束了。四个主人公后来的人生是怎样度过的,可能也有读者感兴趣吧。所有,在这里简单讲一讲。
让·拉斐特以巴黎为据点,继续开展了很多活动。法兰西的二月革命,维也纳市民动乱以及后来流放宰相梅特涅的活动,还有波兰独立运动等,种种重要的事件中都可以见到他的名字。不过,让他的名字最广为流传的,是一本书。
一八四七年左右,拉斐特经过诗人海涅的介绍认识了一个德国人。这个德国人由于被认为抱有危险思想,遭到故乡德国的流放,当时正流亡在巴黎。他说出了不起的大话:
“我会用一支笔的力量改变整个世界。早晚有一天,全世界都不会忘记我的名字。”
虽然说着这样的豪言壮语,他却是个一贫如洗的书生,连出版自己写就的书稿的费用都出不起。
拉斐特对这个奇妙的德意志人很感兴趣,替他出了出版费用。这样,这本出版于一八四八年的书,就是卡尔·马克思所著的《共产党宣言》。
人称“改变世界历史的书”——《共产党宣言》,要是沒有加勒比海的海盗之王拉斐特的资助,可能根本不会出版,只能不了了之。
拉斐特一直为了废除美国的奴隶制度而努力,但是最后也沒有看到他所努力的结果,于一八五四年去世了。
他死后一百多年,美国制作了一部名为《大海盗》的电影,受到广泛的好评。主人公让·拉斐特由乔·布里南扮演,扮演他的参谋的是查理·鲍威尔,扮演美军司令官的是查尔顿·海斯顿。
电影中,拉斐特与美军决裂,乘上驶向故乡的航船。他向部下下令说:
“向着黎明,前进!”
——影片以这个场景作为结局。
艾蒂安·热拉尔后来常常往返了巴黎和故乡加斯科捏之间,悠悠度过一生。他还有退休养老金,不奢侈的话完全足矣度日,一直以来享受美味的葡萄酒、写写回忆录为乐。
一八三二年,拿破仑皇帝的皇子在维也纳死去了,年仅二十一岁。他是个聪明人,也非常敬重自己的亡父,始终希望能够继承父亲的遗志,可惜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很多人为此惋惜不已。
一直期待皇子的热拉尔为此大为失望。但是,一八四零年,热拉尔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法兰西和英国之间终于重新开始对话,拿破仑皇帝的遗体也得以从圣赫勒那岛回到巴黎。十一月三十日,运送皇帝灵柩的船到达法兰西港口。
十二月十五日,在巴黎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过去追随着拿破仑皇帝南征北战,后来还活着的将士们几乎都参加了葬礼。
热拉尔当时已经快六十岁了,身穿旧时的轻骑兵士官礼服,与已经上了年纪的战友们一起扶着灵柩在巴黎大道上行进,引起数十万巴黎市民的欢呼。
葬礼结束后,热拉尔已经沒有什么遗憾留下了。一八五二年,拿破仑皇帝的外甥路易·拿破仑通过政变登上了帝位,号称“拿破仑三世”。热拉尔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讽刺地冷笑几声,什么话都没说。
很快,拿破仑三世下令大规模改建巴黎,古老的街道被纷纷拆毁,热拉尔就彻底回到故乡再也不出来了,最后在一八五八年辞世了。
热拉尔的回忆录最终也沒有完成,但他死后,英国作家柯南·道尔对他的生涯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专门收集资料写了一本小说。这本《勇将热拉尔的回忆》受到很多好评,甚至出了续篇。对道尔的热衷读者来说,热拉尔这个名字,跟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挑战者》教授齐名。
亚历山大·仲马有一段时间既写小说也写戏剧,最终还是坚决地走了小说这条道路。他写了数不胜数的作品,全都非常畅销,不仅在法兰西,在全世界都有很多读者。
亚历克果然是个天才。
他的作品中,能称得上永垂不朽的,大概要数《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和其续篇《布拉热隆纳子爵》(铁面人)了。《三个火枪手》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巴黎的勇敢的年轻人,在三个年长的伙伴的帮助下,四处游历冒险的故事。
亚历克活跃的领域不仅是文学世界。虽然落选了,但他作为候选人参加过议会议员的选举,在二月革命的时候也四处奔走。一八六零年,意大利分崩离析的时候,他与意大利统一运动的领导者加里巴尔迪将军意气相投,用自己的豪华游艇当做活动资金,提供了很多援助。在革命和独立运动中,只是沒有流血牺牲,也可以称得上中坚分子。
亚历克是非常畅销的作家,收入相当丰厚,最后成了大富豪。但是,一方面赚了不少钱,另一方面他的生活也相当豪奢,亚历克手中始终沒有存下什么钱。亚历克建了一座城池一般的巨大豪宅,经常像国王一样召开大型舞会,甚至建了豪华的剧场。亚历克为人善良,很多关系很远的亲戚和卖不出作品的新人作家等都寄居在他家,他养活了数百人之多,甚至还供给他们优越的生活。寄居者们在大厅广厦中饮酒歌舞,尽享宴会的时候,亚历克一个人在书房里匆匆忙忙地写着稿子。
他一生中赚到了数百万法郎,结果,老年的时候亚历克已经一文不名,只能寄居在自己儿子家。他的儿子也是作家,人称“小仲马”,以《茶花女》这部作品知名于世。
一八七零年,亚历山大·仲马故世。临死前还反复阅读着自己的作品《三个火枪手》,愉快地自言自语说:
“嗯,写得还不错嘛。”
珂莉安·德·布里克尔平安地回到了加拿大,得到了魁北克州总督夫人奖学金,尽管有人背地里说她“不仅是女人,还是混血”,但她一直努力不懈地学习下去。后来她作为女校的老师和专门为女性代写书信的代笔先生谋得生计,同时用法语为报纸写新闻稿件。
一八三七年,加拿大为了谋求自治权,发生了“帕皮诺的叛乱”。这场动乱立刻被殖民国英国的军队镇压了。珂莉安看到这种情况,决心用笔展开斗争,为了谋求改革和平等写了大量新闻报道。英国政府害怕加拿大和美国政府联手,慢慢地退让,加拿大逐渐扩大了自主权。
一八四二年,珂莉安和自己工作的小报社社长皮埃尔·约瑟夫·奥利克结了婚。从此以后,她被称为“奥利克夫人”。皮埃尔和比自己年轻十五岁的妻子共同经营,并由妻子担任主笔,两人经常彻夜奋战赶写新闻稿。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被称为“地下铁道”的组织。这个组织把在美国遭受虐待的黑人奴隶救出来,引渡到沒有奴隶的加拿大。珂莉安和丈夫都是“地下铁道”的重要成员,不时潜入美国,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四百人以上的黑人奴隶。美国的奴隶拥有者们,虽然不知道珂莉安的真正身份,都从心底里痛恨她,称她为“北国的女魔头”,甚至悬出赏金找人刺杀她,但是始终沒有成功。
一八六五你,作为南北战争的结局,美国废除了奴隶制度。两年后,成立了加拿大联邦,确立了自治权。
珂莉安代替拉斐特见证了美国奴隶制度的废除;代替热拉尔目击了拿破仑三世的没落,直到法兰西共和国的成立,以及以普鲁士为中心的德意志地区的统一;同时,她还亲眼目睹了亚历山大·仲马成为一代文豪蜚声海外。
见证了很多重要的事件后,一八九一年,珂莉安也去世了。
……大概是一八八零的时候吧。
北国的加拿大也已经回春,圣罗兰河悠然流淌,和煦的阳光倾注在河面上。仿佛有金黄色的粒子洒在空气和水面的青绿色里似的,最美好的季节到来了,让人忍不住想欢欣歌唱。
墓地旁是一片山坡的斜面,几乎跟圣罗兰河一般宽阔,正好可以眺望魁北克市。星星形状的斯达特尔要塞的城墙上,卫兵的身影咋一看好像人偶似的。
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戴着帽子,披着薄薄的披肩,带着花访问墓地。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拉着她的手并肩走着,突然问道:
“嗯,奶奶?”
“怎么了,夏洛特?”
孙女调皮地问祖母:
“奶奶,除了爷爷之外,你还恋上过什么人吗?”
祖母慈祥地笑了,故意耸耸肩说:
“哎呀哎呀,夏洛特也到了注意这种事情的年纪啦。”
“别逗我嘛,告诉我吧。”
“这个吗,我爱过的人,只有你爷爷一个。不过……”
“不过?”
“恋上过的人啊,是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了。”
“果然!”
“什么果然?”
“奶奶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我就知道奶奶一定恋爱过。是什么人?奶奶恋上过什么人?”
看到孙女眼中兴奋的闪光,祖母在春光中微微眯起眼镜,好像在回放自己的记忆:
“世界第一的剑客,和世界第一的海盗,还有世界第一的天才作家。”
“嗯……三个人都是?”
“对啊。”
孙女又想起来新的疑问:
“为什么不跟那些人结婚呢?为什么奶奶跟爷爷结婚了呢?”
孙女不停地发问着,像小鹿一样在祖母身边蹦来蹦去。
“我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不能恋爱哦。后来我长大了,就遇上了你的爷爷。而且爷爷是世界第一的好丈夫。”
“也就是说,那些人不会成为好丈夫吗?”
“三个人都不太适合结婚。他们都是自由的,不受他人的命令,自信满满得几乎不可思议……”
“哦……”
孙女仰头看看祖母。白色的墓碑行列要走到头了。祖母熠熠生辉的眼眸和焕发年轻光彩的脸颊,在孙女眼中格外美丽。
“能给我讲讲那些人的故事吗?”
“现在还有点太早啦。”
“为什么?”
“你现在还在好好享受童年的年纪呢。”
山坡上有小路,坡道一直通向圣罗兰河畔的散步道。一座十七世纪建造的女子修道院出现在视野之中。
“等你再长大一点,也想成为出色的大人的时候,我会将给你听的。在莱茵河的浓雾中,仰望着冬日的星空,喝着葡萄酒的夜晚。我自己身边有几个出色的大人,而我自己也想变成那样——我心里产生这种想法,就是在那个晚上了。”
让·拉斐特1782~1854
艾蒂安·热拉尔1782~1858
亚历山大·仲马1802~1870
珂莉安·德·布里克尔1814~1891
——全书完——
致各位读者
《海底两万里》、《地心游记》、《侠盗佐罗》、《三个火枪手》、《铁面人》、《基督山伯爵》、《透明人》、《宇宙战争》、《吸血鬼》、《巴斯克维尔猎犬》、《失落的世界》、《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所罗门王的洞窟》、《庞贝的最后一日》、《格列佛游记》、《鲁滨逊漂流记》、《XXX城的俘虏》……
以上列出的故事,都是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反复阅读的作品。『证明田中大神小时候的口味跟我一样……by已经手抽的菊花田』这些故事都有三个共同的特点:
第一,舞台是外国;
第二,时代与当前的时代不同;
第三,沒有小孩子出场。
这次,很荣幸地接到“MysteryLand”系列的约稿,我也打算写一部符合上述三个条件的作品。虽然这么说,这次的小说还是不得不出现一个少女主人公,不过四个主角当中有三个是成年人。另外的两个条件都毫无问题的达成了。
我小时候,对“用自己熟知的语言描写自己熟知的世界”这类的作品沒有任何兴趣。所有,这部作品可以看成是给各位跟我具有同样阅读倾向的年轻人的一点微薄的献礼,如果能够达成这个目的,我就非常开心了。
开头提到的那些作品,我希望各位一定要读一读。这样,一定可以体会到,故事的世界里是沒有国境的。
“英语和德语都有很多绝对无法翻译成日语的语言,所以读译本也沒有意义。”
也有些成年人会这样说。我觉得,这些人是在沒有国境的世界中,刻意建起了一道隔阂的墙壁,各位可千万不要被他们骗了。与无法翻译的语言相比,可以翻译的语言远要多得多。
——说了这么多自大的话,其实是有一个原因的。
我请一位精通语言学的朋友K君帮我检查过原稿,他说“蒙塔榭(Montachet)”这个名字,在法语中是“蒙塔榭”(モントラツシエ),但在英语中应该是“蒙特拉切特”(モントラエツト)。虽然应该修正,但是作为我写作时参考的主要底本之一,《勇将蒙塔榭回忆录》一书就是这样翻译的,为了向这本译作的译者表示敬意和谢意,我沿用了“蒙塔榭”这个名字。另外,我自己也很喜欢“蒙塔榭”这个词的发音,特地保留下来。这也是因为我对翻译的一点执著兴趣,请各位读者原谅。
万一这部作品在海外出版翻译本,英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德国人也好,读者们应该都会按自己喜欢的发音念吧。想到这点,我觉得也蛮有趣的——不过,出版中文译本时,将如何翻译呢?(译者注:事实上由于作者的设定是Montachet随口说了勃艮第地区的酒名而得名,译者只好google了半天查出这种名酒的通常译法……)
最后是非常重要的说明。
为了这部作品的出版特地约见过作者的讲谈社编辑宇山先生,和他的助手唐木先生、渡边先生,还有从自己万分忙碌的工作中抽出时间,爽快答应为本书绘制插画的鹤田谦二先生,我由衷地感谢你们。在成年人的世界中,才能体会到“能一起工作真是太好了”的美好感觉。
二〇〇五年二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