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红与蓝
※※※
今天的体育课是踢足球。“作家踢足球(※“作家”与“足球”发音相近。),笑嘻嘻”,很有趣的冷笑话吧!正当我在思考时,教室的门静静地打开了。
午后,体育课已经开始了。可是,我实在很讨厌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所以一个人懒洋洋地在无人的昏暗教室内换衣服。
确认自己现在的状况——那超出我的能力。
那么,就不要理会自己混乱的思绪,看看到底是谁走进教室吧!
“……啊!”
那个不速之客踉跄了一下,好像终于发现我的存在,而低声叫道。
声音很可爱,好像是个女孩。不过,我那不可靠的视力,根本看不出对方是谁。
现在正是大家都很在意自己身体的年纪,本来男生是在这间教室换衣服,而女生是在走廊对面的多功能教室换衣服,这是惯例。不过,开始上课的同时,那间多功能教室也被锁起来,所以,我才无奈地在这间充满男生脱下来的脏衣服的教室里换衣服。
因此,有一瞬间我以为是忘了拿东西的男生折回来,全身僵硬像遭到电击似的。不过,当我知道对方是女生时,那道电击就在我体内分解,化作一声叹息流逝。
“吓我一跳。”
那个女生不知何故,用空虚的声音喃喃说着,走到我身边。
我才吓一跳呢!可是,为什么她要走到我的旁边?
那时我正在换衣服,下半身仅着内裤,上半身则穿着体育服,是最不想被拍成照片的模样。虽然这样总比没穿衣服好,但我立刻用手遮住自己的身体。
我感到自己两颊火热得像要冒出烟来,实在太窘了。
那个女生看到我这个样子,笑了笑,说:
“……奇怪的御前江。”
这个声音好耳熟?会这样不客气地叫我的名字的人会是谁?
我终于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认出那对漂亮的双眼皮来。
你是——小岛吗?
“咦?嗯,你干么那么吃惊?”
小岛偏着头,一脸困惑,走到自己的位置——我的隔壁,就坐下来趴在桌子上,我发现她的脸颊流着一串液体,不禁皱着眉:
小岛,你在哭吗?
“嗯——”
为什么?
我无法理解,不识趣地问。我觉得比起流眼泪,小岛更适合笑脸。在个人会议中超过半数支持这个看法。咦?我的想法有些奇怪,什么是个人会议?
脑袋好像有点不清楚。我深呼吸了一下。
小岛在学校常常关照我,对我很友善,让不擅与人交往的我在教室里不会太孤立。她是个好人,好人不可以哭,所以我想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嗯,那个……
想的跟做的不一样,我真是笨。
“……呜呜!”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小岛呜咽着,甚至开始哭了起来。她的肩膀徵微颤抖着,嘴里不断发出像小动物临终前的叫声。
“呜,呜呜,呜呜呜!”
小岛。
我走过去摸摸小岛的头。她的头发很松,好像洋娃娃。
小岛,发生了什么事?你跌倒了吗?你要OK绷吗?
我的书包常备有OK绷。当我伸手找来找去时,小岛哭着摇摇头,喃喃地说“……不是啦——”那是夹杂着泪水的声音。
我觉得很困惑,不知她怎么了,连自己都想哭了。
“谢谢你。”
小岛抬起头来,笑得如花似玉。那个笑容的确是小岛的。教室有些昏暗,她的举止又和平常不一样,所以我不太确定,但她真的是小岛。我现在才想到,今天一早就没看到她。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为什么天使般的她会遇到让她哭泣的事?不禁对让她伤心的命运有些生气。天啊,她到底怎么了?嗯,我好像又搞不清楚了。
小岛自嘲地笑了笑,说:
“没什么,我没事。”
没事的人才不会哭。
我不理她自我安慰的话,看了她一眼,她一脸尴尬地望着我,说:
“真的没事。怎么会有事呢?我只是有点想不开——喜欢上一个人,真的很盲目。”
她用嘶哑、有些崩溃的声音说:
“我真蠢,喜欢上一个年长的人,甚至翘课去见他,结果在他的房间——看到他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
她睁开眼睛,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真笨,笨死了。我只是被人玩弄的对象。每次都这样,每次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爱得死去活来,笨死了——啊,很奇怪吧!御前江,你不会为这种事烦恼吧?听到自己喜欢的人亲口说:我只是和你玩玩——”
我抓住小岛的头,用自己的头撞过去。
咚!
“哎哟!”
深陷无底沼泽的小岛睁开眼睛,仰起头望着我,说:
“干么!”
她的眼泪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泪流满面,抗议地说:
“你要干么?为什么?很痛耶!”
没什么,对不起。
我老实地道歉。我想要是再让小岛那样发牢骚下去,对我和她都没好处。嗯!
小岛张大眼睛恐怖地瞪着我,让我有点困惑。然后我大概跟她说“过去已经无法改变,把不愉快的过去忘掉就好了”之类的话。
“那么理智的事我做不来……”
小岛喃喃地说着,不晓得想到什么,突然咚地一声移动椅子,面对着我,紧紧抱住我的腰。
啊,好难受。
小岛?
“对不起——”
小岛呻吟了一声,抱得更用力了。
“对不起。谢谢你。我知道你想安慰我,我很高兴。请让我——任性一下。”
接着,小岛又哭得身体直打颤:
“呜、呜呜、呜、呜——呜!”
小岛!
不好意思,我下半身只着内裤,如果被人撞见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让人误会的。但我想如果我为了保护自己而这么说,对小岛不太好,所以我只好一面祈祷不会有人进教室,一面摸摸她的头。
明明说几秒钟就好,但她足足有十分钟都没动。
我不曾感受别人的体温这么久。人,摸起来真的很热、很柔软、很舒服。她的心脏微微振动、怦怦地跳动的声音传到我的肌肤上,很有趣。
人,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
我歪着头,思考着那种无聊的事。
不久,小岛渐渐不再呜咽,她像个撒娇的孩子扭动着身子,她的脸还在我的肚子上磨蹭。我的体育服被她弄乱了,一股刺激传到我的腹部,让我有些困扰。哎,感觉真奇怪。喂,小岛,请你别再磨蹭了。
大概是我内心的想法传达给了她还是怎么地,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望着我的脸。
嗯!
“……”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我的胸部,手甚至滑到我仅着内裤的下半身。呃,小岛,如果你认为你在哭就可以为所欲为,那就大错特错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御前江——你……”
她颤动了一下,涨红了脸,立即离我远一点。?
“对、对不起。不、不要跟任何人——”
小岛的泪水好像缩回去般,满脸惊讶地张大了嘴:
“不要跟任何人说。”
不,你这样说我实在不懂。这什么跟什么嘛?
小岛的脸红到耳根子,用手捂着脸,从指缝间看着我。你怎么了?我不明白。我的身体在别人眼里果然是看来很可耻。
“嗯,这是秘密喔?”
小岛难为情地笑了笑,声音发抖地说:
“我被人甩了,以及你身体的事,嗯——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喔?”
嗯!
我含糊地回答,小岛听完闭上眼睛。
我不太明白。小岛,我看自己的身体几乎都是透明的啊!
“……谢谢,跟你讲话,心情好像变好了。”
小岛随意解读我的意思,一厢情愿地向我道谢。
嗯……那就好。
※※※
虽然自己心里仍有疑虑,但是接下来那天也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放学时,我一如往常,没有在别的地方逗留,直接就回家去。特别是自己也没事,所以必须在门禁之前回家照顾母亲。
……。
一路上,我老是想着小岛奇怪的态度。我实在不了解那时她突然吃了一惊,还有叫我要保守秘密的意思。无论我怎么想来想去,就是想不通。
她将头靠在我的肚子上磨蹭,满脸讶异地抬起头来。我好像感受到一件令人无法置信的事,不禁愣住了。
心想,怎么可能——
我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受到积蓄在腹中的恶意的幻想所影响。当我憎恨某个人或感到怨恨时,那种憎恨、厌恶的情绪会在瞬间转移到我的肚子,闷闷的——就是那种奇妙的感觉。
积压在腹中的恶意,主张它是存在的,而且绝对不会消失。让人有种像是怀了怪胎的错觉。
怎么可能?
我摇摇头,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我感到一阵不舒服、刺激性的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搔自己的肚子。这真的是错觉吗?是我的幻想吗?
小岛那时是不是感觉到我腹中所怀的恶意在蠢蠢欲动?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一阵突如其来的无常感袭来,我在四下无人、景色荒凉的乡间小道上呆立着。
她正望着天空。
咦?我惊叫了一声。
农业区的景色依旧是那么寂静,旱田、稻草人、农作物,还有蔚蓝的天空。在这个静止的空间里,有个女生像具尸体般躺在那里。
她像是绘本里的涂鸦、电视里的噪音般,在这个模糊的世界中,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质。如果自己没有站着不动,从她旁边经过都不会发现她的存在吧!不过,当我发现她的那一刻起,就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那是一片没有任何人影、只有农作物,软绵绵的旱田。在像是把旱田劈开的田埂的正中央,我发现有个穿着制服的女生躺在褐色的地上。她就是那个面善、有一对细长秀目的漂亮女生。
她正望着天空。
一个劲地瞧着,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仰望天空。
……。
她没有发现我。我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边,倒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终于发现我了,仅转动眼睛瞄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
“……啊!”
她的声音很微弱,好像精疲力尽的样子。
“是你呀!”
我们又不是老朋友,她却用亲昵的语气这么说。我含糊地点点头,凝视着她。
你想死?
我的头脑又乱哄哄的,讲不出好话。
你会死喔!
“呵呵!”
她和颜悦色地对着我,以自己的方式适当地回应:
“或许吧!”
她喃喃说着,手腕红红的。
是血!那是令人觉得不舒服的鲜红色的血。鲜血从她的手腕不断地流出来,然后落在地上,被田地的泥土吸收掉,消失了。
她发生意外事故吗?跌倒?还是被什么割伤吗?
鲜红的血色在我脑中变成火花,一闪一闪的。我无法好好思考。我细细瞧了她一眼,她的手腕有许多惨不忍睹的伤疤,那时我才知道她不是第一次割自己的手腕。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
我不太懂。
如果这样丢下她不管,她会不会死?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觉得若是不立刻求助,她会有危险。
不过,她神情祥和,从容赴死,让我心中也兴起另一种不可打扰她的感觉。
为什么?
我直接把心中的疑问讲出来,她笑了笑,说:
“不知道。每天一成不变地走路、上学、生活——我突然觉得很厌烦。”
然后,她喃喃自语地说:
“我看着——天空。一直看着,我请了假。那真是有趣。要我一直看着天空,我也不会厌倦。云彩的形状、天空的颜色和划过天际的飞鸟,让天空瞬间变得很不一样。”
嗯!
我含糊地点点头,心想,天空真的那么有趣吗?我试着在她身旁躺下。她一脸讶异的样子,但没有管我,依旧望着天空。虽然身上的制服会被泥土弄脏,但是洗一洗就好了。
我们并肩仰望着天空。
我一靠近她,就闻到一股蔷薇香囊的香味,以及刺鼻的血腥味,还有浓浓的泥土味。我好像被呛到的样子。
我凝神注视着天空,还是不太明白她所说的“有趣”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看不清楚这个世界。
我不知不觉地说出自己不曾跟人讲过的秘密,也不太晓得为什么要说。
我看不清楚别人的相貌或风景。真是想不透。每个人看起来都模模糊糊的。也不太知道自己的长相,因为我看不到自己。如果是画在纸上的图画就没问题,但生活在现实中会动来动去的人的脸孔,就无法分辨。
“……”
那个女生默默听着我说话。她手上虽然流着血,一步步迈向死亡,我却觉得她眼中充满了强大的力量。
尽管如此——为什么我能够清楚地看到你的脸?
我喃喃地说着,横眼望了她一眼。
为什么?
我问。她为难地皱着眉,说:
“……谁知道。”
她又看着天空。我也模仿她。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笑了起来。
“有意思。”
说完,她挺起上半身,俯视着我。她那细长而清秀的眼睛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
“你,打扰到我了。我本来很想死,但你尽说些我听不大懂又有趣的话,引起我的兴致。你看不清楚东西?可是却看得到我?这是怎么回事——有意思。”
她喃喃说着,站起身来。
我依旧躺着注视她。
“……我决定先不要死了,我想找出你的谜团的真相。”
为什么?
我偏着头问。
我想其实她本来是想死的。
“你想知道?”
她哀伤地笑了笑,和我一样偏着头,说: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理由一点儿都不好玩,你听完一定会昏倒,因为故事太老套了。”
她嘟哝着:没人期望自己活着,活着太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