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热。”犀川下了车嘟哝道,“太热了……”
“您再说热也不能变凉快。”国枝走近犀川说。她戴着大大的麦秸帽,穿着T恤衫和七分裤,老远一看就像个男的,离近了可能也看不出是女的。
过了乡间小路上的小桥,沿着河坝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一个码头。河不足十米宽。要去妃真加岛必须从这个一色港坐船。说是港,其实就是靠近河口的岸。堤坝下面与河相对的一侧有个没铺柏油的停车场,犀川刚把车停在那里。
国枝桃子助教好像比犀川先到了一会儿。她也是坐车来的。国枝是两年前辞去研究所的工作当上犀川的助教的。她比犀川年轻四岁,今年二十八岁了,但还没有结婚。不,她结婚简直不可想像。
犀川穿着平日的衬衫和蓝色牛仔裤,只是提包换成了和往常不一样的宽底旅行包。他在堤坝上回头一看,只见国枝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帆布包。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二。阳光让人喘不过气般强烈。犀川从车里下来没几秒钟便开始出汗。等国枝上到堤坝来后,两个人一起下到堤坝的另一侧,只见几个学生已经在渡口了。
研讨旅行的地点是和萌绘说好的妃真加岛。犀川没问她是怎么跟对方说的。幸好岛上原有的野营地的设施还在,帐篷啊野营用品和水管子都能用。听说是直接跟现任真贺田研究所所长索要的使用许可。
参加今年研讨旅行的老师只有犀川和国枝。犀川上头的教授有事不能来。研究生有六个人,四年级两个人,加上西之园萌绘和老师一共十一个人。
渡口现在没有船。稍远的地方倒是可以看见有很多小渔舟。
犀川和国枝走到学生们的地方一看,大家都微微低着头。渡口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候船室,长椅上几乎没坐什么人。有两台老式的自动售货机。学生到了八个人。
“西之园同学还没来吗?”犀川看着大家的脸问。一看表,离开船大约还有十五分钟。
“她不坐直升机去吗?”研究生渊田边喝果汁边说,“那小姐是不会来这种破地方的。”
装着野营用具的包袱数量相当多,还有能用三天的水和食品。
“啊,她来了。”滨中看着上游的堤坝的方向说。
有一辆黑色的车过了桥开上了堤坝正往这边来。那车没有驶进停车场而是顺着渡口那边的斜坡开了下来。近了一看原来是辆深棕色的美洲虎。萌绘通常是自己开一辆鲜红色的4000CC跑车的,不过犀川以前也在西之园家的地下停车场里见过这辆美洲虎轿车。
高级小轿车静静地在众人面前停下,后门开了萌绘走了出来。驾驶舱里坐着一位戴着白手套握住方向盘的白发老人。
西之园萌绘戴着大大的粉色太阳镜,穿着白色的水手裤和乳白色的条纹小T恤。她从车上下来后先撑开了一把雪白的太阳伞。相当优雅,但是不合时宜。于是学生中有人轻轻地叹气。
“帮下忙。”她站在车后面,迅速地打开了后备箱,“行李太重了我拿不动,谁帮帮忙?”
“都拿什么来了啊?”学生里年龄最大的川端说,“西之园同学,自己拿不动的东西带来了会给人家添麻烦的。”
“但是这是大家的东西啊。”萌绘微笑着,“大家也都想来点凉快的东西吧?”
后备箱里放着两台大大的冰箱。
“啊,啤酒?真细心啊。”渊田也凑了过来。
“一个里面是啤酒。”萌绘对从后备箱里往外抬冰箱的川端和渊田说,“另一个里面是冰淇淋。”
“冰淇淋?”渊田叫了起来。学生中又响起了一片叹气声。
犀川转向驾驶舱跟车里的取访野老人说起了话。取访野特地从车里出来向犀川深深鞠了个躬。他在西之园家工作了三十多年,是他们的管家。虽然是夏天,他也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领结。
“小姐就请您多照顾了,老师。”取访野担心似的小声说。这么热的天气这么荒凉的地方,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又清凉又优雅。
“嗯,没问题的。您别担心。”犀川也小声说。不知怎么他不想让学生们听见他的话,“她野营过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她好像非常高兴……”取访野说完就笑了。
“啊是吗,我也看得出来她非常高兴……”犀川朝取访野挤了一下眼睛。
2
回来的船哗啦哗啦地熟练停在了栈桥边。这是只五米左右的小船,只有驾驶室有棚,后面的部分张着帐篷。犀川以前只在河内和伊斯坦布尔见过这样敞着甲板的船。下来几名乘客,其中最后一个向犀川走来。
“请问是犀川老师吗?”男子走到犀川面前和蔼地笑着说。
“啊,我是。”
“我是真贺田研究所的,我叫山根。”男子微微点了下头,“这位是西之园小姐吗?”
“不是我。”犀川旁边的留学生小吴忙回答道。
“西之园在……”犀川指了指在自动售货机前买果汁的萌绘,“那个打着伞的女孩儿就是。真是不好意思,这么麻烦您。”
“没有没有。”山根摇了摇头,“所长让我带路,我就来了。岛上还是第一次来这么多客人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开一个小型欢迎会怎么样……”
“野营地离研究所近吗?”犀川边走边说。学生们已经上船了。
“岛很小,研究所和野营地在岛的两头,嗯……走大约十分钟就能到,当然我们也有车……”山根答道。
山根大概比犀川年长。看不出是个坐办公室的,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头发乱蓬蓬的,胡子好像也好几天没刮了。上船之后山根给了犀川一张自己的名片。山根幸宏,职位是真贺田研究所副所长。犀川有点诧异。
“真贺田研究所大概有多少名职员?”犀川没带自己的名片。
“固定的大约有五十个人。”山根坐在了小船的长椅上。
西之园萌绘是最后上船的。她收起了太阳伞,来到犀川旁边。
“西之园,这位是研究所的副所长山根先生。”犀川向萌绘介绍道。
“您好。”萌绘忙点头行礼。
“您一个月之前曾光临过。”山根笑着对萌绘说,“我正好出差了,没见着您。听说您是所长的老朋友……”
“也就是……老朋友的四次方根吧。”萌绘笑着,微微侧着脑袋,“他让我拜访了真贺田四季博士。”
“啊,那是不多见的呢。我也看了您和真贺田女士对话的录像带,真是意味深长的对话呢。”山根说。
“我还以为是私人事件呢。”萌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不是的……”他掏出手绢拭了拭额头的汗,“我在研究所里已经十五年了,还一次都没和她直接说过话呢。有话的时候通常都通过话筒或屏幕说,谈话内容原则上要在全所公开。进行私人对话是不可能的。”
“博士谁也不见吗?”萌绘问,“真的谁也不见吗?”
“谁也不见。”
入口处的铁棒放下了,马达声大了起来。上船的只有犀川他们十一个人和山根。船员只有两个。小船慢慢地向后,驶向河下游。速度慢得让人惊讶,简直就像顺着河水慢慢漂似的。河两岸的钢筋水泥堤坝太高了,看不见周围的景色。前面有两座桥,要出海的话必须从那下面通过。船开动起来就有了点风,多少好受了一些。
听说到妃真加岛船要开四十分钟。原以为很远,岂料是船开得太慢。
“船一天有几趟?”犀川问。
“不一定。这船是开向前面的筱岛的,不是妃真加岛。一天往返八次,可以中途把我们送到妃真加岛。但若是从岛上上船的话得给他们打电话才行。”
船还在河里行驶。过了钢筋水泥桥河面终于有些开阔了。学生们倚着栏杆眺望前方。坐着的只有犀川和山根两个人。
萌绘不知何时跑到敞着门的驾驶室去和船员们搭起了话。
“对不起……您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副所长啊……”犀川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啊,是啊。我去年当上的。因为我们是四十岁退休。研究所的职员中除了所长我就是最老的了……”
“啊?四十岁就退休啊?那之后怎么办呢?”犀川也不明白。
“有退休金。那可是相当大的一笔,可以享受一阵子。之后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再去工作,以我们的资历,哪儿都有人要。”山根说着缩了缩肩膀,“我也还有三年了,那工作只能做到四十岁嘛。”
“太强了。”犀川重重地点着头,“那才说明水平高呢,要是大学都这样就好了……”
犀川他们乘坐的慢船终于驶到了河口另一头,离开了堤坝。到了海上波浪微微变大,但天气晴好,没有风,海面还是很平静的。海面上浮着几只小渔舟,远远还能望见乘着单人汽艇嬉戏的年轻人。船向着高挂着的太阳的正南方向前进。
萌绘出了驾驶室向犀川他们的方向走来。她在犀川和山根坐的长椅上前面坐下,转过身子朝着后面。
“我能问问您关于真贺田四季博士的事吗?”萌绘看着山根说,“关于博士杀了她的父母……”
“西之园,不要这么没礼貌。”犀川说道。
“不,没关系的。也不是什么特别要隐瞒的事。”山根苦笑着说,“您别介意……我们都没有什么常识性的礼节……您看我的打扮就知道了。”
确实如此。副所长领带也不系胡子也不刮就出来迎接客人了。犀川想,孤岛上研究所里的职员是个超人集团吧。
“您了解十五年前那件事吗?”萌绘问。
“不,不了解。我是那件事之后才去的。”山根答道,“所以真贺田左千朗博士我也没见过,真贺田美千代博士我也没见过。”
“事情是怎样的?”萌绘纤细的手腕搭上了长椅的靠背。
“怎样的?”山根一脸迷惑。
“她就爱听那样的事。可不是什么好兴趣啊。”犀川边点烟边说,“光读杀人小说了。”
“是推理小说。”萌绘纠正说。
“据我所知……那件事是在研究所里发生的,对吧?”犀川对山根说。
“对。研究所建成一半的时候。那时岛还不是私有地呢。真贺田女士当时十四岁。但是作为天才少女,不光在计算机领域内,在全国也很有名了。我也是因为仰慕她才去研究所工作的。她在自己的房间把父母……左千朗博士和美千代博士用刀给杀了。”山根面无表情地说。
“当时有目击者吗?”萌绘立即问道。
“嗯,被真贺田女士的叔叔给撞见了……也就是现任所长,……他在杀人现场把她逮住了。听说所长夫人也看见了。是直接听所长说的。”
“十四岁的少女用刀杀了两个人,没遇到阻止吗?”萌绘问。
“这个,不知道。”山根摇了摇头。
“她跟我说……娃娃把她父母杀了。是什么意思呢?”萌绘想起了真贺田女士的话。
“啊,这个我也知道。真贺田女士有多重人格。”山根淡淡地答道。
“我也略有耳闻。”犀川附和道。
“我总觉得不是特别理解……”山根继续说道,“不过当时的主治医生是这么说的,法院也因此判她无罪。实际上和她说说话就知道了。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
“怎么知道的?”萌绘摆正了身体说。
“和西之园小姐见面时她说她是真贺田四季吧……”山根擦着汗说,“就是,嗯……”
“嗯,对,她自己这么说的。”萌绘答道。
“真贺田女士有时会像男人一样讲话的。”山根解释道,“那时再一问她她会说她叫栗本。所里的人都知道。我也看录像了,她说杀人的是个娃娃……不会指她的其他人格吧。”
“为什么说是娃娃呢?”萌绘问,“是指像娃娃一样的人格?”
“不,只是想像而已。”山根笑着说,“不管怎么说,任何一种人格在工作上都是一流的。她真是程序设计的天才。她的才能至今完好无损。使真贺田研究所达到今天水准的完全是真贺田四季博士。我们一切工作都依赖于她的指导。问她一她连十都会告诉你。”
“那……真贺田四季博士在研究所里的什么地方呢?她真的在岛上吗?”萌绘问了奇怪的问题。
“哈哈,是啊,你那么想也难怪。”山根笑着回答,“的确,只能在电视画面上见到她。但是她确实在研究所地下的某个地方。她的居住区在地下二层的西侧,大约占那一层面积的四分之一。嗯,听说大概有六个房间……也许说她在那件事之后被隔离了比较妥当。只有一个门,总是被严密地监视着。真贺田女士十五年间没有跨出过那里一步。嗯,研究所本身也有点怪……一扇窗户都没有。我们几乎像她一样在密室环境里工作。”
密室对犀川来说是个新鲜词。
“有谁可以进入真贺田博士那里?”萌绘说。
“谁也不能进去。杀人事件之后,外面的人就不用说了,所里的人都不能直接和她见面。而且,真贺田女士本身也坚决拒绝见面。据我所知……是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网络被监控起来了,用电脑发私人邮件也不行。以个人名义给她东西也不行。”
“那是为了防止什么机密泄漏吧。”犀川吐了一口烟问。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山根答道,“与真贺田女士见面是不能在私人状态下进行的。和她交流一定要有几个人监视并作记录才行。真贺田四季的才能是整个研究所的财产。”
“就是说她本人是主程序。”犀川说。
“是啊……的确如此。现在它运行良好。”山根也取出烟点着了一支,“也许她自己希望像机器一样地活着呢……啊,好像说得过分了,不好意思。”
“真贺田博士现在的研究题目是?”犀川把烟在烟灰缸里捻灭了。
“无可奉告。”山根笑着说,“很遗憾不能告诉您,这在所里也是最高机密。”
“确实……”犀川也笑了,“杀人事件都能公开,那个也不能公开吗?”
“哈哈……不合乎情理吗?”山根笑着说,“我们都是不合乎情理的人,我们……职员中除了所长和主治医生都没结婚。在研究所里生活,起来就工作,早晚都如此……没有所谓的工作时间。工资比普通职员的三倍还多……但却没有花钱的机会,光往银行里存了。几乎所有人都是自己工作,与人见面的机会非常少。会议是电子会议,说话也通过电脑。我们若无其事地互相说别人坏话,没有什么礼仪。也不互相问候,也不一起工作。没有欢迎会欢送会。没有公司旅游。规则只有一个——做完一件事之前把嘴闭上。”
“理想的工作地啊。”犀川微笑着说。
3
海的颜色介于蓝绿之间。水泥造的栈桥漂浮在岛的小港口里。除了他们之外堤坝里一条船都没有。大家都下船后船立即倒退转向。犀川他们上岸时船正从堤坝尽头缓缓驶出。
渡口除了一间没人的小候船室就什么都没有了。有块用于旅游的褪了色的招牌,已经分辨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了。招牌旁边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四轮驱动车。
“从这到野营地得走大约十五分钟。重的行李用车来运,请大家放在上面。人的话很遗憾除了我只能再坐四个人。犀川老师和……嗯,有两位女士……就女士优先,先送他们吧。”两位女士大概指的是西之园萌绘和留学生小吴。
“还有一个人。”犀川指着国枝,“忘了介绍了。她是我的助教国枝小姐。她是我们中设计程序最厉害的,我第二……”
戴着麦秸帽、身材高大的国枝桃子走了过来。没化妆,头也剃得极短。高大的身材也让人认不出是女的。
“我走着去就行了。”国枝怏怏地说。不过她总是怏怏的,也不一定是心情不好。
“那么大家尽量把行李搬上来吧。”犀川对大家说。
不到下午三点。大家都是惯于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伏案工作的娇弱家伙,这么热的天气里拿着行李走十五分钟算是重体力劳动了。
“西之园小姐一个人坐就行了。”一个研究生说,“我们慢慢走过去。”
“上那个坡后在第一个路口左拐,然后就是一条道了,走下去就是野营地。路边有牌子,不会迷路的。”山根边开驾驶舱的门边说。
“我也想走。”正转着洋伞的萌绘说。
“拜托你去坐车吧。”犀川都那么说了,萌绘只得不情愿地坐上了车。
路没铺柏油,开了三分钟就到野营地了。斜坡上有一座看起来马上就要塌了似的钢筋水泥二层小楼,一个小牌子上写“野营地”,指向一条细细的小路。车开不进去。
“这个楼曾经是野营活动中心。有食堂厕所浴室,但是现在已经没人了。那边的仓库里有帐篷等器具,今早把煤气罐运了过来,检查了一遍没问题。淋浴也没问题。这儿也有电。我们有时也过来扎着帐篷玩的。想从研究所里出来时就经常来玩了。顺这条路一直走就是研究所,绕着岛走一圈……没有别的路。”
“给您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从后面下车的犀川说。萌绘和小吴两个人卸行李,山根在帮她们的忙。
“没有电话,所以有事的话就到研究所找我。我还有点工作,暂时回去一下。晚上再来打扰……”山根坐回了驾驶舱。
四轮驱动车顺着稍有些下坡的路开走了,消失了的时候四周突然静了下来。看不见大海,却听得见浪涛的声音。
离海滩不远有片森林,树阴下非常凉快,仔细听可以发现蝉鸣声像白噪音一样。通向野营地的小路是沙石路。三个人搬不动刚从车上卸下来的行李,于是只好在原地等其他学生的到来。
“这是犀川团队的研讨旅行中最艰苦的一次。”犀川点着了烟。
“艰苦?为什么?”萌绘一副轻松的表情。她打着遮阳伞。
“西之园同学,是没有人打着遮阳伞来野营地的。”犀川说道,“野营就是艰苦的。这一带兴许有蜈蚣。”
“我带了蚊虫驱除剂,没事。”萌绘说,“因为怕下雨才带的伞,这个也能当雨伞……”
“啊,是啊。可能只有你一个人没事……”犀川说,“小吴,你也很吃惊吧。”
“不,挺有意思的。”小吴笑了笑,她是个中国人,“怎么做饭呀?我觉得做饭最好玩了,用柴火吗?”
小吴是今年四月才从中国留学来的,是犀川的研究生。她出生于南京,常说很耐热。今天她穿的衣服也比西之园萌绘更适合野营一些。好像出汗的只有犀川一个人。他叼着烟从包里拿出了毛巾和扇子。
4
傍晚很凉爽。毕竟是和城市的热容量不一样。帐篷又大又好,花了大概两小时搭起了三个。一半人马搭帐篷时另一半人马从仓库抱来柴火点着开始准备晚饭。趁天没黑下来准备周全了比较好。第一天比较奢侈,是烧烤。
西之园萌绘被学长们派了切菜的活儿,但她说她除了小学时上劳动课之外从没碰过菜刀,就由男学生代她做了。帐篷搭好、铁板上的油作响时,除了萌绘所有学生都聚拢到火周围来了。
“哎?西之园呢?”犀川把豆芽摊在铁板上,向四周看去,“好像只有她不在……”
“刚才说是散步,往那边去了……”一个男学生答道,“因为她帮不上忙嘛。”
学生们打开萌绘带来的冰箱拿出了里面的啤酒。因为冰箱里放了干冰,啤酒凉得过了头。烟把下风处的学生呛得直擦眼睛。可能是树木太茂盛的原因吧,还不到六点却已经很暗了。
“没事吧……”犀川把长筷子递给了学生离开了火堆。
“是西之园吗?”滨中一手拿着啤酒易拉罐望着远方,“已经回来了。”
“大家都说她帮不上忙,生气了吧……”犀川说。
犀川只喝了半罐啤酒脸就通红了。这时萌绘笑着回来了。
“西之园小姐,要没了啊,你看。”渊田递给她一罐啤酒,“筷子和盘子在那边。”
萌绘接过啤酒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了?”犀川看着萌绘问。
萌绘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我吃巧克力呢。”
“啊?”川端喝着啤酒叫了出来,“小姐吃巧克力不嚼吗?”
萌绘眯着眼点了点头:“会生虫牙的。我是绝对不嚼巧克力的……我的字典里没有嚼巧克力这个词。”
“哪个字典里也没有呵。”犀川走向萌绘,“你是去了研究所吧。”
萌绘坐在树桩上说:“嗯,上一次是坐直升飞机来的降落在房顶上没看见,这回看见了,真的没有窗户啊。围着走了一圈,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像个变电所似的……”
犀川在萌绘旁边坐下点着了叼着的烟。一个学生正忙着给大家拍快照。
“杂志曾经登过那个楼,就像水泥堆成一堆似的。……门口有个斜坡。”犀川说。
“对。”萌绘答道。嘴里的巧克力好像已经吃完了。她打开一罐啤酒喝了起来。“啊,真好喝。帐篷也不错。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了……”
“你还说!”渊田边躲着烟边说,“光知道等着吃,不会自己去拿吗?”
“老师,我……想了想那个娃娃的事……”萌绘小声对犀川说,“您知道那本叫《幻术》的小说吗?”(译注:梦野久作1935年发表的推理小说,中文或译作《脑髓地狱》、《混沌世界》。)
“不知道,只听说过名字。推理小说?”犀川喝了一点啤酒。他自己也意识到头脑不太清醒了。他对于酒精真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对,最优秀的一部推理小说。一个叫梦野久作的人很久以前的作品……”萌绘解释道,“里面写到人被狐狸迷惑的事。给死人守灵时,死人晚上跑到院子里胡闹……实际上那是守灵的人无意识中像摆弄娃娃一样摆弄尸体,就是说,明明是自己动的,却以为是尸体在动。”
“等等,我听不太懂你的话。”犀川红着脸问,“活人摆弄死人?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个,可能是因为过度疲劳了……就像梦游症一样。”萌绘偏着脑袋,“我也记不太清了,也觉得有点难以置信……总之就是自己摆弄尸体,却只记得尸体动,那个……和小孩玩娃娃一样……小孩都意识不到是自己的手在动,还以为娃娃是活的……嗯,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不是很有逻辑性,不过我懂了。然后呢?”犀川说。
“因为真贺田博士说杀人的是个娃娃我就想起来了。”萌绘说着,嘴对着易拉罐仰头喝了起来,“真贺田博士说她看见一个娃娃把她父母杀了。实际上她自己就是那个娃娃,她的意识脱离她的肉体看见了……”
“有意思……不过事实也不能改变了。”犀川又喝了一点啤酒,他最多只能喝一罐,“不管意识怎样,真贺田博士杀人的事实都改变不了。既有目击者,审判也结束了。都十五年前的事了啊。我不太感兴趣。相比之下我倒对那之后她的生活很感兴趣。与社会完全脱离的十五年。真想见见她啊……”
研究生滨中拿着盛着肉和蔬菜的盘子和筷子走了过来:“西之园,给你。”
“啊,谢谢你,滨中。”萌绘把啤酒放在地上,双手接过了盘子。
“滨中,不能惯着她!”渊田在远处笑着说。
萌绘左手拿着筷子只尝了一口便叫起来:“好吃!谁调的味呀?”
“不用调味。加的烤肉汁。”滨中回答。
“汁是谁做的?”萌绘又问,“不只有酱油吧,这个……”
“烤肉汁不是谁做的,是买的。”渊田把炒面放在铁板上说。火的那一侧留学生小吴正在切圆白菜。
“啊?有卖烤肉汁的啊?……”萌绘站起来来到铁板旁边,“哇!炒面耶!我还从来没吃过呢……”
“什么,连炒面都没吃过?”川端叫道。大家又叹了口气。
5
月色明亮,犀川美美地吸着烟。他为这三天的旅行准备了一大条香烟。他吸烟吸得很多。
学生们分成三组,边慢慢地喝带来的威士忌边说着话。很凉快,就像稍微开了空调似的,幸好也没有蚊子。谁都没进帐篷,大家都在外面舒服地享受着。
除了天空四周漆黑一片。犀川放下了酒开始一点一点地喝不那么凉的可乐。研究所的副所长山根还没来。大家一边期待着萌绘带来的放了干冰的冰箱里的冰淇淋,一边等待山根的到来。
八点多时天空中传来了直升飞机螺旋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近但是看不见。声音又渐渐消失在北方。
“是研究所的直升飞机。”萌绘看着天空说,“那是喷气直升机的声音。”
萌绘很熟悉各种马达的声音。她常说她很喜欢汽车和摩托的马达声。因为喜欢听马达声,她的车子既没安音响也没安收音机。
夜深了,话题自然地,不,是有意识地变成了奇闻怪事。
以研究生渊田为中心,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讲短故事。但在场的都是学理科的学生,都不擅长这个,气氛热烈不起来。最害怕的是研究生滨中深志,三个女生倒是没什么。留学生小吴听不太懂日语,国枝助教也不可能有什么反应,于是男生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萌绘身上,想吓唬吓唬她。但是也失败了。既没有谁见过幽灵、UFO,也没有谁相信这个。萌绘说比起幽灵她更害怕难写的汉字,大家都笑了起来。她说:“世界上我最怕‘颦蹙’两个汉字。”
但仍有人兴致勃勃地继续讲编出来的故事。直到国枝桃子的一句“愚蠢,有什么意思”,才停了下来。
快到十点了,看来山根是不会来了。于是大家开始吃冰淇淋。吃完后萌绘、小吴和国枝三个女生去野营地的小楼里洗澡。她们回来时学生们几乎都到帐篷里去了。
犀川还不困,他想进帐篷前吸最后一支烟。
国枝助教和小吴到女生的帐篷里去了。萌绘把东西放进帐篷里后又朝犀川走来。定睛一看,除了他们俩大家都不在了。
“大家都挺有眼力的啊。”萌绘坐在了犀川旁边的树桩上。
“就当我没听见你这么说。大家干了一天活,都累了。”犀川吐了一口烟,看着天空说,“好多星星。十五年看不见这么美丽的天空,难以置信啊。”
见都没见过的真贺田四季好像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犀川有一点为自己的话吃惊。
“不光是真贺田博士,研究所里的人大概都是。肯定现在还有人在盯着显示屏呢。”萌绘也看着天空。
“但是那种生活方式也许也不错。”犀川说,“觉得自然美丽本身就是不自然的,说明生活很脏。生活在和自然隔绝的没有窗户的地方才能发现自身的美丽。因为做着无聊的工作过着肮脏的生活,才想要被称赞为自然的东西。”
“这样的景色不知什么时候也要变为虚拟的,要在屋子里欣赏了呢。”萌绘说,“但一般的人都会有抵触感……”
“大多数人都会觉得那种自然是假的。”犀川又点着了一根烟,“但是自然都是假的。人们必须接受电脑制作的自然。虽说是骗人……但人类应该认识到真的本来就没有……绕着圈子批评什么人性的丧失,都是废话。人类制作的工具中,电脑最像人,是最自然的。”
“老师,我能抽一支烟吗?”萌绘微笑着,“您说的骗人,是指对人有好处吗?”
“虽然我不喜欢这个词,但就算是吧。”犀川说,“最好别抽,你还没成年呢。”
萌绘嘟着小脸:“马上就到二十岁了。”
“钳子刚发明出来的时候,有些顽固的人说用钳子不人性。说用那样的工具是堕落的证明。即使是火,刚开始的时候也有的民族坚决拒绝。但我们本来就是会使用工具的物种,回不去了。对此批评说寂寞呀、空虚呀的人才是丢失了人性呢。”
“但是核能不是问题吗?”萌绘抱着膝说。
“能量太大了确实是问题。”犀川说,“但是火也同样危险啊,还污染环境。水力发电、风力发电、太阳能电池,都在破坏环境。人类不可能干净地活着。我们本来就是破坏环境的生物,是几万年前靠破坏自然才被自然选择的物种,只是速度的问题罢了。要想减慢环境被破坏的速度,只能节约能源。还有……各个方面都应该使用电脑来保障能源。而要保护人性只能靠虚拟现实技术。必须先自欺欺人,然后才能谈对人性的追求。大家都应该待在家里一步也不出来,尽量不改变物体的位置……”
“真贺田博士也说了同样的话呢。”
“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犀川说,“刚才为你特别挑了简单的词来说明……那个认识是没错的。我们研究人员什么都不生产,不负什么责任,但是只有我们才能想到一百年、二百年以后的事。”
帐篷中有笑声传来。支着手电,好像是在玩牌。
“嗯……您也觉得那个研究所是个理想的工作地点吗?”
“嗯,是啊。我觉得是。”犀川答道,“可能的话,我也不喜欢和人见面。”
“但是请您不要去那样的地方。”萌绘说,“您总是想到什么就去做……”
“你才是呢。别担多余的心了,我是做不来的。”犀川笑了,“我也有很俗气的一面呢……最近自己发现了,吃了一惊呢。比如我爱抽烟,也爱喝咖啡,生活方式不是很合理。”
“可是您不看电视,也不读报。”萌绘担忧地说,“好像光想着研究的事。”
“才不是呢。我不是也像现在一样和你聊天吗?……”犀川站了起来。
“其实您也许并不喜欢和我聊天呢,只因为我是西之园恭辅的女儿才……”
“西之园同学,”犀川慢慢地说道,“工作时间以外我从不做我不爱做的事。现在就是工作时间以外。”
这么说着,犀川自己也觉得是在说谎。最近他的工作中分不清是喜欢还是讨厌的事多了起来。升了副教授后,非创造性的工作山一般地堆积,互相摩擦,讨厌的政治性的价值观像静电一样在他身上聚集起来。犀川觉得和西之园萌绘那样纯真的精神接触会碰出火花来的。
“我现在去研究所,老师您来吗?”萌绘突然说。
“啊?现在?”犀川吃了一惊。他看了看手表,“才十点钟……”
十点已经很晚了。但对于犀川这种惯于夜间活动的人来说还很早,可能真贺田研究所也没有正常的时间概念。而且,犀川很满意萌绘突如其来的提议。
“傍晚去研究所的时候和他们说好了。”萌绘站了起来,“可能能见着真贺田四季博士哦。”
6
犀川跟从帐篷里探出头的国枝助教打招呼说要去研究所,国枝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犀川想,这个时候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比较好。
犀川和萌绘拿着手电筒在漆黑的路上走着。路上两个人几乎不交谈,只是萌绘闹着说她生来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么恐怖的事。犀川从没有和女生两个人走夜路的经验。他的人生中还没有过这种浪漫。不,他想,可能还有更无聊的理由,那是什么呢……
圆月高挂。天空神奇般地光亮。
研究所在一个小山上,四周没有树。宽阔平整的土地并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楼大概有两层高,但因为没窗户不知究竟有几层。只有门口有光亮,楼本身像一个黑色的剪影,融入到四围的黑暗中去了。沿着缓缓的坡路上去就到了门口,再往里一些只见一扇鲜红的大门。见到这扇门之前他们几乎忘了色彩的感觉。是自然里没有的朱红色。这个颜色是人眼所能看见的颜色中波长最长的一个了。
门口两边的墙上铺着白色的瓷砖,有一个类似对讲机的按钮。朱红色大门上的摄像头正对着这边。哪儿都没有标示研究所名称的牌子。大概是因为人们不会来这里吧。或许,这里拒绝人们物理性的进入。
萌绘按了按按钮。
“您是所员吗?”突然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女声。没有起伏的音调,显然是电子合成音。
“不是。”萌绘答道。
“请稍等。”清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声音识别。”萌绘回头说。
“没问有什么事啊。”犀川睁大眼睛四下打量着。他对这个堡垒一样的建筑非常感兴趣。建筑本身和犀川记忆中的不相同,不像钢筋水泥堆在一起,而更像风吹成的。大概因为建筑质量很好,十五年的岁月并没使其老化。犀川想像着他们出于什么目的不要窗子呢,却想不出答案。
等了大约一分钟,这次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请问是哪位?”
“不好意思,我是N大的西之园。”不知为什么萌绘突然压低了声音说,“我们找山根先生。我身体不舒服,想找他要些药。”
“啊,是来野营的吧。副所长吗?OK,请稍等……”
话音落下,萌绘向犀川吐了吐舌头。
“说说好了原来是撒谎啊……”犀川叹了口气,“稍不留神就被你骗了。”
“不好意思,老师。”萌绘双手合十挤了挤眼睛,“您也别说穿帮了。”
“真拿你没办法……”犀川咋了咋舌。
犀川仔细一想,若她真的说好了晚上来研究所肯定一回去就告诉自己了。大概是突发奇想吧。萌绘大概是想带犀川到这来。他发现对她自己比预想的要不设防。
朱红色的大门像卷帘一样卷了上去。令人目眩的光从里面漏出来,只能看见里面的人的轮廓。让人联想到研究所的建筑本身就像一艘大大的宇宙飞船,外星人从上面下来的情景。
“怎么了?”山根说。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对不起,这么晚……西之园头疼得厉害,请问您这儿有药吗?”犀川撒着谎。萌绘也作出痛苦的表情,说:“不好意思。”
犀川本想说肚子疼的,可再一想肚子疼是不能走这么远的,就说了头疼。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后退了。
“啊,那么请进……”山根说着,作了个“请”的手势。
犀川和萌绘进去后朱红色的大门慢慢落下。几米开外另有一扇铝门。空调开着,干爽的空气让人感到很舒服。
山根穿着白大褂。他把手按在墙上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玻璃上,慢慢报上自己的名字“山根幸宏”。
“把右手放在这儿说自己的名字。”山根回头,指了指墙上的玻璃。
犀川按他说的先把手放了上去。门上的一个摄像头正对着犀川。接着萌绘也把手放了上去,报出自己的名字。
“二位将登记为来客。”和之前一样的电子合成的女人的声音说。铝门静静地滑向一边,开了。
一进门就是一条直直的路。左手边有一片大厅一样的广阔空间,空间的另一边也有路。这些路前面都没有灯光照明,里面暗暗的什么也看不见。大厅的照明也很昏暗。
“黛博拉,”山根突然冲着上面说,“呼叫所有醒着的人。”
“明白。”和刚才一样的女低音。
“黛博拉,问问谁有治头疼的药,让他把药和水一起送到大厅来……完毕。”山根说着,看着犀川和萌绘,“送到这儿来。”
“黛博拉是谁呀?”萌绘问。
“辅助程序的名字。”山根答道,“是台电脑。”
“是以色列的一个预言家的名字吧。”犀川说。
“啊,是吗?”山根好像不知道。
三个人向大厅走去,周围的灯亮了起来。与此相反,刚才门口处的灯暗了下去。
萌绘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照明灯,山根说:“这些也是黛博拉控制。”
犀川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四周。“真不错……山根先生,我可以吸烟吗?”
“可以。这里几乎没有禁烟区,在禁烟区吸烟的话黛博拉会提醒你的。”山根站着说,“西之园小姐,你没事吧?是感冒了吗?”
“不,我总这样。忘了带药来了……”萌绘坐在沙发上,演得有模有样。
“不好意思,说好了晚上去你们那儿却没去……”山根坐在犀川对面说,“其实……出了点麻烦……”
“麻烦?”犀川边点烟边说。他扫了一眼萌绘,只见她栽在沙发里闭着眼睛,却竖着耳朵使劲儿地听着。
“因为所长突然外出了,我是副所长,……”山根解释道。
“是坐直升飞机出去的吧。”犀川问。山根点了点头。几小时前听到的声音就是那个了。
路的方向微微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高约八十厘米的箱子样的东西正拐过拐角朝这边来。开始以为是谁推着它,却发现没什么人。萌绘也回过头看去。是个铝制的、有四个小轮子的箱子,有一辆小型的婴儿车大小。
自动行走的箱子走到山根面前静静地停了下来。山根站起来,拿起了箱子上装了水的杯子和一个小瓶。萌绘也站起来,接过杯子和小瓶,打量着这个能自动行走的机器。
“这是机器人。”山根解释着,“这已经是老一些的型号了。还有更厉害的呢。”
萌绘把药从瓶子里取出来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是不是真的把药吃了就不知道了。
“谢谢您。”萌绘把杯子和药瓶还给了山根。
山根把杯子和小瓶放到了箱子样的机器人上,说:“黛博拉,让P1回去吧。”于是机器人慢慢退向来时的方向,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路的拐角处。
“它只是用来运东西的。”山根解释道,“和工厂里使用的一样,只是由其他电脑控制。”
“是自己接的水吗?”萌绘看着路的方向问。
“不是。它还不会做那么高级的事。是哪个所员听见了我的口讯把药放在上面让它带过来的。”山根笑了笑,“不用亲自见别人就能办到,方便吧?”
“请问……”萌绘双手按着太阳穴皱着眉头说,“我可以喝杯热咖啡吗?”
(真够大胆啊。)犀川在心里咋了咋舌。
“啊,行啊。那么请到我的房间里来吧。”山根站了起来。
犀川也把烟往大厅漂亮的烟灰缸里捻了捻,站了起来。他看了一下天花板,总觉得像被谁监视着一样。
7
他们沿着路向里走,周围的灯光总保持着荧光屏一般亮度。前面渐渐亮了起来,回头一看,后面又渐渐暗了下去。路面的地板、天花板和墙壁都是雪白的,不时也有几扇黄色或橙色的门镶嵌在微凹的墙壁上。门上没有窗户,也没有牌子,什么都没有。路上遇见了一台装载着几本文件的机器人,机器人靠近犀川他们时自动退让到了路的一边。
“和我上次来时完全不同啊。”萌绘跟在山根后面说。
“西之园小姐是从房顶进来的吧。”山根说,“房顶上有机场……从机场到所长室有直通的电梯,而且所长室的隔壁就是和真贺田女士对话的专用房间。西之园小姐相当于没进研究所来啊。”
“这儿有几层楼?”犀川问道,“从外面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地上一层,地下两层,共三层。我的房间在地下一层。”山根解释道,“没有楼梯,全部是电梯和坡道。是为了方便坐轮椅的所员和机器人。”
下了一个长长的缓坡。山根房间的门是绿色的。门旁边的墙壁上有扇小小的玻璃窗。山根把手按在上面门就开了。
“从十五年前就有这样的系统吗?”萌绘看着玻璃问道。
“不,有计划,但直到六七年前才实现。之前用磁卡或密码来着。经常有人忘带磁卡进不了自己的房间。”山根进去后房间的灯亮了起来,“请进。”
房间很大,分成几个区域。有两个很大的显示屏。墙上装饰着几只日本传统样式的风筝。房间围了一圈低矮的家具,上边摆了几盆盆栽。没有书架或文件之类的东西。整个房间非常明亮。
“请坐。”山根指着中间大大的一张葫芦形桌子。
犀川和萌绘拉出轻巧的铝制椅子坐了下来。因为区域间隔看不见电脑显示屏了。桌子上有几条小小的赛车跑道,上面放着两台红色和黄色的F1赛车模型。
“请稍等。”山根打开左手边的门走了进去。
“是不是不太好啊。”犀川小声对萌绘说。
萌绘眨了眨眼睛笑道:“能参观研究所,不错吧……”
“嗯,是啊。”犀川诚实地点点头,四下打量着房间。天花板上有几个防火栓,数量有一般房间的三倍。荧光灯藏在天花板的凹槽里。除了从走廊进来的那个门就只有山根刚才进去的门了。没有窗子,天花板和墙壁交接的部分、墙壁和地板交接的部分有细长的换气口。
萌绘碰了碰赛车,响起了声音。萌绘马上把它放了回去。
山根端着盛了三个杯子的托盘用后背把门关上走了出来。那个门大概不是自动的。
“西之园小姐,您怎么样了?”山根先把杯子递给了萌绘。
“啊,已经好多了。谢谢您了。”萌绘微笑着,“再喝杯咖啡就全好了。”
“她生来第一次野营。”犀川附和道,“还没在没有空调的地方睡过呢。”
“啊,确实……锻炼锻炼。”山根最后把咖啡放在自己面前,坐在了椅子上。
“您在这个房间里工作吗?”犀川边喝咖啡边问。
“是的。一直在这儿。那边是住的地方。有卧室、厨房、起居室和浴室、厕所……虽然不大,但我很满意。”山根看着门的方向说,“有时候几天都不出去。”
“有好多风筝啊。您的爱好吗?”萌绘看着挂在墙上的风筝问。
“嗯,那是我做的。性能不怎么样。好像有点沉。”山根答道。他的作品共有四个,三个方形的,一个人形的。最大的那个有半张榻榻米那么大。
“为什么所长突然外出了?”萌绘问了其他问题。
“啊,有点事。”山根含糊其辞道,“很快就回来。”
“真遗憾,我还想当面感谢他上次帮忙呢。”萌绘两手捧着咖啡杯。她不敢喝热的,这个温度的咖啡还不够凉。
山根取出一支细长的烟点着,然后斜眼看了一下犀川和萌绘。
“你们来是为见真贺田四季女士吧。”山根吐了一口烟,说道。
萌绘睁大了眼睛,一脸为难地看着犀川。
“对不起。”犀川摆正了姿势,决定老老实实地道歉。
“是我把老师骗来的。”萌绘站起来低下了头,“对不起。头疼是假的。”
“哈哈……到底是啊……”山根笑了,“西之园小姐,演得真像……不过反正我正无聊着呢,没关系。现在正好完了一个程序闲着。只是所长不在我不能出去,你们来了正好。本想让谁代我去野营地的,谁知都不好说话……我也联系不上你们……正为难着呢。刚才的药你吃了吗?”
“没吃。”萌绘苦笑着坐下,“骗了您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无论如何也要让犀川老师见上真贺田博士一面。”
“我可以见见她吗?”犀川问山根。
“这个……”山根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雾,“本来我也和真贺田女士约好今天傍晚商量下一个程序的事的……其实,我们和她失去了联系。”
“失去了联系是什么意思?”犀川问道,“不接电话吗?”
“是的。呼叫她也不应。”山根答道,“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她总是非常守信……我有些担心。”
“但她不是有很多人格吗?”萌绘问道。
“话虽如此,”山根边喝咖啡边说,“目前为止还没出现过这样的麻烦。和一个人格说话,所有人格都能听见。我本来就不信什么多重人格,我觉得是她的精神出了问题。”
“不接电话是不是因为生病了什么的?也许不舒服起不来了呢……”萌绘发表自己的意见。
“不,床上也有对讲机。而且我和主治医生也商量过了,”山根一脸为难的样子,“不管怎样,就是不应答……是不是该进去看看……所长又出去了……”
“啊?”萌绘一脸认真,“绝对应该进去,可能是发生什么事了。磨蹭的话就……”
“……我们进不去。”山根苦笑着,“门打不开了。”
“怎么回事?”萌绘问。
“进真贺田女士房间的门被锁住了。”山根叹了一口气答道,“这个……嗯……跟你们说了吧,也不需要保密……”
山根幸宏吐出一口烟。犀川和萌绘放下咖啡杯,等待他的说明。
“发现和真贺田女士联系不上是今天的傍晚……其实她从上周就开始休息什么都不做了,这周我们都没和她联系。她常这样。但是门打不开很奇怪……有人现在正在检查她房间的门。好像不是硬件的问题,是软件的问题。”
“把门弄坏进去呢?”犀川说。
“嗯,我也这么想……”山根低了低头,“也不是件小事……等所长回来再说吧……我们都在等着他回来,不想白白损坏了设备……”
“所长明明知道真贺田博士出事了还出去?”萌绘说道。犀川也觉得不可思议。
“去接四季女士的妹妹了。”山根答道。
“真贺田四季博士有妹妹啊?”犀川吃了一惊。
“嗯,但是我不认识。”山根说,“她们父母死时她还在上小学,后来被送到美国的亲戚那里了。现在突然说要回来,所长就去接她了。”
房间中响起了“噼——”的一声。
“不好意思……”山根站起来走了过去。
萌绘也站起来看着他。
“怎么样?”山根冲着显示屏说。
“山根先生,已经复原了。”话筒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是吗,哪儿坏了?”山根说。
“不知道。突然就好了,现在完全正常。”
“知道了。”山根说着,回头看了看犀川他们,“她房间的门好像能打开了。您也一起去看看吗?”
“嗯。”犀川也站了起来。
8
犀川看了看表,快到十一点了。他每天早上都把表对到一秒不差。但是这座建筑里好像时间并没有意义。上午和下午可能都一样。
犀川和萌绘跟着山根走在白色的路上。下了一个坡到了地下二层,但是二层也是一个样子。哪儿都没有写数字或文字。
长长的路的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门。山根报了姓名后门开了,里面是个长方形的房间。穿着白大褂的一男一女在房间里。房间的右边是个电梯门,左边是个房顶是有色玻璃的房间,之中也有两个男人。房间里有两台电脑、一张桌子和几把简单的圆椅子。
“这位是N大的犀川老师和西之园小姐。我的朋友。”山根对穿着白大褂的男女说,之后又看着犀川他们介绍道,“这两位是水谷和岛田。”
犀川和两个人握了握手。那个叫水谷的男人年龄和山根差不多大,挺着大肚子,脸大大的眼睛却很小,戴着圆圆的小眼镜。叫岛田的女人形容枯瘦,和水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看起来很年轻,戴着无框眼镜,长长的头发在身后绑成了一个马尾。
“她还是没反应。要开门吗?”岛田用稍有些神经质的声音对山根说。
“弓永呢?”山根问。
“和他联系过了,这就来。”水谷气喘吁吁地说。他可能平时说话就这样。
对面有扇黄色的门,它好像通向真贺田四季房间。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子从左手边玻璃顶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没穿白大褂,穿着黑色T恤,戴着棒球帽。
“怎么样了?能打开了?”戴棒球帽的男子大声说,“这十五年里从来没不和她打招呼就把门打开过,没问题吧?”
“没办法啊,要是出什么麻烦就坏了。要是什么都没有的话就由我来向她道歉。”山根说。
“她可是杀人犯。”戴棒球帽的男人鲁莽地说。
“没关系。”山根笑着说,“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已经好了。”
犀川和萌绘稍稍退后,互相看了看。
突然出了事。
“怎么回事?”山根叫了起来。
“不、不知道。”水谷喘着粗气说。
房间的灯光开始一明一暗。频率和心跳差不多。同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刺耳的电子噪音。
“啊!门开了!”戴棒球帽的男人叫道。
从左手边的房间里又跑出来一个像柔道选手一样高大威猛的叼着烟卷的男人。
对面的黄色大门慢慢地向上打开了。大家都集中到了能看见里面的地方来。
萌绘贴近了犀川,她的肩膀轻轻抵在犀川的右手臂上。
灯光仍在以一定的频率明明灭灭。刺耳的噪音也还在响着。
“黛博拉!”山根看着门说道,“检查一下照明。”
“出现异常情况。”天花板上传来了电子合成音。但是灯光还在闪。
黄色的门完全打开了。
里面还有一扇铝制门,上面有玻璃窗。里面一片漆黑。
“你们把门打开过了吗?”山根回头问道。
“没……我们什么都没干。它自己开的。”后出来的柔道男用与他身躯不相符的尖细嗓音说,“不是博士从里面开的吗?”
“应该不会。”山根说。
“啊!”水谷大叫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里面的铝门也滑开了。
“博士!”山根叫道。他离门最近,“真贺田博士!我是山根!”
黑暗中有一个白东西在动。
它在慢慢地动。
在转动。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门里面的,黑暗中的,白东西。
犀川开始以为是一个模特的模型。
里面的门再往里几米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白色婚纱的假人。
“那是……什么?”水谷的声音。
它背对着门口,长长的黑发上戴着白色的头饰。
然后它慢慢地转了过来,面向这边。
谁都不敢进去。
灯光一直像呼吸一般明灭着。
岛田哀鸣了一声跪在了地板上。
它确实穿着婚纱。而且,面向这边停止了转动。
“博士!”山根大叫了一声向前迈了一步。
萌绘两手捂着嘴,躲到了犀川的后面。
那不是假人。
它缓缓地朝这边过来了。
“啊!”不知是谁喘不上气了。
“发生预料外的错误。”黛博拉的声音回响在房间中。
假人向这边走来。
站在门口的山根向后大大退了一步,撞到了水谷的肚子。两个人的腿绊在一起,摔在了地板上。
“哇!”戴棒球帽的男子也向后退着。岛田手脚并用爬着逃开。
犀川和萌绘也向后退去。两个人背靠着墙,看着这奇怪的景象。
假人渐渐走到了亮一些的地方,这回可以看清它的脸了。
它的脸简直不像这世间有的东西。
它不是假人。
也不是活人。
只有婚纱是洁白的。
“发生预料外的错误。”黛博拉没有起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