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结束了,大学开始放考试假,也就是通常说的秋假。
犀川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开始处理堆积已久的事务。他完成了关于古代城市和近代城市构筑与解体的系统论的文章,又写了两篇关于保护文化遗产的调查报告书。就村落形成的数值模拟写的新论文,也完成了一大半了。他指导的本科和硕士论文也进入实质阶段了。他总是抱着干完了这些就轻松了的念头工作,不过从来也没有轻松起来过。
市之濑里佳已于数日前恢复了意识,医院也许可了警察的问讯。她详细供述了作案动机。这些虽然不会对外公布,但西之园本部长直接联络了犀川。
两年前的十二月,在极地研的年终联欢会的那个夜晚,丹羽健二郎送喝醉了的市之濑里佳回家。丹羽强行进入市之濑的房间,强暴了市之濑。这段纠葛,别人谁也不知道。当时,市之濑正和增田润谈恋爱,她当然不会对增田说这件事。市之濑和增田的关系可以说是柏拉图式的,他们互相尊敬,肯定对方的研究能力。两人都感觉这种关系是不可替代的。但是,丹羽健二郎对同年级的增田说出了联欢会那晚的事情。增田在最后给市之濑的邮件,是发送到“shika”那儿的。市之濑从这封邮件才知道增田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增田在那之后就失踪了。恐怕他失踪后就悄悄地自杀了。“shika”本来就是专为接收增田的邮件而设的。增田失踪后,市之濑曾数次在自己家以“shika”的名字进入电脑,想看看有没有增田的邮件。她总抱着微弱的希望,增田可能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增田失踪的时候,给了“shika”root的权限。他担心作为root的自己失踪后,因为没有管理人,会给极地研造成麻烦,就设定市之濑的登录名“shika”有管理权。
由于自己的疏忽和丹羽的暴行,让增田变得神经衰弱,继而失踪,整个事件极度折磨着市之濑的神经。一天天过去了,她越来越确信增田已经自杀,对丹羽也越来越憎恨了。她很恨丹羽,但丹羽却一直像没事人一样。市之濑的自尊让她维持了表面的平静。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以上。市之濑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喝酒了。
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的婚约,最早是告诉木熊教授的。那是事件发生前一个月。市之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丹羽,而且,当她从教授那里听到他们的婚约时,她确信服部珠子也知道了这件事。按丹羽的性格,不说是不可能的。对市之濑的自尊来说,两年前与丹羽的那段纠葛,是绝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她希望那件事情就一直冻结着。
然而,事件在第二年时解冻了。
丹羽健二郎接收了增田留下的文件和磁盘。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增田的磁盘里有一个叫“shika”的文件,看起来像是情书。这时,丹羽才渐渐明白了市之濑和增田的关系,也知道了增田失踪是因为自己与市之濑在联欢会那晚的事情。但是,丹羽并没有反省自己的责任,反而想利用这件事情来威胁市之濑。一方面,市之濑肯定不会对别人说那件事,另一方面,失踪的增田和市之濑的恋爱关系,也是一个爆炸性新闻。丹羽想敲诈点钱,而且他的博士论文必须在一年内完成,他想让市之濑帮他的忙。
丹羽的提议,或者说是胁迫,让市之濑很震惊。她当即就下了杀丹羽的决心。既然服部珠子知道真相,那也得一起杀了。就这样,市之濑开始思考如何杀死两个研究生。
另一方面,正如犀川所指出的,木熊教授是市之濑的生父。虽然户籍上并非如此,但市之濑里佳从母亲那里听到过许多父亲的事情。里佳的母亲,是不可能说木熊坏话的。在少女里佳的心目中,还未见过面的父亲是理想中的男性形象。这也引导着她在贫困的生活中努力学习。她长大后,和父亲一样立志于钻研学问,进入了父亲所在的N大学工学部。她进入大学的时候,木熊就知道了。父女在十八年后重逢,他们悄悄地度过了许多属于父女两人的时光。这之后的十年,是非常幸福的十年。
市之濑作为木熊的继承者,发挥了无可挑剔的才华。他们两个有共同的语言,是最默契的搭档。市之濑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好几个论文奖,木熊也在这十年取得了惊人的研究成果。但和增田的恋爱,市之濑没有对父亲说。市之濑和木熊的父女关系,纯粹是学术领域的互相尊敬,父女间的感情,是非常纯粹的。
但是,市之濑两年前的不幸遭遇,让他们陷入了疯狂。一直痛苦着的市之濑,决心把自己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所面对的状况,全部都告诉木熊。这也是出于对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若无其事地拜托木熊当主婚人的愤恨。丹羽健二郎对木熊的讨好,是市之濑怎么也无法忍受的。这超越了她理性的界限。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自己的生父。
从女儿那里听到这些,木熊被激怒了。对女儿的感情,马上就升华为对丹羽的杀意。从那以后,木熊和市之濑每天晚上都演习着杀死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的计划。两位学者,为了杀死自己的学生,充分运转着那优秀的大脑。如果卷门没有故障的话,可能他们的计划就完全成功了。
市之濑里佳对自己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但关于木熊教授的自杀,她什么也没说。如果市之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移动了木熊教授的尸体的话,在量刑上会严厉得多。但是关于这一点,她一直不置可否。
“想像得出来吗?在这种状况下……木熊教授和市之濑的配合……”犀川在电话里对西之园本部长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太悲壮了……看上去好像是冷静的判断,但当时两个人一定都已经疯狂了。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情境啊!”
“是啊。我们这些常人都有点理解不了啊。”西之园本部长也同意道,“木熊京介和市之濑里佳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大学老师可能都是如此吧!”
“嗯,差不多吧……”犀川边说边想着,自己可能也是这样吧。
“自尊心是最重要的东西啊!”本部长说道。
“的确如此。人惟一拥有的就是自尊了。”犀川也同样道。
“什么?是吗?……这不是普通的爱情、亲情,分明感觉到还有别的力量在里面……”本部长沉痛地说,“这种力量是对伤害了作为学者的纯粹性的愤怒吧……”
“大概吧。”犀川含糊地答道。他并非不明白西之园本部长的话,但那是一种他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感情。“但学问本来就是靠不住的。”
确实,本来这就不是来自外部的伤害。
“是吗?你也这么想吗?”西之园本部长问道,“年纪轻轻的……”
“不是。”犀川否定道,“知道学问是不可靠的,这才是学问的开始。在考试中取得满分的时候,才知道学问是靠不住的……这正是学问的开始。”
“你是想说给正在为考试拼命学习的学生听吗?”电话里传来本部长的笑声。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犀川觉得本部长有点误解,也就就此打住了。
“木熊先生和市之濑,都是出色的学者。尤其是市之濑,虽然过早地结束了她的研究生涯,但他们的成果,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这样不就够了吗?”犀川想。
2
犀川把CD插到电脑里,带上耳机开始听音乐。正在这时,助教国枝桃子带着一个比他稍矮些,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男子进来。犀川没听到声音,倒被吓了一大跳。
国枝介绍了那男子的姓名,不过犀川转眼就忘了。只记得那人看起来倒像是个好人,只是显得太懦弱了。他递上名片,说自己是高中的数学老师。那人戴着眼镜,有点女性化,仔细打量下,还算是个美男子呢。国枝还像平时那样沉默寡言。
“我上高中的时候,总问数学老师问题呢!”犀川对国枝的未婚夫说道,“老师,这个公式,这个定理到底有什么用啊之类的。”
“现在的孩子们,都不问这样的问题了。”高中老师答道,“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考上大学而学习数学。”
“成年后步入社会,数学又有什么用呢?”犀川接着问道,“哎,失礼了……我并没有否定数学的意思……但日常生活,只要会加减乘除就足够了。像那些微分方程式,行列式变换,一辈子也用不上一次。像无理数什么的,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生活中都不存在的……”
“是啊……要是这么说,高中数学都不用教了……”他迅速地瞟了国枝一眼。国枝一直都是默默地听着,这时可能觉得自己的未婚夫被人问倒了吧,还是面无表情地张口说道:“要是犀川老师的话,会怎么回答呢?被学生问数学有什么用的时候……”
“我会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有用呢?”犀川立刻答道,“一般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才有乐趣,不是吗?音乐啦,艺术啦,都是没什么用,数学越是没什么用处,就越证明了它作为学问对人类而言的纯粹性。因为只有人才会考虑没用的事情。”
“为什么……必须有用呢,这样啊……嗯,这样回答很好……”高中老师喃喃道。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不也没什么用吗?”犀川扮了个怪脸,笑道。
国枝桃子和她那怯懦的未婚夫走后,不一会儿,又有人敲门了。
“请进!”犀川应道。
“打扰了。”随着彬彬有礼的声音,西之园萌绘走了进来。她捧着一小盆绿叶植物。
“你想把我的屋子改造成热带雨林吗?”犀川笑道,“过阵子,你再带条鳄鱼过来吧。”
萌绘径自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把背包放到椅子上,开始往咖啡壶里注水。
“老师,要放糖吗?”萌绘边打开咖啡罐边问。
“不要,想喝苦点的。”犀川转向电脑,装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其实工作早就做完了。
萌绘戴着顶小小的棒球帽,看背影就像男孩子似的。她煮上咖啡,走到犀川近前。今天很难得的脂粉未施。
“那个……有人介绍我和喜多老师相亲呢!”萌绘突然说道。
“啊?”犀川好像忽然喘不上气来了,“什么?”
“相———亲———”萌绘重复道。
“和喜多?不是和我吗?”犀川好容易才呼吸顺畅些。
“是啊。我表姐妹里有大嘴巴说喜多老师很帅呢!”萌绘偏着头说,“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喜多老师吧。”
萌绘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
“开……开玩笑啊!”犀川狼狈地说,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不行!这件事情,我不行的!不可能!我要拿这个去了,喜多肯定不答应的!肯定!”
“为什么啊?”萌绘认真问道。
“为什么?”犀川也傻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为什么呢……没有理由!”
“你不是很会讲道理的吗?”萌绘扑哧一声笑出来,问道。
“这种事情,是没有道理的啊……笨蛋……”犀川慌忙辩解道,“比起那些,重要的是相亲对象!喜多的相亲对象……”
“是我啊!从国外回来,K大的研究生,二十四岁的才女,当然还是美女……”萌绘伸出手指一条一条地数着。
“二十四岁!”犀川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差十岁呢!不像话!”
“请不要说‘不像话’这种老头子似的话。现在这年代,说年龄已经过时了哦!年龄已经不是问题了!”萌绘少见地一本正经地说道。
“为什么是和喜多呢?为什么不是和我?”犀川又重复道。
不自觉地说了两遍这话,可见他于这点是多么介意了。犀川只好在心里暗暗祈祷萌绘不要注意到。
正巧咖啡的香味飘过来,萌绘起来去端咖啡。她给犀川一杯,自己也捧着一杯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两人沉默下来,小口小口地品尝着苦苦的黑咖啡。不,应该说只有萌绘一人在享受着咖啡的乐趣。
“犀川老师是喜欢我的吧!”萌绘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说道。
“啊!”犀川大喘了口气,手里的咖啡洒了一桌子。萌绘马上就机灵地站了起来,从架子上拿来了抹布。
“这种事情……”犀川咳了半天,好容易能开口说话了,“是能随便说的吗?会被人说闲话的……你给我注意点好不好……”
“我没关系的,老师。”萌绘认真地说,“无论别人怎么说。”
犀川的咖啡又洒了出来。
犀川也觉察到自己的反常。面对萌绘有计划的攻击,他的防守太薄弱了。
“好了好了,你回去学习吧!”犀川终于说出句话,“好啦,我弄洒的咖啡我自己擦!”
犀川劈手从萌绘手里夺过抹布,开始擦桌子。桌上好几本书都染上了咖啡色。
萌绘一直微笑着看着犀川。她喝完自己的咖啡,说了声“再见”就出去了。
犀川洗好咖啡杯,摆在架子上。接着往咖啡壶里注了水,想给萌绘带来的那盆植物浇水。他走到窗前,外面校园里桔黄色的路灯下,停着一辆汽车。
正巧萌绘从楼里出来,坐进汽车。
(哎呀呀!)
犀川又差点冒出这句话。
发动机传出低沉的轰鸣,萌绘的车绝尘而去。
要交给喜多的相亲资料,萌绘留在了桌上。犀川盯着那个大信封看了许久。他忍不住想偷看下里面的内容,转念想起这是自己最讨厌的行为,耸了耸肩,作罢了。
“保密和沉默有什么不同呢?”
犀川自言自语。
“只有人才会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