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是暑假一开始,就进入考试的旺季。萌绘因为毕业所需的学分已经足够,四年级上学期所上的科目又全是用交报告的方式,所以没有必要参加的考试。
几天前,她打电话给人在东京的有里武流,表明自己想跟有里长流见面的意愿,第二天,有里长流直接打电话来,跟她约好三天后在他位于那古野市港区的家中会面。
星期五下午四点时,她的车子在有里长流家的前面停下。
一走出车外,就飘来潮水的味道。这里邻近滨海铁路的高架桥,再过去可以看到包网杵宽广运动场的工业区管线绵延交错。
有里长流本名宫崎长郎,他的住宅是三层楼的钢筋水泥建筑,旁边紧接着一个很大的仓库,仓库前不甚大的停车空间里,停着三辆箱型车,仓库巨大的铁门目前是紧闭着的。
她按下对讲机以后等了一会儿,有里长流本人便在玄关出现,头发有些乱糟糟的,一脸想睡的样子。
“我昨天刚从东京回来。”有里长流请萌绘进玄关。“请进。”
他让萌绘穿上室内拖鞋,领着她到客厅去。
黄色的地毯,配上黄色的沙发,桌子是用木片拼装起来的,设计别具巧思。端着红茶过来的年轻男人,有礼貌到几近可笑的地步。
“西之园小姐,是这样称呼吗?”有里长流身上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灰色长裤,打扮的很朴素,坐在单人用的椅子上,用大大的打火机将烟点上,就连如此细微的动作,都能让人从他柔软又富弹性的手掌和指头中,充分感受到他的灵巧。
“是,我叫西之园萌绘。”她低头致意。“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跟你谈案子的事。”
“你要写书?”长流呼出烟后说。
“不,不是的。”萌绘摇头。“我实在不擅长作文。”
“你说的案子,是指老师……有里匠幻老师的案子吗?”
“这是当然的。从案发那时到现在,已经经过一个半月了,可是案子的真相还没解开,犯人也还没抓到。”
“你为什么要做……我是说,做这种扮侦探的事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我很适合做这个吧。”
“是你的兴趣吗?”
“我之前也曾卷入好几件案子里,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追查杀人案的过程原来都是很好的经验,总是能让我从中学习到某些道理。该怎么说好呢……观察自己是怎么思考的不但很有趣,看着这么热衷于行动的自己时,也觉得很快乐呢。”
“看着?”有里长流露出微笑。“你这说法还真奇怪。不过,请恕我冒昧,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做这种事实在有待商榷。难道不是吗?你家人都没说什么吗?”
“有啊。”萌绘点头。“反对的很呢。”
有里长流会心一笑,拿起红茶。
“你真的是个很怪,也很有魅力的人。”
“今天的红心七,是藏在哪里呢?”萌绘问。
有里长流在烟灰缸上边弹烟灰,边向上翻眼珠看着萌绘,用顽童般的笑容说:“事实上到处都有喔。”
“在千种大礼堂使用的那具棺材,为什么要设计成底部可以打开的样式呢?”萌绘马上开始她的问题。
“喔,这个警察也问过我好多次。”长流翘起二郎腿,将香烟搁在烟灰缸上。“那个箱子,事实上是为了别的魔术而制造的,我都还没用过,就为了老师的葬礼而匆忙先用了。棺材颜色变红的手法,跟老师在最后的脱逃秀时让衣服改变的方法不但一样,而且……我觉得也很适合,身为有里匠幻的首席弟子,我想在老师的最后一程中,实现这个想法。”
“但是,匠幻先生的遗体从棺木里消失了。对于那个消失的魔术,长流先生有什么看法呢?”
“至少不是我做的就对了。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用自己的箱子了,如果被人知道这是个有机关的棺木,我一定会被怀疑的,因此,要是我本来就打算让遗体消失的话,就不会去变这种让箱子变色的小魔术了,反正,那种大魔术也不适合我,不是吗?”
“也有可能是你为了让别人这么想,才刻意表演这种小魔术的。”萌绘用冷静的口吻说。
“喔喔,原来如此。”有里长流将杯子放回桌上,再次拿起烟。“你似乎对魔术很清楚嘛,西之园小姐。的确,这也是很常有的手法。用小骗术掩护大骗术……”
“如果是长流先生要让遗体消失的话,你会用什么方法呢?”
“在那种状况下?”
“嗯。”
“这个嘛……”有里长流靠在沙发椅背上,双手在胸前交叉。“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在棺木中放进人偶。”
“我也是这么想。”萌绘马上说:“那人偶要怎么出来呢?”
“用盖子隐藏起来。”
“盖子?棺材的盖子?”
“嗯。”长流喝着红茶。他嘴角虽然笑笑的,但眼神却十分认真,像要狙击猎物般锐利且正确无误地盯着萌绘的眼眸。“将人偶消气变扁,然后隐藏在棺盖那些微的厚度里,当你把棺盖掀开时,有看过棺盖背面吗?”
“打开棺盖的是刑警,不是我。不过,警察彻底搜过棺木的结果,当然是没找到那种机关。”
“这是当然的,因为是我的箱子啊。盖子上没有任何机关,而且我也不是犯人,我刚刚只是说,如果我是犯人的话,会用这种方法而已。”
“那么,泷野池那次呢?”萌绘边拿起杯子边问:“他们有仔细盘问过你关于脱逃秀的事吗?”
“嗯,当然。”长流稍稍扬起嘴角。“录像带我也看过好几次了,那实在很像是匠幻老师会用的手法。”
“像有里匠幻先生?哪一点像?”
“老师本来就是箱中脱逃的第一能手,让人在箱子之间移动,也就是所谓‘瞬间移动’的魔术,是老师最先完成的。”
“那个舞台上的机关你知道吗?有可以藏人的隐密空间……”
“嗯嗯,当然知道。那个设计得满巧妙的,从那个大箱子往下滑进去的的机关,是老师亲自想出来的,做的非常精致,实在是很讲究,能在不发出一点声音之下一瞬间完成动作。”
“他在箱子里解开绳子,将身上穿的银色西装表面的布撕破,变成红色的西装后,再潜逃舞台下方吗?”
“没错。之后箱子不是沉水里,下火堆,就是顺着河川从瀑布掉落。”长流看似愉快地说。“同一个机关,可以做各式各样的应用。没有人会想到箱子其实是空的。”
“有哪些人知道这种手法?”萌绘追问,
“除了我以外,有武流,还有经纪人吉川,大概就这些人吧。不过,西之园小姐,只要是对魔术稍微了解的人,应该都会立刻察觉到吧,因为人不可能真的在箱中忍受水深火热吧。”
“箱子是在菊地制作所制造出来的?你应该知道那件事吧?”
“不,我完全不知情。”长流用严肃的表情郑重否认。“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见过老师的箱屋,匠幻老师对于这种事是一概保密的。”
“你在说谎。”萌绘马上说。
“为什么?”长流没有惊讶,只是微笑地看着萌绘。
“你应该有去过菊地制作所才对。”萌绘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鹈饲刑警在那间工厂里发现长流指纹一事,是她的最后王牌。
“也许我是有去过。”长流依旧微笑地说:“你对这种只有表面话的采访不满意吗?”
萌绘稍微思考一下,认为继续穷追猛打并非高明的方法。
“长流先生都是在哪边制造你的魔术道具呢?”
“我在隔壁的工厂里自己制造的。”长流往窗子方向一指。“等下要不要去看看?反正我不太喜欢搞神秘,而且我的表演里,也很少有大道具。”
(不喜欢搞神秘?)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萌绘倒觉得,他一直都在转移焦点,有所隐瞒。
“那天你人在哪里?”
“泷野池的时候吗?嗯,我也有跟警察说过,我当时是单独在这里。你说没不在场证明?我刚好运气比较差,就是没有,我喜欢一个人独处,只要有空时都是一个人,再说,我也没有家人。”
“你没结婚?”
“嗯,我是单身。这里也只有我一个人住。”
“刚才端茶来的人呢?”
“喔喔,他啊,是大学生,所以只有学校放假时才会来,虽然他说想拜师学艺,不过我还要看情形。”
“长流先生拜有里匠幻先生为师,是什么时候的事?”
“念大学的时候。距离现在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不过,匠幻老师是很严格的人,他不会教弟子手法。‘既然想成为魔术师,表演的方法就要自己想’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创造技巧是魔术师的本份,上舞台只是其次而已。他还常说,‘经常创作,才是一流的魔术师’。”
“这样问也许有些失礼。”萌绘坐正后问。“美香流小姐和有里匠幻老师是什么关系?”
“西之园小姐,你知道那件事?”
“嗯。”萌绘坦率的点头。“但是,我想听听长流先生的说法。”
“就如同你想象的一样。”长流微微皱眉。“虽然我到现在还不太相信就是了。就在十年前,老师突然带了个年轻女孩回来,说要让她成为魔术师,我和武流当时都吓了一大跳。老师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因为他从来不会跟女性乱搞关系。”
“你们有反对吗?”
“当然没有,我和武流都没有立场抱怨,而且,美香流……也不是个坏女人。我想,她也是以她的方式努力过来的,不过,美香流并没有想出原创魔术的才能,她一切的表演,都是匠幻老师帮她想的。”
“静冈的大楼脱逃也是这样?”
“我不知道,请你去问间藤社长吧。我讨厌那个叫间藤的男人,不太想接近他,在我眼里他是个视钱如命,器量狭小的人,静冈的那场表演,实在叫人难以接受,老师如果还在的话,一定会开骂的。”
“那是怎样的手法?”
“就是用滑轮从大楼溜下来,逃到隔壁去。她之所以爬那么高让大家看到她,应该是想让大家以为她是直接飞过去的,也就是误导。不过,不管怎样,需要玩命这点倒是没变。我不喜欢说死者的坏话,而且就很多层面来看,我认为美香流只是一个牺牲者罢了。”
“你意思是说,美香流是被迫表演那场脱逃秀的吗?”
“嗯嗯,她很有可能是被间藤社长教唆的。真可怜。间藤一定是跟她说像如果成功就能一跃成首席巨星之类的话吧,不然就是直接将钱堆在她眼前……那已经不是魔术,倒像是马戏团或特技了。”
“你认为,美香流小姐是被谁杀的?”
“嗯,怎么说呢……就我所知的范围内,应该没有人会杀她才对。间藤社长这次大概会脸色发青吧,这个案子对他的艺能公司而言,应该是致命的打击才对。不过,我昨天才跟武流谈过,也许美香流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才被杀的,毕竟间藤社长的敌人很多。”
“武流先生,和美香流小姐……呃……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啊?”萌绘勉为其难地说出这些话。
“有一段时间是,那应该是美香流先采取行动的,至于武流怎样想的呢?那家伙没那么笨。别看他那样,其实他是很可靠的,看他也没有特别沮丧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懒的提这件事了吧。详情我就不知道了,刚刚都是我个人的想象而已。”
萌绘稍微喝了点红茶后,环顾房间四周,却找不到一样看似跟魔术相关的物品。
“要不要我表演个魔术给你看?”有里长流注意到萌绘的视线后说。
“嗯,那可以再让我看一次你在艺术文化中心表演的纸牌人偶吗?”
“啊,你有看到那个喔?”长流张开嘴巴,表现的异常惊讶。“唉呀,那个实在是……嗯,好吧。请你稍等一下。”
有里长流起身离开了房间。
在萌绘眼中,他是个沉稳有魅力的绅士,而且说话方式和待人态度都颇富知性,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了取悦客人而自然养成的习惯,还是他天生的本质,但至少有一点能确定的,就是他比有里武流要更具有洗炼的优雅气质,这应该不只靠年长就能造成的吧,只不过,这种年纪居然没结婚,倒满叫人意外的。也许他有离过婚也说不定。
有里长流几分钟后回来时,一边嘴里叼着香烟,一边拿着一个小手提箱走进门里。
“在这里看就可以吗?”萌绘问。
“嗯,在哪里都没关系。”长流说完,将手提箱放在地毯上,从里面拿出纸牌人偶。他将那个人偶轻轻放在距离箱子一公尺的地方。
“我每次都在表演最后将人偶当礼物送掉,所以手边刚好没有,这个是刚刚用胶带新做出来的,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的动作……”
有里长流就站在萌绘的旁边。
她看着人偶,起初抽动了一下,后来就摇摇晃晃地地一边跳着舞,同时站起来。用绿色纸带做的手脚,是用透明胶带黏在当身体部分的扑克牌上的,在纸带的前端,被仔细地黏上用瓦楞纸做的大手和大脚。头部也是用瓦楞纸做的,上面用铅字笔画上了简单明了的表情,看起来很可爱。
人偶往上跳起,渐渐地开始活力十足地跳起舞来。
萌绘莞尔一笑,给予掌声。
“好棒喔。”
“你知道这是用什么手法吗?”长流站在萌绘的身旁。
“是炭纤吗?我完全看不到呢,大概有多粗?”
“这是合成纤维。零点一微米粗,也就是一万分之一毫米。”
“可以碰吗?”
“请。”
萌绘轻轻伸出手,在长流的裤腰带到人偶之间的空间中摸索,那些看不到的线的触感,马上自她的手上传来。她站起来,去看放在地板上的手提箱,手提箱的盖子是打开着的,在最高的地方贴着透明胶带,当脸一靠近,就能看到像蜘蛛丝般的细纤维隐隐发光。
“真是高科技喔。”萌绘对长流说:“那一天在舞台上看到的魔术中,就属这个最棒了。”
“大家都以为是从上面垂吊下来的。”长流将人偶收进皮箱里后,也拿下自己皮带上的透明胶带。“不过,这个魔术最近也变得广为人知,已经不行了。如果是十九世纪的话,有很多魔术都能让人惊奇,但到了现在,这真的变得很难,至于为什么会难,是因为没人认为魔法址实际存在的,虽然如此,我们却仍得演得像是真正的魔法一样,这根本是闹剧一场啊。”
2
在东京举行的有里美香流告别式,也只有部分的电视台在播而已,警方的心力应该快被磨光了吧,幸亏没发生什么麻烦,美香流的遗体也没消失。那是萌绘有里长流家拜访两天前的事。电视播出特别节目时,刚好就是去见他那天的深夜。
在这两小时的特别节目里,将有里匠幻被杀一案,葬礼时尸体从棺木中消失,以及有里艾香流最后脱逃秀的录像带,再放了一次。有里武流以来宾身分受邀到摄影棚访问时,他也只有轻描淡写地回答,连在菊地制作所发现尸体的箱屋,只有被简单介绍而已。节目的主题显然不是杀人案,而是将焦点集中在有里匠幻奇迹式的生平,就连有里美香流之死,都说得简直就像是匠幻的亡魂所下手的一样。
死之后还将自己蜕下的躯壳给消去的男人,一并将心爱的弟子也给带走了。虽然话没有说的这么直接,但那些摆明就是要让观众产生这种印象的画面安排,让萌绘看到一半就开始觉得头痛。
“不对。”
萌绘一个人在二十二楼宽敞的客厅里看着电视,她的自言自语,让睡在沙发一角的都马抬起头,竖起耳朵。
她叹了口气,关上电视后就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来到最深处的书房里。那里是平常没有在用的房间,收纳着父亲遗留的藏书。她本身并不爱读书,而她那少得可怜的书,都放在她房间的书柜上,这房间里都是她父母亲在看的书,整齐地排列在高至天花板且占据整个墙面的书柜上。
她考虑是否要关上通向走廊的门。片刻后,决定让门开着,虽然霉味很重,让她都快不能呼吸了,但她也明白,这里一定能给予她某种精神上的刺激。
她父亲去世后,跟研究相关的书都赠送给大学的研究室了,现在留在这房里的书,大概只占全部的三成左右,有哲学、心理学及文学等,都是西之园恭辅博士专业以外的领域,内容繁杂且完全不统一。搬来这栋大厦的时候,是由诹访野来排放这里的书的,因为那时只要是跟父母有关的东西,她连碰都不想碰。
都马从开着的门缝中探头进来,似乎是因为萌绘来到一个很少见的房间,所以特地来探个究竟,它当然是不知道有西之园博士夫妻的存在,毕竟它是在萌绘搬来这栋大厦后才出生的,都马只有用鼻子哼一声,就回到走廊上了。
在萌绘记忆中,这里应该有一本魔术的书才对。她记得国中时有跟父亲借来看过。说是看过,因为那是英文书,所以也只记得插图而已。
找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找到那本书。书名是《魔法的全貌》,她快速地翻着书页,浏览着上面的蚀刻版画插图。
正如同有里长流所说的,所谓的魔术,本来就是一种让人彷佛看到魔法的表演,在一百年前,就连电流、磁性或化学反应,也许都能成为一般人眼中的魔法。科学的机关,看在大众眼里,都像是真正的魔法一样。口耳相传的传统魔术和刚诞生宛如婴孩般的科学,在那个时代取得了不可思议的平衡,彼此调和共存,因此,在同时也有完全似是而非的科学,被魔术秀利用在误导群众上。例如刚被发现不久的物质能飘浮在半空中,而将它吞下肚的人也一样能飘浮之类的假象,在那个时代是能畅行无阻的。
到了现代,那又是如何呢?
是机械电子工学吗?
大众们都深信,现代不管是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也都能以电子的方式实现。就拿有里长流的跳舞纸牌人偶来说,那个如果能制作得像更精密的机械的话,也许会让观众产生那是毫微机器人的错觉,
但是,到底现代人会对什么感到惊讶呢?
真正能配合音乐跳舞的娃娃,就算不用线,以现代的技术来说很容易实现。搭配小型回转仪,能够靠两只脚站不会跌倒的机器人,也都可以做的出来。在这个时代,三根轴上固定着回转仪,具备安全控制装置,且重量不到五百克的玩具直升机,却仅卖五百元。比牛奶糖还小的计算机机器人,也被当成商品到处贩卖,日本的年轻人透过网络,在转眼间就能交换大量的情报,跟七八年前数亿元的超级计算机同等级的功能,现在的高中生却是放在书包里带着跑。
日常生活已经形同魔术。
每个人都在日常生活中体验魔术,活在魔术里,没空去一一感到惊讶,本来可说是人类特征中最敏锐,也就是发现不可思议的事,并感受到它不可思议之处的感觉,在现代是全无用武之地,不仅如此,现代社会还更进一步要让这种感觉完全麻痹。
人们身边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如果不囫圃吞枣地概括承受,就无法活下去,我们一出生,就是面对这种环境。因为所有的结构要分解太细小,要理解又太复杂,就算真认为是不可思议,问大人也没人会回答,所以现代的孩子无法区别魔法和科学的不同。对萌绘这个世代而言,自她们出生后,大部分的真实世界都是存在于映像管里的。
她之所以能从那样的幻惑中逃出来,一方面是归功于她有科学知识丰富的父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失去了那样的父母。
飞机爆炸的场景,在屏幕中出现是稀松平常的,不管在游戏或是电影里,都能反复看到大爆炸的镜头。但是,明明没人能保证在屏幕外的世界不会发生这么冲击性的景象,大家却始终还是一厢情愿地这样相信着。
现代的魔术不是自然现象,那是人类刻意制造的,到目前,世界各地仍不停上演着自相残杀的戏码。
还没有得到解决的贫困和饥馑,虽然是重复发生,但总被说成“突发”的天灾,明明已经预期到,却仍被说成“意外”的人祸。
那些以前都是在和游戏世界一样,在映像管的光芒中才会看到的事,表面上看来电视上虽然很认真地看待人类面临的课题,但往往下一刻又开始重复起无意义的喧扰。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在孩子心中根植“这些都只是一瞬间的剧情,一瞬间的幻觉”的危险概念。
虚构的剧情,虚构的台词,虚构的表情。
那些对生长于其中的孩子来说,都变成了真实。
这就是虚拟的本质。
萌绘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将视线落在手里的书本上。
思考这种事情,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头痛了起来,想起犀川的话——
所有的东西,都有名字……
萌绘循着犀川思考的轨迹思索下去。
她在这几年里,受到了犀川很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她积极在吸收犀川的想法,本来开始她无法理解犀川的思考模式,到现在也已经能摸清楚一半以上了,她已经看穿犀川的本质。
跟自己随机式的思考相比,犀川的思考则是渐进式的,以他的情形来说,他是用平行思考,也就是同时想别的事的手法,来弥补他的反应慢。
犀川本来一定是爱哭的人。他可能是情绪化的、易怒的、或者是暴力的、破坏的,甚至是具毁灭性的,不过,这一切负面情绪,都完全被掩饰得好好的,他的多重人格,让他形成一个有如多面体般的人。
但是,他那循序渐进的直线式思考,却被他具毁灭性的中心人格所支配,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在今年春天犀川决定和她结婚的那时,萌绘才了解到这个事实。
萌绘宁愿相信,只有她能够将犀川从那具毁灭性的精神中解救出来。
这是她强烈的心愿。
她再次想起手上的魔术书,因为视线的焦点,老是无法集中在书页上,于是她阖上书。
每一次的杀人案,都彷佛是把钥匙,能够开启别的房间,在那里,她可以找到跟案子毫无关系的事物。就像喝弹珠汽水时,玻璃珠会成为阻碍一样,一开始的钥匙,总是看似毫无关系。钥匙只是拿来开门,和房间的价值没有关系。萌绘后来察觉到,不管是运动也好,读书也好,每件事情似乎都同样是这种模式。
热衷于运动,可以学会跟运动无关的事,念力学,会发觉到跟力学无关的道理。不知道是自己的头脑才是如此,还是人类本来就是这么不可解的构造。以苹果象征万有引力的转移过程,是人类所不可或缺的灵感,这样一来,也许转移本身就是思考的最终目标。
或者,这才是坏心的神所设下的谜题?
当我们朝目标努力时,目标却总是从别的方向,突然探出头来。
因此,察觉到这种模式的人,会开始期待发生“超乎期待”的事。
那就像是当我们伸手去拿名为“面包”的物质时,会得到跟那两字性质不同且毫无关系的满足感一样。
这也是就犀川所说的“所有的东西,都有名字”那句话的真正含意。
连那句话本身,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剎那,也成为单纯的音波,在人类心中残留的,只是概念的回声。
照这样看来,当某个人的思考传达给其他人的那一瞬间,才有所谓的“奇迹的脱逃”——Miracle Escape存在。
(这真是一个巧妙的发现啊……我要跟老师说。)
萌绘将自己失控的思绪储存在脑中的内存里,然后循着刚刚的思考路径一瞬间回溯到起点,并重新启动。
走出书房后,想到好久没有偷偷抽烟的萌绘,于是走向自己的房间。
3
三天后的星期一,犀川人在东京。
在位于半藏门的办公大楼顶楼,从下午开始有一场会议,他为了开这场会,今天早上就离开那古野。因为研究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只有决定工作职务分配而已,所以四点时就结束了。
他坐地下铁到银座,然后就站在汉堡店里,草草解决迟来的午餐。
事实上,上个星期有里武流打电话到研究室去,说月底会到那古野,希望能见上一面,不过当犀川说星期一会到东京去出差时,他们就马上改约在银座见面了。
因为约定的时间是五点,犀川在书店里看书后,又在百货公司去闲晃,藉以打发时间。虽然有考虑过去田町的建筑学会图书馆,但搭电车对他实在是苦差事,所以,他只好一直到处走着。
在亚米笳大楼转角稍微走进去一点的地方,有家小咖啡厅,就是他们约好碰面的地方。犀川在约定时间五分钟前走进店里时,戴着太阳眼镜的有里武流已经在里面的桌旁就定位了。因为头发是淡茶色掺杂绿色,所以不会弄错。
“你好啊,老师。”武流坐直身子,跟犀川打招呼。
“你好。”犀川将公文包放在旁边的位置上,然后也坐了下来。
武流正喝着啤酒。犀川则向服务生点了热咖啡。
“你要谈什么事?”犀川点了根烟后马上问。
“我想应该是上星期五吧,就是西之园小姐去找长流的事,是我用电话促成这两人会面的。”
“然后呢?”
“我周末在电话中,有跟长流做过短暂的谈话。虽然我有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下,但还是掌握不到重点。”
犀川没说话,只有稍微歪着头。
“她到底在查什么?”武流的视线,没有直接看向犀川。“我实在很在意。”
“我不知道。”犀川摇了下头。“嗯,的确,也许她的行动真的有些过火了,对她而言这是很常有的事,真要形容的话,西之园同学就像义工刑警一样,你就不要太在意了。”
“她是怀疑案子是长流干的吗?”
“这个嘛……”
服务生端来白色的咖啡杯,然后用银色的壶在犀川面前的杯中倒满咖啡。犀川完全无法理解为何点个咖啡要这么麻烦,
“那个……”武流喝光玻璃杯中的啤酒后说:“我在这里偷偷跟你说,那件葬礼上遗体消失的案子,绝对是长流做的没错。虽然我也没跟警察提过这件事,不过仔细想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了,一定是这样的。”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犀川立刻问。
“呃……这个嘛,”武流的身体稍微退后了一些。“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讲。如果跟警方讲的话,会变成前后供词不一,反而会被怀疑,西之园小姐也是因为察觉到这一点,才会去找长流的吧。所以我才想跟犀川老师你说说看。”
“我听不出任何有道理的原因。”犀川露出微笑。“我无法理解你认为必须对我说的必要性,而且本来就没有那个必要性,因为你想说的事,我都知道。”
“咦?”武流惊讶地张开嘴巴。“你说你知道……”
“我是不知道西之园同学有没有发觉到这一点,总之,我对案子没有兴趣。谁要杀谁,以及基于什么理由杀人,我都没兴趣。”犀川喝着咖啡说:“对了,我想我大概是很讨厌牵扯进这种事情的自己吧。”
“犀川老师……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武流挪前身子说:“你说你知道我想说的事情的。”
“葬礼的时候,准备那具新棺木的是有里长流先生,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答案就只有一个。”
“请问,老师你所说的内容,警方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犀川回答。“就算知道,也没办法解决案子,而且我也是这么想的。”
武流皱起眉头,凝视着犀川。
犀川扬了下嘴角。“就跟你想的一样,那是有里匠幻的遗志没错,所以你才会决心不跟警方讲,可是,你察觉到西之园同学可能发觉这点,所以想透过我介入并阻止她的搜查。你是想如果把事实讲明白的话,她也一定可以谅解吧。嗯,这倒是满妥当的预测。”
有里武流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喃喃地说:“你说的没错。”
“那么,有里美香流小姐又是谁杀的呢?”犀川马上又说。
武流拿出香烟,用打火机点上,从他那不像魔术师该有的动作,可以知道他在紧张。
“那我不知道。但是,会不会也是长流大哥做的呢……”武流小声地说。
“他有动机吗?”犀川说。
“不知道。”武流摇头。
“既然不知道,那为什么还认为是长流先生呢?”
“我从吉川……我的经纪人那里听说,那场静冈的表演本来是长流的点子,这件事我也没跟警察说过。那场脱逃秀虽是由间藤艺能公司一手策划的,但听说匠幻老师一直迟迟无法决定要用什么方法来表演,或许是想不到有什么合意的好方法,不然就是有好几个腹案,却不知道要实际使用哪一个。老师曾经找我和长流商谈过,看看能否提供什么前所未有的方法,这真的是很难得的事,因为我之前从没见过他变的这么脆弱。那个时候,我是没有想到什么,不过长流倒是有跟老师说过可以在隔壁大楼上装设起重机,然后用绳子吊起来脱逃的点子。虽然当时匠幻老师是一笑置之。”
“但是,那个方法还是被用了,是吧?”
“嗯,我听到的是这样。”武流双手交叉脸朝下。“在还没决定具体的方法时,匠幻老师就去世了,所以间藤社长应该也很焦虑吧。于是他跟长流商量,决定用这个方法上场,这是吉川告诉我的,后来,他就叫美香流来表演。”
“那么,表演用的装置是长流先生制造的啰?”
“大概是。”武流点头。“因此,杀美香流的计划,当然要属……长流最容易拟定了。”
“可是,也是最容易被怀疑的。”
“他知道我不会跟别人说。”
“原来如此。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件事吗?”
“间藤社长应该也知道,不过那个男人应该不会杀美香流,因为这样会对他的公司造成重大影响。”
“长流先生那一天人在静冈吗?”
“他好像跟警方说他在那古野。”
“既然你想的那么多,为何不跟警方说呢?”
“你是叫我将同门师兄交给警方吗?明明无凭无据的。”武流很愁苦似地抽着烟。“再说,如果事情真的跟我想的一样,那全部的案子,都会变成是长流大哥做的,这件事如果公诸于世,那大家对匠幻老师的幻想就会消失,只剩下丑陋的犯罪而已。让老师的名誉受损,我是绝对办不到的。”
“所以,你希望西之园同学可以理解你的苦衷吗?”
“没错。我是为了这个,才会跟犀川老师说这些的。”武流表情变得很正经。“很意外地,没想到老师居然能洞悉一切,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全部说出来。对魔术师来说,自己所演出的幻象,就跟性命一样重要,如果……哪天找到了真相,也希望你们不要张扬出去。”
“那个该怎么说呢……”犀川抬头向上看。“我保持沉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单纯因为对此事没兴趣,和知道这场犯罪已经到此为止而已,也不会特别去维护某个人的名誉,如果西之园同学察觉到的话,我一定无法阻止她,她会主张自己有公开一切真相的权利,而且这主张也是正确的,不过这都要等她真正察觉到了再说吧。”
“我的空想,会是真相吗?”武流窥伺着犀川的脸,低声细语说道:“希望不会是真的就好了……”
犀川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