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e Saison en Enfer/J.N.A. Rimbaud)(地狱一季/韩波)
1
我醉到脸和红鹤一样,因为想喝醉才喝酒,我比红鹤高人一等的原因或许是有自觉吧。
我在森林里,走到好远的地方,中午以前的天气还异常晴朗,才不过几个小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看来快下雨了。如果相信手腕上廉价手表显示的时间,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天气凉快就好,可千万别下雨,因为我没带伞,下雨的话就糟了,我开始觉得该往回走。
蛋糕、红茶以及流行杂志,美女围坐着、装模作样地聊天……这些情景叨絮不休地持续,厌倦了这种萎靡的下午时光,我丢了一句出去散步后,便独自离开别墅。没有刻意选择路径,是因为附近只有这条还称得上是路,我沿路从后院进到森林,也许有人认为我的态度过为傲慢,但我相信各位能渐渐了解。
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这条路没走多久,渐渐觉得无法继续走下去,走了将近十五分钟杂草丛生的下坡路后,眼前突然出现阶梯,接着我发现一座废弃的森林铁路,和刚才的下坡路相比,这条路好多了,平坦且宽敞,像是森林中的重要道路。
长满乱草的路上隐约可见埋在土中弯弯曲曲的铁路,我不禁赞叹这样的深山里居然建了一条铁路,不过如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安分且戒慎恐惧地融入自然中,与其是消逝,不如称之为反璞归真,换句话说,这也是一种自然循环。
出了汗后酒也稍微醒了,我穿着短袖衣服,虽然还是七月,但森林中有股凉意,我感到有点冷,酒也完全醒了。
我对铁路并不着迷,但还是选择走在两道锈蚀的铁轨间,小时候家附近有一座废弃的水泥砖工厂,我常偷偷跑进去,把坏掉的推车当成最好的玩具,因此现在光是沿着铁轨走,心中便不由自主兴奋起来,我想一定是怀旧感引领意志薄弱的我走在这里。
属于我的人生轨道,长久以来也是隐没在荒烟漫草中,虽然如此,我能循着轨道走到现在,得归功于我的意志够薄弱。我认为这不是件坏事,如果更坚强一点,路途中遇到其他事情,我绝对会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倾倒,但万幸的是我不太懂得忍耐,因此能随波逐流般地活到现在吧。
脚下的两条轨道间隔仅大约六十公分,或许是设计给小型柴油火车运送木材用,铁轨沿着斜坡像是描绘等高线一样,非常简单,若遇到洼地就简略铺上木板,好让铁轨经过,如果是更大的山谷,则先建置坚固的桁架桥,使轨道平稳。每个部分都运用技术克服地理上的障碍,一路上也可以感受些许惊险,十分有趣。
但这条路线现已处处塌陷,轨道也因此扭曲变形,有些路段露出的枕木像是损坏的木琴(虽然我从来没摸过木琴),乱成一片,加上整条铁路完全埋在土里,走在路上,我按照周围大致的地形判断方向,接着眼前迎接我的又是一片遗迹似的轨道,总觉得这种情况……很像小朋友的笔记本背面常有顺着号码就可以连出一幅充满稚气的画,铁路和那个小小谜题一样单纯直率。
我不知不觉地沉迷在这种追寻失败童话般地浪漫情怀里,让我不禁暗笑,尽管像我这样的人,内心依旧残留一些具有诗意的情感。
开辟完成的林道开通后,行驶其间的大型运输车或许取代了这条轻便铁路,让这条铁路看来似乎已废弃近十年或者更久,但都无关紧要,无论感觉多么亲切、手法多么传统和美好,都不抵增加效率的需求。这就是世上的规律,总之,除了有乐趣的事物之外,人类什么都不会放在眼里,这么说也不为过。
不过,光是想象如此远离人烟的深山里,有一群人为了铁路辛勤工作,我便不由得会心一笑,自己也想那样怡然自得地过活,在大自然的包围下流着汗水工作,不常与人对话,也不去想复杂的事情,我想整天默默地工作,感受疲累,虽然不常挂在嘴边,但我自认是个勤劳的男人,工作、疲倦、口渴、饮水、吃饭、睡觉……这样循环不止的单纯人生,我一定能乐在其中吧。
虽然有些装模作样,但我有预感,单纯的人生不在复杂而繁琐的日常中,而在平稳纯粹的“生”里。
不用说,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
我酒醒了,清醒时发现我快来到一条小溪旁,而引导我的铁路也失去踪影,此处说不定曾有座木桥,不过现在仅剩像是桥墩的水泥块孤单伫立在原地,深绿色青苔几乎完全覆盖水泥块表面,和自然融为一体,所有的物体在生存时,是否同时抱持想要隐没的念头呢?
我发现岩石裸露的地方有条向下的小径,便一面看着缓缓流动的溪水,一面往下前行,途中我想抽根烟,便将手伸入胸前口袋。
此时,我注意到她。
我真的吓了一跳,只能站在原地、屏住呼吸。
一位身穿白色洋装、撑着白色阳伞的年轻女性站在河边,她脱下凉鞋,双脚泡在水浅处,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双脚,慢慢往上看,则是她纤细的手臂和肩膀,以及一双意识到我存在、微微往上看的双眼,她的长发及肩,少许刘海衬托她的眉眼,令人印象深刻,明明她的气质不属于此处,却意外相称。
我目瞪口呆地向她点头示好,她露出惊讶的表情,连忙穿上凉鞋。
“你从哪里来的呢?”我缓缓走向前问。我少数的专长之一,是在这种情况还能一派自然地攀谈。
“从那里。”她伸出美丽的手指着跟我来的相反方向,简短回答。
“可是……”我坐在离她三公尺的岩石上并点燃香烟。“不管从哪条路来到这里都很远不是吗?至少我知道这附近没路可走,你一个人走到这里吗?”
“嗯。”
“穿着这样走?”
“当然。”
“这身衣服……不太像……登山用的呀。”
总算她看起来松了口气。
“我也很少穿这种衣服的。”
我默默点头,心中想象她平时会是什么样的穿着。
“您也是一个人来到这里?”她提出疑问。
“对,我也走了好久,我是离开朋友的别墅走到这里,可是再不回去……你看天气怪怪的,好像快要下雨了。”
她侧拿着伞、仰望天空,乌云已经遮蔽阳光,她接着看看四周,视线又落在我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点头微笑。
“我想下山,您知道哪边有路吗?”
“下山吗?这……就算可以,那个……”
“发生了一些事,请您不要问我。”她天真地对我一笑,现在想起来,这个笑容是我对她最初的印象。“嗯,该怎么说,这件事情很丢脸,我跟家人吵了一架。”
“和父亲还是母亲?”
“不,是我婶婶,不要紧的,都这个年纪了还这样很奇怪吧?”
她几岁呢,此时我开始思考,她不是会讲“都这个年纪了”的年龄,从她的口中说出这种话已令人匪夷所思,我怎么看她都像十几岁或二十出头的女孩,绝对比我年轻许多。
“我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之前我都会开车过来,糟糕的是这次搭人家的便车……不过您不觉得人在生气的时候,哪顾得了这么多?心想只要走一下就可以招到车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近路,却还是迷路了。”
“我认为没办法走下去。”我抽着烟回答。
“真的吗?”
“何况你穿成这样,应该不可能吧。”
“是喔,我只有今天穿裙子……啊,真伤脑筋。”
“我朋友给我看过这附近的地图,对面的山谷才有县道,这里要往下走很久才会遇到村落喔,我没在跟你开玩笑,还是先回去原来的地方比较好,不然会有危险。”
“您的别墅在哪里?”
“就在上头,那不是我的别墅。”我回头指着。“从这里回去要花上整整一个小时。”
“走到那里就有车了吗?”
“有,我是开车到别墅的。”
“请问,您可以送我一程吗?”她又露出充满魅力的笑容。“抱歉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拜托您了。”
“嗯,嗯。”我反射性地点头。“可是……”
“我会答谢您的。”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我丢下烟蒂,叹了口气。“唉呀,该怎么说才好……”
“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喔。”点完头,我呆呆地张着嘴。
“您想说的是这句话吗?”
“呃,是的,不过你都这么说了。”
“能麻烦您吗?我真的不想回家。”
“女人的固执,是吗?”
“女人这两个字是多余的。”
“啊?”
“对不起。您说的没错,这就是固执,但固执是不分男女的。”
“说的也是。”
“没错。”她一副满意的表情,是为了哄我吧。
“不,谢谢。”我手足无措地抓抓头。
“可以麻烦您吗?”
“没问题,那么我们趁还没下雨前快回去吧。”
她笑嘻嘻地点头,向我伸出白皙的手,我一开始还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她要我扶她一把,很抱歉我的教养不好,之前完全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察觉到的时候觉得很糗,但不常表露喜怒哀乐的个性拯救了我,我若无其事地牵起她的手。
或许是不恰当的形容,但她的手很轻巧。
“抱歉,造成您的困扰。”
“不会。”
拉着她的手往上走,回到埋着铁轨的路,她收起伞,走在我身后不远处,天上乌云密布,已不需要用到阳伞,何况这条路在森林之中,此时天色更加阴暗,不过她一定是因为别的理由才收起阳伞,例如为了配合我这种市井小民之类的理由,不知何故,这时我心里这么想。
她并不普通,绝非普通人,我不太会形容,至少现在有种从天而降、超越凡人般虚幻的信息支配着我,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高雅。
或许她正盯着我的背后,想到这里,我感到背脊一阵冰冷。
“请问贵姓?”
“我吗?”
“您真有趣。”她笑着说:“除了我跟您还有其他人吗?”
“也是……”我点头。“敝姓笹木,笹就是七夕时绑上许愿签的那种竹子。”
几天前刚好是七夕,我觉得这样回答很不错,她却没有反应。
“从哪里来的呢?”
“东京,你呢?”
“那古野市。”
“我老家也在那古野。”
“您的工作是?”
“公务员。”
“请问您今年几岁?”
难得遇到个单刀直入的小姐。
“今年刚好四十。”我一面走着,一面回头。
她停下来抬起头。“咦?看不出来耶。”
太好了,她是属于凡间的女子,我看着她的脸,心中的幻想消逝。
“你以为我五十几岁吗?”
“怎么可能……”她笑了出来。“当然是相反。”
“这是客套话吗?”
“我为什么要客套呢?附近没有别人,我跟你也没有关系。”
“的确。”
“您的毛病是很快认同别人吗?”
“我吗?”
她又笑了。
“这里没有别人呀。”我苦笑着说。
“嗯。”
“我也想请教你。”
“您要问女性的年龄吗?”
“啊,不是,这个……”
“二十二岁。”她回答。“我对天发誓,没有半句谎言。”
我想应该是真的吧,本来以为还更年轻。
“我想问的……”我被她的动作惹笑了,说不出话。“不是年龄。”
“唉呀,您真高明,打算这么问,却装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抱歉,我话说得不快。”
“好的,请您再问一次。”
“请问贵姓?”我拼命堆出笑容。
“哈,抱歉。”她露出一边酒窝和戏弄般的微笑。“我叫西之园。”
2
我向来对周围环境适应不良,没有什么情绪起伏,而且常摆出一副稳重架势,一言以蔽之,就是迟钝,亲朋好友常拿类似的形容词挖苦我,但我一点也不在意,因为这本来就是我原来的面貌。
一般人会像主演电视连续剧的演员极尽夸张之能事,端详着我如同一幅滑稽的作品,如果对方并非表现演技,而是真实呈现喜怒哀乐,我反而会觉得惊讶,大家还真能随时都那么激动啊,我不禁为他们担心起来。
言归正传,遇见那位叫做西之园的年轻女孩后,我和她走了数十分钟。
在此先声明,当时我只问她姓什么,直到两天后才知道她有个和她非常相符的名字——“萌绘”,并且认为这是上天赐给四十年来以诚信为座右铭的我,最大一次偶然的机会,和她相遇,我们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赌注,因为这个赌注,我和她到底获得多么美好的东西,人生产生了多大的变化,这些细节待之后我再详细说明。
我屡屡为了自己的冒失感到惶恐,但西之园小姐的美丽令人不禁屏息(真是幼稚的形容),她走在我后面,而我才正开始察觉目前这种特殊的情况,现在我只看得见前方隐没在杂草中的铁路,她的身影却一点一点出现在我脑中,接着像起了化学变化,显影然后固定,仿佛印象派画风,一幅画伴随明亮光线俨然生成。
简而言之,像是被无法说明的具像(不过十分完整)重重包围。
在这样的地方与美女相遇,未必比和外太空的外星人相遇的机率低。
言谈间我发现她亲戚似乎在附近有间别墅,能在这里拥有别墅,想当然家世并不普通,而且从应对方式便可得知她生在好人家,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想知道的是,她是个怎么样的女性?
和第一眼印象相同,她跟我这种浑浑度日的个性天差地别,而且是很明显地完全相反。
她会是个强势、任性的大小姐吗?发生了一些细故便离开家门,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因为一时逞强,她也没脸回去吧,恐怕这时她的亲人仍焦急地在附近寻找。
她和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在偏僻的场所单独相处,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我是坏人,结果会如何?还是她觉得我是个安全又无害的男人?或者,反正她的终极目标是为了逃出来?不对,这实在不能用普通论调解释清楚。
无论如何,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我没办法认为这是值得展开双臂拥抱的情况,虽然是我先跟人家搭讪,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但只要跟人际关系有关的事情我真的很不会处理,能避就避,这是我的对策,而我的座右铭就是“尽可能一个人”。
不过此时我的情绪好像现代国语考试的解答,无法仅用数字表达。
好好一趟悠闲的林间漫步,却陷入不可预测的事态,我的心里有一半正在迷惘,而剩下的另一半……浑沌不明,某种喜不自禁、如孩子似的情感,羞耻感又惨杂少许期待感,像带有酸味的鲜奶油一样甘甜。
我没有闷不吭声往前走,况且她还满多话的,而且对于从你来我往的交际中逃离出来的我而言,和矫饰的女人们聊些没营养的话题,不是值得庆幸的情况。衰败的废弃铁路,充满怀旧的气味,远离喧嚣的森林空气,让我的头脑几近停止运作,如今西之园小姐一句句地回击,我不禁苦笑,这样一来,完全违背我离开别墅的初衷,就算拿她的美貌相抵,还是让我觉得很难应付。
我怎么样都想不通,很想搞清楚怎么回事,但就是想不通。
“笹木先生结婚了吗?”
“很惭愧,我还是单身。”我边走边回答。
“为什么要觉得惭愧?”
“为什么呢?我也没办法,就是觉得惭愧啊,其实这是到了我这种年纪自然会有的观念吧,我有未婚妻,这次是跟她一起来朋友的山庄,呃,总之是她朋友的别墅,不是我的朋友,我不太懂得跟别人相处。”
“所以才一个人出来散步吗?”
“也不是昆虫采集呀。”
“啊,您喜欢昆虫采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您看起来很开心。”
“是吗,我像扑克脸才说得过去。”
“我看过真的扑克脸。”她往上翻眼珠,嘟着嘴。“您有收藏吗?”
“没有,不过我喜欢昆虫,特别是锹形虫。”
“待在别墅也很无聊是吗?”她笑着看我。我真的觉得她会读心术。“昆虫采集也当不成话题。”
“嗯,或许吧。如果我说了一小时有关锹形虫的事,未婚妻会跟我解除婚约。”
“我就来听听吧。”
“锹形虫的话题?”
“对,如果只有一个小时的话。”
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感到有些惊讶,我盯着她的双眼数秒,心想她是什么意思,最后还是移开视线。
“听说附近有座废弃的森林铁路,我特地走来看看。”
“森林铁路?”
“就在你的脚下。”
“嗄?”西之园小姐停下脚步回头看。“这里是……铁路?是吗?”
她好像还没发现,能看到什么真是因人而异,我和她完全不是同类型的人类啊,我感到和她之间的距离。
果然下起雨了。
周围渐渐暗下来,也许是起雾的关系,视线也变差了,西之园小姐为了遮雨再次开伞,她看起来还是那么优雅。
总算远离铁路遗迹,来到上坡山路。
“那么,现在要爬一段山路哟。”我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倾斜的林木。“可能会弄脏你的鞋子或洋装。”
“那也没办法。”
“请小心走。”
“好。”她微笑,好像无法掌握现况般的愉悦神情。“笹木先生……”
“什么事?”
“可以牵你的手吗?”
我故作镇定地点头,轻轻拉住她的手,无法形容此刻内心的情绪。
所幸雨下的不大,大概想到穿越林间撑着伞会有些不方便,西之园小姐明智地合上伞。
濡湿的空气中,我们一面留心脚步,一面开始爬山。
因为爬山,所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没有交谈,这让我稍微庆幸了一下。
走在陡坡上,我右手握着她的手好让她稳住,绵绵细雨有变大的趋势,好几次我用手拨去前额的湿发。
“要休息一下吗?”爬了十分钟,我停下来回头。
“好。”西之园小姐喘了一大口气后回答。她一定累了吧,可是笑容还是一样自在,语气也不显疲惫,和最初的印象相比,令我有些意外。
我拿出口袋的香烟并点火,刚好停在一棵大树下,雨水不会直接落在身上,但偶尔还是会被冰冷的雨滴打中,西之园小姐再度张开伞,并客气地帮我撑着。
“是不是有点赶?”我吐着烟问,自认口气柔和,但内心还是有些紧张,不禁自问为什么要操那么多心。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早就可以爬上去吧,到了别墅,该怎么向他们介绍西之园小姐呢?尤其想到要跟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解释,就让我心烦,现在的我后悔带西之园小姐回来,这就是由于运动导致体内氧气不足,进而直接反应在情绪的最好证据。
我讨厌麻烦,到了这把年纪还没结婚的理由很多,讨厌麻烦便是其中之一。
“不会,倒是我向您提出无理要求,真的很抱歉。”她这么回答。我已经忘了当时怎么回答。
“你的家人会担心喔。”我换了话题。“回到上头先打通电话比较好。”
“是的。”
我又无言,原本我就欠缺与他人持续对话的能力,并非想不出好台词,而是没办法接着说,因为我觉得无论说和思考都很麻烦,我们之间到目前为止的对话,不过是她问我答的模式,我并没有积极提出任何话题,不过我也想知道西之园小姐为何离家,或是她和家人争吵的理由,但她开门见山地说请我不要再问,何况就算一开始全盘皆知并不有趣,因为她的事情本来就与我无关。
“她也会担心您喔。”
“她?”
“您不是告诉我您和未婚妻一起来的?”
“啊。”我点头。“你说她啊……她的话应该只会担心是不是少一个打桥牌的对象,或是没有人可以任她使唤、帮她拉上衣服后面的拉链,唉,她忍受不了那些不便吧,与其担心我,倒不如说正在生气。她就是这种女人。”
“说得真狠。”
“的确,很抱歉。”我可能累了,就像西之园小姐的提醒,我好像说过头了。
“您跟我道歉,我反而觉得困扰。”
“没错,对不起。”
西之园小姐小声笑着。“您真是个奇妙的人。”
“会吗?”
“是桥爪家的别墅吗?”
“啊,嗯,你知道?”
“是的,我去过一次,但没进到屋里。庭院有个网球场对不对?我曾在那里待了一下。”
两天前我拜访拥有网球场、富丽堂皇的桥爪家别墅,因为未婚妻和桥爪家的年轻主人(其实跟我同年)是朋友。
几个月前我终于拿到年假,然后为了我那位任性的未婚妻,立刻请了年假。我没有怨言,我既不是个会善用时间的男人,而且抱怨对我来说太麻烦了,结果,因为厌倦自己在桥爪家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所以独自外出散步的计策也宣告失败,现在我淋着雨,和西之园小姐两个人站在安静的森林中,此时突然有些担忧。
话说回来,出门前,那个女人不就瞪着我看吗,要是带个陌生女人回去……
我真的会跟那个女人结婚吗?
我身不由己地老想着别人的观感,感情用事,我就是我,不过这样就满足了吗?还是有别的怨言?
接着我们再度启程,走了一会儿,路面也趋于缓和。我在雨中牵着西之园小姐的手,脸不红气不喘地慢慢前行,但心情却像浮出水面的河马,越来越沉重。
3
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风也转强。
西之园小姐的昂贵阳伞此时也起不了作用,脚下的小径顿时变成小河,而且附近没有地方可以躲雨,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看样子反而会下得更大,在我犹豫之间天色已晚,只好硬着头皮、全身湿淋淋地继续往前走,爬着缓坡,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也就不在乎满是泥泞的双脚。
后来一路上我们大声说话,直到看见别墅的那一刻,我竟没来由地心情大好,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恐怕是对社会化的感觉自我麻痹了,总之浑身湿透,双脚泥泞不堪,加上艰辛的操练,情绪也跟着沸腾,我感到之前的忧郁已随大雨流走,即使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大声笑着,她也跟着笑了。
此刻,为何我在转瞬间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呢……至今我仍无法解释。
同时我也意识到她一直被我握住没放的手温暖多了,有次回头,她还撞个我满怀,当下我们就这样互看了一阵子。一阵子?不,其实只有几秒吧,但这几秒已足够我思考,当时我的确想拥抱她,不过下一秒我就像打破杯子的小孩,急忙闪到她身后,慢半拍的后果让我十分狼狈。
我暗自叹息然后耸耸肩,她则低着头笑出来,接着我也笑了。
都这把年纪了,我在干嘛?我甚至怀疑附近的空气是否混入了麻醉气体,这种表现并不像我,绝对有问题。
桥爪家的别墅是栋年代久远的三层楼西式建筑,一楼的外墙覆盖紫色砖瓦,往上则是白色的墙壁,钉着深咖啡色梁柱和斜支柱,与白色墙面产生鲜明对比,窗户皆为长形,窗框则是统一成绿色,三楼的窗户突出于褐色屋檐下,上头还有两个烟囱。避雷针的造型奇特,有如天线般长在屋檐上,虽然我不太确定,但这栋别墅应该是欧洲山间常见的样式,如果走在街上发现同样设计的建筑物,我一定会以为是咖啡店或餐厅。
建物本身不大,不过用绿色的栏杆围成的腹地却大得吓人,北侧大门旁的空地足足可停十台以上的车子,还有用色彩缤纷的花坛做成的环形车道,车辆可以行驶到玄关前伸出的偌大屋檐下,以便乘客上下车。南侧庭院一面为网球场,旁边紧邻一栋俱乐部和游泳池,此外尚有宽广平坦的草地,经过设计、点缀合宜的大树遮住远望的视线,面向南侧庭院看得见建物主体、呈L形延伸出的白色阳台,颇有游艇停泊处的气氛,无论如何,在日本很少见到类似规模的建筑。
回去的道路尽头就是桥爪家,这条路就像私人领土,途中还有露营区和连续几栋正在出售、小巧可爱的山庄,只有桥爪家的别墅离群索居,接近山顶,除了道路和腹地,周围数公里以外尽是森林,大部分为笔直的针叶树,别墅附近都是低矮的林木,反而更加凸显白色枝干、不算高的针叶树,这里已经有好几个月都覆盖在冰天雪地里,在冬天这个漫长的季节造访时,这里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想必经过冬季充足的睡眠,植物们才能在短暂的夏天尽情绽放吧。
我和西之园小姐沿着涂了一层厚重油漆的铁栏杆前行,绕到北侧大门,从这儿看得见灯火通明的屋内。
“该用什么理由才好?”我站在玄关前回头注意西之园小姐的表情。
“我的样子也糟透了,怎么办?”她耸耸肩。“我想还是请您先载我下山好了,我现在全身脏兮兮的,不方便见任何人。”
“可是不赶紧洗个热水澡的话……”
西之园小姐看着我,不发一语,看来正在犹豫。
“你这样会感冒喔。”手指向门口,我劝着她。
“嗯,好像快不行了。”她小声地同意。
气温比刚刚降低不少,我们也感觉身体也越来越冷。
“我说的对吧?”我点头。
突然有个孩子气的念头,我示意我们一起偷偷潜进去,她听到后露出笑脸,新月形的双眼、可爱的笑靥,以及微微泛出红晕的白皙脸庞,美得令人想要立刻用镜头捕捉下来。
我轻轻打开门,这扇门后附着铃铛,必须特别小心不让铃铛晃动,然后我探头东张西望,好险大厅没人,他们应该聚在客厅或餐厅,我还听见屋里的音乐和女人的笑闹声,我先溜进屋内,一只手撑着门,并示意西之园小姐跟着进来。
大厅左手边是复古型的阶梯,我像小偷样蹑手蹑脚往前走,她应该也一样吧,我记得某部电影曾有类似的桥段。
整栋别墅里我最喜欢这座楼梯,楼梯中有个U 字型的转弯,楼梯间的墙上有三面狭长窗户,彩绘了类似我在苏黎世小教堂见到夏卡尔【夏卡尔(Marc Chagall,1887-1985),俄国出生的法国籍画家。当时的创作方向,艺术史学家们多将他列在超现实主义风格中】的彩色玻璃画(当然色彩远不及此),窗户面向东方,所以早晨时这里格外美丽。
不过此刻我无暇跟她说明,我走到二楼底,快速打开自己的房间,招手叫西之园小姐进来。
关上门,两个人同时吸了一大口气,交换一下眼神。她咬着下唇,一副想要忍住笑意的样子。
好美的唇形……这样观察她的我到底……
“您的未婚妻呢?”西之园小姐低声说:“我帮不上忙喔,您打算怎么向她解释?”
“不不,只有我一个人住这儿,我跟她分开睡,你不要担心。”
“我没办法放心。”她微笑着。
“不然要不要偷偷在这儿住上一晚?”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度睁大双眼。我难得后悔开了个低级的玩笑。
“抱歉。”我故作镇定地掏出口袋的香烟,点起一根并走到房间中央。“呃,这里只有简单的淋浴间。”
“嗯,方便的话我想借用一下,啊,可是衣服……”
“对喔……我会想办法,放心交给我吧,我去找找看,总之你先去洗澡吧。”
“请问……”西之园小姐仍站在房门口,满脸焦急。
“什么事?”她没说下去,我便接着问。
“这个……您一定认为我是个很轻浮的女人吧?”
“不是,我怎么会……”
“因为我这么厚颜无耻跑进陌生男子的房间,笹木先生,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吗?”
“这……老实说,有一点。”我在这种状况下通常会尽量坦承,说不出好听话。
“我今天到底怎么了?”她垂头丧气地看着我,一副快要落泪的模样。“对不起,我真的第一次这样,平常不是这样的。”
如果她的表情全是装出来的,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狡诈的女人吧,她的纯真令人无法抗拒。
“呃……我想是吧。”
“您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我佯装冷静,走到放有烟灰缸的桌边,缓缓点头。“就这样了,你快去梳洗一番好吗?我没在开玩笑,你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我以后一定会报答您。”
“那么就回报我一大箱香烟啰。”
我又扯些无聊的笑话,但西之园小姐没有微笑,只是默默走进淋浴间,我急忙捻熄香烟,先换下一身湿透的衣服,等听到浴室传来淋浴声,才悄悄来到走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过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明明不在自己家,却擅自决定带着年轻女性进房间,况且她在淋浴,还没有换洗衣物,客观说来事态的确有点紧急,但我在这个时候仍处之泰然,面不改色的另一种说法其实就是迟钝,我比往常还要闲散地走下楼梯,看了一眼大厅的时钟,时间还不到六点,然后推开一楼通往客厅的门。
整间屋子流泻像是香颂的慢节奏音乐,一走进客厅,就有两个人同时往我这里看。
“你跑去哪里?”真梨子坐在沙发上问,口气不太好,她平常的语气就是这样,真够刺耳的。
“外面没下雨吗?”还不等我回答,真梨子又问,面向客厅南侧有窗户和连接室外阳台的玻璃门,外头虽还称不上风狂雨骤,但不知是门窗紧闭或音乐太大声,所以现在室内一片平稳,完全感受不到室外的风雨。
我只是微微耸肩,看着真梨子不耐烦的表情,我什么也不想说,打开酒柜里的白兰地倒一小杯,目前最要紧的是让温热的液体流入喉咙。
宽敞的客厅铺装木质地板,窗边则是不必要的深色地毯,此时神谷美铃小姐侧身坐在地毯上排着牌,她身旁坐着石野真梨子,沙发呈低矮的造型,没有刻意的形状,是一件现代感十足的家具,我不知道她们正在玩扑克牌还是塔罗牌,反正就是一种乐于得知未来的自虐游戏。
石野真梨子正是我的未婚妻,中分的直发,典雅的鹅蛋脸,总之看起来很古典,虽然称得上是美女,但身处在这间屋子,她的美丽却毫不显眼,因为屋里其他女性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即使地毯上坐姿优美的神谷美铃小姐也不例外。
不,我认为她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光是骨感的身材就令人印象深刻,病态似的苍白小脸上有着一双充满魅惑的大眼,独特的造型简直如同经过恶魔精心装扮,纤长的睫毛不停眨动,她的美已超越常人眼中的美丽,根本是一尊精心打造的艺术品。
神谷小姐颇能突显她特别的相貌,她是位顶尖的模特儿,不过我不知道她属于哪个领域,可能是服装模特儿、平面模特儿,或两者皆是,模特儿这个词本来就是一种仿效,但最终的原型为何?至少她不是一般人的体态。
将杯中的白兰地分作数次滑过喉间,我若有所思地眺望窗外,而身旁的两位女性不一会儿就对我失去兴趣,神谷小姐继续排列着牌,真梨子则在一旁抱着双臂观看,庆幸的是她们的游戏似乎渐入佳境,无须别人加入也能顺利结束。
雨点打在窗面,此时室外更加昏暗。我还比较担心外头的风雨。
“笹木,你散步得如何?没淋湿吧?”我身后传来声音。
回过头,桥爪怜司笑嘻嘻地从吧台旁的门后往我这里看,他是这间别墅的主人,跟我同年,不过我比他大了几个月,桥爪体格结实,黝黑的脸庞加上一头绑起来的长发,就像是印地安人,没错,就算是印地安人,他也是属于酋长那一类。他的眼睛像鱼眼一样又圆又大,总是缓缓移动,但对于他单薄的嘴唇上蓄着少许胡渣这点,我无法说出什么赞美,他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眼神和体魄都神采奕奕,任何细微动作都让人觉得他充满活力,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总给人有种盛气凌人的压迫感,不过认识他之后,才知道他其实非常直爽,也很好相处,完全推翻我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在职场上我也曾遇到几个有着两种截然不同个性的人,我想那些人就是政治家、艺术家,或是称为天才的人种吧。
我把空酒杯放回柜子上,然后走近桥爪。
“桥爪,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在他耳边说。
坐在窗边的女人们依旧沉溺在游戏里,我和桥爪进到隔壁房间,那是位于厨房和客厅之间、没有特别用途的地方。
“怎么样?发生什么事?”
“我在散步途中遇到一个女人。”
“女人?在哪?”桥爪倒吸了一口气、一双大眼睁地更大了。
“沿着南边往下走的溪谷,那边不是有条河吗?就是铁路中断的地方。”
“她是谁?登山客吗?”
“不,她叫做西之园。”
“啊,那是……邻居。”桥爪用力点头。“你说她叫西之园吧,我知道她,有一次她来我家打过网球,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啦,唉呀,实在……”桥爪说着说着把脸凑过来。“为什么西之园小姐会在那里?钓鱼?赏鸟?”
“这……我……”我心中一边盘算着该怎么说,一边回答。
“然后呢?”桥爪双手交叉在胸前,靠坐在一台沉甸甸、不知名的机器上。
“中途下起雨来,我和她都淋湿了,呃……其实她正在楼上梳洗。”
“楼上?”
我示意桥爪小声点。
“在你房间?”
“嗯,就是这样。”
“嗄?为什么在我家?为什么会来?”说到这,桥爪不发一语皱着眉,不怀好意地露出笑容,我厌恶这种表情。
“抱歉。”他好像看穿我脸上的不悦,立刻道歉并假咳几声。“所以呢?难道要我帮你瞒着大家?”
“不不,怎么可能。”我赶忙否认。“不是这样啦,我打算开车送她一程。可是她,嗯……没有换洗衣服,外头下那么大的雨,衣服都湿了。”
“啊……”桥爪张着嘴点头。“什么嘛,原来如此,没问题,我叫滝本立刻准备。”
滝本是这间别墅不多话的佣人,没有特征也没有缺点,年纪有点大,谨慎的程度相当适合这份工作。
我点点头表示谢意,桥爪看着窗外。
“不过,你要在这种天气开车?”
“嗯,送她到山下的车站。”
“车站?西之园家的别墅就在车站附近呀。”
“好像有事情发生吧,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她不想回去,要直接去车站。”我只说了这些。本来我也没问个仔细。“抱歉,我擅自作了决定,麻烦你了。”
桥爪叹了一大口气,微笑着轻拍我的肩膀。
“无论如何你很幸运。”他这么说。
4
我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应该有人快觉得受不了吧,我好像天生就懂得体察人心,个性老实且行事谨慎,但一般人常在状况外,显得我的诚实和谨慎有些适得其反。每个人总希望尽早切入核心,就算只是核心的一部分,甚至非常片段也好。我认为这种不得体的行为就像偷吃一口做好的大餐,但那又怎么样?我并非喜欢省略事情不说,但在急性子的人面前,我反而想赶快结束,我看只有我这种人才会这么做。
不用说,那个夏天朦胧不清的回忆又挑起我的情绪,因此我不想多加解释在那段时间认识的年轻女性(而且还是格外出众的美女),这个无聊的假期虽不至于变成危及性命的旅程,但其中的惊险刺激多少变成令人脸红心跳的恋爱冒险。
这是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插曲。
我无意在故事开始前透露重要信息,不过我只能先透露在一个刮风下雨的夜晚,早之野高原的桥爪家别墅即将发生恐怖事件,请各位原谅我为了故事的高潮卖个关子,我想无论是谁都会煞有其事地炒热气氛。
故事很长,我想先针对主要人物,也就是身在主要场景桥爪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我所了解的进行介绍,至于自我介绍先暂时省略吧。
两天前,这间屋子包括我一共有八个人,事情发生的当晚,西之园小姐碰巧也在场,所以加上她变成九个人,目前为止出现的人物有屋主桥爪怜司、我的未婚妻石野真梨子、模特儿神谷美铃、我以及西之园小姐共五个人,其他还有两男两女。
首先是桥爪怜司的儿子清太郎。他是东京T大的高材生,长相俊美,如果要问我他有多帅,一时之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是个高瘦、轮廓分明的男孩,虽然不十分阳刚,不过这种类型的男孩最近好像特别受欢迎,但这到底是我个人片面的观感,前天我才第一次跟他见面,对他了解不深。
接着是清太郎的朋友——朝海由季子和朝海耶素子姐妹,我和她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姐妹俩都是演员,但我不清楚是演舞台剧还是电影,至少没在电视上看过她们,不过她们还真有几分像演员,举手投足间戏味十足,连说话也像念着设计过的对白,或许是我的偏见,如果把模特儿神谷比喻成橱窗里的假人,朝海姐妹则有人味多了,至少较有生气。不过所谓“生气”,只是单纯地“有动作”,她们并非开朗的女性,虽然她们的确是美女,但我却不怎么欣赏,两个人总给我一种生病似的疲劳感。
最后是一位叫做滝本的老人,他是桥爪家的佣人,从外表看不出他的岁数,但他已白发苍苍,用字遣词透露出和他这个世代相去甚远,据说他在桥爪父亲那辈就已经在此工作,能一直留在这里工作那么久,也是因为他行事谨慎。
待在别墅的大概就是这些人,在我要说的内容里,他们是主要的人物,因为故事情节并不复杂,若之后又出现其他人物,也不会影响整个事件的走向。
那么我再继续说下去。
西之园小姐在二楼我的房间洗澡,真梨子和神谷坐在一楼客厅窗边玩牌,而这时我在和桥爪怜司商量事情。
桥爪叫来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滝本,请他准备女性用的换洗衣物,西之园小姐衣服的尺寸由桥爪指定,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他说和西之园小姐只打过一次照面,却能对她的身材了若指掌,这点令我很不安,不过我当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听桥爪说,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好像待在三楼,别墅三楼有个名为娱乐室的宽广空间,房间可以欣赏十六厘米洋片,那应该算是桥爪的兴趣之一,和室隔壁则是一间小放映室,保管他收藏的电影,这大小两个房间,将会在故事行进中越来越重要。
滝本步出厨房去准备衣物,桥爪则帮他注意做锅中的料理,他喜欢做菜,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今天下午煮了一锅酱汁,我认为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戴上高高的厨师帽。
“这道菜是明天的晚餐之一。”桥爪放下锅盖,露出稚气的笑容。“可怜啊,会吃而不会煮的人是无法想象这两天餐点产生的过程呀,料理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很期待。”我在一旁答腔,但老实说我对做菜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二楼的女孩你打算怎么办?”桥爪回到正题。
“你问我怎么办?当然是送她下山。”我坐在椅子上。
“不用那么急吧。”他一脸狐疑。“反正车站就在附近,吃完饭再送也不迟。”
“我会问问西之园小姐。”我觉得桥爪的提议没什么不好,但随即又想到真梨子。“不过,她会不会火大啊?”说着,我用下巴指指客厅。
“你说石野?我明白了。”桥爪夸张地点了三次头。“嗯,要不然就这样吧,我们不说你在散步时遇到西之园小姐,而且回来时还全身湿透,这件事先瞒着大家,只要说西之园小姐是来找我的就好。”
他果然脑筋动得很快,我深感佩服,桥爪俨然一副精打细算的商人模样。
“你说的对,那我也会问问她。”我表示同意。此时的“她”当然指西之园小姐。我的原则是把事情尽可能向他人解释清楚。
一会儿,滝本抱着几套衣服回来,我没仔细数,但至少有十套左右。
桥爪怜司是位顶尖设计师;换句话说,对于突然造访的年轻女性,而且身上的衣服还出了点问题,这间屋子可说备齐了各种款式的衣服,这栋别墅并非像童话里面在森林中的奇妙糖果屋,却拥有足以让女性们满意的礼物,昨晚神谷也喜滋滋的穿着桥爪为她准备的一条设计大胆的裙子,穿在她身上真是名副其实的贵气十足,不可思议的是此时滝本拿来给西之园小姐挑选的衣服,配色及设计上都非常简单,恐怕是桥爪为了迎合对方的风格所下的指示吧,我记得当时因为西之园小姐总算得到安置,我也跟桥爪达成协议,才松了一口气。滝本手上捧着衣物,另外还拿了几个印有桥爪自创品牌的彩色纹路和商标的纸袋,可能用来装其他喜爱的单品(或照单全收),或是收起原本被淋湿的衣服,由此可见桥爪非常懂得察言观色。
接过滝本手上的东西,我抱着颇有份量的东西往二楼走,怕在客厅的真梨子撞见自己抱着一堆女用衣物的样子,我从厨房的另一扇门直接通到走廊(桥爪笑着为我开门),绕到大厅再上楼,来到房间门口,我体贴地先敲敲门。
西之园小姐还在浴室。
我先把东西放在床上,走上前轻敲浴室门,大声告诉她衣服已经准备好了,然后立刻离开房间。
我的步伐轻盈,还有想吹口哨的冲动,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
我靠在从走廊撑出看台的栏杆旁,点燃一根香烟。
侧耳倾听,屋外传来风雨声,在风雨的夜晚开车,而且还是不熟路况的山路,的确有点闷,还颇危险。“我不要回去。”如果西之园小姐能这么说,我就得救了。
我想和她悠闲地一边听着轻音乐,一边喝上等的红酒。
最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真梨子也在,要是那个唠叨女人不在的话……想着想着,突然若有所悟,我不禁苦笑。
原来见到美好事物后,其他的事物都不屑一顾了,老实说我第一次有如此体会,就快四十岁的我遇到这种事,到底是幸或不幸。
真的令人匪夷所思,我从来没想过真梨子很碍眼,这简直是个伤人的想法。
我跟真梨子还没结婚,现在不正是一般情侣爱得难分难舍的时候吗,但我已觉得她像个黄脸婆,不对,我没有实际经验,这个比喻完全是毫无根据的预测(而且悲观),随便套用现代的价值观不是我的作风,但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
即使心中想的很多,表面我还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凝视着房门的某一点。
这不像我。
我居然期待她的出现,并对我微笑,这让我像个竖起耳朵的小狗殷殷企盼。
5
结果这天晚上西之园小姐留在桥爪家,刚开始她意志坚决,摇头婉拒说没受到主人邀请就擅自留下用餐已经有失礼貌,更何况住在这里。交谈中,桥爪不停挽留她,我也非常积极地劝说。“这是正式的邀请。”桥爪三不五时重申,最后她总算接受了,也许她已经换上桥爪设计的女装,盛情难却吧,不过我怕自己的态度遭到嫌恶,所以趁桥爪离开房间,便向西之园小姐道歉。
“笹木先生,您太客气了。”她这么回答,外加充满魅力的笑容,单纯如我,完全放心下来。
话说回来,说服西之园小姐的同时,我们正巧得知目前正确的台风信息,桥爪家很意外的没有电视,我不清楚是因为附近收讯不良,还是他厌恶这种被动式的娱乐,不过此时我们才知道外面会刮风下雨是台风快要登陆的关系。
客厅的音响原本持续放着音乐,不知道是谁转到广播去,根据报导指出台风的暴风半径很大,正掠过纪伊半岛的潮岬,以时速二十五公里的速度朝北北东方向前行,距离这里尚有两百多公里,却直扑而来,如果预测无误,八个小时后,也就是半夜时风雨最强,待在钢筋水泥打造的桥爪家安全无虞,不过窗户却传来阵阵拍打声。
现在的风雨还不算严重,但因为气候恶劣,西之园小姐似乎也下定决心留住一晚,换句话说,拜台风所赐,我才能幸运的和她相处久一点,桥爪刚才说的“幸运”,大概就暗指这个吧。
西之园小姐原本就坚决不回去亲戚的别墅(虽说是附近,路程也要五公里左右),要走的话也是送她到山下车站,但这种天气下山实在有欠考虑,况且又是台风天,所以我和桥爪力劝她等到明天早上天气平稳后再说。
“打通电话回去吧。”桥爪边开门边和西之园小姐说:“家人一定在担心你,虽然不知道你离家出走的理由,不过还是和他们联络一下比较妥当,说不定他们正准备报警喔。”
她点点头,待桥爪离开厨房,她又满怀心事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可以请您帮忙吗?”
“什么忙?”
“帮我打电话。”
“我?”
我觉得很困扰,但一看她的眼睛就很难拒绝,我想她不愿回去一定是因为某个令她气愤的理由吧,连电话也不想打。
“如果是我婶婶接的,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小声地说。
我明白了,接着两人绕到大厅,我按照她说的号码打了电话。
铃响了几声后,“西之园家,您好。”一个上了年纪、态度有礼的男人声音。
“敝姓笹木,嗯,我住在跟府上同一区、一户叫做桥爪的人家,呃,您家小姐要我转达她现在在这里。”
“小姐平安吗?”
“她很好,等一会儿要一起用餐,这个……今晚可能会住下来。”
“笹木先生,能否麻烦您请我家小姐听电话?”
“啊,不,这个……”我握住话筒,看着不远处的西之园小姐。
她的嘴闭成一字形,对我摇摇头,我点头回应,继续和对方说:“她现在没办法接电话,不是,好像不想接……”
“那么我立刻过去拜访,麻烦您和小姐说我去接她。”
“这……我很为难。”我慌张地打断他的话。
对方又用敬语对我说话,印象中好像是“抱歉恕难从命”。
或许见我面有难色,西之园小姐缓缓上前接过我手中的话筒。
“诹访野吗?”她用我从来没听过的严肃口吻说:“没有必要过来接我,还有不准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绝对不行,说了我不会原谅你,我想你应该不会认为我在耍脾气,我说得对吗?嗯,没错,你就说接到我在车站打来的电话,我要让婶婶担心,明白了没?”
她挂上电话。
“你的气愤好像很难平息。”我坦白说出感想。
“嗯,我和我婶婶都不是这种可以马上气消的人。”她的眼中还有愤怒,语气强硬,却在下一秒叹了一口气,表情略显僵硬地笑了笑,她毕竟还年轻,没办法瞬间不着痕迹地化解尴尬的场面,或试着压抑表露无遗的情绪,不过在这种状况、这种时机下,试着微笑本身就很不容易,大概只有演员或政治家之类的人物才懂得这种招数吧,文学中总是形容女性是种令人费解的生物,我从未实际领教过,但此时我总算有些体悟,我想她是特别的。
很快就到了晚餐时间。
介绍西之园小姐给餐厅里在座的人当然是桥爪先生,我刻意和西之园小姐保持距离,还好真梨子不疑有他,这时候,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刚好从三楼的娱乐室走下来,大伙儿齐聚桌前举杯喝下红酒。
滝本以外的八个人坐在长约三公尺的桌前,因为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水晶灯光,每个人的脸色都透出一股红润。
西之园小姐的美丽和模特儿神谷小姐、同是演员的朝海姐妹大相径庭,当然也与真梨子截然不同,我能借此表明她的美我从没见过吗?一言以蔽之,她的美是一种特立独行的美。
我没注意一旁的真梨子,而是正对面的西之园小姐,酒精让我飘飘然,已经不在乎真梨子这个人了。
“西之园小姐从事什么工作呢?”真梨子问,刚好滝本递上前菜。
“我还是学生。”西之园小姐微笑回答,气质不凡,该怎么说,她的举止凌驾在座其他女性。“明年要念研究所。”
“唉呀,真是悠闲。”真梨子从容不迫说完,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用工作还能生活无虞真的很幸福。”
真梨子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秘书,她是走后门进公司的,所以闲着没事比认真工作的时候还多,虽然不是自我吹捧,但其实想借此说明和学生比起来,她是个自食其力的社会人吧。每个人结束简短的自我介绍,其中只有西之园小姐和桥爪清太郎是学生,没有工作。
“我有打工喔。”清太郎说。
“打工不算在工作。”真梨子回话。“而且男人和女人不同,西之园小姐以后打算工作吗?”
“我目前没有工作经验。”西之园小姐对递送前菜的滝本微微点头致意后继续说:“不过将来我想工作。”
之后聊起女性的社会地位,然后是法国革命、宗教等话题,而西之园小姐只是静静听着,主人桥爪主导话题的方向,营造和谐气氛,有时桥爪请西之园小姐说说感想,她也能对答如流,晚餐结束,一群女人都对西之园小姐另眼相看,或许是我的偏见,好人家的小姐似乎个个头脑清晰,说起话来不拖泥带水,换句话说就是很机灵,我对西之园小姐言谈中不时出现一些专有名词感到惊讶,一般人不知道的,她却若无其事般挂在嘴边,其他女性则完全没有反应,只有桥爪父子和我注意到这点吧。
桥爪清太郎是一流大学的医学院学生,但不善交际,今晚也是如此,他不爱耍嘴皮子,有人问他问题也显得手足无措,说不定有什么顾虑,比起我和桥爪,他的年纪明明更接近五位美女,大多数的时间他却是手撑着下颚,静静聆听。
模特儿神谷美铃也几乎没有开口,我怀疑她恐怕是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她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表情也乏善可陈,连点头摇头也没有,简直像个人偶,不过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找神谷聊聊,这就是她的魅力之处,和神谷最熟稔的是邻座的石野真梨子,我想象真梨子这么多话的人最适合成为神谷的朋友,两个人偶尔咬咬耳朵,却听不清楚神谷在说什么,她的嗓音很沙哑。
西之园小姐身边坐着姐姐朝海由季子以及妹妹朝海耶素子。姐妹俩积极加入话题,反应却稍嫌过度,为了炒热气氛而净问些没营养的事。我用发型来区别两姐妹:长发的是由季子,短发则是耶素子。她们说话方式相仿,我现在刚好坐在她们对面,仔细一看两个人还长得真像,也许是发型的关系,姐姐由季子看起来比较纤细。
至于晚餐时与结束后席间的对话内容,在此并不加赘述,其实是因为我快忘得差不多,没有重点,我也毫无印象,我承认消极的确为我带来不少麻烦,不过我认为从交谈中得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也从来没有什么期待,看书反而比较有效率,我只在意要和西之园小姐说些什么,该怎么开口,并且暗自想象她的人生,总而言之,没有值得记下的有趣话题,西之园小姐当时也在大家面前表现出长袖善舞的模样(可能是一种交际手腕),完全没表现出我在森林中遇见那股天真无邪、充满魅力的气质。
晚上九点,滝本差不多收拾完餐桌,大伙儿转战客厅,外面的风势越来越强,窗户嘎吱作响,室外已一片漆黑。
桥爪和清太郎走出阳台把桌椅搬进仓库,滝本在厨房里忙,客厅只剩我和五位女性。
西之园小姐正在和朝海姐妹以及神谷聊天,她坐在沙发上,其他三人坐在地毯上兴致盎然地听着,内容好像和猜谜有关。
我站在窗边看着忙上忙下的桥爪和清太郎,这时真梨子拿了两个酒杯走近,我喝完手上那杯白兰地,跟她换了杯新的,她就近将空杯子放在桌上,又走过来在我耳边说:“她真漂亮。”
“谁?”我装糊涂,其实知道真梨子说的是西之园小姐。
“你觉得是谁?”她笑也不笑地抬起下颚,一副挑衅的表情。“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喝太多。”
“为什么?”
“我可不希望落得因为男朋友喝醉酒而被关在一旁的下场。”真梨子的眼睛眯成一线。“事先预防比较好吧?不然就糟啦。”
我仔细思考真正的含意,她总是话中有话。
“嗯,我会注意。”我点头。“难得休假,你就饶了我吧。”
“对呀,难得休假,你白天一个人去散步,晚上我敲门你也不开。”
“敲门?”
“对。”真梨子煞有其事地点头。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去了你房间。”
“我又不知道,可是……”
“对了对了,我看见耶素子从清太郎的房间出来喔。”真梨子背对沙发区,小声对我说:“几点的时候啊?大概两点多吧。”
“不要说些有的没的。”我立刻告诫她。“我们是客人,要收敛一点。”
“你不觉得太收敛了吗?”
我很自然地望向朝海耶素子。短发的是妹妹,清太郎和耶素子,我不清楚年轻情侣会做些什么,但多少察觉到一些事,我从桥爪怜司那儿听来清太郎和朝海由季子交情不错,所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对象是妹妹而不是姐姐,真梨子告诉我的八卦里当然也有提到这点。
“还有还有……”真梨子低声说:“听说美铃跟桥爪上床了,我看今天晚上他的对象一定是西之园。”
“别乱说。”我一脸严肃地瞪着她。
真梨子笑了起来。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客厅一角。
“会痛啦。”真梨子一边笑,一边甩开手。
“听好,不要再说些低级的事。”我已经尽量婉转。“你怎么偷偷摸摸说那些话?再说桥爪的太太早就过世十多年,现在也单身,神谷跟他献殷勤,他没有理由拒绝。”
“是啊。”真梨子自得意满地点头。“你说的没错,本来就是这样,我又没说他们这样不道德,你才是这么想的吧?”
“不是,我不喜欢在别人背后说闲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真梨子皱眉。
“清太郎也已经成人了……”
“对啊,他的确是有为青年。”
“所以你刚才那样说不好。”
“不行吗?”真梨子抬头看着我,态度从容不迫,她总是会警告我。
“最好不要。”我摇摇头,缓缓地说:“跟中伤西之园小姐无关。”
“啊,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说着,我有些恼火。
“我生气了。”真梨子提高音量,客厅里其他四位女性默默地看过来。
我勉强挤出微笑,一只手举起来示意不小心打扰到她们,我特地用眼神向西之园小姐道歉,她一定觉得我是笨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桥爪和清太郎回到屋内,两个人都拿着毛巾擦干头发。
“外面真吓人。”桥爪大声说。
桥爪父子倒了两杯加冰块的威士忌,喝了下去,清太郎满脸通红,不知是酒精作祟,或因为之前的工作过度操劳。
“晚上,我们三个男人来玩two-ten-jack【Napoleon(拿破仑,桥牌衍生出的玩法)这个游戏的简化,最后算总点数来判决输赢】好不好?”桥爪说,他大概察觉我和真梨子发生争执,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吧,我也因为他的提议得救。
真梨子看了我一眼便走向那群女性之中,于是我和桥爪父子留下客厅五名女性,三人移动到别墅西侧的书房。
桥爪的书房格局方正,摆着一张大书桌和皮制沙发;有一面墙壁是嵌入式书柜,上头尽是大尺寸、类似画册的书籍,与普通书房的气氛不太相同,但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供他创作的空间。
“暖炉可以用吗?”靠近门边有座小小暖炉。我提出疑问。
“不行,这只是装饰,真正的暖炉在更里面的工作室。”桥爪指着那扇门说。
他说的工作室我还没进去过,那儿也是他的寝室,我不太了解身为设计师的工作顺序为何,不过灵光乍现的创意应该是重点吧,也许为了保守秘密,或其实房间里乱七八糟,桥爪曾事先声明希望大家不要任意出入他的工作室。
此时工作室的门当然是关上的,书房的书桌背向庭院,那里有扇向外推出去的窗子,现在窗户被窗帘遮住,看不见屋外,这里的光线比客厅稍微暗了些,空气也比较冰凉。
“偶尔安静一点儿也好。”关上门,桥爪开怀地说。
“嗯。”我立刻表示同意。“谢谢。”我表达心中的谢意。
我们各自拿着酒杯,清太郎端来白兰地和冰块。
“先暂时麻烦西之园小姐顾好客厅那边吧,我吓了一跳耶,她真是个才女。”桥爪坐在沙发上翘起脚,点了一根香烟。“在这里爱怎么抽就怎么抽。”
“嗯,我得救了。”我露出笑容,也拿出香烟。
清太郎从抽屉拿出扑克牌,坐在我旁边。
“笹木先生,你看到铁轨了吗?”清太郎问。
“啊,有。”我点头。“一下子就找到了,然后就沿着它往前走。”
是清太郎告诉我有森林铁路的遗迹,还拿地图给我看。
“沿着铁路往前走,真的很棒。”他开心地说,但表情没多大变化,大概他天生就是一张扑克脸。他的相貌端正如女性,表情却很贫乏,这点和神谷颇为类似。
“你刚出生的时候,说不定还没废掉。”我回答。
“你知道吗?转弯前可以拉住刹车减速喔。”清太郎接着说:“运货车只能靠手动刹车,如果什么也没做,可能就一路滑到山下去了。”
“我没注意到耶,你说的很像轨道车。”
“很有趣喔。”清太郎笑着,眼睛弯成弧线。他的口气仍像个孩子。
“你是在铁路遗迹处遇见西之园小姐的吗?”茶几桌对面正在洗牌的桥爪问:“为什么她离开家之后会去那种地方?”
“她不知道那里有铁路遗迹,只是打算下山的时候迷了路。那时候她站在河边,如果再走下去,一定很危险。”
“啊?为什么西之园小姐会在那儿?”清太郎问。
“呃,这……”我摊开手。“清太郎,请你帮我保密好吗?其实是我在那里遇见她,再带她回来的。”
“喔……”清太郎用略带佩服的眼神看着我。“原来不是我爸邀请来的啊……”
“我不是跟你说过西之园小姐之前来过我们家打网球。”桥爪窃窃地笑着对我说:“那时候不只西之园小姐,同行的好像有她的表兄弟吧,还有其他两个人,这家伙对她一见钟情。”说着,桥爪用下颚指指清太郎。“后来只要逮到机会,他就去西之园家拜访,不过都没见到她,喂,我说的对吧?”
“原来如此。”我微笑着。隔壁的清太郎看到我,微微低头苦笑。
“我那时太年轻啦。”清太郎认真地说,我跟桥爪见状哈哈大笑,这个话题也暂告一个段落。
我们看了看时钟,然后开始玩牌,我记得那时已经快要十点了,清太郎负责算分数,三个人(即使是年轻的清太郎)都投入游戏之中,总之人都需要找点事情做,不然就觉得坐立难安,至少我离开那群女性,特别是远离真梨子,才得以喘口气。
外面刮着货真价实的暴风雨,屋里是风雨前的宁静。
6
十一点半左右,滝本端着点心走进书房。小巧的红酒杯中有一球冰淇淋,再淋上莱姆酒,味道非常高雅,何谓高雅,量少质精就是高雅,而这种法则也适用于女人身上。
“那边的人在做什么?”在滝本离开前桥爪问他,他应该是推测滝本在过来之前已经先把点心端给那群女性,所以知道客厅的状况,到现在她们没有任何一个人露面,桥爪为此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是的,两位朝海小姐好像已经就寝。”滝本回答,不过他欲言又止,不太像平常的样子,我有点纳闷,不过答案不久后就会揭晓。
“那其他三个人在做什么?”桥爪边看着时钟边问。
“其他小姐们好像一直在聊天。”
滝本点头离开,桥爪耸耸肩,女人们话真多,昨天和前天,连着两天下午两点过后就说个不停(而且是全部的人),可能今天晚上西之园小姐到访,加上男女分开活动,话题就更多吧,她们一定是聊些女人间的话题,况且现在时间还早。
桥爪大概快厌倦没有女人加入的安静气氛,不过是自己带着男人们自成一群玩牌,如今也不好一个人跑回女人堆里,想着想着,我觉得有点可笑。
桥爪曾离开去上厕所,说不定是想趁机看看客厅的情形,但他出乎意料地快速归队,说完“我们继续吧”,再度全神贯注。几杯黄汤下肚,我变得有些醉醺醺,心情很好,我靠在沙发上,以最舒服的姿势继续游戏,清太郎在那时开始有些意兴阑珊,也许是听他父亲说朝海姐妹回房间的缘故,不对不对,我还是不要想歪的好。
三十分钟后,玩了一圈轮到清太郎当庄家,正当他大打呵欠时,走廊传来女人的声音,真梨子、神谷以及西之园三位小姐总算走来看看,三个人脸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她们喝了不少酒。
“你们在玩什么?梭哈?”真梨子噗通一声坐在我身旁。
“two-ten-jack。”我认真地回答。
“喔,怎么玩?”
“明天再教你。”
“明天?”真梨子嘟着嘴。
“你们聊完啦?”对座的桥爪用愉快的口气问:“你们要把酒杯一起拿过来呀。”
“已经喝够了。”说话的人是拥有沙哑嗓音的神谷,她把双手撑在桥爪的位子后面,用像陶瓷娃娃般的脸蛋看着我们。
西之园小姐双手放在背后,一个人走到书柜旁东看西看,我正想偷偷看她在做什么时,真梨子开口说:“喂,让我们加入好不好?”
“好吧,那先两人两人一组,会的人教不会的人规则比较快。”桥爪丢出一张王牌,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出提案。
两人一组,想也知道是我跟真梨子、桥爪和神谷,西之园小姐笑嘻嘻地走过来,坐在清太郎斜后方的椅子上。
“two-ten-jack吗?我会玩。”西之园说着,瞄起清太郎手中的牌,一直意兴阑珊的清太郎态度突然一变,急忙端正姿势,整个人看起来有精神多了,以前偷偷欣赏的她现在变成搭档,我可以体会他的情绪转折,甚至会心一笑。
滝本再次送来冰块和酒杯,他实在很懂得察言观色,桥爪告诉他可以先去休息,滝本则低下头,“那么我先告退了。”说完便离开书房,除了我以外,没人抬头看他一眼,那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
神谷留下一句“我去换件衣服”,然后走出书房,她十五分钟后回来,穿着T恤和牛仔裤,头发微湿,可能顺便洗了澡,即使穿着普通的衣服,神谷看起来还是像个假人,修长的手脚动作起来特别醒目。
游戏继续进行,原本清太郎负责计分,不知何时换成西之园小姐,她算得很快,让在座的每个人啧啧称奇,此外除了西之园小姐,其他两位女性对游戏兴趣索然,真梨子和我、神谷和桥爪彼此紧靠着,我完全搞不懂靠那么近有什么好。
半夜一点,清太郎站起来。
“我……要先离开了。”他略显生硬地说,当时我好像只听到他说这句话,不过清太郎是看着西之园小姐说的,我记得心里还喃咕着清太郎果然不够老练。
西之园小姐取代离开的清太郎加入牌局,这时冰块己融化得差不多,酒瓶里的酒也快喝光了。
半夜两点,游戏再度开始。
开口的几乎都是真梨子,但游戏中的交谈险些擦抢走火,我得一直保持清醒,以免发生尴尬情况。只要西之园小姐坐远一点,真梨子就立刻凑上去,这种行为的确居心叵测。所以当牌局告一段落,桥爪宣布今晚到此为止时,我松了一口气。
窗户仍旧被风吹得嘎嘎作响,风雨又增强了,不过玩牌时我们并没有注意。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清太郎离开书房后不久,时间大约是一点多,突然停电,房里瞬间暗下来,真梨子花容失色地尖叫并抱住我,害酒杯倒在我身上,裤子湿了一片。
“跳电吗?”桥爪发出声音。“该不会是清太郎又在干嘛吧。”
这句话什么意思?我心想,莫非清太郎拥有耗电的能力?
无计可施下,大家只有静静等待,不久滝本拿着手电筒过来。
“是跳电吗?”桥爪问:“只有一楼吗?”
“不是。我刚才巡过一遍,好像是停电。”
“哇!”真梨子又在大叫。
“是因为台风吗?”被真梨子强行抱住的我说。
接着滝本说要去拿蜡烛,便消失在走廊上,这时书房还是一片昏暗,但在此之后,灯就亮了。
“太好了。”真梨子离开我的怀抱说。
“停电警告吗?”桥爪说。
当电力公司发布停电通知前,会用短时间停电提醒用户,虽然无法肯定现在是不是,但我的确听过这种说法,不过也或许是打雷所致。
停电的时间没有超过十分钟,之后也没再停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曾发生过这件事。
我在一阵骚动后去上厕所,刚好在走廊遇到滝本,不知他在走廊上的橱柜前做什么。
“我要拿蜡烛,但好像用不着了。”他解释着,蜡烛好像就放在橱柜里,我抬起头看到他打开嵌在墙壁上的木盒子。
“唉呀,原来是这里烧断了。”我看着里面的开关,一共有五个黑色开关,上头的胶带仔细写着“一楼北侧”、“一楼南侧”、“二楼”、“楼梯·走廊”、以及“三楼”,我说得那么详细,各位该不会觉得这些东西很重要吧?其实还好,不过还是先解释清楚。
言归正传,半夜两点牌局结束,留在书房的只剩下桥爪和神谷,其他三人,也就是西之园小姐、真梨子和我离开那里,上楼前经过大厅,外面的风雨声非常清楚。
“现在到哪里了呢?”西之园小姐抬头看着天井,她指的是台风的动向。
“应该快接近了。”
“玻璃窗应该够坚固吧。”真梨子说。
“不用担心啦。”
三个人的房间都在二楼,西之园小姐住在另一间客房,互道晚安后(意外的是真梨子异常成熟地走在走廊),我打了个冷颤,独自回房。
坐在床上,我叹了口气,感觉有点头痛,这表示酒还喝不够,但我还是决定要忍着点,拉开窗帘往窗外看,只看到树木剧烈摇晃,雨点断断续续打在玻璃上,庭院的灯已关,没办法看到远一点的地方。
想抽烟却又苦于头痛,所以我决定先去洗澡。
可惜这段记忆已经模糊,只依稀记得我在洗头,然后看着洗脸台前的镜子,感叹自己长了白头发。
结果我还是没能和西之园小姐说说话,唉,没办法,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跟她说,更不了解自己在想什么,我只是情不自禁被她一举一动牵引。
不可思议的是,我这样独自冷静想想,其实不见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但因为我真的缺乏这种经验,所以才会显得手足无措。我心想这种时候最好还是先睡吧,擦着刚洗过的头发,我从浴室走出来,看见真梨子躺在床上。
7
风势越加强劲,屋内声响不断,好像坐着渡轮在大海中飘摇,我悠哉地躺在头等客房的床上抽烟,心想着这么大一艘船还不至于淹没在海里,就算灭顶,沉下去的时候运气糟一点的话,我想沉睡深海里,我没有坐船出国的经验,充其量不过坐渡轮去北海道,船行驶在汪洋大海中是什么感受?夜半的暴风雨一定非常可怕吧。
除了床头夜灯,我把屋内的灯都关了。边桌上我的电子表显示着三点二十一分。0、3、2、1,如果再多一个4就是顺子了,我在无聊空想着。
石野真梨子呼呼睡去,这个未婚妻比我小十岁,不过也三十岁了,对她来说,我大概就是最后一艘船了吧。
名为人生的航海,每个人刚开始都坐着小船出航,不知不觉间换坐更大的船,有时人太多,大船也有沉没的时候。
如果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那沉船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话说回来,目的地到底在哪儿?
有人光是在海上载浮载沉便心满意足,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不管从哪个方向望过去,都看不到陆地,也许无论往哪儿走,都是一望无际的海。
搭上我的船的女人,打算将命运托付给我吗?还是快要沉没时,她会毫不留恋地逃回自己的船上?这样也好,我倒乐得轻松。
目前为止我的想法都没变。
但下午在溪谷遇见她——西之园小姐,我的感觉和之前完全不同。
那是什么感觉呢?其实很难用言语表达,也许这种感觉能让我抛开婚姻、生活、地位,还有家世等等……我从未对一位女性抱持如此单纯的感情。
我真残忍。
身旁睡着即将共同携手走向人生的女人,我却在想别人,而且还一派悠哉抽着香烟。
此时有人敲门,我没有回应,只是心想真梨子进来后有没有锁门,接着敲门声又响起,我慢慢看向旁边,真梨子睡得很熟,我起身穿上睡袍走到门口。
门有上锁,但我又听到敲门声。
我看着床上,真梨子翻了个身,不过她好像没注意。
我不知道谁在敲门,但这个时候来敲门实在不太妥当,还好门锁上了,不用担心房门无故被人打开,我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听见,但好奇心驱使我轻轻打开门。
“对不起,我是西之园。”我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天使般的声音。
我慌张地踏到走廊,并快速带上门。
西之园小姐穿着跟方才一样的衣服,就是桥爪设计的那一套洋装。
“吓我一跳……”我又惊又喜,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不是故意要让她知道我的情绪,我的态度很正直。“西之园小姐,你真大胆。”
“不是的,我……”西之园小姐红着脸看我,一面摇头,连忙挥手否认。“抱歉,请您别误会,我不是……”
“呃……”我感到疑惑。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对不起,您已经睡了吧?这种时间来打扰您实在太失礼了,可是除了您以外,我不知道要跟谁说……”
“你在担心什么?”
“我听到有人尖叫。”
“尖叫?”
“嗯,女人的尖叫声。”
“什么时候听到的?”
“大约十几二十分钟之前。”
“是谁?我一直醒着,没听见什么声音喔,会是风声吗?”
“我没听错。”
“怎么了?”真梨子在房间里说。
西之园两手捂着嘴,看着她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简直比镭射光还要刺眼。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很快就好。”我小声对西之园小姐说,然后回到房里。
“谁啊?”真梨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地说。
“桥爪啦。”我靠近她说了谎。“他说一楼的窗户坏了,我去帮他忙。”
“什么嘛……”真梨子打着哈欠说,把被子盖在头上。“你好好加油,晚安。”
我急急忙忙穿上衬衫和长裤,离开房间,西之园小姐站在楼梯间等我。
“久等了。”我快步走向她。
“对不起,我真的太不小心了。”她说了好几次像是小学生才艺发表会上会讲的台词,我忍不住笑出来。
“不客气,不小心的人是我。”
“我该怎么道歉才好……”
“话说回来,你说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嗯,我不确定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大概是楼上吧,三楼。”
“为什么你觉得是从三楼传来的?”
“我听到尖叫声后,又听见有东西倒下的声音,这个声音刚好从我的房间正上方传来,除此之外还有像是快走的脚步声,我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赶紧穿好衣服来到走廊,可是我等了一阵子,没有人从房间里出来,我想那么大的声音,大家应该会听到然后跑出来看看。”
“可能被外面的风声盖过了吧。”
“嗯,总之我的房间刚好在声音来源的正下方,谁在三楼呢?”
“没人在三楼,三楼只有视听室。”
“可是有两间房间。”
“你去看过了?”
“是的。”西之园小姐点头。
“什么也没有对不对?”
“嗯,门也上锁了。”她朝楼梯看了一眼。“两个房间我都进不去,门被锁住打不开。”
“那就怪了……”我也被她影响,看了楼梯一眼。“那两间……我记得都没有钥匙喔。”
“没有?”
“也不是这样说,是没有从外头打开的钥匙,不过……”
“只有里头可以上锁对吗?嗯,我试过转转门把,但转不开。”
“没错,那是为了在看电影时不被打扰,所以可以从里头上锁。”
“所以房间里有人。”
“照理来说是,但谁会在这种时候看电影?清太郎吗?啊,对了!”
“什么?”
“该不会那声尖叫是从电影里发出来的?”
“啊……”西之园小姐张着小嘴一脸惊讶,接着表情安心不少。“有可能喔。”
“不过,两个房间都上锁……”我思考着,看来头已经不痛,也酒醒了。“里面都有人吗?”
“房间没有互通吗?”
“嗯,三楼的两个房间分别是视听室和放映室,没有互通的门,既然门都关上,可见至少两个房间里都各有一个人。”
“笹木先生,您醒了耶。”西之园小姐微笑。“您说话的样子好像连续剧里主角的口气,真帅气。”
我也笑了,通常这个时候会有人指责我太巨细靡遗,其中,第一个就是不该解释半夜一男一女的对话。
“我们去探个究竟吧。”我边走过说。
“可是清太郎……不会吵到他吗?”
“不去确认的话,你会睡不着吧?”我走上楼。
三楼的楼梯很狭小,由于屋顶角度的关系,三楼楼面比其他层小两倍,换句话说,三楼像是这栋别墅的阁楼,楼梯间只有一扇窗,此时因为风雨传来阵阵声响,这里的风雨声听起来比二楼更激烈。
如西之园小姐所说,两个门都打不开,前天我还进去过,门内有个金属制门锁,锁的设计很特别,所以令我印象深刻。
我敲了敲视听室的门,声音很大,我想里面的人应该会听见,但没有人应门。
我又敲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试着敲另一扇门,也没反应,可以肯定里面有人,也许他们不想被打扰吧。
“算了。”西之园小姐歪着头说:“对不起,这样就好了。”
“说的也是,里面的人也感到困扰吧。”
“他们也有自己的隐私呀。”
“要不要下楼喝杯咖啡?”
“现在吗?”
“不行吗?”
“不行,可是我想喝。”她看着我微笑。
“那就走吧。”我开怀地说。
我们走下一楼,来到厨房立刻看见咖啡机,大约抽一根烟的时间,两人份咖啡也煮好了,西之园小姐对餐具兴味十足,在厨房晃来晃去。
我们坐在不锈钢调理台旁的高脚圆椅上,面对面喝着咖啡。
“如果不是这种时间跟场合,气氛会更棒。”我说。
“不会呀。”西之园小姐捧着咖啡杯摇摇头。“我很高兴能来这里。”
“我也是,真的太好了。”我委婉地说。她应该听不出来。
“石野小姐呢?”
“她睡着了,还打呼咧。”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这……顺利的话,明年春天或夏天吧,不过……”
“不过?”
“现在还不适合。”
“为什么?”
“我留她在床上,自己却跑来跟美女喝咖啡啊!”哪怕一次也好,我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
突然,我身后的门被打开,我吓得差点儿溅出杯中的咖啡。
穿着睡衣的清太郎走进来,他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
“嗨。”我像个笨蛋一样打招呼。
“你们这时候在做什么?”清太郎倒抽了一口气问。
“不就是你看见的样子,我们在喝咖啡,很健康吧?”我拿出另一根香烟回答。“你呢?肚子饿了吗?”
“啊,不是。”清太郎双手插进口袋走过来。“想睡前喝点东西。”
“还没睡啊。”
“嗯,刚才一直在玩。”说着,他往厨房里看。
“在哪儿?三楼视听室?”我直截了当问。
“在我自己的房间啦。”清太郎还在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东西。
会是谁把自己关在三楼视听室?我心里想着会不会是清太郎或朝海姐妹其中一个,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还是桥爪在里面?
“怎么了?”西之园柔声地问,从语气就知道他们应该同年。
“没事。”清太郎坐立难安的样子,如果一大早他这个样子走在路上,警察一定会拦住他。
“朝海小姐呢?”我正想问同个问题,结果西之园小姐先开口。
“不是。”清太郎慌忙摇头。
“什么不是?”西之园小姐兴致勃勃地反问。
“没有,她们不在房间。”清太郎只这么说,见我和西之园小姐沉默不语,他叹口气,耸了耸肩。“我去找过她们,可是两个人都不在房里。”
“不在,那会去哪里?”我边抽烟边问。
“我怎么会知道。”清太郎丢了这句话,双手还在口袋里,他驼着背咳了几声。
“会在你父亲那儿吗?”
“笹木先生会在这里,是因为那样吧?”清太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你不要生气喔。”
原来如此,难怪他从刚才到现在都静不下来。
“说不定她们在滝本先生那里。”西之园小姐喝着咖啡,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用品种来分,就像是金冠苹果或星王苹果般清新甜美,但跟她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搭调。
“西之园小姐,你还真敢说出口。”我觉得她的说法很有趣。
“啊……”西之园小姐突然脸红,一只手遮住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之后我才知道我跟她的认知不同,但当下我只是大笑,面红耳赤的西之园小姐真是可爱,要不是清太郎在场,我会像贾利古柏还是葛雷哥毕来克紧紧拥抱奥黛丽赫本一样抱住她。不过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阿门。
清太郎走到咖啡机旁,为自己泡了咖啡,我只泡了两人份咖啡,没想到这个时候有其他人也想来一杯,他没换掉滤纸,直接把咖啡粉倒进去。
“白天看了什么电影?”我问。
“《情妇》。”
“《大白鲨》?”【大白鲨(JAWS)和日文“情妇”的发音雷同】
“是《情妇》。”
“《Witness for the Prosecution》。”西之园小姐突然在一旁说。
“没错。”清太郎有些惊讶地点点头。“你知道的真多。”
“我明白了,玛莲·德烈奇(Marlene Dietrich)演的?”至少我还知道这个。
“原著是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西之园微笑着说。
“我还看了《公寓春光》(The Apartment)。”清太郎高兴地接着说。
“莎莉·麦克琳主演(Shirley MacLaine)。”我也不遑多让,说起老电影,我可看得很多,年轻的我整日浸淫在电影世界中。
清太郎也喝起咖啡,此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玻璃窗震动的声音没有停过。
我们互相交换了关于比利·怀德(Billy Wilder)导演历来作品的感想,感触颇深。风雨交加的半夜四点,与美少女以及美少年在满是不锈钢的厨房里,聊起最爱的电影(如果换做是真梨子,她可能只看过动画之类的片子,真是够了),我已心满意足。
这一夜仿佛盛夏之夜的梦境。
8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又多了一个人。
“吓我一跳啊。”桥爪眼睛睁得老大,但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喝咖啡呀,很健康吧?”和刚才的回答一样,我代表其他两人说。
“真不敢相信。”桥爪笑着走到冰箱前,倒了一杯果汁走回来。“这样一点也不健康。”
“桥爪,你在看电影吗?”我问。
“电影?”
“你刚才不是在三楼?”我尽可能委婉地问,他应该有听见敲门声,然后因为有事没有应门,我想还是不要直接问比较不失礼。
“三楼?为什么?”桥爪皱着眉微笑。“我的房间在一楼喔,你们离开后我就睡了,结果不知怎么着,半夜我就酒醒了。”
“朝海呢?”清太郎问,这好像不是对父亲应有的口气吧,我心想,但终究没说出口。
“朝海?”桥爪一口气喝完果汁后回答:“在你那里吧?”
四个人默不做声,气氛有点僵。
“抱歉,桥爪先生。”西之园小姐打破沉默。“您一直和神谷小姐,嗯……在一起吗?”
“啊,这个……”桥爪的表情全写在脸上,他看着我。“我该怎么回答?”
“石野真梨子现在睡在我的床上。”我带着玩笑口吻说。
“哇,什么跟什么,半夜的真心话大冒险?”桥爪眨起一只眼。
“不是的。”西之园小姐变得严肃起来。“三楼的视听室和……”
“放映室。”我在一旁帮腔。
“对,视听室和放映室的门都打不开,我三点的时候听到有人尖叫,吓了一跳,就走到笹木先生房门口。”
“这样不就让真梨子撞个正着?”桥爪不怀好意地笑着。“西之园小姐,为什么不来我房间呢?太可惜啦!”
“您一个人吗?”
“很遗憾的,没错。”桥爪回答。
看来神谷不在桥爪的床上。牌局结束后只有她留在书房,我以为她跟桥爪在一起。
“所以呢?”桥爪仍在状况外。
“总而言之三楼房间有人。”我代替西之园小姐回答。
“谁啊?”桥爪没再说下去,他先看看儿子。清太郎摇摇头。
“那里只能从里面上锁。”清太郎解释,好像终于了解状况了。“两个房间都打不开吗?”
“嗯,对。”我回答:“应该分别有人在房间里。”
“现在这里有四个人……”桥爪想着,还是一脸笑意。
“真梨子在我房间。”我做了补充。
“知道了知道了,你说了好几次啦。”桥爪笑着说:“而且也不是美铃。”
“咦?为什么?”我立刻问。
“来这儿之前我去过她房间。”桥爪回答。“她睡得很熟,真拿她没辙。”
“所以只剩下朝海她们。”清太郎说。
“看样子是。”桥爪点头。“她们很有可能在三楼房间。”
“可是那个尖叫声。”西之园小姐说:“我和笹木先生提到这件事时,曾想过或许是电影发出来的声音,请问两位朝海小姐会操作放映机吗?”
“不会。”清太郎回答,他也一脸严肃起来。
“我们再上去看一下吧。”西之园小姐站起来说。
“好吧,我陪你去好了。”桥爪感兴趣地说:“我还听不太懂,不过好像很有趣。”
于是桥爪、清太郎、西之园小姐还有我四个人离开厨房,正要上楼时,“等等。”桥爪举手示意大家停止。
“叫滝本起来吧,我们都忘了他。”桥爪说:“他应该在房里。”
桥爪往厨房走,滝本的房间位在一楼厨房后,一两分钟后桥爪带着滝本回来,滝本穿着睡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头致意,桥爪应该还没向他提起任何事,滝本状似惊讶地看着我们,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当然我也不知道。
附带一提,等桥爪回来时,我不经意看着大门口,门确确实实有锁上,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往那里看,大概觉得朝海姐妹应该不会在大风大雨的半夜往外跑,我可能只是为了要确认自己的想法无误,才会看看门有没有锁。
“那么我们就上去确定她们是否关在房间里吧。”桥爪愉快地放大音量说,一面带头上楼,其他人紧跟在后,清太郎和西之园小姐在我前面,我走在中间,滝本则是殿后。
到了三楼,桥爪先确认两扇门的状况,结果跟刚才一样打不开,想必是从里面反锁,桥爪接着用力敲门,门内却毫无反应,如果不是台风夜,桥爪猛烈的敲门声早就吵醒正在二楼熟睡的真梨子和神谷。
“怪了。”桥爪总算嗅到一丝怪异。“怎么回事?”
“只能从这里进去吗?”西之园小姐问。
“嗯,还能从窗外。”桥爪指着楼梯间的窗户。“从那里爬出去,沿着屋顶反方向走就到了视听室的窗边,不过,现在外头下这么大的雨……”
我看着楼梯间的窗户,也是锁上的。
“说不定视听室的窗户上锁了。”我说:“这种天气爬上屋顶简直是想自杀。”
好像对“自杀”两字产生反应,大伙儿都没说话。
“如果破坏门呢?”西之园小姐提议。“万一里面发生事情……”
桥爪又边叫边大声敲视听室的门,我则敲着放映室的门。
“好,没办法了。”桥爪握住门把回头。“滝本,拿工具来,钳子或铁锤之类的,好像在车库。”
“遵命。”滝本立刻下楼。
西之园小姐仔细确认两扇门的把手,然后趴在地上往门缝里看,真是个怪人,我心想,她的样子好像侦探一样。
不一会儿滝本返回,他拿来一个大钳子,桥爪接过笨重的工具,作势要大家退后,他先对视听室的门下手,对准门把上方敲了好几次,但木制房门比想象中顽强,动作遇到阻碍,期间神谷美铃一边揉着睡眼,一边提心吊胆地走上来。
“怎么了?”看着挥舞钳子的桥爪,神谷目瞪口呆地问。
桥爪没有停止动作,向神谷解释的人是西之园小姐。
门板终于被打破一个洞,桥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蹲着往洞里看,视听室好像没有开灯,室内非常昏暗,我走上前,伸手进去找门锁,手指可以碰到门锁,但角度不对,打不开门。
“不行,洞可以往下再大一点吗?”我问桥爪。
“我试试看。”西之园小姐靠近我。
“小心,木屑很尖。”还来不及叮咛她注意,她的小手已经伸了进去,这种情况的确只有她有办法。
“开了!”西之园小姐说着,小心地抽出手。
我打开门,被室内晃动的光线吓一跳,原来房间不是全暗的。
左手边的墙壁,不对,是屏幕,上面的影像在动,现在正缓缓地从下而上移动,好像是结尾。
果然有人半夜在这里偷偷看电影,我心想。
可是……
我看了一眼房间里向外拓展出去的窗户,风把屋顶吹得喀吱喀吱响,三楼的这个房间是阁楼,而且屋顶是倾斜的,越往里面走天花板越低。
房门完全敞开,楼梯间的光线照入还是看不清视听室的全貌,也可能是眼睛还没适应黑暗。
清太郎越过我跑进房里,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接着好像是神谷的尖叫响起,但我没有回头,清太郎跑到房间中央,抱起倒在地上的女人。
她是谁?
当我这么想着,放映机卷到片尾,屏幕突然明亮起来,我看见清太郎怀中的女人,她留着短发,脸色铁青。
“她死了!”清太郎朝着我叫喊。
“什么?”
“死了,她死了!”清太郎露出悲痛的表情。
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他是医学院学生,所以这个判断是对的。
“滝本,叫救护车。”桥爪大吼。
“她死了!就算叫救护车……”清太郎喊着。“没救了,她已经死了。”
绝对没错,他抱着的人是朝海。
死了所以才没来开门,我竟然可以这么理解,此时我的情绪大受冲击。
怎么回事?
所以刚才我和西之园小姐上来的时候已经……
不对,可是……
那道尖叫声?
我回头找寻西之园小姐的身影,她仅站在门外看着里面,当时我站在一进门的旁边,清太郎则在房间中央(只有他活着)。
清太郎哭了,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不清楚,他将朝海轻放回地上,站起来走向门口,我一步步接近尸体,我按住她的手腕确认是否还有脉搏。
她的手好冰冷。
桥爪也进来房里,我们互看一眼但没有交谈。
朝海的尸体旁倒着一把木制椅子,我发现房里还有好几把同样的椅子,但都放在墙角,我看着她惨白的颈项,慢慢仰头看天花板。
整栋屋子好像只有屋顶是木造,我抬头看见一根支撑屋顶的横木刚好就在正上方,还有一条白色像是麻质的细绳,中间有一个结扣,然后分成两道不对称地垂下来,尾端的裂痕像是遭人扯断的痕迹,大约是站起来就可以碰得到的高度,不知为何,我却无法立刻站起来。
然后我看着窗户,看来窗户是锁上的,外头是狂风暴雨。
我叹了一口气,视线又回到她的脖子上、一道变成紫红色、像是勒痕的地方。
9
我起身呆滞地看着尸体,什么也不能想,这时屋外一阵声响将我唤醒。
我走出视听室,真梨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楼梯间,她穿着睡袍,里面是睡衣。
“自杀?”脸色苍白的真梨子问我。
“有可能。”我简短回答,其他的事该从何说起?
“耶素子吗?”
“嗯。”
桥爪继续向隔壁放映室的房门进攻,他用钳子粗暴地敲打,清太郎背对大家坐在楼梯上,脸埋在交叉的双臂中。
放映室的门似乎比较脆弱,也可能是桥爪使劲的结果,总之没多久门上被打穿了一个洞,这次我的手伸进去一下子就把锁打开了。
室内大概跟每个人的想象差不多。
放映室很狭窄,左手边中央有张长约一公尺的木制台面,并放了一台大型机器,靠近视听室的墙壁上有一扇窗,偌大的放映机就放在这儿,它是一台年代久远的机器,影片已经完全从供片盘卷到收片盘,发出阵阵杂声,从黑色机械的外罩射出微微青光,前端镜头附近,光束中的灰尘闪闪发亮。
房间没有窗户,另一侧墙壁靠着看似坚固的棚架,一块块片盘整齐排放其上,每个片盘上还贴有小张黄纸黑字的影片信息,写着每部片子的名称。
地面是木制地板,右手边的墙角放着一台造型简单的机器,有如小学烹饪教室里的机器,以及两把廉价折叠椅。
从门口看过去,另一位朝海倒在放映机对侧地上。长发遮住看似睡去的脸庞,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白色,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果然已经太迟了。
两个人都死了。
这个房间里是长发的朝海,我很自然地将视线放在她的颈子上,不过她身上的高领毛衣完全盖住颈子,我接着抬头看天花板,上面什么也没有,她倒卧的位置和放映机的台子有点距离,附近也没有类似板凳的东西可以踩上去,我松开她放在颈项旁的手,站了起来,我想不出死因,她会是仰药自尽吗?可是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物品。
“她已经不行了吗?”桥爪站在我身后。
“嗯……”我点头。“到底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桥爪啧了一声。
我回到门口,清太郎一脸木然站在楼梯间。
“振作点!”桥爪走过去对儿子说,但再怎么振作也于事无补。
我听到啜泣的声音,是神谷在哭。
桥爪又进去房里,关掉放映机,再出来拍拍清太郎的肩膀,两个人站在楼梯间对面的窗边。
我站在门口看着放映机,这种时候居然有人可以轻轻松松切掉开关,使得我心里突然升起奇怪的想法。
即使如此,我走向楼梯放着垃圾桶的一角,想抽烟,但神谷和真梨子站在那边哭泣,所以还是别抽了吧,不知为何我一点也不想靠近真梨子,就连跟她说话也不想,现在的我说不定太激动了,但我也不想见到倒在视听室和放映室的两具死尸,这样已经够了,我站在两种情绪的交界处。
就这样,我呆了一会儿。
“谁把放映机打开?”意识到时,西之园小姐已经站在一旁。她小声地说。
“嗄?”
“放映机在动。”她伸长脖子往房里看,接着对我说,她的表情肃穆,不过好像避开不看尸体,所以没来由地盯着我看。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用下巴指着,带她离开现场,楼梯间只剩下桥爪一个人站着,清太郎坐回楼梯上,我没看见他的脸。
真梨子和神谷已不见踪影。
“真梨子她们呢?”我问桥爪。
“她们下楼了。”
神谷看样子饱受惊吓,大概是真梨子带她下去的吧,我一直看着房里,所以没注意她们已经离开。
这时,滝本上楼。
“先生……”
“什么事?”
“电话突然不通。”滝本一脸困惑地向桥爪报告。
“不通?没人接电话吗?”
“不是,根本打不出去。”
“为什么?”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状况,会是因为台风天的原因吗?”
“唉……”桥爪又啧了一声,然后叹息。
“某处的线路被切断了吗?”我问。
“或许吧。”
“那要不要我开车出去……”
“现在几点?”
“四点半。”西之园小姐在一旁回答。“我认为还是稍安勿躁,现在开车出去不是很危险吗?台风好像快接近了,再等一等的话……”
“对喔,说不定待会儿电话就通了。”桥爪点头同意。
此时我总算发觉西之园小姐非常冷静,这让我佩服不已。
对了,我记得刚才她不是说了一句话?放映机在动?
窗外仍一片漆黑,但时间快要接近清晨了。
“西之园小姐说的对。”桥爪疲倦地点点头。“现在慌张也没用,而且也不是有人受伤,唉,既然无计可施,我们就等台风走了再行动吧。”他望向视听室。“究竟是……为什么……”
“非常抱歉。”滝本深深一鞠躬。
我当时以为不关他的事。
“呃,我想这……”西之园小姐站在我和桥爪面前说:“现在最该联络上的不是救护车或医院,而是警方。”
“啊,对呀!”桥爪念念有词。“但现在也没办法,我们无法对外联络,反正就等台风过后……”
“没有其他方法吗?”
“对了,无线电呢?”桥爪抬起头。
“我看到屋顶有天线。”西之园小姐说:“我想应该是五十兆赫(50 Megahertz),是一种称为SWISS QUAD、样式比较老的天线,这是业余的无线电发报台吗?”
“嗯,是我在玩的。”清太郎转过身回答。
10
看来她的来头不小。
我原以为她只是个不懂世事的有钱人家小姐,她却频频做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她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表现出的坚毅勇敢,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我们留下滝本在这里,其他的人来到一楼清太郎的房间,临走前桥爪嘱咐滝本一些善后事宜,他真可怜,要做这种苦差事。
清太郎的房间就在车库旁,一看就是个男孩子的房间,房里陈旧的无线电特别引人注目,他接上电源,打开频道调节器的灯,并熟练地扳下控制杆。
我是个机器白痴,我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使用、有什么功能、该运用什么方法将功能发挥到极致等,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魔术,西之园小姐却不尽然,她光看天线就说得出兆赫数,博学的程度令我惊讶。她是理科的学生吗?
清太郎小心调着频道,但只听见一堆噪声,西之园小姐则专注地看着操纵板,数十秒过去,清太郎戴上麦克风。
“Mayday、Mayday,这里是JH2WXF,Mayday、Mayday,呼叫友台、呼叫友台,这里是JH2WXF。Juliet、Henry、Two、Whiskey、X-ray、Foxtrot,紧急通知,听到请回答, Over。”
说着,清太郎压着麦克风,仔细听杂音中是否有信息传来,过了一阵子,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次,再静静倾听,就这样反复好几次,我不懂他在做什么,可能是一股脑儿地发信号,期待某个人可以接收到吧,真的有人会收到吗?我不禁担心起来,现在是凌晨四点半呀。
“JH2WXF,这里是JA2YBN,Japan,Alfa,Two,Yankee,Beta,Nancy,JH2WXF,听得见吗?收到信号了,请说。”对方的声音非常不清楚,频率像呼吸声一样忽强忽弱,也许是受到干扰的缘故,偶尔还会传来别人的声音。
“SSB呀。”【单边带无线电话台】西之园小姐喃喃自语。那是什么?
清太郎按下话钮。
“JA2YBN,这里是JH2WXF。这是紧急通知,请你也告诉其他友台。QRA【无线电专有名词,表示使用者名称】是桥爪,桥梁的桥,爪牙的爪,QTH【无线电专有名词,表示所在地】在岐阜县早之野高原,台风的关系现在无法使用电话。这里发生意外,死者两名,请协助联络警方,JA2YBN,请说。”
“JH2WXF,这里是JA2YBN,收到,桥爪先生,岐阜县早之野高原发生意外,死者两名,我会联络警方,请告诉我详细的地址和电话,JH2WXF,请说。”
我专心听着回传的无线电信息,突然有人拍我的肩,回头一看,西之园小姐正对我微笑。
“什么事?”
“笹木先生,麻烦您过来一下。”她小声地叫我到房间外。
“JH2WXF,收到。请稍等,确认现在频率为51.20,请记下该频率,五分钟后,我会重新呼叫一次。”
留下桥爪和清太郎,我跟着西之园小姐来到走廊,她拉着我的手往前走,不知怎么着我们又来到厨房。
“怎么了?”我问。
西之园小姐回头叹了口气。她盯着我看。
“笹木先生,我相信您,所以有话跟您说。”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严肃的表情依旧充满魅力。
“喔……”
“那不是自杀。”
“嗯,你说什么?”她突然这么说,我还来不及反应,不是自杀?我脑中拼凑着各种资讯。
我也不认为是自杀,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过她们的死不是自杀的话又是什么?
“是他杀。”她慢条斯理地说。
“嗄!”我惊讶地发出声音,她用手捂住我的嘴,她还算得真准,或许她早就知道我会有这种反应吧。
“为什么……”她抽回手,我吞了吞口水,小声的说:“为什么这么说?”
“放映机动了。”
“放映机?呃……”
“她们没有操作放映机,清太郎说过她们不会操作,您也听到了对不对?”
“啊,我想起来了。”
“您觉得放映机怎么启动的?”
“拜托某人吗?”
“某人是谁?”
“这个嘛……”我歪头思考。
“想要自杀的人因为想要看电影,所以请人帮忙吗?”
“会是喜爱的电影吗?死前想看最后一次……”
“那为什么没有看到最后?”
“可能看到一半突然悲从中来。”
“为什么两个人要死在不同的房间?”
“嗯,这么说的话也对。”
“如果想自杀,在二楼的房间不就可以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但这种事……”
“为什么要分别进到不同的房间,把门反锁呢?”
“西之园小姐,我知道有很多矛盾之处。但光是这样能证明不是自杀吗?现场有上吊留下的痕迹喔,她们应该是自杀吧,如果不是,她们的死因又是什么?房门跟窗户都上了锁……”
“我听见惨叫声。”她说着,慢慢接近我的脸。
“西之园小姐……”
“什么?”
我抱住她,并亲了下去,我自己也十分震惊这样的举动。
下一秒,惊讶的是,不,或许是意料之内,西之园小姐赏了我一巴掌。
更让我惶恐的,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这让我非常意外,她大概跟我一样心情,不过感到意外的人是我。
“对不起。”我赶忙道歉。“我……西之园小姐你……”
“你疯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错看你了!”
西之园小姐瞪着我,迅速转过身跑离厨房。
啊……我的人生糟透了,这真是我莫大的污点,我都几岁了,为什么只想着那种事?如今回想起来,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唯一可取的是那个时候我诚实地表现我的感受,所以我没什么好辩解的,我只想告诉她我喜欢她,我承认时间点不对,在那么紧急的状况下我还想着别的事简直无可救药,她说的对,我无话可说。
确定死了两个人之后,我的情绪上大概也到了某种极限,也许是人种种的迟钝和状况外,都是因为错过时机呢?
算了,反正没有什么能失去了,但她打在我右脸的巴掌一阵灼热,左脸都感到嫉妒。
11
眼看就快要天亮,外面雨停了,风势也缓和许多。
我望向客厅,真梨子和神谷并肩坐在沙发上,神谷好像靠在真梨子身上睡去,她流着眼泪睡去的样子还真像个小孩,真梨子看见我,食指放在唇边要我小声一点,我点点头。
我打开酒柜玻璃,拿出白兰地,一边叹气一边把酒倒进杯子里,没加冰块。
“联络上警方了吗?”为了不吵醒神谷,真梨子小心翼翼地挪开身体,低声问我。
“电话不通,不过清太郎用无线电联络上了。”我坐在真梨子对面的沙发上。“就快来了吧。”
“一定会问个不停。”
“是这样吗?”我喝了酒,抽起烟来。“西之园小姐呢?她没过来这儿?”
“没有,她怎么了吗?”
“没事。”我起身找烟灰缸。
真梨子看着我,让我感到有些内疚,我一定是想避开她的视线,于是伸手靠近桌上的烟灰缸掸了掸烟灰,然后慢慢走到窗边。庭院南侧有棵大树倒在栅栏上,把栏杆压得歪曲变形,上半部硬生生地往内侧弯,那大概是被强风吹垮的吧,所以电话线被切断也无须大惊小怪。
漫无焦点地眺望窗外,我感觉真梨子正在看我,她和我一样也饱受不少惊吓,但她却去照顾其他朋友,比较之下那我呢?未婚妻在我附近,我却强吻了另外一个女人,不但不谨慎,而且有违常理,甚至无耻,明明有人自杀,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我却……
不,不是自杀?
西之园小姐是这么说的,迟了好久我才开始揣摩她话中的意思,我实在很迟钝,不过她想对我说什么呢?
“为什么要自杀?”真梨子小声问,说不定在自言自语。
“你听说什么吗?”我回头问。
“嗯。”真梨子看着自己的膝盖说:“说到这个,我有听见她们两人窸窸窣窣不知道在说什么,对,她们好像在吵架。”
“跟谁?”
“没有,就她们两个啊,嗯,我觉得她们在吵架,可是怎么会知道她们死了。”
“好吧。”我点着头回到桌旁熄了烟。“你也去躺一下吧。要不要跟神谷一起回房睡?”
“我不想靠近三楼。”真梨子猛摇头。“我没关系,之前小睡一会儿了。”
没错,刚才她睡在我的床上。
我走到酒柜附近打算喝杯酒,桥爪进来客厅,他瞥了一眼真梨子和睡着的神谷,往我这边走来,我帮他手中的酒杯重新斟满一杯。
“怎么样?联络上警方了没?”我小声问。
“啊,有有,他们立刻就到,清太郎继续在监听,可能待会儿又有别的消息,那家伙古怪的兴趣居然救了我们。”
看着手表,现在是五点半,距离发现尸体的时间只过了一小时,桥爪一口气喝完杯中的酒,唉声叹气。
“怎么会这样?真是够了。”他碎碎念着。
“会是几点呢?”我问。
“啊?”
“她们的死亡时间。”
“谁知道?”桥爪惊讶地直盯着我看,然后伸手去拿白兰地。“一定是我们在玩牌的时候吧,除了她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在书房。”
“没有那么早。”我放轻音量,不想让沙发上的真梨子等人听见。
“怎么说?”
“我记得西之园小姐是在三点多听到尖叫声,还有放映机。”
“放映机?”
“放映机不也刚好放完影片?”
“啊,对对,没错。”
“那部电影大约几分钟?”
“呃……什么片名啊?我等一下去看看。”说到这,桥爪继续喝酒,接着突然露出怀疑的表情。“干嘛问这个?跟事情有关吗?虽然不知道死亡时间,但死都死了,再追究也无法挽回,总之不是我们的责任,早点发现的话或许还来得及救她们,不过啊,连她们都不想被我们发现,故意把自己反锁在房里,那是她们的意愿,最后下的决定,所以没办法,救不了她们。”
桥爪的嗓门越说越大,真梨子当然也听见了,她向这个方向看过来。
朝海姐妹真的是因为不想被干扰,才锁上门待在房间里吗?她们真的是死意坚决,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吗?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西之园小姐原本想告诉我什么呢?我心想。
(计划锁门自杀的她们,会拜托谁放电影?)
(那两个人为什么死在不同的房间?)
(西之园小姐说她听见尖叫声。)
我放下酒杯离开客厅,这时滝本刚好下楼,他的表情充满惊恐及疲倦,银白色的乱发盖住额头,我原本想先叫他好好休息一下,不过我有事想问他。
“滝本,你有看见西之园小姐吗?”
“她在三楼。”滝本的声音沙哑。
“三楼?她在三楼做什么?”
“我不太清楚。”
滝本低头致意,身影消失在通往厨房的走廊,我快步上楼。
她正在气头上吧?肯定是,总之我还是上楼再道一次歉。
话说回来,她在三楼做什么?
没人在三楼的楼梯间,凿穿一个大洞的视听室和放映室房门都开着没关,西之园小姐就蹲在视听室中间。
朝海的尸体上覆盖一块白布,应该是滝本盖上的,西之园小姐一只手掀起白布,看着尸体。
她不经意地往我这里看,脸上表情丝毫没变,然后缓缓放下布,起身走向窗边,她背对门口一动也不动,大概在观察窗户的情况。
“西之园小姐。”我在门外叫了她一声。
她默默地从我面前经过,看也不看我一眼,直接走到放映室,我无计可施,只能跟在她后头。
“西之园小姐。”我站在门口又叫了一声,她没有回应。
放映室左手边也有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位置几乎和隔壁的一样,西之园跟刚才一样蹲下来,掀开白布端详着,而我则在门口耐心等待。
离开尸体,她踏上中央的平台,仔细观察放映机,看完后再走到存放影片的棚架和机器附近绕了一圈,她面无表情,灵巧的双眼似乎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不久,她离开房间。
“西之园小姐,拜托你。”我低下头。
“请借过。”她站在我面前,横眉竖眼。
“刚才是我的错,我太不小心了,对不起。那个……我……这……”我说不出话来。
“你没听见吗?借过。”口气冷淡。
我只好退到一旁,她再度走进视听室,这次我跟着她进去房间。
“不,这个……你完全有理由生气,我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不过我……这……”
西之园小姐沿着右侧墙壁步行,抬头看着一扇小窗,这面窗子看得见隔壁放映室的放映机镜头,她的身高应该看不到那么多吧,窗子在我头顶更往上的位置,长约五十公分,高则不到三十公分。
“我很认真,那个……我不是要戏弄你。”
她站住瞪我。
“真的,相信我。”
“假如你是认真的,那做什么都可以吗?”她飞快地说:“因为认真,所以什么事情都能被原谅是吗?海德拉(Hydra)【海德拉是一只具有九个头的怪蛇,它是希腊神话中最强悍的怪物之父百首巨龙台风(Typhon)和女首蛇身怪爱克特娜(Echidina)交配所生下来的,又有一种说法是帕拉思(Phallas)和冥河(River Stynx)结合而生的,他生活在阿苟思海湾的罗那地方的沼泽中,被称为罗那(Lerna)九头蛇,它吞食田地,蹂躏人畜,无恶不作】够认真了吧,我想杀了两姐妹的人也很认真。”
“不,这是两回事。”
“都一样,不替别人着想的人等同野兽,而你就是这种男人,我瞧不起你,也不想再见到你,识相的话,请你消失在我眼前。”
“所以我才要道歉,野兽是不会道歉的,我已经反省了。”
“杀人犯现在可能也在后悔呀。”
“对,那时候我的确是野兽,很抱歉,就是这样。”我跪下,双手撑在地上。“对不起,下次绝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
西之园小姐走到另一边,我站了起来。
“报警了吗?什么时候会来?”她看着别处,突然换了话题。
“嗯,好像联络上了,警察应该早上就会到。”我稍微松了口气回答。
“要不要听我昨天离家的理由?”
“要,请告诉我。”
“婶婶私下帮我找相亲对象。”她没继续说下去。
“只是这样?”
“对方突然前来拜访,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以为只是一位客人,外表不怎么样,但言谈间颇有深度,说起话来音调平缓,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跟一台机器说话,你相信吗?”
“然后呢?”
“没有然后。”
“你怎么想?”
“强啊。”西之园小姐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
“喔。”我忍不住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啊,抱歉。”我干咳一声。“西之园小姐,我有个提议,我们可以先出去吗?”
“为什么?”
“在这里大笑,我认为不太妥当。”我认真地说。
她走在前面,我紧跟在后。
我到底多大年纪啊,到底比她大几岁?我的样子简直像个被老师责骂的小学生。
“在这儿可以吗?”她在楼梯间机灵地回头问。
“可以。”我点点头。
“我最讨厌在别人背后偷偷摸摸的人。”
“我没有偷偷摸摸的。”
“我不是在说你。”
“啊,嗯嗯,说的也是。请问你不生气了吗?”
“当然生气!你刚才说什么?不是多此一问嘛,请问你哪里认真了?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真是,无耻也要有个限度。还有脸笑嘻嘻地出现在我面前,精神损害听过没?自己不懂得察言观色,如果还有点反省之心的话,去西藏待个三年如何?千万不要小看女人,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种人。”
“你还真固执。”
“什么态度!”
“唉……”我叹了口气。
完了,我还是没处理好。
我竟对这位任性的小姐生气起来,我明明有诚意要道歉,她却不肯听我说。
不过是她先表露情绪,所以我得死命不假辞色,就像我常说的,这要拜我不易表露情感的特质所赐,拜托,她哪位啊,自尊心过强,但她和有钱人家的小姐稍有差异,不对,是差很多,看见尸体不会尖叫,爱追根究底,却言之有物,我从她的话语中得到诸多刺激,我第一次对女性超乎正常地释放善意,她的种种作为让我觉得新鲜到不可思议。
“我还有一个建议。”我维持婉转的态度。
“什么?”
“这里不适合争吵,所以暂时休战吧。”
“我没有跟你吵,错的人是你,我不过是指责你的野蛮行为,如果你就此消失,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是,你说的都对,我并不想多说什么,但我们先暂且停一停,专心讨论目前发生的事好吗?还是你没办法和心理或生理上无法认同的人客观地讨论呢?你不认为有些幼稚吗?”
她侧着头瞪我。
“西之园小姐,你刚才在厨房的确有话要说吧?”
“是的。”她点点头,换了一种口气说话。“结果被你打断。”
“我完全明白。”
“你太迟钝,花一堆时间才搞懂事情,这样就算了,还敢不经思考冲动行事,野蛮、冲动、头脑简单……”
“对对,这是我的缺点。”我镇静地说:“很抱歉,我有自觉,但老是改不过来,这一点我一直在深切反省。”
“我的缺点……”她露出一点笑容。“没耐心、固执己见,还有过度直率啰?”
“这些不是缺点。”
“为什么你做那件事之前不问我?”
“难道要说'我想吻你'吗?”
“至少比较有礼貌。”
“西之园小姐,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吗?”我问。
“我拒绝。”她微笑回答。
“你看……”我两手摊开。“所以不能问啊,这个策略是行不通的。”
“请你最好记住,只要失去信赖,就很难重来,所以我现在当然会拒绝你。”
“那如果当时我先问你呢?”
“拒绝啊,我心里早就……”
“你该不会有未婚夫吧?是谁?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的也是,总归一句话,她是位伶牙俐齿的小姐,而我被她玩于股掌之间,表面上我努力想压抑内心的情感,也许迟钝的本能刚好可以派上用场吧,但惭愧得很,我的心已经完全被她掳掠。
看来事情终于可以圆满结束,我抽起烟。
“笹木先生也认为是他杀对吗?”西之园小姐靠在三楼楼梯间的窗边,双手交叉在胸前说:“你是不是要说自己至少还有一点理解力和洞察力吧。”
“不,我没想过这么说。”我吐着烟摇摇头。“我不是块懂得推论的料。”
“但刚才是你说要讨论的呀。”
“我有说吗?”
“你会直觉认为是他杀的理由呢?”
“一定是听你说'这不是自杀'的缘故啦,不过说他杀未免有点奇怪,房门只能从房间里上锁,所以不可能是他杀。”
“没错,你说到重点了。”她点头称是。
“'房门只能从房间里上锁,所以不可能是他杀'这句话吗?”
“一定是要让人以为是自杀,才会锁门,现在目的很明确,但不知道方法。”
“谁?谁会这么做?”
“当然是凶手啊。”她慢条斯理地微笑着说,谈话内容和表情完全不合,这种差异感竟有种令人害怕却直呼刺激的魅力,真是不可思议。
“凶手怎么办到的?”
“就跟你说要先思考才行。”
“想不到解答是吗?”
“想不到。”她摇头。
“假设是他杀,会用什么方法呢?”
“唉呀,你不是看过了?好像都是被勒死的。”
“两个人都是?”我有点惊讶。“死在视听室的妹妹的确如此,不过放映室的姐姐穿着高领,我没仔细看。”
“姐姐的脖子上也有一样的勒痕,而且还比较深,应该也是遭人勒毙。”
“视听室横梁上的麻绳又该怎么解释?”
“肯定是让人误以为自杀的道具,翻倒的椅子也是。”
“为什么只有在视听室设下骗局?放映室完全没有疑似自杀的痕迹呀?”
“没错。”西之园小姐对我魅惑一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摇头否认,她知道我完全猜不出来吗?“为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西之园小姐从容不迫地看着我。“因为没时间了。”
“没时间?嗄?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跑来这儿,凶手慌慌张张逃走了。”
“咦?”我吓了一跳,背脊发直。“所以就是……那个时候?”
“对,凶手还在房里。”她看着开启的两扇门继续说:“我想凶手也要让我们以为死在放映室的姐姐是自杀,可是那时我们上了三楼还敲门,所以凶手闷不吭声等我们离开,再趁隙逃走,他怕我们还会回去,只好停止行动。”
听她的分析,老实说我十分佩服,甚至想大声喝彩,她实在太聪明了。
“我们在楼下喝完咖啡,跟着桥爪先生回到三楼时,也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那部电影也正好播完对吧?时间刚好一致,换句话说两个人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三点到三点半之间,而且三点半的时候凶手还在。”
“凶手呢?”我提出疑问。“凶手从哪里进来别墅?”
“你不是确认过大门有上锁吗?我刚才走到后门去看,后门也有锁好喔,而且外头风大雨大,附近也很荒凉,或许有人开车经过,可是故意闯入屋内的人有必要在三楼杀死她们吗?”
“这……”
“嗯……”西之园小姐咬着下唇点头。
“会是屋里的某个人吗?这怎么可能?”
“假设当时凶手还在房间里,我跟你,还有石野小姐就不在可疑名单内。”
“真梨子?”
“因为石野小姐在你的房间呀。”西之园小姐嘟着嘴说,她这个样子真可爱。
“对喔。”我点头,遐想太多,所以没办法马上听懂她的推论。“所以还有桥爪、清太郎、神谷和……滝本四个人喽?不对,还是说不过去啊。”
“为什么?”
“因为杀人这种事……”
“不可能吗?”
“我跟屋里的人并不熟,大家都是三天前才认识的,所以我也不清楚这些人的个性如何,不过大家看起来都不像会做这种事啊。”
“理由不成立。”西之园小姐微笑着。
“是吗?”
“你知道死去的朝海姐妹是滝本先生的女儿吗?”
“真的吗?”
“我昨天听石野小姐说的。”
“真梨子?她这样说吗?”我吓了一跳,语气提高。“唉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哩,真是输给她……”
“滝本先生娶了朝海姐妹的母亲,但她们不是滝本先生的亲生女儿,而是滝本太太跟前夫生的。”
“朝海姐妹的母亲,所以是滝本的太太喽?”
“她很早就和滝本先生离婚,现在好像住在东京某家精神病院,这是石野小姐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可信度多高,总之因缘际会下,桥爪先生帮两姐妹成为演员。”
原来如此,那时候滝本憔悴的神情以及他的道歉,我总算理出头绪,看来只有我不知道实情。
“女人之间的八卦传递还真恐怖,你们昨晚就在说这些吗?真梨子的口风还真不紧啊,才跟你认识不久就说出这种事。”
“喝醉的石野小姐或许真的有点轻率,但她是位好人喔。”
石野真梨子今年三十岁,西之园小姐则是二十二岁,这就是两人气度的差异吗?大概是没睡饱的缘故,我开始头昏脑胀。
“滝本跟朝海姐妹的关系,和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不过或许还有很多台面下的事情。”
我懂了,像是在课堂上听讲的大学生一样点头,我衷心佩服正在讲课、神采奕奕的西之园小姐。
我无意识地轻敲脸颊,那时她的眼泪代表什么?那时的她跟现在的她是同一个人吗?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不,都不重要了,哪个都没关系,两个她我都想要,我又在不切实际了,不断想着别的事。
“对了,你会把这件事跟警方说吗?”
“当然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笹木先生还有其他想法吗?”
“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我当然没有想法。“听了你的说法,我哑口无言,请问为什么要跟我说呢?”
“如果我的假设正确……”
“啊?什么意思?”
“你就不是凶手。”西之园小姐没好气地说着,然后开始走动。“我去清太郎房间看看。”
原来是这样啊,点头后几秒我才了解,我实在很愚蠢。
所以她才选上我吗?不是因为我值得信赖,而是她排列组合下的结果,不过是基于我和石野真梨子不是犯人的推测罢了。
就当作我比真梨子更有商量的价值吧,原来只有这样啊,我竟然会错意,这让我对自己非常恼火,我真是迟钝到无以复加,脑袋装的都是海绵吗?我敲了两下头,接着下楼跟上西之园小姐的脚步。
12
西之园小姐站在清太郎的房门前。
“笹木先生,不要提刚才说的话哟。”她小声说。
“因为凶手可能就在这栋别墅里?”
她对我微笑。
我就这么守不住秘密吗?她完全不相信我,还是认为我智商过低?虽然有点不悦,但我的确做出让她会这么想的举动,所以还是忍着点吧。
她敲敲门,房内传来清太郎的声音,我们开门进去,他还是坐在位子上,无线电的频道调节器依然闪着橘色和绿色灯光,扩音器传来未调好频道前发出的噪音。
西之园小姐正环顾房间四周,所以我先发问了。
“后来有新的消息吗?”
“没有。”清太郎回答。
他的双眼发红,面前的烟灰缸里尽是烟蒂,我不知道清太郎跟死去的朝海姐妹关系如何,至少看得出他们交情匪浅,我想起昨天真梨子说的那件事,前天深夜(正确来说应该是昨天中午前)真梨子告诉我她看见妹妹朝海耶素子从清太郎的房间走出来,不过那时候真梨子又在做什么呢?对了对了,她正要来我房间,我似乎想要忘记这件事,后来她好像因为想喝点什么就走到厨房去了吧。
“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西之园小姐接近清太郎,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连我这种年纪的人都没办法在书桌前正襟危坐,她好像也一样,她还是有幼稚的一面。
“好。”清太郎又抽起烟,看来他的烟瘾比我还凶。
“我代替你继续牌局是在半夜一点左右吗?”
“好像吧。”
“后来你做了什么呢?”她像一位家庭老师般温柔的问,她真了不起,我又暗自佩服起来。
“没什么,洗完澡之后玩玩游戏。”清太郎的表情有些僵硬,是因为有些事情不好意思说出口吗?还是睡眠不足加上刚才的打击所以疲态百出呢?我还觉得他有点故意装作不耐烦。
“真的吗?你没和朝海姐妹见面?”她目不转睛看着清太郎。
“请不要再……”
“拜托,我们谈谈好吗?”
清太郎叹了口气。
“可能我也有责任,不过那种事……她们不觉得太冲动吗?我也不是……没想过,我也没想过……这、这种事非得要有正确答案,我没有……那么想不开……”
他说的话断断续续,语意不明,我和西之园小姐专注听着,特别是西之园小姐会在适当时机点头,引导对方继续,的确很高明。
他说的话大部分没有意义,也花了很多时间,总之他的话大约简要如下:
清太郎和姐姐朝海由季子是一对恋人,他们聊过结婚的事,父亲桥爪也很赞同,虽然清太郎表示他从未认真考虑结婚一事,但由季子比他大三岁,今年已经二十五岁,算是到了适婚年龄,最近她好像常问起什么时候要结婚。
另一方面,比由季子小三岁的妹妹耶素子和清太郎同年,他说目前为止很少和耶素子交谈,不过我还颇在意“目前为止”这句话,或许只是说过即忘的词句,但也可能有某种意义,总之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加上原本我也听真梨子说了一些事,所以实在无法往单纯的方面想,我没有在当下指出这点,因为这不是男人可以嚼舌根的话题。
所以清太郎认为由季子想跟自己结婚的想法非常歇斯底里吗?虽然他并没有直截了当说出口,但隐约透露端倪,清太郎大概只觉得由季子最近闷闷不乐吧,我有非常强烈的预感。
“由季子小姐可能因此自杀,不过耶素子小姐为什么非死不可呢?”西之园小姐婉转地询问,但话题实在有些辛辣。
清太郎好像对她的态度颇为反感,他皱着眉,掩饰不住脸上的不耐烦。
“我怎么知道?”
“可是你不是去过耶素子小姐的房间吗?”
“啊?什么时候?”清太郎吃惊地反问。
“你自己说的呀,你说你去找她们,但她们都不在房间,我和笹木先生在厨房喝咖啡的时候,你也进来了,那是大约四点的时候吗?”
“我去了由季子的房间。”清太郎不悦地说。
我隐约记得当时西之园小姐见到走进来的清太郎,便突然问起朝海的事,也就是说她对朝海姐妹和清太郎之间的事略知一二,所以她应该不是偶然提出关于耶素子的疑问,恐怕真梨子又跟她多说了些什么。
“由季子小姐不在房间。”西之园小姐轻描淡写地说:“她应该已经死在三楼房间了吧。”
“嗯,你说的对。”清太郎坦率地点头。
“接着你还去了耶素子的房间?”
清太郎没有回答。
“你说两个人都不在房里,可是她们是分开住对吗?”
“对,我去了。”清太郎说完看了我一眼,吐了一口烟。“我在想由季子会不会在那儿。”
“半夜四点,跑到未婚妻妹妹的房间偷看吗?”西之园小姐的口气依旧和缓。
“她不是我的未婚妻。”
“请你不要避开话题。”西之园微笑。说出的话跟脸上的表情落差极大。“你在半夜四点的时候,走进平常不太交谈的妹妹的房间是吗?”
“对,就像你说的,不太道德。”清太郎的表情哭笑不得。
“门没锁?”
“当然没锁。”
和姐姐由季子都有结婚的打算,他们的关系绝不寻常,即使如此却还跑去偷看妹妹耶素子的房间,的确不道德。这样做应该不合常理吧,还是他的新观念和我的道德观有出入呢?我越想越在意真梨子说的话,清太郎脚踏两条船吗?
所以,姐妹俩双双自杀?
如果不是自杀……
“跟我说这些事情很有趣吗?”清太郎捻熄香烟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两个人都死了啊,没死就算了……”
没错,我也这么想,如果人没死,或许有更多有趣的事可以说,对喔,她们不是自杀啊……
我的脑中突然一片混乱,这真的是他杀吗?
“清太郎,你觉得她们是怎么自杀的呢?”西之园小姐翘着脚问。
“什么?”清太郎整个人贴在椅背上,有点反常。
“你认为她们自杀的方法是什么?”
“不就是上吊吗?脖子有勒痕,天花板又有麻绳,绳子还断了吧?所以……”
“你是说视听室那间的情况?”
“我只看了那里。”
“为什么你没看放映室呢?”
“因为我不想再看下去。”
为什么?西之园小姐的眼神透露出疑惑,定定看着清太郎(不过还是笑脸迎人)不发一语。清太郎好像讶异到身体还晃了一下,他避开她的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他不进去放映室的理由是……?说不定有某种原因,我心想。
视听室的尸体是妹妹耶素子,清太郎哭泣地抱着的人不是由季子,而是耶素子。现在想起来,这种举动的确很奇怪,西之园提出的疑问正中要点吧,当然也可以解释成他最初看到尸体大受打击,但看到第二具尸体已经麻痹,所以怎样都无所谓,换做是我,我可能在还没走进放映室前就元气大失,又或者清太郎喜欢的不是由季子,而是耶素子呢?
他一直保持沉默。
“放映室里没有上吊的痕迹。”我觉得沉默的清太郎有些可怜,所以随口说了一句。
“咦?是这样吗?”清太郎抬起头,一脸惊讶。“我以为这个……该怎么说……两个人都是上吊自杀,之所以不想去放映室,是因为想到她吊着的样子,就觉得很不舒服……我一直以为她们都是上吊。”
“放映室没有留下麻绳,也没有可以挂绳子的横梁。”西之园小姐面无表情地叙述。“清太郎,你不是念医科的吗?应该早就习惯看见尸体吧?”
清太郎闷哼一声,笑容僵硬。
“西之园小姐也是医科的学生吗?”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反问,看来清太郎正奋力抵抗她的攻势。
“我不是。”她一本正经地否认,这时无线电传来混着噪声的声音,清太郎急忙调着频率,不过看来是无关的信息,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任何反应。
“我还有一个疑问……”西之园小姐伸出一根手指。“关于那台放映机,你曾说朝海姐妹不会使用是吗?”
“她们不可能会,因为使用方法太复杂了。”
“那会是谁操作的?”
“不是我。”
“你认为是谁?”
“我不知道。”
“一块片盘都不到两个小时吧?”
“最长不超过一个半小时。”
“所以一部电影会分成两块片盘放映喽?”
“嗯……”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电影刚好放完。也就是第二块片盘。”
“那部电影好像是《The Girl From Red Cabaret》。”清太郎小声说。
“让·保罗·贝尔蒙多(Jean Paul Belmond)” 【法国演员,因主演法国导演尚卢·高达执导的《断了气》(Breathless)而走红】我在一旁插话。
话说回来,没在视听室里听到电影的声音,所以应该没开音响。
“假设一块片盘可以放一个小时影片,放映机开始播放后,刚好经过一个小时。”西之园提出说明。“但朝海姐妹都不会操作放映机,到底是谁放的片盘?”
“放片盘还有按下开关这两个步骤都很简单,她们应该会。”清太郎往上看。“应该是这样没错。”
“不过设定的人不是你吗?”
“不是我。”
我终于听懂西之园小姐的重点了,大约四点二十分左右我们破门而入,那时姐妹俩已经死了吗?如果是的话,凶手还在房里,根据西之园小姐的假设,我跟她在三点半上楼敲门后,凶手就已经逃了出来。
这样是不是说得通呢?
我想象三楼的视听室和放映室的样子,在脑中描绘出内部摆设,但没有人在那里,不过那两个房间的确发生过事情。
到底是谁,又在那里做了什么?杀害朝海姐妹的理由是什么呢?
无线电又传来声音,跟之前一样掺杂着噪声,因为频率不同吗?
“JH2WXF,听见了吗?这里是JA2YBN,请说。”
“JA2YBN,这里是JH2WXF,收讯良好,Over。”清太郎赶紧用麦克风回答。
“是的,我已通知岐阜县警局,但道路中断,台风造成路树倾倒,目前正紧急联络申请抢通,还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稍晚抵达,另外台风造成多处断电,目前即将抢修完成,桥爪先生,听见了吗?请说。”
“收到,警方会晚点抵达,请问大约几点?Over。”
“现在还不清楚,你们没人受伤吧?如果没有紧急事件,医生会先行徒步上山,警方约在三小时后抵达,请说。”
“收到,我们会继续等待。”清太郎离开麦克风按钮,回头看着我们。
“只好等啦。”我回答,我好歹也是三个人里面年纪最大的,总觉得要负起决定事情的责任。“就算医生过来也来不及了,警方的话,也不用那么急着要他们过来。警察来也不值得高兴啊。”
“请让我说句话。”西之园小姐手伸向麦克风。“一定要有执照吗?”
“是这样没错。”清太郎把麦克风递给她。“不过现在情况紧急,我想可以变通一下。这里是按钮,好,你说吧。”
“你好,我是西之园,昨天造访桥爪家,我家的别墅同样在半山腰,靠近泽平,请问道路不通指的是哪里?这里位在泽平之下,请问中断的地方在泽平之上吗?请说。”
“是的,西之园家,我们知道位置,我们现在位于距离泽平六七公里处,道路中断的地方靠近露营区的缆车乘坐处附近,人勉强可以通行,但车辆没办法,因此现在也到不了西之园小姐的别墅。”
“这个人脑筋转不过来。”西之园看着我小声地说,接着按下按钮。“收到,那么请下车走到我家,之后就可以开车抵达桥爪家的别墅,西之园家有车子,请跟一位诹访野先生联系,希望你们尽快,我们需要刑警以及相验人员。请说。”
“是的,诹访野先生,请问需要验尸吗?目前没有相验人员随行,请说。”
“麻烦立即调配。请说。”
“收到,那么大约三十分钟到一个钟头后再与你们联络,请说。”
“明白了。”
“JH2WXF,这里是JA2YBN。”声音换成最初那一位。“之后请用同样的频率接收信息,联络终止。”
西之园小姐将麦克风还给清太郎。
“收到,JA2YBN,非常感谢。”清太郎只说了这句,便放回麦克风。
“超短波的SSB,真是稀奇。”西之园小姐对清太郎说:“输出功率多大?”
“只要十瓦,西之园小姐你很清楚嘛。”清太郎将无线电的音量转小。“不过频率比FM 容易跑掉。”
文科出生的我,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正打算问西之园小姐SSB的意思,她站起来走向窗边,拨开窗帘一角眺望。
“为什么需要验尸?”清太郎问。
“也许是死于非命。”我擅自认为此时西之园小姐没办法回答,所以应该代替她说些什么。“还是调查清楚比较安心对吧?”
“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还是你们有什么怀疑?该不会……”
“肚子好饿。”西之园小姐转身,侧着头微笑,感觉像是幼儿园老师刻意强调语气,告诉大家“点心时间到喽!”一样,立刻转换当下的气氛。
之前的话题被迫中止,我和西之园小姐留下一脸问号的清太郎,离开房间。
“我开车去接人会不会更快?”
“笹木先生,请你待在这里。”
走到大厅,西之园小姐突然“啊”了一声停住,做出“嘘”的手势。
“惨了,我忘了。”
“什么?”
“我好糊涂,太沉不住气了。”
“我听不懂呀,你忘了什么?”
“我应该拜托诹访野帮我带衣服过来,唉哟。”她后悔地喃喃自语。
“啊?”
“这么说很对不起桥爪先生的好意,但我实在不太喜欢这件衣服,该怎么说呢,这么时髦的剪裁不适合我。”
她好像是说她身上的洋装,我倒认为穿在她身上非常好看。
不过,我跟她的想法还是有落差啊,我不了解也难以掌握她的价值观。
“没这回事。”总之我先报以微笑并摇头。“很适合你。”
“可是你在笑。”
“我是在笑这种场合还能聊到衣服的事。”我坦白地说。
“原来如此,这……你说的对。”她看来十分佩服,对我猛点头。“对不起,是我搞不清楚状况,谢谢你告诉我,对喔,没错没错,嗯嗯。”
怎么看都觉得西之园小姐拥有出人意表的人格特质。
刚才看她质问清太郎的样子,一瞬间我还以为她早就计划好拜访桥爪家,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我敢肯定她的确有备而来,西之园小姐有读心术,知道对手下一句要说什么,一切像经过精密计算,我怀疑她与我的偶遇,和她来到这栋别墅,可能都是她的计谋。
不过仔细想想,她不可能猜到我会散步到那种地方,况且她与桥爪只有一面之缘,她的计划没必要绕一大圈,只要直接拜访就好了。
第一,如果她的计划滴水不漏,一定会多带一套自己的衣物。
尽管情况不如预期,西之园小姐还是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我在这间充满悲剧性的屋子里能见到闪闪发光的她,的确是一大救赎,跟她在一起很快乐。
现在的西之园小姐好像正热衷于某件事,我不明白她被什么事情吸引,只知道她正深深吸引着我。
13
桥爪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瞌睡。我跟西之园小姐一进来他就醒了过来,坐直身体,疲倦地揉揉眼睛。
“真梨子她们呢?”我想伸手去拿酒柜上的杯子,想想还是算了。
“上楼去了。”桥爪回答:“说要一起睡在某个人的房间。”
之前还说害怕回房间睡,因为离三楼太近,结果终究抵不过睡魔的袭击。反正也不想见到真梨子,我松了口气。
“笹木先生,要喝咖啡吗?”西之园小姐站在客厅口问我。
“好,我来泡吧。”我回答。
“不用,我来泡就好。”她说着离开客厅。
我抽着烟,在桥爪坐的沙发附近走来走去,熬了一晚,应该少抽点烟才是上策,抽多了喉咙会痛,但每次这类常识都在点火之后才会想起。
“警察好像会晚点儿到。”我吐着烟说,接着大概提起用无线电联络的内容。
“喔……”桥爪叹着气点头。“唉,就这样吧,慌张也没办法,我还得跟她们的经纪公司联络,想到就觉得沉重,如果电话一直不通就好了。”
“她们的双亲或其他兄弟姐妹呢?”我问。
“父亲死了,母亲住院,听说病的不轻,连电话都不能打,姐妹俩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唉,这些都还好处理,怕只怕经纪公司那边的人会很震惊呀。”他啧了一声。“他们会妥善处理后事就好了。”
朝海姐妹看来不是很受欢迎的演员,我装作不知滝本跟她们之间的关系,桥爪的身份该是像父亲的角色(西之园小姐也这么说过),看得出来此时的他早已耗尽精神,所以我什么也没问。
坐到沙发上,才发现自己也累了,但情绪异常高涨让我睡不着,我的血压本来就比一般人高,很难入睡,就算现在躺在床上,我还是睡不着吧。
桥爪跟我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过了一阵子,西之园小姐用托盘端着咖啡回来,她将三杯咖啡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抱歉,你是客人还让你做这些事。”桥爪淡淡一笑,其实他就算不笑,天生上扬的眼角看起来就是笑容满面。“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的运气真差。”
“嗯,不过这算不能预料的事。”西之园小姐耸耸肩微笑着,这个笑容看来真诚许多。“没办法呀,我还觉得打扰到您,真是抱歉。”
“简直跟我听到的一模一样。”桥爪像是想到什么苦笑了一阵。
“唉呀,关于我吗?什么样的传闻?”
“不了不了,今天就先别说啦。”桥爪微微叹气。
我很想听听是怎么样的传闻,话题却立刻结束,一边喝着热咖啡,我心想等会儿有机会一定要抓住桥爪问个清楚。
“清太郎的情绪还是很不稳定吗?”桥爪问我。
“我觉得还好,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平复啊。”
“可怜。”桥爪咬着牙倒吸一口气。“无论死去的人抱持什么想法,真正辛苦的是留下来的人,讽刺的是她们还在这里自杀。”
“很讽刺吗?”西之园小姐优雅地睁大双眼问,我明白了,她优雅的反应其实是一种演技,在桥爪面前,这位小姐应对的模式表露无遗。
“自杀本身就很讽刺。”桥爪冒出一句话。
“有迹可寻吗?”她问。
“没有,完全没有,昨晚没跟她们说到话,不过前天两个人还玩得很疯,根本没想过她们会死。”
“啊,对了。”我想起昨天的事,把杯子放在桌上说:“说到这,昨天一群女人不就在这里聊天,西之园小姐,她们那时候看起来怎么样?”
“两位小姐都很大方。”西之园小姐握着咖啡杯回答。“她们话不多,而且后来先去休息了,看起来她们好像很累的样子。”
“因为她们离开,你们几个人才过来书房喽?”
“不是。”她嘟着嘴,表情煞是可爱,这也是算计好的吗?“朝海小姐她们出去之后,我和剩下的两个人还是继续聊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那时候应该就是由真梨子带头说起朝海姐妹的身世话题,说不定她还无中生有扯些我的事,我的眼前浮现如此情景。
这个话题再度无疾而终,因为对桥爪有所顾忌,没办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现在脑袋里除了一整夜的记忆,并掺入名为杀人事件的耸动词汇,经过打泡机搅拌,无解的谜题像发泡的奶油体积越来越大,眼看就要满溢。
若西之园小姐的假设成立,这间屋子存在一位杀人凶手,仔细想想(其实不用想也知道),情况非常危险。
杀人就是失去是非判断的人的极端行动,干出这种事的人并非不晓得后果,但他的人格已失去社会的保证。现在还查不出凶手是谁,简而言之,这家伙为了隐瞒事实,很有可能再度犯罪,情况可谓每况愈下。
重点是凶手还不知道我和西之园小姐已经对整件事情起疑,这样更危险,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这些怀疑不能对任何人说,西之园小姐或许也是基于这种考虑,才选上不可能是凶手的我讨论,现在我总算慢慢追上她思考的脚步。
在警方抵达之前,我们还是小心谨慎的好。这时,滝本来到客厅,向我们点头致意。
“需要用早餐吗?”
“我不用。”桥爪回答。“你们呢?”
“我都可以。”
“我也一样,滝本先生去休息一下吧?”西之园小姐温和地说。
“不要跟我客气,你们去吃点东西吧。”桥爪站起来看着滝本。“帮这两位准备早餐。”
“好的,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请两位移驾到餐厅。”
“抱歉,警察来之前,我先去休息一会儿。”桥爪看着我跟西之园小姐说。
我们四个人一起离开客厅,我和西之园小姐跟在滝本身后前往餐厅,桥爪则和我们反方向。
我们坐在和昨晚同样的位置上,两个人面对面,滝本推来装有早餐的推车。
“您真的需要休息。”西之园小姐对他说:“剩下的我们自己来就好。”
也对,我们只要负责解决早餐就好。
“是的,那么我先告退,吃完早餐后,餐具放着就好,如果还需要咖啡,我放在那里。”
“好的,谢谢。”她点头。
滝本走出餐厅后,西之园小姐看着我,侧着头咬着下唇。“好饿。”说着露出微笑。
滝本准备的早餐有吐司、炒蛋、腊肠以及马铃薯色拉,饮料是蕃茄汁和咖啡,非常英式的早餐。
“啊,叫清太郎一起来吃吧。”桥爪、滝本、真梨子和神谷选择梦会周公,但清太郎仍在无线电前孤军奋战。
“等等。”西之园小姐站起来想阻止我。
“为什么?”
“我等一下送过去给他。”她看似坚定地说。
“他不就在隔壁,过去叫他不费事啊。”
“清太郎必须随时待命。”
“话是没错,不过也没别的事要联络,稍稍离开一下不要紧吧。”
“你很笨耶。”
“啊?”
“我想跟你单独说话。”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把话吞了回去。“那敢情好。”
“你说什么?'那敢情好'听起来很随便,而且老人才会这么说。”
“抱歉,可是我本来就比你轻率,年纪也不小啦。”
“将错就错不见得下的了台喔。”她这么回我,噗嗤笑了出来。
“唉,你说得对。”
听了我的话,她的嘴角上扬,眼睛转啊转,看来像是在发呆,但多少表现出友好态度,我这才放下心来。
她拿起叉子开始用餐,我盯着她数秒钟,心中有堆积成山的问题和想法想对她说,但眼前先填饱肚子吧。
14
“吃完早餐,我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吃了一阵子,西之园小姐一边用叉子叉起色拉一边说。
“去哪里?”
“二楼朝海姐妹的房间,我一个人去好像不太好。”
“要去调查什么吗?有头绪了?”
“完全没有。”她的眼神戏谑般地闪烁。“对了,你待在别墅三天以来,有什么想法吗?”
“没、没有。”我摇头否认,这是实话,在这里我只觉得很无聊,虽然这么说不太恰当,但现在比之前有趣多了,我也比较乐在其中。
“笹木先生来这里的时候,其他人都先到了是吗?”
“嗯,没错,我是最后一个到的。”我向西之园小姐说明三天前的状况。
桥爪怜司在市区也有房子,听说他是岐阜人,就出生在这栋别墅附近的村庄。
每年夏天,他会举家迁来这栋位于早之野高原的别墅,佣人滝本也会跟着一起,桥爪家一年两次的移动(来回)需要用到大货车和好几名搬运工,是项大工程。
他的儿子清太郎六月底,也就是两个星期前来到别墅,虽然学校还没放暑假,可能他是想先过来享受度假的气息。
我的未婚妻石野真梨子比我早一天到,她本来要搭我的车一起来,但我常出公差,果然出发当天又被叫去工作。她当然是火冒三丈,坚持要一个人先走。总之,她是独自搭火车转出租车过来的。
以上是我知道的情报,我不清楚模特儿神谷和过世的朝海姐妹什么时候到别墅的,但从她们的表现,完全不见初来乍到的拘谨,所以应该也待了好几天。无论如何,我和西之园小姐应该是最不了解状况的人。
西之园小姐不知在想些什么,嘴上说饿了,连一半的早餐都还没吃完,而我早就全部扫光,喝起咖啡。
“刚才你还没回答我……”我拿出香烟,打算问个清楚。“如果是他杀,如果凶手还在屋里,这个凶手是怎么样离开房间呢?视听室的窗户也锁着,两个房间的房门也从里面锁上,没办法连跑两个房间,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不,只要变点戏法,一次就可以解决。”她放下叉子,手撑着脸颊。她的眼神越过我,向远方看。
“什么意思?”
“嗯,凶手可以利用从放映室的那扇小窗户。”
“那么窄,凶手过不去的。”
她说的是放映室那头放映机镜头位置的小洞,因为放映的关系,洞是两边直通的,假如人过得去,两间密室其实等同一间,所以就像她所说,只要通过一扇门就好了。
“我记得不是有这么大?”我两手比了个范围给她看。宽度是够,但高度才二、三十公分。“况且窗户的位置很高,我认为办不到。”
“这些都不是问题。凶手可以用跳的爬上去,那个大小,娇小的人可以过得去,我就可以。”
“我就没办法,肩膀会被卡住。”
“重点在于只能从一个方向通过。”
“一个方向?”我问。
“只能从视听室钻过去,反过来就不行。”
“咦?放映室有放机台的桌子,照理来说从放映室钻到视听室不是比较简单?”
“不,还有放映机的位置。”西之园小姐抬头看来看去。“听好,放映机的镜头直接面对小窗,就算过得去,那台机器还是很碍事,况且镜头刚好在窗户正中央,人钻不过去的。”
“移一下不就好了。”我提出看法。
“我之前确认过了,不行。”
“哇!”我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放映机非常重,但也不是完全动不了,需要用力位后挪,不过,如果为了钻过去搬动机器,钻过去后是不是还要把机器放回原位呢?视听室这面没有台面可以踩,随手拿把椅子站上去手伸过去,那样的姿势绝对无法移动机器,所以我才说不可能。”
“从走廊绕进去放好不行吗?”
西之园小姐叹了口气。“呃……笹木先生,你清醒一点,我现在可是在认真跟你讨论凶手设下密室的手法喔。”
“对喔对喔。”我总算听懂了。“也就是放映室的门之前已经上锁,凶手经由小窗移动到视听室对吧?所以从走廊绕,也开不了门。”
“是的。”她点头,一脸可笑地盯着我。“经由观察的结论,凶手无法从放映室利用小窗钻到视听室,但反方向是有可能的。首先,凶手小心将放映机往后挪,接着出放映室,经过走廊绕进视听室,将视听室上锁,然后钻过小窗到放映室把放映机推回原位,为了你我从头到尾解释一遍,如何?所谓变点戏法,从一个方向走指的就是这个。”
“原来如此。”我的心中满是佩服,完全没发现她其实在挖苦我。“然后就只剩要锁上放映室,该怎么做咧?”
“这……”西之园小姐微笑着。“不过,总之一次解决不是吗?”
“嗯,真厉害。”我甚表认同,但不是认同凶手复杂的计划,而是她的洞察力。
“我们第一次去敲房门的时候,凶手应该还在房里,我想凶手应该是在我们离开之后完成我刚才说的一切步骤。”
“西之园小姐,犯人怎么样离开房间呢?”
“你要不要也好好想想?”
我干咳几声。
她说的对,我早已经停止思考,光是消化她说的话就够我受的,而且只要听她说话我就已经非常满足。
“嗯,凶手布下密室的理由,无非让我们以为她们是自杀的对吧?”我尽力整理混乱的思绪。
“嗯,只有这个理由了。”
“也就是让我们误认朝海姐妹上吊自杀,但因为时间不够所以只布置了一个自杀现场,不仅如此,凶手还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想出锁门的方法,而且非成功不可,嗯,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
“只要门锁上,没有人会被怀疑成凶手,就算我现在不说,大家都认为她们是自杀。”
“除了我们,大概其他人都这么想。”
“还有除了凶手。”
“啊,也对。”我感到毛骨悚然。
“发现尸体的时候,因为案发现场是密室,任谁都觉得是自杀,和警方的说词也是自杀,警察也会先入为主这么认为,所以我不认为他们会深入调查,一定是看到现场就判断是自杀。”
“是吗?那种事经过专家调查总有比较科学的结论吧?验尸之类的。”
“那就敬请期待喽。”西之园小姐微笑着说:“我只是在想设下密室的凶手也会想到这点。”
我大大地点头称是。
“敬请期待”这句话好像有点怪,不过因为是她说的,所以恰到好处,很明显地,我像是玩猜谜游戏般对她的说明热衷不已。
即便如此,我仍对西之园小姐主张的他杀说法存疑,我们不是专家,无论看过多少次尸体,也不会知道死因和死亡时间。
当时我还是这么想,然而之后会有意想不到的惊人事实,就请拭目以待吧。
话说回来,我不迷推理小说,但也不是没看过,“密室”这种专有名词(我是不知道用在哪个领域啦)我还算了解,形成密室的条件以及手法,至少我曾在小说里看过,我也理解刚才对话中出现“变点戏法”跟魔术没有关系,而是有技巧的布局。
至于怎么锁上第二道门?我们目前还在思考中,目前讨论的关键就在这里。
西之园小姐会怎么想呢?她叫我好好想想,该不会跟解答有关?
就一般情况而言,绝对无法锁上门还出得去,我们不如思考凶手离开后是用什么方法把门反锁比较有可能,例如凶手在远处使用某种道具,但真要是这样,应该会发现蛛丝马迹。
整个门锁是金属制,闩头固定于门后,锁门时只需滑动闩头插入墙壁上的闩孔,简单明快。
当初我的手伸进视听室,手指好不容易碰到门锁,但动不了闩头,所以西之园小姐才会取代我打开门锁,另一个房门则是我打开的。
就我的印象,没有那么容易动到门锁;会是在门外用线或磁铁,穿过门缝移动闩头吗?还有其他线可以通过的小洞吗?因为当时没留意,以至于我现在没有任何印象。
思考中,我居然想再上三楼看看。
“啊!”我突然想到什么,不由得大叫。
西之园小姐睁大眼睛。
“放映机啦,用放映机把线卷起来,嗯,将锁绑上一段绳子,另一端放在放映机的卷盘上,然后放映机播放影片同时卷起线,门就自动锁上了。”
“不可能。”西之园小姐眼睛眯成一线,轻轻摇头。“很有趣的推测,但我已经想过了。”
“咦?想过……了吗?”我撑住身体,动也不动。
“对,放映机的角度和门锁不合,无法施力,而且门锁上没有残留线头,你不觉得很怪吗?”
“啊,放映机也会留下痕迹才是。”
“如果真的这么做,也有可能是结束后再清理现场。”
“结束后?什么时候?”
“我们发现尸体之后,全部的人下楼之后,三楼只剩下滝本先生。”
嗯,桥爪嘱咐滝本为尸体盖上白布,还有整理敲打房门留下的木屑。
“所以滝本先生能处理掉密室手法的证据。”
“你的意思是……他是犯人?”我兴奋起来,不过滝本是她们的父亲呀。
“这样一来,综合以上条件排列组合,我们即将面临意想不到的危险。”西之园小姐用理性的口气淡淡地说:“是桥爪先生指示滝本先生留在现场,在两个人不是共犯的假设下,桥爪先生偶然间给了滝本先生湮灭证据的机会,桥爪先生不这么做,滝本先生就无法湮灭证据,你认为他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吗?如果他在善后前知道有人发现布局留下的痕迹呢?依照我的推论,这次的杀人计划非常缜密,比较之下,使用放映机转动棉线这种方法未免过于粗糙,而且成功率过低,说不定移动不了闩头,放映机还没卷完,棉线就被别的作用力牵引。”
“嗯,没错没错。”我一下子就认同,应该是被迫认同。“这个方法果然还是不行啊,看来我好像不太适合动脑。”
“不过,用线绑住闩头这个想法很有创意哟。”
“谢谢。”我小小啧了一声苦笑着,然后喝起咖啡。
我再也想不出来了。
因为她要我想,我就姑且一试(虽然也是我的对策),并非出于自愿,灵感这种东西本来就与我无缘。
但西之园小姐似乎还没解出密室的问题,刚才一直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如果真有想到解答,直接告诉我就好啦,我看她仍在思考中吧。
大概才吃完早餐,我有点困。
“你不困吗?”我不由自主地打着呵欠问。
“有一点。”她撑着脸颊回答。
“警察还要一会儿才来。”
“嗯。”
就在我们进行这样的对话时,神谷美铃出现了。
15
我们坐在餐桌前,看不见餐厅门口,刚开始听到脚步声,我还以为一定是清太郎,其他人应该还在睡。
神谷美铃换了衣服,还化上妆,已经不是之前睡衣睡袍的模样。
身体僵硬、面无表情正在走路的她,与其说像人偶,不如说她更像机器人或科幻小说中的仿制人。
“你不是在休息吗?”我问:“真梨子呢?”
“石野小姐还在我房间睡觉。”神谷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她睡着之后,我反而醒来了。”
“要喝点咖啡吗?还是蕃茄汁?”我一边热心地询问,一边站起来。
“那就麻烦给我一杯咖啡。”神谷表情呆滞,坐在西之园小姐隔壁,放空的眼神好像没有焦点,不过她平常就是这种样子,我去厨房拿来咖啡壶。
我将咖啡放在神谷面前,然后帮西之园小姐又倒了一杯咖啡,回到座位上,我再度正视两位女性,内心感到不可思议。
两种极端的美。
神谷的皮肤白皙,但相貌却像热带国家人种,西之园小姐则完全属于北欧国家;神谷小姐一头长卷发,西之园小姐中长直发,如果真梨子在的话,她大概最像传统的日本女性吧。
“笹木先生,你在想什么?”西之园小姐口气温和,眼神却充满质问。
“啊,没事。”我露出微笑,我非常担心她是不是真的会读心术呀。
神谷默默地喝着咖啡,脸部朝下,不久后,她难得主动提出问题。
“后来……怎么样了?”神谷的一双大眼望向天花板,恐怕是想起三楼发生的事。
“没事啊,就这样了,警察也还没到。”
“警察?”神谷皱起眉。
“嗯,跟医生一起。”
“为什么警察要来?”
“一般这种情况不都是会来?”我回答,虽然回答得不好,不过这是常识吧。
神谷歪着头,沉默了一阵。
“我想回家。”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惴惴地说:“我不想一直待在这里。”
“再过不久就可以回去了,但现在还没办法,连接外部的道路中断了,听说好像是台风吹倒路树,这也是为什么警方迟迟没到的原因。”
“需要吃点什么吗?”西之园小姐有礼地询问神谷,口气跟我们独处的时候截然不同。
“不了,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神谷优雅的伸出手,眼睛直视面前的咖啡杯回答,对了,昨天吃早餐的时候也没看到她,她是在减肥吗?还是因为是模特儿,不得不自我节制?不过就我来看,她已经不能再瘦下去,我又在瞎操心了。
“昨晚牌局结束后,您在做什么呢?”西之园小姐不着痕迹地问。
“我就睡了。”神谷转头看着西之园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没听见怪声吗?”
“没有,我睡得很熟。”神谷一度看向别处,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拍起头。“可是后来听见很大的敲打声,才醒来到三楼看看。”
神谷的确在桥爪破坏视听室的时候比真梨子还早一步走上来。
“请您别介意,我想请教您认为朝海姐妹自杀的理由是什么呢?”西之园小姐问。
“这种事……”神谷摇摇头,她刚才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还以为她从头到尾都是一号表情,但现在的她看起来正常许多。
“我跟朝海她们的交情本来就没那么好,你问我……问清太郎不是比较清楚吗?”
“嗯,我问过他了。”西之园小姐也面无表情地回答,两个女人状似礼貌性的交谈,我却感到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紧绷气氛。
“他怎么说?”神谷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问。
“朝海由季子小姐和清太郎谈起婚事未果,所以变得有些神经紧张。”西之园小姐像是朗读文章一样说明,我记得清太郎用的词是歇斯底里,不是神经紧张,想必西之园小姐想换个说法,婉转描述。
“这样啊!”神谷嘟起嘴。“理由不怎么充分嘛。”
真让我有些不敢恭维,几个小时前,神谷还像是留着眼泪的少女,她的态度转变之快是怎么回事?这一定是种男人望尘莫及的能力。
“但是她的妹妹也死了。”西之园说。
“是啊!”神谷小声叹息,然后往我这边看,仿佛到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笹木先生,您身上有烟吗?”
“有。”
“能给我一根吗?”
“请用请用。”我拿出上衣口袋里的香烟,连同打火机一块儿递给她。
神谷纤细的手夹着香烟并点起火,她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后,缓缓吐着烟。
“清太郎真可怜。”她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神谷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长发盖住窄小的肩膀,她用拿着香烟的手梳顺头发。
此时,我又毫无根据的想象起来。
听起来神谷的意思好像是朝海姐妹死了,正好是向清太郎表态的绝佳时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为了她的将来,接近桥爪怜司的独子简直是莫大的诱惑,没错,与其花心思在桥爪怜司身上,不如找上年纪相仿的清太郎。
想到这,我想起自己跟桥爪的年纪一样,和真梨子也相差十岁,所以跟西之园小姐差……十八岁,我在想什么啊?算了,够了吧。我还是赶快停止这种卑劣的想法。
“他在房间里吗?”神谷问。
“您说清太郎吗?嗯,他在房里。”西之园小姐回答。
“我去看看。”神谷站了起来,目前为止一直维持的一号表情变得有些开朗,连沙哑的语调也提高了。
“要不要拿杯咖啡给他?”
“好啊。”她看着别处,端起咖啡离开餐厅。
我肯定神谷对清太郎有好感,突然觉得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好歹也有点价值。
这时餐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西之园小姐回头看着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八点了,警察在做什么啊!
16
之后,西之园小姐聊起无关杀人事件的话题。
我得救了,刚才脑袋浑沌到像是一锅杂烩粥,我终于能暂时忘却朝海脖子上那块变色的紫斑。
这时候西之园小姐说的话,我已经忘了差不多,只记得她兴致高昂地说个不停,但我只专注地看着她的脸。
她说了很多大学的事,她很欣赏一位教授,好像是她的指导教授,从她口中,我感受得到这位教授的角色就像她的亲人,问她教授多大年纪,她一概只用“像个孩子”或“很可爱”来形容,我想他可能是位快退休的老人。
她还说起其他好像是一些关于家里的事,她特别提到她的婶婶,西之园小姐的吵架对象正是她的婶婶,但说起婶婶她没有一句恶言,反而大大赞美,并感到无比骄傲,想必这位女士也不是普通人物。
此外,她还说起她叔叔一家人的事,我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她并没有提起她的父母。
我很想知道西之园小姐在什么样的家庭成长,所以话题告一段落之后,我问了她。
“他们都过世了。”西之园小姐微笑着说,但神色却有些许不安,这时我好想抱住她。
她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而我什么也没做,什么话也没说。
她生长的地方会是怎么样的家庭呢?从她的只字片语,我完全无法拼凑,之后我们的话题变成兴趣,她问我平常的兴趣。
“这个……”我想了一会儿回答:“看电影还有看书吧。”
“运动呢?”
“我只会打高尔夫,其他都不太行,你呢?”
“我的兴趣很多喔。”
“你只说很多,我怎么听得懂?”我微笑着说。
“骑马、射击之类的。”
“哇!”我笑出来。
“很好笑吗?”
“不是不是。”我赶紧摇头否认。“抱歉,因为我觉得实在太相称了。”
“相称?怎么说?”
“茶道或花道呢?”
“还算精通。”
“这样啊。”我又想笑了。
时间一下子来到九点(快乐的时刻去得真快),我们离开餐厅,走到玄关开门出去。
天空清朗不少,仿佛昨晚的台风不曾来过,地上到处都是断落的枝叶,还有几棵倾倒的树,用句很俗气的话形容,台风留下了侵袭过后的爪痕。不过,现在充满了夏天清新的空气。
此时我的心情大好,想把事情放在一边,和她一起去散步,想往昨天下午发现的那条森林铁路遗迹走去,如果再往上走一点,说不定看得到穿越斜坡的环山铁轨还有“之”字形折返式爬坡分道(Switch Back),也就是为了爬坡而一度水平后退再前进的地方。
那就像是折返型停车场啊,还有部电影也叫做《Switch Back》(急速杀机)。
无聊的事情在脑中打转,然后我听见车子的声音,一辆汽车出现在别墅正门前,我跑过去拉开大门门闩。
驶进来的是一辆深色积架【Jaguar,又称为捷豹(录入者注)】轿车,高级轿车沿着庭院中间的圆环往左绕,缓缓停在玄关前。
我追着车子回到玄关,深色的车窗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看得出来里头坐了好几个人,当然也包括警察。
后座走下三个人,抬头看着别墅,一位清瘦的白发老人慢慢走出驾驶座,向我点头致意,我也接着回礼。我打算说些话时,他移动脚步,走向西之园小姐。
后来我知道这位中年男子是西之园家的管家(多么充满古风的职业啊!),他就是诹访野,一看就知道是位彬彬有礼且忠心耿耿、直而不挺的人物,与我印象中一出生就被决定职业,对其他工作都没有概念的中下阶层完全不同。
我将来会受到他不少照顾,唉呀,这跟事情没有关系。
“小姐,我很担心您,您一切都好吗?”
西之园小姐一派大小姐气势,对于诹访野的询问,只是微笑点头。
她拨完头发接着说:“诹访野,有帮我带衣服来吗?”
没有必要的插曲
聚精会神地听吧。这个故事也是我众多疯狂的其中之一。
(Une Saison en Enfer/J.N.A. Rimbaud)(地狱一季/韩波)
他们的意见终于一致了,关于喝咖啡这件事,犀川创平和西之园萌绘已达成协议,不过从刚才到现在,他们对沿路上偶尔闪过几家咖啡店的评价有着微妙的差距,所以只能任由好几间店擦身而过。
两个人相处,这样的分歧早已司空见惯,特别是犀川,后面这几年已经抱着半看好戏的心态,人类想必潜藏自虐和破坏的本质,原本会自杀的生物就不多,但人类自杀的例子却屡见不鲜,高等归高等,复杂归复杂,也许只是失去本质(或想要失去)的关系,萌绘心想。
总之,当红色跑车减速,停在铺满碎石的停车场时,犀川和萌绘互看了一眼,脸上藏不住“走吧”或“终于到了”的表情。
这间咖啡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好比等待投手投球的打击手,或跟看到相亲照片一样,真正要选择的时候失去准头,以前的抉择却开始在眼前散发光芒。
白色外墙、乡村风格的小木屋,除了屋顶较为特别之外,他们并没有充分的理由选择在此落脚,他们踏上门口三层阶梯、拉开门,门上的铃铛阵阵作响。
店里没人。柜台也不见店员的影子。
“咦,没人?”犀川往厨房里看。
“坐着等一下吧。”萌绘迅速坐到靠窗的位置。“门口挂着营业中,应该不会没人。”
“但现在就是没人呀。”犀川走向桌前。
“好像不太想做生意呢。”
“算了,就等吧。”
“嗯,都进来了,先休息一下。”
“如果五分钟后还是没人,我们就去下一家。”犀川看着手表说。
嘴上说要等,却计划好只等五分钟,很像犀川的作风,萌绘心想。
“刚才我说的你觉得怎么样?老师有什么想法呢?”
“有吗?”犀川抽起烟,他把烟灰缸挪过来靠近自己。
“什么都没有吗?我讲的当然是针对密室杀人这一点啊。”萌绘气呼呼地鼓起脸,犀川一定在装傻,或许他想看到自己生气的样子,萌绘怀抱着希望想着,其实她在故做坚强,自我安慰。
“你的话才说了一半而已。”缺乏表情的犀川说,他看着窗外的山谷。
“是没错,所以才要在继续说下去之前,请老师发表一下感想。”萌绘的语气越来越婉转,要是以前,她通常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但现在的谦虚是货真价实。
“感想啊……”犀川吐着烟。“你说的事情一向很有趣,叙述的方法有趣,而且,嗯,人物分明、恰到好处,但是你写的文章为什么老是支离破碎咧?”
“老师,你离题了。”萌绘瞪着犀川。“关于文章的缺点,那是因为我写太快了,以后我会改进。”
“总之,很不错的故事。”
萌绘微笑等着,但犀川没再说下去。
“只有这样?”
“我说了感想啦。”
“那有哪里是你特别在意(o ki tsu ki) 的地方吗?”
“你说什么?十一月?”
“十一月是fu mi tsu ki(文月)。”
“不对,是shi mo tsu ki(霜月)。”
“老师……”萌绘不由得笑出来。“那个……”
“嗯,为什么要谎报成二十二岁呢?”
萌绘笑着。“嗯嗯,那是因为很多因素啦。”
“为什么女人要隐瞒年纪?不就差了几岁而已。”
“才不呢,差很多,例如二十一岁和二十三岁就是大人与小孩的差别耶。”
“你最近是不是也谎报自己是二十一岁呀?”
“唉呀,老师,你怎么那么了解我?讨厌啦,怎么办,我觉得好开心。”
犀川听了只有苦笑。
“女人有时候想装年轻,但也有想装大人的时候。”萌绘笑容满面地解释。“女人不想和男人一样说几岁就是几岁,对我们来说,年龄也能很弹性吧。”
“不能。”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
“我也想看看那条森林铁路的遗迹。”犀川瞬间变换话题。“高中的时候,我和喜多去了好几次木曾谷。”【木曾谷(kisotani),日本长野县西南部、木曾川上游溪谷一带的总称;自古有中山道(nakasendo,江户时代重要的交通道路之一)通过,如今则有中央西线等铁路在此交会,为交通枢纽】
“哇,跟喜多老师一起吗?”
喜多和犀川同是N大教授,任教于土木工程学系,是犀川高中以来的好友,萌绘曾见过他一面,不过犀川的话让萌绘感到意外,她一点也是看不出来喜多竟是个铁道迷。
“他比我还热衷。”犀川看着萌绘。“我们那个年代蒸汽火车还到处可见,喜多常去把它们拍下来。”
“嗯,果然是男孩子的兴趣。”萌绘被自己说的话惹笑了。“为什么女生就不喜欢这些呢?”
“呃……生长环境不同吧,说不定跟你刚才说,女人不按部就班而是有弹性这点有关。”
“老师,关于密室……”萌绘回到原话题。“我其实还没说到重点,等下才会提到,不过我就是想听听看你的想法。”
“也就是说资讯不足喽?我认为光凭现在的内容无法解答。”
“那么根据现在既有的信息,能有几种考量呢?”
“现在想有意义吗?那岂不是话都还没讲之前就有解答了?”
“所以我才……讨厌啦老师,这是猜谜,构建假说的过程很有趣呀,就算信息不完整,你不觉得其中有许多想法源源不绝而来吗?”
“那是你的兴趣,不是我的。”
“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吗?”
“本来大部分经由观察结果导出原因的理论,都是事后论。”
“事后论?”
“对,为了说服自己和他人而加以补充的理论。”犀川转起手中的烟。“不过在思考与想法的道路上,这种理论早就已经存在,简而言之理论这种东西,不过像铺水泥或建筑护栏一样,为了之后的人好走所做的一种保护,即使构建理论的人是自己,也已经走了一段凹凸不平、而且没有栅栏的路,再说最初的思考过程透过言语表达,还称不上是具体的理论,此外也有人误以为理论存在,那只不过是个人脑中另一种和拥有最初想法的人格截然不同的观点。”
“也就是说事后论是旁观者的思考抄袭了最初的灵光一闪喽?”
“算吧,但中心人格有时也会为了让旁观者的人格认同而创造理论。还真充满服务精神啊。这是玩笑话。”
犀川微笑着,萌绘却觉得不好笑。
“是这样吗?”话题出乎意料之外地偏离别处,萌绘赶紧动动脑筋。“难道不用言语,也可以思考复杂的事吗?”
“语言或理论只是传递想法的工具,语言会造成思考上的混乱,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以上的人格,交换各自的信息和意见并互相讨论,或许也为了明天的自己才用语言思考事情吧。”
“明天的自己?”
“简单来说,为了不要忘记,用语言思考的话,思考的本质用语言记忆,语言算一种数字符号,因此时间久了也不易变质,总之那是为了传递而产生的一种有效率的方法。语言等于符号。”
“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说思考的过程很有趣,但那不是思考,而是传递,思考终究是种个人行为,理论构成的过程则是对人的行动,你认为的有趣因为有对话、有交流,但那只是符号化的过程。”
“我的确想跟老师说话。”
“嗯,所以喽,你还是学着收敛一点比较好,也就是……”
“我讨厌那样。”
门上的摇铃响起,一位蓄着胡子的男人走进来。
“啊,欢迎光临、欢迎光临,真是抱歉啊!”男人露齿一笑,点头致意后走上前。“唉呀,刚好到附近采买些东西,哈哈,我好像太偷懒啦,很抱歉。”
“该不会跑去喝咖啡啦?”犀川笑着低声说。
“请问要点些什么?”
“两杯咖啡。”萌绘比出V字形手势。
“好的好的,马上为您准备,请稍等。”说着,大胡子老板走进柜台。
“期待好久的咖啡终于要来了。”萌绘对犀川眨眼,小声的说:“跟老师出来,店家都不会有优待耶。”
“有咖啡喝你就要偷笑了。”犀川点头。“有一次我去一家营业到半夜的咖啡店,结果咖啡居然卖光了,那时候听到这句话真的觉得我好惨啊。”
“结果你说了什么?是'卖光的话就早早打烊吧'之类的吗?”
“我说'请给我一杯红茶'。”
萌绘笑了起来。“果然是男人会说的话。”
“没错。”
“啊?”
“男人中的男人吧?”犀川只是微微一笑。“现在很少人会不讲理,不能老是发火啊。”
“虽然我不认为你会说这种话,不过我能感受得到。”
“我也需要自我防备的。”
“接下来呢?”
“什么?”
“思考过程和符号化呀,你说到我想要对话。”
“说完了。”
“真的结束了吗?我还需要一个小时好好思考。”
“西之园。”
“是,老师,对不起。”萌绘有点吃惊。“我说过头了,让你不高兴。”
“你变老了。”
“老师,这是你已经……把我当成一位女人看待吗?”
“成长的意思。”
“那你就说清楚嘛。”
“每个人上了年纪都会成长啊。”
“太狠了!我不认同。”
“要把话听完,你从以前就常把愚弄他人当玩笑看。”
“那是你,不是我。”
“我没有,如果要开玩笑我会说清楚,我现在没开玩笑,我发现你最近比较不会吹毛求疵,我这是在称赞你哟。”
“称赞我?”萌绘抱着手腕。
“不然我们换个话题。”
“资讯可能还不够,如果老师有什么疑问,请尽管问我。”萌绘又回到最初的话题。
这种跳跃式的对话,在她和犀川之间是家常便饭。
“对了,你说桥爪家别墅的建材是钢筋水泥?”
“是的。”
“但屋顶是木造的?”
“没错,很奇怪对吧?”
“嗯,我想亲眼看看。”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萌绘耸耸肩回答。
大胡子老板端上咖啡,他们停止对话。厚实的咖啡杯是在甜甜圈屋最常见到的经典款式。
“久等了,请慢用。请问你们从哪里来?”
“那古野。”萌绘回答。
“出来郊外走走吗?”
“嗯。”
“希望你们玩得愉快。”老板将明细放在桌上,回到柜台。
犀川喝下咖啡。
“啊,这咖啡真不错,西之园我们选对了,太好了。”
“还有其他问题吗?”萌绘拿起咖啡杯闻闻香味。
“又还不清楚死因。”
“等一下我就会说了。”
“那现在只能安静喝咖啡喽。”
萌绘翘着脚。
的确还没说到重点。但事实上犀川欲言又止的样子,令萌绘十分开心。
她最喜欢每次同时和犀川思考着同一个问题,也就是同步思考(synchronized thinking)。
秋高气爽,窗外的每个景致都看来如此鲜明,像真空一样,天空好高,高到让人觉得宇宙是否也会永远那么澄澈。
萌绘很早就跟犀川预约这个假期,而且好久没有远行了。
今年夏天为了研究所考试忙得不可开交,还发生了令人震惊的事,好几个礼拜没能喘口气,惨的是上星期还感冒,情绪跌到谷底,但为了令天,她把体力都养足了。
犀川也是个大忙人,最近常出差,课程也很吃紧,为了萌绘,他拜托学校给他一天假期,这是犀川在大学任教以来第一次放假,像他这种人,从前就连周末也不休息,如果没人帮他踩刹车,他一定会累坏身体,萌绘就是用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他休假。
简直像对丈夫百般照顾的妻子,再也没人会和西之园萌绘一样。
萌绘最近得到的感触是,自己和犀川的关系如同解谜,过程十分重要。
她也觉得自己成长了。
待老板说完“请慢走”后,犀川和萌绘踏出咖啡店。
“听说这附近有UFO来过喔。”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犀川笑着。
“没事,有目击者,还有报导,造成不小的骚动呢。”
“所以我从不看报纸。说不定还有商人卖起'UFO馒头'对吧?”
“嗯,有可能。”萌绘握着方向盘微笑,她不是对这件事有兴趣,只是想找话题和犀川聊聊罢了。
“我想因为这里也是宇宙的一部分。”犀川说:“不过好像也有很多人不认同。”
“老师觉得外星人存在吗?”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他回答。
他的回答在萌绘的预料之内。
“但是一定有吧?宇宙那么大。”
“说不定在某个空间的确存在。”犀川怪腔怪调地说,看来唱了咖啡之后他心情变得不错。
“你指的是生命或文明少有能同时存在吗?”
“就数学的观点来看机率的确很低,例如地球上不是有好几亿人口吸烟吗?每天都有人使用火柴或打火机,但是我还没遇过当自己正在点烟,刚好隔壁也有人做一样的动作,当然俱乐部的那种服务不算啦,所以同理可证。”
“俱乐部的服务……那是什么?”
“无可奉告。”
“啊,跟喜多老师有关吗?”
“无可奉告。”
“我跟老师的相遇,是不是也跟这个比喻很像。”
“踢石头的话,这块石头也可能撞到其他石头呀。”
“我认为'偶然'比实际计算出来的数值,准确率还要高。”
“这不像是你说的话。”
“很浪漫吧?”萌绘侧过身说:“你不认为是上帝的指引吗?”
“没这回事。”
“就像有一条眼睛看不见的红线绑住彼此的小指。”萌绘故意说给他听。
“'眼睛看不见'这句话有语病,'看不见'就够了,而且看不见还知道是红色,很矛盾。”
“用显微镜看就知道,也就是肉眼看不见的意思,这句话合理的很。”
“这种讨论不会有结果,换话题吧。”
“要说什么?”
“UFO啊,不过我想听你说完那件事。”犀川双手枕在头后。
这里距离西之园家的别墅还有一小时以上车程,前方一辆小客车速度慢到令人生气,可是这段道路禁止超车,萌绘从刚才就在注意对向车道,想抓准超车的时机,不过一路上都是弯道,很难看清楚到底有没有来车,她只好无奈地放弃违法超车,继续下半段的内容。
引擎声让她开怀,虽然想加速,但她在心里默默对爱车说:“忍耐一下吧,跟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