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五章 月的蠢蠢欲动

1

宗太抱着膝盖,坐在赶到现场的黑田车的后坐席上。

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这个临近七月的季节里,从头到脚却还裹着毛毯。

即便如此,身体也未听从他的指挥,仍不停地哆嗦。

牙齿连续碰撞的声音,回荡在脑中。

无穷无尽的不安在头与胸,还有血管之中游走着。

飘忽不定的瞳孔下意识地看着副驾驶座的席位。但视网膜中,却早已刻入了别的情景。

地下研究室。无头遗体。柿崎瑞希。以及上吊自杀的中条明人。

每一样都背离现实太远。

在联络了黑田和巴之后,他便难以忍受,回到了地面。

很快,也同京和燕汇合了。

在等待黑田到达的时间里,宗太又一次呕吐了。吐出的已只有胃液。不管如何吐,恶心感都无法消除,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数次痛苦地弯下腰,仿佛要将不快感逼出体外似的。

就算身体如此糟糕,那寻找着解决事件线索的大脑也丝毫没有松懈过。

约三十分后,黑田赶到了。在作完简单的报告之后,宗太铁青着脸,向黑田提出了一个方案。说是有法子引出银色方舟。

听完他的话,黑田起初是歪着个脸。然后一边揉起下巴的胡子,并闭上了眼,看似像在思考的样子。片刻过后,他用往常的口气说了句「好吧」,便进入了研究楼内部。

又经过五分钟,这次到来的则是复数鸣着警笛的警车。

即便是距离事发有相当一段时间的现在,从车窗外还是能看见巡逻车闪着红色的灯光。

研究楼已被『禁止入内』的黄色布条彻底封锁。为遮挡媒体取材,爆炸现场附近盖上了一张青色薄布,让外部无法查知内部的状况。

宗太抬起头,呆滞地眺望着现场。

寒气致使全身颤抖不已。

这是,手中忽然传来一股暖流。

是雏田略有顾虑地握住了他的手。

「会好的。」

这话既没有任何根据,也不知是针对哪件事情。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吧。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俩人就这样手牵手坐在一起。

而后,黑田打开驾驶席一边的车门,返回了车内。

「久等了呐。身体好点没?」

「极糟哟。」

「能说话,就代表恢复了呐。伤还疼不?」

听完这话,原本已忘记的疼痛忽然就有了复苏之势。宗太将手放到腹部。仅是手指轻轻碰触表面,就疼得紧皱起眉头。这便是明人所造成的伤。

「看这样子,就算没折断,但也得作好肋骨开裂的心理准备哟。」

宗太暧昧地作了答,随后透过后视镜望见了黑田。

黑田也,正看着自己。

「照你说的,都安排好了。载着明人的救护车差不多也该出来啦。」

不出所料,一辆救护车从静止不动的黑田的车跟前窜了过去。

「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出现恐怖爆炸事件嫌犯被捕,现处在重伤昏迷状态中的报道了呐。」

「若是知道中条被捕,银色方舟应该会有所行动。或许是封口,也可能会前来营救,无论哪一种,都将出现在医院接触的机会。」

「只不过这招使不了多久。期限最多至十天后的七月七日。再下去,我也瞒不住上头了啊。」

「十天足矣。我也不想长久使用这种低劣的手段。」

宗太的策略正是以明人为饵引蛇出洞。对此,他自己也不好受。但比起事件未解决,这样做要好得多。

「关于地下的那些装置,都查到些什么?」

「刚才来过报告了呐。作为责任者的教授,被发现在死于自宅。这名教授与银色方舟的关系还不清晰,不过近期就会出现端倪的吧。」

无言以对的宗太只是咽下口气。

「让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呢。这样看来,事件到此似乎并没有结束哟。」

语气虽显得有些散漫,但黑田的瞳孔深处却散发出严肃的目光。

「不过,现在还是先去医院吧。」

「事件的进展会变成什么样?」

本想启动引擎的黑田的手停了下来。

「那种东西都出现了,就代表并非普通的爆炸事件那么简单。银色方舟的目的也与犯罪声明的内容有了偏差。」

黑田的视线在半空中彷徨,而后朝向现场。

像被引导似的,宗太也向同样的地点望去。

从皱巴巴的西装中,黑田取出了香烟。

只是叼着,没有点火。

「等到七月七日,事件便会迎来解决。」

「咦?!」

太过突然的回答,让宗太吃大了一惊。

「为什么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雏田表现出一副对此感到非常意外的表情,插入了二人的对话之中。

「鉴定人员在明人的家里发现了遗书。」

说完,黑田将烟从嘴边取下夹在手中。接着以平常的语气继续说道。

「里面将事件的始末与动机一一挑明。他是这么写的。仅仅因为是月之子,为什么就不得不受到歧视呢。由于这个原因害得自己无法上学。然后是段对这种社会的怨言。制造爆炸事件是为了改变社会,可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能改变。自己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了……」

黑田的语气,没有包含任何感情。

听了遗书的内容,支配着宗太身体的颤抖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里面哪有中条的心声啊?准备这种遗书的,明显另有他人嘛?」

宗太拼命压抑着亢奋的激情。

「和执行人事件也是有关联的哟!如果这里与银色方舟有联系的话,那为什么要炸掉呢?疑点重重,不是吗!」

「我也想相信明人。可是呐,笔记鉴定的结论,遗书是真的。明人上吊自杀的动机也非常充分。」

「怎么会……」

好不容易终于可以上学了。尽管只能在保健室,不过从同自己和雏田在一起明人的身上,可以看出他正逐渐走出低谷。

「知人知面不知心哟。不是么?」

无法反驳。本以为同是月之子,自己已经理解了明人的立场。可却什么都不知道。明人与银色方舟有联系的事也,对世界充满绝望到达了想死的程度的事也是。

「即便如此,难道银色方舟的其他成员就放任不管了么?这种规模可不像是中条一个人能够制造出来的!」

可不论宗太讲什么,黑田的脸色都是一成不变。最多只是些细微的浮动。

「下月中旬,美国总统预定访日。所以这起事件必须尽快解决。不管我们付出多大努力,也无法颠覆这个决定。当然,可能的话,地下发生的事情我还是会尽力瞒住上头的呐。」

「因为大人的种种理由,事件的调查就必须终止么?即是说他们有能够制止银色方舟活动的保障吗?」

「正是因为获得了保障,上头才会作出这样的判断的吧。」

黑田的语气显得很沉重。

「……然后呢?」

「要么上头握有我们不知道的王牌,又或者他们与银色方舟之间达成了一个协议?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种事怎么能够允许……」

「的确不能允许。不过呐,权力就是这么个玩意啊。为了回避问题,背地里什么敢做。」

「……这种事情,请别在孩子面前讲起。」

宗太并不认为只要有梦想并为此付出努力,便什么都能实现。在这个世界上,老实本分的人就等于傻子。但现在的他还没清高到对世界的不合情理忍气吞声。

所以,拳头因气愤而颤动起来。无处可去的怒火渐渐涌上心头。

「大人就这样,没办法哟。」

虽然起初尝试着去忍耐,可他还是无法抑制情感激流的涌出。

「就是因为你们都只故自己!所以月之子的事件才会日渐激化!」

一半转化为了叹息。

「中条是为何才引发事件的?!就是因为没人理解,因为你们都没想过去理解,我们才不得不逐渐扭曲变形哟!」

「……你说得没错。」

「搞得像是很了解我们,可真正努力去理解的人却一个都没有!所以才会发生像中条和柿崎这样的不幸……。明明是个大人却连这点小事都不懂吗!」

「就算没错,也先压压火吧。」

黑田的声音显得平静。既不像安慰也不像辩解。说得准确点儿,应该叫稳重。

「逆转的机会还未消失。正是为此才会交给你七月七日前的时间。」

正因为之间将怒火发泄得差不多了,现在的宗太才得以静下心来听取黑田的发言。现在若是自己擅自采取行动,那与被自己否定的大人们又有何不同呢。

而且,就没有理解明人这点来说,他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责任。

「总之今晚就先给我住进医院好好休息休息吧。」

可宗太却默默地走出了车内。

「喂,医院呢?」

「自己过去。」

车外,爆炸与烟的痕迹化作味道依然掺杂在空气之中。

「请把雏田送回家。」

有人在拉扯宗太的后背。

站在身后的,是雏田。

「一起去,不行?」

在宗太回答之前,黑田便驾车溜了。后视镜中映着一张奸笑的面庞。他还打开车窗,朝外挥了挥手。

宗太呆呆地望着,直至尾车灯光消失不见。

他拉起雏田的小手。

朝家的方向走去。

「对了,雏田。」

「什么事?」

「有对这个世界产生过厌恶吗?」

抬头望着天空,宗太自然而然抛出了问题。

他心想,怎么可能会有呢。

「以前,超讨厌哟。」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宗太非常吃惊地望向雏田。

朝着前方的雏田,却露出一副祥和的表情。

「我曾经一直希望这种对我不仁慈的世界,消失掉最好了。因为这样的话,就能告别尽是实验的生活,也用不着月神刻印了。」

宗太的问题唤醒了雏田在国立月神刻印研究所被当做实验品时的记忆片段。在来特课之前,她可是一直被困在研究所之中。

比任何人都憎恶世界也并非不可理喻。

「那,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呢?」

「如果我向世界发泄恶意,今后的我或许会更加被世界所讨厌。我是这么想的,只有我善待了这个世界,世界才会也仁慈地对待我。」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雏田平平淡淡地说出了口。

而且还朝着宗太露出了最最灿烂的笑容。

不知为何,宗太的眼角渗出了泪水。为不让其滴落,他向天空望去。

「所以,我始终努力坚信着。」

「是嘛。」

「因为一直是笑着走过来的,我感觉我的世界也稍稍变好了一些。」

像在细细回味似的,雏田对之前的话作了个总结。

宗太一言不发,只是将刚才的对话珍重地保存在了心里。

「那,那个,对不起。我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呢?」

再讲下去似乎要哭了一般,于是宗太略显随意地揉了揉她的头。

「哇,宗太,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嘛!」

尽管看似很困惑,但声音听上去却非常开心。

之后,代替话不多的宗太,雏田又讲了不少内容。

事件一概不提。

体育祭的话题则讲得甚是投入。

大约三十分钟后,宗太和雏田回到了他们的家。

2

次日,恐怖爆炸嫌犯被捕的报道如期而至。

同时还放出了嫌犯处于重伤昏迷状态,情况并不乐观的消息。

由于只有十六岁,中条明人的名字并未对外公开。仅仅以所属银色方舟的一名月之子来代替。

研究楼的管理者与银色方舟有过联络的事情也已判明。事件正朝着银色方舟是为平息内部分裂的方向倾斜。

流出的内容到此结束。各台纷纷更换新闻节目的预定,大张旗鼓地报道起了连续爆炸恐怖事件。

之后,新闻节目又切换成了针对少年犯罪亦或者是月之子犯罪的特辑,使宗太落得接连数日都被灌输着偏离重点的精神分析的下场。

谁都没有理解柿崎瑞希与中条明人的所作所为。只是嘴皮子动动,讲些自我满足的大道理。然后让事件慢慢变成过去式而已。

为防止媒体乱入,收容明人的医院名字并未公开。但宗太从黑田那里听闻,即便如此,仿佛利用其他途径寻到了一般,三天过后,医院外边便有数名疑似与媒体有关联的人物经常来往……

经诊断,宗太的肋骨痊愈需要两周。只要控制好运动量,对日常生活就没有影响。但因为这个理由,他被踢出搜查小组,雏田自然也受到了相同的待遇。

七月来临,体育祭结束,很快就轮到了期末考试。

宗太被强制回到高中生应有的生活之中。适当做些考前复习,拉下脸找千岁借笔记补足不够的部分等等。

考试的最后一天是七月七日。最后一门为巴担当的物理。在解完一定量的问题之后,宗太便败给了强大的睡魔。可是,他被巡视前来的巴戳额头弄醒,落到了面对试卷直至结束的下场。

伴随着结束的铃声,教室内沸腾起来。失落的叹息与考完解放的欢喜混杂在了一起。整间教室自然而然地被一派欢乐的气氛所包围。

考试也已结束,这样一来便无事值得担心。从表面上来讲,连续爆炸恐怖事件的嫌疑犯也被逮捕,算是告一段落了。

班会一结束,同学们便三俩成团,放学庆祝去了。因为明天开始到下周一都可以在家休息,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

人群之中,宗太却直到最后都未从座位上站起。

今天便是引诱银色方舟相关者作战的最后一天。宗太知道,到了下午,黑田会拿出杀手锏。报道嫌疑犯从昏迷中苏醒的消息。

银色方舟听到这个消息必会惊慌失措吧。估计他们绝对不会让警方通过审问,从明人口中知晓组织的秘密。为此,封口或着救援,银色方舟定会在医院现身。

计划毫无漏洞。医院也已布下层层戒备。

这次一定要让事件迎来完结。而宗太只需要静侯佳音。后事交给黑田即可。

可就这么干等也着实难受。得做些什么才能解闷。

宗太大叹了一口气。

这时,雏田穿过课桌,正朝这边靠近。

「请,请问,宗太接下来有些什么预定?」

「就是普普通通走回家,干嘛?」

「果然是回去么……对,对了,去哪儿逛逛怎么样?我觉得这样不错哟。」

雏田突然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语。双手还啪嗒啪嗒乱挥。

手指上,照例贴着不少创可贴。

会受这些伤,想必全是因为她从昏睡状态中苏醒后,仍坚持跑去京家接受料理特训的缘故吧。

完全不懂雏田的意思,宗太歪起了脑袋。

在这当口上,京来了。

「小雏,回去吗?」

「啊,京前辈。是,是呢。现在,正对宗太实施随处乱逛大作战……」

「不急不急,对此我早有准备。」

京从背后将雏田拥入怀中。雏田脸上的紧张顿时散去。

二人的对话让宗太觉得更莫名其妙了。

不过,她们有所企图这点还是能够理解的。只要看下京的眼睛便一目了然。那眼神,分明是在酝酿着坏主意。

「小雏和我要去约会,宗太君一个人回去吧。」

不等宗太回答,京便准备拉起雏田的手准备走人。

在穿过教室门的时候,她转过头,作了个笑脸。

「不过嘛,敬请期待。」

用演戏般夸张的语气留下句发言后,俩人的影子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只留下宗太一人深深叹了口气,趴回课桌之上。

木板凉飕飕的,很舒服。

一闭上眼,睡意便袭了过来。

但忽然感觉到身旁有人,宗太猛地抬起头。

「呀!」

因惊讶而发出惨叫的人居然是千岁。

不知为何,她的右手高高举着,难道准备趁机戏弄一下躺着的自己吗?

似乎是觉察到了宗太那寻求解释的视线,千岁像是敷衍般地放下了右手。

像个没事人似的,说道。

「还不走啊。」

「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走。里见呢?」

「我只不过是把委员会的每日报告转交给下一位担当者而已。」

「是嘛……」

交流到此中断。

宗太不自觉地向天空望去。

「真田同学,约定还记得的呢?」

千岁神色紧张,含情脉脉地看着宗太。

完全沉浸在其他事情中的宗太楞了一下。然后,被约定一词激活的脑急忙开始在搜索起符合的数据。

今天是七月七日。既宗太是千岁的生日,也是俩人约定约会的日子。

「记得哟。晚上七点,车站前的纪念碑前是吧。」

说话方式像是山寨别人的似的。

对此,千岁投来了怀疑的视线。

虽然她本人是想瞪眼的吧,不过宗太却满喜欢这眼神的。看上去略显任性,对于平时少有表情变化的千岁来说,也算是张平易近人的表情。

「记得最好。」

看似有话要说的千岁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拿起放在课桌上的书包,留下一句待会儿见,便离开了。

又待了一会儿,宗太也离开了教室。

在楼道换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搭讪的声音。

「宗太同学,这么迟才回去呐。」

这独特的口音让他不用转身都能明白声音的主人。

宗太沉默不语,只管自己先系好了鞋带。

只见燕叉腰拦住了去路,连光亮也一并遮住。

「找我何事?」

「回家之前,可以陪咱一下不?就是稍微逛逛。」

宗太的心里自然而然地对闲逛一词产生了戒备。随处逛逛大作战啥的之前就曾听到过。既然如此,那燕极有可能也参与其中。他推测,京口中的准备恐怕就是指燕吧。

「去哪?」

装作一副毫不关系的样子,宗太反问道。

「明人同学制造事件的理由,不想知道吗?」

此话让宗太第一次把头抬了起来。

像是完成了一项壮举似的,燕的嘴角露出了坏笑。

尽管宗太多次提问,可燕就是不肯透露目的地。

只是一口咬定跟过来就明白了。

半路上,她说起要去趟花店。并让店员挑选了扫墓用的花。

付帐时,她又招招手,莫名其妙地把宗太叫来付了钱。当然,拿花也成了他的工作。

来到月乃宫车站前,燕坦然地拦下一辆的士。

被她的我行我素折腾地没了脾气,宗太也跟着坐进车中。

直到燕向司机说明地址,他才终于搞清楚了目的地。

宗太一副躲过大难的表情,而司机叔叔的表情则略显不爽。因为距离实在太近啦。

或许车费到不了一千円。

不出所料,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的士的计价表仅仅跳了两次。

宗太付完钱,下了车。

湿漉漉的空气搞得肌肤也黏呼呼的。

抬头仰视才见得着顶的寺庙台阶,给人一种仿佛在拒绝来者的感觉。

沉默的燕率先爬上。

宗太也跟至并排行走。

自从执行人事件解决之后已经一个月以上没再来过了。但宗太却感觉这仿佛是更久以前所发生的事情。

爬完楼梯,背上已是大汗淋漓。

燕拿起桶准备去舀满水。

搬运自然还是宗太的工作。

「无论看见什么都还请保持冷静。」

对于这一反常态的冷静声音,宗太表现得非常疑惑。

「去了便知。」

在燕的催促下,俩人来到了柿崎瑞希的墓碑前。

起初还以为是什么玩笑。

以前扫墓的时候还是黑哟哟的碑石如今却被红蓝黄色油漆给涂得乱糟糟的。不仅如此,甚至还用喷漆像墙壁上的涂鸦那般在碑石上喷了图案和文字。

『此处是厕所』这种内容的性质可比墙壁上的涂鸦要恶劣得多。

碑石上罗列着各种恶意。对着已死的人,竟然连『给我去死』的表现都用上了。

宗太确认了周围。其他碑石都未遭破坏,庄严地立于地面。惟独瑞希的墓碑被糟蹋得一塌糊涂。

「体育祭那天的爆炸过后,咱几乎每天都放猫去街上调查。心想能否找到些银色方舟的蛛丝马迹呐。结果,碰巧就撞上了这事。」

宗太不知说什么才好。

只有疑问不断蜂拥而至。

碑上被用褐色的喷漆给喷上了『执行人』三个大字。

「瑞希是执行人的事情,被一部分人知道了。」

「怎么会?」

「会不会是与警察有关的人把情报漏出去的呢?咱调查了一下,这条消息在犯罪系的论坛上正炒得沸沸扬扬呢。」

「于是,就变成这副惨状了么?」

真希望此时能有个人出来否定。可是,燕还是给出了残酷的事实。

「是呀,这就是咱们所居住的世界呐。」

宗太放下桶,把花插了进去。

走近墓碑仔细瞧了瞧,上边竟还粘着碎鸡蛋。

以及,为隐藏肮脏,多次擦除油漆的痕迹。

他转过头,向燕寻求确认。

「大概,是明人同学擦掉的吧。」

能够检验假设真伪的证据并非没有。

诞生祭那日,同来观赏烟火的明人的指尖,附着疑似涂料的物体。那时候他嘴上说什么打扫房间,其实是来这里了吧。

而且自己还记得,他有在电脑上搜索过消除油漆的办法。

「就因为中条无法原谅这个不讲道理的社会……」

「我认为这说到底,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理由而已。」

脑中浮现出了孤单一人拼命维护墓碑整洁的明人的身影。

之后,宗太一言不发地面向了人们不自觉产生的恶意的象征。

为何,像明人那样的人就必须活得如此痛苦?

为何,做出此种行为的人,现在却仍过得逍遥自在?

他产生了自己的血液似乎正渐渐变得浑浊发黑的错觉。不满与愤慨化为冲动,在体内横冲直撞。

放任这种心态持续膨胀的话,人或许真的会去制造恐怖爆炸。明人的真意还是没能弄清。只不过比起以前,现在的宗太有种其中一部分好像变得可以理解的感觉。

光靠浇水,还不足以让瑞希的墓碑变得干净整洁。

无奈,宗太只好先浇去了表面的污秽。

接着给墓碑添了新花。

燕将香全点上火,并将半把交于宗太手中。

俩人跪在墓前。

将香插入砂土之中,而后合起双掌。

想不出该传达给瑞希的话语。宗太觉得这样的自己甚是薄情。

「好了,是时候该走了。」

不等回复,燕便起身准备离去。

宗太则对此不以为然,仍执着地跪于墓前。

3

直至黄昏时分,宗太都面朝着瑞希的墓碑。脑中浮现出的,只有瑞希的话语,及明人的面庞。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记忆也逐渐变得淡薄。仿佛要从这份内疚感中逃离一般,他奔向医院,只为见明人一面。

到达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而月亮也已完成交替,高挂在了夜空之中。

不禁感叹,真是漂亮的满月啊。

就在宗太抬头赏月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

下意识地朝病栋望去。六层建筑的六楼玻璃已经碎裂。外侧并无碎片落下。由此判明,玻璃是由外向内碎的。

有什么黑色物体从窗户的空隙飞入了内部。虽然不敢肯定,不过那团物体看上去很像是只大鸟、一只乌鸦。

宗太有种不祥的预感。

身体已向病栋内奔去。

掏出手机联络京。没一会儿就通了。

「宗太君?现在回家也没差了哟。」

「医院可能出什么事了。」

此言一出,宗太便感觉到电话另一头京的氛围产生了变化。

「明白了。我立刻带小雏赶过去,你可别乱来。」

「了解。到达后请联络我。」

接着,他又着手联络起黑田。

可是,怎么也打不通。现在黑田应该正在护卫明人。不知为何,思考尽往「因为在医院内,关机的可能性也不低」之类的坏的方向去。

穿过自动门,宗太进入了医院内部。

这种时候,医院已不再受理外来人员的看病挂号,如今只剩下护士和清洁工在整理与打扫。看她们的样子,似乎并未觉察到上层窗户玻璃被打碎的事情。

跑去看了内部设施结构图,以确认通往六楼病房的道路。

宗太固执地认为坐电梯非常危险。便决定从安全楼梯走上去。

他装作入院患者,在被别人叫住之前,就先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推开进入电梯乘坐点深处的一扇门,进入安全通道。

刚跑没几步,肋骨就开始隐隐作响,疼得宗太是叫苦不迭。

为调整呼吸,他只跑到第五层,剩下的那一层则是走路上去的。

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握住了出走廊的门把手。

慢慢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转动起把手,宗太只打开出一条足够窥视外部的缝隙,并朝走廊望去。没有声响。但这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就算是医院,也太安静了。

出了走廊,边确认着身前身后,宗太姑且先躲进了洗手间。若是在笔直的走廊上移动的话,和别人撞上时立刻就会被发现。

一躲进厕所便停下了脚步。脚边散落着破碎的玻璃。碎片的正中,趴着一只呈张开翅膀姿势的乌鸦尸体。

离开洗手间的宗太这次选择潜入了空无一人的病房。

他背贴着墙壁,窥视着走廊上的动静。

脚步声正逐渐接近。待对方通过之时,宗太露出半张脸向外确认了来者的身份。黑田拱起的后背映入视野之中。他手中还握着枪。

「黑田叔。」

黑田猛地转过身将枪口对准了宗太。惊惶失措的宗太连忙举起双手。

「宗太啊,来这边干嘛哟?」

虽然语气听上去显得很风趣,但看得出来,他丝毫没有怠慢对周围的警戒。

「有点在意这边的情况,就赶了过来。结果在楼下看见窗户被打碎的场景。」

「位置呢?」

「这层的男洗手间。」

「没撞见别人么?我记得有叫一个手下去查看的。」

「没,谁都没撞见……」

黑田抓住宗太的手臂,护着他一同按原路返回。

途中,宗太将拜托京来救援的事告知了对方。

来到明人的病房前,发现巴也站在门口。虽然她向这边投来了责难的视线,但嘴上什么话也没说。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制服警察在场。分别立于病房门的左右两边。刻有患者名字的门牌上,用流畅的字迹写着『中条明人』四字。

「中条在房间里么?」

「啊啊,就算布了陷阱,谎话也还是少说为妙呢。」

简短的交流过后,二人间的对话便到此结束。

就在宗太为是否进房间探望明人之时,一名警察从走廊的另一头回来了。想必此人即是先前黑田口中被叫去查看的那位吧。

「什么情况?」

警察低着头,并未回答黑田的提问。就在其微微抬起下巴的那一刻,宗太觉察到了其瞳孔中的月神刻印。那与柿崎瑞希将要自尽之时自己所看见的乌鸦的瞳孔简直一模一样。他吓得瞪大眼睛,紧张瞬间走遍全身。

见宗太的反应不对,黑田与巴举枪瞄准了对方。但是,先手射击的竟是那名警察。没有搞清状况的另两名警察,首先成了他的目标。

砰砰的两声枪响过后,宗太赶紧朝朝子弹射出的方向望去。腹部被击中的制服警察半张着嘴巴,怪叫了一声便向后躺倒。鲜血缓缓从体内渗出,制服上显现出一团乌黑的血渍。

其身后的另一名警察则是胸口中弹。他背靠墙壁,身体不断细微地抽搐着,接着,制服警察的背从墙壁滑落,呈伸直脚的姿势倒在了地板上。脸色已经苍白。胸口中弹处没多久便被染成一片血红。

宗太被眼前这恐怖的一幕给吓得僵硬住了,他只是呆站在原地,连逃跑也做不到。

此时又传来了两声枪响。这次开枪的则是黑田与巴。子弹从瞳孔中寄宿着月神刻印的警察的肩膀与脚边掠过,男子的身体因而产生了晃动。

即便如此,他仍毫不在意地将枪口对准了巴。

「老师!」

在浑浊的赤色绝望逐渐将视线掩埋的感觉下,宗太大喊道。

巴会中弹。一想到这里,心脏就开始收缩,使胸口激起阵阵痛楚。

他很想从这不希望看见的现实中逃开,而如今唯一能做的便只有闭紧双眼。

之后,身边传来了枪响。开枪的是黑田。

枪从右手肘被射穿的警察手中掉落。而警察则就这样失去平衡,向后摔倒在地。

此时,宗太觉察到其瞳孔中的月神刻印已然消失。他即刻向黑田望去。因为其他警察都还处于失去意识的状态下。

「黑田叔,还没完!」

可惜为时已晚。

巴在极近的距离下,将枪口朝向黑田。

枪声响澈走廊。

尽管黑田扭过身子想要躲开子弹,但子弹还是擦肩而过。手枪从失去握力的黑田手中掉落在地上。而巴则迅速将其朝走廊对面踢开。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枪在滑出数十米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身体正自然地发出对危机状况的警告。开有空调的医院本该很凉爽才对,可额头上却浮现出粒粒汗珠。

盯着宗太与黑田的巴的眼中,月神刻印正直溜溜地打着转儿。

眼下已经成了没有阻碍的最糟状况。战力丧失,主导权被夺,不仅如此,就连巴的身体都被别人给控制了。

宗太努力思考着打开局面的策略。而黑田也一副在窥视着反击机会的模样。

「请别想多余的事情了。」

起初还不知道是谁在讲话。不过感觉声音似曾相识。后来想想,的确是巴的声音。但语气却宛如另一个人似的,表情也与巴留给别人的印象相差甚远。平时那股严肃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几分幼稚。

「这样也行的哟。」

巴将手枪抵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我只是想帮助明人而已。与你们无关。听得懂吗?」

宗太与黑田都沉默不语。

「你,可以帮我把病房门打开吗?」

语气好似不太亲近的朋友有求于人一般。宗太笔直地,与巴对上了眼。

「我不希望无意义地乱杀人。请你们帮帮我。明白的话,就去把病房门打开。」

待黑田发同意之后,他便照对方所说打开了明人病房的门。

「谢谢。还有请远离房门。」

黑田率先离开,宗太也紧跟其后。

巴放下枪,走到门前。口中还呼喊着明人的名字。

但她很快停下脚步,站在病房的入口不再前进。越过巴的肩膀,宗太把室内的床收入了眼中。明人正躺在那上面。

「怎么一回事?这。」

巴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想必是怒火与悲愤在体内交织在了一起吧。

「这是怎么回事!」

她紧咬着牙关,那表情仿佛正强忍泪水一般。

「竟能想出如此下贱的伎俩!得知明人生还的消息,我有多高兴你们知道么?那时候我有多高兴,你们想过吗!」

这么大个人,却如同孩子似地边揉脸边抽泣着。

「腐坏,变质了哟,你们已经!居然连利用尸体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我都觉得自己极其恶劣啊。」

宗太用力止住脚的颤抖,与巴对峙。

压倒性不利的局面仍未改变。即便如此,银色方舟的相关者也还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若是浪费掉这次机会,那捏造明人未死的假消息就真变得毫无意义了。

月神刻印的双瞳直直地看着宗太。那眼睛与其说是目露凶光,到不如说是处处充斥着达观之念。

「不愧是炸了研究楼的警察,连做法都有别于常人呢。」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发言,宗太和黑田不禁都皱起了眉头。

「警察炸的?你在讲什么屁话。」

「事到如今还装傻?你们炸了月乃宫大学的研究楼,再把它伪装成银色方舟干的是吧。」

「我们有何理由要这么做?」

「害得协助研究的人员也死了几个。杀死他们的就是你们啊。」

「不对!」

面对宗太斩钉截铁的否定,巴嗤之以鼻。

「无论政府和警察使出多么强硬的手段,银色方舟也绝对不会屈服。我们要用自己的方式,寻回十五年前丢失的幸福。如今梦想终将变为现实,利用月亮所拥有的那巨大力量呐!」

无视一边沉默不语的宗太,巴忽然举起了左手。

这架势并未引起什么。可宗太却感觉耳边传来了撕裂般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女性的惨叫。但又和抓挠黑板的声响有些相似。

「我们将寻回失去的所有。父亲也是,母亲也是。要把曾经那美满生活的一点一滴全部找回来。然后重新开始。在这月乃宫。」

一阵不快感袭来,宗太痛苦地低吟着,并向后倒退了两、三步。痛楚在耳朵深处游走,脑袋仿佛要炸裂开一般。

「宗太,怎么啦!?」

看来,黑田似乎听不到。

即使悟住耳朵,声音也仍在脑中回荡。

「马上便能于这被灰色掩埋的人生告别啦。任何人都已无法阻拦。」

一瞬,窗外闪过了闪光灯集束似的光线。

「让明人也看看吧。这便是,我们一直以来所探求的月神刻印的力量哟!」

月亮产生了异变,仿佛在回应那声音似的。

月的鼓动开始变得能够听清,那是如同人的心脏般的跳动。不可思议的纹样正逐渐在表面形成,并犹如要将月球侵蚀般的从中心部分徐徐扩散开去。那样子,简直就像在月球上布满血管一般。

仅仅是看着,宗太的呼吸就开始变得紊乱。像在回应月亮的跳动一般,自己的心脏也正蠢蠢欲动。只是,感觉非常糟糕。

「那些全是,月神刻印吗……」

黑田扭曲着表情,愕然失色地站在原地。注意力早已从巴身上转移。不过也不怪他,毕竟出现在眼前的是天体规模的异变。

肉眼可见的月面,已被月神刻印全部覆盖。

病房里传出了细微的声响。宗太摆好警戒的架势,朝明人安眠的病房望去。

刹那间,全身激起阵阵战栗。

「开玩笑的吧……」

病房内有人在活动。那居然是中条明人的遗体。

眼前的一幕如梦似幻。内心正拒绝接受这个现实。意识逐渐远离身体,他张大嘴巴,一副惊呆的表情。

伴随着明人的动作,陈旧的病床发出了「嘎吱」的声响。

苍白的肌肤正逐渐恢复红润。因为他有在呼吸吧,肩膀与胸正上下来回活动。靠着腹肌的劲道,明人从床上坐起,垂下的脑袋朝向了正面的墙壁。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眨巴了几次眼后,他将双脚着地。并最终,在病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下,准备立起。

「我一直盼望着此时此刻的到来。我就是为了今时今日而赶来的。」

巴开心地说道。

「那么明人,一起回去吧。」

她张开臂膀,似要将明人搂入怀中。

像在回应巴的欢声似的,明人空虚的眼中燃起了光亮。

起初望向的,是自己的手掌。接着他抬起头注视着巴。然后看了看黑田,最后视线落在宗太的身上。

「明人!还记得我不?」

面对着巴眼中的月神刻印,明人浮现出恬静的笑容。接着,微微点了点头。

「头疼了呢……这下。」

黑田歪着个脸,态度则极为罕见地严肃。他应该很清楚月神刻印能够孕育出非常识的奇迹。不过死而复生这档事,确实难以想像。

「一副如同见到怪物般的表情呢。」

明人似乎想开个玩笑,可听上去却完全不像是玩笑话。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去猎杀犯罪的月之子,以此来收集月神刻印吗?」

巴用视线给黑田的这番自言自语予以了肯定。

宗太只用眼角将巴与黑田的一言一行都收入眼中,而正面仍盯着明人不放。

「真的是,中条本人吗?」

「是的,如假包换。诞生祭同去观赏了烟火,物理准备室的交谈,我都记的一清二楚哟。执行人事件也没忘。而且……」

明人左右望了望,像在找什么似的。可惜目标物似乎并没有找到,于是他当场抛出了问题。

「今天是几月几号?」

「七月七日哟,明人。」

「自那天开始,才只经过了十天呢。」

「这些家伙好过分啊。放出你还生还的消息,想要欺骗我。」

既未斥责,也没责难,明人只是祥和地望着宗太。宗太见状,也正面迎了上去。

「真田同学的主意?」

「啊啊。」

「许可是我给的呐。」

对此,明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以通情达理的表情,注视着宗太与黑田。

「回去吧,明人。」

巴向明人递来了邀请的手。

明人一声不响地注视着那只手,静静地将拒绝之意转达给了对方。

「为什么!」

「把我唤醒这件事还是很感激的。不过,我已经没有留恋了。」

「果然你是自尽的吗?」

在三人的齐视下,明人缓缓点了点头。

忽然,宗太的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从时间上来看,这应该是告知京和雏田到达的消息吧。他看准时机,将手插入口袋,打开并按下了通话键。现场的状况,哪怕一点儿也有必要让那俩人知晓。

若救援不是京的话局面必定无法打开,不过现在就难说了呢。

与此同时,宗太轻轻闭上眼,低下头,毫不犹豫地使用了月神刻印。顷刻间,数百的意识与无形的网络连接到一起似的感觉在脑中一闪而过。当即找到了京与雏田的感觉,并将俩人的眼中的景色替换成了自己这边的影像。完成之后,他又缓缓睁开眼睛。

「只要有了这股力量,柿崎瑞希同样也能唤醒!被杀害的你的姐姐也是!」

不管对方如何倾诉,都没能让明人的表情产生一丝变化。

「是呢。不过,够了。」

「明人……」

「我觉得你们的所做所为是正确的。所以……」

明人的视线贯穿了宗太。

而后,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病房。

「退路我来确保。请快逃吧。」

巴那边,则似乎仍对明人恋恋不舍。

「请别忘记,你还背负着许多人的悲痛。不能在这里就被逮捕。更重要的是,留给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即便如此,巴表情中的留恋依旧没有消除。宗太感觉她是打从心底里为明人着想。这时,巴小声嘟囔了一句告别之语。

「我明白了哟,明人……」

明人准备发动月神刻印。以此为信号,宗太大喊道。

「京前辈!就是现在!」

寂静的局面瞬间被打开。巴开始往走廊深处奔去。她的脚裸上突然出现了一副手铐。但被拷住的只有单足,还不够制止对方移动。明人见状,也迅速采取行动。他脚踩地板,如子弹般朝宗太飞来。而其原本所在之处,只躺着两副空空的手铐。

除躲闪之外别无他法的宗太,却只是向后退去。不留丝毫间隙,明人开始为掌击蓄力。每移动一步,地板上便会留下深深的脚印。正面接下这招的话,必将是致命一击,胜负即刻就会揭晓。

可是,明人的手却没能碰到宗太。

二人之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月神刻印。那边是京发动物质传送能力的证明。

原本空荡荡的走廊上,唰地蹦出个雏田。而且她的身体早已在月神刻印的包围之中。

下个瞬间,明人撞上了雏田作出的无形墙壁。或许觉察到危险,他立刻向后跳开,与雏田保持距离。

跟着,这次京也瞬间移动了进来。

「京去追巴!」

黑田当场给出指示。京看着明人,尽管露出一丝犹豫,但还是听从指示朝走廊深处跑去。巴此时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黑田叔也请离开。」

宗太边冷静了头脑,边将月神刻印的使用集中到雏田一人身上。

「若是觉得我碍手碍脚,那我还是乖乖听劝好了。」

似乎明白了宗太的真意,黑田也随京而去。

现场只剩下宗太和雏田,及明人。

宗太走到雏田的身边,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突然被传送到这里,且又看见本应死亡的明人在眼前活蹦乱跳。会产生动摇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再藏于雏田的阴影之下,而是正面对上明人。

可明人却停止了月神刻印,仿佛在说使命已经完成似的。那表情洋溢着自然的笑容。甚至让宗太感觉到一股达成感。

「中条……」

「抱歉。能睁只眼闭只眼吗?」

「要我放过接下来准备去死的人?没这道理哦。」

「这是我自己有足够心理准备之后作出的结论。真田同学没必要感到内疚哟。」

「就算这样也……」

宗太认为自己完全没有资格辩驳。

本来连这样交流都是不该被允许的。

和死者的对话。

被赐予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这原本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月神刻印创造的奇迹。如今原理什么的都已无关紧要。既然得到了再次交谈的机会,就算是偶然的产物,宗太也没准备浪费掉。

「为什么……为什么,中条同学会是银色方舟的成员呢?」

面对雏田痛苦的呼喊,明人则眯起了眼。

「真田同学还记得么?某天,燕学姐拿来的照片。」

「啊啊。银色方舟的那群家伙是吧。」

虽未给出实物,但内容在雏田醒来之后已经与她讲过。

「那里面,也有照到我哟。最小的男孩子。从照片上看,有点像女孩子的那个。」

说着,明人淡淡地笑了。雏田则惊讶地紧缩起身体。宗太表面上虽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但胸口却无法平静。无视二人的反应,明人又继续道。

「拍完照片后没多久,我就被作为养子送走了。当时的记忆几乎没有留下多少呢。即便如此,作为相识已久的好友,我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联系。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是银色方舟的成员。惟有银色方舟,才是我的居身之所。」

话音刚落,雏田产生了细微的反应。

「既然已有居身之所,为何还要寻死!」

「正因为有,才懂得了放弃。什么都没留下就这么消失好可怕的,但如今有一群记得我的人在。所以。」

宗太拼命地左右晃着脑袋,不想理解话中的意味。

「真田同学有过死的想法吗?」

「我想,大概……没有。」

「是该说你坚强呢?还是该说你擅长逃避呢?」

「明显后者。」

明人不由地笑了,表情显得相当自然。

「真该在活着的时候,同真田同学多聊聊呢。和死者对话,什么意义都不会有。」

「这……或许的确如此……」

身旁雏田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不过,既然现在能像这样对话,那也只好垂死挣扎一下了。」

「此话从真田同学口中出来,真是显得不成熟呢。我还以为你是个更考虑事物的逻辑性,不会在不合理的事情上付出努力的人。也为了不伤到自己。」

「我就是这样的哟。」

对于明人的评价,宗太露出了苦笑。他清楚,至少曾经的自己确实就是如此。即使是现在,有时候和别人牵扯太多也还是会觉得麻烦。因此,也讨厌孤身一人。

「我只爱惜自己呐。」

「把憋在心里的话全讲出来,还真是轻松了不少。」

明人扶着走廊的窗户。抬头望向月亮。本应美丽的满月,今夜却现出了不吉之色。

「不断隐瞒月之子的身份,每当聊到月神刻印的话题时,只是配合地回以傻笑。不觉得苦闷吗?向别人撒谎,对自己撒谎,我已经连自己是什么都不明白了。」

「这种想法我也同样有的。」

「有谁希望世间变成现在这样呢。没有力量的普通人们?不,我觉得并非如此。既无人希望,也无人需要。可是,这个世界却茫然地形成了副样子哟。」

或许真是如此。这是世界正确的形态,到底有谁这么认为呢?充其量就是在等级比混乱无序要好一点的情况下,形成了一个社会而已。

「若继续活在这世上,我的脑袋无论如何都要完蛋了。因为月神刻印的错,人们全避开、疏远我。最初明明憎恶着没骨气的自己,可在全然不知自己正走下坡路的情况下,竟逐渐习惯了哟。居然自己接受了自己就是这种存在的想法。」

明人垂下肩膀,清澈的眼珠望着宗太。

「这样下去会连人都做不成。想到这里我就十分害怕。放弃思考,放弃感觉,过着如空壳般的人生。我可忍受不了。所以我决定,至少趁着人性还存的时候,一死了之。」

「我可不觉得你可怜。」

「足够了哟。被人施以同情不是更加悲惨吗?」

「我不小心知道了呐。有个应该比谁都更对这个世界绝望,更憎恶这个世界的人,在憎恨之前,先努力做到了相信这个世界的故事。」

宗太用力握紧雏田的手。而雏田也同样紧握住他的手。

一直盯着宗太的明人,又以温和的视线向雏田望去。

「所以,我不允许你逃避。」

「听起来很帅气,但对已死的人讲这些,实在是非常愚蠢。」

明人的嘴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事以至此,想动摇明人的决意恐怕已经没可能了吧。不过,比起带着对世间一切的绝望消失,这也能使宗太感觉到几分救赎。

紧张的气氛散去,明人似乎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可就在此时,异变突然发生了。

金属激烈敲打似的声响不断刺激着鼓膜。

并非枪声。而是从未听过的声响。

宗太左右张望,以探明自己的所在。未发现别人的影子。映入眼中的只有同一家医院的同个走廊。

即使四周没有异常,但他却有股莫名其妙的违和感。

声音停了下来。

医疗器械直立着的泵、空调都不再运转。突然的无声,让宗太重新变得警戒起来。

「雏田?」

话音刚落,宗太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他不由地松开了握住的手。雏田手的弹性与温度已经丧失。只残留下铁板似的冰冷和硬度。

为了确认现状,他再度观察起四周。

如同蜡人般一动不动的雏田。明人也是如此。停止运作的医疗器械。完全没有响声。连自己走路都不会发出脚步声。

犹如环境本身停滞了一般。

宗太拿出手机按了一阵,自然也是白费力气。无法拜托京和黑田前来救援。连表的时刻也停止不前。

理解的只有,这状况绝对是通过月神刻印所制造出来的。而且,那能力是宗太所知范围内,最不希望存在的能力。

喉咙处响起了咽下唾沫的声音。

双脚因恐惧而颤抖着。本能告诉宗太,自己如今不过是被制造出现状的月之子留下条命而已。

他没有勇气踏出一步。脚仿佛与地面完全缝合在了一起。

「像这样胆怯是不必要的。」

声音从背后传来。

「冷静思考下,我想就会明白的。若我真准备夺你性命,那真田大人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

转过头,只见一名身着修道服的少女,正站在宗太的背后。从病房的窗户,抬头仰望满月。她的脚底,展开着如同钟盘面似的月神刻印。

「你原来也是银色方舟的一员么?」

上杉杏奈转过头,用那双碧眼,凝视着宗太。

面对宗太直奔主题的质问,杏奈露出了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的笑容。

若此处是曾经遇见的公园,亦或是上门拜访过的礼拜堂的话,自己都可以豪无怨言地欣然融入那清秀的气氛当中。但既然出现在这里,也就没法否定杏奈与事件是有所关联的了。

以仿佛要滑跤似的步伐,杏奈来到了宗太的跟前。

她抬起头。青色眼珠中的宗太,正紧咬着牙关。

「觉得我可怕么?」

「……你的能力好可怕。连时间支配都能做得到,预知未来只不过是副产物啊。」

杏奈的眼神给出了肯定。然后她将右手悬在明人上方。齿轮形状的月神刻印开始钻入明人身体之中。

「扭曲必须矫正。这是不可以存在的力量……」

时间停滞的明人的身体急速衰老,很快便化为一堆白骨。最终连骨头也风化成尘埃,消失在了空中。宗太只能在一旁呆呆注视着过程,连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恐惧与紧张使得口中变得干渴。

唯一做到的,只有聚精会神,凝视着杏奈而已。

「只是将其变回原有的形态。不对吗?」

话是没错。明人已死。只是自己将他仍生还的假情报流出,被他银色方舟的同伴给真的复活了,仅此而已。的确是杏奈所述的扭曲的存在吧。即便如此,像这样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杀,感情上仍是无法接纳。

「你并未打算让其继续第二段人生吧?」

杏奈追问道,从那青色的瞳孔中透出了几分冷淡。

「还想让他在这世上继续被人嘲弄吗?」

这些宗太都未曾想过。自己只是抱着不希望明人去死的念头,和他聊了一会儿。

「可以了哟。大部分人都会作出相同的选择。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这里。」

杏奈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犹如原谅了宗太所有的罪过一般。

「不过,实在没想到银色方舟竟能理解月神刻印至如此程度。本以为只要破坏了大学的研究楼,杀掉相关者便可万事休矣了……」

「破坏研究楼!?还将相关者!你并非银色方舟的一员吗!?」

她再次,抬头从下往上看过来。

「对真田大人来说,或许是最难以理解的存在。」

就连这回答,宗太都难以理解。即便如此,他并未让大脑就此停止活动,而是为导出结论开始转动起来。

脑中回想起被银色方舟夺去身体的巴先前说的一句话所产生的违和感。银色方舟一口咬你研究楼的爆炸是政府和警察的所做所为。想必他们认为这是假装成一连串爆炸事件的一环,借此来击溃银色方舟的战术了吧。可是政府和警察不会使用这种过激手段,也没必要使用。

炸研究楼的既非公安特课,也不是银色方舟,那么当天现场必定还有其他存在。

那个存在便是现在立于面前的少女。

上杉杏奈。

不理解的是杏奈的目的与动机。就算自己提问,她也不会回答的吧。先前的交流已将此体现得淋漓尽致。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主导权,完全掌握在杏奈手中

于是宗太找了别的问题抛给杏奈。

「为什么,只给予我自由。」

他斜眼瞟了瞟静止不动的雏田。

「一半是为了真田大人的今后考虑,想给你些忠告。」

「……另一半呢?」

「死的预告。」

宛如在早饭时说我开动了一般,杏奈温和地说道。

「真田大人,现在罢手还来得及。」

「你知道我的未来呐。」

「所以,请控制别继续与世界有所瓜葛。」

不等宗太回复,杏奈便从他身旁穿过。

她向静止不动的雏田伸出了手。但还没碰到就已被宗太抓住。

那手细细的,一用力仿佛就会折断似的。可是,宗太的手却在颤抖。不,是全身都在颤抖。

「你很关心这孩子呢。」

青色的眼珠正窥视着难掩恐惧的宗太的一举一动。

「你什么意思?」

脑中闪过了「她是准备像先前对待明人那样急剧加速时间来杀掉雏田吗」的想法。

「什么都不准备干哟。辉夜姬的命运早已定下了。」

「你到底了解辉夜姬到什么程度?」

「非常清楚。包括除她之外,全员死亡的事情。」

菜菜子曾经所说过的话语,如今却化为不安涌上了心头。

「那么,雏田也会?」

对此杏奈并未作答。而是朝着宗太的背后,电梯的方向走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是我的敌人吗?还是……」

「我既与人无仇,也不憎恶他们。即便曾经有爱。」

「这根本不算回答!」

「先前的发言,请允许我稍作修正。」

「修正?」

「一半是死的预告,另一半则改为宣战。因为我发现,真田大人貌似并不是会乖乖听劝的类型。请在迎接辉夜姬之日到来前,慢慢思考杀死我的办法吧。那么来日再见……」

最后,杏奈浮现出了包容一切似的笑容。

「给我等下!」

即使宗太有心要追,脚却犹如与地面缝在一起似的沉重。伸出的手也没能触及杏奈。仿佛预见了一切,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并且在宗太眨眼睁开的下个瞬间,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慌慌张张地寻找起杏奈的身影。可左看右看都未发现。恐怕她是先把宗太的时间停住,再扬长而去的吧。

「咦?怎么?中条君呢!?」

恢复时间流逝的雏田突然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她看似不安地警戒着周围。

「大概,已经没危险了。」

「宗太,出什么事了吗?」

雏田的手像在寻找着支撑似的徘徊于空中。待自己手的颤抖缓解之后,宗太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

温暖从手心慢慢渗透至全身。之前的不安瞬间消散,亢奋的精神逐渐趋于平静。如今这正将他的心情导向一种难以形容的境地。

「等我冷静下来,再好好和你讲哟。」

由于没有完全把握现状,宗太一时还想不好该如何说明。

抬头从窗边望向天空,月的月神刻印已经停止了发动。

这时,手机响起。接通便传来了黑田的声音。

「你那边如何?」

「对不起,出了不少状况,中条已经死亡。」

「讲详细点。」

该讲吗?宗太犹豫了一下。就算自己把实情和盘托出,估计也不能拿杏奈怎么样。真有可以与她能力对抗的手段吗?不过,由于无法忍耐自己心中承担的重压,他最终还是开了口。

「中条是被杀死的。被名叫上杉杏奈的少女。」

「你说上杉……杏奈?」

黑田的声音里带着微弱的颤抖。透过电话,宗太听得一清而楚。这明显是知晓杏奈名字的人的反应。

「黑田叔?」

「此话当真?」

他很快恢复冷静,并反问道。

「你知道的吗?上杉杏奈。」

「上杉杏奈呐,是最初的辉夜姬的名字啊。」

「咦!?」

这次轮到宗太大吃一惊。他自然地握紧雏田的手。难道在担心自己吗?雏田摇晃起了身体。宗太则轻轻抚摸了她的脑袋,以代替口头上「没关系」的回答。可即便如此,雏田的表情仍显得很严峻。

「你接触的上杉杏奈的特征有哪些?」

「啊,嗯。年龄约十二、三岁。小格子,银发,青瞳。」

电话那头传来黑田「啧啧」的声音。想必是特征完全一致吧。

「月神刻印呢?」

「时间操控……」

「搞啥啊,开玩笑吧!上杉杏奈在十二年前就死亡了啊。我明明在现场确认过遗体的……」

脑中浮现出了黑田咬紧下唇,十分不爽的表情。

「这种常识,现在不顶用了哟。我们今天还不是看着明人在眼前死而复生了么?」

宗太极其冷静地,将事实脱口而出。这发言连他自己都还不敢相信。

「是呐。不知是不是相同的手法,也只能相信亲眼所见了吗?对了,她的住所你知道吗?」

「月乃宫大学的礼拜堂,但不清楚她是否还在。以前提起的那名预知未来能力的少女就是指她。所以请务必小心。」

「我明白。会慎重地展开调查,争取早日将她逮捕归案的。报告就这些是吧?」

回了声「是」后,宗太又在电话那头听见了巴的声音。

「你那边什么情况?」

「可惜让给他逃了。他把意识移到乌鸦身上,飞在天上我们哪抓得着哟。」

「巴老师?刚才,好像有听见你的声音?」

「啊啊,我没事啦。意识已经清醒了。不过嘛,还是有必要详细检查一番呐。」

雏田在得知巴没事之后,也松了一口气。

「嘛,无论结果如何,爆炸事件至此都告一段落啦。大家辛苦了……收尾工作就由我这边接手,你们好给我回家休息去了。」

「嗯。辛苦了。」

宗太盖上手机。在放回口袋之前,他确认了下时间,然后大吃一惊。

日期快从七月七日变为八日。

离与千岁约定的时间,已过了近五小时。这也是拜杏奈能力所赐的吧。正因为清楚原因,才能够干脆地一错到底。

她没可能会等。

这种事自己清楚。

就在宗太喊雏田回家的时候,她松开了握住的手。

「……我一个人也不要紧的,请快去千岁岁那里吧。」

与千岁的约定,当然没和雏田讲起过。

「为何,你会……?」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可,就是知道……」

边找寻着字汇,雏田进行了解释。

然后推着宗太的后背。

「我想她现在肯定因为宗太未到,正感到不安呢。」

「不会等的吧。约定时间早……」

「在等的哟,和时间没关系。」

她的话中充满着自信。

「为什么会知道这事……」

转过头,雏田脸上正洋溢着和蔼的笑容。

「我想是我的话就一定会等下去啦。」

真是打动人心的想法呢。

宗太去与千岁见面的意义,雏田已经理解得非常清楚。不仅如此,她还在鼓励自己应该去。正因为如此,宗太才必须作出回答。

「可以吗?」

「这点小事不会在意的哟。所以,请快些赶去。」

雏田笑眯眯的。可正因为如此,宗太才踏不出那一步。

「没问题的哟。京前辈会送我的。我该走了呢。」

难得抢先讲完话的雏田把手伸向了走廊的扶手。因为离扶手还有些许距离,她并没能马上抓住。途中还差点儿拌倒在地。想着帮下她吧,宗太向前迈出一步。

「一个人,也没问题的哟。」

雏田拉高嗓门,仿佛在抗拒帮助一般。像要证明自己的发言似的,那双小手摸索到走廊的墙壁,紧紧握住了扶手。

她就这样沿着墙壁,渐渐远去。

这时,京利用物质传送能力跃进了现场。

「两位准备回去了吧?我来送你们一程。」

「宗太似乎还要闲逛一会儿,请把我送回去。」

「是吗?」

京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看宗太与雏田。宗太出于负罪感,故意移开了视线。

「是么……我明白了。」

难道是觉察到微妙的空气了吗?京并未追究下去。她走到雏田面前,一言不发地将其拥入怀中。

「哇,京,京前辈!?」

脸被埋入京胸中的雏田貌似很痛苦地挥动着手脚。

那段时间里,京略显寂寞地望向了宗太。可惜他却没能明白其中意味。责备或怪罪还是直接说清楚比较好。

难道她心知肚明的吗?直到最后都没有说话。

「那么,飞了哟。」

说完,京便使用月神刻印,连同雏田一起消失在了宗太的视野之中。想必她们,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公寓的某个房间里了吧。

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宗太孤单地迈出了步伐。

4

刚到医院一层的入口处,宗太便按捺不住取出手机,以熟练的手法拨通了里见千岁的号码。

在认为接通的瞬间,他便马上道起了歉。可回复却只有机械般的「不在服务区,亦或者电源不足」的声音。

宗太即刻再次按出地址簿,一边快步向外走去一边给千岁编辑短信。在按下发送键之际,手指却因犹豫而颤抖起来。即便如此,他还是闭上眼用力按了下去。

穿过医院大门,他飞奔起来。

体内有什么在催促着自己。

快点,快点地怒吼着。

真面目究竟为何却完全不知。

但即便如此,宗太仍全力奔跑着。

只明白了一点,那便是必须这么做。

没跑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心脏不断地让全身的血液上下翻腾。无论如何呼吸,氧气都完全不足。

即便如此,宗太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一个劲儿地交换双足前进着。

他清楚小腿肌肉已经痉挛。疲劳已至极限。

一股想哭的感觉正涌上心头。不过宗太咬紧牙关拼命忍住了。哭泣并不是他的使命。

脑中浮现出了告别之际雏田的笑颜。

直到这时,宗太才终于觉察到自己的真意。

真正的答案其实早已得出。只是在害怕否定过去的自己罢了。被千岁甩掉的自己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该做的都做了所以没有办法」那微小的成就感之中。因为立于自己已经黔驴技穷的借口之上,心情会非常舒坦。

说白了就是害怕安稳的每天被一点点破坏,不想对现在的生活放手而已。装作受了伤,在放纵自己而已。

并非为了他人。只是想保护自己。

所以才避开了面对雏田。甚至连面对自己也逃避了。因为害怕与别人缩短距离而产生变化。

尽管清楚,自己的无动于衷,也正伤害着别人。

真是愚蠢,真是孩子气呐。竟然连自己都觉得心疼地伤害着雏田、使她不安,并且直到现在,才终于下定决心。

犯下的过错已经无可挽回。即便如此,宗太还是奔跑起来。

全力疾驰三十分后,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脚快要垮掉似地震颤着。几乎没了知觉。

扶着膝盖,调整起呼吸。喉咙已经干透。全身都在渴求着氧气。强忍着所有的痛苦,他抬起了头。

熟悉的公寓就在眼前。

闭起眼睛。

眼帘之中,映着雏田的身影。仅此而已。

宗太已经对自己的愚蠢程度是无话可说。

为何,会认为雏田没关系的呢?

为何,会没觉察到那些都是逞强呢?

为何,要违背自己那强烈地想抱紧她的心情呢?

仅是想着雏田,鼻子就变得酸酸的。心中严厉斥责道不准哭。难受与疼痛自己都心甘情愿。与自己所犯下的过错比起来,这点苦痛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因为雏田一直忍着泪水。

她最后那不希望添麻烦的笑容至今仍记忆犹新。比起她的心情,她最先考虑到的是自己这边的情况。而自己仅是依靠着她罢了。

本想支持她,可却一直被她所支持。

宗太深吸一口气。

然后,直接登上了公寓的楼梯。

实在等不及电梯的到达了。

回到家中,屋内一片漆黑。

心想着雏田是不是还未回家呢?不安开始揪起心口。

来到客厅,宗太停下了脚步。

是不得不停下脚步。

视线钉死在了饭桌上。

那里摆着的盘子,上边还排满了许多料理。就连旁观的宗太都看得出,这些都是花下大工夫做出来的。

中心则摆放着草莓奶油蛋糕。外形虽不太美观,不过因此也让宗太一眼看出了是手制的蛋糕。

插在上边的十七根蜡烛与自己年龄正好相符。

中央还用巧克力写了「生日快乐」四字。

宗太心想,就算是初学书法的小孩子,估计也能写出比这再漂亮些的字吧。

不过,雏田的感情还是完完整整地传达到了。

直至今日,才终于觉察到她埋头学习料理的理由。

全是为了在自己的生日时送上祝福。

宗太哑口无言。

对雏田的感觉使胸口变得好烫。

这时,他听见了抽泣的声音。

惊讶地转过身子。

雏田房间的门开着一个缝。可里面却没透出光亮。

宗太轻手轻脚地来到雏田的房间前。

「雏田?」

说着便准备推门而入。

除了窗外射进的些许月光之外,并无其他光亮。他朝墙壁上的灯开关伸出手。可手指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那感触告诉宗太,需要光亮的是自己而非雏田。若自己不在,那这个家中的黑暗便不会消散。

他缩回了伸向开关的手。

习惯了幽暗的房间后,他发现了床上的人影。

正环抱双膝,埋头哭泣着。

「雏田。」

这再次的呼唤,让人影的肩膀颤了一下。

「……宗太?」

微弱的声音里,含着泪水。

「啊,是我。」

「为……什么?千岁岁呢?已经回去了么?」

雏田歪着脑袋,擤了擤鼻涕。

明明觉察到这时应该摆出笑脸,但宗太却还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

「我没去集合地。而是直接从医院跑回来的。」

「不,不行的哟。不快点赶去的话……」

雏田拼命地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水。她想停止哭泣,可却力不从心。

宗太在心里诅咒了自己的愚钝。真想狠揍自己一顿。

居然会去相信雏田说的没关系,结果又让她哭了。

「宗太?」

比起嘴巴,身体擅自先做出了反应。

从正面,将雏田那纤细的身体用力紧抱在了怀里。

「……咦?」

雏田吐出了惊讶的气息。

「我,喜欢雏田啊。」

「……啊……啊」

由于无法将感情化为言语,雏田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开口闭口。

「或许现在说已经为时已晚,但是我就是喜欢雏田你。」

「骗人……」

「才不是谎话哟。」

宗太使劲将雏田抱得更紧。

「但是,千岁岁呢?宗太不是喜欢千岁岁的么?」

「以前是喜欢过哟。但现在我明白那已是过去式了。」

「可是……但是……」

「我会好好对里见说的。因为和想和雏田在一起,所以去不了。」

「宗太……」

心神不定的雏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仅靠着想将那份不安拭去的情感,宗太凑到她的耳边,再度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发言。

「我,喜欢雏田。」

仅此一语,便让充斥在雏田体内的紧张瞬间缓解了不少。

「……我也……喜欢宗太……最喜欢了!」

顺应溢出的情感,雏田也搂住了宗太。

「……太好了。我,还以为又要变成一个人了……」

「那种事……」

「因为……宗太若是去了千岁岁那儿,我便无法再呆下去了哟?」

听完这话,宗太咬紧了牙关。

「以前我曾想过,早知如此,喜欢什么的还是不说出来为好。这样的话,或许就能一直呆在这里。可是,这种事情总是说出口后才觉察到……于是我便做了些尝试,可每一样都以失败告终,心里想着宗太肯定很无语。或许还被讨厌了……」

「对不起呐。」

埋在宗太胸口的雏田的脑袋左右晃了晃。

「太好了……不是孤零零的真好……喜欢上别人真好。」

宗太轻轻地抚摸着雏田的后背。

呜咽收声,泪水也渐渐止住。

宗太推开了雏田,要保持这副样子果然还是很难为情。

她的脸上已是沾满泪水。

宗太则一直注视着。

「现在,不,不能,盯,盯着这边哟。哭了那么久,脸一定很难看啦。」

害羞的雏田拿起床单想要捂住脸蛋。

宗太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对了,可以和你接吻么?」

「咦,不要!」

「讨厌吗……」

「不,不是!刚说了,不要,虽然这么说呢,但并非我不想啦,就是带有稍等片刻的意思……」

「就是说可以的咯?」

「不要……啊,刚才的不要也不是那意思哟。我已经是宗太的人了,做什么都可以的!不管什么都没关系哟!啊,不过,那些很疼的,捆绑的或许有点……无论如何都想的话……」

「明,明白了啦,冷静点儿!这种事情不会做的啦。」

「对!对了!至少等我先刷个牙!然后,洗个澡,再好好打扮一下……」

「雏田。」

「啊,嗯。」

「抱歉。似乎忍不下去了。」

望着慌慌张张大吵大闹的雏田,冲动再也无法抑制。

当手触碰到她面庞的时候,不由地虎躯一震。

慢慢地,将脸凑了上去。

紧张的雏田,睫毛微微颤抖着。

嘴唇轻轻地重合,封住了双方的呼吸。

心跳声能听到两个。

连自己都不知道做了什么的宗太,就这么远离了雏田。

「宗太,那,那个。」

「干,干嘛哟。」

「没搞清楚滋味,请再来一次。」

觉得回复太难为情,宗太直接给出了行动。

他噘起嘴,向雏田靠近。雏田也有些顾虑地做出了回应。最初只是笨拙地相互碰触牙齿,像是确认对方存在似的接吻。宗太更进一步,将嘴唇重合,舌尖微微挨到了一起。

带着热量的吐息打在脸上痒痒的,不过这根本无法制止俩人的行为。

全身越来越热,冷静也逐渐丧失。

双方相互渴求,连呼吸也都忘记。直到接不上气。

「嗯……哈啊……」

二人之间架起了一座光之桥。宗太难以忍受涌上心头的羞耻感,当即用袖口擦起嘴巴。而雏田的嘴唇如今仍闪着娇艳的光辉。一股想推倒她的冲动在体内乱窜。

「快融化了似的……」

雏田无自觉的发言,将宗太的理性推到了崩溃边缘。

不禁怀疑:她真明白,自己所说的话么?

宗太抽出张纸巾,帮雏田擦拭了湿漉漉的嘴唇。

「不继续了么?」

雏田呆坐在床上,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嘴巴仍半张着。

看着那毫无防备的样子,束缚内心的紧箍脱落了。置于她肩膀上的双手被欲望折磨得隐隐作痛。仅是轻轻一推,雏田瘦小的身体便仰倒在了床上。双手抓住她脑袋两边的床单,将她压在了下边。

「那,那个,果然还是该先洗个澡……」

边抬起未捏紧的手挡在嘴前,雏田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不,不是的……那,这是,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事已至此,想必她也不会相信吧。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点,宗太也是一样。

「其实我没那种打算哟。」

「宗,宗太希望的话,虽然有些难为情,就这样继续下去,那个……」

是将这边的发言当作掩饰害羞了么,雏田的回答完全不着边际。

「京前辈也说过,这,这种时候气势也很重要的!」

雏田面红耳赤地说道。

倒是宗太,一听到京的名字,反而感觉热度退去不少。她到底给雏田灌输了多少不良思想啊?

棒打落水狗似的,宗太的肚子发出一阵空腹的抱怨。像在回应前者似的,从雏田的腹部也传出了可爱的啼鸣。

声响在这寂静的室内许久不肯停息。

「刚,刚才的声音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哟?偏偏挑在这种时候肚子咕咕叫的情况可……」

话到一半,「咕」声又起。

见宗太笑了,拼命解释的雏田也跟着一同笑出了声。

宗太抓住雏田的手,一把搂入怀中。犹如梳头般温柔地抚摸起她的脑袋。雏田则心情舒畅地闭上了眼。还撒娇似的,将身体稍稍凑近了些。

体内暖煦煦的。那似乎正在告诉他,对眼前这名银发少女的好感,远比自己所意识到的要高得多。

「难得做的料理,一起吃吧?」

「嗯。」

为了拉起雏田,他伸出双手,将那满是伤痕的手指包入掌中。

略微有些粗糙。

「那,那个,宗太这是干嘛?」

「谢了呐。」

「若是为了宗太,这些小事根本没有难度。」

雏田得意地挺起胸膛。

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头发闪着银辉。

回到客厅,点亮了屋内的第一缕光。

家里还是明亮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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