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三章 真田宗太的决断

1

微微浮肿的眼球的热量,让宗太的意识苏醒了过来。

仿佛从黑暗中脱离一般,他缓缓睁开那双沉重的眼皮。

最初映入眼中的,是一面从未见过的天花板。

正对面,还挂着一盏圆盘状的荧光灯。

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也无法思考。

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未产生疑问。

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心回想。

因为心已经死了。

「我……」

声音卡在了喉咙中。

「宗-太,起来了么?」

抬起头,便看见优姬那一脸担心的面庞。

她伸出小手,抚摸了自己的脸颊。

即便如此,坏掉的心也没能再次启动。

仿佛想起什么一般,优姬忽然站起身子。像是去叫别人似的,转身跑了出去。

「宗-太,醒了哟—!」

本想起身,却发现腹肌根本使不上劲儿。

在宗太确认现状之前,优姬就先把另一个人带了进来。

含着为难之色的瞳孔,透过镜片正望着躺在床上的他。

「里见……」

想必是在换衣服的途中吧。衬衣最上面的那颗钮扣还没扣上,缎带状的领带也只是挂在脖子上。那熟悉的短裙则是月乃宫高的冬装。

即使千岁站在面前,宗太的脑袋如今也还是一片朦胧。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应该全都知道的现实,却被内心否定,拒绝。

「真田君……还记得吗?」

「啊……没事,都记得。」

不过是反射性出口的一句话。但,作为一个契机却已非常充分。现实,开始以黑白的画面,在脑中播放。生动的情感,伴随着剧痛正渐渐复苏。

坐在洁白病床上的黑发少女。

直直注视着自己。

小小的嘴唇奏起那熟悉的声音。

——你是,谁?

声音里,听不到一丝亲切的感觉。

为难和不知所措,在雏田的脸上全显现了出来。

离床不过两米的距离,在他看来,却仿佛永远无法触及。

绝望深深地刻进了脑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有些不太清晰。记得是跑出医院后,顺应冲动,就这样,继续跑着。不,是逃避了。从医院、从现实、以及从雏田那里……

真想就这么死掉算了。

全身湿透、筋疲力竭,即便如此,也没能迎来终结。

就在这时,遇到了千岁。之后的记忆便完全中断,一片空白。

「因为看到真田君被雨淋湿,我就想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得感冒。而且救人要紧,我家又近,于是便把你们都带过来了。可一淋浴,你立马就昏倒了……烧得,好高哟?」

千岁伸出白嫩的小手、贴在了宗太的额头上。

「……还没退呢。」

闭上眼。凉丝丝的,好舒服。

即使是在恶梦当中,也感觉到了有人用毛巾为自己擦汗的一幕。那,恐怕就是千岁吧,并非梦境,而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吧。

宗太勉强坐起身体,把枕头当作靠垫靠了上去。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这倒没有……。不去医院不要紧吗?」

说着,千岁把视线转向了优姬。

「因为这孩子说了不能去医院,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放弃了叫救护车。」

优姬爬上床,依偎在了宗太怀里。

「宗-太,去医院的话,又会被欺负的。」

宗太轻轻地抚摩了她的脑袋。

「宗-太,好点儿没?」

「啊,已经没事了。」

不像之前那样高烧到无法动弹了。

下意识地,宗太环视了四周。

一居室的屋内摆满了淡色调的家具,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房间。床、绒毯、墙纸,都给人一种柔和的印象。

「原来里见是一个人住的啊。」

「……别,看来看去的哟。」

脸蛋微红地,千岁眼珠朝上瞪了过来。

「虽然是从今年开始的,父亲因工作调动,全家都搬到北海道去了」

「这样啊……」

宗太再次环视室内之后,便发现千岁正眼神冷淡地看着自己。

「睡你床上,真对不起。」

「这点儿小事,没关系的。」

「……」

「……」

找不到接下去的话题。

脑袋仍被大雾笼罩,一片空白。

低下头,视线的前端出现了一只兔子的玩偶。

「里见,也有玩偶的呐。」

「那是……弟弟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觉得没什么哟。雏田也很喜欢这些的。」

不经意地。

自己的发言,刺入胸口,深深刨去了一块肉。

疼得宗太摁住了胸口。未流出一滴血。也没有伤口。可非但没能止痛,反而逐渐加剧了痛楚。

这渐渐加剧的痛楚最终也迎来饱和,这次则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了一副空壳。

而宗太的脸上也同样失去了表情,只有一道道泪水沿着留在面颊上的痕迹,向下滴落。

「真田同学……」

直到千岁呼唤,他才发现自己在哭。

抬起感觉沉重的手臂,用袖子拭去了泪水。

「抱歉……」

「你不用道歉……」

话到一半便不再继续的千岁接下去想说的内容,宗太轻易地就猜到了。

于是,他又一次,重复了遍抱歉。

「……等到真田同学认为可以讲的那天,再告诉我可以吗?」

擦着泪水,宗太默默地点了好几次头。

之后,俩人都陷入了沉默。优姬也紧抱着宗太,一言未发。

将一切交于时间,只待内心平静下来。

「里见……学校不去了么?」

「咦?啊!」

千岁扣上衬衣的钮扣,紧跟着又灵巧地扎好了缎带。最后手臂穿过上衣,月乃宫高冬装的穿着便完成了。

觉得制服打扮好怀念的同时,却也感到那是多么得遥不可及。

「校舍被那异常气象刮坏了,今天才开始修哦。听说到春天为止,都要借大学的校园上课诶。」

像是要打破沉默似的,千岁讲起了根本没问的事情。

「千岁,要出门么?」

朝着正准备出门的千岁,优姬追了上去。

「到傍晚就回来了,我不在的时候,可以拜托你看家吗?」

「嗯。优姬会好好看家。」

「真田同学也拜托你了呢。」

「嗯。优姬,喜欢宗-太。」

优姬的回答,让千岁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在恢复平静之后,则又望向宗太,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优姬挥着小手,直到门被关上。

门外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千岁一走,宗太顿时感到全身无力。

躺倒在了床上。

优姬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只见她跳上床,趴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宗-太,好烫哟—」

「是呐。」

宗太漫不经心地答道。

雏田的事情在脑中挥之不去。即便想忘,也会再次在眼皮之下复苏。每当这个时候,泪水便涌出眼眶,而擦拭的袖子也已经湿漉漉的了。

雏田,不记得自己了。

最初遇见的那天,裹着被单从研究所里逃出来的事情也。有所戒备,却总是莫名其妙逞强的地方也。

开学头天,时间不够,最后牵手跑的场景也。

因特课工作需要去动物园的那天也。月乃宫的诞生祭,被京的诡计搞得俩人独处的那会儿也。

体育祭时,作为实行委员东奔西跑的事情也

在屋顶告白的一幕也。自己也坦白内心真实想法的那天也。

吃饭时无关紧要的交谈也。晚安那种简短的交流也。

去海边玩的经过也……

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不记得了。

什么时候,记忆才会恢复呢?

能恢复的话,又要多久呢?

这种事情,自己怎么可能清楚。

如果恢复不了,雏田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那头黑发,不正是失去庞大的月神刻印的证明么。不正是已非辉夜姬的证据么。

而且视力也恢复了。

上杉杏奈曾经提起过。夺去雏田视力的,便是重力支配的月神刻印。

若真是如此,那如今恢复视力的雏田已经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了。

即不是辉夜姬,也不是月之子。

失去记忆,也代表着将那痛苦的的过去也一并忘却。接下来,不就能过上平凡且安稳的生活了么。

若真如此,那雏田的身边将不再会有自己的位置。

不如说,没有才好。

因为,她可以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了。有黑田在,肯定会为她打点好的。

「呐,优姬。」

「什么?」

趴在宗太胸口的优姬抬起了头。

「……等里见回来,记得道谢呐。」

「嗯。会和她说谢谢的哟。」

「还有啊。」

「还有?」

「我们离开月乃宫吧。」

优姬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离开这座城市,去更远的地方吧。」

「……雏田呢?」

眼神显得非常不安地,优姬问道。

「就我和优姬两个哟。这样不愿意么?」

「不能带上雏田吗?」

「我们在的话,雏田会很为难的。」

「是这样吗?她变得讨厌优姬了吗?」

「不是的哟。虽然不讨厌……但还是不能同她在一起。」

「……是这样呀。」

「啊……只要我们离开,雏田就能获得幸福。」

优姬的眼眶湿润润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

即便如此,仍拼命地忍耐着。

「优姬,希望雏田能开心,优姬会忍住的。」

「是嘛。优姬真了不起呐。」

轻轻抚摸了优姬的脑袋和后背。

下个瞬间,她便将脑袋埋进了宗太的胸口。

「真的……优姬,很了不起呐。」

感觉着怀中优姬的温暖,宗太再度陷入了深睡之中。

睡梦中,感觉听到了千岁的声音。虽然依稀记得自己有回答些什么,但她讲的内容,自己回答的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隐约听见门打开、关上的声音。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宗太也渐渐沉入梦的大海。

可还没睡着,一声内线电话的铃声突然插了进来。

「宗-太。有客人哟。」

优姬在摇着身体。可还是难以醒过来。

不一会儿,优姬停止了摇拽。随后,便听见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门再度打开,接着,关上。

这一刻,宗太的意识从朦胧中忽然浮了上来。

他起身,坐在了床上。

「在外居然还有肯藏匿你的女性,你也真有两下子呐。」

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头顶传入耳中。

紧张让身体绷得硬邦邦的。

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正站在面前。

不禁心想,自己是还在做梦么。

「事先说明,我即非梦境也非幻影。」

「……福岛礼司。为什么,你会……」

「你要我怎么解释?」

与那冷淡的口气相反,他的眼神是能让人感觉到体温般的温和。

对此,宗太不再说话。

让他注意到了,如今的自己,什么也不渴望。

「既然你不说的话,就由我这边开始发问吧。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什么意思?」

「打算丢下立花雏田一个人不管么?」

光是听到名字,宗太那还没退烧的身子便隐隐作痛起来。

身体拒绝着思考。呼吸也开始变得痛苦。

「逃开视线,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这种事……我明白。」

但却,无能为力。

对于失去记忆的雏田来说,自己不过是使她混乱的根源罢了。

「不,你根本不明白呐。若真明白的话,你早应该飞奔出去了。」

「从刚才开始就莫名其妙的。有话想说,就直截了当点儿如何!想笑我的话,就笑好了哟!」

虽想顺势站起身子,可却连这也没法做到。

途中,便因咳嗽弓起了背。

「宗-太,没事吧?」

优姬抬起小手抚摸着他的后背,问道。

勉强站起身子的宗太,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狠狠瞪着礼司。

「是来嘲笑我的吧!那么,你就笑个够啊!」

「我可没有这资格。」

从礼司的眼中,宗太看见了深深的悲哀。那种难以用言语表现的深不见底的悲哀。

顿时,他失去了冲劲,接下来的小段时间,屋内陷入了沉默。

「之前应该也讲过的。被月亮吞噬的辉夜姬的末路。」

「辉夜姬的末路……」

在失去体内的月神刻印,连月之子都算不上之后,却相继离奇死亡。还活着的,只有最初的辉夜姬上杉杏奈一人。

记得第二位辉夜姬的塞尔玛·琳德贝利,就是被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礼司亲手了结的。

「这又……怎么啦?」

声音显得有些动摇。

无法控制,是身体的芯在胆怯。

「不用我讲,你早清楚了吧?的确还不到八月。但是,袭击立花雏田的状况,却和月之使者那时极其相似。」

「怎么可能……」

「其他辉夜姬都死了。」

「你……够了吧……」

尽全力地挤出了这么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发言。

「不过,她……立花雏田还活着。」

「闭嘴哟……」

「还活着。」

「不是让你闭嘴嘛!」

顺着之前站起的冲动,宗太一把抓起礼司的前襟,把他推到了墙边。

血管爆起的拳头,因纯粹的愤怒而震颤着。踹着粗气,任凭无法抑制的情感,重复急促的呼吸。

「就算我闭上嘴巴,现状也不会改变。」

「闭嘴!闭嘴!我明白!这些我都明白!」

「那么……」

「够了……你够了吧……」

震颤的手臂忽然失去了力道。

叉开才勉强站住的双脚,也在消磨着气力。

缓缓地,宗太身体的重心开始下沉。

是对现实的拒绝反应么,连想呕吐的感觉都涌了上来。

「别,再说了……饶了我吧。不要再……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哟。」

以双膝跪地的姿势,宗太倚在礼司的身上。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西裤。被脸颊滴落的泪水浸湿的绒毯,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够了吧……已经……。别再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了……。也不要再夺去雏田的任何东西……」

「宗-太……」

优姬抬起手,碰了下宗太的肩膀。

「为什么,总是雏田……为什么哟……」

「是屈服于现实还是相信可能性与之对抗,就取决于你自己了。」

「我都懂哟,这种事情!不用你讲我也……」

「不准欺负宗-太!」

优姬拍打着礼司的腰部。一次又一次地,挥下她那小小的拳头。

「不准欺负宗-太!欺负他的话……优姬……不会原谅你的……」

话讲到最后,几乎已是泣不成声。

宗太将优姬幼小的身体抱进怀中。

感觉着怀中的温暖,他与涌上心头的情感展开了斗争。

曾,往死里诅咒了这个世界的蛮不讲理。

但,这样做也不会有人来帮助自己。

不会有人站出来说一句:你还是放弃好了。

就算,真被人这么讲,他也不会放弃。不会停止抗争。因为,那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

本已决定,不管等在前方的是什么,都不能逃避。

本以为只要和雏田在一起,便无所畏惧。

可如今,那个雏田却已不在身边。

即便如此,俩人共同创造的那些回忆还并没有彻底消失。不如说,正是这种时候,才更显清晰。

不由自主地,往事一件件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也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

那张笑脸不再朝向自己也不要紧。

那个声音不再呼唤自己也没关系。

那份温暖不再感觉得到也不在意。

这些事情都已经无关紧要。

「我……我……」

胸口好疼。不过,疼痛的深处却藏着一缕光明。如今也,没有消失,即使是被现实这般戳伤、践踏。不仅如此,虽然还很小,但仍在为绽放出更眩目的光芒而努力着。这样的光明,就在宗太的心中。那,便是雏田这个存在。

「我……喜欢雏田哟……」

抬起头的时候,泪水已经完全止住。

感情如水面一般平静。

他抱着优姬站了起来。和福岛礼司四目相对。

「狩猎辉夜姬的,是上杉杏奈。」

听到这话,宗太不禁皱起眉头。

「想确认你们的命运的话,就去见她吧。恐怕,她如今也还在月乃宫大学的礼拜堂里吧。」

「……为什么,身为旁观者的你要告诉我这些。」

微微一笑,礼司转过了身子。

「等你到我这年龄,自然就明白啦。」

留下这句回答,礼司便离开了房间。

剩下的宗太,暂时注视了一会儿礼司离去的那扇门。

心里只有一个想直冲到外面去的念头。

「呐,优姬。」

「什么?」

「可以拜托你看家吗?」

一脸莫名其妙地,优姬倾斜了脑袋。

「我有个必须要去的地方。」

「去见那个,很可怕的姐姐?」

「……啊,去见上杉杏奈。」

「优姬也要去。」

「不行。」

优姬也是杏奈的目标之一。绝对不能带她去。

「宗-太一个人很危险。优姬要保护宗-太。」

「可是……」

「一起去吧。优姬不想连宗-太也失去哟。」

说着,优姬的双手绕过宗太的脖子,抱住了他。

宗太则轻轻抚摸了她的脑袋。

「……明白了。」

「嗯。」

优姬更用力地抱紧了宗太。

内心的创伤并未愈合。还满是伤口。

才刚迈出第一步,全身便传来了悲鸣。呼喊着不想出去。

即便如此,宗太仍硬拖着破烂不堪的身体走出了房间。

2

被夕阳染红的大门静静地立在礼拜堂前。

宗太毫不犹豫地将它推开,拉着优姬的小手走了进去。

然后头也不回地再关上门。

里边空无一人。

边警戒着四周,他边和优姬沿着中央的道路走了过去。在来到最前列的椅子中间时,停了下来。

「你在的吧……上杉杏奈。」

在被寂静包围的礼拜堂里,这样喊道。

声音传到天花板上,又弹了回来。

紧跟着,背后感到了一丝气息。

抱着坚信,转过头去的宗太的视野中,映入了一名少女。

全身裹着修道衣,些许银发飘在头巾外边。

「是决定把这孩子交出来了么?」

杏奈的视线凝视着优姬。

不但没有害怕,优姬还走上前了半步。狠狠地反瞪着杏奈。

「我是为何而来,你应该很清楚吧。」

「是的呢。我确实知道。因为已经见过一次了。可是,我不敢保证真田大人这次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大概,不管重复多少次。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这个世界上可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哟?特别是人的心灵,虚幻、脆弱,且变化无常。」

静静地,杏奈靠近过来。

优姬也站了出来,背后已经展开由月神刻印的集合体所形成的羽翼。

是在警惕优姬么,杏奈在礼拜堂几乎中央的位置停了下来。

「打算把我也杀掉么?像对付竹中、德耶那样。」

「看样子,似乎是离到达真实,已经还差一步了呢。」

「你那句把优姬交出来成了决定性的发言哟。让我敢确信,自己如今是离真实最近的人。」

杏奈的表情缓和了下来。眼神中含着慈爱。

「那么,可以认为你都清楚了么?有哪些事情或许不能做。」

「不能问的问题我都清楚。」

说着,宗太望向了优姬。

月神刻印是什么。

子刻印又是什么。

辉夜姬究竟是什么。

恐怕,只要问出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便会到达那不能知晓的真实。因为子刻印的优姬知晓这一切。不仅如此,她还会使用人类的语言。

「既然能理解到这个地步,那我要忠告的也只有一件事了。」

「什么?」

「绝对不要抱有那种无聊的好奇心。如果能保证做到的话,我便不会再对真田大人出手。也不会把优姬大人,囚禁到月亮之上。」

不能保证。宗太用视线这样示意道。

「……囚禁到月亮之上,这什么意思。」

「想必你已经知道,那孩子,和月之刻印的性质相同的事了吧。」

「虽然不敢确定,不过是这么认为的。」

在通过黑田传达的菜菜子的见解中便已指出了这种可能。而后,竹中伸三引发的事件,则几乎证明了这一点。

因为和在八月满月吞噬辉夜姬的月之刻印的一样,子刻印也会袭击其他的月神刻印。

宗太微微抬高视线,望见了天花板。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杏奈静静地闭上眼睛。仿佛想起了往事一般。

「和这孩子一样,辉夜姬同月神刻印之间,诞生了进化的月神刻印。用真田大人这边的话讲,就是最初的子刻印。」

宗太的眼中,映着优姬背影。

而优姬,如今仍是一副随时可以采取行动的架势,警惕着杏奈。

「与不带有学习、成长性质的普通月神刻印不同,新生的刻印具备了学习的能力。可是,飞速的进化对于这个个体来说,却并非一件幸福的事情。」

自言自语似的,杏奈继续道。

「虽说是从月神刻印中衍生出的存在,但按照人类所说的遗传学,则已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这个世界上,作为唯一存在的最初的子刻印就这样诞生了。」

「这,又为什么会在月亮上?」

缓缓睁开眼睛的杏奈望向了宗太。眼神显得非常温和。

「竹中伸三大人引发的事件,想必非常清楚吧?」

「啊啊。」

「那时候,如果真田大人没能阻止那孩子的话,恐怕子刻印便会食尽地上所有的月神刻印,不断成长的吧。暴露在名为恶意的情感之下,不知治愈孤独的方法,在痛苦中拼命挣扎,即便如此,仍拼命地想活下去。最终,会成长为让世界陷入混沌的存在,月神刻印的知识里,则将其称之为『Chaos』。」

即使杏奈把视线移到了优姬身上,优姬也仍是默不作声。

想必是因为精神过于集中,根本没去细听交谈的内容吧。

「与这相同的事件,在很久以前也发生过一次。」

「……真的跟福岛礼司说的一样么。月神刻印,很久以前就出现在这片大地上了。」

杏奈既不肯定也没否定。但,这就是答案。

「你的意思是,月之刻印就是那『Chaos』么?」

「正是,被月神刻印逐出这片大地,囚禁于月亮之上的。」

「那月亮,又为什么会在八月满月的时候,袭击辉夜姬?」

「因为将『Chaos』囚禁于月亮之上的,正是辉夜姬哟。而且,恐怕封印并不完全吧。『Chaos』会在辉夜姬繁殖期的八月满月那天苏醒,透过封印的缺陷,将手伸向大地。」

「你就是在那时接触到『Chaos』,知晓了一切的么。」

杏奈用目光表示了肯定。

「但是,你却平安归来。也没有失去辉夜姬的能力。」

「多亏了操纵时间的能力。」

杏奈的表情蒙上了些许的阴霾。而宗太则将此举看作了是对她自身所持有的能力的侮蔑。

「你,还打算隐瞒什么?」

「不是才刚忠告过,别再接近的么。」

不敌杏奈静静释放出的压力,宗太陷入了沉默。

不过,这也只是一小会儿。

因为他有着必须鼓起勇气的理由。

「你,也打算杀了雏田么?」

视线和蓝色的瞳孔对视着。

一时还不见杏奈回答。

微微地,她的刘海晃了一下。

「……是从福岛礼司大人那里知道的呢。」

「回答我,上杉杏奈!」

「的确,除了塞尔玛·琳德贝利,结果另外三名辉夜姬的人是我。」

快要出口的「为何目的」,宗太还是忍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这肯定与杏奈一直固执地保守着的那个秘密有很深的关联。

「打算连雏田也杀掉么?」

又一次,斩钉截铁地问道。

「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我也会将她铲除。」

和平时一样的冷淡语气。

从她的眼珠里也看不到一丝动摇。

宗太握紧了拳头。

「不过,目前还没这个必要。」

「什么!?」

「说到底,也只是还没有……而已。」

「你这话什么意思?」

杏奈睁开了之前曾闭上的眼睛。直直凝视着宗太。

「如果立花雏田出现恢复记忆的征兆,那时,她就必须得死。」

「记忆恢复了会怎么样……?」

「接触过月之刻印的她,也已是知晓真实一方的人了哟。」

「……恢复记忆……雏田的记忆能恢复的吗!?」

身体自然而然地凑上前去。

露出焦急的表情。

说出口之后,才又感到后悔。

不论杏奈如何回答,对自己和雏田来说,等在前面的未来都不再光明。

「这是基于希望她恢复的愿望而提出的问题吗?还是,不希望她恢复的苦闷心情让你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呢?」

即使被那无形的疼痛所折磨,宗太仍没有摁住胸口。

即使感觉身体快被撕裂,表情也没有一丝扭曲。

杏奈也一直凝视着这边。

无声地咬紧牙关,将那疼痛、困苦全忍耐了下来。

「恨我么?」

「……我恨的不是你。而是这不讲理的世界。」

希望雏田能恢复记忆。毫无疑问,这就是自己的心声。可若这么做的话,她便会被杏奈杀死。

相反,若保持在失忆的状态,则不会被杏奈盯上。能保住一命。可取而代之的是,将永不会对自己微笑。

不管选择哪边,所要面对的都只是痛苦的现实。

在这两难的境地下,宗太仍必须前进。

「打算在此。把我杀死么?」

「……能做到的话,我还真想。」

过分紧咬的牙齿压坏了牙龈,口腔内顿时弥漫着一股血的味道。

「很抱歉,你的愿望无法实现。我是死不掉的。」

握紧到颤抖的拳头,涌上心头的怒火,憋在心里的愤恨,都无处可去。连发泄和推卸,也无法办到。只能,等待这些挥之不去的感情,逐渐自行消散。

脑袋都快炸了。

好想全喊出来。

全身都在躁动。

即便如此,宗太还是将所有的冲动抑制下来,静静地说了一句话。

「……别对雏田出手。」

「如果记忆没有恢复的话,我绝对不会动她分毫,请放心。」

话音刚落,宗太抬起那怕得想逃跑的脚,向前迈出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确认似的,牵着优姬的小手前进着。

当来到杏奈跟前时,那瘦小的身体抬起了头。

在蓝色的瞳孔中,宗太看见了模样老成的自己。

「雏田由我来保护。」

「她已不再是真田大人所知道的那个立花雏田了。」

「就算如此,之前一起创造的种种回忆仍是无法忘记的吧。你难道可以么?」

「……感情真是麻烦的东西。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却不能自如地控制。」

宗太不再多言,带着优姬走过了杏奈的身边。

离杏奈越来越远。

就在他伸手开门之时,背后忽然响起了杏奈的声音。

「愿我们不会再见。」

没有回答。

下次再见的话,也不会有交谈的话语了吧。因为见面的地方,将无路可退。他也明白,那会是其中一方的末日。

3

走出大学的范围,宗太才感觉到了风的寒冷。

身体变得很轻快,发烧的感觉也消失不见了。

原本模糊不清的周围的景色,如今竟不可思议地清晰地映在眼中。

从延伸至大学前的长坡道上,可以望见被圣诞节灯饰所点缀的月乃宫的街道。

夕阳西下,整个城市却仿佛刚苏醒一般,变得热闹了起来。

「宗-太,一闪一闪的哟——」

小步走在宗太身边的优姬兴奋地喊道。

「为什么,会一闪一闪的呢?」

纯洁的眼眸向上望了过来。

「对了……优姬还不知道圣诞节呐。」

「圣诞节?」

「是个可以送出、收到礼物,还能开派对、吃蛋糕的日子呐。」

虽然与实际情况大相径庭,不过宗太觉得对优姬这样的解释已经足够了。他如今也不想在这些琐碎的小事儿上费神。

「优姬也要送出礼物。给宗-太和雏田。」

「……那我要好好期待一下了呐。」

一抚摸优姬的脑袋,她便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宗-太也会送礼物吗?」

「想要什么?」

「嗯呢。优姬想要宗-太!」

宗太则将伸出双手央求抱抱的优姬抱了起来。

「喂喂,我可不是物品哦。」

「不行?」

优姬显得很寂寞地问道。

「不行哟。」

「那,换一个。宗-太就让给雏田了呢。」

「所以啊,我可不是物品。」

之后优姬虽然也在思考礼物的问题,但好像总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似的,摇晃起了脑袋。

不知不觉间,俩人已经走到了住宅街。

离千岁的公寓还差一点儿路了。

「啊~,有只喵哟。喵——」

只见围墙上,一只三色猫正端座在那里。直直注视着宗太这边。即使俩人同时望向它,也没有要逃跑的样子。

一个疑念忽然在宗太脑中闪过。

接着,他走过了的猫的旁边。

在数米之外又回过头来。只见三色猫正像普通的猫那样揉着脸。

于是他放下了怀里折腾的优姬,牵起她的手继续朝目的地前进。

半路上,儿童公园前,和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人影撞在了一起。

相互道着歉并退开半步后,宗太抬起了头。

「真,真田同学?」

「什么啊,原来是里见么。」

想必千岁一直在跑吧。看她的模样,已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等等……现在……」

似乎连站着讲话的力气都不剩了。

双手拄着膝盖,肩膀上下起伏。

「不如去里边歇息歇息吧。」

见宗太这样提议道,千岁便也跟着走进了公园内。

俩人并排,坐在秋千上。

优姬则朝着来到沙地上的三色猫跑了过去。蹲在猫的跟前,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想摸摸它。

直到千岁出声之前,宗太都轻轻地前后摇晃着秋千。

金属摩擦的声响打破着沉默。

「……留个条子之类的多好。」

千岁的眼中带着责备的目光。

「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抱歉……不过那样或许更好呐。」

「……」

因为宗太的视线一直朝着前边的缘故,所以没有看到千岁表情阴沉的瞬间。

「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

「别开玩笑了!」

突然的大声讲话,吓得宗太肩膀一紧,停止了秋千的摇晃。

用寄宿着锐利和苦闷的目光,千岁瞪了过来。

「这样绝对不行……」

音量降低的同时,文静的声音里则夹带了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

「里见……」

「……之前真田同学也是,突然说要转学,我完全搞不清状况。明明说好,等事情稳定下来再解释给我听的,却连个电话都没有……」

说到这里,千岁摁住了胸口,像在忍耐什么似的。这期间,她的视线一刻没有离开过宗太,而宗太也是如此。

「好几次都想主动联系你。可一想到要是没有回复该怎么办,就害怕得退缩了。再一想你或许更改了号码和邮箱地址,结果就始终没敢联系……。所以,我一直等待着……」

宗太无言以对。

「可是,本以为你突然之间回来了,却发现你被雨淋成那样,变得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普通的真田同学了……,我已经,被搞得莫名其妙了……」

态度强硬的千岁的眼角,不知何时已是含着一滴泪水。

「抱歉……」

「你总是道歉。」

「这点也,抱歉了。」

「明知要道歉,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别这样做哟……」

「这话,以前也讲过呐。」

「……还真对不起了呢。我这么固执。」

「没人这么讲你吧。」

「……别老盯着这边看,真是的。」

这里,千岁第一次别过了脸。

无奈,宗太也朝和三色猫玩耍的优姬的方向望去。

「可以听我解释么?」

「不行。」

「……真是毫不留情呐。」

「因为允许的话……大概,我就会原谅真田同学的吧。」

「我倒是希望你能原谅。」

「我才不会原谅你呢……现在还不行。」

「看来你相当讨厌我呐。」

「才没有哟。」

千岁转过了头。

仿佛被吸引过去一般,宗太也注视着她。

眼前,是一双将泪水抛给过去的眼眸。

「因为我,喜欢真田同学呀。」

突然的发言,让宗太接不上话。

「……终于说出来了。」

千岁腼腆地微微一笑。

「里见……」

「不给我答复也没关系。不,还是别给答复了。我也明白事到如今讲什么都无济于事,刚才的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因为不说出来的话,就没有自信劝自己放弃……。对不起,擅自做出这种事情。」

即便如此,宗太仍顺应感情开口说道。

「谢谢你。」

「……你,干嘛?」

千岁惊讶地眯起眼睛。

「被别人喜欢,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儿吧。」

「这种说法,好糟糕……」

「……抱歉。」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啦,这次就原谅你吧。」

「其他的呢?」

「绝对不原谅。」

说着,千岁冷酷的眼神便贯穿了宗太。

直到看见宗太面露为难之色,她的表情才终于缓和下来。

「接下来……要干什么?」

「和你说的话,会把你也卷进来的……所以就想这样一走了之。」

「亏我特意……买了三人份的料理。」

看着面前闹情绪的千岁,宗太不由自主地就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

「下次一定加以补偿哟。」

「白玉屋的正餐全套。」

「……哎呀,这个实在有点儿。会胖的哦?」

「当作失恋的庆祝正好哟。」

「明白啦。我请你。」

千岁唰地站起身子。并微微,抬起了头。虽然知道她这样做的理由,但宗太却什么也没讲。因为没有能对她讲的话语。

「那……后会有期,了呢」

「啊,后会有期。」

仿佛要斩断留恋一般,千岁小跑了起来。速度逐渐加快,一会儿功夫,便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而宗太也离开秋千,朝正和优姬玩耍的三色猫走去,无视反抗将其抱到了和自己的脸相同的高度。

注视着它的眼睛,用人类的语言说道。

「燕学姐,我有个请求。」

猫发出了一声松懈的叫唤。

接着便在宗太怀里闹腾起来,并成功从他手中挣脱了出来。扭转身子着地之后,则又朝儿童公园的入口方向跑了过去。

然后,在立于入口处的甘粕燕的脚边蹭了起来。

「和猫讲话,会被认为是脑子有问题的人哦。」

只见燕的一只手绑着三角绷带。那是银色方舟占领大学的时候,被木下航的能力击中所受的伤吧。

「还有,刚才那位,去追一下比较好哦?她正蹲在转角的地方,号啕大哭呢。」

「……可我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

燕抚摸了脚下的猫。

接着,猫便不知跑哪儿去了。

「对了,你的请求是什么?」

「可以协助我吗?」

「要说协助你藏身的话,咱倒是不介意啦,不过。」

燕有意地强调了句尾,便闭上了嘴。

「不过,什么?」

「不过咱也有个条件。」

「请讲。」

她浮现出了目中无人的笑容。

「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告诉咱。」

听到这话,紧咬着牙关的宗太的表情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偏偏踏入了最最棘手的区域。

「你真想知道么?」

「怎么可能。完全没兴趣。」

「关键就是,故意要让我难堪么。」

「不知为何,只要看见宗太同学为难的表情,咱就会感到无比幸福呀。」

「还是老样子,麻烦的性格呢。」

「喂,你说不说?」

回答已到嘴边。

「我明白了。不过,事后我可不负责哟。」

「就是要这样才起劲嘛。」

露出了迄今为止最美的笑容,燕显得非常满足地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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