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甜蜜的苦涩公主 2 可怜的弟弟与【死见会】的故事

暌违一年,姐姐再度离家出走。

再加上两星期前那件事,我的愤怒终于到达顶点。首先,我希望各位能听听两星期前那件事。

那天,就读国中的我放学回家以后,看到姐姐非常愁眉苦脸的样子。

「满泰,请你来我房间一下,我有事要拜托你。」

我二话不说就点头。这是因为姐姐虽然平常总是一直戏弄欺负我,但那天的样子实在太不寻常了。

姐姐的房间与其说是高中女生,更像是年轻OL的起居室那样,干净整洁、毫无生活感。我一进房间,姐姐就面向我,黯然地看着我。

「到底是怎么了?」

「其实,我想拜托你帮我买样东西回来。」

「买什么?」

「验、验孕棒。」

我眼前发黑,心情就像是在医院被宣告只剩半年可活。想说的话多得数不清,比方说,对方是谁?或是,会不会太不负责任了?但这些话一句也无法成形。

因为姐姐靠在我胸前哭了起来。

「满泰,拜托你,请你什么都不要问。算我拜托你了。」

就算姐姐没掉眼泪,我也非常清楚姐姐伤得很深。总之得去药局才行。但要是我去买,事情东窗事发的话也很伤脑筋,而且附近的药妆店还有很多放学的国高中生。

「满泰,你就穿这个。」

姐姐指着自己的裙子。

「你放心,我会帮你检查以免穿帮。」

姐姐异常起劲地陆续搬出自己的衣服。总觉得目的似乎已经偏离成服装秀。但现在的气氛已经不允许我反悔了。光决定上衣和裙子就花了十五分钟,我以为终于结束松了一口气时,没想到姐姐接着拿出不得了的东西。是姐姐的胸罩和内裤。

「果然还是连内侧都要好好搭配才行。」

「千万不要!」

我摇头如波浪鼓。

虽然我设法要姐姐放弃了内衣,但还是逃不过穿裙子去药妆店的下场。周围的视线很教人在意,脚也凉飕飕的一点都不自在。跟一群班上男生对上眼时,心脏差点要停了。

但是,这攸关姐姐的人生。加油啊,满泰!我心里重复着这句话,总算克服了羞耻心回到家。

「谢谢你。虽然我这个冰清玉洁的处子用不着就是了。」

「咦?」

「我只有拜托你去买验孕棒回来而已。男扮女装跑腿真是辛苦你了,满子妹妹。」

——两周前发生了上述这件事。我的姐姐就是这样冷酷无比、丧尽天良、好佞邪谋,超越了调侃的程度侵蚀着我,性格异常恶劣。

而且姐姐还有一个非常要命的怪癖。

那就是『离家出走』。

姐姐要是一年不擅自外宿一次就不甘心。

二月九日星期五,也就是昨天,姐姐为了图书股长的工作去教职员办公室借钥匙以后,从此不知去向。

爸爸和妈妈也都死心了。要是不引起问题就无所谓——这是爸爸的方针。我想应该没有其他家庭像这样女儿正当妙龄时,却秉持这种宽松家训。

小时候的姐姐倒还好。比方说小一的时候,附近的老夫妇当她像自己的孙女一样疼爱。整件事听起来人畜无害,似乎可以放进国语教科书。

但症状逐渐恶化。随着年纪增长,姐姐开始会跑到陌生人家里过夜。

好诈狡猾的姐姐在中途成熟,发现了自己的价值。

姐姐在男人房间外宿这件事,最初是在三年前曝光。当时我怕溺爱孩子的爸爸和精神脆弱的妈妈知道这种事以后会当场昏倒,于是闪烁其词,不过根本没用。然后妈妈当然就为了要不要去寻求咨询,烦恼到胃出毛病,最后住院一周。

碰到国中女生要求收留的情况,就算衡量过风险,应该还是会有许多男人会愿意提供房间。要是姐姐的脸长得教人想*发射宇宙元素光线的话,也不会发生这种麻烦得要死的事。偏偏畠山茶茶这个「移民」虽然是那种个性,却出落成闭月羞花的外星人。哪像我,生来脸就长得出奇像妈妈,到现在都还被人当成娘炮欺负。(译注:超人力霸王的必杀技。)

而且姐姐的离家出走一点前兆也没有,弄得爸妈真的很头疼。像这次也是,昨天妈妈就立刻精神错乱,引发了一阵骚动。

不过我好歹也是学者之子。经过好几次观察后,我发现「前兆」确实存在,至少姐姐是埋了伏笔的。当然这种事我不敢告诉爸妈就是了。

那是在四天前。

我在房间里懒洋洋地准备高中入学考时,姐姐毫无预警地走进我房间。姐姐没有敲门的习惯,所以我完全没有隐私。

「你洗完澡有什么事吗?」

我转过椅子,面向姐姐。我之所以会说洗完澡,是因为姐姐身上穿着睡衣(是邮购买来的粉红色连身睡衣),手拿浴巾并头冒热气的关系。

「我说满泰,你有喜欢的人吗?」姐姐这么说了。

我想所谓的居合就是指这种战法,真的是毫无背景的过路魔式台词。

「啊,这当然是爱情的意思,不是什么*爱佳泊(Agape)、兼爱或男人的友情喔。不过满泰如果喜欢男孩子的话,我也不会阻止啦。」(译注:即神之爱。)

「这我好歹知道啦,还有不要擅自把人说成只对同性有兴趣。要我穿成那样的人是姐姐。」

「那么,有吗?」

姐姐就像低级的娱乐记者那样催促我回答。

「没有。」我冷漠地回答。要是回答「有」的话,她肯定会被打破沙锅问到底,而且连毫无根据的事情都会被捏造成真的。

「唉……」姐姐当场叹气,有如看完一出无聊电影的观众。

「看来向满泰求教果然没用。」

我也叹气,叹姐姐真是自说自话。

「我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讲什么。不看看可怜的弟弟就这么静不下心吗?」

「才不是那种无聊的理由。」

「那你说是什么啊?」

只见姐姐忸忸怩怩地把脚稍微并成了内八。

「我有喜欢的人。」

我想也是。会特地问别人这种事,通常都是这样,不过我内心一点都不觉得有趣。没有比别人的恋爱情事——更别说是兄弟姐妹的恋爱情事——更教人不想听的事情。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连喜不喜欢都不清楚。不过我想这一定就是所谓的『喜欢』。」

感觉情况超越了哑口无言,反而耐人寻味起来了。

「那就是所谓的小学生初恋感觉啦。姐姐什么时候变成那种纯真善人了?」

我本来以为姐姐又会回句难听话,没想到我们家的专制君主往床上一趴,「唉~~」叹了一口比刚才更长的气。

「头发先擦干啦。棉被会湿——」

「啊啊,恋爱真要命。给牙医钻牙齿都还比较好。」

姐姐根本就没听我说话,我也厌烦起来继续念我的书。再这样分心下去也只是徒增自己困扰。姐姐这种人,一理她就会得寸进尺,所以她要埋在被窝的话就放着不管就好了。

姐姐就像累倒在路旁的雪男一样瘫在我床上。除了粉红色连身睡衣折子微微摇曳以外,连是不是活着都不晓得。

时钟长针大约转动了十二分之一圈时,我稍微不安起来——虽然那不过是些微心神不宁,说成「不安」简直是骗人。

会不会太久了一点?

总觉得平常的姐姐跟今天的姐姐节奏似乎哪里不一样。该说是消沉的时间太久吗?总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就算我盯着题库,但现在这样几乎是读不下去。

再过了五分钟左右,姐姐终于静静地爬起来了。

然后不对劲的感觉更加确定了。

姐姐就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看起来愁眉苦脸。

「满泰,你可以吻我吗?我希望你当我的亲吻练习台。」

我说不出话来,不单是因为姐姐的话荒唐,而是姐姐整个人的气氛判若两人。

姐姐游移地伸手搭着我的肩膀。

我忘了呼吸。

这时的我不知为何,感觉到非跟姐姐接吻不可。

像是害羞或是违背人伦这些寻常意见就像是被盖起来了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仿佛生来就注定要这么做一样。

反正我们也没有血缘关系,应该没关系吧……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打量姐姐的嘴唇。

「说笑的。」

姐姐缓缓推开我的肩膀。

「想也知道是开玩笑嘛。你干嘛脸红啊?罩子要是不放亮点的话,会连女朋友都交不到喔。」

这么说的姐姐并没有平常的气势。

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我不可能会晓得。但那时候,姐姐的确是变得有点不对劲。

一定是恋爱的力量吧。

所以,这次离家出走一定跟姐姐的恋爱有关系。

虽然这并不代表我就不用受害。

然后,隔天二月十日,星期天。对某些人来说是期盼已久的三天连续假期第一天。天气处于随时可能会下雨或下雪的糟糕状态。

「满泰,有空吗?」

早餐餐桌上,爸爸轻描淡写地说了。看,来了,爸爸的意思就是要我去找姐姐。

顺便说一下我可没空。就算高中入学考有九成的人会上,但离考试只剩三个星期了!

这都要怪我搜索姐姐屡建功绩。然而这种功绩就算累积再多,也换不到一毛钱,只是徒增被人使唤的次数而已,根本就是恶性循环。

所以,这次我要为这个循环画下句点。

这次我说什么都不打算原谅姐姐。

下次再给我遇到姐姐的话,我要跟她绝交,其实这样还太便宜她了。假如我是监护人的话,早就跟她断绝关系了。姐姐要是坚持不肯悔改的话,我们就变成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吧。我已经决定了。

我并不是气她擅自外宿。毕竟都活了十几年的人了,这么做一定有理由,我不会那么食古不化。姐姐要跟谁打情骂俏都不关我的事,只不过出门到处疯也不报备要去哪,害得我要去找人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要是姐姐不希望事情演变成那样的话,方法很简单。我的要求只有一个,给我跪下磕头,然后发誓再也不会给人添麻烦。

其他我别无所求。我只要能得到身为一个弟弟应有的正当待遇就够了。姐姐要是听不进去的话,我就要在几天后的十五岁生日离家出走。

穿出门的上衣是姐姐说「我买了新的,这件就给满泰穿」硬塞给我的双排扣大衣。反正只要没下诅咒就好。

接着我把脚踏车钥匙放进屁股口袋。

我最后把指南针放进胸前口袋。那是登山用的薄型指南针,虽然也可以挂在脖子上,但有条绳子勒着我总是觉得不自在,所以就乖乖放进口袋。只不过要千万小心别弄掉,虽然是市值一千圆左右的东西,但这里头可是有着不小的秘密。

我打手机给姐姐,给她最后一次机会。手机传来空洞的拨号声。姐姐就连平常都不接电话,手机现在应该也是在谁也不会发觉的书包深处寂寞地震动着吧。

我把脚套进穿惯的运动鞋里面,嘀咕着「姐姐这个笨蛋」。

就算当了十年姐弟,果然没有血缘关系就无法互相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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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姐姐无论出生或成长环境都不一样,她甚至不是日本人。现在姐姐会在畠山家,是因为我从南方岛屿带她回来的关系。

不知道是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对探险或旅行这类词汇毫无招架之力的爸爸拟定计划,要带着妈妈跟当时还在上托儿所的我环游数个太平洋岛屿。

与其说是出游,感觉比较像是陪爸爸工作,毕竟我爸是文化人类学者。

我们搭乘小船抵达预定拜访的部族所在岛屿,立刻就受到温情的接待。那是成为「文明人」的我们想必再也无法展露的灿烂笑容。

那张脸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的脸。因为他们脸上有刺青嘛。

对,他们村子的大人物或名气大的占卜师都刺着名为Ta Moko的大理石花纹。也就是说,Ta Moko。表示其家世或血统之高贵——能够这样即席报导是因为我已经上了国中,当时的我可是怕得到处逃窜。

尽管也有这样丢脸的回忆,我们观摩他们磨碎芋头、找寻罕见的松鼠,度过了有如置身人间乐园的一天。我甚至心想:为了保护这座岛免于沉没,一定要阻止地球暖化。

但是,当我在村子出入口对「那个」感到好奇,这个乐园也结束了。

那乍看像普通狗屋。我忘了那个部族有没有养狗,总之那俨然就是个狗屋。

但潜意识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劲。

小孩子感觉比较敏锐的部分跟大人不一样,而且优异到一种诡异的地步。所以会看到,听到、碰到大人所感觉不到的东西,哭喊着「有怪物」。

「那里面养什么?」

我向茶茶族年轻人暨向导的丘葛纳先生问道。丘葛纳先生脸上刺有乌龟的Ta Moko。

「哦,这个啊,里面养着魔性之子。」

丘葛纳先生边笑边踢狗屋,从里面爬出来的是个年纪跟我相仿的女孩子。女孩子的皮肤虽然被土弄得脏脏的,但还是明显看得出很白。

我们受到的冲击,是看见猫被辗毙尸体的十倍。

丘葛纳先生始终笑着,然后踢向那孩子。马上就有大人和小孩三三两两聚集到狗屋来。他们笑着拿起石头或木棒,扔向狗屋少女。女孩子用实在不适合生存竞争的缓慢动作护着头。

「丘葛纳,为什么你要欺负那孩子?」

我问了一个单纯而重要无比的问题。

「这个啊,是魔性之子。」

丘葛纳先生又用了魔性这个形容词。

「是魔性使村里的女孩怀孕,从那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所以流着一半魔性的血。请看,皮肤这么白呢。生下白皮肤的小孩在我们村子是不吉利的象征。」

爸爸一副视情况甚至会出手的剑拔弩张态度,不发一语地瞪着他们…反观像妈妈这样胆小的人,甚至不知道该看哪边才好,眼神游移了起来,至于我则是偎着妈妈一直发抖。

但丘葛纳先生面不改色。

「请别担心,那个东西不会因为这种程度就死掉。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早就想杀掉她了……抱歉弄得你们不愉快,今天就请你们先回去吧。」

本来事件应该会因为这句话就此结束,就当作是旅行途中发生的一点惊魂插曲。

但爸爸并没有好惹到会就此罢休。文化人类学者这种生物就是行动至上,人要是被单独囚禁,会比怕寂寞的兔子更快死掉。

那天晚上,爸爸潜入聚落。为了带女孩子回来。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还带着我。

这就是爸爸难以置信的地方。我真希望他可以看看场合。

我和爸爸在深夜两点左右进入聚落。今夜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早就知道村人已经入睡了。虽然说是进入,也还不到深入的地步,因为小屋就在聚落前,很容易逃脱。

靠近小屋时,我明确感觉到空气变得异常。南国的空气本来就湿黏,但这远在那之上,连走路都觉得痛苦。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抵达了小屋前,爸爸随即用这座岛的语言呼唤她:

「我们来了,出来好吗?」

只见女孩子如同鳄鱼匍匐前进那样爬到外头看个究竟,同时双手按着头。她光是听到声音就畏惧起来,可见她应该吃了相当多苦头。

「真想痛扁那帮人。」爸爸喃喃自语,我的心情也郁闷起来。

爸爸用她不可能听得懂的日文说:

「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你要跟我们走。我保证环境至少比这里好,你就当我们家的孩子吧。我绝对会照顾你到上大学为止,之后就随你高兴。看是要回岛上还是去住月球都是你的自由。如何,这条件不错吧?」

少女始终神情恍惚地看着爸爸,等到爸爸把手伸到她面前以后,她似乎理解了什么,虽然缓慢,但确实抓住了那只手。这一幕相当教人感动,本来毫无瓜葛的两人因为这样那样而牵系在一起了。这应该可以拍一出小剧场用的九十分钟电影吧。

但,既然场面很电影,那么有敌方角色出现当然也很电影。就在此时,正面出现一道长长的影子,抬头一看,丘葛纳(敬称应该可以省略了)举枪对准了我们。

「我就猜想你们会来。请你们就这样回去吧!然后我们彼此既往不咎。」

这时,丘葛纳脸颊的乌龟刺青发光了——在我看来仿佛是这样。

「既往不咎是吗?你真的非常精通日文啊!要不要来日本开个餐厅?」

「那种空气污浊天空狭小的地方就敬谢不敏了。哎呀,我做了那么久的向导,这还是第一次拿猎枪对着客人。」

枪口对准爸爸的脸。只不过,扣着扳机的手指并没有使力。这是当然的,因为丘葛纳想射的人不是爸爸,而是那个女孩子。

「先容我辩解在前,我完全无意歧视你们的文化。我这双眼睛看过禁欲主义的神职人员,也看过娶了五个妻子的酋长,两者并没有尊卑高下之分。但是,不管对方是什么教徒,我都不能赞同杀害这个孩子。」

「畠山先生,我非常明白您想说的话。但,这个不是人。生下这个的女孩是处子之身,可是她却生下了这个东西,因为魔性进了她肚子。」

「那个女孩现在怎样?」

「留下这个之后就离开村庄了。」

「真可怜,就连自己的丈夫是谁都不敢说。你们实行男方每晚到女方家过夜的婚姻型态,要是能顺利养大小孩,那对男女就算正式完婚;碰到经济不许可的情况,那个小孩就会被当成恶魔之子杀掉。这孩子应该是没有立刻被杀掉而存活下来的例外吧?」

丘葛纳放下枪,大概是盘算着「我就姑且听之吧」。

「我们日本人两百年前在农村也杀过无数小孩来控制人口。人类文化受生活能力所规定,就连杀婴这种风俗都有。但是这孩子几岁了?她已经懂事了。自己遭人怎样对待,她统统都晓得,这纯粹是蹂躏人权。」

丘葛纳浮现出一抹落寞的笑容。那张浮现在黑暗中的脸,教人联想到这一带流传的幽魂,其表情显示出交涉破裂。我甚至忘了聚集在脚边的蚊子,目光就是离不开那张脸。

奇怪的是,在我看来,男子的乌龟刺青就像在哭。

「您说的话我非常明白,我当然也反对虐待儿童,只不过——」

丘葛纳再次举起枪口对准我们。

「我再重复一次,那不是人子,并不是走婚生出的小孩。那是灾厄。而且,假如有人要夺走性命,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诅咒降临!」

「原来如此,就你们的文化来看,这孩子无法成为人。」

「算我求您了,拜托您收手,那个真的碰不得。就算现在没事,十年后我们轻易就会被那个当成食物。日本有那个专用的食物吗?」

「我一点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要是您敢带着那个逃走一步,我就枪杀您和那个。我已经豁出去了,不管怎样的灾厄降临都无所谓!」

爸爸不听这个最后通牒,他根本就不想听。他没想过自己会被枪杀,就这样往前要踏出一步。丘葛纳一边犹豫,一边将枪口从爸爸移向少女。

如果爸爸的勇气如假包换,那么丘葛纳的憎恶也是如假包换。他们的生活就建立在全力憎恨少女之上。

然而爸爸却要偷走那只成为牺牲品的羊。

扣扳机不用花多少时间。可是在开枪以前,丘葛纳忽然站不稳。

他的脚已经陷入了泥沼。

丘葛纳刷白了脸。他脸上写着:这种地方有泥沼吗?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土地背叛了他。他想要站稳,但脚反而陷得更深,整个人就这样逐渐陷没,最后连枪都掉了。

但爸爸看出正确答案,那并不是什么泥沼。

那是黑暗。

丘葛纳脚下出现的黑暗吞没了他。

这样讲或许有失检点,但这个现象除了神秘以外没有其他的形容。

Ta Moko也像空袭牺牲者那样烧得面目全非。刺青之龟在连盏街灯都没有的黑夜里发出了可说是悲鸣的声音。

不过,事情没有就这样结束。

丘葛纳想要抓住女孩子,仿佛在说着:要下地狱的话,你也得跟我一道去。

女孩子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一度挥开他的手。这是女孩子第一次表现出这样拼命的态度。她甩乱了头发,挣扎着要逃离那只大手。

那个女孩子跟我对上眼了。

这个任务并不是非我不可,要是再等一秒的话,鲁莽的爸爸应该就跳进黑暗了吧。

但跳过去的人却是我。

我奋力伸出短短的右手。女孩子注视着突然伸向自己的手,有如看到神不知鬼不觉靠近的毒蛇。不行,情况刻不容缓。

「跟我来。」我笑了。

在那种极限状态下,真亏我能做出那种表情,可见那个笑容有多么特别、极致、无可比拟。不然就来不及了,因为我这一生就这一次能够得到那个女孩子。

「我们一起回日本吧。呃~……」

我并不晓得女孩子的名字。我想她一定连名字都没取吧!所以我就用部族的名字来称呼那孩子。

「过来,茶茶。」

仿佛那就是正确答案一样,女孩子抓住我的手。

我顺水推舟拉了女孩子一把。

丘葛纳再度伸手要抓她。

但我和她知道那只手最后会扑空。

因为我朝女孩子伸出手——这个偶然已经改变了命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丘葛纳也明白自己大限已到。然后他大笑,那个笑表示放弃。

远处响起野兽的咆哮,盖过夜行性鸟类的鸣叫声,有如表示神圣仪式的结束。声音高得刺耳,一点都不像是从耳朵接收,而是有如毒针直接刺进头脑一样。

丘葛纳渐渐被他故乡的大地吞进去。

「看来我惹恼了魔性。算了,为日本生活增添一股新风格应该也不错。只不过,这风似乎强了点……」

最后竟然是我们这些观光客为他见证人生的结束。

然后,我们离开了茶茶族的村子。

爸爸真的坚持要收养这孩子。倘若我当时是国中生的话,应该会要爸爸头脑冷静一下。这跟央求父母养小猫可不一样。

但一度引燃欲望的大人无人能挡。爸爸立刻就跑到我们停留的那个国家的政府机关,动用所有人权拥护社团法人之类的关系,使出三寸不烂之舌。然后,不知道收养方是家庭这点是不是也有帮助,四天后就许可了。

日本方面也经过彻底调查是否为人口贩卖,碰到需要「在留资格」的问题,就去拜托那些称为行政代书的人。经过一番劳苦奔波以后,虽然被贴上「走住者」这种不太懂意思的标签,总之日本人「畠山茶茶」就诞生了。名字的由来当然是取自茶茶族。

当时我开心得差点要一步跳上天国,因为我多了一个妹妹了。身为独生子的我一直很向往「哥哥」这个词。

但,证明文件送来的那天,爸爸要我跟茶茶并排站在一起,这么说了:

「满泰,从今天起你就是『弟弟』了。」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茶茶明明就比我矮两公分!但父亲听了我的主张却一笑置之,说:「茶茶是大你两岁的姐姐。」另外还拿发育情形如何如何当理由,总之我就屈服在大人和文件的力量下了。

茶茶用只言片语的日文说:「我是……姐姐。」

这个姐弟区别后来明显左右了我的人生。不知不觉间姐姐身高超越了我,日文也马上就进步到母语的程度。

姐姐甚至还去上儿童英语会话班,小四时就帮一群来京都参观的欧美观光客说明路怎么走。他们有一半都以为姐姐是熟悉京都的相同人种。

事实上,姐姐真的很白。光论皮肤的话比较接近白人。虽然眼睛的颜色跟我一样,但说到那身好像被雪埋了三天的肌肤,就连我这个弟弟都会忍不住以羡慕的眼神偷看。

只不过,那仅限于姐姐睡着或不开口的时候。

姐姐讲话真的是超级恶毒。不知道是天生,还是受过虐待的境遇所致。总之她运用恶毒话的速度是普通话的三倍。

而且她知道怎么样才伤得了人。姐姐会透过表情的微妙变化来计算对方所受的伤害。

「满子妹妹呀,请拿饼干过来。」

这个家并没有满子妹妹这个人。姐姐常常讲这种话来使唤我,因为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所以她就这样取笑我。

我从小学就一直被人看成娘娘腔,是因为头发太长了吗?根据班上女生的说法,我的发型似乎叫Bob Cut。虽然我也想过是不是干脆剪短好了,却总是下不了决心。光是想像万一不合适时姐姐的笑声,我的头发就要变白了。

我从来不曾因为长得像女生而吃香,甚至还在电车上被摸过屁股一次。

姐姐明知道这一切,还故意叫我满子妹妹,怎么想都是她性格扭曲。不对,就是性格扭曲没错,真的。

可是,要是我反抗的话,姐姐就会讲更难听的话。所以我都是在自己房间小声嘀咕着「姐姐是笨蛋」,稍微发泄一下累积的怨气。

要是被她听到了,她铁定会做到让我再也无法去上学的程度。她会用那张充满自信的脸微笑,用不带任何敬意的敬语为我的人格刺进毒针。

姐姐很强。

她会流露一丝丝脆弱表情这种事,就我的记忆,顶多只有离家出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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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确认指南针在胸前的口袋后,就骑上脚踏车出发了。我讨厌上下学用的爱车被偷,所以是骑淑女车。

我的爱车过去被偷过两次,犯人则是京都市。我的车在车站前停了两小时就被拖吊,说什么「想拿回去就付两千元」,所以我现在都改停拖吊车开不进去的河漫滩。

我把脚踏车停在三条站前的河漫滩,停放时还差点撞到大白天就在那边情话绵绵的情侣。

假如姐姐现在正在跟男友卿卿我我的话,我就要痛骂她!

结果我进了二手书店。冬天在京都骑脚踏车下坡,手都会冻僵,所以温暖的书店正好适合歇脚。

手上的指南针转啊转地摆荡着,告诉我这附近很可疑。出门时还很晴朗的天空渐渐变暗了,看来似乎会下场雨或雪。

我不自觉加快脚步。指针旋转次数增加。不久,指南针就转得快飞起来一样了。

就是这里。但愿一发就中。

我放眼望去,检视四周。右手边是名为高濑川的小河,当然那里并没有脚踏车能够行驶的的河漫滩,只能稍微走下河堤而已。左手边是白天死气沉沉的红灯区。

忽然间,曲调悲凉的口哨声传入耳际。

那是茶茶族的祭典歌谣,在这个国家顶多只有我们家知道而已。那是姐姐从部族带回来的唯一一样东西。

姐姐常常毫无前兆地突然吹起这首曲子。「就算想忘记,就只有这个始终在耳边萦绕。」姐姐总是这样浮现略显自嘲的笑容

会吹这个口哨的人,在这广大的日本就只有姐姐一个,口哨声应该是从下面传来的。我从旁边的楼梯走下河堤。

可是,怎么看都没有半个绑着马尾像是姐姐的人。只看到一块表示这里曾是某座藩邸遗迹的石碑,一位似乎是观光客的红大衣女性正打量着那块石碑。

没中啊,原来是我幻听。

我在内心咂舌。想要在这附近找到人,简直想得太美了。指南针应该暂时没办法用了,没想到我甚至还幻听到姐姐口哨声,真是丢脸。

我不知如何是好,体温渐渐下降。就在我心想要不要再进书店一次时,手机响了。

是明海表姐打来的。

『看来你正为了姐姐的管教问题感到棘手呢。』

「手都快变仙人掌了。」

『我也尽棉薄之力帮你吧。』

我在七条站前等着等着,就看到一身夹克配单宁裤装扮的明海表姐来了。

左女牛明海,我不知道受过这位好个性的表姐多少次照顾。她现在依然以大一生的目光关心着还是国高中生的我们。

就连那个笨姐姐都对明海表姐另眼相看。不,应该说是倾慕才对。

要是姐姐可以进一步仿效表姐为人的话,我也就能够轻松一点了。明海表姐跟姐姐一点都不像。要说相同之处的话,顶多就是两者都有Y染色体。

「满泰就是长不高呢。」

「哪有,我长高两公分了!」

只见明海表姐哈哈笑了起来,说:

「两公分吗?这个年纪才两公分的话,果然还是有点发育不良不是吗?这样不妙喔。身高跟实祈根本差不多嘛。多喝牛奶吧,牛奶。」

才一见面,明海表姐的话就正中痛处。这个人虽然没有恶意,但偶尔就是会冒出那种一拳直捣腹部的发言。基本上,我们这个家族的女人统统有S倾向,例外顶多是不爱讲话的实祈表姐,不过那个人的歌词也是相当晦暗深沉。

另一个表姐实祈的兴趣是弹吉他。说是兴趣,其实水准已经可以赚钱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管乐社的姐姐似乎非常不喜欢她,老叫她不良少女。要论个性不良的话,根本没人比得上姐姐。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真会失踪呢。就像以前养过的仓鼠一样。」

明海姐姐的叹气立刻化为白烟升上天空。她把手放进毛领夹克口袋里,打起寒颤。看样子真的相当冷。这么说来那条单宁裤看起来也有点薄。

「如果是仓鼠的话还能关进笼子里,但要是我做出那种事而失败的话,我的人生就破灭了。到时候姐姐搞不好会给我套上项圈。」

「啊,她大概真的会这么做喔。之前她传简讯来,说她邮购了手铐。」

听到不该听的事了……这下我真的忧郁了起来。

「满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又拜托她用猥亵的吃相吃温泉蛋了吗?」

「啥?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等一下,『又』是什么意思!这么疯狂的事情,我连想都没想过!」

名誉遭到了严重损毁,所以我拼命抵抗。

「啊,原来不是啊。之前茶茶打电话来说她有烦恼,说是弟弟要求她吃蛋时蛋白要流出来。」

姐姐造这是什么谣啊,我抱头苦恼。

「好了,别沮丧、别沮丧,我也会帮你的,我们一起加油找到她吧。」

「谢谢。明海表姐果然是一族的良心。不过,反正这次是最后一次这样辛苦了,还请表姐多多宽待。」

「这话什么意思?」明海表姐眯起眼睛。

「这次姐姐要是再不反省的话,我就要跟她断绝关系,连找都不去找她。她要是这么讨厌日本生活,大可以赶快回国去。到时候要是被黑暗吞噬掉——」

「黑暗?」

「没有,没事……」

就算是喜欢神秘学的明海表姐,应该也不会相信姐姐曾差点被黑暗吞没。光是我突然多了个姐姐就已经吓坏一干亲戚了,根本就不可能告诉他们在南方岛屿上演的那场异常救出戏码。

那是我和爸爸的秘密。就连我都想相信丘葛纳根本是幻觉,人类不可能会坠入黑暗。

不过,不管她的出身特殊与否,我所碰到的困难都不会改变。下次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原谅姐姐。看是要去跟什么人过着甜蜜同居生活,还是要去漂泊流浪都随她高兴。

「好了,别激动、别激动。来,吃吃这个。」

明海表姐拿出Pinky要给我吃。虽然我无意接受她的怀柔对策,不过我还是收下了。

「我不能妥协。要知道姐姐每次跷家,妈妈就瘦两公斤。」

「她之前说刚好可以减肥真是太好了。」

「而且爸爸为了找姐姐,大学的课就得请假。」

「学生不是很开心吗?」

「我宝贵的假日也变成这样。」

「既然是为了可爱的姐姐,有什么不好呢?啊~满泰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继『国小历史教科书事件』之后。」

明海姐姐见招拆招地打消我的念头,真不愧是大学生。

补充一下,『国小历史教科书事件』就是我把姐姐谎称「绳文时代这个名称是取自英国的森文博七这位发现者的名字喔」信以为真,在学校出了个大糗的悲剧。我明明早就忘记了说。

「那家伙哪一点可爱了?明海表姐跟实祈表姐姐妹感情很好,或许无所谓,但我们家可是骨肉相争喔。」

明海表姐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嗯~」的一声双手环胸仰望着天空。

「虽然我有异议,不过算了。积怨就等找到她再说吧。」

「所言甚是。」我这么说完,重新取出指南针。似乎休息得还不够久,指针还不太能动。

「果然是那个指南针。我是已经习惯了,不过那到底是利用怎样的原理啊?」

我也不晓得。姐姐来日本以后,这个指南针马上就再也不指示北方了。指针总是不断旋转,然后忽然停下来,指示姐姐的方向以后,又开始旋转。越靠近姐姐就转得越快。我是在姐姐第三次失踪时发觉这可以用来找出姐姐的所在位置。

只不过,就像刚刚在河堤那样,指针也会对毫无关系的地方有所反应。也就是说,并不是「只对姐姐有反应」,而是「对姐姐也有反应」。原因不明。真要说起来,科学应该没办法解释这个只会指着特定的人的指南针。

最近这阵子指南针的正确解答率下降。有时是普通的十字路口、有时是平凡无奇的桥墩,也曾经对毫无关系的男学生有所反应。

另外,一度对特定地点有所反应之后,不管是指南针或是我都必须要休息。要不然短时间内都只会指着相同地点,而且全家就只有我能用指南针。在爸爸或妈妈手上,这就只是个普通的指北针而已。

「果然是出身地吧。会不会是肚子里面装了磁石?」

「我倒觉得搞不好是因为满泰跟茶茶意外相似,所以才会互相吸引。」

明海表姐又说了这种摧残精神的话。

「我实在笑不出来啦。要说姐姐跟我共通的部分,顶多就只有姓氏而已。」

「是吗。」明海表姐的回答显得怎样都无谓的样子。

「应该是地点有什么法则性。可是姐姐跟河堤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河堤在哪?」

「有藩邸遗迹石碑的地方,靠近闹区那带。我想想,高濑川?」

「喂喂,那带该不会是——」

明海表姐面带忧容。

「那不是以前发生过杀人事件的地方吗?」

「什么?」

一抹黑影忽然掠过心头。

「杀人事件是指幕末新选组的突袭吗?」

「不是不是,顶多几年前。新闻不是报过德古拉杀人吗?就是那个死者脖子上有巨大齿痕的案件。」

「呜哇,感觉跟【夺头杀人】一样恐怖……咦!」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脸色发青?」

我问明海表姐过去我依循指南针找到的地方。山中、桥墩、人烟罕至的山腰。

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其中几个我不晓得,但我想应该统统都是杀人事件的案发现场。」

如果有镜子的话,我应该会看到自己嘴唇发紫的样子。原来那些「没中」也是有意义的,这个指南针有如诅咒般指引出杀人事件案发现场。

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指南针也会指引出姐姐所在之处?

不知道是不是休息够了,指南针又开始微弱地旋转,偶尔静止下来指着东方。指南针指示是在七条通东边。

暂时搁下尚未理出头绪的不吉利现象,我们再度动身。一边挂心着直到昨天傍晚都还是那么晴朗,如今却随时可能变天的天空。

因为厚厚冬云的缘故,过了两点就看不到天空了,只有走在步道上的观光客笑声格格不入地响起。

要是因此能够排遣心情的话倒还好,偏偏却像是肚子被翻搅了一样,感觉真差。

一切都是指南针的错,诡异的指南针不该指引出姐姐的方位。

虽然我想应该不可能——这应该不是对将要遇害的人有所反应吧?

这只是假设喔,姐姐在茶茶族的村子一直被当成魔性之子,而巫医在当地并不稀奇,所以或许会有人憎恨诅咒姐姐,然后那个诅咒如今发动……

一旦起头,就会一直往坏的方向想下去,我甚至想起了昨天傍晚的电话。

打电话来的那个人也不报上名字,就问姐姐回家了没。为什么对方要担心姐姐是不是回家了?

是不是那时候姐姐就已经卷入了事件……

「满泰,要镇定。」

明海表姐搭着我的双肩,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你担心茶茶,可是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也无济于事喔。」

明海表姐说的没错。

「对不起,我不小心发呆了。」

没错,不鼓起勇气就无法前进。

走在前头的明海姐姐臀部线条毕露的单宁裤,我就靠着那个前进——手拿着京都市内地图。

「我看看,从这里南下以后往东进入旧住宅区,就会进入山区。再继续走下去就会到隔壁的山科区。」

七条通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南北向的东山通。沿东山通南下,进入往东延伸的坡道,沿途可见传统和果子店或昂贵寿司店,但再走个三分钟以后,景色就转变为没落的住宅区。

明海表姐提供了「据说在前面竹林里发现了*坂上田村麻吕的墓喔」这样冷门的话题。她大概是顾虑到我,怕我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译注:为平安时代武将,相传是清水寺创建者。)

「坟墓吗……指南针果然是对尸体有反应?」

「喂喂,满泰,要是连千年以上的尸体都行的话,指南针就哪个方向都指不了了。」

通往山腰的坡道到底以后分成三叉路。正面是高尔夫球场的私有地,挂着车辆禁止进入的铁链,右手边则是平缓的下坡,通往山科市区。

指南针要我们往右走。

我们再度沉默,无视旁边的网球俱乐部大门往前走。

冷冰冰的东西掉在手上,是雨。慢性好转的天候正式恶化了,我后悔自己没带雨伞就出远门,此时的天空也随着雨势转暗。

我眺望景色,右手边的护栏外就是山谷,左手边是竹林。随着我们越来越接近竹林,指南针旋转次数也逐渐增加。自从进入下坡后,别说是路人了,就连半辆车都没开过。

刚好位于发夹弯内侧的护栏锈红如出血。明海姐姐二话不说就跨过那道护栏,我不得已也跟了上去。

竹林入口堆放着电视机、洗衣机等大量非法投弃物,弄得脏兮兮的。南天竹的红果实像守卫一样垂了下来。我拨开枝条前进,手屡次沾到雨珠。

这环境看起来就像是会放置尸体的地方。

早就可以折返了,不会有人离家出走跑到这种地方来。但我依然急着向前进,因为我很害怕,我总觉得姐姐的尸体就在前方。

垃圾山一绝迹,竹林变得茂密起来。地面软得只要脚一踩就会稍微沉下去。入口似乎位在阶地高台上,竹林就一阶一阶地延伸到下面。

那个阶地上有个人影。

我差点就要大叫出声。

那是穿红大衣的女性。在河漫滩看着石碑的红衣女。

「那个人,刚才也在高濑川。」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来探访田村麻吕之墓的历史学家?」

「这种事有可能吗?」

「有的话就给你五万圆。」

我们凝神注视着红夹女的动向。我不觉得这么做合法。红衣女始终安静,也不撑伞,像死了一样杵着不动。

「……满泰,你看那个。」

仔细一看,红衣女前面,有个人倒在地上。人?真的可以称之为人吗?

都生苍蝇了。

不可以待在这里,要是不快逃,会有大麻烦。

但是,还不能回去。

「要确定那不是姐姐才行。」

那不可能是姐姐的尸体,姐姐不可能会倒在那种地方生苍蝇。那个高贵傲慢的姐姐不可能会允许自己生苍蝇,要我拿头打赌也行。

所以我必须化确信这是事实才行。

我倚着一根竹子支撑身体,缓缓往前探出去。

「太危险了!」尽管明海姐姐这么警告我,但我现在恕难从命。

因为红衣女挡住的关系,从这里看不见,要再往前一点才行。啊——!

我靠得太用力了,竹子发出了沙沙声。女子瞬间转过头来,眼神强悍得光看就能杀人。只是这样,我的魂魄就缩成一团。我就像被射下来的鸟一样失去支撑,滑下斜坡。

好死不死偏偏滑到那个人脚边。

「你在做什么!满泰你这个笨蛋!」

后面传来明海表姐的声音。我犹豫了,该说「救我!」还是「别过来!」呢?然而不管选哪个都一样,因为我在发抖,根本发不出声音。

「满泰,我现在就过去!」

明海表姐冲下斜坡,我也设法要站起来。

但,明海表姐的霸气和我的抵抗最后都是白忙一场。

因为女子举起双手,摆出毫不抵抗的姿势,脸上甚至挂着表示友好的笑容。

明海表姐提高警觉,以防这是个陷阱,但女子弯下腰来坐在地上以后,明海表姐也放松了警戒。

接着女子说了奇妙的话:

「你们不是会员吧?」

「「会员?」」

我跟明海表姐异口同声说道。

「伤脑筋了……光说我不是犯罪者,你们也不会信任吧……看来也没别的选择了。」

她思考了几秒钟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做出了结论,从皮夹取出一张卡片给我们看。上面写着:

【看尸体会】

这行字。

我的肩膀紧绷,这个会从名称上看就不正经。

「【看尸体会】,通称【死见会】。是个找出丢弃或掩埋在山里的尸体来鉴赏的集会。」

她滔滔不绝地讲起奇妙的事:

「这并不是犯罪组织喔,我们跟警察甚至还暗地合作,一旦发现事件被害者就会通报警方。当然,好的尸体是不会告诉他们的。」

我们跟不上这个有如白日梦的事情发展。仿佛一松懈,三魂七魄就会逃走一样。自从发觉指南针的法则以后,常识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最近常来这里,因为这座竹林是夺头犯的工作地点,然后就发现又多了一个人。」

我想起此行的目的,赶紧探头看尸体。苍蝇一哄而散,留下一具头像是被扭掉的尸体。

我整个人不由得往后缩。我根本就不习惯真正的尸体,顶多在丧礼看过两次而已。所以像这样突然就目睹死状异常的尸体,我实在受不了。

而且还是被夺头的。

幸好光看体格就可以确定这是成年男子,绝对不可能是女高中生的尸体

「太好了……」这句话不禁脱口而出,我立刻从尸体身上移开目光。

「太好了?」

那个人没漏听这句话。

「为什么你们会到这种地方来?」

我当场语塞,我说不出「我正在找姐姐」这件事。因为我根本没理由解释我为什么会找姐姐找到这种地方来。

这次轮到我们被怀疑了,我都不小心忘了我们自己有多异常。

「我们在找人……然后就凑巧来到这里……」

心情就像是被迫招认自己恶作剧的小孩子。虽然这跟恶作剧天差地远。

「是吗?你们最好小心喔,毕竟搞不好会被犯人盯上。」

红衣女虽然一副并不采信的样子,但似乎也无意质问,话题就此结束,暂时得救了。此时我静下心来一看,这个红衣女人还很年轻,感觉不是OL就是大学生。然而我讨厌喜欢尸体的OL或大学生就是了。

「不过你们好像也在高濑川那边出现过。」

咦?明海表姐露出了非常可怕的表情,我一定也露出了类似的表情。

我慌慌张张地告诉女子我们去过的地方。山里、后巷、刚才的河边……

「你们果然也是同行吧,那是这一、两年跟夺头案有关连的尸体发现的地点喔。」

她深感吃惊,我们也一样。

这个指南针只会对特殊的尸体有反应,以及离家出走的姐姐。

这时她的声音顿时变得冰冷。

「你们到底在找谁?」

是我多心了吗?我从她身上感觉到近乎杀气的气息。

这也难怪,要是立场颠倒的话,我也不会放过这种可疑人物。

我想早一刻离开这个地方。虽然一堆事尚未搞清楚,但跟这个人扯上关系太危险了。

我怕得连红衣女的脸都不敢看。但就算想要逃跑,脚却不听使唤。

「要是不能讲的话,倒也无所谓。毕竟我的行为也近乎犯罪。」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她不打算继续追究。我希望事情就这样过去。

「既然都有爱看尸体的团体了,有寻找尸体的姐妹也不奇怪。」

「姐妹?」我愣住。

「对,那边那个是姐姐。」她指着明海表姐,然后指着我说:「这个是妹妹。」

「不对!我是男生!」

我满面通红地否定。在这种雨淋淋的昏暗竹林里面被误认成女生,真是太掺了。

「那件不是女用大衣吗?」

正好说中弱点。

「这、这是姐姐不穿给我的。」

看来果然会看的人看了就知道男生穿这样很奇怪。以后我不要再捡旧衣服来穿了,自己去买一件比较好。

「我们在找他姐姐。」

明海表姐前进一步。

「然后我们就不小心跑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了。请问,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告诉我们详情呢?」

一瞬间我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明海表姐居然拜托这个可疑的人提供消息。

「等一下,明海表姐!」

唯独这件事我不能放任明海表姐一个人作主。

「不要啦。那、那个……毕竟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

红衣女像魔女一样笑了。

「那孩子似乎也这么说了,真的好吗?我或许是夺头案的犯人喔?」

「有句话说,就算从杀人犯身上也能学到如何研磨刀子,虽然意思是有点不一样。」

明海表姐堂堂说了: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我们已经知道得太多了,不能当作什么都不晓得。假如你是犯人的话,就算在这里分开,你还是会再追过来吧?」

明海表姐简单就反笑回去。这个人到底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她以前似乎也为了妹妹实祈而发生过什么事。

但这个女人跟当地不良学生可不一样啊!

「回去吧。夺头案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关系喔,满泰,这可是你亲~爱姐姐的线索喔。」

明海表姐的话贯穿我的心。

我的表情五味杂陈。

这种线索说是一生一次也不为过。这个女人或许能够告诉我姐姐所在之处和指南针的秘密。

但,我不能为了任意妄为的姐姐,害明海表姐身陷危险。

虽然这样对不起姐姐,但现在不管怎样都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姐姐根本就——」

明海姐姐捣住我的嘴,手冰冷而柔软。

但阻止我继续说下去的是明海姐姐的眼神。那令人联想到不为人知地悄悄燃烧,就算践踏也不会熄灭的火堆余烬。

「就算是撒谎,你要敢说那种话,我绝对饶不了你。」

明海姐姐轻易就看穿了我那种小孩子演技。她那张成熟大人的笑容比发怒还有效。

「满泰只要想姐姐的事情就好了。我是大学生,至少照顾得了我自己,希望你不要妄加顾虑。再说你们姐弟不是还没断绝关系吗?」

没错,我说过下不为例。

茶茶还是我的姐姐。

不能给身份不明的男友候补,甚至是杀人魔抢走。

「对。」我静静点头。

「所以,就麻烦了。」

明海姐姐朝神秘女子行了徒具形式的一礼。

「好、好,我接受你们的委托。不过,要不要换个地方?毕竟这里是私有地。再说——」

红衣女子摸了摸那头波浪卷发。应该是在确认有没有湿掉。

「你们也不想一直待在尸体前面吧?天气差不多要变冷了。」

手表指着三点半。

不知何时雨也停了,微微透出天光。

离竹林三分钟路程的废屋旁边,停放着大姐姐的平价轿车。

红衣女子说:「这是我的爱车DEADEND号。来,坐上来吧。」于是我们就任凭身份不明的赏尸客主宰我们的去向。虽然无关紧要,不过我还是要说这车名真是触霉头。

我起先还在脑中模拟着要是她带我们到无人的地方去该怎么办,不过仔细想想,像这样后座载着两个神秘人物,她的风险一样也很大。

我看着指南针排遣心情,指针一直旋转。看来夺头尸造成的冲击相当大。夺头案,还有总是指示姐姐方向的指南针。

姐姐,拜托请你一定要活着。我还有一大堆怨言要跟你讲。

车子就这么下了山,来到隔壁区的山科站前。红衣女把车停在车站前的地下停车场。我也把不停旋转的指南针收进胸前口袋。

「这个车站前有我常去的店。」

我们就这样被带到站前广场一家半店面半摊贩的可丽饼店。店内播放着古早动画的曲子,生意似乎不太好,店前的塑胶桌门可罗雀。

我们一靠近,店员就朝气十足地大喊:

「啊,杂货铺老板,好久不见!」

大姐姐也不落人后:

「嗨~!小边,生意好吗?」

「托您的福,凄惨无比,简直是穷神御用商人了!店长稀疏的头发更稀疏了。杂货铺生意怎样呢?」

「杂货虽然跟往常一样赚不了钱,不过我又靠股票小赚了一笔喔,大概五百万圆左右。」

「要不要干脆换『股票』当职业、把『艺品』当兴趣好了?」

「不行不行,职业跟兴趣不能混为一谈。话说,为什么要放往年动画歌呢?」

「今天摇滚少女中午前就回去了,所以音乐也要自己准备。然后——」

「那个,抱歉在两位聊得正起劲时打扰,我们可不可以点餐?」

明海表姐,干得好。要是放着不管,这两个人应该会一直聊无关紧要的事直到关店为止。

明海表姐果然点了肉桂糖可丽饼,她这个人真的超喜欢肉桂。因为可丽饼比我预期还贵,所以我也点跟表姐一样最便宜的——啊,忘记带钱包了。

杂货铺老板说:「我要小仓红豆可丽饼,放在纸盘上。再来三杯香甜焦糖奶茶。另外,三个人的钱用这个一起结。」并以非常熟练的动作拿出一张樋口一叶,递给小边小姐。(这讲法会不会很奇怪?)(插花:应该是指钞票上的人物名)

她要请客耶,或许是个不错的人喔。可是,为什么是纸盘?

理由马上就揭晓了。

「来,肉桂糖可丽饼一份!」

小边小姐精神抖擞地递出可丽饼。但那不知道该说是卖相极差、还是该说失败作,总之形状实在不怎么样。

撇下看着肉桂味可丽饼糊煎成的物体发愣的我们,杂货铺老板接过了放在纸盘上疑似红豆馅加可丽饼糊煎成的物体。

「小边弄可丽饼的技术始终没进步呢。不过味道倒是很正常,别在意。那么我们也该自我介绍了吧,我的名字是汤浅彰子。」

汤浅彰子连珠炮似的——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换气——讲述自己。职业是进口杂货铺的店主,经营总是赤字。但她家却住在自动锁的大厦八楼,养了一条蛇,拥有两辆车(这大概是拜股票之赐)。衣服首饰因为本身买卖进口货的关系,开销相当省。出于兴趣会帮人占卜。有考虑过要不要靠这行维生,不过人际关系处理起来很累,所以就放弃了。喜欢的音乐是世界音乐。讨厌爱装模作样的乐团,特别是所谓的耽美视觉系。

「因为他们的歌词根本就停留在国中生程度嘛。阵阵吐息过头。世界终结过头。玻璃碎过头。我疯狂过头。心跳得胸瞠爆裂过头。再也无法回到那时过头。冰冷的雨下过头。追逐彩虹过头。蔷薇绽放过头。樱花凋零过头。追求永远过头。都会冷漠过头。内心空虚过头。长夜漫漫过头。独裁者出现过头。诈欺师也出现过头。写入基因过头。我坏掉过头&弄坏你过头。记忆鲜明过头。隐隐作呕过头。刀子捅过头。声嘶力竭过头。樱花凋零过头。内心留刺过头。仰望天空过头。还有就是……」

「樱花凋零过头出现了两次。」明海表姐冷静指出这点。「汤浅小姐其实本来也是粉丝吧?」

「才不是。那时候的我……对,已经坏了,胡闹的时代结束了。季节总是会转变的。」

「请问,【死见会】跟这有什么关连?」

明海表姐似乎有点想发飙。

「咦?并没有关连啊。」

「没有你还讲!」

明海表姐咆哮。

汤浅小姐似乎也觉得不妙,于是开始讲起【死见会】的事。

就从「那个会是脱离了爱好者常轨的兴趣」这种听起来就很有可能的事情讲起。

某个少女时代曾偶然目击遭辗毙尸体的女人,开始会悄悄寻找尸体拍照留影。据说她相当有实力,同道中人看到她的收藏都会不自觉发出赞叹声。

后来时代转变,进入了人手一部电脑的时代。她开始透过电脑网路募集兴趣是看尸体的人——跨越了「这种事真的可以吗?」的伦理纠葛,与「要是快乐杀人者来了该怎么办?」的恐惧纠葛。

「结果出乎意外。」汤浅小姐说得好像是自己的功劳一样。

没想到隐性爱好者潜藏于全日本各地,赏尸客纷纷跳出来表示自己也是爱好者之一。后来人聚集太多,再也无法正大光明使用网路,于是他们就转入地下。新人会者必须要有内部成员的推荐。然后【死见会】就此成立。

虽然说是推荐,单是会员认识的人还不够。

死见会要求踏绘。门户只为那些拿得出与「看尸体」这种快乐代价相应的社会地位当作赌注的人而开。他们讴歌着「我们并不是异常者的地下组织,我们是追求真美者的集会」。

会员利用假日搜索尸体,一旦发现,讯息就会透过会员专用邮寄名单发布。禁止触碰尸体,冒渎死者的行为也同样禁止,违者立刻放逐。无论是财政界要人或县议员,会员一律不分贵贱。

从全国收集来的尸体图片,举凡损毁的、乍看跟生者并无二致的、身体一半不见的,可说是包罗万象。

汤浅小姐的经历「经营杂货铺」就社会地位这点来看,能不能符合要求实在很可疑。本来应该会被随便打发走才对。

但她那年的收入约五千万,拜股票之赐。

汤浅小姐摆出娇滴滴的眼神,浮现笑容。

「那么轻易就赚大钱,这世间简直有问题。」

汤浅小姐讲话虽然平铺直叙,却显得有点得意。那听起来之所以不太让人觉得像在挖苦人,应该是她的人品使然。她在我们之间似乎没有筑起任何墙壁,至少是我所感觉不出来的程度。

接着话锋顺便转到了这一带的传闻:将一心求死的人消除得一点都不剩的嘱托杀人业者、在七条山中变成根本就不存在过的高中生……不知不觉间千年古都笼罩在死的气氛之下。

汤浅小姐的话就到这里结束了。

「那么接下来就换讲你们姐姐的事了。」

虽然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一旦要开始说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起。我不得已拿起了奶茶,不过早已完全冷掉了。

这时有手放到我腿上。

然后,明海表姐小声说了「加油」。

「好。」

于是我的心情就放松了。

「我姐姐从以前就有跷家癖,每年会有一、两次突然不回家。国中的时候甚至被同学看到她跟陌生男人走在一起,引来了她在援交的流言。当时我也被迫出席家庭会议。

可是姐姐一再重申那是误会。她说:我们或许无法理解,但离家出走是有重要的目的,况且要是自己有办法戒掉的话,她也想戒。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姐姐上高中以后,离家出走的间隔就拉长了。但昨天姐姐暌违一年离家以后就没回来了。」

小边小姐跑来插嘴:「请问需要水吗?」但汤浅小姐面带笑容举起左手说「待会再喝」制止她。

「我明白概要了。那么,为什么会跑到那种危险的竹林去?」

汤浅小姐的眼睛像是要看透我眼睛深处。我看得出她毫不犹豫要进入核心,这个人的目标显然就在那里。

这单刀直入的攻击杀得我不知所措,汤浅小姐为什么想知道那个理由?

「单纯感兴趣而已」——如果是这样,那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也很有可能是「要除掉知道太多内情的人」。

我害怕了起来,窥探明海表姐的脸色。

「最要紧的是姐姐不是吗?」

明海表姐敲了我额头一下。

我心想,这就是国中生跟大学生的差别吗?明海表姐不容许那种依赖别人的软弱生活方式。

既然想救姐姐,就必须由我下决断。

我从胸前口袋取出那个。

「是这个不可思议的指南针指引我的。虽然或许该称之为死神指南针。因为这个东西只会对夺头案尸体所在地点、或是姐姐所在之处有所反应。」

汤浅小姐专注地看着指南针,有如古董当前的鉴定师。

指南针咻咻咻地剧烈转动着,仿佛很高兴遇见汤浅小姐。

等一下。

为什么指南针还在旋转?

这附近有夺头尸体吗?怎么可能。这么说来,指南针在车上也是转个不停。

那么,指南针所反应的东西就只有一样。

「真的耶。真会转。唔~嗯,神秘。怎么说呢,就像是『万花筒底下的景色,你看起来变成了七个』的感觉。」

没错,这个受诅咒的指南针真的转个不停,就跟在河边时一样剧烈。我那时还以为姐姐在那里。

说到这个,为什么我当时会认为姐姐在那里?

是河漫滩的口哨幻听。不可能会听到的茶茶族歌。

可是,要是那并不是幻听的话呢?

拼图一片一片拼凑起来,整件事巧合到一种阴森的程度。但,要不是这么想就说不通。

下一步我该怎么走才对?

汤浅小姐不知不觉间转变为职业棋士般严峻的表情。为了说出下面这句话,无论如何都需要那样:

「我恐怕知道你姐姐在哪里。但老实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由你主动去见她。你姐姐过几天一定会回来。到底你是该等她回来,还是该去追她,这我实在没办法说什么。」

我的答案已定。

战斗啊,满泰。为了姐姐。

「我明白了。那个,明天方不方便约个时间带我到姐姐那里去呢?碰面地点要不要就约在这个车站前?」

「我是无所谓,几点比较好呢?」

我随便指定了下午时间,表示今天就到此散会。眼看事情突然落幕,明海表姐虽然吓了一跳,不过黄昏提早逼近,该说的也都说完了。

「那么我留一下联络方式。这是我店里的名片,我在这边写下手机号码。要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就打这支。」

我把写着自己手机号码和名字的纸片递给她当作交换,接过了那张重要的名片。

「我叫作畠山满泰。」

我的战斗很有我的感觉,非常安静地开始了。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回程车内,我跟明海表姐腿并着腿挤在地下铁狭小的座位上。明海表姐一直朝我投以怀疑的目光。从她的大腿处也传染这种情绪给我。

「我始终觉得满泰做了多余的事。」

「才没那回事,我这么胆小。」

我随便敷衍。

「你绝对不可以单独一个人跟那个人一起行动喔!」

说着说着,明海表姐要下车了。她要从这个站转乘公车北上,我则是把脚踏车停在隔一站的三条站前的河漫滩。

「听好喔?你要是敢在摆脱我之后立刻折回去的话——」

「请放心。要是明海表姐不借我,我就没钱搭电车折返。」

「对喔,你没带钱包。」明海表姐也苦笑了。

我照约定回家,时间是六点十五分。

从昨天开始,跟姐姐一样是图书股长的男生就没回家——我一回家,妈妈就跟我讲这件事。听说他跟姐姐从小学就认识,所以昨天那通电话应该也是那个人打来的。毕竟他直接叫姐姐的名字。

「她跟那家伙私奔了!」看到单方面气那个男生的爸爸,我觉得爸爸也真悠哉。如果事情就仅止于私奔那么简单的话,我也就用不着逞威风了。不过换作是我听到姐姐私奔,我也会大受打击吧。

但是,如果是私奔的话,那个男生不可能会打电话来问姐姐回家了没。

姐姐并不是离家出走。

这一年来,姐姐从来没有擅自跷家过。姐姐也尽自己所能,努力要停止离家出走。

也就是说,姐姐是被带走的。

在客厅待不下去的我,不知何时逃进姐姐的房间。

就算不想看也还是会看到姐姐的书桌。上面放着一本以工整楷书写着「国语高2」的笔记本。姐姐就只有字像是被神明监视那样写得非常用心。当我看到姐姐国中时参加书法比赛得了金牌,就学到了「心不静就写不出好字」这种话是骗人的。

我翻开笔记。端正的字就像佛经一样密密麻麻。右上角日期栏最后填写的日期是在三天前。这天姐姐在想写什么呢?

她大概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两天后竟然会回不了家。

忽然间,我看到栏外有一行难得写得潦草的文字。

内容如下:

☆离满泰生日还有一星期☆

果然是姐姐,连我讨厌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

拜这所赐,我根本就不敢公开我的出生日期。女生要是听了,难保不会认为我是在胁迫她们给我巧克力。而且姐姐也爱说「今年的本命巧克力要给谁呢,满子妹妹?」来寻我开心。

可是,每年姐姐都会买点什么当礼物送我——一边仔细盯着钱包里头说「这是抚民政策。」

今年她打算买什么给我呢?

反正一定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去年也是给我一双穿了会变成像怪兽脚一样的怪拖鞋。

「看,满子妹妹要是穿上这种可爱的拖鞋,大家都会迷得神魂颠倒喔。要知道人都老得很快,所以你要趁早累积经验。别担心,只要好好化妆,任谁都会当你是满子~不然,要不要跟我一起洗澡?小学四年级以前不是都一起洗的吗~」

真的都没什么好回忆啊,我叹气。她总是说些讨人厌的话害周遭的人困扰,不知道擅自跑到哪边去不回家,有时候光看到她就火大。

所以我现在也被姐姐弄哭了,为了一行潦草字迹掉眼泪。这样简直就是勒索眼泪嘛。

尽管这样,我有帮助畠山茶茶的义务。

因为远在十多年前,我认了茶茶这个姐姐。

吃过晚饭后,时间是七点十五分。NHK新闻正好报到一半。我在自己房间拿拿出手机和刚才拿到的名片。

「我是汤浅。怎么了吗?怎么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去的时间不寻常,从声音听得出她有些困惑。

「那个,我之前忘了一件对姐姐来说非常重要的事……真的非常抱歉,如果时间许可的话,可不可以请汤浅小姐现在带我一个人到姐姐那里去?」

听到这句意想不到的话,汤浅小姐现在应该目瞪口呆吧。

「十点或十一点都没关系。总之拜托尽可能早一点。拜托了!」

「我知道了。既然你那么坚持,我就带你去。那么,约在哪里碰面好?」

我看向摊开的地图。

「那里刚好离我家也很近,八点半在——」

我指定了山科站附近的神社。

轿车比预定时间早了三分钟,在住宅区里的神社旁边停了下来。

汤浅小姐走进境内看我来了没。

我从石鸟居后面跳出来。

瞄准了汤浅小姐背后。

「不许动。」

讲不惯的命令句有种奇怪的感觉。

「要是乱动,我就启动电击棒。拜托请你听我说。」

「我知道了。看样子,我是不是被怀疑了?」

就算到了这种时候,汤浅小姐依然沉着冷静。太好了,毕竟要是她大声吵闹的话,到时候就算这里再怎么人烟稀少,我也不得不用电击棒要她安静下来。

「对,我认为汤浅小姐就是夺头案的犯人。」

「既然都被抓到了,能不能告诉这个可怜的嫌疑犯逮捕的理由呢?」

「好的。我判断是汤浅小姐的根据就是那个指南针。」

我集中精神提防她突然攻击,突然发现明明是二月,身体却热了起来。一个不好甚至会冒汗。

「还记得吗?我在山科站给汤浅小姐看那个指南针时。」

「那时候指南针拼命转呢。」

「没错,那个指南针当初在竹林高速旋转。那个转速到了山科站前依然健在。这就奇怪了。」

我都不知道原来拿着武器一问一答是这么消耗精神的事情。

「这话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离尸体那么远以后力量会减弱。在车站附近或许也有无头尸,但就算是这样,反应也太强烈了。于是我就发觉了。

这个指南针从一开始就是对汤浅小姐本身有所反应。

这么一来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指南针就算离开竹林的尸体也依然旋转。那么,明明就不是尸体,却能带给指南针那么大影响的东西会是什么?你不觉得『犯人』这个答案是最有可能的吗?」

「这说法真有趣。可是,我并没有理由引发杀人事件呀。」

「【死见会】的尸体鉴赏、仪式需要拥有灵力的人,理由随便想都一大堆。当然也有可能是单纯的快乐杀人。」

「就算列出再多状况证据我也无法信服,清者自清。」

「那么,为什么你吹口哨哼了茶茶族的曲子?」

我看得出汤浅小姐发出了类似不成声的叫喊声。

「我之前没说过,我的姐姐是出身自茶茶族这个非常不知名的南方岛屿部族。知道那个部族的歌的人,在日本就只有姐姐一人。今天我在高濑川听到了那个口哨声。我起先怀疑那是幻听,认为都是因为我一直想姐姐的事情才会听到不可能听见的声音。

但我好好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以后,发觉并不是那样。因为那里有汤浅小姐在。与其当成是幻听,判断是别人吹的比较合理吧?」

汤浅小姐一句话也不辩解。也不找「因为我是杂货商,这点小事当然知道」这类难看的借口。

「我之所以挑这种没人的神社碰面,就是为了引你出来。你得知我姓畠山时,应该觉得很巧合吧?因为我就是你前天抓到的女生的弟弟。另一方面,你判断如果可以灭口就最好灭口。所以我才特地出来当诱饵。结果成功了。」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去自首就好了吗?」

明明就没人在看,我却摇了摇头。

「不,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像电视新闻那样,杀了几个人、或是动机为何之类的事,我都无所谓。只要你能这么对我说就好了。

说:姐姐还活着。」

虽然听起来很蠢,但我就是为了听这句话才甘冒这种危险。

这下要是姐姐被杀、我也被杀的话,坏心的神一定会哈哈大笑吧。

「我是有根据的。那种切断首级的方法靠普通力量根本不可能办到。你应该是把掳来的人在自家或某处杀害以后,再搬到竹林这类的地方吧?……那么,你应该会让被害者活个一天左右才对。」

这根本就不是根据。要避免事迹败露的话,应该在当天就杀害比较自然。但是,我不可能承认那么绝望的推理。

姐姐还活着。然后就算获救,劈头第一句话依然是骂人。

「拜托,请你给点答复。畠山茶茶还活着、还没杀掉她,请你这么说。这不是很简单吗!」

汤浅小姐发出了类似失笑的笑声。然后——

「原来她叫茶茶呀。畠山茶茶还活着喔!」

紧张顿时松懈不少。我甚至想感谢犯人。

「看来姐姐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汤浅小姐语带关怀地这么说了。

「才没这种事。」

我应该可以稍微出口怨气吧。

「咦?」

「那个人任性得难以置信、满不在乎地做些惹人厌的事,偏偏在某些地方手腕高明、占尽便宜,在我这个弟弟看来,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烦的人了。」

「你姐姐好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呢……」

「这也没办法。因为这是我自己招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

「把姐姐从南方岛屿带回来的人是我。所以,就算姐姐给我找了一堆麻烦,都是我的责任。因为姐姐是属于我的。」

我讲到一半自己都觉得「真的假的」,但这该说是毫不虚伪的感情呢?还是深层心理呢?总之应该就是那类东西吧。要是有人问我为什么姐姐重要的话,我也只能回答因为她属于我。

汤浅小姐优雅地吃吃笑了。我实在看不出她有犯人的自觉。

「我跟你说,我的鼻子非常灵,所以我知道你跟你姐姐很亲密。你叫满泰吧?你身上充满了你姐姐浓浓的味道喔。」

这形容真是教人害羞。我的脸顿时发烫,眼睛看向膝盖。

「姐弟味道还可以这么浓密,可说是奇迹。看来你们很要好。」

「请、请你不要这样。」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我的极限。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这、这种时候会是谁打来?我没有手可以接。反正不是爸爸就是妈妈,我突然跑出来应该吓了他们一跳吧。或者是明海表姐也说不定。

可是,万一是姐姐打来的话……

不可能,姐姐应该被汤浅小姐抓起来了才对。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傻到留下手机——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犯人喔。」

在我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以前,电击棒已经在汤浅小姐手上了。然后,当我想起要呼吸时,我们之间已经拉开了五公尺的距离。

她的动作只能说是神乎其技。这个人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她在各种方面都十分破格。

我之前都被她耍了,就凭一把电击棒根本不构成威胁。

「我不会对你下手,快接电话。」

事到如今我也无意反抗,于是战战兢兢打开手机。

来电者名是「姐姐」。

我连忙按下通话键。

『满泰,怎么这么慢才接电话。居然敢让姐姐等,真是好大胆子。要我拿刨刀帮你刨掉那张厚脸皮吗?』

是姐姐。说话「恶言先于要事」,就只有姐姐一人。

「我很担心你耶。找我到底什么事?」

『那还用说吗,我是怕我离家出走又害你们担心才联络你的。』

「已经在担心了啦。妈妈从昨晚开始就完全无心做家事了。」

『真是非常非常对不起。』

姐姐对父母毕恭毕敬。反过来说她只有在父母面前才懂得礼节。就某种意义,也不是不能说她忠实地实践了儒道教诲。

这时,从电话传来——

『哈啾!』

这样豪迈的打喷嚏声……是男生的声音。我就是觉得很在意。

「在你旁边的是男人?」

『你…………你用不着鸡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我既不是不检点也不是不知廉耻的女人!我一向秉持着清纯的交往,这个色满泰、妄想家!』

「这么说,现在在你旁边的那位就是那位清纯的交往对象吗?」

我试着套她话。

手机传来高八度、软绵绵的声音。猜对了吗?不对,并不是,这是不慎触怒姐姐时的气氛。

『满泰,有个故事说:某国独揽大权的大臣某天说要献良马给国王。可是,据说那怎么看都是鹿。王和臣子都屈服于大臣的淫威,什么也不敢说,但其中一位朝臣不小心说了「那是鹿喔」。隔天,那个朝臣就被随便安插了个罪名遭到处刑。

聪明的满泰应该晓得这个故事的涵义吧?沉默是金。真是的,爸爸跟妈妈明明就那么出色,真不晓得满泰到底是模仿谁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身边就有个模范姐姐。」我也报一箭之仇。

『哼!满泰,等我回去以后,我要好~好处罚你。你要是不想受罚的话……我想想喔,就把我的房间打扫干净。记得要用吸尘器,窗户也要用清洁剂擦过以后再用干布擦拭喔。』

「然后,吸尘器要连角落都不放过对不对?」

『看来有点进步嘛。』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拜托你不要那么心急啦,好像这通电话就要变成永别了似的。』

我好像看到姐姐在电话另一头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从来不曾觉得「离别」这个字眼听起来是这么残酷。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姐姐好像会离我远去,到我伸手不及之处。

「姐姐,什么永别?真是乌鸦嘴。」

『咦……讨厌啦,你怎么真的怕起来了?我是畠山家的长女喔,当然会回去。所以,请不要担心。就这样。』

「姐姐!姐姐!」我的不断呼喊,被表示通话结束的「嘟——嘟——」声挡掉了。

姐姐并没有回答我「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问题。

「情况怎样?」汤浅小姐略显不安地问。

「姐姐情况不妙。」

不管谁怎么说,这都不会错。

「她向你求救了吗?」

「因为那个姐姐居然对我说了『不要担心』这种话。换作是平常,应该会说『弟弟也该担心姐姐一下』的姐姐居然——」

姐姐正畏惧着某样巨大的事物。

这点我好歹知道,因为我是姐姐的弟弟。

「那么,你想立刻去找姐姐吗?」

汤浅小姐一脸仿佛兴致消退的失落表情这么问我。

「想。但是,既然汤浅小姐不是犯人的话,那么姐姐所在之处——」

「你忘了吗?我就是因为你要我带你去找你姐姐才来的喔。」

「咦?」

「气味跟你身上一样的女孩子并不远,开车大概十分钟吧。」

汤浅小姐以严峻如面试官的眼神看着我。

「只不过,或许很危险。因为那里是夺头犯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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