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今天是复活节星期一(Easter Monday)。’
操绪也好奇地眺望着校内的景致,随后才终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不太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
智春想想看嘛——操绪立刻为我说明。
‘复活节不是基督教的节日吗?’
“对喔……”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是每年春天为纪念耶稣基督钉死在十字架后复活所举办的一项宗教活动。正如其名称是来自北方神话春之女神——依丝翠(Eastre)一般,原先这是属于异教徒的春天祭典。然而基督教在传布过程中却吸纳了此一活动,现在已经普及于全世界了。
话说回来,日本应该很少在庆祝这个节日吧。
“——对了,洛高毕竟是教会系统的学校。”
这种事我早该想到了。洛高在同一类学校里似乎还称得上名校,也有很多人是为了宗教理由才选择报考这里。既然如此,部分学生会自动自发地为教室装饰也很合理。
“明明是教会学校……”
结果除了幽灵外,还有自称恶魔及具机巧化人类身份的黑科学家——违背教义的学生未免也太多了吧。
‘有什么关系嘛。’
操绪开朗地说。
‘智春自己也是因为直贵哥的缘故才会选洛芦和呀。况且以你的成绩要考上这里还有点拼耶。’
嗯,的确没错。除了我之外,杏会挑这所学校单纯是因为离家近;樋口则是因为女生多制服又可爱的缘故。我也不认为教会学校里的每个学生都是虔诚的教徒。因此,复活节彩蛋装饰得如此醒目反而有点不自然。
“——这所学校其实是超教派的教会学校啦。”
樋口突然从我背后冒出来解释道。我吓得转过头,还以为他也能听见操绪的说话声。
“看你在对着彩蛋自言自语,是不是又在跟青梅竹马的幽灵聊天啊?”
樋口露出忌妒又不服气的模样,我这才松了口气。这家伙的举止还是跟以前一样愚蠢,真是可喜可贺。
“樋口,你来得真早,怎么了吗?”
大概是因为勉强早起的缘故,樋口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即便是新学期的刚开始,我也不认为像樋口这种人会刻意提早到校。
“那应该是我的台词吧?智春,你这回又看上了谁啊?”
“看上谁?”
“别装蒜了。我真该夸奖一下你的判断力。如果能趁刚开学就迅速打好关系,之后想发展就事半功倍了。”
“发展?”
“这种事不需要我解释吧?首先与女孩子从朋友的关系开始,放假时相互到对方家里拜访,顺便倾诉心中的烦恼。等到对方好不容易发现时,才惊觉已经爱上自己了——这不是最正统的追求方式吗?”
樋口以不知是正经还是开玩笑的口气说明着。我的确是趁上个周末前往嵩月家与她相互交换心中的秘密,所以这属于正统的追求法——是吗?
“所以说,你这么早来是在等谁啊?不会你也看上了嵩月吧……应该不可能。不……第一印象就算很差,后面还是有可能翻盘……唔嗯……”
樋口交叉双臂、开始认真思索起来。操绪见状则‘唉’地用力叹了一口气。
他刚才说“你也”,所以意思就是樋口自己也是为了想与嵩月交谈才提早到校啰?真是辛苦他了。不过我可没有那个闲功夫理会他,还是言归正传吧。
“你刚才说超教派?”
“啊?”
“你说这所学校其实是超教派的教会学校,那是什么意思?”
“嗯……是啊,也就是说这是一所不管旧教、新教问题,而是为了能募集更多资金所创立的教会学校。因此,洛高表面上并不会强制举办任何宗教活动,老师当然也一样。这方面的问题全都交给学生自行处理。你知道吗,这所学校光是学生会就有三个。”
“三个……?”
“对。代表罗马天主教的神圣防卫队,还有代表新教的巡礼者商联合,另外就是圣公会。 此外还有东正教与佛教系统{译注:圣公会即英国教派;东正教,主要分布在俄罗斯与东欧境内的基督教派别之一},甚至是恶魔主义者(satanist)等未被承认的学生会存在,彼此不断争夺主导权。
“这种组织能叫学生会吗……”
光是有好几个学生会这点就够诡异了,如果再加上什么恶魔主义者,这哪算学校啊!应该是中古时代的宗教战争吧!
“你不要太认真啦。托这种情况的福,这里的校规不但很开明,相关的竞赛也很多,几乎每个季节都会举办热闹的活动喔。话说回来,智春,你如果真的对嵩月有兴趣,要不要跟我结盟啊?况且你还占了地利之便,就坐在她的后面耶。”
“我今天早到不是为了那个,而是有事要找杏。”
“找大原?那家伙不必刻意在学校见面,打个电话约出来不就成了?况且你昨天不是还去她家打工?”
“呃,是啊……你说得对。”
其实我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她都没接。就算我昨天去大原酒行打工,杏也完全没在店里露面。毕竟那晚的事让她误会了,会变成这样也是莫可余何。不过,我原本还以为杏应该不会气到这种程度。至于大原伯母,则依然还是那副轻松惬意的笑容,叫我不必担心。只是我还是希望能赶快化解杏的误会……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种情况非常尴尬。
“所以,你找大原有什么事?”
“呃……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啦。”
黑崎朱里其实是个改造人,她脱衣服是为了要说服我相信这点,结果却在无意间被杏撞见——我能对樋口公布这种真相吗?
我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敷衍过去。
“啊……”
在稀稀落落的教室内,我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说话声。
那是嵩月没错。
她似乎也没料到我会这么早到校,所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在一瞬间露出惊愕的表情。
我原本还以为她会逃之夭夭。幸好她尽管满脸紧张,却依然缓缓走近我,并露出略微泛红的脸颊对我表示道:
“前天的事……谢谢你。”
她摇曳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对我深深鞠了个躬。哪里——我也以模棱两可的口气点头回礼。果然,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很尴尬。虽说我实在不想跟在她老家出入的那群流氓扯上关系,但当实际见到对我亲切温柔的嵩月时,我的意志又开始动摇了。
操绪似乎对这种状况非常不满,死命地瞪着我。老天,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那一天真抱歉……我没想到爸爸会突然跑来。”
“啊,哪里,我也有不对之处。”
要不要跟她说八伎已经请过我吃寿司赔罪了?我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要说好了。如果说太多废话,搞不好嵩月又会被我吓得躲起来。至于后来嵩月组的人马杀入鸣樱邸之事,也暂时对她保密吧。
话说回来,我骑的脚踏车还麻烦她专程送回大原酒行,这件事应该要向她道个谢。
“啊啊……!?”
嵩月这时才注意到樋口一直站在我们两人的旁边。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她都完全忽略了樋口的存在。接着,嵩月立刻摆出一副狼狈而畏畏缩缩的模样,说了声“我还有事”后就立刻飞奔出教室了。
樋口一脸茫然地目送对方离去,过了一会儿……
“智春!”
他才奋力转身面向我。
“前天——前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会跑去嵩月家?她老爸怎么了?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喂,等一下!樋口你冷静点。”
那天发生的事一点都不值得羡慕好吗?
“臭小子,竟敢抛下我一个人先出手。被幽灵缠身的人也敢这么嚣张,你忘了我这个好朋友的存在吗?”
“樋口,你别哭啊!”
“闭嘴,智春!你最好赶快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呃,这叫我该从何说起啊……”
如果事情能轻易说明的话,我这几天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此外,父亲是黑道老大这点,嵩月应该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吧?再加上她那么讨厌继承家业,甚至还为此单独搬出去住,我怎么能把她的秘密轻易泄漏呢?
面对情绪激动的樋口,我正苦于该如何对他隐瞒时……
“夏目智春。”
有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唤着我的全名。
那是佐伯。甫进入教室的佐柏玲子直接走近我们。
这位谣传是蕾丝边的中学同学,平常给人的印象总是很爱生气。而今天一早,这名少女也依旧眉头紧蹙。意想不到的伏兵现身了——操绪呵呵呵地开心笑着,似乎打算袖手旁观。
不过,佐伯口中冒出的第一句话却大出众人意料。
“今天放学后你有空吗?”
“什么?”
惊呼声不是我发出的,而是樋口。话说回来,光是据我所知,樋口就至少被佐伯拒绝了三次。
但佐伯还是无视樋口的存在。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有其他人在场不方便讨论,所以我们约在楼梯口碰面。”
她态度坚决地以少见的严肃口吻说道,随后便返回自己的位子,完全不给我选择的机会。我抬头望着操绪,她对我默默地耸着肩。我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根本想不出佐伯会有任何单独找我出去的理由。
唯一可能的一点就是与嵩月有关。由于嵩月对我的态度突然转变,佐伯决定逼我吐出理由——这真是蠢到家了。如果是樋口那个笨蛋要我这么做也就罢了,为何我要为这种事被班上的女同学叫出去谈判哩?
“智春——!”
樋口依然在我耳边不死心地纠缠着。我抬头对着天花板发呆,完全失去了理睬他的力气。
如果樋口真的那么想体验我的生活,随时欢迎他跟我交换身份。
不知不觉中,我原本在等的杏也走进了教室。我察觉她对我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然而当我将目光投向她时,她却马上把脸别开。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下实在很难澄清真相啊,就算勉强找她讨论也不会有好结果吧。
‘唉呀——’
操绪也在我头顶轻轻地叹息着。
*
没过多久就到了放学时间。
正式开始上课后的第一天,班上进行了许多忙碌的准备工作,包括校园导览、健康检查及选举班级干部等等。令人难以置信地,我竟然对今天的活动倒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当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被选为没人想干的卫生股长,负责清洁校内环境。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光想到这倒霉的遭遇,我就觉得全身好像得了病似地沉重不堪,所受到的精神创伤更是从头顶一路延伸到脚底。
我好不容易将纠缠个没完的樋口甩开,单独来到校舍正面的楼梯口。
“——你很慢呐,夏目智春。”
造成我精神创伤的元凶之一,正怒气冲冲地交叉着双臂、伫立于我面前。
佐伯玲子已经在等我了。
‘感觉真不舒服——’
操绪也率直地表达出她的感想。一点也没错,我不由地点头同意。其实我根本不必理会佐伯的强迫邀约吧,可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比起跟她碰面,先解决杏与嵩月的问题不是更要紧吗?
“还在磨蹭什么,快跟我过来。”
佐伯丝毫不理会正在暗自后悔的我,直接步向隔壁栋的校舍。她那冷漠表情给了我一种不好的预感。等一下要讨论的事铁定跟嵩月有关。不过如果只是为了警告我,直接在这里说不就行了,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绕路呢?
‘会不会是那个呀?因为新生太过嚣张,所以被学长姐找出去修理。很多学校都有类似的传统呢。’
操绪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轻轻在我耳边提醒。
“胡说八道……又不是哪里的流氓高中。”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经过自家那场黑道与黑手党的枪战后,什么高中不良少年或太妹的,我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佐伯似乎察觉我正在与某人交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原本以为她又要说什么难听的话,结果她只是哼了一声,便再度转向原本的方向迈步前进。
“走这里。”
结果佐伯领我抵达的目的地,是林立于中庭的校舍群其中之一。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安静建筑物,外墙以朴素厚重的水泥砌成,看起来还真像军队所用的设施。
建筑物的入口则挂了一块类似空手道道场的木牌,上头以毛笔写了‘第一学生会办公室’几个大字。
“……学生会办公室……这里?”
“进去吧。”
当我还在迟疑时,佐伯已擅自抓起我的手,堂堂步入这栋校舍。建筑物内被划分为好几间小型教室,不过似乎每一间都归第一学生会管理。
来到正面的楼梯口前方后,佐伯牵着我的手直接上楼。
上了阶梯后,我们来到一扇大门前。她停下脚步,一边整理前额的头发与仪容,一边轻轻调匀呼吸,等到全都妥当了才伸手敲门。
“哥哥——我带夏目智春同学来了。”
哥哥?
我与操绪都吓了一跳,没想到从佐伯口中竟会冒出这个称谓。
佐伯会特地找我单独碰面已经够奇怪了,但现在看来,她也不过是帮哥哥跑腿而已。
“辛苦你了——进来吧。”
从大门后方传来某位高年级生稳重的说话声。
佐伯回过头催促我,于是我们便踏入了眼前这个房间。
室内不仅铺着地毯,还摆设了高级家具。比起学生会办公室,这里的气氛更像是皇宫。就在这宽广房间的最深处,放了一套非常豪华的沙发,此外还有一名学生坐在上头。
那是一位蓬松刘海令人印象深刻、五官非常优雅的男学生。
他身着白色大衣,细长的眼睛与薄唇就好像希腊远古时代的美术雕刻品。看来他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同时也是佐伯的哥哥吧。
对方正以看似昂贵的茶具悠闲地啜着茶,佐伯则以陶醉的表情凝望着他。嗯……原来如此——操绪自言自语道。
‘有这种英俊的哥哥,难怪对同班男生都看不上眼了。’
那也不必转性成蕾丝边吧——我轻轻动着嘴唇、低声答道。
“呼……”佐伯兄脸上露出了微笑,简直就像能听见我与操绪的对话般。不会吧……我的脸部肌肉瞬间一僵。
仔细一看,佐伯兄的两侧还伫立着将近十名男子。
应该全是二年级或三年级的学生吧——至少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新生。那些人个个在制服上披着绣有金边的纯白大衣,头发也全部向后梳,此外还戴着镜面会反光的太阳眼镜。这种打扮我再熟悉也不过了。
就跟昨天闯入我家的黑手党一模一样。
我再看向那群人,竟发现涂壁妖与针筒男也站在里头。那两人也是高中生?别吓人了。
佐伯妹将我背后那扇沉重的门关上。高年级学生则缓缓向我靠近,就像要包围住我一样。我根本没办法逃跑,只能浑身僵硬地注视着他们。
“初次见面,没错吧……?”
佐伯兄轻轻放下茶杯,以稳重的语气开口说道:
“我是第一学生会会长,佐伯玲士郎。这里是神圣防卫队——欢迎,夏目智春同学。”
“神圣防卫队……?”
我今早才听过这个名字。
正如樋口所说,那是本校的三个正式学生会其中之一。
换句话说,佐伯的哥哥也是三名正式学生会长之一了?难怪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不过,学生会长找我有何贵干呢?
“昨天我的队员似乎冒犯了你——我必须代他们赔罪,真是抱歉。”
“玲士郎少爷——那是因为!”
一名下颚贴着巨大OK绷的男子非常不满地对佐伯兄抗议道。
我还以为那是谁哩,原来就是自称总管的奥沼啊。他下颚的伤想必是昨天朱里干的好事。
既然黑手党的干部叫佐伯兄“少爷”,那就代表他是黑道组织的下一任继承者啰。
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要在这种地方涉入学生会活动?
“闭嘴,奥沼,在客人面前要叫我会长。”
佐伯兄也以很不悦的口气责备奥沼。
“是……请您原谅。”
奥沼殷勤地低下头,跟昨天在我家嚣张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我低声唤着背后的佐伯玲子。她默默地对我扬起眉尾,代表她听见了。
“你的老家……该不会是从西西里移民过来的吧?”
“什么?你在胡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可能是因为在哥哥面前的缘故,佐伯玲子的太阳穴虽然冒出青筋,但说话的音量还是很低。
“我先声明,佐伯家是代代侍奉罗马教廷的名门望族。我哥哥跟类似黑崎朱里那种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可是完全不同,你别忘了这点。”
“……黑崎朱里?”
我讶异地反问对方。为何这时要特地举出朱里为例?我实在不明白佐伯妹的用意。不过既然佐伯家与罗马教廷有关,为何属下会有类似奥沼那种人?我看不出两者有什么关联性。
不过佐伯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那么,哥哥,我就先告退了——”
她轻轻欠了个身,便从进来时的门离去了。
佐伯兄默默目送着妹妹的背影。
“接下来。”
他终于将目光缓缓转向我,嘴唇浮现柔和的笑意。我觉得他那锐利的细长眼睛,就好像在鉴定我这个人的价值一般。随后,他才像是在感叹什么似地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你果然带着射影体。让她穿洛芦和的制服应该是夏目同学的个人嗜好吧?我觉得对她而言还颇为合适的。不过我建议将黑长袜换成白的,下次记得让她穿给我看。”
“唉……我会注意的。”
‘智春……那个人好像怪怪的耶。’
我与操绪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
对方知道操绪的存在,不过我并不怎么意外。光是看到奥沼站在他旁边,就可以大致猜到这件事了。毕竟最近一直遇到可以看见我身旁幽灵的人,我已经不再大惊小怪了。
经过连续几天的骚动后,我终于察觉到一点。
为什么老哥要选在入学典礼前一天将提取器送到我手上。
为什么才刚升上这间高中,我身边就突然冒出一堆无法解释的骚动。
朱里、嵩月,再加上这位佐伯兄——能看见操绪的人一个接一个出现,绝非偶然。之所以会有那么多同类的人聚集在一起,完全是因为这间学校原本就很特殊——或者用异常来形容比较贴切——的缘故。
至于这群怪人看上我的原因,恐怕正是出于他们称为射影体的操绪——以及机巧魔神吧。
“请坐,夏目同学,不必客气。”
佐伯兄指着他正面的位子说道。我俯瞰着那张完全不像学校公物的古董皮制沙发后,不耐烦地摇摇头。看来对方并不打算早点将谈话结束。
“——呃,很抱歉,可以请你先说明找我来的目的吗?”
我以尽量不激怒对方的温和口气问道。只要想到随时都可能发生需要逃之夭夭的意外,我就不太想坐在椅子上。
但佐伯兄却以友善的柔和表情望着我。
“啊,很抱歉突然把你叫来,这点我必须向你陪不是。不过,既然你迟早都得加入我的学生会,我想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
“……什么!?”
对方唐突的要求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我沉默地等了一会儿,但佐伯兄也只是悠闲地看着我。
看来,在他心中,我加入他的学生会已是既定事实。他觉得完全没有说明理由的必要。
“请问……为何我必须加入学生会?”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主动发问。
对方果然露出觉得我多此一举的表情。
“那是因为你有资格。或者应该说,那是你的义务。”
“……义务?”
你懂他的意思吗——我以眼神询问操绪,操绪则对我摇摇头。我已经听说这间学校有好几个学生会,难道校规有规定每个学生都必须加入其中之一吗?我可没听说过有这种校规。
“与其说是义务,不如说是你身为人类的使命吧。消灭恶魔正是你的职责所在。”
“……什么?”
我原本以为佐伯兄要开始说教,没想到对方却突然提到恶魔这两个字。
“我所谓的资格,就是在神之名下战斗的资格。既然你是能操纵机巧魔神的操演者,就拥有加入我们的权利。没错——”
佐伯兄并不理会我的疑惑,继续自顾自地发表意见。就在此时,他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抬头将目光转向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窗边。
“你所处的立场就跟我一模一样。”
‘耶!?’
最初察觉异样的人是操绪。随后我也被吓得无法出声,几乎要喘不过气。
对方发现我的反应后,露出略显得意的笑容。
没错,一名少女真的站在他所注视的方向。
不,正确地说,应该是有位少女浮现在那个地方才对。那就好像投影机打出来的影像一样,一圈个头娇小的轮廓从背景中略微浮出。
颜色淡而半透明的少女。
少女留着一头短发,并以白色附蕾丝的发饰固定住,刘海底下透出一双缺乏表情的眸子。
少女身穿雪白的连身洋装,纤细的脚尖从裙摆下伸出,但却没有踩在地板上,而是微微飘浮着——就跟站在我背后的操绪一样。
“学长……不会吧,你……也……”
我愕然地喃喃问道,佐伯兄则微微一笑。
“让我来介绍吧,她名叫哀音——也是缠身于我的射影体,机巧魔神<翡翠>的副葬处女(Belial Doll)。”
‘……’
哀音以没有温度的眼眸略微朝我们瞥了一眼,接着这位一身雪白的幽灵便如同机器人般静静地低下头。
*
在震惊后陷入恍惚状态的我,终于在佐伯兄的劝说下一屁股坐在他正对面的沙发上。在等待他帮我准备的红茶端上前,操绪完全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穿着白色连身洋装的少女——哀音,的确让我大感讶异,但操绪的惊愕程度恐怕还在我之上。就跟我没看过操绪以外的幽灵一样,她也从没遇过与自己相同的存在。
那位名叫哀音的少女除了偶尔像是突然想起似地眨眨眼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看来就算同样是什么射影体,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操绪那样情感丰富。
就某个角度而言,其实哀音更像是幽灵。
“你脸上似乎写着,希望我替你说明原委。”
佐伯兄说道,我无言地点头同意。不过就算他现在解释,我的脑袋也已像超越处理负荷的电脑般,不断吐出连串的错误讯号。
“老实说——要为你说明这整件事并不容易。就算是我们学生会的人,也不见得能完全理解。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这个世界已经毁灭过一次了。”
“……”
他的发言内容未免跳太远了吧,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原本还期待能听见什么合理解释的我简直就像个傻瓜——正当我如此反省时……
“你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
佐伯兄冷静地反问我,我慌忙摇头否认。
小心小心!这时候千万不能惹对方生气。
“啊……不是啦。圣经上好像有记载,你应该是指诺亚方舟的故事吧。”
“错了。”
对方立刻否定我的胡乱猜测,我只好尴尬地点头陪笑。真没办法,我对基督教的故事又不熟。
“我说的世界灭亡是指未来将发生的事。时间离现在约两年,正确的天数则是——”
佐伯兄抬起头望向哀音。
‘七百一十九天后。’
白衣少女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冰冷声音喃喃回答。我吓了一跳,原来她会说话啊,而且脑袋似乎比操绪灵光呢。
“总之,离现在没多久了。人类过去曾灭亡过,这是毫无疑问地——百分之百的事实。”
“等等……你刚才说未来‘曾经’灭亡?”
我反射性地提出质问。对方到底是指未来会发生,还是过去曾发生啊?
大概是由于我被幽灵缠身的谣言所致,从以前就有很多信奉世界末日的人主动跑来找我哈啦,但其实我并不想跟那些人牵扯上关系。樋口虽然也是个超自然爱好者,不过在这类人里面或许还算可爱的。
可是眼前这位佐伯的哥哥所散发出的气质却与那群人不同。
那种脑中塞满妄想的家伙,通常都会表现得既阴沉又纠缠不休,但佐伯兄不然。与其说他是那类疯狂的人,还不如更像是个在为生手解说电脑使用方式的讲师,散发出一种对学生的不耐烦。就算你不懂也没关系,乖乖听我说吧——就类似这种感觉。
此外就是静静伫立于他背后的那名无表情白衣少女。
光是少女的存在,就足以证明佐伯兄不是妄想。
“好吧——我不妨用比喻的方式说明给你听,如果比喻得不好还请包涵。请想象世界是个规模浩大的游戏,而人类则是参与这款游戏的玩家。”
“啊?”
游戏也分为很多种类吧——总之我还是先点头了。
从对方的口吻,不难想象出他对着电脑玩模拟游戏的模样。
“但很遗憾,人类上次输了这场游戏,无法抵达光荣的胜利结局。有志奋斗的队伍都被消灭,落入典型的失败下场。”
“……”
这种比喻未免太不伦不类了吧,操绪也以失望的表情歪着脑袋。原先我以为他的解释就到此告一段落,没想到还有后话。
“——所以,人类选择了重新再玩一次,而我们现在正位于第二轮游戏的途中。”
“重新再玩?”
现实世界能够如此吗?当然,如果是游戏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时间并不是以直线的方式流动,而是像海底的洋流般,一边描绘出复杂的螺旋形,一边将所存在的空间不断扩展。人类透过某种方式稍稍改变了这个螺旋的弯曲弧度,使时间变成了一个梅比乌斯环。”
梅比乌斯环——佐伯兄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潮泉老人房内的无数漩涡。当时那位老者也使用过相同的名词。
梅比乌斯环并没有表里之分。当你沿着内侧走的时候,会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外侧。
就好像在第一轮世界中体验过的事实,会对发生在第二轮世界的未来产生影响般——
“对于相信基督复活的我们而言,这种‘重新玩’就好像降临节{译注:Adven:基督教庆祝耶稣圣诞前的准备期,时间从圣诞节前四周开始}一样。如果沿用刚才游戏的比喻,我们正在缔造第二轮历史。没错,你我如今处的世界,正是第二轮的世界。”
“呃……请等一下。”
什么第二轮的世界,实在太异想天开了吧。
“我有证据。”
不会吧?
“你班上不就有一个恶魔吗?”
“……咦?”
终于——听到这句话后我稍微恢复了冷静。佐伯兄对我无言地颔首。
“我想你也对于恶魔是否存在抱有一定程度的怀疑吧!然而他们的存在,正是这个世界不等同于第一轮的证据。人类为了修正历史,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使恶魔在第二轮的世界现生。”
“……代价?”
“原本干涉时间轴这种技术,就算是未来的人也难以实现。人类深感自我的无力,眼下世界灭亡,科学却完全帮不上忙,甚至神也舍弃了神的子民。就在遍寻不着浮木的情况下——人类只好向恶魔求援。”
当被某种仪式召唤出来后,会以施法者的灵魂为代价替人们完成心愿——传说中恶魔正是如此的存在。如果世界真的灭亡了,至少会有数十亿的生灵涂炭吧。以这么庞大的灵魂为代价,要召唤出能扭曲时间轴的超强力恶魔也不是不可能。
“恶魔答应实现人类的心愿,但却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人类不同意的话,就算历史重来一次,最后也会走向相同的结局——而恶魔所要求的条件,正是获得生命。因此在第二轮的世界中,恶魔才会舍弃高次元灵体的属性而被赋予生命,成为拥有血肉之躯的存在。就算不透过召唤,恶魔也能凭自己的意志出现在第二轮的世界中。”
历史中原本不应存在的恶魔,现在却出现了,由此可知我们目前所处的是遭修正的第二轮世界——这就是佐伯兄想要提出的证据吧。
我大致可以听懂,不过……
“为什么恶魔想要生命呢?”
“让我先问问你——那个女孩叫操绪,对吧?如果缠身于你的射影体操绪向你要求血肉之躯的话,你会怎么做?”
对方的质疑让我顿时语塞,操绪也默默地咬着嘴唇。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卑鄙了,我心想。
佐伯兄叹了口气,似乎很清楚此刻我心中的感想。
“真正的原因我并不清楚。不过即使是恶魔,也属于神所构筑的‘世界’这个系统其中之一——在世界重新构筑的过程中,恶魔当然想与人类一样站在参与者的立场;如果一款游戏只能站在旁边看别人玩,岂不是太无聊了吗?”
佐伯兄说完后耸耸肩。对于他的理论,我只能先半信半疑地接受。反正不管我如何绞尽脑汁,恶魔的真正想法我也不可能参透。况且在一般的游戏设定里,被封印的魔王通常也都希望“取回肉体并复活”。
“当然,听了这个要求后,召唤恶魔的施法者陷入了两难。即使拥有血肉之躯,对方依然是恶魔。如果第二轮的世界被对方支配,人类的下场搞不好会比第一轮的灭亡还惨。但假使不接受对方的条件,那世界就会直接毁灭。在无计可施下,只好姑且同意恶魔的要求。幸好,人类依然偷偷准备了作弊用的游戏秘技——就连恶魔也没发现。”
“……秘技?”
“就是机巧魔神。”
他以演戏般的夸张语调回答道。就在同时,我突然想起了嵩月所说的话。
——机巧魔神其实是一种武器……与恶魔战斗用的……
这么一来我终于懂了。
“机巧魔神就是人类的秘技,就像是破坏游戏平衡的记录档一样。人类透过从恶魔那偷来的秘密仪式制造出这种机械恶魔。这么一来,人类就有足够的火力与恶魔对抗了——托这种武器的福,目前的世界才能暂时保持平衡。然而现存的机巧魇神数量却非常稀少。”
说到这里,佐伯兄语气突然一变。
所以把你手边的那个还我吧——我还以为他接下来会这么要求。
“相形之下,能操纵机巧魔神的操演者更显得珍贵——夏目智春,加入神圣防卫队吧。在我的麾下工作,这是你的义务。”
他以极为认真的语调要求道。
我察觉操绪在我背后叹了一口气。就算不回头,我也能猜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无奈。拜托,阻止一下你的主人吧——我仰望跟在佐伯兄身边的那位白衣幽灵,不过她依然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众人。
抱歉……我举起手表示想要发言。
“你所说的话,我大致可以理解啦……”
虽然不算完全信服,但至少已经概略明白对方的用意了。
然而比起上述冗长的解说,我还有个更重大且直接的疑问。
“——区区一介高中学生会对世界的平衡能造成影响吗?”
“夏目智春!”
佐伯兄打断我的话,大声喊道。
惨了,搞不好这个人的脾气很火爆,我开始不安了起来。幸好这只是对方表达惊讶与惋惜的习惯而已。佐伯兄对我夸张地摇着头。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妄自菲薄,完全没有身为高中生的自觉吗?”
“咦,啊……对不起。”
在对方散发出的压迫感下,我一开始就矮了一截。佐伯兄这时缓缓站起身来。
“这件事跟学生会不能说没有关联,保护学生本来就是我们的义务。举例来说,像你们班上的恶魔——就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
“……你是指嵩月?”
话题开始转往令我不快的方向了。对这位会长告密的人想必就是佐伯玲子吧。
那个女人,我原本还以为她是为了什么目的接近嵩月,结果竟是搜集情报。乍看之下以为她只是个喜爱美少女的蕾丝边,没想到心机还蛮重的。
“我觉得嵩月并不会伤害其他人,她家里的那些部下应该也不会对普通学生出手。”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恶魔可是一种非常狡猾的生物,不会轻易露出邪恶的本性。”
佐伯兄斩钉截铁地断定着。但我却觉得嵩月一点也不狡猾,甚至应该用天然呆来形容比较恰当。
“其实恶魔的真正恐怖之处是与人类交换契约。我不能容许本校的学生发生与恶魔交换契约的事情。”
“……契约?”
尽管对方恶魔、恶魔地连发个没完,但我却一点实际感都没有。从嵩月家的本业想象一下,或许对方指的就是拉学生进犯罪帮派的意思吧?呼嗯,如果提到高中生与黑道合作——
“你是指协助贩卖毒品或诈欺之类的吗?”
“你在胡说什么啊……”
佐伯兄愕然地偏着脑袋。
“与恶魔交换契约指的就是相交之意。为了守护校内的风纪,我必须尽全力阻止本校学生染上这种淫乱的恶习。第二或第三学生会的蠢蛋可不会明白我是多么地用心良苦!”
他以一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模样喃喃说道。校内的风纪?淫乱的行为?
“呃……所谓的交换契约,难道就是……”
我不知道该使用哪个词汇,但身旁的操绪却若无其事地接话。
‘做爱?’
我与佐伯兄同时以尴尬的表情望着操绪,她则无辜地眨眨眼。
‘怎么了吗?’
“……不,只是觉得你可以矜持一点……”
应该还有其他比较委婉的说法吧,操绪这么直接反而让我不好意思起来。这位缠身于我的青梅竹马幽灵轻轻耸着肩。
‘有什么关系嘛,我又没说错。”
“是没错。也就是说恶魔会透过这种行为增殖,我不能坐视恶魔的数量继续增加下去。”
“等等……这种行为不是跟人类差不多吗……”
“完全不同!”
佐伯兄顽固地用力摇着头。
“恶魔从事这种行为的目的不只是繁殖,还能从交换契约的对象身上取得力量——因此恶魔才会如此让人畏惧。”
‘取得力量……是吗……’
操绪喃喃自语着,我也以眼神同意她的看法。我并不认为嵩月会为了这种目的随便委身于不中意的对象。如果是她喜欢的人,她更应该会全心全意为对方着想才对。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恶魔搞不好比最近人类日趋淫乱的男女关系还更有道德感。
“你的想法太单纯了,夏目智春。总之,我不允许任何人与恶魔发生那种行为——在此,我以学生会长的身份下令,你必须亲手消灭你班上的恶魔。”
“什么?”
我瞪着依旧摆出亲切微笑的学生会长。
刚开始还可以勉强敬他三分,现在这种无理的要求简直是让人越来越不爽。
要我消灭嵩月?
听他发表完长篇大论的废话,结果最后换来的竟是这个?相形之下,黑崎朱里硬拉我进科学社的方式还稍微可爱一点。
不过很不可思议地,佐伯兄的说话态度完全不像是开玩笑,当然也不像是单纯的妄想。这时我才发现,在房间四周一动也不动的那群白大衣学生会委员,外套怀里似乎因为塞了什么东西而略显膨胀。啊,应该是武器吧。
据佐伯玲子所言,佐伯家可是侍奉罗马教廷的名门。然而事实的真相我并不是很清楚,只能确定这群疯子会在住宅区里任意开火而已。
不过就佐伯兄的立场来看,疯狂的恐怕不是他们,而是这个世界。
恶魔实际存在的世界。
第二轮的世界。
一种从背脊窜上脑门的恐怖让我感到一阵恶寒,幸好操绪及时在旁安抚着我。
她握住我的手腕,即便皮肤没有任何触感,我也能体会她的心意。在她的加油打气下,我持续瞪着佐伯兄、表达无言的抗议。对方察觉到我的心声后,正想继续开口……
就在这时候,我背后的门再度被打开了。
“哥哥——我带您要的人过来了。”
那是佐伯玲子的声音。我自然而然地回过头,却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愕所震慑。
一名女学生就像我刚才被佐伯玲子带来那样伫立于门口。
黑色长发、出类拔萃的美貌。
她是嵩月奏。
*
请进——佐伯玲子把嵩月领进房间。
嵩月则是满脸紧张地踏进了这间学生会办公室。
“嵩月,不要进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声警告她。嵩月听了全身突然一颤,直接僵在原地。佐伯玲子则是迳自关上了那扇厚重的门——想必隔音效果应该不错吧。
“你为什么把嵩月带来这里——”
我瞪着佐伯兄叫道。难道他真的要杀死嵩月?
“你还不明白吗,夏目?”
佐伯玲子代替哥哥回答。她摆出常见的那种双手插腰、满脸怒容的姿态,忿忿地瞪着我。
“谁叫你跟嵩月同学的感情那么好?如果不是这样,哥哥也不必那么急着动手铲除嵩月同学了——毕竟她是嵩月组组长的独生女,不是什么可以轻忽的角色。”
“等一下……你说因为我?为什么?”
“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你这几天才拜访过嵩月同学借住的房子吧。”
“咦……?”
她的话使我瞠目结舌。至于低头默默不语的嵩月,则无法看清楚此刻作何表情。这种事怎么会被佐伯玲子知道?嵩月应该不会主动泄漏出来才对。可恶!一定是樋口那家伙在教室里大嘴巴。
至于学生会找嵩月来的原因,从刚才佐伯玲子的态度已不难想象。她一定是利用我在这里为借口引诱嵩月上当。
佐伯兄发出一声叹息。
“——我代表第一学生会,从教廷直接取得了可在校内扑杀恶魔的许可。虽然我也很不想跟嵩月组起正面冲突,不过你跟嵩月交往所造成的风险实在是太严重了,我无法坐视不管。”
操绪听到这里,脸色陡然难看起来,我则是拼命否认。
“交往……我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啊!”
“机巧魔神的操演者绝对不能与恶魔交换契约——让我再重申一次,夏目智春,你要不就立刻将嵩月消灭,要不就交出你的射影体。”
“——交出操绪?”
把缠身的幽灵让给别人,有可能吗?
“方法很简单,就是把你杀了,不然脑死状态也可以。只要你的脑部停止运作,射影体就会失去真实世界的容身之处,直接消弭于无形——假使你愿意这么做的话,我们会立刻把你送往医院,还会帮你选择较不痛苦的药物。”
‘我不要!’
操绪发出了悲鸣。佐伯兄则完全无视于她,继续盯着我。
“二选一的简单问题——如何?你是要消灭嵩月奏,加入我指挥的神圣防卫队,继续活在这世上;还是要为了嵩月奏放弃你身为操演者的天职?这么一来,我就不必特地出手对付她了——要选择哪一条路完全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强迫你。”
“这是什么鬼话……”
我回头望着嵩月。拜托你也说说话吧!
“听你一直在抱怨恶魔、恶魔的,但嵩月有对你造成什么损害吗?她才刚升上高中两天,根本还没好好上过课——”
“奥沼。”
佐伯兄打断了我的辩护。他背后那位总管立刻从怀中掏出手枪,嵩月的表情也瞬间紧绷。
“射击。”
“啊……!?”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奥沼已毫不留情地对嵩月的胸口射出三枪。我只能愕然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景象。
骗人的吧——操绪也难以置信地喃喃说道。嵩月无言地蹲了下去。但就在一刹那间,她的右手已经以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快速抓住了三颗弹头。
从她的手掌中,冒出了宛如海市蜃楼般的热气。
有道像血的东西从她的指缝间往地板滑落——原来那是熔化成赤红色液体的铅块,也就是她刚才挡住的弹头,在一瞬间就由固体变成了液体。
“嵩月,你还好吧……”
我的咽喉也好像顿时失去水分,只能以嘶哑的声音问道。
嵩月这才缓缓抬起头。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的左眼发出了绿色的光辉,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好像还同时泛着泪光。嵩月的嘴唇轻轻掀了几下,看起来似乎是在说“对不起”。
“——嵩月一族的炎舞。”
不知何时,佐伯兄已经站到我面前。他也略微掀动薄唇发出微笑,那种表情就好像在战场上杀红了眼而陷入疯狂的士兵一样。
“只要当露出恶魔本性时,在她体内循环的血液就会瞬间变成两千度以上的地狱火焰……你自己看看吧,夏目智春,那就是恶魔啊!你觉得这种生物有资格与人类交配、繁殖吗?我希望你已经理解她的危险性——”
我并没有回答他。
这时候,身穿白大衣的学生会委员也开始行动了。他们纷纷从外套底下取出武器。对手只是一名柔弱的女高中生,难道他们真的要在校园内展开枪战?
结果我猜错了。
‘智春!’
操绪发出急促的悲鸣。那些举起枪的学生会委员,手臂上竟戴着书有‘学生会处决部’的臂章;而他们手中的枪口,其实瞄准的目标是我。
我想起佐伯兄刚才提出的两个选择。只要我一死,操绪就得强制离开我身边。
“……唔!”
结果嵩月比那些人还快一步,平日她那种笨拙的姿态不知跑哪里去了。纤细的身体在空中迅速飞舞着,冒出火焰的手掌则直接替我将对手射出的麻醉弹挡下。
处决委员为了反击,纷纷将枪口转向嵩月进行扫射。然而嵩月却依然以最省力的轻盈动作,一一将他们料理干净。
教室瞬间被滚烫的火焰所包围。
处决委员手中的枪在高温中熔解,有些人不死心地继续扣着扳机,还因此导致膛炸。在嵩月那看似纤细的手臂挥舞下,一个个壮硕的男学生就这么直接飞向背后的墙壁。远远超乎人类的战斗力——这种压倒性的力量已足以证明嵩月并非普通的人类。
“……啊。”嵩月的动作突然停了。
一名全身雪白衣裳的少女飘浮在她面前。
那是缠身于佐伯兄的幽灵——哀音。
也是嵩月所畏惧的射影体少女。
哀音依旧面无表情,口中则吐出了连串的奇怪咒语。
‘——沉睡在比夜色还静谧的冰海中,于科学之音色下冻结的影子……’
哀音清澈透明的说话声在途中突然变成了异样的噪音,完全不像是出自少女之口。那就像是某种在地底蠢动的低沉怨气,或机械中齿轮相互碰触的尖锐摩擦声,光是听到就足以让人恐惧、战栗。
从窗边射入的夕阳与室内的火焰照亮了佐伯兄,还在他脚边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的影子在少女的怪声中逐渐改变了颜色。那是如同夜晚般的漆黑,不,应该说是什么都不存在的虚无之色。
原先还飘浮于半空中的哀音,就这样完全被吸入了那片虚无之中。
依然断断续续传出的低沉地鸣使校舍为之摇晃。从教室的地板——不,应该说是从更地底深处,出现了一种宛如岩石落下的沉重脚步声。
从哀音被吸入的佐伯兄影子中,好像有什么巨大的物体正逐渐爬出来。
“……唔。”
嵩月终于开始动了。她的双臂冒出熊熊火焰,直接朝佐伯兄所在的位置冲刺。
这位第一学生会会长依然保持毫无防备的姿势伫立不动。面对嵩月那速度远远超过普通人的袭击,我想他应该根本没机会闪躲吧。
就在一瞬间,某样巨大的物体挡在两人中间。
那是一面翡翠色的墙壁,就出现在哀音先前飘浮——但现在应该是空无一物的位置附近。
厚实的墙壁质地就像宝石一样呈半透明,刚好挡住了嵩月的去路,还将佐伯兄的身体安全地包裹起来。
接着,墙壁突然像生物般开始蠢动。
在发出一阵宛如由齿轮、发条、滑轮、铁丝等无数零件所组成的机械运作声后,光滑的墙壁表面上突然伸出了手指。
手指的形状看起来跟人类很相似,但却是由巨大的机械所推动的。
看似墙壁的那个物体——其实只是一只巨大手臂的部分。这只形状怪异的手臂上包覆着装甲,光是一根手指就跟我的手臂一样粗。而由机械推动的这只巨大手臂,此刻正从佐伯兄的影子里垂直朝天花板伸出。
佐伯兄的影子发出了尖锐的辗压声。
终于,另一只手臂也从那个虚无的空间浮现。巨大的手指头攀住了校舍的地板,似乎正在为从地底钻出而使劲着。
等到怪物的全身完整出现后,我才终于看出它的外形就类似西洋中古时代的骑士。尽管线条既精致又完美,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那种感觉就跟看到模仿妖魔鬼怪所制的模型很像。怪物的头顶直接碰撞学生会办公室的天花板。在这种高度下,它只能勉强蜷曲着身子。
这种制作极端精密、巧妙、细心、严谨、完善的巨大机关人偶,比起嵩月,似乎更接近恶魔的形象。
人造恶魔——以翡翠色装甲包裹的机械魔神。
‘机巧魔神……’
飘浮于火焰中的操绪似乎这时才想到,以几乎让人听不见的低声喃喃自语着。
她的推断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就是机巧魔神吧——用来消灭恶魔的终极武器。
翡翠色的机巧魔神透过以机械推动的喉咙咆哮着。
从嵩月双手喷出的火焰也越发猛烈、炽热。
嵩月一族的炎舞能将子弹一瞬间熔解。她无声无息地一跃而起,一头黑长发随热气在空中飘逸,带有可观热能的火焰也朝看似动作迟缓的屈身巨人发射出去。
霎时……
翡翠色的巨人手臂一挥。
嵩月整个人就像被车子辗过的猫咪般飞了出去,直接摔落于教室的地板上。她的身体还被自己发出的火焰所包围,翡翠色巨人则是一点损伤也没有。
乒——一种宛如要刺穿耳膜的尖锐声响从巨人体内发出,同时嵩月的火焰也在瞬间消失。
刺骨的冷风突然袭向教室,令我忍不住浑身颤抖。这种现象并非由于恐惧等心理因素所致,而是实际上呼出的气息已经在低温下变成了白色的水蒸气。
“唔呜……”
嵩月一边发出微弱的呻吟,一边撑起上半身。佐伯兄与站在他面前的机巧魔神,就好像在睥睨什么肮脏的昆虫死尸般俯瞰着她。
“真不愧是嵩月的女儿。以未经契约的恶魔而言,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只可惜这在翡翠<冻结的音色>面前还是如同儿戏。”
乒——令人耳鸣的噪音再度响起,嵩月的身体就好像被外力踹开般飞了起来。她身上的制服已经有一半结冻,而火焰似乎也对这种低温束手无策。嵩月只能一动也不动地激烈喘着气。
佐伯兄向前踏出一步,配合他的影子移动,翡翠色的巨人也跟着前进一步。
巨人面对无法动弹的嵩月举起手臂,但佐伯兄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
“——等等。”
他阻止巨人继续攻击,接着转向呆若木鸡的我,眼中散发着冷酷的光芒,同时笑道:
“夏目智春,她的消灭还是交由你来执行吧。”
我愕然地瞪大了眼。
嵩月、消灭、交由我。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啊?
眼前的巨人证明了佐伯兄并不是在妄想。尽管这一切都很像恶梦,但的确如他先前所言,我们正处于已经失序的第二轮世界中。
我一动也不动,对佐伯兄的命令毫不理睬。我既无力拯救嵩月,也无法从教室逃跑,除了愣愣站在原地接受恐怖的侵袭外,就连思考能力都完全停止了。
‘智春……’
操绪对我露出如小女孩般忧虑不安的眼神。仔细想想,每个人都说她是机巧魔神的祭品,而机巧魔神又是一种武器。
我步履蹒珊且无意识地走向嵩月。操绪的目光代替我的思考能力促使我移动步伐。我不想让操绪沦为战斗用的工具,也不想再看到嵩月受伤。
“你太令我失望了,夏目智春——”
佐伯兄喃喃道着,怒气似乎正在逐渐酝酿。
尽管他的不满从我背后传来,我依然蹲在嵩月的身旁,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为的是将她带离这个房间。
“哀音!”
佐伯兄急促地命令道。
机巧魔神再度发出尖锐的机械噪音并大声咆哮。巨人身体内部无数个齿轮开始激烈地旋转,就像奇妙的生物逐渐蠢动、逼近般,制造出一种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强烈压迫感。我感觉到自己好像被沉重的冰块压住了身体。
由机械推动的手臂化为一把巨大的铁锤,从我的头顶重重挥落——
“住手!”
操绪突然飞身至我的前方,企图挡住那只手臂。
魔神似乎略微出现动摇,不过随重力落下的手已经来不及缩回去了。
操绪的灵体飘浮于虚无的半空中,遭翡翠色的手臂贯穿。
而且一点抵抗也没有——不,至少发出了犹如闪电般的激烈火花。
然后——
操绪便消失了。
就如同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像一样,细微的波纹在操绪身上扩散,使她的身影出现扭曲。
断裂成无数碎片的发丝如花瓣般飘落,颜色稍淡的身体也从指尖开始像松散的沙堡般逐渐崩溃。
上述现象都发生在一瞬间。
我原先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只是呆滞地眺望着她所消失的位置。
“操绪……”
没有人回答我,我听不见操绪的说话声,也感觉不到操绪的气息。以前操绪虽然有数次凭自己的意识从我面前消失,但像这样被外力消灭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位以前任谁也触碰不到、如幽灵般的她就这么——
那个谁也无法抵达的位置,原本应该是属于她独有的场所才对。
“……不可能吧……操绪……”
教室四周依然熊熊冒着火焰。
四散坠落的操绪碎片,也在火舌中逐渐熔化了。
就好像用火烧却蝴蝶的尸体一样,除了鲜艳的鳞粉依旧闪闪发光外,身体其他部分都如同空气般无声无息地化为无形。
翡翠色的手臂——使操绪消灭的那只机械手,正发出无数个齿轮的蠢动声,缓缓降下。
巨人伸出金属手指,洒落一地结晶化的霜,接着手指又捻起了倒在地上的嵩月那纤细的身躯。
嵩月的黑长发依旧随着热风在空中摇曳。从被烈火烧焦的制服裂缝中,可以看见她那白皙得惊人的细致肌肤。而一道红色的液体正从她那雪白的脸上滑落——那是血。
鲜血,就像眼泪般从嵩月的脸颊上滴了下来。
“这就是机巧魔神的力量。”
穿着白色大衣的高年级生漠然地对我告知。
我狠狠地瞪着他们,还有他们的领袖,以及站在领袖后方那个翡翠色的巨大人偶。
“射影体只不过是副葬处女的虚拟感官情报输出入装置罢了。你要在那边哀伤难过也好,反正她很快就能复活。在此之前的时间就让你慢慢考虑。谨慎做出选择吧,夏目智春——”
“……选择……可是?”
我环顾几乎被火舌吞没的教室并喃喃说道。失去意识的嵩月已经像玩具般被粗鲁的机械手臂控制,无力地垂下头。我感觉鼻腔内有一股充满金属腥臭的血流,随着愤怒冲上脑门。
“没错,夏目智春——你有选择的权利。是要自寻死路,将你的射影体与提取器交给我;还是将恶魔消灭,成为我的同志。这一切都看你了。”
我瞪着这位脸上浮出冷笑的异端审判官咒骂着。
住口——我低声地在口中喃喃喝斥。那两种选择都不是我要的!不要把我拖入你们的纠纷!我不想参加!住口——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会在大教堂等你,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会长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那翡翠色的巨大身影也慢慢模糊。教室内的火焰陡然升温。
我浑身无力地站在这片火舌中央。
即使现在追向对方也无济于事,我只能孤独地伫立在这里。
无意识地以手掌擦拭脸颊后,我才发现上头沾有红色的液体。
那是嵩月方才滴落地板的血。
鲜红的颜色,就跟人类一模一样。做出正确的选择——我耳边又响起了方才那个问题。我不断地在教室内狂吼着。这种行为既不是代表感慨,也不是代表悲伤。然而我却再也听不见操绪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