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于湖岸的岬角正下方有一块不断接受波涛冲击的岩石,我与嵩月两人就单独坐在那上头。
操绪与朱里两人都不见踪影。我身穿平常那套制服,但端坐在岩石上的嵩月却令人讶异地换上了特地带出门的巫女装束。我以前曾听她说过,这套巫女服对她而言就等同战斗专用服。
虽说跟现场的气氛明显不搭,但既然她穿起来那么可爱,也就没什么好批评的了。
身着巫女服的美少女驻足于深夜的湖畔。如果有完全不清楚状况的路人经过,一定会怀疑她是不是美丽的妖怪吧。
“……第二次了。”
嵩月直直地注视着湖面说道。我吓了一跳,转向她那被月光照亮的洁白侧脸。真没想到寡言的嵩月也会主动开口。
“啊……我是说跟夏目同学一起欣赏夜景。”
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也不过才几天前的事而已,只不过后来发生的战斗场面实在过于激烈,所以盖过了先前的印象。
嵩月似乎非常珍惜那晚的回忆。只见她一边回想,一边露出嫣然一笑。
气氛越来越微妙了。我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后,再度叹了口气。
时间回溯到两个钟头前。
从禁闭室逃脱的一行人,以科学社当初租的别墅为目标继续前进。
即使不仰赖樋口的暗黑手册,要从集宿所溜出来也不困难。途中我们差点迎面撞上还在独自调查的谷津畑老师,的确吓出了一身冷汗。但静待她通过后,我们就再也没碰上其他的阻碍了。
“我要返回神圣防卫队的驻扎地了。如果你们无法成功阻止土琵湖怪生物,第一学生会就要负责引导普通学生避难。”
佐伯妹在集宿所正门前停下脚步表示。
一——给科学社排除或捕获土琵湖怪生物的最后期限是明天日出以前。假使失败了,新生训练的安全工作就要拱手让给第二学生会——也就是巡礼者商联合接手。届时——”
“科学社跟第一学生会将会面子尽失,对吧?我会牢牢记住的。”
朱里露出温柔的微笑并对佐伯妹点点头。佐伯妹霎时与我对看了一眼。
“……拜托你了。”
又行了一个军礼后,她才转身离去。眼见对方的态度如此严肃,我心中的紧张感也不断升高。看来我所肩负的责任之重,已远远超过事前的想象。
“总之,天无绝人之路啦。”
朱里再度露出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并拍了拍我的背。
“之前我们无法打倒不明生物的原因,就出在根本无法预测它会从何方现身——但如今已经有引诱那只怪物的手段了,战况一定会倒向我们这边。而且这一趟我还带了这个秘密武器喔。”
说完后,朱里便发出了“唔呼呼呼”的恐怖笑声。
她秀出手上那把状似非常坚固的钥匙。出租别墅的门口则早已停了一辆卡车,卡车车斗上还载了许多置物箱。钥匙应该就是用来开那个的吧?
‘智春……你有注意到朱里学姐刚才的笑声?’
操绪不安地对我倾诉,我表情紧绷地点了点头。那种可怕的笑声怎么可能忽略呢?
朱里那种自我陶醉的笑法我以前见识过一次——当初她对着洛高大教堂发射火箭弹时正是那种表情。看来只要让她手中握有重型兵器,她的人格就会丕变。
“——箱子里面装了什么呢?”
“呼呼,智春有兴趣啊?想看吗?想看吗?”
朱里乐不可支地爬上了卡车,随后用钥匙打开箱子。
早知道就不问了——我不禁后悔了起来。箱子内收纳着直径相当可观的金属筒状物体。黑得发亮的筒口还存留火药的烧焦气味,怎么看都觉得这是某种大炮。应该是榴弹炮之类的吧。
“座天使级护法榴弹炮。半自动装填式,射程最远可达七七〇〇公尺。我以前只用过一次而已,要取得科学狂会的许可还真不容易呢。”
朱里露出了宛如小朋友在炫耀新玩具般的笑容。
炮身长度将近有三公尺。一般而言,这玩意儿应该要架在装甲车之类的载具上。但以朱里的臂力,要单独一人拿在手上使用想必不成问题。的确,被这玩意儿打中的话,就连土琵湖怪生物也要投降。搞不好它会顿时毙命也说不定。不用说是不明生物了,这种大炮就算拿来打外星人的飞碟好像都轻而易举。
“不过这武器那么笨重,要确实瞄准应该很不容易吧……?”
我记得在战争片里看过,炮兵在射击大炮时都要边打边根据弹着点修正误差。土琵湖怪生物的身躯虽大,但移动速度却意外地灵活,我很怀疑这种重兵器能轻易捕捉对手。
然而朱里却以丝毫不担忧的表情摇摇头。
“不是还有智春帮我吗?”
她若无其事地如此回答。啥米?
“我们先派小奏去当诱饵,对吧?接着再让智春的黑铁上阵,把怪物的行动封锁住。最后就可以像上次在船库那样,让我好整以暇地以护法炮招呼对方。”
“等……等一下。”
光是想象那幅光景就让我冷汗直流。当我与<黑铁>跟土琵湖怪生物进行肉搏战时,这家伙从旁边用大炮——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天底下大概只有她了。
“如果我们被流弹波及怎么办!?”
“放心吧。这里面是麻醉弹,不会爆炸的。”
“问题不是那个啊!”
‘呜哇……’操绪也忍不住捂着双眼仰天长叹。
不管是麻醉弹也好,橡胶弹也罢。被这种大口径的炮弹撞上,像我这种普通人的躯体一定会粉身碎骨,到时候恐怕连骨灰都没得捡了。机巧魔神能不能抵挡炮弹的撞击力也是个问题。
“——你说得对,我也承认这的确很危险。”
朱里很难得地直接赞同我的主张,但她组装榴弹炮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来。
尽管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已能猜出她的言下之意了。这种武器虽然危险,但不用这种等级的东西就无法打倒土琵湖怪生物。剩下就是你愿不愿意信任同伴的问题。
“怎么样?现在还来得及后悔喔?”
朱里直接了当地问,似乎是看穿了我内心的纠葛。我努力挤了挤扭曲的嘴唇。
“……继续进行任务吧。”
“很好。”
这种时候,朱里总会露出那种毫无防备的笑容。
她将制服上衣褪去,改披每次穿的那件全黑大衣,然后又依序看着我、操绪,以及嵩月的脸。
“作战于三十分钟后展开。地点为集宿所附近的岬角。智春与小奏先行前往岬角担任诱饵——我与操绪会在附近寻找掩蔽并待命。”
‘耶耶!’
“只有操绪一人发出不满的抗议。她似乎很不希望我与嵩月在没有她监视的情况下单独行动。
“别抱怨了。你不是也很清楚土琵湖怪生物喜欢袭击情侣吗?如果你也跟智春在一块就无法充当诱饵了。”
‘可、可是……土琵湖怪生物不一定能看见人家呀……’
操绪还想要作最后的挣扎。
“——它看得见。那只怪物可以辨识射影体。”
不知为何,朱里对此似乎非常有把握。她无视于操绪‘为什么嘛?’的继续追问,只是无言地与嵩月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又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则默默地伫立于一旁。虽然有很多细节想要向朱里讨教,但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朱里一边将特大的榴弹装入火炮,一边俯瞰我。
“你有问题的话,等一下可以问小奏。”
“咦?”
我吓了一大跳,甚至怀疑朱里是否精通读心术。只见红色赛璐珞胶框眼镜下的那对眸子眯了起来,还发出微微的赤色光芒。
“好好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吧。我想,不管你问什么,小奏应该都有能力回答。”
接着朱里又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微弱音量补充道。
小奏其实先前就看穿不明生物之谜了——
然后,我便与嵩月单独坐在目的地的岩瓦上。
目前暂时还没有土琵湖怪生物现身的迹象。明月静静地倒映在水面,平缓的波涛以固定频率来回拍打我们脚底下的湖岸。
嵩月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几乎是一动也不动。在月光的反射下,嵩月的身体轮廓就好像能在暗夜中发出柔和的光芒一样,这让我霎时看傻了眼。
感觉到我的视线后,她才缓缓转过头。
“对了,刚才朱里有提到。”
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我一下子急了,所以想也没想就把朱里的话抓出来说。嵩月依旧默默不语。她那双大而黝黑的眸子就像镜子一样倒映着我的脸。
“嵩月很早就看出土琵湖怪生物袭击的条件。所以关于D罩杯以上的事你也很清楚啰?”
“啊……”
不对——嵩月摇摇头。我原本以为那代表她否认自己先知先觉,但似乎不是那个意思。
“怪物的目标是女性身旁的男性。同行的女性大概只是辨别记号……那只怪物并不听从母亲的命令。”
“记号?”
嵩月点点头。
“朱里学姐与佐伯同学……因为顾虑我所以没说,不过……不明生物的真实身份应该是‘失散的眷属(Lost Child)’。”
“失散的……什么?”
嵩月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依旧难以理解。刚才那个是什么大富翁的名字吗?
“失散的眷属,等于被契约者舍弃的使魔(Daughter)。”
“使魔?”
又出现一个我不认得的单字。Daughter……女儿吗?
当我脸上浮现不解之色时,嵩月突然转向我并重新端正姿势。双方这下子变成了面对面而坐的形势,我见状也不由地挺起腰杆。
“使魔,就是恶魔与契约者生的孩子。”
嵩月平淡的口吻反而让我觉得很困窘。就好像遇到幼稚园小妹妹跑来问你该怎么生小孩的感觉一样。
佐伯兄很久以前就提过,恶魔与人类交换契约其实就等于发生肉体关系。所以嵩月口中的小孩就是契约后的产物啰?
“……恶魔自契约者取得力量,使魔就是力量具体化的象征。只有第一次与人类交换契约的恶魔,能从希尔伯特空间召唤出如同分身的使魔。”
虽然我还是不太懂,但比方才宽心不少。总之孩子只是一种譬喻,实际上就是拥有恶魔能力的什么使魔可以从某处被召唤过来的意思吧。
“——等等,所以说,土琵湖怪生物的真实身份,就是你刚才所说的使魔啰?”
嵩月再度颔首。
我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使魔就是恶魔所召唤、类似分身的一种东西,本来需要恶魔跟契约者一起才能被制造出来。
能抵挡飞弹、生有触手,还能发出电击——这种离谱的生物本来就不该存在于自然界。但如果是借由恶魔之力所诞生的产物,那就反而让人觉得很合理了。
“那,假使我跟嵩月也发生性……我是说那种关系的话,就会冒出来一只类似土琵湖怪生物的家伙啰?”
嵩月垂下头,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同意道。
“……因为我是,第一次。”
我突然感到轻微的晕眩,只好赶紧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差点就喷鼻血了。
不过听完嵩月的解说后,我倒是出现了许多新的心得。
佐伯兄之所以要不断对我灌输“恶魔很恐怖”、“不准接近嵩月”等观念,就是为了防止那种怪物的出现吧。假使类似土琵湖怪生物的玩意儿诞生在洛高里,神圣防卫队一定会大感吃不消。
至于像我这种原本就是机巧魔神操演者的人,如果又同时获得了恶魔的使魔之力——毫无疑问,我将成为能轻易破坏学园秩序的极端恐怖存在。佐伯兄另外担心的应该是这点。
“啊……可是。”
嵩月慌忙补充道。
“土琵湖怪生物,比较特殊……普通的使魔,都是为了达成恶魔守护契约者的心愿而诞生的,不过……”
“被契约者舍弃的使魔,就变成了‘失散的眷属’——是这样吗?”
“嗯。没有管束它的魔力……才会那么巨大,依旧保持幼生体的状态。它失控了,非常危险。”
我终于慢慢理解了。
土琵湖怪生物是恶魔所生出的使魔,使魔需要契约者的管束。根据嵩月所言,土琵湖怪生物如今已陷入失控状态,为了追求契约者而任凭本能采取行动。当晚它会在码头边疯狂追逐我们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吧。即使把原本的饲主找出来,将它带回主人身边,也不见得就能轻易解决问题。
“由璃子小姐就是土琵湖怪生物的母亲吧?”
我问道。应该是——嵩月点点头。
“所以沉入湖底的机巧魔神手臂……”
经嵩月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来。被破坏的<蓝铜>手臂,是被某种巨大生物用蛮力给扯下的。如果确定是土琵湖怪生物所为,那么那家伙就曾为了保护由璃子的契约者而与机巧魔神一战了。
不对——搞不好恰恰相反。
被契约者舍弃后,由璃子为了保护即将被机巧魔神消灭的使魔才会奋而一战,最后招致退学的命运。实际情况到底如何我也不敢说,不过总觉得第二种发展可能性比较大。
既然如此,土琵湖怪生物原本的契约者就是——
“……”
还是不要想这些困难的问题吧。
朱里都说她准备的是麻醉弹了,现在就暂时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等确实捕获土琵湖怪生物后,再去研究麻烦的事情经过吧。
正当我盯着湖面思考这些问题的同时……
“啊……那个……”
嵩月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感觉到她那略显冰凉的体温后,我立刻转过头。只见她几度微微打开朱唇,最后才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我也有……一个问题。”
“咦……好啊,什么问题?”
真令人讶异。这好像是嵩月首度对我主动提问吧。说实话,我还蛮高兴的。嵩月的视线在半空中彷徨着,似乎还没有下定决心。最后,她才终于轻轻吸了口气。
“你喜欢——水无神同学吗?”
“我喜欢……操绪?耶!?”
我哑口无言了。所谓被奇袭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仔细想想,至此之前还没有人认真问过我这个问题。
在空难中失踪的不幸少女,另外就是缠身的幽灵。其他人大体上都对操绪抱有如此的印象。这种对象跟所谓的喜欢或讨厌无关——就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的这种想法应该不会有错吧?
“呃,我从来没想过那个问题。我跟操绪从很小的时候就像兄妹般一起长大,那家伙就算变成幽灵还是一天到晚缠着我——这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
“如果她不在了……你会难过?”
嵩月打断了我的敷衍回答,再度问道。第二个问题就没有犹豫的必要了,我马上默默地点头。假使操绪现在真的去投胎,我可能会顿时陷入无所适从的茫然状态吧,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哭泣或叹息,每天像个行尸走肉的游魂一样。
嵩月这时垂下双眼,以出乎我意料的坚决口吻说道:
“……既然如此,机巧魔神,就不可以再召唤。”
“不再召唤黑铁?”
我望着嵩月那闪烁出强烈意志光芒的眸子。
一幅光景突然自我脑海中浮现。那是被破坏的机巧魔神,甲胄惨遭剥除的胸口中,出现了被夹藏在机械间的玻璃管,此外还有躺在一整管羊水中漂浮的少女。
副葬处女就是机巧魔神的祭品。如果机巧魔神被破坏到失去机能,身为人柱的副葬处女就会死亡。
倘若黑铁被击溃,操绪也会跟着在我面前被消灭,嵩月想提醒我的应该就是这点。确实,与土琵湖怪生物的这场战斗,就连机巧魔神都必须冒相当大的风险。沉在湖底的那只<蓝铜>手臂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谢谢你关心我,不过放心吧——黑铁是不会输的。”
我将手轻轻搁在依旧神色紧张的嵩月肩上。
从制服外套上大概看不出来,不过这回我的腰际可是缠上了登山用的垂降吊带。这是我拜托朱里帮忙准备的,要作为打倒土琵湖怪生物的王牌。
“从傍晚由璃子小姐的战斗中我已经发现到,只要有这个,我就可以封锁土琵湖怪生物的电击。况且还有朱里的大炮等在后头,所以你不用担心,这回我们一定能逮到那家伙。”
“……”
尽管如此,嵩月的表情还是很不安。我明白了——她点点头。
“那个……所以,请答应我……召唤机巧魔神,今晚是最后一次。”
她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将身子靠向我。
在周围空无一人的岸边岩石上,仅有月光洒落的昏暗夜色中,有个像嵩月如此超脱现实的美人逼近眼前,想要保持平静根本是强人所难。
湿润的双眸、艳丽的朱唇——我实在舍不得将视线移开。
剧烈的心脏跳动声就好像来自我脑中般清晰可闻。
“我会代替操绪同学……好好保护夏目同学。所以……”
“呃……可是,我也不想让嵩月冒战斗的风险啊……你想想看,如果对手需要靠召唤机巧魔神才能对付,就代表那应该是很难缠的敌人吧……”
其实根本不需要将问题想得这么复杂,类似这次的击退怪物任务总不会天天有吧。然而嵩月似乎将我刚才那番劝慰的话当作是对她能力的挑战,所以情绪突然激昂起来。
“既然如此……我要生出我的使魔保护你……”
即便是在光线不足的夜色下,也能清楚辨识嵩月此刻双颊上的火红。她的身体周围冒出了摇曳不定的海市蜃楼现象。所谓的热情如火,应该就是指她目前的状态吧?然而,这么重要的时刻我竟在想前述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也许是因为嵩月的话中涵义过于隐微,所以我一时未能察觉。
如果我变成嵩月使魔的主人,也就是指我跟嵩月变成了那种关系——她刚才那番话是愿意委身于我的意思吗?
在仿佛时间被冻结的沉默中,嵩月再度以微弱的声音强调:
“如果是跟夏目同学……我……”
就在这时……
‘智春!’
某个仿佛尚未变声的孩子气说话声突然尖锐地响起,在我脑中不停回荡。这种怒吼我早在上幼稚园以前就听过无数遍了——那是操绪的声音。
颜色淡泊的这名幽灵少女强制介入正四目缠绕的我与嵩月之间。
“操绪,你——”
这就是所谓的见笑转生气?我反而恼羞成怒地对她大喊: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一旦你现身,诱饵不就失效了吗——”
‘嗄!?’
结果操绪的反应速度及怒吼音量更是我的十倍以上。
‘你还在胡说八道什么,白痴大色狼智春!赶快醒来看看那里吧!’
“啐……看什么嘛。”
在对方的强力压迫下,我只好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啊啊!?”
先发出惊呼声的人是嵩月,她那张如洋娃娃般端丽的侧面瞬间冻僵了。不过此刻的我也没有余裕关心她。
我与对手的目光在空中交会。
那是一双足以震慑任何猎物、形状诡异的巨眼。为何我没有早点察觉呢?怪物沐浴在月光下的那对眼睛发出了墨绿色的光辉,就跟恶魔的绿色眼珠一模一样。
怪物那灰色的庞大身躯划开水面浮了上来。波浪声突然变得急促,简直就像有人在激烈喘气一样。我的心跳速度也比先前更为剧烈,在恐怖与兴奋交织的情绪下,浑身都起了寒颤。
怪物就近在眼前了。
我仿佛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气息。嵩月口中所谓“失散的眷属”,就是长得如此凶神恶煞。
它那厚重的牙齿几乎有蓝波刀那么大,而且还在下颚紧密地生了好几排。闪烁着湿漉漉亮光的鳞状肌肉、金色鬃毛,以及无数根的触手。
如挖土机般的前肢已经以钩爪攀上了我们所位于的岩石前方。
土琵湖怪生物再度上陆了。
一瞬间,我突然回忆起那些因它负伤的同学身影。
这让我不由地紧握双拳、咬牙切齿,并下定决心……
……最后的决战关头终于到了。
*
嵩月无声无息地站起身。
她的流畅动作简直柔软到让人无法察觉她身上还有关节存在。
巫女装束的下摆浮了起来,乌黑亮丽的黑发则反射着月光,于夜色中翩翩飞舞。她那大大张开的双手指尖,被淡蓝色的火焰所包围。
这是嵩月一族的炎舞。
土琵湖怪生物警戒到这位身着火焰羽衣起舞的少女后,立刻停止了动作。
不过,那也只维持了一瞬间而已。土琵湖怪生物很快又加速爬上陆地,完全不在乎高低落差激烈的垂直岸壁,还为了防止我们逃跑绕到了另一侧。
“唔……”
就在这时,土琵湖怪生物那如鞭子般挥舞的触手,被做出半回旋动作的嵩月以火焰掌打落。
然而怪物依旧没有丝毫惧色。嵩月的火焰虽强,但光靠她一人根本烧不完土琵湖怪生物的庞大身躯。何况对手还拥有雷击这项强烈的绝技,血肉之躯的嵩月实在很难跟它硬碰硬。
嵩月曾说过,土琵湖怪生物目前还是幼生体。
如今我才体会出她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它就好像孩童涂鸦出来的怪兽般,身上具备从原生动物至哺乳类等各种不同生物的特征。也很类似孵化前的胎儿。
也就是说,土琵湖怪生物还没长成完全体。如今跟佐伯兄当时提出委托的状况已经大为不同了,要打倒它只能趁现在。
“夏目同学——快!”
嵩月蹬了岩场一脚后,轻巧地跳往半空中,接着又降落在可以掩护我的位置。
这期间,土琵湖怪生物的视线一直随着嵩月的巫女服领口而移动。樋口认为它会挑胸部大小袭击的假设看起来似乎一点也没错。最好的证据就是,怪物对距离更近的操绪连看也不看一眼。
怪物所追求的对象是契约者,并不会听从身为母亲的恶魔命令。根据嵩月所言,土琵湖怪生物是根据与男性在一起的女性为辨别记号,确认身边的男性是否为契约者。但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只怪物单纯只是只喜欢大咪咪的变态罢了。
不——好像也不尽然。
当我与土琵湖怪生物再度眼神交会时,那家伙咆哮一声。接着,就放下原本一直在追逐的嵩月,将巨大的下颚伸向我。或许它只是想闻闻我的味道,又或许它只是想靠过来撒娇。然而,怪物的身体实在是太巨大了,光是上述动作就可能使我被它的下巴撞死或压死。
“唔……”
嵩月对准怪物的侧面扔出一颗巨大火球,怪物的庞大身躯因此摇晃了一下。我立刻放下嵩月并趁机冲了出去。至于我的目标,则是位于岩场后方的岬角。
岬角的高度约在十四、五公尺左右。不过,从岩地爬上岬角,必须经过一条角度非常倾斜的步道。要冲过这段路程,比想象中还要花更多的时间与体力。
好不容易爬完坡道。
地面松软的沙子好几次都绊住了我的脚,不过我依旧拼命朝岬角的尖端奔跑。
岬角正中央有座巨大石柱,上头已经事先绑好了绳索。只可惜那不是一般舒服坚固的登山绳,而是码头边用来绑船的粗糙家伙,不过这种紧要关头也没得抱怨了。我立刻以登山钩将绳索与腰际的垂降吊带连接起来,然后又将绳索如尾巴般拖在后头,朝岬角的尖端继续接近。
但此时我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智春?怎么了吗?’
操绪以讶异的表情,从我的肩膀后方探头窥视我。
从岬角的边缘伸出头往下看,可以发现怪物的背部。两者的距离就跟从校舍三楼窗户到地面差不多吧。虽然不算太高,但亲临现场后我还是觉得非常恐怖。
嵩月缠住土琵湖怪生物时我必须绕到岬角上方,接着再跳到怪物的背上进行攻击——这是原本我自己想出来的作战方式,不过很显然已经行不通了。
‘啊……智春有惧高症的说。’
操绪以恍然大悟的语气说道,我只能无力地点点头。事前我还以为这种高度应该不成问题,结果我还是太天真了。从普通建筑物往下看地面,跟从岬角往下看不安定的怪物背部,两者的感觉犹如天壤之别。
‘怎么办?要再回到岩场战斗吗?’
我无力地摇摇头。返回岩地是绝对无法打倒土琵湖怪生物的。这么一来,就会重蹈船库那次的覆辙了。虽然我很清楚唯一的机会就是从这里跳下去,但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一点办法也没有。
嵩月正拼命与土琵湖怪生物进行对峙。她一边灵活地闪过对手的猛烈攻击,一边巧妙地引诱对方,尽量不让它再度潜回水中。不过,两者间的体型差距实在是过于悬殊。战斗一旦拖久,嵩月迟早会被对手逮着。
要是嵩月发现情势不利时能自己主动撤退就好了——我在心底祈祷着。
不过,她绝对不是那种会临阵脱逃的人,这点我也十分明白。
“……嵩月说,她要保护我。”
我一边俯瞰在岬角下方舞动的少女,一边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
操绪对这句话似乎起了相当激烈的反应,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嵩月跟她的使魔要保护我……代替操绪跟机巧魔神。”
这番话是出自沉默寡言的嵩月。或许她真正想表达的另有其他意思,不过我相信她绝对不会说谎。关于这点,不知为何,我就是非常有信心。
少女脚底下的火焰依旧在四处飞舞,怪物的咆哮声则不停反射、回荡。整座湖面就像幽暗的影子般包裹着眼前的事实,月光则事不关己地持续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那种事我可不答应。’
操绪突如其来地强调道,然后她便轻轻转过下颚笑了。这种笑容我从小就不知看过几遍。每当她露出这种表情时,都坚决不肯改变立场。
‘智春是操绪负责保护的。为了这个目的,所以操绪才会在这里——’
我听了不由地面露苦笑。没错,嵩月根本没有必要为我战斗。不管是学生会的命令或第二轮的世界,都与这件事无关。如果我自己必须战斗,那也是为了让嵩月不必战斗而作出的选择。我想这个理由,应该就是我那个混账老哥之所以要把机巧魔神硬塞给我,以及操绪在这里的职责吧。
我站在岬角的最前端,看着脚底下的沙土不停往下崩落。土琵湖怪生物的位置已经比先前更远,然而我也没有时间可以考虑了。怪物的鬃毛又开始发出金色亮光,大概是因为迟迟逮不着嵩月,才会火大得使出电击吧。
我闭起眼睛,用力吸了口气。
“——拜托你了,操绪!”
然后便一鼓作气地纵身跃下。
在空中飘浮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眨眼。操绪平常所看到的风景应该也是这样吧?此时为我打消恐惧感的人依旧是她。因为有她紧紧贴在我背上,我才有勇气以高空弹跳的方式,朝被夜色所笼罩的湖岸岩场冲出去。
着地目标则锁定怪物的背部。鬃毛发出比满月光辉还要更加耀眼的金色光芒,把我的身影淡淡地投射在它背上。当我确认方向无误后,立刻大喊道。
“出来吧,黑铁!”
操绪的灵体如同电视上的杂讯残影般消失了。
同时我脚底下的影子颜色也开始改变……变成比周遭夜色更为幽暗的虚无之色。
土琵湖怪生物察觉到异样后低鸣了一声,不过已经太迟了。
我的影子就落在它的背上,而且正被从中伸出的某只手使劲分开。
以机械驱动的巨大手臂现身了。全身由漆黑铠甲所覆盖的机械魔神也从影子里呼之欲出。
<黑铁>那双从黑色面罩底下透出的双眼,此刻正发出淡绿色的光芒。
身高比普通人类多出数倍,手臂也比人类的腰围还粗。无数的齿轮与滑车开始转动,金属制的弦发出了尖锐的声响。这就是人类从恶魔秘密仪式偷来后改良的完成品,也就是人造的恶魔——机巧魔神。
操绪伴随着机体内相互摩擦的大量齿轮,发出了机械性的说话声。
‘比夜晚还深沉的幽暗,从深渊中诞生……’
我则迅速切断与垂降吊带相连的绳索,稳稳地降落在漆黑魔神的肩膀上。
土琵湖怪生物再度大声咆哮。它为了甩开自己背上的异物而全身激烈地扭动。不过<黑铁>却依旧屹立不摇,它强制按住怪物的庞大身躯并高高举起右手。
光芒从<黑铁>的手臂射向四方。
光的来源其实是手环。以<黑铁>的右手为中心,七只闪闪发亮的手环一一出现,让人联想起土星环。这种以光形成的手环并没有厚度可言,而且是由美丽的几何学花纹及不知名的文字所构成——简单地说,这就是一种魔法阵。
<黑铁>体内传出了机械高速回转的声响。
同时,从魔神右手出现的魔法阵也开始旋转。接着<黑铁>又令高举的右手紧握拳头……
‘那是,于科学之光芒下映照的影子——!’
拳头以惊人的气势用力朝土琵湖怪生物的背部打下。
霎时,七只圆环所组成的魔法阵,就这样直接印入了土琵湖怪生物的体内。
土琵湖怪生物的凄厉惨叫几乎要震破耳膜。
怪物的巨大身躯终于要倒下了。
可观的后坐力也同时袭来。为了避免因这股冲击摔落地面,我拼命抓紧<黑铁>的肩膀。
起初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怎么会突然多出一个让土琵湖怪生物摔下去的陷阱洞穴。后来我才发现搞错了,那其实是地面自行崩落的结果。
土琵湖怪生物脚底下的岩场承受不了重量而垮了。
粉碎的岩盘化为砾石,形成了一个钵状的坑。<黑铁>刚才那拳的破坏力贯穿了怪物的身体,直接在地面上打出一个大洞。
这种威力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就算使用拆除大楼用的重机具,光敲一下也不可能造成相同的结果。<黑铁>本身的重量以及我所感受到的庞大后坐力,产生了物理上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破坏能量。
至于真正的原因我也已经明白了。
这是恶魔之力,也就是人造恶魔——机巧魔神<黑铁>的能力。
就跟佐伯兄的<翡翠>可以用声音共鸣的方式使周围结冻一样,<黑铁>能制造出连重力都因而扭曲的“破坏”。这就是连神圣防卫队都胆战心惊的漆黑机巧魔神真正的实力。
承受如此压倒性的巨大冲击后,怪物在地上痛苦地激烈打滚。如果是普通生物的话,承受刚才那一拳早就再也无法动弹了——不,应该说百分之百会上西天才对。
不过,土琵湖怪生物此刻依然活着。虽然不是毫发无伤,但外表看起来也不像受到了多大的打击。这家伙果然不是普通角色。
怪物的鬃毛再度发光,看来又想施展强烈电击了。
一种犹如在寒冬时碰到静电的疼痛感使我不得不露出痛苦的表情,不过伤害程度也只有这样而已。不管是<黑铁>或我都安然无恙地度过了电击。这就跟站在高压电线上的麻雀不会触电一样,由于<黑铁>唯一接触的立足点就是怪物背部,所以怪物所施放的电击会自动流向电阻较低的地面。
土琵湖怪生物的电击无法打倒自己背上的目标——
这就是我想出的作战方式。方才强忍惧高症的恐怖感并从岬角跳下也是为了这个。
不过,怪物的抵抗依旧没有结束。当它得知电击无效后,立刻从背部伸出无数根触手,企图封锁<黑铁>的行动。
以机巧魔神的怪力,要把这些纠缠不休的触手扯开并非难事。然而,触手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在应接不暇的情况下,<黑铁>的动作也渐渐变得迟缓。
这么下去就不妙了。
正当我如此顾虑的同时,我制服胸口前突然有个玩意大声响起,原来是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具通话器。
‘——干得好,智春。你就保持在那里不要动。’
通话器传出了朱里的声音。天知道那家伙是在什么时候偷偷把这玩意儿塞进我制服的。
然而刚才的通话也意味着——炮击准备已经完成了。正当我刚想通这点时……
‘射击——’
通话器再度传出朱里的疯狂大喊。
一股好像有人在殴打我后脑勺的强烈冲击波袭来,使我不由地踉跄了几步。
炮弹从土琵湖怪生物的头顶飞过,最后命中五十公尺外的岩地。光是炮弹本身的冲击力,就已经足以让直径约五公尺的岩块分崩离析。
“嗄……!?”
我无言了。朱里是想顺便送我一程吗?很明显地,比起土琵湖怪生物,炮弹的飞行轨迹距离我更近。最明显的证据就是,方才遭炮弹切断的怪物触手正纷纷坠落地面,还在我脚边激烈地扭动着。不过不是说好了只射麻醉弹吗?为何刚才的岩石会炸开哩?
‘哎呀……怪了。’
朱里从通话器流出的声音依然十分亢奋。
‘也罢……我刚才已经抓住射击的诀窍了,你还是保持在上面不要动喔。’
她所位于的场所,应该是距离这块岩场约两百公尺左右的沿湖步道。
这么近的距离还会产生五十公尺的误差,我对朱里的射击技巧真的绝望了。
话说回来,那种恐怖的大炮在缺乏练习的情况下真的适合使用吗?她叫我保持在上面别动,该不会就是恐吓我,如果动了就要将准星朝向我吧?
‘误差修正完成——射击!’
朱里手中的护法榴弹炮再度喷火。
这回炮弹真的准确地飞往土琵湖怪生物了。
正当我暗地松了一口气时,刚发射出的炮弹却在半空中自行爆炸。虽然以肉眼很难辨识清楚,不过炮弹应该是在命中怪物前就被第三者从空中击落。
‘有恶魔……’
朱里从通话器另一头叹了口气。
妨碍她射击的不是土琵湖怪生物,也不是机巧魔神。
从我先前跳下的岬角尖端上,此刻又多出了一道修长的人影。
怪异的面罩,从面罩缝隙中窜出的金发。刚才以宛若雷射般的清楚淡蓝色闪电击落炮弹者,正是这名女性。
“——由璃子小姐!?”
为何你偏偏选在这时出现呢?我不由地在心底叫苦。然而都到了这般田地,那位面罩女依然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由璃子的双眼在面罩下透出了璀璨的绿色光芒,全身也同时被淡蓝色的闪电所包裹。看来她此刻正处于极端愤怒的状态。
“好家伙……竟然敢虐待我家的卡麦龙,你们这些可恶的人——!”
巨大雷球顿时从由璃子的右手上诞生。她以手握雷球的方式从岬角上飞身而来,并且在半空中顺势将雷球扔了出去。
“呜哇!”
我忍不住惨叫一声。被那种东西打中的话必死无疑。正当我陷入恐慌时,<黑铁>已经自己先采取对策了。只见漆黑魔神的左手再度展开没有厚度的魔法阵手环。以机械驱动的左手作出握拳动作后,幽暗立刻从左拳的缝隙喷了出来——那是连光线都可吞噬的“史瓦西的黑洞”。
<黑铁>以握有幽暗的左拳打落雷球。光是这一击就足以让由璃子的雷球化为乌有,自己总算是得救了。
由璃子见状不爽地“啐”了一声。她再度制造另一颗更大的雷球,并且如鞭子般在身旁挥舞着。
“等等……由璃子小姐!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请先住手吧!”
“闭嘴!卡麦龙身上的痛苦,我要加倍奉还给你们!”
“由璃子小姐自己白天不是也打过它吗!?”
“那是处罚啊!也是教育的一环!更是身为母亲的义务!”
“你那种行为只是虐待小孩而已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跟对方吵什么了。
看来土琵湖怪生物的确是由璃子召唤出的使魔。为了不让它加害普通人,过去应该都是由璃子在看管它吧。不过,这对母子间的感情似乎不是很好,况且使魔天生就只听从契约者的命令。
“总之,你赶快从卡麦龙身上下来!不然的话——”
由璃子高举着雷光之鞭。
就在这时候,又有一名身着巫女服的少女——嵩月,勇敢地挡在由璃子面前。嵩月的全身依旧被火焰包围,只见她静静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把白色刀鞘的短刀,接着又毫不迟疑地让短刀出鞘,在自己的左手掌上划了一下。
“……我不准,你对夏目同学出手。”
从嵩月掌上伤口所溢出的并不是鲜血。
而是高密度的灼热火焰,也就是地狱烈火。
“啐……恶魔竟然庇护起操演者来了!?你这小妮子不过是年纪比我轻一点、胸部比我大一点——少瞧不起人了!”
由璃子对准嵩月放出闪电,但嵩月却连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说道:
“——焰月。”
当她读完这两个字,原先在她左手中猛烈喷发的火焰,便一下子收敛为剑的形状。
嵩月将剑用力插入地表。
由璃子刚才发出的电流立刻被嵩月的剑所吞没,导向了地面。
“……竟然以电浆化的空气制作出避雷针……”
由璃子表情苦涩地眯起眼咕哝着。接着她的嘴唇又突然一撇,咧嘴笑了出来。
“很好。看来我也得拿出看家功夫了——雷华!”
由璃子迅速以虎牙咬破自己的手指头。从她指尖伤口所溢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超高电压的闪电。几乎彻底实体化的闪电收敛为鞭子的形状,并牢牢握在已摆出战斗架式的由璃子手上。
两位具有强大魔力的高位恶魔互角——我被眼前这压倒性的气氛震慑住了。如果不赶快阻止这两人,其中有一方必定会身负重伤。
另一方面,或许是被现场紧绷的空气所刺激,土琵湖怪生物的动作又开始活跃起来。它试图以触手缠住<黑铁>全身,而我光是为了避免被甩下去就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可恶!黑铁……操绪,快上!”
漆黑的机巧魔神随着我的喊叫而大声咆哮。
<黑铁>先使劲将纠缠不休的触手扯开,接着又高高举起已经恢复自由的右手。闪闪发亮的魔法阵圆环再度依序出现并开始旋转。机巧魔神体内的机械又像发狂似地高速运作。最后,巨大的铁拳就像炮弹般挥落。那是一种能将地表所有存在都打入黄泉的漆黑之击。
土琵湖怪生物发出哀嚎。
这回有效了。
地面立刻陷落出一座巨大陨石坑,而刚好位于坑底的土琵湖怪生物正痛苦地挣扎着。
“——朱里学姐!”
‘交给我吧!’
朱里将大炮对准土琵湖怪生物。虽然怪物已无路可逃,但依然没放弃最后的抵抗。怪物以还保持活动力的触手朝<黑铁>伸来,完全封锁住它的行动。接着,怪物又转动身体、背对朱里的方向,似乎是想以背上的我及<黑铁>充当挡箭牌。
‘最大俯角。瞄准完毕!’
“呜哇啊啊啊!等一下啊学姐!不要开火——!”
我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大炮骇人的炮口就正对着我。这么下去怎么得了?依照那位学姐的个性,不管我跟<黑铁>在哪里,她都会毫不犹豫按下发射钮吧。
朱里的红色眸子发光了。瞄准用的雷射正好打在我额头上——那应该不是错觉吧?幸好就在同一时间……
“住手——大家都不要打了!”
一个耳熟的男性声音大叫着。
没想到来者竟是柱谷。本班的导师柱谷一口气冲向土琵湖怪生物,并在它面前张开双手。他有勇无谋地挡在朱里的大炮火线上,似乎想庇护那只怪物。
“……柱谷老师?”
我已经完全被眼前的状况弄糊涂了。这么一来,战况岂不是变成“由璃子一家人VS科学社”了吗?不过对手阵营内的使魔与由璃子感情不甚融洽,而柱谷曾抛弃使魔,目前也与由璃子处于分居的状态——情况还真是复杂。
‘唔……’
面对老师的登场,就连朱里也难得地露出犹豫的表情。她先是不解地仰头望向天空,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好主意似地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随后,她便将炮口转向柱谷。
“啊啊……!”
“老师!”
嵩月与由璃子同时发出惊呼,我则愕然得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柱谷愣愣地站在原地。
朱里对柱谷投以微笑后,便毫不犹豫地让炮口喷出火光。
‘射击——!’
*
弥漫四周的白烟总算渐渐飘散了,美丽的满天星斗又重回我的视野。
如今我正仰卧在这座打穿湖岸岩场的陨石坑底部欣赏夜景。
平稳的波涛声传入耳际。脚边虽然有逐渐渗入坑内的冰冷湖水,但对全身火热的我而言,这样反而很舒服。或许就这样慢慢沉入湖水中也是种不错的选择,我心想。
“好累啊……”
我忍不住对着夜空喃喃自语。
除了全身各处的擦撞伤外,明天一早应该还会加上剧烈的肌肉酸痛吧。然而换个角度想,跟那种怪物交手,以这种程度的伤势就结束,已经算幸运了。
‘会吗?我觉得还蛮有趣的。’
操绪盯着我的脸庞如此回答。
机巧魔神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方才它再度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我的影子里,回到了不知位于何方的神秘空间。
嵩月则端坐在我身边,默默地对我露出微笑。
她左手上的伤口此刻正以我的手帕为临时绷带包扎住。微微渗出布料表面的液体则是嵩月的血,颜色就跟普通人一样呈红色。当我确认了这点后,不由地稍稍松了口气。
在波涛不断敲击的湖岸边,还可以看见相互拥抱的由璃子与柱谷。
当时,朱里所发射的炮弹的确是对准了柱谷没错。
然而当我回过神时,土琵湖怪生物的身体已经出现了剧烈变化。
它先是将附着于背上的我与<黑铁>用力抖落,随后背部又自动开了一道裂缝,高密度的块状闪电紧接着从它的身体内侧飞出。
竟然脱皮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褪去幼生之皮后脱胎换骨的使魔一瞬间奔向柱谷身旁。它勇敢地站在导师面前,代他承受朱里发射的护法炮弹。
“——保护契约者可是使魔的本能。既然柱谷老师是它的契约者,那我只要瞄准老师,使魔就会自动跑入炮弹的弹着点啦。”
朱里坐在陨石坑边,以非常平静的口吻诉说着骇人的理论。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学姐真大胆……倘若土琵湖怪生物没有前去掩护柱谷老师,那你该怎么收拾?”
“放心,放心。这只是麻醉弹嘛。”
……又来这一套了。
面对露出白眼表示无奈的我,朱里绽放出艳丽的微笑。
“结果一样是达成目的啊。真是可喜可贺。”
说完后,她的视线便转向某只躺在地上的魔兽。
由璃子的使魔在脱皮后终于长为成体。
这应该是鵺{译注:一种日本的传说生物}的一种——朱里说明道。
据说那种幻兽会伴随着雷云出现,充当能自由操纵闪电的由璃子使魔真是恰如其分。
传说中的鵺生有猿头与老虎四肢,此外还有蛇的尾巴。不过眼前这只使魔倒是长得不太一样。
它的脸怎么看都像是浣熊,身上那蓬松的体毛则很接近某种山难救援犬。背上有一对可自由伸缩的蝙蝠翅膀,看起来既小巧又可爱。只有尾巴尖端那貌似蹼的尾鳍算是它过往外观所残留下的唯一证据。
鵺的尺寸只比小牛稍大。要说它体积小嘛,的确跟脱皮前的巨大身躯无法相比。这么一来,家庭主妇要把它视为宠物养在院子里应该也不难才对。只见这只金色的使魔像小狗一样把身体卷起来,还不时发出安稳的打呼声。
这是麻醉弹的效果——应该吧。
“智春,你等一下记得帮我回收土琵湖怪生物脱下来的皮。”
“唉……可以啊。不过带那种东西回去有什么用?”
想必学姐此刻又在动歪脑筋了。
“远远看的确很像不明生物的尸体,就用这个来敷衍玲士郎他们吧。否则被他知道使魔已经长为成体,搞不好又会要求我们打倒它。”
朱里以促狭的口吻笑着说,我则露出了苦笑,这次学姐的提议我完全没有意见。
由璃子与柱谷此刻正像新婚夫妇般并肩抱在一块,完全进入了只属于他们的两人世界。我是不太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柱谷为了救由璃子专程赶来,还为了保护使魔挺身而出。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而化解了离婚的危机吧?算了,只要本人幸福就好。
话说回来,要是这两人一开始就没吵架,我们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几度徘徊生死关头了。尽管我很想当面抱怨一下,但看到那两人如今的甜蜜模样,实在是不好意思泼冷水。
这时,朱里又开始喀喳喀喳地调整起护法榴弹炮。
或许她是认为既然带了三发炮弹出来,没有全部射完会在心里留下疙瘩吧。像那么危险的武器,真希望她能早早收回箱子里。然而,当察觉出我的不安视线后,朱里又开口了:
“最后一发就当作我造福大家。”她如此道。
‘呐,智春。’
操绪边仰望朱里的动作,边缓缓地对我问着。
‘刚才嵩月同学是不是说过,要以自己的使魔保护智春?’
“咦?”
这么说来,好像真有此事。操绪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结果使魔到底是什么呀?恶魔要怎么样把它叫出来?’
“耶……呃,我也不太清楚。”
这实在太尴尬了。我随口敷衍后,便立刻别开视线。
嵩月也满脸通红地垂着头,操绪则“唔”地眯起眼睛。这种时候,她的直觉总是特别恐怖。只见她不开心地抿着嘴唇,死命瞪着我。
就在此时……
“射击!”
朱里突然朝湖泊上空发射一枚榴弹。
霎时我还不懂她的用意。
被爆炸声震慑的众人则不约而同地默默仰望天空。
银色的月光加上众星闪烁,除此之外本来应该没有其他装饰品的夜空,这时却忽然冒出了微弱的光点。这些光点在瞬间膨胀,并朝四面八方分裂。碳酸锶形成的红色、氧化铜制造的蓝色、铝粉变化的银与钛粉塑造的金。一场以鲜艳色彩堆砌的光之奇迹正在我们面前上演。天空怒放出朵朵花瓣,形状就好像正圆形的魔法阵一样。
“啊……”
‘是烟火……’
嵩月与操绪同时赞叹道,脸上浮现了相似的笑容。
朱里的大炮持续不断地发射,为夜空套上了一只又一只的光之环。
我望着那如同流星般不停滑落的火树银花,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一来,这场热闹非凡的集宿活动也将在烟火秀的宣示下进入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