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病由心生 第五章

‘约定期限到了——立刻归还安定装置,抵抗无用。’

杀人人偶拖着巨斧,以可笑的无表情脸孔要求道。

二十四小时这么快就过去了?我以发烧的昏沉脑袋思索着。结果又一天没念书——我甚至开始后悔起与眼前毫无关联的这件事。期中考前的每一天都比黄金还珍贵啊,

“我并不想抵抗。”

叹了口气后我如此喃喃回答。人偶听了似乎大感意外地踉跄了一下。

‘……不进行抵抗?’

“嗯。不过,也请你不要对这个女孩出手。正如你所见,她已经生病了。”

‘呃……应该可以接受。’

人偶以半信半疑的语气抬头瞪着我。竟然被这种粗制滥造的南瓜机器人怀疑,真让人火大啊。

“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我一边注意背后的紫里是否安全,一边缓缓离开房间。以依旧蹒跚的脚步走下阶梯后,我带领对方来到老哥的实验室。人偶在途中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拖着斧头跟在我背后。

“有件事想问你一下……安定装置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真日和急着想拿回那玩意儿?”

‘其实我对“安定装置”并没有兴趣咧——’

人偶直接以某人的口气回答道,但话没说完便紧张地胡乱抖动四肢。只见它指着我的脸,夸张地扯着嗓子吼道:

‘你、你怎么会知道人偶(Widget)是我操纵的!?’

“呃……这还用问吗?”

从真日和昨天的现身时机以及刚才人偶的说话方式,无论是谁都能拆穿这个把戏吧。

“我猜……你昨天来修理我家浴室时偷摸佐伯的屁股,也是为了趁乱将人偶放进我家吧?”

我以无奈的口气确认。

真日和为了侦查朱里学姐是不是躲在我家,才会利用工程行的打工身份潜入鸣樱邸。此外,还借机将这只可以远距离操纵的杀人人偶偷偷放在客厅。

然而,客厅当时还有佐伯妹与嵩月在场,如果突然出现奇怪的发条声,一定会引起她们的注意。

因此,真日和才会故意对佐伯妹毛手毛脚,趁她大吵大闹时成功在客厅留下杀人人偶——过程就是这样。

‘了不起……夏目老弟,看来我也被你那痴呆的脸骗咧。’

真日和利用人偶的嘴回答。什么叫痴呆的脸?这种时候还借机损人。

“既然你对安定装置没兴趣,干吗处心积虑地潜入我家?”

‘我并没有骗你啊。想要那玩意儿的并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咧。’

“所以……你是帮那个人跑腿的?”

‘可以这么说咧。我接获的委托内容就是把被夺走的“安定装置”拿回来。如果能不战斗当然是最好了。感谢你的帮忙啊。’

“谢你个头……”

他真的感谢我才怪——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打开实验室的门。

在满是灰尘的实验室深处,之前检查过的木箱依旧静静躺在原处。

真日和的人偶环顾房间后,以讶异的口气问道:

‘“安定装置”在哪里?’

“不就在那个木箱里吗?”

‘总觉得这里好像有陷阱啊……’

人偶以狐疑的态度说道。我可以体会对方此刻的感受,不过真相恐怕远比他猜想的更为吓人。

‘……这是什么鬼啊……’

果然,人偶愕然地大喊。只见“它”在木箱里粗鲁地乱翻,这样似乎还不满足,最后甚至举起斧头将木箱的外框整个劈开。

大量的金属手提箱从被破坏的容器里滚了出来。

原本木箱里就有十五个一模一样的玩意儿,还要加上紫里放进去的那个——也就是装有问题安定装置的神秘手提箱。

每一个手提箱的造型及大小都完全相同,只有提把的颜色与周围固定用的螺丝数量有菩异。看来对方似乎也被它们细微的差异弄昏了头。

‘夏目,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真日和的声音充满了怒气。我只能无言地耸耸肩。早就猜到结果会这样了。

“正如你看到的,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面。啊,我可不是故意要整你喔,是因为有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把箱子放进里面……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全部拿走——”

‘你是为了拖延时间吧?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种愚蠢的说词吗……?’

“这是千真万确的啊。拜托你先听完我的说明——”

‘闭嘴!我这么努力想要避免使用暴力,你竟然轻易就毁了承诺。看来,不让你得到点数训,你是不可能学乖了——!’

“你的结论太奇怪了吧……”

我一边大喊一边后退。

杀人人偶再度发出叽哩叽哩的发条声,同时举起手中的斧头,口中嚷嚷着‘去死,去死’之类的诅咒。虽然事情演变成最糟糕的结果,但我也不是毫无心理准备。看了那木箱里的东西,如果还能忍着不发飙才有鬼吧。啐!

“——不要动,真日和。”

我将手伸入墙壁旁的成堆纸箱中,拿出预先隐藏好的秘密武器。无法变化表情的人偶,此时眼睛深处也仿佛大感震惊似地激烈闪烁着。

我将枪口对准人偶。武器沉沉的重量还让我脚步有点不稳。这可不是什么空气枪,而是货真价实的冲锋枪。我刚进入洛高没多久,那群袭击鸣樱邸的神圣防卫队成员无意间将这把武器遗落在房子里。当然,里头也装了实弹。

要是对真人,我恐怕没胆扣下扳机,不过人偶就不同了。

‘你等下一定会后悔把那玩意儿拿出来。’

真日和以低沉的声调说道。或许没错吧,不过在别人家里乱挥斧头的家伙更没资格批评我。

‘去死,去死,你去死吧!’

人偶举起斧头高高跃起。

我毫不迟疑地连发冲锋枪反击。大概是因为射击姿势不标准,我的枪口方向显得非常不稳,不过好像还是乱枪打鸟中了好几发。杀人人偶以不自然的动作向后仰并直接弹了出去。它手中的斧柄刚好被子弹打穿而断裂,我赶紧躲开落地后乱弹的厚重斧刃。

将子弹全数射完的冲锋枪扔到一旁后,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光是刚才那一连串动作就让我快断气了,我只觉得双腿发软。枪战这种游戏果然不适合感冒未愈的人参与,这点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了。然而——

没多久我又不禁发出惨叫。

‘报仇……一定要报仇。’

尽管人偶那可笑的头部已经被子弹打扁了,但却依然有余力爬上翻倒的桌子、再度现身。它的肚子虽然也被冲锋枪开了一个大洞,不过似乎没造成太大的伤害。

人偶从灰色大衣的袖口伸出如布偶般圆滚滚的手。这种造型还蛮可爱的——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瞬间,它的手腕已经“喀锵”一声与身体分离,底下的缺口冒出一把长约二十公分的凶恶刀刃。

这可不妙啊,我心想。灵活而锐利的武器,简直比刚才的斧头还难以闪躲。

‘去死,去死——夏目智春去死吧!’

人偶以宛如歌唱般的声调边大喊边冲刺,我则因全身无力的缘故而动弹不得。

幸好就在这时,一个我完全想不到的人从一个我完全想不到的方向出声了。

“——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充满震慑力而又清澈透明的奇妙说话声,但来源却是出自我的脚边——也就是地底下。

‘啊……!?’

原本挥着刀狂奔的人偶突然被绊倒。

房间的一部分地板就像被烤成薄脆的焦炭般大肆崩塌。

周围还冒出滚烫的白烟。

我以为是失火了。鸣樱邸的地板突然烧了起来,人偶因身陷焦黑脆弱的地面而变得举步维艰。

紧接着,一把从地下窜出的刀刃贯穿了人偶的身体。

那是一根闪烁着蓝白色光芒的灼热之刀。刀刃就好像是以冷凝的熔岩锻造般,受热后再度喷发出浓密的焰流。

“——陷月!”

清澈的声音再度响起,火焰之刀也立刻配合这动人的喊声灵活起舞。

古老的地板被切成螺旋状,一名少女的身影翩然出现。

少女的左眼发出淡绿色的光芒,炫目的火焰羽衣则包裹住她的黑色长发与巫女服——我的救星正是嵩月奏。

“嵩、嵩月……”

我愕然地喃喃说道。

老哥交给我的这栋鸣樱邸设有地下室。里面的空间非常宽敞,就好像每个小学男生都梦寐以求的秘密基地一样。地下室的正式名称是冥王邸,听起来十分威风气派,但实际上的功能只是洛高科学社的仓库。

嵩月本来就拥有出入地下室的钥匙,所以她会从地下现身并非不可能。然而问题在于她到底是在何时、为了什么理由而潜入地下室的。

身为恶魔一族的嵩月,能以意志将体内的血液变化为摄氏数千度的高温火焰。被这种恐怖的地狱烈火划几下,真日和的杀人人偶显然撑不了太久。

人偶的身体已经跟灰色大衣一起被烧焦了。断裂的南瓜头还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嵩月……你怎么会……”

“不可以过来!”

我在她的怒吼下,只好打消走近的意图。

嵩月保持背对我的方向,一头黑长发也因自己身上火焰造成的气流而不停摇曳。

她于腰际用力张开双手,摆出丝毫不敢轻忽的战斗态势。但随后她又突然转头望着我。

“——终于找到了。”

“咦!?”

巨大的火球自她掌中膨胀,接着,她便以惊人的气势将手上的火球扔了出去。被射出的火球从我身边惊险地掠过,最后命中我背后的窗户!

就在庭院的某株樱花树前,有一堵我原本看不见的墙壁顿时被火球击碎。

龙卷般的狂风也同时卷起,阻断了火焰继续蔓延。

在嵩月的火焰照射下,漩涡般的狂风中央缓缓浮现一个人影。

不甚清晰的影子最后慢慢变成人的姿态。只见对方身着灰色工作服,原来那个正是下垂眼青年——真日和秀。

但他的背后还有另一个影子。

那是一只几乎与纯种马同样巨大、身上被美丽金毛所覆盖的野兽。正常情况下,那种生物应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吧。野兽就像跟在真日和身边守护他的随从一样,伫立于主人背后。

“——使魔。”

嵩月静静地解释道。

我觉得自己好像完全没进入状况,只能愣愣地交替望着野兽与嵩月。

原先暂时淡忘的头痛再度剧烈起来。

嵩月与真日和的对峙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双方之间充斥着一触即发的高度紧张气氛。不过事态为何会如此急转直下,我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嵩月毫无预警地从我家地板下冲了出来,并立刻对真日和展开攻击。我能理解的程度仅止于此。我想现场这几个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天大的误会。

这几天的事情发展亦是如此。不过,无论是什么看似绝望的危险状况,只要把话说开了,应该都可以轻易解决才对。当下也是如此——我真心诚意地这么祈祷着。

“——你们先交涉一下嘛。”

我毫不迟疑地如此大喊。

嵩月与真日和不约而同地以讶异的表情转头看我。不管有什么误会,你们还是先把火球跟怪兽收回去吧。倘若被附近的住户目击到,我还真不知该用什么借口解释哩。

“我想,你们两人应该没有非得交手不可的理由吧?这种时候耐心透过交涉找出一个妥协的方式不是比较好吗?”

诸如此类,应该很类似平常操绪会说的话吧?

真日和听了,莫可奈何地摇摇头。

“这种话你先跟那边那位小姐说吧。”

嵩月依然浑身冒出充满杀气的火焰,看来真月和的建议也没错。

“是我的人偶先被她动手打坏的咧。你不要小看那个小家伙,售价可是会贵得会让你吓一跳;这次的工作我看又要赔很大咧。”

谁理你啊——我真的很想这么吐槽,但真日和的表情看起来确实很苦恼。

另外一边的嵩月则回答。

“……我不准你对夏目同学出手。”

呜——然后她又以低沉的恫吓声瞪着真日和。

这两人好像根本无法建立沟通管道啊。不过话说回来,嵩月这么做也是为了救我。

“对了,嵩月……你怎么会从地底下冒出来哩?”

我突然想起这个疑惑。记得樋口来探病时也提到嵩月今天没在学校出现。

“啊……那是因为……夏目同学家附近有使魔的气息。”

嵩月顿时改以软弱的口气回答。

等等,她是指什么时候的事?仔细回想,嵩月打从跟佐伯妹一起来我家时样子就不大对劲了——

“咦?你该不会是从昨天……?”

应该不可能吧——我如此确认道。没想到嵩月却困窘地点点头。

昨天跟佐伯妹道别后,嵩月就换了衣服从屋外的其他入口潜入地下室,接着长时间屏息观察地上的情形。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嘛。光明正大进屋内守候就够了,还可以请她帮忙应付一下紫里。

“呃……那嵩月知道我家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愕然地进一步问道,嵩月小心翼翼地点着头。

“啊……大致上……”

“包括朱里学姐丧失记忆的事?”

嵩月再度无言地首肯。

“那我发烧昏睡的事哩?啊……中午那块退烧贴布也是……”

点点点——嵩月的头不好意思地越点越低,我则因为强烈的晕眩感几乎要昏倒了。她其实不必那么辛苦,光明正大上楼来照顾我不就得了。

不过嵩月的确有不能这么做的苦衷;真日和的使魔可是早早就盯上我了。

“使魔……就是指真日和身边那只超大的狗吧——!”

伫立于真日和背后的那只巨大野兽突然闪烁明亮的绿色眼珠并使劲挥动前脚。我感觉大气出现了一阵异样的晃动。霎时强风袭来,我当场被吹倒在地。

啊——嵩月睁大双眼,重新对真日和投以充满敌意的目光。真日和则无奈地搔搔头。

“你不能提到‘狗’这个字啦,我家使魔可是会发飙的。”

即使真日和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他背后的那家伙很像一只大狗。就算退一万步好了,起码也是只尾巴比较细的狐狸。

“啊……那是风兽……也叫镰鼬{译注: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

看不下去的嵩月替我解释道。真日和也略微绷着脸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跟嵩月家一样是华鸟风月四名家之一……风斋一族的使魔。”

“风兽……”

我以双膝跪地的姿势望着真日和背后那只野兽外型的使魔。那家伙跟柱谷老师的卡麦龙一样,也是人类与恶魔女性相交所生下的——

“真日和……你是恶魔的契约者?也就是说,你的女朋友跟嵩月一样,也是恶魔啰?”

“啊……可以这么说吧。”

穿着工作服的青年眯起下垂眼,好像不太甘愿似地喃喃回答我。或许他是害臊吧,我心想,尤其是在嵩月这种女孩子面前承认。

“等等,那真日和也是跟黑科学相关的人啰?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跟嵩月交手,并紧追朱里学姐不放?”

“——没有人规定得到恶魔之力的人就得当科学社的盟友咧?”

“话是没错……可是……”

“我刚才也说过,我只考虑损益的问题。只要有人出合理的价码,不论是什么委托我们都可以接受,并没有归属哪一方的问题咧。”

“我们……真日和你该不会是……”

我恍然大悟地咕哝着。真日和擅自打断我。

“没错,我就是洛高第二学生会——巡礼者商联合的会计,真日和秀。请多指教咧。”

“……巡礼者商联合。”

激烈的头痛再度袭来,我不由地按着前额。当我发现真日和也知道恶魔的存在时,就应该猜到他背后的组织才对。正如朱里学姐之前所说,第二学生会既非敌也非友。原来如此,他们是敌是友完全看价码决定。

“话说回来,这么不好赚的工作,我很想赶快结束咧。”

真日和边说边按着自己那只使魔的脖子,野兽的表情也在一瞬间明显凶恶起来。

嵩月为了保护我而压低身体重心,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然而,这场对决嵩月还是处于绝对不利的状态。在尚未获得契约者的情况下,嵩月的力量根本无法与成熟的使魔对抗。上次在土琵湖的战斗就证明过这点了。

能与使魔对抗的力量只有一个——专门为了打倒恶魔而制的机械恶魔,也就是机巧魔神。

“听我说,嵩月。”

我往前站了一步并伸手制止她。嵩月满脸不解地咬着嘴唇。

“唔……”

“真日和的目的就是箱子里的安定装置,我们没有必要为了这个跟他交手吧。”

“嗯,对啊……这么说没错咧……”

真日和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地摸摸自己的鼻头,我则以希望他不要插嘴的眼神瞪了他一下。这时候千万不要冒出什么刺激嵩月的废话啊。

“这次的雇主是个很麻烦的家伙,所以我剩的时间也不多咧。”

那是你家的事——我暗地吐槽道。你赚了钱又不会分我。

“把这么多箱子一起带回去未免太夸张咧。而且,又不能保证真正的安定装置就在里面吧?既然如此,我希望你们帮我一个忙。”

“……帮你的忙?”

“跟我一起回去向委托我的那位大姐说明详细经过。这对科学社也有好处咧。不然的话,就只能把夏目抓起来当交换安定装置的人质……”

“人质……!?”

真日和的话还没说完,嵩月那张端丽的脸便冻结了。分量吓人的火焰再度自她全身喷出。

“嵩月,等一下!”

“住手,薇薇安!”

我跟真日和几乎是同时大喊。对方那只使魔风兽感觉到嵩月的杀气便立刻飞扑过来。从野兽四肢所发出的狂风形成了真空断层、朝嵩月直击而去。全身被火焰包裹的嵩月则以舞蹈般的动作闪过第一波袭击。

这种名叫炎舞的战斗技巧传自嵩月的老家。只见她利用包裹全身的火焰防护罩当感应器,企图突破肉眼看不见的风之刃。

“夏目,你赶快阻止她啊!”

真日和不负责任地要求着。怎么可能嘛。这可是高位恶魔与使魔间的激烈冲突,根本没有我这种普通人介入的份。

“很抱歉,我无能为力。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你先请你的使魔住手吧。要不是你刚才提到什么人质,事情也不会变这样。”

“我刚才想强调的是,不跟GD为敌对你们科学社也有好处咧。”

真日和不满地歪着嘴抗议。GD——这大概是委托他的雇主名称吧?

“夏目不是操演者吗?为何这种紧要关头身边却不带射影体咧?”

“唔……”

我被对手踩到痛脚了。本来应该出面阻止使魔的人不是嵩月,而是我的机巧魔神才对。

“话说回来……这样下去真的不妙咧。”

真日和的语气越来越焦躁了。他那只名为薇薇安的使魔已经跳上鸣樱邸的屋顶,继续与嵩月进行超乎常人的激烈战斗。

嵩月不断以华丽的身法闪躲薇薇安的攻击,但她自己的攻击却完全被风的障蔽所阻,根本无法伤使魔一根寒毛。双方都没有一击必杀的能力,看来很可能会演变成持久战。

“不对——像那样一直喷血应该撑不了太久咧。”

真日和以异常冷静的口吻指出这个盲点。

他的这番话让我顿时停止、甚至忘了呼吸。

嵩月所使用的地狱烈火其实就是她的血。

而如今的嵩月已经喷发了明显超过极限的火焰量,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失去全部体力。如果不赶紧阻止她的话——正当我如此忧虑的瞬间……

“嵩月——!”

她已经像个贫血发作的孩子般双腿无力地软了一下。

“薇薇安,可以停了!”

真日和也大喊道。然而,本能察觉自己占优势的风兽依旧在上空露出尖牙,朝失去防备的嵩月猛烈袭击。现在嵩月的火焰威力已经不足以与对手抗衡了。

“黑铁!”

我死命呼喊机巧魔神的名字,然而<黑铁>却没有回应。相反地,一种强烈的晕眩与恶寒让我不由地当场瘫在地上。刚才那几声大喊似乎耗尽了我仅存的一点气力。

嵩月手中的炎之刃被风兽狠狠一啃后化为乌有。

她朝下方摔落,很勉强才着地并恢复战斗姿态。然而,她的膝盖在跪地后好像就再也抬不起来了。风兽对失去武器的她举起前脚,凝聚就算以肉眼都能清楚辨识的浓密风之断层,伴随着一声咆哮对准嵩月施放。

‘比幽暗更浑沌,比绝望更痛心——’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某人奇妙的咏唱声。音质一开始美妙清澈,但最后却变成如金属般钝重的回声;那种声音沉重得就好像有各种金属在相互碾压一样。

刺眼的光芒照亮了黄昏的天空。

大大敞开的鸣樱邸窗边,立了一个全黑的人影。

那美丽的身影穿着一袭下摆随风摇曳的黑色连身裙。从她伸出的右手臂上还冒出了如同火花的闪烁。闪光最后形成了弓箭的轮廓,人影则举起手中的光芒——

“朱里学姐……”

‘——那是感叹科学之罪的牙!’

朱里学姐的双唇吐出了庄严的机械声。

那不是机巧魔神的说话声吗?我以前就亲耳听过好几次,的确是出自那种由机械驱动的恶魔。

接着,朱里学姐的右手喷出了强大的魔力奔流。

魔力转化为光芒耀眼的箭矢,朝着真日和的使魔射去。那枚箭矢就像巨大的兽牙般,轻而易举地贯破了风兽四周的风之障蔽,直接招呼到使魔的身上。

“薇薇安——!?”

真日和瞠目结舌地愣住不动了。只见他的使魔身躯一软,边踹倒好几棵庭院的树木边摔在地上。我与嵩月都只能无言地观看眼前的光景。虽说这击并没有对使魔造成致命伤,但短时间内对手应该也无法继续战斗了。该怎么形容?刚才朱里学姐的攻击力几乎就跟——

“这里怎么会有第二架机巧魔神……没人告诉我啊——这跟当初谈好的条件完全不同咧!”

真日和冲向自己那只负伤的使魔惨叫着。

朱里学姐闪烁着鲜红色的眸子,静静地俯瞰着这对人与兽。

其实,我的讶异程度一点也不亚于真日和。如今的朱里学姐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机巧魔神一样。以前我就不知多少次被她那异想天开的举止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跟刚才她展现的能力相较,那些也不过是小儿科。

朱里学姐开始缓缓移动视线,这回则对准了我。

那对眸子充满了敌意,我心中不由地被绝望的恐惧感所填满。如今的朱里学姐,正散发出一种我前所未见的强大恫吓力与压迫感。

然而,与其说她是在瞪我,还不如更像在盯着我背后的另一个目标。为了探寻那里有什么,我忍不住回过头,结果心脏差点就从胸口蹦了出来;强烈的悸动几乎要让我的心脏炸裂。

“跟当初谈好的不同——确实是如此呢。”

一个与现场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轻描淡写的说话声从我的头顶传来。

那正是教堂那位一头俏丽短发的俊美少女。她将手插入上衣口袋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是我第二次与她碰面了。

我在朱里学姐所住的教堂曾与她短暂交谈过。少女自称雪原瑶。我不知道她已经在战斗现场出现多久了,只知此刻她正立于庭院的枯枝上对我微笑。

“无法在约定期限内完成工作,在下还以为巡礼者商联合的水准也下滑了——看来这也不能怪他们。没想到<黑铁>操演者的女朋友竟然是嵩月家的独生女。”

瑶一边苦笑一边拨弄刘海,并交替看着我与嵩月的脸。我发现嵩月正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幸好操绪不在——此刻这大概是我唯一还能感谢的事吧。

“雪原小姐……真日和的雇主,竟然是你……?”

我持续按着左胸问道。只要在她面前,不知为何我就会感到胸口非常不舒服。不过那并非身体不适的讯号,事实上恰好相反,比较接近与暗恋对象独处时的那种激昂亢奋感。

瑶望着困惑的我笑了。正当她张口接着想要再说些什么时……

埋藏于朱里学姐四肢的飞弹夹伴随着沉重的启动声而打开。

里头无数枚飞弹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后射出。它们各自拖着以白烟拉出的尾巴,朝瑶的头顶洒下。

“雪原小姐——!?”

我望着被火焰吞噬的她,哑口无言;嵩月也愣愣地捂着嘴。我不由地转头瞪向朱里学姐。她在战斗时向来就很粗暴,但这次真的太过分了。

竟然对血肉之躯的女孩直接以飞弹进行攻击。

不过,我的愤怒在瞥见朱里学姐表情的瞬间便彻底消失了。只见她嘴角浮现一抹寂寞的微笑,此外还散发出一股近似怯懦的严肃感。

“智春!小奏!你们快逃!”

不知何时,那只神秘的手提箱已重回朱里学姐身上。她以抓着箱子的左手抱起瘫坐在地上的嵩月,然后又以空着的右手缠住我的腰。

朱里学姐背后的背包也同时张开了黑色的可变翼。

“等一下,朱里学姐——为什么要逃……”

试图追究的我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强烈的加速度让我那虚弱的内脏发出哀号。急速点燃的两具喷射引擎将我们的身体一口气送往高空。自己没在这种情况下休克应该已经算是奇迹了。

我恍惚地转头望着朱里学姐的侧脸。那张端正的脸孔我这几天来已经看过非常多次。然而,当下这对毫无半点犹疑的鲜红色眸子确确实实是属于朱里学姐的,看来她已经恢复了记忆。

结果朱里学姐才刚回来,就立刻把我卷入以肉身在市区上空飞行的惨痛经验。

脚下的鸣樱邸变得越来越小了。

我回忆起与紫里度过的那几天安稳生活,差点就落下了男儿泪。

嵩月的黑色长发随着风于暗夜的空中流动着。

原本皮肤就白皙的她此刻更是显得面无血色,只能软弱地倒在朱里学姐的臂膀里。

说起脸色难看,我自己大概也不遑多让。发烧尚未全消加上长年的惧高症,此外还是以一身睡衣裤、赤脚进行高空飞行。如此面色如土的我就连想抓住朱里学姐的手腕都得耗上吃奶的力气。

当高度来到可以眺望整座洛高的后山时,朱里学姐终于停止上升,改以水平方式进行移动。但就在这瞬间,我的身体却不稳地摇了一下。

“哎呀?”

学姐发出不知是代表惊讶还是轻松的喊声。我顺着她转头所对准的方向望去,忍不住也发出急促的惨叫。原来朱里学姐的右侧可变翼刚端已经不见了。

那扇倒三角形的黑色可变翼大约有三分之一面积已被恐怖的锐利刃器切断。这种光滑平整的剖面真是令人怵目惊心。我想起朱里学姐的黑色披风也遭遇过同样的毒手。

“都是瑶干的好事。”

朱里学姐低声咒骂。她很少会出现这种忿忿的表情。

“就是雪原小姐吧?不过,她不是已经……”

被大量的飞弹命中,已经尸骨无存了吗?

“别开玩笑了,那种攻击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变翼突然少了一块就是最好的证据。幸好这样应该还能勉强撑到目的地。”

“……雪原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连朱里学姐都要忌惮她三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角色?

“瑶就是GD啊。关东学生联盟的武装学生指导员——也是洛高的前第一学生会会长。这么说你应该懂了吧?”

“前第一学生会会长……”

我脑中立刻浮现佐伯哥的脸。话说回来,当我询问为何学生会长要给二年级的他担任时,他也以“某些因素”这种含糊的说法一语带过。

难道说,原本担任学生会长的瑶,是提前被所谓的学生联盟挖角?

“——她该不会也是机巧魔神的操演者吧?”

我突然想到这个可能。在教堂与瑶首度碰面前,我于逆光中惊鸿一瞥的那位长发女性,搞不好就是她的射影体。

“没错,而且是最难对付的。”

朱里学姐“嘻”地露出洁白的牙齿补充道。好像只要提到跟瑶有关的话题,她就会露出许多前所未见的表情。

不过我也总算对事情经过稍稍有了概念。只要她以机巧魔神为盾,确实能安然度过刚才的疯狂飞弹攻击。朱里学姐的可变翼会被突然切断也能用机巧魔神的能力来解释。此外学姐还说她是最难对付的,那她的实力恐怕还要在佐伯哥之上吧?

“——学姐怎么敢从那种人手里偷东西哩?”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我与嵩月差点送了性命,鸣樱邸也因此再度遭受严重打击。此外,副作用还包括杏对我的严重误解,一想到这里我就火大。

“安定装置又不是瑶的东西。是某个恶魔组织无意走私进来后,我以几乎免费的价格买了下来。”

“……”

这么说来就不算偷啰。不过,依旧无法掩饰学姐犯罪的事实吧。明知这是走私品还进行交易,应该也算是违法行为的一种——

“我还是不懂,安定装置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另外,学姐是怎么分辨出哪个才是真货哩?”

紫里当时将真正的手提箱放入了跟其他十五只同样玩意儿在一起的木箱中,不知道朱里学姐是怎么一眼就判断出真伪的。

“味道。”

学姐微笑地如此回答。

“什么?”

“只有这个箱子有智春的气味啊,你在把我背回家的时候沾上的。”

“我的气味……”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了,最近更让我有越来越夸张的感觉,你又不是狗。

“安定装置是机巧魔神的一种外挂,也就是扩充功能用的附属零件。”

“附属零件……”

她该不会是想把那玩意儿装在<黑铁>上吧?真受不了,我可不想再被其他奇怪的东西缠身了。

“——买下它的目的是为了拆解。我很想知道安定装置的构造。我认为,安定装置应该就是将副葬处女从机巧魔神体内解放的关键。”

“耶……”

我一瞬间忘了头痛,思绪也立刻恢复冷静。当初哀音漂浮在<翡翠>体内玻璃容器的光景又再度于脑中浮现了。如果能将副葬处女从机巧魔神的束缚中解救出来,原本充当机巧魔神活祭品的那些少女应该就能重见天日。例如哀音,当然还有操绪——

“另外——学姐跟真正的紫里同学有什么关系?”

我下定决心后再度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

“是吗……原来智春已经看到那本杂志了……”

朱里学姐露出莫可奈何的苦笑。如今的她似乎完全记得自己在丧失记忆那段期间所发生的事。

嵩月无言地以愕然的表情抬头看着学姐,那是因为她并不知道杂志的事。樋口所带来的那本过期写真周刊中,竟夹藏着让朱里学姐取回记忆的关键报导与照片。

那篇特别报导是关于几部参加国外某小型电影节的非商业影片选评。

主演者中有一对双胞胎少女。开朗、机伶,又爱照顾人的好姐姐名叫朱里。喜欢钻牛角尖又软弱,但却拥有高超演技与动人女高音歌喉的妹妹名叫紫里。

尤其紫里的歌唱实力更是广获各界好评。报导上还说,不久后某位知名的法国导演就要替紫里拍一部电影了。

不过我很清楚,这件事后来并没有实现。

因为那对姐妹所搭乘的班机已坠入了海中。我跟操绪所卷入的那场空难同样改变了这两位少女的命运。

朱里学姐身受濒死的重伤,只能以身体一部分机械化的方式继续活着。至于紫里——

“应该失踪了吧,就跟操绪一样。”

或许我不该对学姐提起这件伤心事。但由于发烧使我的意识不清,所以我并没有事先顾虑到这点。学姐一瞬间浮现几乎要落泪的表情,但很快又露出微笑并耸耸肩,应该是默认了我的推测吧。

如果紫里跟操绪一样,不幸成为机巧魔神的活祭品而被封印在另一个空间,那我就可以理解学姐想解放副葬处女的动机了。就连她会对黑科学这种怪知识如此执着的理由也是同一个。

“——解放副葬处女就等于让机巧魔神无法再被使用。瑶之所以想要安定装置或许就是为了上述理由。我无法确定这是她个人的行动还是学生联盟的计划——但既然她没找GD的部队而去雇用什么巡礼者商联合,事实应该比较接近前者吧。”

朱里学姐微微舔了一下嘴唇后这么解释道。或许她认为比起跟学生联盟这种巨大的组织为敌,与瑶单独交手可能还比较有获胜的机会。

知道朱里学姐并不打算为<黑铁>附加安定装置后,我稍稍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想怎么分解或破坏那个神秘箱子都是学姐的自由了。反过来说,如果有可能因此研究出让操绪恢复的方法,我倒是应该大力协助学姐才对。

“……话说回来,学姐究竟想飞到哪里去呢?”

等朱里学姐的说明告一段落,我才提出这个苦恼许久的疑问。

乍看下似乎不陌生的风景正从我们脚底下流过。虽说我长年患有惧高症,但在这种完全缺乏现实感的高度下,恐惧似乎也没那么强烈了。

总而言之,过度紧张反而可能导致窒息,所以还是别对待会儿降落的过程顾虑那么多吧。

“那个……目的地该不会是……”

嵩月若有所思地咕哝道。

从朱里学姐飞行的方向可以发现一栋外观类似神社佛阁的巨大建筑物。那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住宅区,而是某座拥有巨大庭院与后山的超级豪宅。

“小奏猜对了,是潮泉老爷爷家没错。”

学姐露出温柔的笑容回答。是那里啊——我突然又开始感到无力了。

潮泉家的主人是嵩月的远亲,也是鸣樱邸的房东。我之前也曾拜访过对方一次。那位在这一带拥有大笔地产的知名老人是个令我难以想像的怪胎。在他那个充满诡异嗜好的房间里,我被迫听他说明一长串莫名奇妙的理论。当天的场景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瑶应该也不敢光明正大地与潮泉家为敌才对,所以躲入那里可以替我们争取一些时间,还可以顺便修理一下。”

“修理……?”

我不自觉望向学姐的手臂。眼中所见的景象令我哑口无言。

朱里学姐绕着我腰部的右臂,已经从手肘一路毁损、撕裂至手指前端。美观的人工皮肤不但被烧焦,里头的机械还直接裸露出来。我可以清楚看见那无机质的金属骨骼,以及由电线与齿轮阻合成的肌腱。

“这是刚才对真日和的使魔攻击……?”

“是啊,我才稍微用力一下就变成这副惨样。要修复得花上很长的时间,如果可以最好还是暂时别去动它。”

学姐若无其事地微笑回答道,我则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她的义肢除了跟真人的肉体一样能自由活动外,还拥有远超乎正常人的战斗能力。冷静一想,就可以知道这种技术根本不是现今人类所能达成的。就算有,应该也是黑科学的产物吧。因此,她的身体其实就跟机巧魔神一样,运用了类似的科技。

这种机巧化的身体,就好像一架以学姐自己为祭品来驱动的机械恶魔——

“……哎呀?”

学姐突然发出大感意外的叫声,我的心脏也跟着用力跳了一下。

“怎、怎么了吗……!?”

“哎……这回倒不是机器坏掉,而是燃料烧光了。”

“燃料烧光了……”

喂喂喂——我觉得自己脑部的血液好像瞬间被抽干了。话说回来,朱里学姐背上的飞行装置好像从刚才就一直发出不太可靠的怪声。嵩月似乎无法理解学姐的意思,只是像一只可爱的小鸟般微微偏着脑袋。朱里学姐看了忍不住“啊哈哈”地轻松笑道:

“抱着两个人飞果然太勉强了……而且可变翼也坏了一边。为了补足升力,引擎的负担本来就比较重。”

“……”

现在不是悠闲分析原理的时候吧?

对了,如果在这种高度耗尽燃料,学姐背上的飞行装置会发生什么事呢?就算再怎么保守估计,我们距离地上的高度也还有四、五百公尺啊。

“放心,就算没燃料,也可以像滑翔机一样慢慢降下去,不会那么容易坠机的。”

“唉……”

她刚才不是还说因为机翼被切断所以升力不足吗?

“啊!”

朱里学姐的笑容果然瞬间冻结了。眼见这种情况我当然更笑不出来。她的这种反应究竟代表什么啊?难道说——

噗嘶——飞行装置的引擎在发出可笑的声响后戛然而止。

瞬间,朱里学姐的身体重心也偏向一边。

当然,被她双臂抱住的我们也无法幸免。

突然袭来的飘浮感让我全身血液逆流。所谓的自由落体状态并不代表你已经从重力的影响中解放,反而正如其名,意指你将永无止尽地朝下持续坠落——我终于亲身理解这个道理了。

夜空中闪烁的星斗与地面灯火交替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因为发烧而变得脆弱的三半规管这下子终于完全失去作用。我与朱里学姐还有嵩月,就这样在半空中保持纠缠成一团的姿势,束手无策地直直往下坠落。

嵩月像个小女孩般紧紧抱住我,而我的脸又刚好埋在她那对柔软的胸脯里。这好像是嵩月第一次在我面前发出如此有女人味的尖叫声吧——我恍惚的脑袋竟然还有空想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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