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杜水穗才刚打开自家公寓的大门,手机马上响起一阵来电铃声。
她将装满东西的超市购物袋摆在玄关脚垫上,伸手探入水手服的口袋,来电显示是父亲·孝臣的手机号码,但父亲此时应该还在公司上班才对。她一脸狐疑地侧着头按下通话键,谁知道电话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
「你父亲发生了交通事故。」
自称警察的男子语气平静地对她说道。
水穗过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到对方究竟在说什么。原来担任营业员的父亲在返回公司的途中,不慎连人带车一同坠落桥梁底下。对方说父亲目前正在医院接受手术,希望她能尽快赶到。
水穗立即冲出公寓,搭乘计程车前往医院。她在半途中拨打了哥哥·直人的行动电话,不过直人似乎将手机关掉了。这时她才突然想起来,直人曾说过要在放学之后,跟朋友们一起去看电影。因此她只好改传简讯,要他马上赶往医院。
至于她本人则是始终维持着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冷静态度。她今天也跟往常一样,在目送父亲以及哥哥出门之后,才动身前往就读的国中,乖乖地上了一整天的课。放学后则是先到超市去买东西,最后才踏上归途。整天下来就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压根儿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因此内心一点真实感也没有。直到现在,她都抱持着等待有人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个玩笑的心情。
等她抵达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了,而父亲也被推回到病房里休息。虽然不是攸关生死的严重伤势,不过医生说他身上有多处骨折,头部也受到了轻微的撞伤。
「放心吧,目前的情况还算稳定。」
医生仿佛在对小孩子说话般,低头对着水穗说道。大概是打算等哥哥来了之后,再向他说明详细状况吧。因为岸杜家并没有母亲这号人物的存在。
接着,打电话给水穗的警察便着手进行例行性的案情侦讯。据说由父亲所驾驶的车辆在那个时候在桥上突然偏离车道,而且在毫无减速的情况下,直接冲出了护栏。当时桥上并没有其他车辆,能见度也不差。
父亲是否有什么异于往常的表现——刑警一再询问她同样的问题。大概认定不是车子发生故障,就是孝臣突然自发性地转动方向盘,才会引发这场交通事故吧。
「……他最近老是熬夜,经常拖到三更半夜才睡觉。」
水穗如此回答。她觉得自己半夜醒来时,都会听见父亲的房里传出阵阵物体碰撞声。制作笔录的刑警闻言抬起头问道:
「你爸爸到底在房里做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房里的状况。由于接着便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情报,于是刑警只留下一句『如果想起其他事情,请记得和我们联络』,就转身离开了。
水穗在拉上窗帘的微暗病房里等待哥哥。孝臣躺在病床上,发出规律的呼吸声,除了身上包着纱布与绷带之外,他仍然是往常那个沉着冷静的父亲。
她不记得究竟经过多久的时间。
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橘黄色的夕阳已经将整间病房染成一片橙红。水穗伸手捣住嘴,轻轻打了个呵欠。她觉得自己似乎在病床旁边坐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父亲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由于太过安静,反而令她觉得有点不舒服。
就在此时,制服口袋里的行动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糟糕。)
水穗立即反射性地将电源关掉,直到看见父亲并末被吵醒,才松了口气。
院方规定在病房楼层里面,只有电梯前的大厅能够使用行动电话。她放轻动作,不发声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接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咦……?」
在微暗的走廊上,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她通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扉,来到了电梯前的大厅。不过,那里依旧杳无人烟,只有一排排空荡荡的长条椅,染上了由窗外射进来的夕阳余晖。底端的墙壁上并排着两扇电梯门,但是,两部电梯的显示灯都停留在最底层。
或许是某个地方的空调系统开始运转吧,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机械启动声。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水穗独自站在那里,顿时有种仿佛置身在未知场所中的感觉。
接着,水穗的脑海突然浮现了一个相当奇妙的想法:自己现在真的是在医院里面吗?其实若真要追根究底的话,就连父亲发生交通事故,也算是个与日常生活完全脱轨的状况。映入眼帘的这一切事物……
「……感觉好像只是一场梦……」
她不经意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接着一阵寒意随即窜上背脊。
她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这一切显得格外地缺乏真实感。
水穗突然回过神,同时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大厅的。她重新开启手机电源,搜寻来电记录并回拨,然后连铃声都还没响起,就传来对方的声音:
『听说老爸出车祸,是真的吗?』
哥哥直人劈头这么说道。水穗依稀听到了脚步声以及人群的交谈声,看来他此时似乎在某个车站里面。
「嗯,身上有几处骨折……不过医生说没什么大碍。」
水穗复述着医生的话,就在她说出『没什么大碍』时,脖子后面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寒意。
「哥哥,你在哪里?」
『我在饭见车站……抱歉,现在才看到你传给我的简讯。我大概再过十五分钟就到了。』
水穗察觉自己松了口气,她为此而感到惊讶。看样子,自己内心的不安早已超越了想像。
『呃……我是不是该买些东西过去比较好呢?像是老爸想吃的东西……』
直人这么问道。
「我想现在没这个需要……因为爸爸还在睡觉。」
『喔——这样啊。那么水穗你想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肚子不饿。」
水穗差点笑出声来。老哥干嘛问我想吃什么啊?当然,他并不是在开自己玩笑。直人的个性相当粗线条,每次只要一慌了手脚,就会说出很好笑的话来。话虽如此,水穗还是很喜欢他那种即使在紧要关头,依然尽力表达关怀的举动。
『知道了,总之我这就过去找你。』
电话挂断之后,水穗怀着比刚才踏实多了的心情,将手机放回口袋。总觉得等哥哥赶到医院后,与日常生活脱轨的这一天也会跟着回复原状。相信等到日后再回顾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时,自己肯定不会再对先前那种奇妙的感受耿耿于怀。
水穗在大厅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要继续留在这里等哥哥,还是回病房去陪父亲才好。她虽然想回到父亲身旁去,不过,却也很希望能够快点见到哥哥。于是便这么一边眺望着电梯楼层显示表,一边陷入了沉思。
打从一开始,水穗就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物让她觉得不对劲。整个大厅依然不见任何人影,不管她再怎么侧耳倾听,都只听得到先前那个类似空调系统运转的声音,而且这阵奇特的低沉响声此时变得比刚才还要大声一点——
「啊!」
那并不是机械运转声,而是人的声音。在这栋病房的某个角落,有个人正发出模糊不清的悲鸣声。水穗连忙往走廊跑去,在孝臣的病房前停下脚步时,她赫然发现自己的不祥预感竟然成真了……声音是由门的另一头传出,而发出悲鸣的正是自己的父亲。
(爸爸!)
水穗打开房门,一阵强烈的红光立即射出,今她当场僵在原地。
「…………红……」
从窗边传来的沙哑嗓音让水穗微微睁开了眼睛。
只见一名全身包着纱布与绷带的男子正伫立在窗前,双手紧紧抓住窗棂。原本包在后脑勺的纱布剥落垂下,那道以黑色丝线缝合的伤口清楚映入了水穗的眼帘。
「爸爸……?」
水穗注意到原本挂在窗前的窗帘已经不见了。充满整间病房的强烈光线,是来自飘浮在窗外天际的红色太阳。她看见一条白布彷佛昆虫羽化后脱下的外壳般,掉落在孝臣的脚边。看来似乎是从病床上爬起身的孝臣自行扯掉了窗帘。
「你……怎么了吗?」
水穗的声音微微颤抖,一股莫名的恐惧感从体内涌出。
「你、你要再多躺一会儿……」
不知为何,她竟然一点儿也不想踏进病房。我得快点去叫医生或护士过来才行——她心里头产生了这个想法。只要往大厅的另一端过去,应该就能看见护理站才对。就在水穗的思绪转往走廊的那一瞬间——
「红色……眼珠。」
她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什么?」
「红色眼珠。」
父亲那有如发烧过度的梦呓嗓音在水穗的鼓膜上留下了清清楚楚的刻印。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
突然间,她理解到孝臣究竟在眺望着什么东西。呈现在窗户对面的景致,是在夕阳余晖笼罩下的住宅区,而父亲双眼凝视的,正是位于林立住宅区屋顶后方天空那颗即将西沉的太阳。
孝臣就这么拖着绷带,缓缓转动身体。他那双精疲力尽的呆滞眼神,似乎穿透水穗的身躯,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水穗面对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父亲身影,吓得完全无法出声。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孝臣微微张开嘴唇说道:
「绫乃……」
水穗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那是—直以来都住在他们家附近的少女姓名。但是,她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喊出那名少女的名字。那女孩并不是他们的家人,只是个没有关系的外人。搞不好是自己听错吧……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
「它们……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孝臣说到这里时喉咙响起咕噜声,打断了尚未说完的话,接着,他仿佛失去了重心般,颓然往前倒下。一阵沉重的碰撞声随即回荡在病房内,然后又回归寂静。
水穗双脚微微颤抖着,丝毫没有真实感。她踩着笨拙的脚步走到父亲身边,几近崩溃地双膝着地。孝臣仍双眼圆睁,但已听不见任何的呼吸声。
(……骗人的吧……)
哥哥就快赶到医院了,自己对他说过的『没什么大碍』这句话转眼变成一句谎言。她缓缓爬到垂挂在病床旁边的护士铃前方,伸出双手用力按下了按钮。
突然感受到的莫名气息,令她回过头望向父亲的遗体。
射入病房的夕阳光芒,已增强至今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宛如整间病房涂满了才刚流出体外的鲜血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看着窗外。
「红色……眼珠?」
绽放出骇人光芒的太阳,看起来像极了一颗鲜红的眼球。
第一章YOMIZI
1
岸杜直人总是会忘记发生在那个世界的事。
在那个仿佛笼罩着一层浓雾的苍白世界里——
他置身于一条漫长的单行道上。
就在他低着头快步行走之际,突然有某个人的影子沉重地攀附在自己背上。
他的牙齿开始打颤,双脚有如陷入泥沼般的沉重,无法再继续加快脚步,颈项附近也感受到阵阵紧迫盯人的视线。他拚命想要逃离某人的追击,猜测对方八成已经追赶至他身后不远处。
(……到底是谁啊?)
因恐惧而陷入混乱的脑袋猛然冒出了这个疑问——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呢?
咔喳、咔喳、咔喳。
不属于自己的无数牙齿一同撞击出声,全身也遭到数不清的手腕紧紧扣住。原来所谓的「某人」并非只有一个人而已。
接着他被某种沉重的东西用力一撞,顿时呈仰躺姿势倒卧在地面。才刚碰到地,数个大小不一的尖锐物体立时刺进体内,冰冷的异物感触让他全身颤抖起来。
「这是一场梦。」
他双眼紧闭,不断说服自己。唯有梦境才会呈现这种毫无脉络可循、模糊不清的状态。
紧擢住全身上下的颚牙力道逐渐增强,皮肤遭受无情剌穿,转为剧烈的痛楚,他发出了苦闷的呻吟,黏稠的鲜血沾湿全身。
「……是梦。」
这绝不可能是现实。不过,加诸在身上的痛楚却令他愈来愈难以忍受。在梦境里,有可能体验到如此清晰的痛楚吗?
「这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
不断重覆着同一个字眼的嘴唇,突然遭到一股夹杂腐臭气味的呼吸所笼罩。有人从正上方俯望着他。
「……回想起来吧。」
对方以沙哑的嗓音低语着。
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细想对方向他提出了什么要求。一股鲜血自喉咙深处涌出,接着,他便被一阵强烈的痛楚吞噬,五感顿时失去了知觉。
岸杜直人猛然从被窝里弹坐起来,他的呼吸十分急促,随即反射性地确认自己是否完好如初。他发现虽然流了满身大汗,身上却不见任何伤痕,这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在醒来的瞬间,有关梦境的记忆也有如从指缝间滑落般逐渐转为模糊。就连自己在梦里的什么地方遭受到何等残忍对待,也立时变得不清不楚。
唯一留下的记忆,是自己遭到某种东西追赶、好像还在最后一刻受到袭击,以及仿佛鲜明地烙印在全身上下的恐惧感触。
窗帘外已呈现一片明亮的色彩,侧耳倾听,还能够听见厨房那边传来阵阵脚步声,八成是妹妹水穗正在忙着准备早餐吧。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床铺,眼睑内侧仍断断续续地抽动着,显然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每次只要他一进入睡眠状态,很快就会被恶梦吓醒。
有时候,还会被恶梦搞得整晚无法成眠,而且每次都梦见同样的恶梦。
直人一口气拉开遮光窗帘,耀眼的光芒立刻照亮室内。一天的开始理当是神清气爽的才对——但这是对一夜好眠的人而言。
「……有够累的……」
他全身虚脱无力,实在很想再多睡一会,不过,现在已到了非得赶往学校不可的时间。况且就算再度躺回床上睡觉,也难保不会再作那个恶梦。
他换上高中制服,走出自己房间。至于隔壁那间父亲生前使用的卧室,则是维持着房门深锁的状态。直人通过短短的走廊,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接着,他又突然在和室前停下脚步。只见穿着深蓝色水手服的水穗双手合十,正座在佛坛前。从垂在双肩的两条发辫以及那副黑框眼镜来看,实在找不到任何违反国中校规的地方。
「唷!」
直人出声向她招呼。
「……早安,哥哥。」
隔了一会儿之后,水穗才以细微的音量作出回应。
「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呢!」
「……」
水穗不发一语。原本便不太爱说话的妹妹,在孝臣过世之后变得更加沉默了。
直人也走进和室,坐在水穗身边跟着双手合十。这两人并没有父母在一旁照顾,母亲在直人升小学时便撒手西归,这座佛坛就是当时所购买的。而在一年前,佛坛上则是多出了父亲的牌位。
孝臣发生交通事故,在医院接受急救手术之后突然气绝身亡。警方虽然也针对诸多疑点进行调查,结果却显示医院方面似乎未犯下任何医疗疏失。据说只是刚好发生「无法预测的病情恶化」这种情况所致。
直人未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而水穗当时那副情绪失控的模样,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对不起……她一再向直人道歉,我刚才明明说爸爸没什么大碍的,结果却……真的很对不起。之后,她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令直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她或许是对于自己为了打电话而离开父亲身边一事感到耿耿于怀也说不定。而医生则是说即便水穗当时人在病房内,恐伯也无法挽救父亲的性命。不过,直人不晓得妹妹是否能接受这种说法。
父亲过世之后,只剩他们兄妹俩居住在这间公寓里。在举行告别式及丧礼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己家并没有较为亲近的亲戚。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多亏一名远房的年轻亲戚愿意当兄妹俩名义上的监护人,他们才不必搬离这个已经住惯了的都市。
兄妹俩幸好在经济方面并不需要依赖他人的资助,在父亲以自己名义开立的某个银行帐户里,存有一笔相当惊人的巨额款项。虽说或许还不到供兄妹俩吃喝一辈子的程度,但已足够让两人在长大成人之前,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父亲似乎有在兼职,周六、日经常不在家,这笔存款或许就是那份副业的薪水吧。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水穗这么说着站了起来。虽然没什么食欲,不过直人也跟在妹妹身后,走进了厨房餐厅。正如妹妹所说,餐桌上已摆着烤土司、煎蛋卷及生菜沙拉等早餐。
直人坐在水穗对面,开始享用起早餐。
「好吃。」
接着他开口夸奖。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以致有点食不知味,但是,水穗的烹饪手艺一向没话说。
「你大可叫我起床啊,我不是说我也可以帮忙吗?」
「哥哥……帮不上什么忙。」
水穗一边夹起一块蛋卷,一边轻声嘟哝了一句,那冷淡的语气令直人觉得很受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的脸,看来她只是老实地回答问题,并没有任何抱怨或不满的意思。
「是、是喔……」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直人并不擅长做家事——不对,应该说他压根儿也没什么拿手绝活。他从小就不是个懂得掌握要诀的小孩,既不聪明、对自己的体力也没啥自信。他们之所以能够顺利过着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全拜小他三岁的妹妹手脚灵活地处理好一切家事所赐。
「可是,我总不能像这样让你独自包办家里所有的大小事情啊……」
「……我不介意。」
「拜托,这不是介不介意的问题。难道你就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吗?」
「那就帮忙买东西……」
「这种小事我平常就在做了吧?」
水穗总会列一张详细的购物清单给直人,那种感觉简直就跟幼稚园小朋友「第一次上街帮妈妈买东西」没啥两样。
「我指的是其他事情啦!」
水穗停下夹食物的动作,抬起眼睛思考了一下。
「我想想……好像没有耶!」
没有啊?直人沮丧地垂下了肩膀,只见他慢吞吞地将混在沙拉里的芦笋送进嘴里。他今天的用餐速度比平常要来得缓慢,反观水穗则是几乎都快吃完了。
「哥哥。」
「嗯?」
「你昨天……还是睡不着觉吗?」
直人顿时哑口无言。刚刚从镜子里看来,自己跟平常并没什么两样,他甚至也没在妹妹面前打过半个呵欠。纵然如此,似乎还是瞒不过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妹妹那双眼睛。
「……是有一点失眠啦。」
水穗闻言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他很后悔向妹妹透露这件事。
「那……你今天有办法上学吗?」
「当然可以。」
「真的吗……?」
「放心啦。」
直人尽可能以开朗的语气回应。
「不过是睡眠不足罢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碰到同样的状况嘛!」
直人不曾对妹妹提及作恶梦是让自己无法成眠的主因。他宣称自己只不过是单纯的失眠罢了,因为不想让妹妹作多余的担心。
「我觉得……你还是去接受心理谘商……会好一点。」
「……就算去了也没用啊!」
大约三个月前,直人开始受到那场恶梦的侵扰。他曾经去医院看过门诊,也接受过心理咨商,但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心理谘商人员一再询问他对双亲有何印象。医生似乎主观认定直人曾经遭受父亲施加过某种足以造成心灵创伤的不当举动,因而针对这个情形设定了相对应的治疗方案。当时不小心说出父亲生前既寡言又冷淡的事实,似乎有点不太妥当。他确实不是个会主动找孩子们聊天的人,但连这种小事都被医生视为心灵创伤,相信任谁都会受不了。直人因此觉得十分厌烦,之后便再也没有去医院回诊。
「不过那是因为……心理谘商人员不够专业,不是吗?」
「这个嘛……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你去找不是心理谘商人员的人……商量这件事吧?」
「……我考虑看看。」
直人暗自在心里补上一句:我八成还是不会去吧!
「不过,我今天会去上学啦!」
水穗又露出不安神情凝视着他的脸。
「……毕竟睡不着的时候,最适合到学校上课啊!」
「咦?」
水穗微微侧头询问,直人则是仿佛要模糊焦点般,一鼓作气将剩余的早餐全塞进口中。
「总之,你不用担心啦,我真的没事。」
直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
2
要到直人兄妹居住的饭见町,必须在都心总站搭乘电车,并坐上半小时左右才能抵达。若是要再说得精确一点,则是由于得在饭见町前一、二站改搭普通车,因此搞不好还需要多花一些时间。这个住址基本上是位于东京都内没错,不过,第一次在饭见站下车的乘客,多半会看得目瞪口呆,并冒出『明明离都心不算太远,怎么会如此荒凉?』这样的疑问来。
首先,车站前并没有什么高楼大厦,最醒目的建筑物是一栋只有五层楼高的老旧公寓,从车站的月台望去,还可以清楚看见公共澡堂的烟囱。商店街的格局虽然宽敞,不过若撇开主要的露天街道不看,其余则是盘桓交错的复杂巷弄,几乎被小规模的个人商店给占满。这里的街道恐怕从昭和时代开始,就不曾有过明显的变动。
一远离站前地带,住宅区便很理所当然地在眼前扩展开来,而遗留下来的杂木林及农田亦随处可见。
这地方得以避免遭到大规模开发当然是有原因的。由于饭见车站附近并没有较大的转乘站,离主要干道又有点距离,跟其他周边地区比较起来,交通的便利性实在是差到极点。加上又没有娱乐设施及大型购物中心,简直就像个位于都会区的空白小镇。
话虽如此,居民们对此地的评价却是十分良好。只要前往站前地带,几乎就可以买到所有生活上的必需品,而且又具备令人无法想像是位处东京都内的清幽环境。虽然由于是平原及山地的交界,导致镇内的坡道颇多,但就算有这个缺点,这里依然是个十分适合居住的小镇。
直人他们住的公寓位于离车站较近的新开发住宅区。他们一家人过去是住在山腰旁的独栋透天厝,大约在十年前才搬进这栋公寓。当然,当时的岸杜家仍拥有四名家族成员。
直人穿过公寓入口来到室外,缓缓地朝着公车站前进。平常都是骑自行车上学,但他今天打算搭公车去。昨晚睡眠不足,害他现在觉得整个脑袋及身体都很沉重迟钝,再骑自行车的话,连他自己也无法预测在半路上会发生什么交通事故。
他举头仰望天空,今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黄金周假期已经结束,阳光的威力也开始逐渐增强,算是进入了会让人想要快点脱掉长袖外套的炎热季节。
耳边传来门扉发出的轧吱声响,让他停下了脚步。
「呜哇?」
眼前突然冒出一个自行车的前轮,要是他刚刚继续往前走就会被撞到了。
「哎呀,真危险。」
那是个再耳熟不过的女性嗓音,直人怒目瞪着声音的主人。
只见一名跟他一样,穿着同一所高中制服的女孩子正站在那里。她的身高比一般女性略高一点,视线的位置与直人相去不远。有一头淡褐色的直长发,以及一对在双眼皮及细长睫毛点缀下,显得更具魅力的灵活眼眸,加上一张鹅蛋小脸及纤细的四肢——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无懈可击的美少女。
少女双手握着亮橘色越野自行车的手把,看起来正要将车子牵出家门。在她背后那扇门上,挂着一块写有「久世」这个姓氏的门牌。门后面则可以看见一栋低矮的老旧住宅,以白色矽胶泥砌成的外墙早已褪色不说,壁面更是布满了无数的龟裂痕迹。
打从直人他们一家搬进附近的公寓开始,这屋子便以无异于现在的模样伫立在此。据说想看这栋屋子刚盖好时的模样,少说也得回溯到五十年前才行,可以说是这一带历史最悠久的住宅之一。
「……差一点就撞到了。」
这女孩名叫久世绫乃,直人很久以前便和她熟识。因为双方父母是从年轻时代就认识的好朋友,在两家住处的距离缩短之前,经常互相到对方的家里去拜访。
两人基本上算是住得很近的青梅竹马,但直人却对这个词汇产生了抗拒感,因为他—点也不想以这种天真字眼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说你啊……」
直人以夹杂着叹息的声音说道。
「你刚刚差点撞到人,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好说吗?」
「咦……?哦,真是的,拜托你小心一点好不好?要是撞坏了我的自行车,你打算怎么负责啊?」
「会受伤的可是我耶!你为什么只担心自己的自行车啊!」
「干嘛一大早火气就这么大?你只要在被我撞到之前,主动闪开不就得了?不然你以为反射神经是用来做什么的?」
绫乃直接撂下这句狠话。虽然听起来根本是无理取闹,不过,她那副抬头挺胸的姿态却充满了无可挑剔的说服力,让直人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他从小就很不擅长应付争执状况,尤其在绫乃面前更是格外地抬不起头。这并不是出于什么理智上的分析,而是本能告诉他——绫乃是个不可违抗的对象。
(懒得理你。)
他转身走开,觉得自己的头似乎比刚才还要晕了。
「怎么?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啊!」
他选择默不作声,不料却听见绫乃『啧』了一声。就在他想着『哪有人这样发出咂舌声的啊?』之际,绫乃又抛出一句落井下石的评语:
「……你这个烂人。」
不管是任何人以怎样的角度来观察,肯定都会认为这种杀气腾腾的关系是由绫乃单方面造成的。她从小就是一个既剽悍又任性、从不把自己与他人相处时的摩擦放在心上的女孩,对待直人又更是严苛。在两人的对话中,光是绫乃一时兴起的毒舌攻势与直人软绵绵的吐槽,就占掉了大半的比例。
这几年来,直人总觉得绫乃的毒舌功力似乎又增进不少,只有在父亲刚过世时,她才稍微收敛了一下。当时就连直人也认为她很安静乖巧。
一绕过街道转角,便看见竖立于路旁的公车站牌。这个时间,站牌前方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在他把挂在肩头的书包放到板凳上时,绫乃的自行车也刚好停在他面前。
「你出门前有看过气象预报,说今天会下雨吗?」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骑自行车上学?」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骑而已。」
直人一边假装在确认公车时刻表、一边开口回答。因为睡眠不足,所以觉得骑车有点危险……总觉得这句话很难以启齿。
「哦——有无法老实告诉本小姐的原因是吧?」
绫乃的语调顿时明显往下降,直人提心吊胆地偷瞄了她一眼,只见她已经一脸不悦地竖起柳眉。直人脑中的警报器开始呜呜响起,要是再坐视不管的话,连他也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反正迟早会被严刑逼问,干脆尽早说出实情算了……就在他的心灵准备宣布投降之际,绫乃的嘴角突然扬起一抹耀眼的笑意,那是个连直人都会在一瞬间看傻眼的完美笑容。
「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一觉醒来,发现自行车已经变成一堆完全看不出原型的破铜烂铁?然后,地面上还留有『这是警告』这句以不知何种动物的鲜血写下的讯息,再仔细一看……」
「别一脸笑意地想像那么恶心的场景好不好!再说,我为什么非得收到这种吓人的警告不可啊!」
「哎呀,我猜错了吗?」
「废话,大错特错!我今天只是打算搭公车上学,你怎么有办法想像到……」
直人突然噤口不语,他的心跳在不知不觉中异常加速,似乎是身体对流血这个印象产生了反应。他依稀记得自己在那场恶梦当中,遇到类似的折磨,不只受到「某人」的袭击,之后全身上下更是——
「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到底是怎样啦?」
绫乃的声音让直人顿时回过神来。她依旧坐在自行车座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直人。
「……没什么。」
突然变得鲜明的梦境记忆,又霎时回复到原本的模糊不清。老实说,这让直人松了口气,因为他一点也不想回忆起那场恶梦的内容。
「还说没什么。明明就一脸很想睡的表情,八成是睡眠不足吧?」
直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颊。自己的体质应该不容易让健康状况反映在脸上才对,但今天早上起床后,与他交谈过的人竟然都看得出来他睡眠不足。
「看得出来吗?」
「你脸上清楚写着『我很想睡!快扁我一顿!』喔!」
直人再也提不起劲说自己不可能有这么自虐的想法,对话就此中断,两人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经过一段短暂且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后,绫乃急急忙忙地确认起手表上的时间。
「啊……糟糕。都是因为跟你这个烂人讲话,害我白白浪费宝贵的人生时光啦!」
她抬起雪白的膝盖,准备用力踩脚底的踏板,偏短的裙子随着腿部动作而掀起,直人连忙转开目光——她若是能够多花点心思保护自己,该有多好。
「拜啦,你就等着搭乘有如地狱般的客满公车,一路慢慢晃到学校去吧。』
绫乃丢下这句话,骑着越野自行车离开。直人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个问题想问她。
「绫乃!」
他大声喊着,只见她整个人往前倾地煞住了车,转身望向直人。
「你很吵耶,怎样啦?」
「你今天会老实进教室上课吗?」
绫乃上学虽然很少迟到,却不代表她就会乖乖地进教室上课。她抱着「只要出席日数足够,剩下的时间要怎么利用随我高兴」的想法,每当觉得课程没啥兴趣,就会从教室中自动蒸发。虽然她如此恣意妄为,却不常被老师警告,全归功于她的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这一点跟即便每堂课乖乖听讲也只能维持在中等成绩的直人相比,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上课,况且这也不是你有资格过问的事情,你又不是老师。」
她骑车离开了现场,虽然没机会辩解,不过,直人的用意并不是为了提醒她。而是因为这是一个比提醒她还要重要百倍的问题。
3
直人搭乘的那班公车挤满了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公车离开饭见町的中心位置,一路朝着他就读的高中驶去。
他站在后车门附近,双手紧抓扶手,定睛眺望着窗外的景色。灰色的水泥护墙及护栏一个接一个往后方流逝,随即从他眼前消失了踪影。窗外风景带着刺眼的光芒,令他无法确切地分辨出远近,看起来好像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风景,而是投射于窗玻璃上的影像。
八成是睡眠不足造成的吧。
公车突然停下,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世界。几名学生从打开的后车门上车,直人正想移动到后面去时,谁知突然有人啪啪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早安,岸杜同学。」
声音由斜下方传来,一名个子娇小的女学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直人身旁。对方的身高只到他肩膀附近,那张粉嫩的脸颊绽放出一抹笑容,正以足以令人联想到小动物的骨碌眼眸仰望着他。
「啊……仓野。」
那名女学生是直人的同班同学仓野枣。
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脸颊热了起来,大概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吧。他不仅忘了回答「早安」,语气也显得不太礼貌,甚至觉得自己的音量根本小到对方应该听不清楚才对。难道就连好好跟人家打个招呼都办不到吗?直人默默在心里责备自己,这时对方又主动开口说道:
「看到岸杜同学搭公车还真难得呢!你平常不是都骑自行车上学吗?」
「……今天有点……所以觉得还是别骑车比较好。」
直人支吾其词地回答着,她则是低头瞄了他的脚一眼。齐肩的黑发顺着她的动作轻柔晃了一下,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扑鼻而来。
「咦……怎么了吗?」
「啊,抱歉,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受伤,所以才没有骑车。」
「我没受伤啦……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这样啊,太好了,害我担心了一下。」
突然,带着满面笑容大喊「这是警告!」的绫乃身影又浮现在直人的脑海中。即便注意到的是同一件事,最后想出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答案。当然,这也代表着她们两人的个性有多大的差异——就好比绫乃如果是拥有烈火毒舌的地狱守门犬,那么枣就是有着纯白羽翼的天神使者吧。
枣有着不管对任何人都很亲切、绝不会丢下有难之人不管的个性,是个成绩优秀兼运动万能的班长。她那四处奔走的娇小身影格外可爱,十分受到班上同学的爱戴,特别是那群男同学,时常对她投注相当热情的视线。
直人自然也不例外,他从一年级时起就与她同班,因此一直都很在意她。话虽如此,他至今仍无法若无其事地开口和她聊天。这一方面是拜直人的懦弱个性所赐,另一方面则是存在着一个影响力更大的理由。
这名几乎无懈可击的天使,只有一个令人觉得不解的谜团,那就是——
「啊……是绫乃耶!」
枣突然一脸高兴地挥舞着双手,直人大吃一惊,立即随着她的视线看去,赫然发现绫乃正骑着越野自行车紧贴在公车旁边奔驰,脸上还带着极度不悦的表情。
(她干嘛以那种眼神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跑啊……?)
那种眼神之锐利,远比刚才跟自己对话时还要可怕许多。以她现在的模样看来,就算是骑自行车撞倒路人,她搞不好连眉毛也不会皱一下——就在直人心中浮现这个念头的瞬间,绫乃彷佛听见他的心声般,转头望向公车。
(呜哇!)
她以猎杀猎物似的目光瞪着直人。不过,只维持了一瞬间而已,她随即便发现站在直人身旁的枣,接着嘴角漾出笑容,对着枣用力地挥起手来。
「啊……好厉害,她发现我了耶!……早安!」
绫乃根本不可能听得见,但枣还足精神百倍地向她打招呼。绫乃动动嘴唇做出『拜啦』的嘴型后,便转动把手越过一条横跨于引水槽上方的小桥。那是公车无法行经的捷径。
枣仍然不断地朝着她的背影挥手。
枣身上唯一令人觉得不解的谜团——就是她竟然能跟久世绫乃结为好友。这对个性完全相反的二人组,是校内相当着名的美少女搭挡。
不过,虽然同样被称为美少女,但因为内在分别为天神使者与地狱守门犬,因此两人在男同学当中的人气指数,自然也有如天壤之别。因为对绫乃抱持的感觉是恐惧而非好感,以致在校内遇见绫乃时,往往还会急忙闪过身让路给她的男同学可说是不在少数。
绫乃对男生从不假以颜色,总是以毫不留情地咒骂和冷笑让纠缠不休的对手彻底吃鳖。她在刚升上高中时,还差点跟被她那无情毒舌激怒的三年级学长上演大打出手的戏码。顺带一提,绫乃在参加高中联考前,一直毫不间断地在学习格斗技,因此实力远在一般男生之上。当时若是再晚个一秒钟制止那场骚动,她所祭出的右上段踢腿肯定已经踹断学长的鼻梁。
绫乃总是待在枣身边,因此若是打算接近枣,就非得靠近这只地狱守门犬不可。绫乃虽然不太会去插嘴批评他人的人际关系,不过,能够克服她浑身散发出来之强大压力的勇者,可以说是有如凤毛鳞角般——少之又少。
直人等人所就读的都立饭见川高中正如其名,就坐落在河川旁边。听说以前是这个学区首(图)屈一指的升学高中,但如今已被前一阵子才设立、采用国高中一贯制的私立高中所取代。再加上又没有什么实力坚强的体育系校队活动,因此简单来说,现在是一所被认定为不好也不坏,「没什么特色可言」的高中。
校方虽然一度考虑要废除制服制度,但最后也只是重新更改设计。由于新的制服广受学生好评,因此穿便服上学的方案便自动取消,就这么持续到现在。
公车停靠在校门附近的站牌,学生们鱼贯下车,然后被绵延至校门口的制服浪潮给吞没。
枣比直人早一步下公车,好像有谁在向她打招呼,就连站在车梯上都能听见她们的交谈声。直人探头往外一看,发现枣正面对着一名背着大号弓袋的马尾少女。那名少女是同班的牧野弥生,直人几乎不曾与她聊过天,不过她跟枣的交情似乎还不错。
直人认定枣一定会跟弥生一起前往校舍,因此下了公车后便独自一人走向学校。或许是紧张情绪获得了纡解吧,直人顿时觉得睡意又回头找上他。
他一边忍住呵欠、一边走着,不料制服外套的衣袖却在此时被拉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只见枣正抬起眼眸望着他。直人心不在焉地想着:她怎么还在这里?是忘了拿什么东西吗?
「一起进校舍吧。」
看来她似乎是特地在这里等自己,直人犹如心脏被子弹贯穿般地惊讶不已。
「啊……嗯。」
他好不容易才开口做出简短的回应,与她一同进入校门。当然,直人还不至于乐观到只因为这点程度的小事,便认为枣对自己怀有任何好感。她大概是觉得没有说一声就自行离开,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吧。
两人走近位于前方的第一校舍。饭见川高中共有两栋校舍,并以一条联络用的走廊串连起来。第一校舍以特别教室及二年级的教室为主,三年级与一年级的教室则是位在第二校舍。
外观看来虽然是毫无特色的水泥建筑物,不过在各楼层的窗户下方,全都装设了如同屋檐般往外延伸的坚固铁丝网护栏。那是在去年有学生不慎由三楼跌落的意外事故发生之后,才紧急加装的安全防范措施。
两人从附有屋檐的自行车停车场前面经过,枣搜寻着停在里面的自行车。
「绫乃不晓得到学校了没?」
「应该早就到了吧。」
对话到此中断,此时脑海里的另一个自己不断如此斥责直人:再多讲一点啦!只不过适合和对方聊的话题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想出来。直人拚命逼迫那颗沉重的脑袋活化运转,好不容易才开口:
「对了,仓野为什么总是搭公车上学呢?」
在搭公车通学的学生当中,有超过半数都是住在非得转乘电车不可的偏远地区。但枣她家比直人等人还要靠近学校,照理说以骑自行车上学这种不受时刻表束缚的方式,对她而言应该更轻松省事才对。
「……呃,那是因为……我没有自行车啦。」
「哦。」
直人一边答腔,一边疑惑地侧着头。或许是睡意未消,让他不太能理解这个回答的含意。
「……那只要去买一台不就得了?」
「可、可是你也知道……自行车满贵的啊。」
「如果是买淑女型脚踏车就很便宜喔。至少比你每个月买公车月票还划算。」
虽然直人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建议她购买自行车,但由于这个话题能让他们顺利地进行对话,因此他觉得继续聊下去也无妨。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
枣的回答听来有点不干不脆。直人偷偷瞄了她的侧脸一眼,发现她不知为何面红耳赤。
「仓野?」
他出声叫唤,但她却一直低着头,不肯拾起脸。
(她生气了吗……?该不会……气到哭出来了吧?)
直人虽然思绪陷入混乱,不过,他依然设法反刍刚刚那段简短的对话内容。自己有说过什么无法挽回的致命字句吗?可是在「搭公车或骑自行车上学」这个话题当中,他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导致她掉泪的因素存在。
「岸杜同学。」
她总算轻声作出回应,听来既没有生气也不像是在哭泣。
「呃,是!」
直人立正不动地回答。
「我啊,有一个一直藏在心里头的秘密。」
直人咕噜一声吞了口唾液,两人面对面地站在停车场的一角,从旁边经过的学生都以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们。直人一弯下腰,便很自然而然地呈现出将脸凑近枣的姿态。而枣则是突然垫起脚尖,将嘴巴凑近直人耳边。由于脸颊明显感受到枣的呼吸,导致他有如被闪电击中般,整个人完全动弹不得。
「其实我……不会骑自行车。」
她以必须聚精会神才能听见的微弱声音说出这句话,而直人则是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了话里头的真正含意。
「…………什么?」
「说起来真的很丢脸,不过不管我再怎么练习,就是学不会啊。」
「到现在也还是不会骑吗?」
枣点点头。
「我之前也曾经请绫乃教我骑,但结果只是搞得我们俩全身都是伤。如果没加上辅助轮的话,我实在无法维持平衡……」
眼前的她一脸认真。在学业及运动方面都能轻松应对,拥有「小小完美超人」封号的仓野枣,居然得靠辅助轮才有办法骑自行车上路::
「噗。」
直人不禁笑出声,这使得枣的双颊更加通红。
「这件事你千万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喔!」
「我不会说啦……抱歉,还笑出声来。」
直人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并率先举步向前。正如其他人一样,身为资优生的枣原来也有不可告人的弱点,但直人认为这点反而让她变得更加平易近人。
(嗯?)
他突然转过身去看她。
「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真的没关系吗?」
枣露出笑容说道:
「没关系,岸杜同学可是我最重视的朋友呢!」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有两个念头在直人的脑海里产生了正面冲突,因为这句话可以解释成枣将直人当成了跟绫乃同样亲近的对象——但同时也能代表在她的心目中,直人并非是个能够超越同性「朋友」的存在。虽然他一直问白己『这句话到底是哪个涵义啊?』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光用思考就能得到结论的问题。
等到他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进入校舍,正准备与枣并肩走上楼梯。结果他在第一阶就被绊倒,还很狼狈地跌了一跤,双肘撞到了第四阶附近的楼梯。
「岸杜同学!你、你还好吧?」
枣挽住直人的手臂,试图扶他站起身。直人感受到某种柔软物体压在手臂上,急忙从她身旁跳开。这令他回想起校内同学对她的评价:仓野枣的个子虽然娇小,但胸部尺寸可是一点也不小喔!
(……对喔,我可是睡眠不足耶!)
他差点像平常一样走向教室,以他现在的情况看来,大概班会一开始就睡翻了吧。如果只是睡翻也就算了,搞不好还会再度遭受同一场恶梦的侵袭。
「我还是直接去保健室好了。」
「咦……你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啦,只是睡眠不足。我昨天晚上几乎整晚都没睡。」
「是这样啊……?」
枣一脸不可思议地猛眨眼睛,不同于绫乃及水穗,枣似乎完全没察觉到直人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
「拜啦,晚一点见罗!」
「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就在这个时候,架设在天花板附近的扩音器响起了上课预备铃。通过校门口时,时间明明还很充裕的,看来他们似乎花了太多时间在停车场聊天。在下一次正式上课铃响起之前,如果还没有进教室里的话,就会被视为迟到。
「不用啦,我又不是生病。」
直人急着要离开。要是再让她陪自己绕到保健室,那在她进教室之前正式上课铃肯定会响起,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私事而替枣带来麻烦。
「我会帮你向驹江老师说一声的。」
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驹江是直人他们班的导师。由身为班长的枣代他报备,或许就可以免于被认为是故意跷课了。
「……抱歉,谢谢你。」
直人朝着保健室走去,他在转过走廊转角之前,再度回过头去,发现枣仍然站在楼梯下目送着自己离去。
4
直人在位于第一校舍一楼的保健室前面停下脚步。
里面虽然听不见一丝声音,不过灯光却是亮着的。
(好像在里面的样子。)
他静静打开门,室内的两张病床上不见任何人影。在早上开班会之前便来此消磨时间的学生并不多,当然啦,凡事总有例外。
「你来这里干嘛?」
此时—阵听来不太愉快的声音从房里传出,只见绫乃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她果然来了。)
绫乃的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厚重硬皮书,书衣上还包着塑胶护套,看来应该是从图书室借出来的吧。每当她跷课时,经常就窝在保健室里面专心阅读课外读物,而且阅读的书本,大多都是直人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古老书籍。
「那个……佐原老师呢?」
这句话并未获得任何回应,她已重新埋首于书本的世界中。
「老师跑哪去了?」
直人再度出声询问。学生想要在保健室里休息,基本上还是需要征求身为保健室老师的佐原允许才行。照目前这个时间看来,佐原应该会在保健室里面才对。
「我说你啊……」
绫乃仿佛再也忍无可忍似的啪叽一声阖上了书本。
「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才对吧?『别以问题回答问题』可是身为人类应该具备的基本常识耶。这点小事难道连你父母……」
她突然闭口不语,好像是突然想起直人再也没有机会「接受父母教导」。只见她很难得地产生动摇,急忙将视线转到了一旁。
虽然每次碰面总是不停抱怨,但绫乃绝不会对直人的家人——特别是他父亲孝臣口出恶言。直人听说绫乃一直过着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父亲则在很早以前便已离世。孝臣偶尔会在下班之后前往久世家,与绫乃单独对话。绫乃虽然说孝臣大多都是借机对她说教,不过,直人觉得她其实很听孝臣的话。
直人曾经询问孝臣为何如此照顾绫乃,孝臣思考了一阵子之后,只以「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与我们有所关连。」这句话回答他。或许孝臣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另一名女儿来疼爱吧,他总是一再的对直人及水穗说「你们要尽可能跟她和睦相处喔」,以及「她说的话多半都是正确的」。
水穗从小就跟绫乃处不来,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两人个性不合,但主要还是因为水穗总认为自己的父亲好像被绫乃抢走一样,所以才会这么讨厌她。现在回想起来,水穗曾提过孝臣在断气前,似乎叫了绫乃的名字。直人直觉认为八成是水穗听错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没有提到自己亲生子女的名字。直人一直认为父亲和他们相处时,态度总是显得既见外又冷淡。
「我是为了小睡一番才来保健室报到的。老师如果在的话,我得征求同意才行吧?」
直人这么说道,自己刚才确实是该主动回答问题。绫乃虽然仍旧面向窗外眺望着,但她还是以低沉的嗓音回答:
「……佐原老师暂时不会回来,好像有个一年级的学生在教室内突然感到不适,老师要陪同那名学生前往医院就诊。」
如果是这样,应该还得花上一段时间。直人走到两张病床的其中一张旁,顺手将书包放到病床上。学生因故无法获得保健老师同意时,基本上还是可以在常识范围内自由使用病床。
「话说回来,你刚才跟枣在停车场那边聊些什么啊?」
绫乃突然开口询问。
「你怎么会知道?」
她伸手轻轻敲了敲窗玻璃。原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停车场屋顶的一角,而直人他们刚才就正好站在那附近。
「我从这边看到的啦!看起来似乎是颇严肃的话题,你干了什么好事吗?」
「这个嘛……」
他先是支吾了一阵,接着想到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绫乃是枣最要好的朋友,而且枣也说过绫乃曾敦她骑自行车。
「我们只是在聊仓野不会骑自行车的话题罢了。」
绫乃闻言瞪大双眼,连摆在膝盖上的书本也差点掉到地上。直人很难得看到她如此动摇的模样。
「……你是不是恐吓枣?」
「啥?」
「你到底是怎么从枣口中逼问出这个秘密的?应该不是她自己主动告诉你的吧?」
她那咄咄逼人的态度让直人也受到影响。他拚命回溯自己的记忆,但不管再怎么想,自己根本没做过任何「逼问」的举动。
「就、就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嘛!有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奇怪啊!除了枣的家人之外,就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耶!」
直人顿时哑口无言,他压根没料到这是个如此保密到家的「秘密」。
「…………骗人的吧?」
「是真的。就连她国中就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也不清楚这件事。枣自己也说过,由于太丢脸,她至今仍迟迟无法开口提起。还说因为我是她最重视的朋友,才愿意告诉我……」
「可、可是,我们也只是边走边聊,她就主动提起啦……然后,她也说我是她最重视的朋友,所以……」
现场顿时陷入沉默。此时正式上课铃声响起,代表已到了早上开班会的时间。绫乃等铃声停止之后,才继续开口说道:
「拜托,我想问的并不是你个人的痴心妄想……」
「这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啊!仓野真的对我说过这句话啦!」
「为什么你会是她最重视的朋友啊?」
「这是因为……」
直人虽然试图说明,但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呃,说真的,我也不清楚……不管任谁来看,我跟仓野的关系应该都没有他们想像的那么要好吧……」
直人的音量变得愈来愈小,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成为她口中「最重视的朋友」,总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对于这点,你有什么头绪吗?」
向绫乃询问也有点奇怪,不过直人自己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因此也不能怪他。绫乃仿佛尝试探索深层记忆似的闭起双眼,并以食指抵住眉心。
「去年的期末考,当你考试成绩远比以前还要惨不忍睹时,枣不是有帮你补习吗?那时你们的关系看起来还满不错的。」
「可是,剑道社的永田与女篮队的泽村考试不及格时,不也是受过仓野的帮助?」
班上成绩较差的同学,几乎都曾接受过枣某种形式上的帮助,因此这件事一点也不稀奇。更何况,当时直人只是单方面的「接受她的帮助」,若以「与她相处融洽」来形容他们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的出入。
「总之,她将你说成最重视的朋友,真是可喜可贺呢!虽然枣什么好处都得不到,但对你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光荣啊!」
话虽如此,她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因为听见平常跟枣说不到几句话的直人,居然和自己一样被枣形容成「最重视的朋友」。直人隐约察觉到她心中那股五味杂陈的情绪。
「不过,她终究只是把你当成『朋友』而已吧?要是你敢得寸进尺,对枣做出什么奇怪举动,你应该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吧?」
绫乃以充满魄力的声音撂下这句狠话,直人突然觉得自己的下腹部变得格外通风。
「……」
「我会让你尝到比你现在的想像还要悲惨二十倍的可怕遭遇,说得具体一点……」
「算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要睡了。」
直人拉上隔离病床用的布帘,再让她说下去,自己大概也甭睡了。就在他脱掉上衣准备爬上床时,绫乃的声音从布帘外传来。
「你最近很常来保健室睡觉喔!」
「……有吗?」
直人伸脚抵住棉被,整个人躺到床上。
「你是不是刻意挑我在的时候来啊?」
他的肩头不禁抖了一下,接着为了化解紧张,大大吸了一口气。
「我干嘛做这种事?毫无意义可言嘛!」
「……说得也是。」
绫乃很干脆地停止追问,直人则静静地闭上双眼。的确,绫乃时常说出「正确」的话。正因为她在保健室,直人才会来这里休息。而他在搭公车之前,之所以询问她是否打算到教室上课,也是为了确认此事。
让直人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在绫乃身旁睡觉,他就不会作那场恶梦。就算想破了头,他也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总之就是无法归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从一年级的期末考那段期间起,他开始作恶梦,在昼夜都无法好好入睡的情况下,他根本没办法专心准备考试——这也是害得他必须接受补习的最主要原因。
在奇迹似地撑完所有考试后,身心俱疲的他来到保健室,管它会不会作恶梦,当时的他只想让身体多少获得一点休息。而当天绫乃就像今天一样坐在窗户边。本以为自己八成又会一下子就被吓醒,没想到居然一觉安眠到傍晚时分。
即便到了新学期,每当遭受恶梦侵袭,他便会尝试采取同样的应对方式。不只绫乃被蒙在鼓里,就连其他人也不知道直人的这项行动。
(也差不多该告诉她真相了,否则……)
直人虽然一直很想告诉绫乃,不过,那就表示他同时也必须向她说明自己持续遭受恶梦侵扰一事,然而他又不希望让她太过担心。首先,这件事听起来未免太过离奇,再说他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拜绫乃所赐,才得以不致作恶梦。
「还是再……观察一阵子好了……)
直人缓缓沉入舒适的睡眠中。绫乃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对他说了些什么,不过,此时的他已经听不到内容了。
最后,他的意识完全中断。
5
在教室上课的直人侧着头感到有些疑惑。
他此时将教科书与笔记本打开放在桌上,正忙着抄写上课的内容。
(咦?)
明明是自己亲手写下的文字,他居然会看不懂。笔记本上只留下一道绵延数行,看起来歪七扭八的黑色线条。看样子自己八成是睡昏头了吧。
为了确认抄写的内容到哪个部分还算正确,他将笔记本翻回去上一页检查,谁知却发现前一页竟然满满的都是同样诡异的黑色线条。他继续往前翻阅,心里却开始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不管翻到哪一页,都找不到半个自己看得懂的文字。上面虽然画满了箭头或花纹等奇特图案,但无论撷取哪一部分来解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他不记得自己几时画过这么诡异的图案,然而从这些图案的线条,却又可以看出自己特有的写字习惯。自己到底在日复一日的课堂上干了什么好事啊?如果让其他人看到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现在在上哪一堂课啊?)
他伸手拿起摊在笔记本旁边的教科书。仔细一看,课本里并没有任何印刷字体,只有好几种大小不一的黑色正方形,仿佛直书排版文章似的排列于页面上。就跟白己的笔记本一样,根本无法阅读。
就连在讲台上授课的教师声音,也仿佛从水里传出来似的模糊不清。直人压根儿听不清楚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抬头环顾了周遭一圈。
(……咦?)
直人坐在靠窗那一排最前面的座位,那是他平常上课的固定座位。
整间教室有如傍晚时分般的昏暗,教室内不见其他同学。就连刚才还能听见的教师声音也逐渐消失。
只剩下直人独自待在教室里面。
黑板上写满了字,这些文字与直人的笔记本和数科书内容一样乱七八糟,看也看不懂。
(原来我是在梦里面啊?)
直人总算是恢复了冷静,看来这似乎不是昨晚那场恶梦的延续。他猜自己目前八成还在保健室的床上睡觉吧。
这里虽然与现实世界的教室很相似,但是,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现有些细微的部分不太一样。教室并没有门可以通往走廊,只有一面白色墙壁耸立在窗户的正对面。
外面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气,以致直人无法看见窗外的景色。然而他身旁这扇窗户却呈现打开一半的状态,这令他颇为在意。
教室里面异常安静,直人甚至可以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接着,他察觉到有人采取某种动作的气息,于是转头往教室另一边看去。
不知何时,一名女学生竟出现在墙边最后面的座位上。她边摇晃着马尾,边左右张望着。
(……牧野?)
是跟他同班的牧野弥生,今天早上自己还在公车站旁边看过她。
嘎吱……嘎吱……
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直人随即低头看向地板,似乎有什么东西由下面缓缓接近这间教室。直人直觉想要站起身,但身体却显得十分沉重,宛如陷入泥淖中一般。
(……都忘了……我还在梦境里啊。)
人在作梦的时候,无法随心所欲地挪动身体,这其实一点也不稀奇。
这时,窗玻璃传出一阵有如被湿抹布用力拍打的巨响。只见一团灰蒙蒙的半透明块状物紧贴在玻璃外侧,直人起初只觉得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蛞蝓。
不过,当这玩意儿从半开着的窗户爬进教室,并嘎吱一声掉落于地板上时,他才发现这只怪物竟然拥有人类的外形。
「呜哇……」
直人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声。那团宛如下跪似的蜷缩在地板上的灰色块状物,缓缓将脸转向他——严格说来,那其实也不能以脸来形容。脸部正中央有个像是嘴巴的圆孔,有两团红色光芒并列于圆孔上方,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看来如同小孩子第一次制作的拙劣黏土人偶。
(红色……眼珠……)
随后只见灰色怪物四肢着地,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朝教室后方栘动。它一抵达最后一排课桌椅,又立刻改变行进方向,还一度从直人的视野中消失。
(跑哪去了?)
这个疑问马上获得解答,他看见坐在墙边最后面座位上的弥生背后,缓缓浮现一个影子般的灰色物体。但她却仍维持着以单手撑住脸颊的姿势,静静望着教室前方的黑板,完全没有察觉到怪物的存在。(图)
「啊……」
只见怪物摇摇晃晃地伸出双手,从左右两侧夹住弥生的脸,她立即扭动身子,激烈地挣扎起来。怪物的上半身猛然往前倾,将那张灰色脸庞紧紧压在弥生的发旋上。
下一秒,弥生的手脚挣扎得更剧烈了,她打翻旁边的课桌椅,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最后,才像是精疲力尽似的静止不动。
怪物仿佛察觉到什么气息而抬起头来,只见它不停地环顾四周。原本呈半透明状的躯体此时像加入了颜料一般,带着鲜红的色彩。被灰色双手紧紧夹住的少女头颅,则变成了近似茶碗的奇异形状,原本的马尾已不复见。
直人总算理解到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弥生的半颗头颅不见了。
(……她的头被吃掉了。)
她的手脚此时只剩下间歇出现的痉挛反应。怪物再度覆在少女的躯体上,激烈地扭动着头部,直人清楚听见了一阵呼噜呼噜的吸吮声。怪物每咀嚼一次,体内的色彩就变得更加鲜红。
(那是鲜血!)
这个念头才浮现脑海,身上的束缚便解开了,接着他惊叫出声。
直人猛然从保健室的床上弹起来。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等待从梦中延续到现实世界的战栗平息。这是他第一次在保健室梦见如此可怕的恶梦。
(那并不是平常作的恶梦。)
不同于昨晚也作过的那场恶梦,今天他很清楚地记得梦境内容,而且在常作的恶梦当中,他似乎不曾见过那只灰色怪物。他转头看了看摆在枕头旁边的时钟,第二节课已经快结束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确实是牧野弥生没错——他虽然这么认为,却又不太有把握。或许是因为对惨剧的印象过于强烈,以致无法清楚回忆起梦中的其他细节。
就算说服自己那只是梦中发生的事,仍旧消除不了残存在脑中的不适感。总觉得自己目睹人类遭到怪物吞噬的骇人景象。
「是啊,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啥?」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原本围在病床边的布帘,不知何时已被拉开,绫乃正双手交抱地站在床边往下看着直人。
「你吵得我无法专心看书耶!」
「我有发出声音吗?」
「嗯,你以很大的音量不断发出呻吟,害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有个新生命即将从你的体内诞生呢……」
「我又不是快要临盆的孕妇!」
直人发现有条蓝色手帕掉在膝盖上。那并不是他的手帕,他伸手捡起,发现手帕湿湿的,看来直到方才为止,这条手帕似乎一直都盖在自己的额头上。
「这是什么东西啊?」
绫乃动作很快地抢走了那条手帕。
「这、这是我的手帕啦。」
她有点难为情地回答。
「什么?」
「还不是因为老师不在……你又一脸痛苦地不断发出呻吟,所以我才会将这条手帕弄湿……」
直人打从心底感到讶异,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个一向毒舌的青梅竹马竟然会照顾自己。这种事情——
「……我本来打算塞住你的鼻子和嘴巴,没想到却出乎意料的困难呢!」
果然是不可能发生。
「你想杀了我吗……」
绫乃无视直人的抱怨,迳自开口问道:
「对了,你到底梦见什么啊?」
「梦见什么……就是我在教室上课,结果有个玩意儿由校舍下方沿着外墙爬上来,并钻过窗户进入教室……那是只有一对红色眼珠、长相很奇怪的怪物,然后它……」
直人一回想起怪物将人类由头部吞进肚里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实在不想再说明那一幕骇人的场景。
「总之,明知道只是一场梦,却仍给人一种既恶心又真实的感受……」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红色眼珠?有一只红眼怪物出现在你的梦里面?」
绫乃打断他的话,连番抛出了问题。
「嗯……是啊,怎么了?」
她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作出回应,就连刚才抢回去的手帕掉在脚边也都浑然未觉。
「……不,没什么。」
绫乃转过身嘟哝说道。但心口不一的她心情很显然已经受到影响。
此时,天花板附近的扩音器传出一阵铃声,第二节课似乎已经结束。
「你要去上下一堂课吗?」
跟先前相较,脑袋清醒多了。虽然作了个讨厌的恶梦,但睡眠不足的症状已经减轻许多。
「应该会去吧。」
「是吗?」
绫乃虽然从病床旁回到位于窗边的椅子上,但她并没有拿起书本来阅读,只见她双手交叠于膝盖,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天花板。
平常的她并不会开口询问直人接下来的行动。绫乃本人或许毫无自觉,但她有个习惯,就是每当要讲述重要的事情之前,总会说些芝麻蒜皮的小事。然而即便他主动询问,绫乃也不会轻易告知。如果她是个有问必答的坦率女生,直人也不必为了探她的口风而煞费苦心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
为了听听她究竟打算说些什么,自己就只能继续跷课,留在保健室等她开口了。
直人原本就很少主动跷掉学校的课程或活动。虽然不在意他人怎么做,但他却不太能纵容自己做出连自身都觉得不妥当的事情。
话虽如此,他又不能就此离开保健室。绫乃想说的事似乎与自己有关,还是留下来听一下比较保险吧。
「我还是在这里多待一下……」
保健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弯腰走了进来。
「对不起,请问佐原老师……喂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啊?」
男子隔着眼镜皱起眉头。此人大约三十多岁,虽然没结领带,却穿着烫得笔挺的衬衫与西装裤——正是直人他们班的导师驹江。
「因为生病而在这里休息也就算了,但若是身体健康,就该乖乖回教室上课吧。今天上课内容考试会出,待会记得去找同学借笔记看一下。」
直人一听,这才想起第二节是驹江的古文课。
「喔……对不起。」
他立即开口道歉,不过,绫乃却依然坐在一旁沉思。
「岸杜,我不是在说你啦……久世,你摆明了就是跷课躲在这里嘛!」
绫乃整整慢了一拍,才露出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她缓缓地抬起头。
「哎呀,老师早。」
「喂,早什么啊!拜托你专心听别人说话好不好……高中确实不是义务教育的一环,你或许觉得只有笨蛋才会乖乖出席上每一堂课。但是,若不趁现在这个阶段适度地学习社会协调性,小心将来可是会……」
驹江只要一开口说教,就会没完没了。虽然正经八百又啰哩叭嗦,不过,这也代表他是以真诚的态度在与学生相处,因此学生们一点也不讨厌这位老师。
他尤其关心不常出现在课堂上的绫乃,每次都会叫住在校内到处闲逛的绫乃,当场赏她一顿说教。据说是因为他今年总算如愿当上期望已久的班导师,所以才会表现得特别有干劲。
「我不会要求你非得出席我的课不可,但为了健康着想,你好歹也去上个体育课……」
「老师,请问……」
直人插嘴说道,他从刚才起就很在意某件事情。
「岸杜,怎么了?」
「就是……老师背在后头的那个人不要紧吧?」
驹江背着一名个子娇小的女学生进入保健室,只见她的脸虚弱无力地靠在穿着衬衫的驹江肩头。
「哎呀,真糟糕。」
看来他似乎因为热衷说教,完全忘记自己背后还背着一名女学生。驹江把女学生放在直人之前睡过的病床上,对方那头几近松开的马尾发束顿时在床单上散开来。
「……牧野?」
直人大吃一惊,躺在病床上的女学生正是牧野弥生。
「她身体不舒服吗?」
「说真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刚才在课堂上打瞌睡打得可凶了,不管我再怎么叫,她就是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为了慎重起见,我才带她到保健室来的……喂喂,久世跑哪去了?」
「咦?」
只见窗边的椅子上已经不见绫乃的身影。她似乎是趁着驹江忙着把弥生放到病床之际溜出保健室。
「真是拿这小妮子没辄。」
驹江咂舌道。绫乃从不肯乖乖听他说教,总是半途就趁机开溜。
「……算了,还是先处理牧野的事好了,你知道佐原老师去哪了吗?」
「呃——我记得好像是陪其他学生去医院……啊,不过现在是怎样我就不太清楚了。」
佐原前往医院应该是两个小时之前的事,在直人熟睡的这段期间,说不定早已回到学校了。
「这样啊?那我回教职员办公室看看,你留在这里帮我注意一下牧野的情况。」
「喔,我知道了。」
驹江以小跑步离开了。被留在保健室里的直人,只好依照驹江的指示,在一旁看顾着躺在床上的弥生。
她的脸色还不错,静静发出轻微呼吸声沉睡着。
直人一看见弥生,不禁又回想起发生在梦境中的惨剧。在他作了那场梦之后,弥生便出了状况,感觉上那场恶梦就像是某种前兆一般——
(……应该没这回事吧?)
直人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他决定不再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6
当天午休时间,在2年E班的教室里——
直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跟同班同学永田一起吃着便当。他的座位就位于窗户旁边的最前排,因此可以清楚看见行经校舍前方的学生身影。
「话说回来,你最近常跑保健室呢。是贫血吗?」
永田开口询问。他不只长得人高马大,声音也很宏亮,打从一年级开始,便在所属的剑道社担任先发选手。
「不……我没有贫血,只是睡眠不足罢了。」
「哦……那种地方亏你待得下去,我可受不了保健室的气氛!」
永田叼着筷子摇了摇头。直人觉得班上同学很清楚地分成时常前往保健室、以及从来没去过保健室两派人马。直人以前也是隶属于从没去过保健室的派系成员,是自从开始受到那场恶梦侵扰以来,他才改变立场的。
「我其实也很受不了那个地方啊!」
「但你还是连跷三堂课,窝在保健室睡了个大头觉,不是吗?」
「……我第二堂课结束时就醒过来了。」
直人一直待到第三堂课过了一半才离开保健室,因为驹江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保健老师佐原带回来。由于弥生自始至终都没有清醒的迹象,结果便依据佐原的判断,将她送到医院去接受诊疗。
「对了,听说久世同学也在保健室,是真的吗?」
「嗯?啊……对啊,她在那里看书……但是驹江一出现,她就溜走了。」
直人觉得绫乃应该还在校内某处,不过却不晓得她目前究竟藏身何处。她似乎未经校方同意,便擅自复制了校内各间教室的钥匙,并藉此随意进出。直人曾在她的随身物品中,看见一串数量惊人的钥匙圈。
他一回过神便发现永田正眯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干嘛啦?」
「自从新学期开始,我就一直很在意某件事……你跟久世同学在交往吗?」
坐在直人斜后方,将便当盒打开摆在桌面上的几名女同学,顿时停止交谈。直人将水穗帮他准备的芦笋培根卷吞下肚之后,才静静地放下手上筷子。
「我才没有跟她交往咧……我们只是因为彼此的父母亲感情很好,再加上两家住得近,才会比较熟识罢了。」
「不过,你不觉得你们总是在一起吗?」
「就算总是在一起,也不代表我们正在交往吧?那种关系就跟亲戚没两样啊!」
「哦~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啦!」
直人回答的语调已经开始不客气了。新学期开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班上同学大概都会问他这个问题,就像每年的例行公事一样。不过,其实他已经对这种情形感到相当厌烦了。
「是喔,我懂了。啊……问你这种奇怪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永田率直地低头向直人道歉。看到体格比自己壮硕的人低头,直人只觉有种莫名的尴尬。而原本在后面侧耳倾听的女同学也已经重新打开了话匣子,似乎对这段无味的对话失去了兴趣。
「哎呀,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也难怪你会觉得奇怪啦!」
「不不,这事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们真的在交往,那就太了不起罗!因为久世同学虽然长相可爱,却拥有令人不太敢开口找她聊天的特质,我说得没错吧?啊……你是因为从小就认识她,所以才会没感觉吧?」
「呃,这个嘛……」
直人支吾以对。即便两人从小就认识,还是会碰到很难开口与她交谈的场合。
结果午休时间过后,绫乃依然没有回到教室来上课。可以的话,直人很希望能再找她谈谈,只是他完全猜不透绫乃究竟会躲在哪里。
当他提到出现在梦境里的那只灰色怪物时,绫乃的态度显得很奇怪。直人抬头望着位于讲桌附近的窗户。在梦境里,怪物便是透过那扇窗户钻进教室的。
「……咦?」
直人再度凝神注视。从开学至今他都不曾注意到,在那扇窗户与天花板之间,贴着一张看似小符咒的东西。
「嗯,怎么啦?」
「那是什么?」
永田回头看了符咒一眼,很快地又将注意力转回便当盒里的剩菜。
「就符咒啊。这里是YOMIZI同学的教室,八成是某人贴的吧。」
他一边嚼着最后一口饭菜、一边回答。
「……YOMIZI?」
直人脑海里不经意地浮现“贝泉路”这个字眼——也就是通往阴间的道路。
「嗯,你应该知道吧。就是去年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的……」
直人侧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在说谁啊?」
「啥——!?」
永田一脸不敢置信地大叫出声。
「你……该不会不知道YOMI2I是谁吧?」
「不知道啊……真的这么有名吗?」
「拜托,你绝对有听说过啦!全校的人都知道耶!她就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从那扇窗户跳下去的女孩子啊!」
永田边说着、边以筷子指向位于讲桌旁的窗户。
「啊……」
他总算想起来了,之前确实听说过有一名学生因为从三楼的窗户摔下去,最后不幸身亡的传闻。那次的事故也促使校方立即增设护栏以防止坠楼意外再度发生。
「……原来她是从这间教室摔下去的啊?」
说实话,他对此事毫无任何印象。
「还摔下去咧,当时这件事不是引发了大骚动吗?连警察都来了……」
「那时候……我家也发生了一些事。」
永田总算察觉到直人不了解此事的缘由,只见他尴尬地低下头。
「啊……抱歉,我都忘了……」
直人当时才刚办完父亲的丧礼,也没什么空档到学校上课。因为他正忙着跟亲戚与社会福利局的职员讨论兄妹俩今后的生活,甚至不晓得自己是否还能够继续留在这所学校就读。
(原来这一个月以来,我都在一间曾经死过人的教室里上课啊……)
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八成是因为整起事件太过出名,以致没人谈论这个话题吧。况且学生们应该也不会闲着没事去确认这里是不是所谓的自杀现场。
直人心中突然浮现一股奇妙的似曾相识感。他在梦中看见的那只怪物是沿着校舍外墙爬上来,再钻过那扇窗户进入教室的。这么说来,岂不是代表它曾经从那扇窗户坠落。这让直人不经意地联想到永田刚才提到的那个『YOMIZI』。
(……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啊!)
一个人有可能梦见自己不晓得的事情吗——不对,或许真如永田所说,自己曾经听说过,只是后来忘记罢了。若是这样,那就算梦见类似的情景也不足为奇了。
「对了,说到『YOMIZI』,其实我最近……」
就在永田再度开口之际——
「……我回来了。」
一阵低沉的沙哑嗓音从头上传来,只见提着超商购物袋的山中站在两人身旁。
「你买这顿饭还真是花了不少时间呢!」
永田脸上浮现略带嘲讽的笑容。
「因为超商的结帐员好像是个菜鸟,动作简直慢到不像话,搞得店里大排长龙。喏,这是你托我买的东西。」
山中一边把旁边没人坐的椅子拉过来、一边将汽水口味的冰棒递给永田。
「喔,感恩啊!这冰棒可是我每日必吃的好东西呢!」
山中跟永田可说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别说是运动了,山中连上体育课都觉得讨厌,总是独自窝在音乐教室里面弹吉他。不管是纤瘦的身材、白皙端正的五官,或是那头无时无刻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金发,整体给人的感觉都像极了一名男公关。不过,他本人的个性却是极端地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是内向低调。他似乎从一年级开始就与永田成为朋友,而直人则是在新学期开始之后,才加入他们的圈子。
「……你们在聊什么?」
山中轮流看了看两人。
「对了,你刚才不是正想要说什么吗?」
直人一边问永田,一边聚精会神地打开冰棒的包装。永田虽然是三人当中最孔武有力的,但双手却很不灵巧。
「咦?哦,我记得我提到岸杜与久世同学是否在交往……」
「拜托一下,你倒带的幅度未免也太大了吧?」
永田似乎已经忘记自己要讲什么,这算是跟他聊天打屁时,常会发生的有趣现象吧。
「说到这个,久世同学今天有来学校耶!」
山中开口说道。
「我刚才看见她跟仓野同学一起走过操场。」
经山中这么一说,直人才发现枣也不在教室里,她们大概早已约好午休时见面吧!既然绫乃还在校内,那么自己说不定有机会在放学前找她谈一谈。
校方在操场一角的银杏树四周摆了几张板凳,让学生们可以坐下来休息。这里算是校内的绝佳休息地点,只要天气不错,总会有不少学生来此度过午休时间。
枣与绫乃并肩坐在最凉爽的那张板凳上,绫乃拿出超商购买的面包及饭团,枣则是打开自己带来的便当。留在教室里面虽然可以和人数比较多的小团体一起吃饭,不过她们偶尔也会像这样,两人相约到户外来享用午餐。
「然后,因为今天刚好也没有社团活动,所以我想等放学后直接去医院探望弥生。虽然不像是生病,但我还是很担心她,现在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
已经吃完午餐的绫乃,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根圆形棒棒糖。班上同学几乎没人知道,那是绫乃私底下最喜爱的零食。
「牧野同学在课堂上睡着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枣点了点头,绫乃注视着远方,无意识地转动着嘴里的棒棒糖。
「能不能麻烦你明天告诉我,她住院之后,症状是否有什么变化?」
「嗯,好啊。」
枣觉得哪里怪怪的。由于同班同学突然病倒,因此绫乃说这番话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枣从没见过绫乃跟弥生聊天的场面。
此外,她从刚刚开始,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对了,听说你告诉直人自己不会骑自行车的事,这是真的吗?」
绫乃突然丢出这个问题,她已经变回平日那个绫乃了。
「咦……」
枣原本想说你怎么知道?但随即又想起他们两人在保健室待了一个上午。
「……是岸杜同学说的吗?」
「嗯……我问你喔,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应该不会是直人硬从你嘴里套出来的吧?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会负起全责,叫直人对你致上由衷的歉意及赔罪……」
绫乃的神情相当认真,枣则是讶异地摇头否定,有点搞不懂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不是啦!我只是觉得就算告诉岸杜同学也没关系啊!」
枣一想起自己称直人为朋友时的对话内容,双颊不由得染上一抹羞红。
「这就表示你的神智是清醒的……不对,应该说你是真心当他是朋友咯?不过,我不觉得直人跟你的关系有那么融洽啊!」
「嗯,你说得对,我跟他确实是没讲过几次话……那个,他说他讨厌当我的朋友吗?」
枣很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突然说出那么奇怪的话,而被他误认为是怪人一个。直人跟自己讲话时,总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实在很难看出他的真实反应。
「当然没有,他哪来这么大的胆量!」
「太好了。」
枣轻抚胸口,松了口气。绫乃则是叼着棒棒糖,一脸讶异地盯着她的脸看。
「怎、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把那种明明也没讲过几次话的人当作朋友看待啊?」
「这个……我觉得很难说清楚耶!」
枣盖上便当盒。这么说来,自己还未曾好好向绫乃提起这件事。
「我跟绫乃虽然是好朋友,不过,其实我一直都很希望能够跟绫乃与岸杜同学两人建立良好的友谊啊!」
绫乃彷佛很苦恼似的皱起眉头。
「……原来在你眼里,我跟直人是一对啊?」
「不是啦。意思是——我是在同一天产生希望跟你们结为知己的念头。」
绫乃愈来愈无法理解了。
「我记得我们是在去年的第二学期才开始交谈的,对吧?那一天……好像是暑假的返校日?是那个时候的事吗?」
枣面露微笑,她猜想他们俩人八成都忘记了。
「还要再早一点,是第一学期结束那天。」
在刚入学的那段期问,枣并没有特别注意到直人与绫乃。虽然拜班上同学提名所赐,她很快就当上了班长,不过,他们两人却是她最没有机会交谈的对象。
直人是个很不擅长与异性对话的男孩子,每次谈话几乎都是由她主动开口;绫乃则是打从入学典礼的第一天就缺席,之后当然也很少出现在教室里面。
就长期担任班长的经验来看,去年班上的整体表现还算不错,既没有懒得参与班级活动的同学,也没有出现极端受众人排挤的同学。枣很喜欢包含绫乃与直人在内的所有同学,她并没有跟谁处得特别好,而是跟全班同学都维持着普普通通的友好关系。
「……反过来说,是不是也代表你在班上找不到任何想要深交的朋友呢?」
绫乃听到这里之后开口询问,枣随即嗯一声地回应着。看来绫乃果然很了解自己。
「我从小就是这样。直到升上高中为止,心里头从来没有『好想跟这个人交朋友』的念头……当然啦,一个人虽然会觉得寂寞,但由于自己跟身旁的人大多都相处得不错,因此也对这样的状况感到很满足。」
枣说到这里,转而看着绫乃的脸。
「我的想法很奇怪吗?」
绫乃皱着眉陷入沉思,她伸出手指轻轻转动着棒棒糖的棒子。
「……我认为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奇怪。虽然状况不同,不过,我以前也不曾想过要跟谁成为朋友……倒不如说,我完全不晓得朋友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在我身边,根本找不到任何同年龄的小孩啊!」
「这是指你认识岸杜同学之前吗?」
「你、你干嘛提到直人啊……算了,没错,那确实是我认识直人之前的事。」
枣试图想像绫乃年幼时的模样,这才发现她几乎未曾聊过自己的童年往事。而就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来判断,搞不好还夹杂着什么复杂的缘由。
「然后咧,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绫乃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这所学校固定会在结业典礼当天,举办一场全校性的大扫除,并事先分配好各个班级的打扫区域。对期待长假的学生们而言,可以说是一项最不讨喜的活动。各班无不绞尽脑汁思考着要如何偷懒,而这个现象俨然也成了另一项传统。
枣他们班负责打扫的是位于图书室旁边的书库。由于那些图书委员平常便很用心地在整理,因此没什么特别需要打扫的——基本上,就算真的花时间去打扫,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结业典礼当天,枣因为得了夏季感冒,身体很不舒服。她先去医院看诊后再赶往学校,没想到结业典礼跟班会都已经结束了,不过,还是得前往教职员办公室领取通知单才行。当她穿越校门时,刚好收到了班上一名女同学传来的简讯,内容提及为了庆祝这个学期平安落幕,全班同学已经一同前往站前的KTV唱歌狂欢,最后以「如果身体状况还OK,记得过来找我们喔。」这句邀请作为结尾。
就时间来看,大扫除根本还没结束。枣马上察觉到班上同学肯定是提前开溜了。
在学期的最后一天,众人当然不想留下来参与麻烦的打扫工作,而班上分配到的区域,刚好又是不用认真打扫也无妨的书库。枣猜测八成是有人提议干脆跷头之类的话,而其他同学则是跟着附和吧。这是个不管好事或坏事,都很习惯跟着瞎起哄的班级。
同学们跷掉大扫除的行为,大概再过不久便会传出去,如此一来,全班肯定会落得在暑假期间被叫回学校劳动服务的下场。没人知道校方再也无法容忍学生们不用心参与大扫除的行为,已经开始严格执行检查一事,而枣也还没来得及对班上同学宣布这项消息。
如果她准时到校,并对同学们说——等打扫完之后,我们再一起举办庆功宴吧。相信大家一定会很干脆地接受她的提议才对。
枣略微迟疑了一下,即使她领完通知单之后就直接回家,相信事后也不会有人责备她。我以为班上同学会乖乖地留下来参加大扫除,根本没料到大家都开溜了——只要以这段话向校方提出说明,自己肯定就能免掉暑假再被叫回学校的处罚。虽然刚才已经吃过医院开得的处方药,但还是有点发烧,以致走起路来不太稳。
即使如此,她依然迈步走向书库。说真的,她曾有一度觉得若没发现全班同学一起跷头,不知该有多好的想法。但是想归想,她还是无法就这么一走了之,与其说是为了某人,倒不如说是事关她自身责任感的问题。
枣伸手打开书库的门,接着便瞪大双眼,整个人站在门口愣住了。因为她看见一名男同学独自待在书库里面打扫。
「岸杜同学,你在做什么?」
对方抬起头来,看样子跟她一样感到讶异。
「做、做什么……就打扫啊。」
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在打扫,不过,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你怎么没有跟其他人一起离开呢?」
「没什么……只是觉得没做完打扫工作就离开,似乎有点不妥……」
我也这么觉得——枣在心里想着。
「嗯?等一下,直人当时是搬出那句话来回答你吗?」
绫乃一脸傻眼地插嘴说道。
「我记得他明明是因为肚子痛而跑去厕所蹲马桶,其他同学讨论庆功宴的事讨论得正热烈,最后直接撇下他闪人了吧?他回来后还以为大家已经开始大扫除了,便独自前往书库,结果却发现那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嗯,我也听他本人说过这段小插曲。不过,他后来虽然收到同学邀他去KTV的简讯,结果却还是留下来打扫,不是吗?」
也是啦……绫乃有点不甘愿地点点头。
他们俩开始打扫。直人只要将尘埃从并列的书架上头掸落到地上,再由枣将地板扫干净即可,然而只有两人打扫这问书库,还是觉得范围很大。
「仓野同学……那个,你不过去吗?」
直人一边拿刷子掸掉堆积在书架上的灰尘、一边结结巴巴地开口问她,连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枣觉得很有趣,她在心里想着根本不用这么紧张嘛!
「你是指庆功宴吗?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应该不会去吧。」
「这、这样啊……」
「岸杜同学打算等打扫完再过去参加吗?」
「嗯……虽然我觉得事到如今再赶过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了。」
她露出笑容正准备对他说出祝你玩得愉快时,心头突然一震。
待会儿放学一起回家吧?
不知为何,她竟然很想对他说这句话。她想再跟这个不擅言词的同学多聊一些,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岸杜同学,那个……」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一名长发女学生出现在他们眼前。
「啊……仓野同学,你今天不是请假吗?」
久世绫乃迳自走进书库,直人则稍稍将头撇向一旁,发出了轻微的咂舌声。
「我刚刚才到学校来……久世同学你呢?」
「我?我因为心情好,所以想说参加一下大扫除也无妨。」
绫乃露出满脸笑容。相信她也是抱着跟自己一样的想法,才会主动到这里来吧——枣的心里如此认为。此时绫乃突然用认真的面孔指向直人。
「那边那个家伙,你手停下来了喔!还不快点给我努力工作,懒鬼!」
「你、你凭什么对我下命令啊!」
「因为今天我的心情就是想要对人发号施令啊……啊,但是我不会对其他人下命令,因此一点问题也没有。」
「问题可大了!你那种一时兴起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结果三人合力完成了打扫作业,并在校门口分道扬镳。枣直接回家休息,直人跑去跟举办庆功宴的同学会合,绫乃则随心所欲地到某处去了。
即便在放暑假之后,枣还是成天想着这两人的事。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希望能成为朋友的对象,而且还一次碰到了两位。
「没想到那件事就是你想跟我们交朋友的契机……我保证直人肯定早就忘光光了。」
「但我认为就算不刻意提起这件事,其实也没有关系。况且,我总觉得当时的心情实在很难解释清楚啊。」
虽然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然而枣对两人所抱持的心情,至今仍然没有改变。反而还觉得自己太晚对直人说出『你是我最重视的朋友』这句话。
「……不过,为了称呼他一声朋友,还真是花了你不少时间呢!」
「嗯……确实有点拖太久了。」
之所以现在才讲,自然是有其理由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直人压根儿不肯敞开心门跟枣交谈,但另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则是枣十分在意绫乃与直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近距离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其实还满常闲聊的。对异性一点都不感兴趣的绫乃,只会主动与直人交谈;而一碰到女孩子就紧张得要命的直人,也只有在面对绫乃时,才能以自然的态度说话。
结业典礼那天,绫乃对直人留下来打扫一事也丝毫不感到惊讶。站在被她当成根据地的保健室前面的走廊上,就可以清楚看见书库的窗户。说不定她是在准备回家时,发现直人独自一人忙着打扫,所以才过来帮忙的。
(绫乃究竟是如何看待岸杜同学的呢?)
如果她对直人抱有好感的话,枣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介入,而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所以在今天之前——她一直很避免与绫乃聊起关于直人的话题。
这时,校舍那边传来了铃声,表示午休时间已经结束。枣抱着便当盒,起身准备离开。
不过绫乃依然坐在板凳上,毫无起身的意愿。
「绫乃,你要出席下午的课程吗?」
绫乃从嘴里抽出棒棒糖,并以掌心使劲将它折弯。
「我今天要直接跷头回家……有件事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是吗?」
她似乎不打算说明是什么事,枣觉得在场的如果不是自己,而是直人的话,说不定她就会开口透露一点讯息。
「我知道了,那就明天见罗。」
枣背对绫乃,迈步朝校舍走去。她抬头仰望天空,发现浮云比刚才多了。
7
当天放学之后——
「接下来是……面条沾酱吗?」
直人提着沉甸甸的购物篮,在食品卖场走来走去。他来到坐落于车站前的「水田超级市场」,这是间位于某栋五层楼公寓一楼的超级市场,靠着特别便宜的食材价格,在附近这一带打响了名号。
(绫乃那家伙到底跑哪去了啊?)
他一边在陈列架之间移动脚步,一边思考着。结果他下午并没有在学校碰见她。午休结束之后,也只见到枣独自回教室,听说绫乃好像是吃完午餐就直接离开学校,搞不好现在已经回到了家里。
他停在调味料贩卖区前面,确认提着购物篮那只手里拿着的纸条内容。这是今天早上出门上学前,水穗交给他的购物清单,只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光只是一张购物清单,就能清楚显示出水穗一丝不苟的一面。她不但写下购买物品的名称,还附上「面条沾酱(三倍浓缩·柴鱼口味·一公升装)」这样详细的解说,让这个笨脑袋哥哥没有机会犯下任何错误。她甚至连购买的顺序也事先想过,好让直人能够有效率地在各个贩卖区之间游定。直人将列于清单上最后一行的电灯泡(中国制·三颗一组·六十瓦)放进购物篮的同时,也已经来到收银台前面了。
「……嗯?」
好像还有一样东西没买到,他再度低头确认清单,赫然发现清单的最后面,写着一排跟购物完全无关的讯息。
去一趟九识阿姨的店:(请记得去找她商量一下晚上失眠的情况)。
「这是……」
直人不禁低叫出声。
(去找不是心理谘商人员的人商量这件事情。)
水穗今天早上说的话浮现脑海。「九识阿姨」是少数愿意成为岸杜兄妹商量对象的熟人之一,她的「店」就在这间超市附近。看来水穗早已安排好,要他在买完东西的回程路上顺道前往那间店,这一切都在她的计算当中。
(真是够了。)
直人咂了下舌,将购物篮放到收银台的柜台上。
在结帐与装袋的过程中,直人只顾着思考「九识阿姨」的事。虽然白己从小就对这号人物十分没辄,但忽视掉这项讯息,只会害水穗替自己担心罢了。
「……看来也只好走一趟了吧。」
直人通过超市的自动门,重新回到街道之际,内心也有了结论。他提着装满东西的半透明塑胶袋,穿越了人潮拥挤的商店街道路,在走进小巷弄,又经过一个转角之后,便看见了一间小小的店面,门口挂着写有「九识女士古占卜馆」字样的木制招牌。
这间位于站前地区的算命馆很久以前便开设了。她的占卜据说很准,在占卜界算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甚至还有客人为了请她占卜,特地从都心搭乘电车前来拜访。
直人正打算伸手敲门,却发现门上吊着一块「冥想中」的牌子。透过挂着丝质窗帘的窗户缝隙往里面望,可以看见在狭小的店中央摆着一张小小的黑檀圆桌,一名身穿鲜艳橙色洋装,身材颇高大的女性闭着双眼,坐在圆桌的另一边。
透过窗户玻璃,依稀可以听见规律的打鼾声传来。
(那根本是在打瞌睡吧……)
对方大约四十几岁,并非身材魁梧,而是水平方向的面积颇为庞大,一根实在让人看不出究竟从哪买来的鲜红色拐杖就斜靠在她背后的墙壁上。她留着一头烫卷的长发,遮住双眼的太阳眼镜镜片也跟洋装一样,是鲜艳的橙色。即便闭上双眼,好像还是会在眼中留下残影。在以黑色为基本色调的内部装潢中,这具全身呈亮橙色的庞大身躯彷佛霓虹灯一般,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
「九识」只是艺名,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个道道地地的日本人。直人从小就很在意她那逊到不行的艺名。九识阿姨——本名·久世虹子,她便是绫乃的母亲。
久世虹子在短暂的睡眠当中,梦见了过去的光景。
她坐在岸杜家庭院里的折叠躺椅上面悠闲地看着书。当时,岸杜一家人还居住在位于某座丘陵地半山腰处的透天厝,而她也早已养成了每到假日便前往岸杜家拜访的习惯。
岸杜夫妇出门去购买晚餐要用的食材,此时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大人。
她听见草皮上有脚步声逐渐接近,于是稍微从书上拾起头,随即看见一名年约五岁的小男孩仿佛在玩「一二三木头人」似的停下动作。小男孩的举止虽然可爱,不过,却可以明显看出他其实十分惧怕虹子。
他就是岸杜家的长子直人。
「怎么了吗?」
她一边阅读文章、一边出声询问。直人忸忸怩怩地花了点时间扭动身子,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给我点心。」
「你刚才不是已经拿过了吗?」
她确实看到他父母亲在出门之前拿出一根棒棒糖给他。他父母亲曾说过,吃多了会蛀牙,因此每天顶多只能给他吃一根棒棒糖。
「……我没吃。」
虹子抬起头,双眼眯成了一条线,这是她用来表示生气的肢体语言。
「阿姨最讨厌说谎的小孩喔!」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男孩固然胆小,却不是个会撒这种权宜谎言的小孩。
直人倒退了二、三步,却不打算就此逃开。
「因、因为我送给她,所以我没吃到点心。」
他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回答。待虹子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女孩子站在他背后,正一脸认真地舔着那根似乎是直人送给她的棒棒糖。
「这样啊,那我可得再拿一根给你才行罗!」
虹子咕哝着说出这句话,随即被自己的声音叫醒。
她发现自己坐在店里的椅子上。看来是为了替客人数量较多的傍晚时分预作准备而稍事休息时,不小心打了个盹。她在沙发上转动身子之际,重新意识到自己的体重。
(真是一场令人怀念的梦呢!)
自从那天以来,又过了十几年的光阴,许多人事物都有了改变。岸杜夫妻均辞世,孩子们已经长大,她的年纪也大了,唯有这间「占卜馆」依然一如往昔。她转头看看桌上的时钟,已经到了该将外面那块牌子转回「营业中」的时间了。
虹子抬起头,发现一名身穿高中制服的少年伫立在窗外。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宛如遇见天敌一般,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她招手示意要对方进来,只见少年一脸提心吊胆地打开店门。
「……阿、阿姨好。」
接着,轻轻点头向她致意。
「直人,你来啦。」
直人提着书包及购物袋,看来颇为不自在地扭动着身子。虹子看到他的举动与刚才出现在梦中的小男孩如出一辙,脸上忍不住浮现一抹笑意。
直人依照虹子的吩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正巧作了一场关于过去的梦呢!」
魄力十足的低沉嗓音贯穿耳膜,虽然身为女性,不过与其说她的声音是女低音,倒不如说比较接近男中音的音域。
「作了一场梦……?」
直人不禁开口回问,立刻联想到从昨天开始便不断入侵自己睡眠的恶梦。
「就是你第一次遇见我女儿那天的梦,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
「咦……呃,只有一点点印象而已……」
那是在他就读小学之前的事。自己蹲在玄关前的磁砖上跟绫乃玩要的记忆,还依稀残留在脑海中。或许是前往不认识的人家中让绫乃有点紧张,直人记得当时的她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而坐在庭院纳凉的虹子,则像是待在自己家里一样,十分地恰然自得。
「啊……对了,我这有一样好东西。」
虹子伸手探入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根棒棒糖,是爱文芒果口味的棒棒糖。
「来,拿去吧。」
直人说了声谢谢接过棒棒糖,在苦恼了一阵子之后,将棒棒糖放进制服口袋。
「用不着跟阿姨客气,当场吃掉也无妨啊。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零食吗?」
直人依稀记得还在上幼稚园的时候,棒棒糖好像确实是自己每天必吃的零食。不过,他已经好几年没吃过这类糖果了。
「那个……对不起,我最近对这一类的零食没什么兴趣,所以……」
虹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猛眨着双眼,直人被她那对上下动个不停的假睫毛吓了一跳。
「这样啊?那我泡壶茶给你喝好了。」
也不用泡茶了——他实在没胆量说出这句话。只见虹子拿出茶具组,开始动手将热水倒进茶壶里,从香味来判断,八成是直人讨厌的花草茶。但总不能一再拒绝对方的好意,直人只好无奈地拿起放在面前的茶杯,梢微啜了一小口,设法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任何变化。
「味道如何?」
「……呃,还不错。」
这种微妙的说法,不小心透露他心中真正的感想。
「哦……」
虹子突然眯起双眼,定睛凝视着直人的脸。这是她与别人交谈时的习惯动作。直人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像被她一眼看穿,变得开始坐立不安。虽然为了让水穗安心而听从纸条上的指示,但看来他果然还是很不擅长与眼前这名女性交谈。
「言归正传,你来找我做什么?有事和我商量吗?」
「嗯……那个……」
我来找阿姨商量那件事——直人虽然试着这样说服自己,却迟迟无法开口说明来意。虹子一派沉稳地暍着花草茶,不过,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你的右手给我看一下。」
她开口说道。
「我是个占卜师,你根本不必说明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直人略微迟疑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虹子打开位于桌子一角的台灯,凝神注视着那只被灯光照亮的手掌。仔细想想,这还是直人第一次接受如此正式的占卜。
「原来如此……看样子,你的身体健康似乎出了点问题。你昨天是不是睡眠不足?」
「呃,是的。」
对方一下子就说中问题核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因为就连水穗与绫乃都能一眼看出自己睡眠不足。
「失眠是你目前最大的烦恼,我说的没错吧?身体状况一旦恶化,手掌也会显示出征兆(喔!问题在于导致你失眠的原因究竟为何……」
虹子轻轻翻转直人的手掌,将五根手指头提至台灯的灯泡旁边,在仔细确认过指甲后,又静静地将他的手掌放回桌上。
「我个人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该不会是与梦境有关吧……?」
直人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虹子的双眼射出一道锐利光芒。
「你果然作了恶梦,而这正是导致你失眠的主要原因……」
「你、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他目前深受恶梦所苦的,就只有医生与心理谘商人员而已。不过虹子无视直人的惊讶,迳自说下去:
「在你所作的恶梦当中……存在着不太清晰的部分,对吧?」
「啊……是的。每次醒来,我总是无法清楚记得梦境的内容。」
「我想也是。与其说是模糊不清……倒不如说你只记得恐怖的感觉,对不对?」
直人点了点头,他的右手突然获得解放。
「请问我该如何是好?虽然试过各种方法,但我就是无法摆脱这个困扰。」
虹子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缓缓啜饮着杯中的花草茶。
「到此告一段落吧……这并不是一个可以靠占卜来引导出答案的问题。」
「这表示就连阿姨也无法看穿问题的全貌吗?」
虹子放下茶杯,嘴角浮现一抹苦笑。
「很遗憾,我什么也无法看穿,占卜并不是所谓的超能力啊。我刚才说的话,全是利用没什么大不了的话术组合而成的。」
「啥?」
「其实,我今天早上接到水穗的电话。她说你这阵子老是睡不好,而且放学之后,你应该会过来找我商量这件事。」
啊——直人叫出声来。以自家小妹那种中规中矩的行事风格来看,她会事先联络虹子,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完全没想到这一点的自己,反而还比较有问题。
「可、可是,水穗应该不晓得我受梦境所苦才对啊……」
「嗯,我想也是,其实那孩子并没有提到这件事。关于梦境的事,是你自己刚才主动告诉我,我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喔。」
「咦……但是……」
直人努力回想两人的对话,还是认为虹子在自己开口前,就已经猜出这一切。
「我只解释手法给你听喔……你走进店里的时候,不是对我说的梦这个字眼产生了反应吗?我注意到这点后,便丢出诱饵,以『该不会是与梦境有关吧?』这句话来探你的口风。这是一招很常被我们占卜师拿来模糊焦点的技巧,无论你的回答是YES或NO,都不会造成预测失准的状况。假设你的回答是『跟梦境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我也只要补上一句『我就知道这件事情跟梦境毫无关连』,并藉机转移话题即可……接下来我说出口的,就会是一些可以轻易联想到的事情啰。会夜不成眠,就表示你八成是作了恶梦,而梦境这玩意儿啊,不论你再怎么自认为记得一清二楚,终究还是会留下某个暧昧不清的段落,不是吗?」
直人一面听她说明,一面只觉得全身瘫软无力。
「不好意思,对你做出这种类似欺骗的举动。不过谁让你特地跑来找我,却又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难得阿姨我只好出此下策罗!」
「没关系……」
最后还是没有方法摆脱恶梦的纠缠,这个结果对直人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但阿姨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话,就不是所谓的占卜啰!」
虹子开口说道。
「我觉得残留在内心深处的,若非当事人极为重视,就是处心积虑想要逃避的事物。或许以你的立场来看,失眠确实是个十分严重的烦恼,但那场恶梦对你而言,岂不是也包含着某种重大的意义吗?」
「……你建议我设法找出原因吗?」
「该怎么说才好呢……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直觉啦!我猜那场梦会不会是想传达某种讯息给你呢?我觉得你还不如试着去汲取这场梦境的意图,或许能帮助你摆脱失眠的困扰喔。」
虹子似乎抱持着梦境是某种生物的想法。直人经她这么一说,才回想起在梦中发动攻击的家伙,好像也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每当他一醒来,总会立刻忘记就是了。
「另外,有机会的话,你最好也找时间跟水穗好好聊一聊。我觉得那孩子好像因为发生在孝臣兄身上的意外事故,而累积了不少的心事。」
虹子的目光望着直人的背后,他同过头一看,发现已经有二、三名客人等在门外。虽然门上仍旧挂着写有「冥想中」三个大字的牌子,但虹子与直人对谈的光景,似乎让客人们误以为占卜馆已经开始营业。
「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直人站起身,顺手提起了购物袋与书包。虽然问题并没有获得任何解决,然而目前的心情与刚走进店里时相较,确实是轻松多了。
「要是又作了恶梦,记得来找我。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与你一起思考梦境的涵义。」
「啊……我知道,谢谢阿姨。」
直人伸手握住门把,接着又怱然转身望着虹子。
「……说到这个,只要在绫乃身旁睡觉,我就不会作那场恶梦……请问阿姨对这个现象有何看法呢?」
直人觉得虹子似乎在那一瞬间愣住了,但或许只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
「这个嘛,我不太清楚耶。」
她以低沉的嗓音回答。
「说不定对你而言,那孩子也具有某种重大意义呢。」
8
直人步下公车,朝着公寓走去。在经过久世家门口时,他注意到大门后面停了一台越野自行车,看样子,绫乃已经从学校回到家了。他在门口伫立片刻,抬头仰望这间老旧的独栋房屋,不过从他所站的位置无法看见她的房间。
直人重新提好购物袋与学校书包,缓缓走离久世家。
(说不定对你而言,那孩子也具有某种重大意义呢。)
虹子的话再度浮现他的脑海。虽然是一句令人似懂非懂的话,不过如今回想起来,这句话岂不是在对直人暗示——对你而言,绫乃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吧?也就是说,在直人的内心深处,其实对绫乃怀有某种特殊情感——
(不,等一下、等一下……我想太多了吧。)
或许是因为在学校被永田质问过类似的问题,所以他今天的思绪似乎很容易就被导往那个方向。虹子根本不可能作出「暗示」这类拖泥带水的举动。直人发现自己任由脑中妄想不断膨胀,顿时感到十分难为情。
他与绫乃也不可能永远维持着现在这种关系,他们被怀疑为男女朋友的状况,顶多也只到明年为止。等高中毕业之后,直人八成会步上一条与她截然不同的道路吧。毕竟两人的聪明才智有如天壤之别,因此纵然百般不愿,也只能被迫分道扬镳。或许居住的地点不会改变,但直人相信自己必定会在少了绫乃的地方,打造全新的人际关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搞不好还能交到女朋友。应该啦,若是能够如愿以偿,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当然啦,绫乃也会在不同的地方——
直人边走边歪着脖子沉思。无论他再怎么尝试,就是无法想像绫乃在「新天地」与某人和睦相处的画面。朋友或许还没问题,但她有办法交到男朋友吗?无论是国中或高中时代,他几乎都不曾看过绫乃跟自己以外的男孩子聊天。
「这家伙到底有没有问题啊?)
当然啦,直人不可能当面对绫乃提及此事。他脑海中已经清楚浮现绫乃撂下「你如果还有那个闲时间撇开自己的事情不提……」这句狠话,同时气得语音颤抖的身影。虽然他也有自知之明,但她若是一直维持现在这副模样,那么日后即便真与某人交往,大概也撑不了多久吧。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跟她交往的男生绝对会吃尽苦头。
「咦……?」
直人已经走到公寓入口的大厅附近,他突然停下脚步。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绫乃好歹也算是他的「朋友」,朋友谈恋爱并不是什么坏事,一般人都会希望自己的朋友获得幸福。但是……为什么他却无法想像绫乃跟自己不认识的男生,一同外出约会的快乐身影呢?
自己似乎是刻意避免想像那幕光景,仿佛不希望绫乃与其他男生交往一般。
「你干嘛杵在那边,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的啊?」
直人的心脏差点被吓得停止跳动,只见绫乃正独自坐在入口大厅旁边的盆景露台上。
「哎呀,连东西都买好啦……拜托,你装东西的技术未免也太烂了吧。鸡蛋还随便塞,将来铁定无法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便利超商工读生喔!」
「便、便利超商工读生……什么跟什么啊……」
直人此时比往常更不想开口吐槽,他实在无法正视绫乃,好久没看到绫乃不穿学校制服的模样了。她上半身穿着短袖衬衣、披着一件开衫,下半身则是着牛仔长裙配凉鞋,这是一身摆明了只想在自家附近散步的便服装扮,但自己的目光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栘到她身上那片由颈项延伸至胸口,毫无任何防备的白皙肌肤。
「怎样啦?有什么问题吗?」
绫乃站起身,漫步走向直人。似乎对他刻意栘开目光的不自然举动有些困惑。
直人意识到再继续保持沉默,只会害自己愈来愈在意,急忙找了个话题:
「你溜出学校之后,到底跑哪去了?」
「我直接回家啦,刚好有点事需要仔细思考一下。」
「啥……那你今天就只有窝在保健室看书,然后和仓野一起吃午餐而已?」
直人一提到仓野的名字,绫乃的表情就立刻浮现一抹微妙的阴霾。
「……枣她说了什么吗?」
「嗯?你说的什么是指?」
「……哎呀,像是早上你宣称她说你是她朋友之类的啊……」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向她打听你到底跑哪去罢了。」
「就只有这样?」
「就只有这样而已啊。干嘛这么在意她对我说了什么啊?」
「谁跟你说我很在意啊。别胡说八道好不好?」
她的声调突然转为明显的不悦。直人虽然有点摸不着头绪,但还是觉得最好避开这个话题比较妥当。
「对了,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直人虽然装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但大致猜得出绫乃此行的目的。她特意在公寓前等直人回来,八成是为了继续谈论上午在保健室时,没能说清楚的那个话题吧。
「我只是在散步时刚好路过这里罢了。」
绫乃说完便噤口不语,看来她似乎还无法下定决心谈论。直人很难得看到她犹豫不决的模样,这是一个如此重要的话题吗?
「刚好路过……真的只是这样?」
「没错,就只是这样。」
沉默笼罩在两人间,再问下去大概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吧。
「呃……是吗?那我先走了。」
直人莫可奈何地从她身旁经过,走向设置于入口大厅的集合式门铃。她看起来虽然有点古怪,不过自己今天也跟往常不太一样。就在直人准备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之际,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呼喊。
「直人!」
手上拿着东西与钥匙的直人,闻言转过了身。
「关于你今天在保健室作的那场梦……」
她开口说道。
「那只红眼怪物对牧野同学做了什么事?」
绫乃说出口的名字让直人心头一惊,他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弥生出现在自己梦中一事。
「咦?嗯……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别问那么多,快点回答我就是了。」
「……她被那只怪物吃进肚子里。」
绫乃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那只怪物没有对你采取任何行动吧?」
「嗯……是没有啦,但你怎么会……」
她无视直人的询问,迳自抛出另一个问题:
「……在那场梦境当中,是否存在着一扇门?」
「门?」
「嗯,一扇通往某处的门。」
直人搜寻着记忆,梦中的教室虽然有许多扇窗户,不过窗户正对面却只有一面墙壁而已。
「我想应该是没有。」
「……是吗?」
绫乃顿时松了口气,直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你今天晚上很有可能会再作同一场梦,到时候,即使那间教室的某处出现了一扇门,你也绝对不可以打开。等你醒来之后,记得马上打手机给我,不管什么时间都不要紧。我要你务必遵守我现在的吩咐,知道了吗?我讲得够清楚了吧?」
她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讲完,直人被她的魄力震慑,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我是听得很清楚啦,但这究竟是怎么……」
「拜啦,明天见。」
绫乃脚步轻盈地掉转过头,迅速离开了现场。直人只能呆立在公寓的入口大厅,不知所措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枣抵达医院的外科病房大楼时,夕阳已经逐渐西沉。
她双手抱着在半路上购买的花束。枣先回家换上便服后,才动身前往医院探望牧野弥生。虽然班上其他同学也想和她一起过来探病,但由于怕一大群人突然挤进病房,会替家属带来困扰,因此最后决定由身为班长的枣当代表,到医院来探视弥生。
弥生住在位于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就在枣伸手准备敲门之际,房门刚好打开,一名中年医生走了出来,枣随即闪身让路,看着医生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不晓得弥生要不要紧?)
「請问,你是弥生在学校的朋友吗?」
病房里传出询问的声音,一名中年女性站在病床旁边。除了年龄之外,这名女性的身材与长相都跟弥生十分相似,一眼便可看出她是弥生的母亲。她向枣说了声请进,枣闻言走入病房,将花束送给对方,同时向她致意并简单地自我介绍。
「原来你就是仓野同学啊,弥生时常提到你喔!谢谢你平常这么照顾我们家弥生,希望这孩子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
弥生的母亲以平稳的声调说道,看来她与弥生正好相反,拥有十分贤淑的个性。
「伯母多虑了,绝对没有这回事。弥生同学是个相当乖巧的女孩呢!」
枣连忙摇了摇头,弥生的母亲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低头看着床上的女儿。
「刚刚医生才帮她作完所有检查。」
只见弥生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而她身旁并没有类似医疗器材的装置,甚至连点滴也没有打。
「她看起来睡得很熟,对吧?」
「……嗯,是啊。」
由于她的模样实在过于平静,甚至给人一种已经停止呼吸的错觉。
「请问,弥生同学的情况如何……?」
枣开口询问,这名母亲的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霾。
「这个……根据医生的说法,这孩子的身体似乎没有任何异常,真的只是睡着而已,任何时候醒来都不奇怪。医生虽然这么说,但是……」
枣转身看了病床旁边的时钟一眼,现在将近傍晚五点,从弥生陷入沉睡状态以来,已经超过六个小时了。而这段期间,无论用什么方法也叫不醒她……不管以何种角度思考,都只能用「异常」来形容这个状况。
「今天早上明明还没有任何问题啊……请问她在学校的情况如何?」
「我觉得还满有精神的啊。在她陷入沉睡前,我有跟她聊了一会,当时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样啊。」
弥生的母亲仿佛突然回过神一般,低头看着手里的花束。
「难得你带花过来送这孩子,我竟然一直将它拿在手里……我想到洗手台那边,把花插到花瓶里,能否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这孩子呢?」
「嗯,没问题。」
弥生的母亲一走出房门,整间病房顿时变得十分安静。枣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若非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根本听不到弥生的呼吸声。
(……还以为只要来医院,就可以获得一些蛛丝马迹。)
在上课之前,枣是最后一名与弥生交谈的同学,她当时的样子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等事后再仔细回想,她才注意到一些令自己在意的事情。
(在这种季节上课,真的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呢……我在家里明明就睡得很饱,然而只要一上课,我还是会马上睡着。要是这个世界上有举办什么打瞌睡大赛的话,冠军一定是非我莫属吧!)
弥生说着说着,发出了开朗的笑声。她最近确实很常在课堂上打瞌睡,几天前似乎还因此被叫去教职员办公室训了一顿。
(……对了,最近我作了场关于课堂上的梦,我在梦里面不只清醒得很,而且还卯起来抄笔记耶。反正也只是一场梦,真搞不懂我干嘛那么认真呢?)
你上的是什么课呢?枣开口询问。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耶。说真的,我甚至还很怀疑那真的是一堂课吗?既听不清楚老师的声音,其他同学也几乎都不在座位上……此外,还有个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学生的人物擅自爬进教室里面。)
什么样的人物?
(不知道,我比较好奇的是……那真的是人吗?那玩意儿看起来一身灰,只有眼珠子是异常鲜艳的红色。)
枣听着弥生的叙述,心里头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枣在昨天晚上似乎也作过类似的梦。在梦境中,她看见一道灰色人影从开启的窗户外头爬进正在上课的教室里面。
她没有机会再继续与弥生详聊此事,因为驹江刚好在这时候走进教室,开始上他负责的那门课。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出现在梦里的那团灰色物体,令枣联想到去年从2年E班教室跳楼的那名叫『YOMIZI』的学生。她不晓得两人作了同样的梦,与弥生陷入沉眠一事究竟有何关连。不过,她忍不住觉得有某种奇怪的现象就要发生。
她很希望弥生能够快点醒来。如此一来,便可证明这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多虑,所有事情也都能恢复原状——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阵微弱的呻吟缓缓自弥生的唇畔溢出,吓得枣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弥生?」
枣出声叫她,但她依然毫无反应。那听起来不太像是因痛苦而发出的呻吟,似乎只是喉咙在震动而已。枣再度坐回椅子上。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而这阵声音的音阶却突然拔高,音量也愈来愈大,给人一种宛如有什么不名的诡异物体正由远方逐渐逼近的感觉。
「这不是她的声音。」
那是宛如野兽般的沙哑嘶吼声。枣急忙伸手探向枕头旁边的护士铃,此时她只希望有谁能够快点过来陪她。
就在手指头即将触碰到按键的那一刹那,她整个人愣住了。
她看见弥生的上下唇之问,伸出了一团黏稠的灰色物体,那并不是她的舌头。物体的前端长有宛若贝壳般的指甲。
那是某人的食指,而这半透明状的物体看起来竟然如此眼熟。
枣连闭上眼睛都办不到。只见从弥生口中冒出的手指头弯成钩爪状,用力扳开了她的下颚,弥生的嘴巴仿佛等待母鸟喂食的雏鸟一般,张到了最大极限。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有人躲在弥生的体内——枣这么想着。这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声音。
她实在很想立刻夺门而出——不过,却战胜不了内心深处希望能亲眼确认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的那股渴望。
她缓缓探出身子,定睛窥视着弥生那张漆黑的口腔。
在张成O字形、且毫无血色的嘴巴深处,她赫然看见一颗红色眼珠散发出强烈光芒,仿佛正透过这个被手指撑开的洞穴,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那颗眼珠突然眯成一道细缝,枣意会过来那颗眼珠已经聚焦在自己身上。
「啊……」
就在枣即将悲鸣出声的那一瞬间,只见红色眼珠宛如没人喉咙深处一般,从她的视野中彻底消失。就连原本那阵刺耳的呻吟声也在转眼间戛然而止,最后只留下依然躺在病床上沉睡着的弥生。
(是幻觉吗……?)
如果可以的话,她很希望能够这么说服自己,不过,一股类似地震的战栗感却从脚底直窜脑门。枣再也忍受不了,她起身冲出了病房,还差点撞到双手捧着花瓶的弥生母亲。只是此时(图)的她,已经连停下来打声招呼都办不到了。
她拉开那扇位于走廊尽头的门,宛如一阵旋风似的冲下逃生楼梯。脑海里,一再响起弥生在白天时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那玩意儿看起来一身灰,只有眼珠子是异常鲜艳的红色。)
刚才她看见的,就是出现在梦境中的那只怪物——而它竟然也藏身在弥生的体内。
枣确信自己想的绝对没错。总觉得那颗红色眼珠好像还继续在某处凝视着她,为了甩开这道骇人的视线,她使尽全力地奔跑着。
第二章通往梦境的门扉
直人一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置身于光线昏暗的教室中。
(……咦?)
他记得刚才明明还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思考着有关于绫乃所下达的那些指示,为什么现在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在他眼前的课桌上,摆满了写有不明文字的笔记本以及敦科书。他抬起头,发现就连黑板上也同样被看不懂的文字给填满,而且完全无法听清楚上课的内容。
又是那场梦,直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就跟先前一样,他依然坐在靠窗那一排最前面的座位。
(即使那间教室的某处出现了一扇门,你也绝对不可以打开。)
他想起绫乃的吩咐,随即环顾了教室一圈。窗户正对面的墙上并没有任何门扉,看来不必担心自己可能会打开那扇不存在的门。
教室里的状况跟白天那场梦境差异颇大,可说是座无虚席,班上同学全都很认真地在抄写笔记。讲台上甚至还出现了一名看似「老师」的人物,他穿着一件类似黑色斗篷的衣服,从头到脚包住了整个身子,呈现一副仿佛紧贴着黑板的站姿。只见他以极不灵活、宛如机器人的不自然动作,持续在黑板上写着没人看得懂的文字。在这种情况下,直人自然看不见对方的容貌——说不定他和那只怪物一样,根本就没有脸部可言。
(为什么这次突然冒出这么多人呢?)
直人对于这点感到耿耿于怀。这么多学生出现在这间教室里面,让他嗅出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他只希望自己能尽快从梦中醒过来。
「岸杜同学……」
有人叫他的名字,只见枣坐在和他相隔一个空位的位置上。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场梦境当中开口与自己交谈。
「……仓野。」
直人正打算探出身子与她交谈,脖子上的汗毛却突然竖立起来。他看见一团软绵绵的灰色物体从她所坐的课桌椅旁边快速通过。
是那只灰色怪物。虽然躲进课桌椅下面藉此隐藏自己的行踪,不过它肯定还在这间教室的某处,这是白天那场梦的延续。喀叽……直人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轧吱声响,立刻转过头去。
只见靠窗那排座位的最后面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学生。
「……永田?」
那同时也是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座位。
刚才那道灰色人影悄然站到永田的背后,直人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因为怪物的轮廓变得比白天还要清晰。当时明明还处于相当勉强才能看出具备着人类外形的程度,如今却已经微微呈现出留有一头及肩长发的身影。
(女性……?)
怪物的双手仿佛在拥抱亲密恋人一般,由背后紧紧地缠住永田。
「永、永田!」
直人虽然试图站起身,不过身体却跟白天一样完全不听使唤,而且腰间为之一软,双膝跪在课桌之间的地板上。怪物转动红色的眼珠,瞥了直人一眼。
永田的头部被怪物抱住,一边发出模糊不清的悲鸣声、一边不断地扭身挣扎。怪物已经在他的耳边张开那张状似圆孔的大嘴。
「啊……」
咔哩……一阵刺耳的声音贯穿耳膜,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周遭同学的上半身,教室里传来了此起彼落的尖叫声。与昨天一模一样的惨剧再度于自己的眼前上演。皮肤、肌肉、骨头、内脏全部被咬下、吞噬,永田的身体就这么缓缓没入怪物体内。
直人动弹不得地趴在地板上,全身不停颤抖着,还得死命强忍住阵阵反胃的感觉。
「这应该……只是一场梦吧。)
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然而就算他这样拚命说服自己,内心的恐惧也没有因此而消退,他此时所感受到的乃是不折不拙的恐惧。
最后,「啃食」的声音终于停止。
怪物已经将永田的躯体完全吞进肚里,身体也再度产生些许变化。原本模糊不清的手脚,如今看起来等同人类的四肢,皮肤的颜色也夹带着一丝红润,至于脸部则是变化最为明显的部位。脸上不但浮现出眼窝、鼻梁以及嘴唇,发丝之间也隆起一对看似耳朵的构造。整体看来,宛如一具逐渐成型的黏土塑像。
(……原来它每啃食一名人类,外表就会变得愈来愈像人类。)
怪物环顾了教室一圈后,灰色的肩头开始微微地抖动起来,才刚浮现没多久的嘴角则是大幅度地往两端翘起。
直人直觉地认为它是在笑。
等到清醒的时候,天际已经泛白。直人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刻意缓缓地作了几次深呼吸。他看了看枕头旁边的时钟一眼,差不多也到该起床的时间了。明明作了一场内容惊悚的恶梦,但他似乎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只怪物企图吞噬人类,直人不知道那种状况几时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如果真的在梦中遭到怪物啃食,到底会有什么下场呢?
(……啊!)
突然,有个想法宛如闪电般掠过直人的脑海。弥生在梦境里被怪物吃掉之后,就陷入了沉睡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旦被怪物啃食,就会变成那样。)
在那场梦境里被怪物啃食的人,说不定在现实世界中会再也无法从睡眠状态醒来。
「……永田!」
直人连滚带爬地跳下床,接着一把抓起摆在书桌上的手机,拨打永田的号码。现在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他记得今天剑道社有晨练,因此照理说永田应该早就起来,并且已经离家正在前往学校的途中才对。
『现在暂时无法接听电话,请在哔一声之后,留下您的姓名及来意……』
一股不安的思绪在胸口蔓延开来。直人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希望能够得到多一点的情报。
(等你醒来之后,记得马上打手机给我。)
这时候,他总算想起了绫乃的指示,她好像知道在那场恶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直人一边拉开窗帘、一边拨打她的手机号。从他房间的窗户可以俯瞰到久世家,位于二楼、面对小庭院的那个房间就是绫乃的个人寝室。明明都已经天亮了,却还能看见一丝灯光从她房间的窗帘缝隙间透出来。
电话才刚接通,绫乃便马上接起电话。
『结果如何?』
她劈头就这么问道。
「嗯,我确实又作了同一个梦……所以,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绫乃房间的窗帘突然被拉开,拿着手机的她已经换上了学校的制服,仿佛早就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出门,只是在等这一刻来临似的。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找你。』
她如此回答。
直人换上制服,连早餐也没吃就直接冲出家门。虽然听见水穗似乎在背后对他说了些什么,不过,他现在实在没空仔细听她说话。
绫乃牵着越野自行车,在公寓的入口大厅前面等待直人。她拉着直人走下逃生阶梯,并确认一下附近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两人面对面站在楼梯平台下。
「可以先把你的所见所闻全部说给我听吗?接下来,我也会告诉你我知道的情报。」
直人点点头,对她叙述了起来。
大概从几个月前开始,他梦见无法回想起详细内容的恶梦,后来发现只要待在绫乃身边就不会作恶梦,因而专挑她窝在保健室的时间前往,梢作休息——
「……果然不出我所料啊。」
直人讲到这里时,绫乃突然插嘴说道。
「你也注意到了吗?」
「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毕竟你过去几乎没有去过保健室的纪录嘛!我原本还打算找个时间好好向你问清楚呢!」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开口问我呢?」
直人虽然没主动提起,但他认为只要绫乃询问,自己必定会据实以告。
「那是因为……」
绫乃突然垂下了目光。
「反正无关紧要啦,后来事情又有什么发展呢?」
直人继续说下去。直到昨天才开始产生异变——也就是他在保健室梦到的那场拥有颗红色眼珠的灰色怪物现身的恶梦。在怪物于梦中啃食了牧野弥生之后,现实世界的弥生随即陷入昏迷状态。昨晚那只灰色怪物又再度出现在梦中,这次则是将永田吞进肚子里。他觉得怪物似乎每吃掉一个人,外形就变得愈来愈接近人类的模样——虽然不知道怪物的卢山真面目,但他猜想说不定是去年从2年E班教室跳楼的那名叫『YOMIZI』的少女。
在直人滔滔不绝地讲述梦境之际,绫乃也换上了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看来她非常在意梦中的教室里面出现多位同学这一点,即便直人已经讲完所有的事情了,她依旧紧咬嘴唇,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
「……绫乃?」
直人战战兢兢地开口叫她,她却突然闭上双眼,轻轻地咂了下舌头。
「都怪我太大意了。」
「咦?」
「你现在可以先别管那场『一醒来便想不起来的恶梦』,因为与『YOMIZI』有关的恶梦,才是比较麻烦的问题。还有你说有很多学生出现在梦中,那是真的吗?」
「嗯,真的啊。」
「我万万没料到它竟然有能力将这么多人牵扯进来……」
直人默默等待绫乃开口,接下来换绫乃说出她所知道的情报。他当然很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此时更想向绫乃确认另一件事情。
(为什么这家伙会知道这么多事情啊?)
她的「知识」到底是从哪里获得的?
他等了又等,就是迟迟等不到绫乃开口。最后只见绫乃抬起脚将停放在楼梯扶手旁边的越野自行车的支架踢开。
「好啦,我们马上赶到学校去吧,你也快点把你的自行车牵出来。」
「喂……等一下!你还没提到你要告诉我的事情耶?」
「先把目前的状况搞清楚才是当务之急,我们得赶紧确认永田是否平安无事才对吧?」
直人顿时哑口无言,他想问的事情简直多到像山一样高。不过,现在也只能暂时顺着绫乃的意了。
「我只要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出现在那场梦境中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它的真面目吗?」
一阵极为短暂且犹豫不决的沉默笼罩在两人间。
「嗯。」
绫乃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很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存在……那只灰色的怪物,是被称为『梦神』的存在。」
「梦神……?」
直人不假思索地跟着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以前便听过这个字眼。
「那又是什么玩意儿啊?」
「就是指拥有自我意识,并企图侵蚀现实世界的恶梦。」
2
枣穿过一大群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学生,快步冲上了校舍的楼梯。她今天早上来学校的时间要比往常早一点,因为她急着想确认一件事。
早上起床之后,她便一直思考着昨晚作的那场恶梦。枣在弥生的病房里面,也曾亲眼目睹在梦中啃食了永田的那只灰色怪物。
(那并非只是一场单纯的恶梦!)
枣已经来到三楼的走廊,她立刻走进距离楼梯最近的2年E班教室,班上同学几乎都已经到校了。她将书包放到自己位于讲桌正前方的座位,马上转过头望向靠窗那一排最后面的永田座位。平常这个时候,永田大多因为才刚参加完剑道社的晨练,总是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不过,今天早上并未看到他的身影。
(永田同学果然是没有出席。)
枣走近此时在教室中央围成一圈的女同学们。她们以坐在椅子上、隶属文艺社的伊丹香奈为中心交谈着。在班上,这虽然是个较为平凡的小团体,不过,有关班上的八卦消息几乎都是由她们率先传开的。只见她们不时回头望向永田的座位,然后再互相交头接耳着。看来似乎刚好谈论到有关他的话题。
早安。枣一边打招呼,一边加入她们的谈话。
「我问一下喔,永田同学还没有到学校吗?」
她一开口询问,其他四个人随即以微妙的神情互看了一眼。怎么回事?就在枣觉得她们的反应很不寻常之际——
「那个……枣,我问你喔,你昨天是不是也出现在梦里面……」
香奈结结巴巴地说道,枣顿时瞪大了双眼。
「我记得你还主动找岸杜聊天,对吧?」
「咦!你怎么……」
她硬生生将『知道』这两个字吞进肚子里,并环顾在场的同学一眼。
「难道说——大家全都梦到了?」
沉默代替了回答,她们确实也都在那场梦境当中。
「我们从刚刚就一直在讨论这件事,但却怎么也搞不懂,所有人都作了同样的梦耶……无论怎么想,这都太扯了吧?」
枣噤口不语,这并非只是所有人刚好作了同一场梦而已,众人甚至还在梦中打过照面。比较正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多数人的意识被拖进了同一场梦境当中』,而且——还有一只食人怪物潜藏在梦里面。
「那只怪物,果然是『YOMIZI』吧……?」
在场的某个人轻声说出这句话,其实就算她没有说出口,这个名字似乎也早已深植于班上所有同学的脑海中——那便是在去年此时,从这间教室跳楼自杀的少女。
「她会不会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们呢……?」
「可是她企图杀死我们耶!」
「我猜她八成是还对某人怀恨在心吧!」
枣心不在焉地听着她们的对话,曾几何时,众人已将『YOMIZI』的幽灵认定为那只出现在梦中的怪物——不过,枣却不是很认同这样的看法。若是怀着怨恨,那么只要怨念一消失,幽灵说不定就会「成佛升天」。然而枣觉得自己亲眼目睹过的那只怪物,并非是轻易便可以打发掉的诡异存在。
「……枣对此事有何看法呢?」
香奈突然将问题丢给枣,顿时让她不知所措。
「我,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实在不敢将发生在弥生身上的事情告诉她们,因为搞不好同样的事情也已经发生在永田身上。如果今天晚上又作了同样的梦,不就代表她们五个人也会如同弥生一样——
(五个人……?)
枣猛然转头环顾教室一圈,在昨晚的梦境当中,有更多的同学坐在教室里,这表示应该还有其他同学也作了同样的梦才对。
「不好意思,请大家注意听我说!」
站在教室正中央的枣放声大喊。所有同学一听到班长出声,全都停止交谈、纷纷转过头来望着枣。枣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急速加快,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
「昨天晚上有梦见关于『YOMIZI』梦境的同学,麻烦举个手好吗!」
一股夹杂着困惑感的沉默气氛笼罩整间教室。枣本人率先高举手臂,彷佛受到她的举动牵引一般,只见坐在教室各个角落的同学们也有气无力地跟着她举起手。
枣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因为教室里找不到任何一名没有举手的同学。
全班的同学都作了同样的一场梦……
「……枣。」
她听见走廊上有人出声叫她,于是转过头去,只见绫乃与直人就站在教室门口。他们两人似乎是匆匆忙忙赶到学校来的,此时呼吸还显得有些急促。
「我有些事……要对你说。」
绫乃这么说道。
直人他们聚集在走廊底端,以极小的音量进行对话。上课预备铃已经响过了,走廊上此时几乎看不到任何学生的身影。
直人与绫乃一起专心听着枣的叙述,包括她在医院目睹到的红色眼珠,以及昨天晚上的那场梦——直人在梦境教室里遇见的女孩子,果然就是她本人没错。这个班级的学生们只要一进入睡眠状态,就会被拉进那场恶梦中。而学生们一旦现身梦中,就表示现实世界里的他们正处于「睡眠」状态。也因此,白天与晚上的学生人数产生落差也是理所当然的现象。(图)
「躲在牧野同学体内的怪物,也拥有一颗红色眼珠,对吧?」
绫乃开口询问。
「嗯,不过,我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就是了。」
「……这样啊。」
整个过程中,绫乃几乎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也完全没有提到『梦神』这个名词。而面对看似知道事情内幕的绫乃,枣好像也不打算提出任何疑问。
「……直人,你知道永田他家在哪,对不对?」
直人听见绫乃的声音,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嗯?喔,我知道啊。」
「我们现在就动身前往他家,确认一下他是否平安无事。」
接着她开口对枣说:
「在这段期间,我想请枣帮我几个忙,不晓得你方不方便?因为如果换成是我或直人,八成都没办法搞定这些事情。」
「可以啊,你尽管说没关系。」
绫乃先是回过头瞄了2年E班的教室一眼,然后才压低音量对枣说道:
「能请你帮我查出最先梦到『YOMIZI』出现在梦境里的人究竟是谁吗?这个人应该在我们班上才对。另外希望你能帮我确认一下,看看是否有其他班级的学生也作过同样的梦。」
直人虽然猜不透绫乃为何要调查这些事,不过,跟他们两人相较,将此事委托给在其他班级也结交不少朋友的枣去处理,确实比较有可能得到理想的结果。
「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枣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
「……拜托你了。」
「等一下,我不反对你拜托人家帮忙,但至少也该说明一下理由吧?况且你要仓野独自去调查你刚才提到的事情,这对她而言……未免也太吃力了吧……」
直人再也受不了了,他插嘴要绫乃解释清楚。
「岸杜同学,没关系啦!」
枣在直人说完之前便抢先打断了他的话。
「毕竟不说明也算是一种解释……我说的没错吧?」
绫乃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直人无法理解的沟通方式。
就在这个时候,正式的上课铃声响起,表示已经到了开班会的时间。
「你们几个,还不快点进教室去!」
走廊另一端响起一阵和铃声相比毫不逊色的嗓音,只见手里拿着点名簿的阿江正以大步朝着直人他们走来。
「你们两个快点走吧,我会设法处理善后的。」
枣先是快语对绫乃抛出这句话,随后以略微湿润的眼神仰望着直人,直人全身顿时为之一震。
「岸杜同学,谢谢你……要小心一点喔。」
「啊,嗯……我知道……」
直人还来不及说完,绫乃已经一把揪住他身上那件制服外套的衣襟。
「没空再让你拖拖拉拉的了,快走吧。」
「喂,你们两个……」
绫乃无视驹江的叫喊,迈开脚步直往前冲。直人被她一手揪住衣襟,也只能跟着快步冲下了楼梯。
永田他们家位于商店街的某栋老旧公寓大厦里,直人昨天去购物的永田超级市场,就位于这栋大厦的一楼。其实说穿了,这整栋公寓都是永田家名下的财产,他父母亲同时也是这间超级市场的经营者。由于双亲每天都是一大早便前往位于自家楼下的「上班地点」,因此永田似乎总是独自一人迎接早晨的到来。
直人与绫乃将自行车停放在超级市场的停车场,随即绕到了建筑物的后方。那里有个公寓住户专用的出入口,两人爬上一小段阶梯,来到了公寓的共用通道。绫乃在踏上通道的瞬间,倏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吗?」
「……你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吗?」
直人望着那条共用通道,或许是因为刚好就位于超级市场的上方,因此周遭环境绝对称不上安静,甚至还可以清楚听见驶进货物搬运口的卡车,蜂鸣器所发出的声响。
「我觉得是从那扇门里面散发出来的。」
绫乃指着位于几公尺前方的一扇门说道。
「……那里是永田他家耶!」
「看来里面果然有问题。」
她一说完,马上朝着玄关走去,不久两人已并肩站在永田家的门口。就在直人为了作好心理准备而反覆深呼吸的时候,绫乃却突然伸手去按门铃。
「你……」
两人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却不见任何回应。
「没人出来应门耶。」
绫乃的声音也开始透露出一丝紧张感,直人一脸慎重地转动门把——没想到那扇门并末上锁,门扉伴随刺耳的磨擦声响缓缓开启。在整理得有条不紊的玄关地板上,可以看见整齐并排在一起的鞋子及凉鞋,其中包括了永田经常穿在脚上的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
看来他似乎还在公寓里头。
「……请问有人在吗?」
直人提心吊胆地出声询问,不过换来的却是一阵沉默。
「我们进去看看吧。」
「这样擅自闯进别人家中,恐怕不太好吧?」
永田的双亲在楼下超级市场里工作,应该先去叫他们两位上来比较妥当吧?
「反正我们是永田的同班同学,即便不小心被发现,相信他们也不会把我们当成小偷。况且要是跟他的父母亲一起进屋,却不慎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到时候该怎么办才好?」
她说的倒也没错,于是直人跟着绫乃走进玄关,在脱掉鞋子后进入了屋子里。随即便听见了一阵不知由何处传出、感觉有点像是手机震动的声音。
两人伫立在走廊的中间三而。
「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这里……是永田的房间啊。」
绫乃一鼓作气地打开房门。只见脱掉的换洗衣物与打开的漫画书在房间里散落一地,有一张钢管床铺就摆在被百叶窗遮住的窗户前面。床上躺着一个以白色被单从头包到脚,看来很像是人类的物体,那阵声音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永田……」
直人开口叫唤,随即走到他的身旁,这才发现那阵声音是人类发出的嗓音。他猜大概就跟枣在弥生病房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吧。
绫乃毫不犹豫地伸手掀开被单,声音戛然而止。
永田身上穿着一件褪色T恤,宛如胎儿般侧躺在床上,黝黑的面容不止毫无血色,看起来甚至还带有一丝苍白。明明突然遭到外界的强光照射,他的身体却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该不会是死了吧……)
「放心,他还有呼吸。」
绫乃蹲在床边,指着永田身上那儿T恤的心脏部位。直人凝神一看,发现永田胸口确实很有规律地持续起伏着,这才松了口气。
「永田应该只是睡着而已吧……?」
绫乃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外表看来确实只是睡着而已,但事实并非如此。」
「什么?」
「他的灵魂被吃掉了,再这样下去,将会永远都无法从睡梦中醒来。」
「灵魂……被吃掉了?」
「你应该也看过才对。虽然称之为灵魂,但在梦中依然具有与现实肉体一模一样的外形与相貌。」
直人鲜明地回想起那几幕在梦中目睹的残酷死亡瞬间。
「这么说来,置身在梦境当中的,就是人类的灵魂啰?」
「嗯。」
绫乃低声回应。
「『梦神』每吞噬一条人类灵魂,就会增加一分力量,因此外观理所当然地也会变得愈来愈接近现实世界中的人。」
那个『YOMIZI』的外貌看起来确实是愈来愈像人类了。
直人全身为之一震,这表示对方的「捕食」行动将持续到它完全获得人类形貌为止。那么,接下来还有多少学生会与弥生和永田一样,遭遇到那种残酷的对待呢?
「『梦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绫乃彷佛在寻找合适的字句般,抬头望着天花板。
「这个嘛……」
这时,永田口中再度发出了呻吟,直人吓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次的音量远比刚才还要宏亮许多,绫乃一脸慎重地伸出手臂,试图搭在永田的肩膀上。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肩头的那一刹那,永田的身体突然翻为仰躺姿态。而在那张到最大极限的口腔里,赫见一颗红色眼珠略带湿气地绽发出光芒。
「呜哇!」
绫乃抓住吓得差点往后退的直人手肘。
「放心,它变不出什么花样。」
红色眼珠持续眨个不停,显然正在打量着自己与绫乃。听说在弥生的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直人现在可以痛切体会枣转身就逃的感受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只是『梦神』从恶梦当中挖出一个暂时性的窥视洞口罢了……它无法长时间维持住这条通道,马上就会宣告消失。」
正如绫乃所说的,位于口腔内的红色眼珠变得愈来愈微弱。
「……门……非存之……门……」
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逐渐远去,永田的嘴巴也跟着紧紧阖上,寂静再度笼罩整个房间。
「它刚刚……好像说了什么。」
除了『门』这个字眼之外,直人实在听不出它到底在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对方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
绫乃微微皱着眉头。
「『梦神』——打算走进现实世界。」
直人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这句话是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走进……你是指从梦境之中?」
「嗯。」
她简短地作出回应。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它才会四处吞噬人类的灵魂。」
来到学校附近,位于饭见川沿岸的公园前面时,绫乃突然停下了越野自行车。
「哇——!」
跟在绫乃身后一样骑自行车沿着堤防前进的直人,连忙猛按煞车。能在最后一刻避免两车相撞,只能说全是拜幸运所赐。
「稍微休息一下吧!」
绫乃斜眼瞥了有气无力靠在手把上的直人一眼,迳自快步走下堤防旁的水泥阶梯。
「……真是拿你没辄耶!」
直人只得无奈地跟上,心里却很清楚这绝对不只是单纯的休息。
两人约莫于三十分钟前离开那栋公寓,永田则是在双亲的陪伴之下,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绫乃与直人目送救护车离去之后,再度骑着自行车踏上返校之路。
「我在这边。」
绫乃坐在秋千前面的栏杆上,直人听到叫唤后笔直走到她的身旁。虽然美其名为公园,其实不过是一片位于河川旁边,摆了一些游戏设备的狭小空地罢了,地面上早已长满了柔软的杂草。当然啦,这个时间并没有其他人在公园里头玩要。
「这里很安静吧?」
她开口对直人说道。河川虽然就在旁边,但因为水流很缓慢,以致听不到潺潺流水声。
「嗯……没想到镇上还有这么清幽的地方。」
看起来虽然像个遭人遗忘的地方,但不可思议的是,却能让人心情变得平静。
「我偶尔会跑来这里呢!」
绫乃突然一脸得意地抬头挺胸,她那充满孩子气的举动令人会心一笑。
「啊……对了,送你一样好东西。」
她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放在直人的掌心,那是一根香草草莓口味的棒棒糖。
「喏,拿去,要好好感谢本小姐的好意喔!」
「……谢啦。」
昨天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状况,虹子与绫乃的容貌虽然一点也不像,但一些言行举止总会让人产生『她们果然是母女啊』的感想。直人今天很难得地萌生出想吃点糖果的念头,于是便拆开包装纸,轻轻舔了一口。简直甜得要命。
「……你现在还是常常吃这种东西吗?」
只见她掏出另一根棒棒糖往自己的嘴里塞。
「饭后一定会来上一根,我的生活已经少不了它了。」
「吃太多糖果,小心会变胖喔!」
「放心吧,我有刻意减少三餐的量啦!」
「你也太喜欢吃糖果了吧。」
直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耐心地在一旁等待。先开口聊一些琐碎小事,是绫乃准备提起重要话题前的习惯。只见她心不在焉地眺望着河面,河川对岸也不见任何人影。
「梦境世界是以依偎的形式,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的旁边。」
她突然毫无预警地开始描述起来。
「梦境世界的构造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现实世界基本上是由一个空间所组成的,但在梦境世界根部,就只存在着一个宽阔的空间,其余部位则是由无数个独立的小空间所构成……这样的解释你听得懂吗?」
直人很老实地侧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想也是。不然这样好了,你试着想像有一棵大树,树干部位就是我刚刚提到的『宽阔空间』,而生长在树枝上的众多果实,则是各个独立的『小空间』……这样可以理解吗?」
「……勉强可以吧。」
「人类的意识一旦进入睡眠状态,就会降落至梦境世界中。梦境世界会对人类所抱持的意念产生反应,进而衍生出一个小空间,也就是长出一颗『果实』。进入自己所衍生出来的小空间,就是我们所称的『作梦』。我刚刚提到梦境世界就像一棵大树,而人类其实就是类似提供水分给这棵树的浇水器。人类愈常作梦,梦境世界就会变得愈丰富、愈有内涵。」
绫乃说到这里暂时停下来,观察着直人的反应。这确实是一段突如其来的描述,但是直人觉得自己似乎勉强能理解话里的含意。
「直人,你觉得恶梦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这、这个嘛……」
被香草的香甜气味呛到的直人开始思索着。这个问题他就有办法作出回应了,因为这阵子的他跟恶梦似乎特别有缘。
「像是被某种可怕的东西追着跑啦、从很高的地方摔下去啦、还有不小心溺水了等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恶梦吧。」
「嗯,那你知道自己刚才提到的这些恶梦,有着什么样的共通点吗?」
「呃……」
直人双臂交叉,试图回想起自己作恶梦时的感受。
「该怎么说呢……好像有一种光靠自己根本无法解决的感觉……或者该说是无法逃开吧……」
「……没想到你的观察力还满敏锐的,真难得。」
绫乃一脸佩服地说道。直人觉得她若没提到『真难得』这三个字,或许自己会更高兴吧。
「我刚才也说过了,梦是对人类所抱持的意念产生反应,进而衍生出来的产物。换句话说,梦境乃是受到作梦之人全权支配的空间。纵使作梦之人在梦境当中,曾有那么一瞬间遭到不愉快的意念所囚,也能够马上动手加以修正,这一类的梦境通常不会转变成恶梦。」
原来如此——直人在心里回应着。
「那么,作梦之人无法随意修正的梦境,就是所谓的恶梦啰?」
「嗯,明明是自己创造出来,却又无力加以控制的梦境就是恶梦。话说回来,人类的心灵本来就具有各种不同的面向不是吗?因此我认为所谓的恶梦,其实也可以说是人心无法控制的部分,化为意念后显现出来的状态。」
「那么,梦神又是什么玩意儿呢……?」
「一旦这些无法控制的梦境陷入更严重的失控状态,便会导致身为意念核心的部位发展出自我意识,而这个自我意识就称为梦神。以这次的事件来说,『YOMIZI』便是扮演着梦神的角色。我认为是因为班上某人作了一场有关『YOMlIZI』的恶梦,这便是造成一切异常现象的开端。」
直人回想起绫乃拜托枣帮忙的事情——请你帮我查出最先梦到『YOMIZI』出现在梦境里的人究竟是谁。
「……你的意思是说,第一个梦见这场恶梦的人,就是那只怪物的创造者?」
任谁都有可能作梦。直人若是知道那起事件的详情,那么搞不好他就是今天创造出『YOMIZI』的一兀凶。
(「创造者」内心究竟抱持着何种感受呢?)
大概是因为害怕这间曾经有人闹过自杀的教室,才会梦见『YOMIZI』吧?而面对目前这种由于自己的恶梦扩散至周遭的人身上,以致同班同学一个接一个失去意识的诡异状况,始作俑者绝不可能不感到惊恐。
现在的状况对「创造者」而言,或许就像是一场规模更为庞大的恶梦。因为无论是在清醒或沉睡的状态下,可怕的事情仍旧接连不断地发生。
「梦神虽然有能力控制自己所处的梦境,但同时也算是彻底地被封锁在梦境当中。它只能勉强与创造者的精神……也就是灵魂维持着连系状态。所以,绝大多数的梦神顶多只能对创造出自己的人造成折磨,然后就此烟消雾散。然而,也有极少数的梦神在诞生时便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将「创造者』以外的人类也一并拖进恶梦当中。它们的目的是进入现实世界,而啃食人类灵魂则是它们达成目的的手段。」
绫乃的表情突然闪过一丝阴霾,八成是跟直人一样,回想起弥生与永田两人目前的状况吧。
「梦神若是想进入现实世界,就绝对少不了两样东西。首先便是『实体』,梦境空间里的事物不同于现实世界中的物体,其存在可说是极不稳定,即便直接闯入现实世界,也只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无论如何,它都必须拥有明确的实体才行。」
「那么另一样又是什么?」
「连接恶梦与现实世界的『门』。」
打从昨天开始,「门」这个字眼便不停地钻入直人耳中。就连刚刚出现在永田房间里的『YOMIZI』也曾经提到这个名词,再加上——
「……昨天你好像也对我说过有关于门的事情。你说即使在梦中的某处出现了一扇门,也绝对不可以打开……等等,那就是你现在所说的「门』吗?」
「没错。随着梦神获得的力量愈来愈强大,梦境世界本身也会逐渐接近现实世界,在两个世界的距离超过临界点时,梦境当中便会出现一扇连接恶梦与现实的『门』……就因为那是一扇原本并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的『门』,所以我们称它为『非存之门』。」
「我们」这个措词让直人觉得哪里怪怪的,这是指绫乃以外的某人吗?
「然而,梦神无法打开『非存之门』,只有具备资格的人类才有办法打开这扇门。而大致上具备资格的便是与该名梦神有着密切关连的人……也就是梦神的『创造者』。」
「原来如此……」
直人觉得自己似乎想通了,不过随即又抬起头。
「咦……等一下。这么说来,岂不代表你认为我就是「YOMIZI』的创造者?」
「我并不这么认为……只是怕你在偶然的情况下打开门,引发了无法收拾的严重事态,所以才好心提醒你谨慎行事罢了。谁教你老是那么粗心大意。」
直人并没有老实到可以坦然接受这番说词的地步。况且事到如今,绫乃好像还隐瞒了一些关于梦神的重要情报。
(不说明也算是一种解释。)
脑海里顿时浮现枣说过的这句话,虽然颇为不满,但他决定不再深入追问。
「……假如门被打开,以致梦神进入现实世界的话,会引发什么事端呢?」
绫乃一边转动嘴里的棒棒糖、一边继续解释着:
「梦神一旦张口吃过现实世界的某种物品后,身体组织就会产生变化,导致日后必须定时食用该样物品,否则便无法继续存留在现实世界中。同样的道理,一旦它摄取过人类的灵魂,便会尝试永无止尽地吞噬人类的灵魂……只是在现实世界中,人类的灵魂与肉体是处于重叠状况,因此梦神无法只抽离灵魂而加以吞噬。」
「咦……既然如此,那不就代表它吃不到……」
直人说到一半便大惊失色,因为他突然想到梦神根本不需要特地抽离人类的灵魂。
「它难道……会连同躯体一起吃下去吗?」
绫乃轻轻地点了点头。
「……此外,靠吞噬人类灵魂而获得的『实体』仍不够稳定,因此梦神为了要维持住实体,八成会不断地屠杀人类吧。问题在于现实世界中,并没有任何手段可以用来对付梦神。原本就不具备实体的梦神,纵使受到物理性的伤害,也不会因此而丧命。」
直人整张脸血色尽失。目前发生的种种异常现象,只不过是所谓的开端而已,一旦让梦神闯进现实世界,将会引发更可怕的事态——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找出『创造者』,并斩断梦神与此人之间的联系。简单来说,就是设法让『创造者』不再继续作恶梦。如此一来,有资格开门的人便会跟着消失,梦神自然也就无法闯入现实世界了。只是就这一次的情况而言,我们得一边将受害程度控制在最低状态、一边尽全力解救永田同学等人的灵魂才行。」
「你有办法……完成刚刚提到的那些事吧?」
「当然。」
绫乃自信满满地回答,将棒棒糖的白色塑胶棒当作香烟似的叼在嘴里。直人则是一边凝视着她那微妙的举动,一边等着聆听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语——但是不论他再怎么等,却只换来无尽的沉默。
「呃……然后咧?」
直人再也耐不住性子,他直接开口询问。
「什么然后咧?」
「就是阻止梦神的方法啊!我们不是正在谈论这个话题吗?」
「……现在还不能说。」
她双唇紧闭,倏然将头撇向了一旁。
「拜托?这算什么啊?」
「不能说的事情就是不能说,毕竟连我自己也还没完全理解个中缘由……」
直人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是不是表示有人吩咐你,要你别对我透露解决的方法?」
绫乃不发一语,看来她并非是凭着自己的判断来决定该告知直人哪些事情。这让直人愈来愈在意那个「某人」到底是谁,他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
「将这些相关知识说给你听的人究竟是谁?就是那家伙要你别向我透露秘密的,对不对?」
「不可以用『那家伙』来称呼那个人喔!」
绫乃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纠正直人。
「不然你说我该怎么称呼那个人?」
「爸爸。」
「啥?」
「告诉我这些知识的,就是你爸爸啊!」
直人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问题,棒棒糖从他嘴里掉了出来。
「……我、我老爸……?为什么……」
「岸杜伯父是个在恶梦相关事项方面具有渊博知识的专门人士。在我还小的时候,就从伯父身上学到了许多关于恶梦的知识……总之,我有点像是伯父的徒弟啦。毕竟攸关人命安危,再加上应对方式也很困难,因此自然不可以轻易对任何人提起。即便是我母亲,对此应该也是一无所知才对。」
「等、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人突然回想起水穗之前对他说过的话。她说自己似乎听见孝臣在临死之前,脱口喊出了绫乃的名字。由于当时水穗已经陷入惊慌失措的状态,所以直人认定她是因为思绪过于混乱,以致不小心听错了。现在想想搞不好是真的。比起自己的小孩,他更挂念私下收的这名「徒弟」——
「你说九识阿姨也不晓得这件事?那为什么我老爸要把这些知识传授给你啊?」
「伯父说因为我有点特别,所以他才……」
「你说的特别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这个嘛……」
绫乃一时词穷——但随即又抬起头瞪了直人一眼。
「为什么我非得向你解释清楚不可啊?这件事跟你又没有关系!」
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情感涌上直人的胸口。
「这可是跟我老爸有关的事情耶!」
「你是怎么搞的?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绫乃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困惑。直人经她这么一说,才发觉自己现在正处于气头上。但是,这股怒气并不是针对绫乃,而是自己的父亲孝臣。
虽然平日沉默寡言,即使碰到什么要紧事多半也不愿意据实以告,不过,直人一直觉得身为家族一员的孝臣,好歹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物。但是,他为何不肯将这种「攸关人命安危」的要紧事告诉身为儿女的自己及水穗,宁可告诉绫乃这个住在附近的小女孩呢?他从没想过要将此事说给两名子女中的其中一名听吗?难道他觉得自己的子女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是我老爸要你别对我提起这件事的吗?」
「嗯……是啊。不过……」
「基于什么理由?」
「我不是从刚刚就一直强调我不能说吗……」
「叫你快点告诉我,你听不懂啊!」
绫乃的嘴唇瞬间抿成^字形,看样子,她的情绪已经从困惑转为愤怒了。
「你、你这个人真的很啰嗦耶!八成就是因为你一副傻里傻气又不可靠的模样,伯父才会决定说给我听吧?」
直人的脑袋里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应声断裂,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开。
「喂,你要去哪里啊?」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直人惊觉自己的手腕即将被拉住,因而率先转过身。绫乃的脸已经贴近到被直人的影子给罩住了。
「反正你用不着我这种不可靠的家伙提供任何帮助!那好,你就自己去解决问题吧!」
绫乃的表情顿时僵住,直人则是快步冲上堤防旁的阶梯,踩着自行车离开了现场。
绫乃并没有再做出任何追赶的举动。
4
刚上完第三堂课的枣走出化学教室,顺手拿起手机来确认。绫乃并没有回传任何简讯给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走下楼梯,一边侧着头感到疑惑不已。距离她传简讯向绫乃汇报受托调查之事的进度以来,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但是,至今却仍未收到任何的回复简讯。而绫乃寄来的最后一封简讯,则提到了永田已被送至医院,以及接下来他们打算回到学校等内容。如果绫乃肯老实地直接从永田家赶往学校,照理说这个时间她应该早已抵达学校才对。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现在的她只能尽全力完成自己办得到的事。
绫乃与直人一离开学校之后,枣立刻传简讯给其他班级的朋友,请他们帮忙确认一下,看看自己的班上是否有人作过有关『YOMIZI』的梦。
但是,结果却连半个人也找不到,即便她再将调查范围扩大至一、三年级,结果依然相同,看来果然只有2年E班的学生作过那场恶梦。
进展较为不顺利的反而是针对「最先梦见『YOMIZI』梦境的究竟是谁?」一事所进行的调查。枣已经利用有限的时间问过班上所有同学,但是包括枣在内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是二、三天前才开始梦见那场恶梦,在时间方面毫无差异。只是,记不得自己究竟是从哪天开始梦到的同学也不少,因此枣实在很难想像是否有办法查出正确结果。
直到刚才上化学课时,她才从正巧坐在自己旁边的伊丹香奈口中,听到一项出人意料的情报。
「前天,我去保健室的时候啊……」
为了不让周遭其他同学听见,她刻意压低音量悄悄对枣说。
「有不经意地对担任保健老师的佐原提起那场恶梦,结果啊,老师居然回了我一句『上个星期,我也曾听你们班的某位同学提起同一场恶梦喔』。不过,我当时压根儿就没把那句话放在心上……」
既然是上个星期,就代表至少是发生在四、五天前的事,算是目前所打听到的最早的时间点。枣猜测那名同学八成就是第一个作那场恶梦的人,只要去向佐原老师打听一下消息,说不定就可以知道究竟是哪个同学。
枣决定去一趟保健室。
她此时正行经入口大厅,若没有其他班级在操场上体育课的话,这个时间通常不会有学生出入校舍。她打算从寂静无声的成排鞋柜旁边经过时,突然一脸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岸杜同学?」
慢条斯理换上室内鞋的直人,闻声拾起头往枣看去。
「啊……仓野……」
枣一眼便看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直人的表情比往常更显得郁郁寡欢——或者该说他似乎很难得地露出生气的模样。
「绫乃她怎么了吗?」
「……不知道,我把她丢在路旁。」
直人粗声粗气地回答。
直人与枣并肩走在走廊上。
「你说你把她丢在路旁,到底是怎么回事?」
「呃……就是我刚才跟她大吵了一架。」
或许是因为内心那把怒火未消的关系吧,只见直人展现出比往常还紧张的态度,与枣进行对谈。
「你们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吵架的呢?」
枣以平静的口吻询问直人。要说明清楚实在很难,因为在整个对话过程的前半段,他生气的对象并非绫乃,而是孝臣。然而搞到最后,自己却莫名其妙地跟她大吵了一顿。
「我觉得她隐瞒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既不肯好好解释清楚,又喜欢随自己高兴地讲些有的没有的……我们因此而起了争执。」
直人一说出口,便发现这简直是孩子气到极点的理由。绫乃愿不愿意解释清楚,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就像枣所采取的态度一样。
「为什么仓野你没获得解释,却一点也不会在意呢?」
「咦,你说什么?」
枣一脸狐疑地抬头望着直人。
「我的意思是说……刚刚绫乃拜托你替她调查一些事情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过『不说明也算是一种解释』这句话吗……?」
「哦……那个啊?」
哈哈哈……枣露出一抹有点难为情的笑容。
「虽然好像说了一句很了不起的话,但其实那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啦……」
「咦?」
「因为绫乃平常很难得开口请我帮忙,让我高兴了一下,因此就算没有得到她的解释,我也不会太在意啰罗。啊……不过,岸杜同学那时候因为我而说出『向仓野说明一下理由』这句话,也让我感到很开心喔。」
「啊……没什么啦,那只是……」
直人不由自主地栘开眼神。
「话说回来,其实我也很了解岸杜同学希望绫乃好好说明一下的心情啦!毕竟每次只要一碰到什么事情,绫乃总是习惯性地依赖岸杜同学的帮忙啊!」
这句话听得直人差点跪倒在地,枣一脸讶异地回头看着他。
「……怎么了吗?」
「拜托,她从来就没有依赖过我好不好……我保证这种事情绝对没发生过。」
不久前才被她用「既傻里傻气又不可靠」这句话狠狠挖苦了一顿,从自己还小的时候,就不断被她以这一类的恶毒字句攻击。
「可是,刚才她不是也选择和岸杜同学一起出去吗?我想绫乃心里一定很希望你跟她同行才对。」
直人回想起自己被她揪着衣襟,一路跑下楼梯的悲惨画面——那也能算是她「很依赖我」的表现吗?
「一起出去……应该说我硬被她拖着走还比较贴切吧……」
「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
「……因为她把你当成好朋友看待吧?就常理而言,那根本是不符合常识的举动嘛!」
「真的是这样吗?不过……」
枣垂下了眼帘。从上面看去,那双细长的柳眉显得更抢眼了。
「看到你们像那样打成一片,反而让我有点羡慕你们之间的关系呢……」
「咦……?」
「没、没什么啦。抱歉,请忘掉我刚刚说的那句话吧!」
枣双颊没由来地染上一抹绋红,用力挥舞着双手。直人虽然搞不懂这种关系到底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地方,但更令他摸不着头绪的是她干吗一脸难为情的模样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穿着运动服的男学生迎面跑来。从运动服的颜色来判断,应该是一年级的学弟,接下来八成是准备前往操场上体育课。在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与喧哗声从走廊呼啸而过的期间,两人暂时沉默不语。
「我一直觉得,绫乃原本应该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以前的她应该是个更为乖巧文静的女孩,我说的对不对?」
「呃……这个嘛……」
直人开始搜寻脑海中的记忆。绫乃在升上国小一年级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跟现在没啥两样,在学校也是个颇棘手的问题儿童,他还记得身为母亲的虹子时常被老师叫到学校去商谈。
至于更久之前——也就是自己刚认识绫乃的时候,她的确是给人一种若非有人找她说话,她只会闷不吭声、胆小怕生地坐在原地不动的印象。那究竟是因为她生性如此?还是由于第一次见面,所以感到紧张所致呢?当时的直人无法看出个所以然来。
「小时候的她,感觉确实比较乖巧一点……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嗯……昨天午休的时候,我们有稍微聊到了孩提时代的话题。绫乃以前似乎没有交过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所以,我猜她是不是在认识岸杜同学之后,才变得像现在这么活泼外向……」
「……可是,她隐瞒了我很多事情耶!」
「我想她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
枣斩钉截铁地说道。真的是这样吗?直人侧头想着。如果事情正如枣所说的那样,那她大可将所谓的「不得已的苦衷」说清楚讲明白啊。绫乃就是这样,每次都不肯干脆一点地把话讲完。就连刚才也是一样,她如果愿意把无法说明的理由讲清楚——不对,应该说只要她以一句『我不能告诉你,希望你别再继续追问下去』来作交代,两人或许就不会起争执了吧。
「……咦,仓野,怎么了?」
只见枣突然在楼梯前面停下了脚步。
「啊……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我是来找佐原老师问一些事情的。」
枣指着保健室的门,此时从里面微微传出了音乐声。直人觉得旋律听起来有点耳熟,不过,他不知道这首音乐的曲名,只知道是一首古老的外国乐曲。据说欣赏这一类的外国名曲,是保健老师佐原的最大兴趣。当然啦,她只会挑选没有学生在保健室里休息的时间,才会播放音乐好好地享受一番。
「佐原老师说不定知道我们班上第一个梦见『YOMIZI』的同学究竟是谁……岸杜同学,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当然。直人这么回答,于是枣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此时一个平稳的嗓音作出回应,直人与枣随即打开门走进了保健室。
「虽然最近时常看到岸杜同学,不过,跟仓野同学在保健室里聊天,这种感觉就真的是很新鲜了。」
佐原一边将装有红茶的杯子递给直人与枣、一边开口对他们说道。三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在佐原的办公桌旁边。
「……因为我们平常总是在美术教室碰面,对吧?」
直人经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枣是美术社的成员,而佐原则是担任副顾问一职。
佐原老师据说已经年近三十,不过,或许是拜有张圆圆的娃娃脸以及一头短发所赐,以致她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再加上她不仅待人十分温柔,又很擅于倾听,所以学生们时常来找她商量内心的烦恼。与一周固定来学校两趟的心理谘商师比较起来,她更受学生们的欢迎。
「话说回来,还真是一对稀奇的组合呢……你们两个都不用上下一堂课吗?」
直人不假思索地望着墙上的时钟,这才发现下一堂课也差不多快要开始了。
「下一堂课是自修时间。」
枣开口回答。
「哎呀,原来如此。」
佐原的眼角浮现数道细微的鱼尾纹。
「那么请你们留下来喝杯茶,想必也不成问题罗。这杯红茶会不会太浓呢?这是我第一次冲泡,所以还不太清楚该如何拿捏才好。」
「啊……喝起来还不错。」
直人这么回答。她明知道自己和枣是有话要说,才会来保健室拜访的,却又一副不打算提出「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呢?」这个问题的模样。看来她似乎是习惯先营造出一股让人比较容易开口的气氛,再静静等待前来拜访的学生主动说出自己的问题。
「我们之所以前来拜访,是想请教老师一个问题。」
枣直接切入主题,佐原则是一脸惊讶地猛眨双眼。
「什么,有事要问我?」
「我们班上的同学,最近都作了有关『YOMIZI』的梦……」
枣说出YOMIZI这个名字的瞬间,佐原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僵硬。怎么回事啊?直人在心里思忖着。
「我知道……这件事好像已经传遍了整个校园呢!」
她缓缓将茶杯举到嘴边,不过,动作看起来有些不太自然。
「大概在一个星期之前,我们班应该有一位梦见『YOMIZI』的同学来保健室找过老师才对,能否请老师告诉我们这名同学是……」
「你们为什么要调查这名同学的身分?」
一阵冷硬的声音打断了枣的问话。
「因为……我们觉得或许能够藉此找出导致大家都作了同一场恶梦的原因为何……」
「你们根本没有必要调查这件事情的原因吧?」
佐原以严肃的口吻抛出这句话,直人可以明显感受到坐在她身旁的枣身上传来的紧张情绪。直人也为佐原突然改变态度一事感到十分惊讶,毕竟即便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而跑来保健室的绫乃,佐原也从未以如此严厉地态度对待她。
「如果只是出于好奇心而询问此事,那么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
「不是的,我们是因为……」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会想要知道这件事情呢?」
枣不禁低头不语,她大概没料到在美术社也算是熟人的佐原老师,竟会以如此强硬的态度拒绝回答自己的问题吧。
「……那个,我们真的不是出于好奇心才来的。」
直人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接着开口解释。
「该怎么说才好呢?要是没办法找出第一个作了那场梦的人究竞是谁,将会导致更严重的事态发生……日后可能会有更多同学像牧野一样,陷入沉眠不醒的状态。」
绫乃之前也说过,非得设法尽快找出梦神的『创造者』不可,否则梦神极有可能因此而闯入现实世界。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
佐原难以理解地回问,不过,现在的直人也无法将此事解释清楚。
「我们其实也还处在摸不着头绪的阶段啊。是因为绫乃叫我们查出『第一个作梦的人』的身分,我们才会到处打听消息……」
岸杜同学,这样不太好吧——枣轻轻拉了拉直人的衣袖,但是他却充耳不闻。除了亮出自己的底牌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还能用什么方法从佐原口中问出情报。此外,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但他就是不想对佐原说谎——或许是因为直人本身很希望绫乃能够毫无隐瞒地向他吐露一切实情吧。
「……久世同学正在调查这件事?」
直人点了点头。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绫乃好像特别了解这一类的现象……她或许是个问题学生,但说的话大多不会有错,所以……」
在说出口之后,他才猛然惊觉这正是父亲生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说的话,大多都是正确的唷——感觉上他好像在不经意间认同了父亲的看法,直人暗自对这样的自己发起脾气。
「你还真是信任久世同学呢!」
「什么?不不,老师你误会了,哪来的信任啊。」
才没有这回事——后面这半句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即使他始终觉得绫乃是个爱闹别扭又任性的女孩子,然而自己却从来都不认为她会骗人,就连一次也没有。即便是刚才在河堤听她说明有关于梦神的事情,他也没怀疑过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可能……大概……算是有点信任吧。」
直人胸口莫名其妙地浮现一股认输的感觉。枣也轻轻放开原本拉住他衣袖的手指。
「……原来如此。」
佐原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只见她宛如在眺望远方似的眯起了双眼。
「你们所提到的那位名叫『YOMIZI』的自杀女学生,事实上并不存在喔。」
「咦?」
直人与枣同时间惊叫出声。
「但是,在我们刚入学的时候,校内确实发生过一起学生跳楼的骚动吧……?」
枣开口询问。
「嗯,当时的确是有一名女学生从三楼教室不幸坠楼身亡。不过她并非跳楼自杀,而是放学后独自留下来打扫教室的时候,不小心失足坠楼的。就连警方也判定这是一起意外身亡事故,所以媒体才没有报导此事不是吗?她的姓名汉字是由给与的与和美丽岛屿所组成的,就写成『与美岛(YOMIZIMA)』,『YOMIZI』只是她的绰号罢了。」
直人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便直觉联想到二贝泉路『YOMIZI』,看来八成是别人冲着这个双关语而取的绰号吧?不但被众人取了个这么不吉利的绰号,而且明明不是自杀,还莫名被谣言渲染成跳楼自尽。如此说来——
「难不成……她是一个遭到班上同学欺负的女孩子?」
现场鸦雀无声,直人明显感受到佐原为了压抑心中怒火而咬紧牙根。
「我不太清楚她本人的感受如何……但总而言之,她在班上的确受到了彻底的排挤。」
佐原出声说道。
「当时的她都已经快要毕业了,而在她就读的班级,有个由数名颇有影响力的女孩子组成的小团体。由于与该团体的一名成员发生了一场小纠纷,以至于她后来成为那个团体欺负的目标……那群女孩子做事有多小心谨慎,手段就有多阴险毒辣。不是故意集体推荐她担任她本人一点也不想承接的干部职位,就是作出恶作剧的行为后,再害她去背黑锅……特别是关于恋爱方面的谣言,传得更是过火。她们先是到处散播她与某位男性教师正在交往的谣言,再假装不小心在她面前说出来,她们就这么毫无节制地重复散播着谣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甚至被形容成曾向所有校内未满四十岁的男性教师表白过的花痴。」
佐原脸上浮现了一抹苦笑。未免也太狠了吧?直人心里这么想着。对方如果是以巧妙的手段丑化她,那么其他学生便极有可能认为她是个骗子,而老师们也很难向她伸出援手。
「当然,这也导致班上的同学开始不信任她。虽然她一直以坚强的态度面对,但到了第二学期之后,她似乎也觉得在教室有点待不下去了,因此便时常往我这里跑。」
「请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喔。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都不为所动,拥有沉默寡言与让人觉得难以亲近的特质……即使到保健室来,也不常找我聊天,总是独自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看书。」
直人听着佐原对与美岛的描述,感到愈来愈不对劲,总觉得她好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很熟悉的人。或许是察觉到直人脸上的微妙表情吧?只见佐原露出了微笑。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像久世同学呢?」
「……是的。」
「久世同学仿佛像是为了取代与美岛同学而考进这所学校一样。说实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呢,因为这两人就连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都很相似……所以,起初我还一度很担心久世同学,我在想她搞不好会跟与美岛同学一样,遭到其他人的欺凌。」
随后,她轮流看着直人与枣的脸。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杞人忧天罢了。因为得知久世同学身边有你们这两位好朋友……我认为她之所以还能够好好地在学校享受着校园生活,两位可说是对她发挥了极大影响力的存在喔!」
直人忍不住开始想像绫乃在少了自己与枣的陪伴下,身陷上述困境中的情形——如果换成是绫乃的话,她又会怎么做呢?不对,说穿了,他根本就无法想像绫乃一味忍让的模样。即便一开始闷不吭声,但相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必定会以非常惊人的方法展开绝地大反攻。
「那位与美岛同学——」
直人开口说道。
「她为什么不干脆休学算了呢……不然至少也还有转学这条路可以走啊?」
「我也跟其他老师商量过这件事。虽然已经采取必要的措施,然而成效却不如预期……我们当然也试着劝她接受这些提议,不过她本人却坚持不肯接受。无论遭受什么样的欺凌,依旧每天面不改色地到学校来上课。」
「……为什么呢?」
枣开口询问。
「我也不清楚。」
佐原静静地摇了摇头。
「她似乎是基于某种理由,无论如何都想继续留在这所学校。不过,一直到最后,她仍旧不愿意告诉我详细的理由……如果我当时能够设法问出原因的话,说不定状况就会有所改变,而那起意外事故搞不好也不会……」
佐原突然强忍住悲痛的紧闭双眼。
「……看样子,我似乎很不擅长倾听他人的烦恼啊。」
这番轻松的语气,反而像在描述她心中的悔恨有多深刻一般,让直人与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不过等她再度张开双眼时,已经回复为原本的模样了。
「之前那么严厉地对你们说话,真的很不好意嗯。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些有关于『YOMIZI』的谣言……因为听起来根本就是在描述与我认识的与美岛同学全然不同的某人。她既不是个会自杀的孩子,也不是会出现在不晓得她长相的学弟妹梦境当中,害得众人担心害怕的孩子……她是一名意志坚定且自尊心极高的女孩子啊!」
直人默默倾听佐原的描述——他认为这名叫与美岛的少女,确实跟那个梦神截然不同。可是,那只怪物确实也拥有某种意志,它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打算做什么呢?
「……虽然不晓得你们到底在调查什么,不过,正如你们相信久世同学一样,我也决定信任你们所采取的行动。」
佐原说到这里时,一度停下。
「上个星期向我提起梦境相关话题的学生就是牧野同学。」
「什么……?」
梦神的第一个目标正是她的灵魂——但照理说梦神要闯进现实世界,应该还需要「创造者」的协助才行。
「但是,她并未提到自己作过那场梦。她只是在参加社团活动之前,顺路过来向我打招呼,然后就丢出『对了,我刚刚听说啊……』这句开头语,并将梦境的内容说给我听。」
直人不禁转头与枣互看了一眼。这也表示「最先梦到『YOMIZI』出现在梦境里的」另有其人。
「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枣探出身子询问,佐原瞬间将视线栘向半空中。
「我记得……是星期五放学之后喔。」
她这么回答。
「牧野在星期五放学之后才见过的人……应该相当有限吧?」
离开保健室之后,直人在走上楼梯时这么说道。
「可是……当天放学前的班会时间一结束,弥生好像马上就离开教室了说。我记得她似乎有提到要去办什么事……」
枣则是边走边侧头思索,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要去办什么事。
「……待会儿再问问班上卜的其他同学吧。」
两人正在回到三楼教室的途中。现在是自修时间,应该可以很轻易地就向同学们打听到相关消息才对。
直人能够如此坦率地开口询问,全因为刚才与绫乃争执的那一幕,还停留在他的脑海中。
(绫乃那家伙不晓得现在在做什么?)
结果,他仍旧一直挂念着她。虽然之前曾撂下狠话要她自己解决,但这并不代表直人当真就此袖手旁观。他原本就不是迫于无奈才出手协助绫乃,而是主动决定参与这件事的调查。
此外,刚才在保健室里也已经不小心承认了——自己似乎还满信任绫乃,并认为她的所作所为大多都不会有错。
两人走上三楼之后,愈是靠近2年E班的教室,传入耳里的嘈杂声也就愈来愈大,好像是有人在大声说话。他们打开后门,正想要走进教室时——
「……仔细听我说。」
突然听见了绫乃的声音,两人立刻吓得停下脚步,索性站在门边透过门缝窥视着教室内的情况。
只见绫乃站在讲台上,双手撑着讲桌,看来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学校了。
「那家伙站在讲台上想干嘛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
枣也侧头露出不解的神情。黑板上以红色的粉笔写下了「不准睡」三个潦草大字。
「你们今天晚上回到家之后,尽可能不要睡着。」
她边说边缓缓地环顾了教室一圈。
「一旦睡着,就会和牧野同学以及永田同学一样喔!」
学生之间立刻掀起了一阵骚动。绫乃刚才在公园时曾说过要「将受害程度控制在最低状态」,而她现在正试图呼吁班上同学照着她的话去做。
「等一下,难道连永田也出事了吗?」
坐在教室正中央的山中率先开口询问。说的也是——直人在心里想着。在场的所有同学,几乎都只看见弥生被背出教室的那一幕而已。他们根本不清楚遭到梦神吞噬的人类,究竟会落得何种下场。
「他也被送进医院,现在已经陷入沉睡状态——就跟牧野同学一样。」
一股夹杂着不安的喧闹声再度扩散开来。
「那是某种原因不明的疾病吗?」
山中扯开了嗓门追问着。在这个班级里面,就属他跟永田的交情最要好,直人猜他今天八成也担心了一整天吧。
「他们并不是生病,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说不定会就此沉睡不起……」
「请问……如果不是生病的话,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香奈战战兢兢地出声询问。
「那是……」
绫乃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山中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能不能麻烦你一五一十地向我们解释清楚呢?你说他们可能就此沉睡不起,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是真的。」
她以疲惫的语调回答。跟刚才与直人对话时比较起来,她现在的回答明显缺乏一股气势。
「不过,我无法一一解释给你们听。总之,希望大家能够照我的话去做。」
教室内顿时被一阵夹杂着不悦情绪的沉默所笼罩。
「那个……你突然这么要求,我们也觉得很困扰啊。」
香奈以有点强硬的语气回答。但是很难得的是——绫乃在遭到反驳之后,居然保持沉默,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奇怪了?直人心里头忍不住这么想着。换作平常的她,管它是强词夺理还是怎样,肯定都会大声地吼回去吧。
或许是觉得比往常少了几分魄力的绫乃没什么好怕吧,只见班上同学开始七嘴八舌地发泄起心中的不满。突然要我们熬夜,这算什么啊?每个人都要求你说明清楚,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呢?什么叫做就此沉睡不起,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嘛!还有,你为什么会知道永田同学已经住院了呢……(图)
「……吵死了。」
绫乃突然以彷佛从地底深处窜出来的低沉嗓音说出了这三个字,然而现场的不满声浪仍不见止息。于是她不发一语,以炯炯有神的锐利目光缓缓扫视了整间教室一圈。只见她刻意地一个个瞪视着班上同学的眼睛,在她那格外有魄力的注视下,讲话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最后终于变得鸦雀无声,连一声轻咳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要我说明、要我说明……你们到底要讲几次才肯罢休啊?」
绫乃极为不屑地撂下这句话。他们有说很多次吗?直人微微侧着头想着。
「明明什么都不晓得,却只会一个劲地抱怨。要我说明是吧?那还不简单!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解释给你们听,问题是你们听过之后,真的就能心满意足了吗?不管听见什么事情都绝不后悔——你真的有这样的自信吗?已经作好承担起责任的心理准备了吗?」
毫无抑扬顿挫可言的声音响彻整间教室。直人站在教室门口,动也不动地听着绫乃的这番说辞。搞不好这是——
「你以为我是自愿选择保持沉默的吗?为什么我不说明,原因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就是有人吩咐我『不要说』啊,为什么你就是无法理解呢……?」
所有同学都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开始和其他人交换眼神。因为这段话讲到一半,似乎已经不是针对他们而说的。
(……这是她原本打算对我说的话。)
直人胸口顿觉一阵刺痛。
站在他身旁的枣则是悄悄展开了行动,她伸手搭在门上,准备要走进教室。看样子,她打算帮助绫乃度过这个难关。
「仓野,先等一下。」
直人小声地制止枣,他觉得唯有此事不能交给他人处理。他打开门走进教室,众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他身上,这种感觉宛如自己迟到般,令他颇为尴尬。
绫乃一脸愕然地站在讲台上。大概是没料到刚才那段话会被直人听到吧,只见她双眼瞪得老大,窘得连耳朵都红了。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她依然不改倔强本性地开口抱怨。直人没有回答她,目光迳自往教室的正中央扫去。
「山中。」
山中不发一语地望着直人。
「很抱歉,没有事先通知你一声,其实我刚刚才跟绫乃去永田家确认过他的情形。我们亲眼看到永田被救护车送往医院去了。」
直人说完,随即又环顾了其他同学一圈。
「我想各位或许无法理解这番话的涵义,不过,绫乃说的全部都是真的……在梦中被那只『YOMIZI』吃掉的人,就再也无法醒过来,我在梦中亲眼目睹两名同学被那只怪物所杀。你们若是真的想知道在梦中被它吃掉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只要去医院探望永田他们,应该就可以得到满意的答案才对。」
教室内依然鸦雀无声,自己这番话八成无法博得班上所有同学的信任吧?即使是这样,只要能让同学们因此对那个梦神提高警觉,那也就足够了。
真要说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似乎顶多也只能帮上这么一点忙。
直人一说完,绫乃便走下讲台,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教室各个角落瞬间传出阵阵窃窃私语的声浪,枣也加入了女同学们的谈话圈子,应该是在询问她们上周五与弥生碰面交谈的究竟是谁吧。
以山中为首的几名问学,则是向直人打听永川的情况。等谈话告—段落,直人便为了找寻绫乃而离开教室。他有预感,总觉得绫乃应该个会跑不远——结果正如他所料,某间位于走廊尽头、平常都是处于大门深锁状态的空教室,如今门上却开了一道小缝隙。
直人透过那个缝隙往教室里头窥探,立刻就发现了坐在讲台边缘,留着一头长发的背影。他一踏进教室里面,一股霉味立即扑鼻而来。明明听到了脚步声,但绫乃却没有转身的意嗯,她的背影看起来也比平常还要纤弱许多。
「……你连这种地方的钥匙都有啊?」
只见一串由银色铁环串起来的钥匙被她随手丢在一旁。直人听说过一则谣言,据说绫乃习惯擅自复制校内各个地方的备份钥匙——不,搞不好并不仅止于校内。在那串钥匙中,甚至还包含了一看就知道是投币式置物柜专用的钥匙,以及感觉连中世纪的牢房都能随意开启的旧式钥匙——尽是一些不禁令人担心像她这样带在身上、难保不会惹麻烦上身的问题钥匙。
「……你刚刚的举动是什么意嗯……」
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平静,语调听起来也不像是在责备他。
「明明让我独自解决问题,然后丢下我,一个人跑回学校来。」
「你白己还不是说我很不可靠。」
直人开口说道。
「那句话听在我耳里,就好像是我老爸在训斥我一样。或许就是因为我把你跟我老爸重叠在一起,才会认为你总是不肯告诉我任何重要的事情……」
「我才没有说过那种话,你是笨蛋不成啊?」
「……也是啦。」
刚才她也说过并非是自愿选择保持沉默,可能是有什么重大理由,逼她不得不出此下策。正如枣先前说过的一般,有时候「不说明也算是一种解释」。
直人决定多花一点时间陪她面对她正在着手处理的事情。
「下次敢再无视我,自行闪人的话,我保证一定会秒杀你。」
「知道了……但拜托一下,别用秒杀的好不好。」
「这样啊?那好,我就慢慢宰……」
「听起来反而更可怕耶!难道就没有好一点的说辞吗?」
绫乃突然站了起来,动作轻盈地转身面向直人。
「……再多信任我一点,好吗?」
她站得很近,近到直人都可以清楚感受到她的体温了,他有点紧张地点点头,绫乃随即轻哼了一声,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不知为何,她的笑容看起来格外耀眼,直人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并栘开了视线。只见那串被她随手丢下的钥匙,仍孤伶伶地躺在讲台上。
「你、你也真是够了,钥匙要好好放在身上才对吧!」
直人捡起那串钥匙,放到她的右手掌心。手指头好像梢微触碰到她的手掌——就在直人脑中浮现这个念头的瞬间,他的手竟连同钥匙串被绫乃紧紧地握住,纤细雪白的手指触及直人的手背。这是小时候两人一起玩耍时,他不晓得握过多少次的手掌。
「怎、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稍微安静一下。」
只见她低着头,以寻常的语调回答。
「还说没什么……别闹了啦,快点把手……」
直人话讲到一半,剩下的『放开』两个字便自动蒸发掉了。绫乃的手冷冰冰的,仿佛正等着有人能够回握住一般。
「绫乃……?」
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正当他想着——看来我还是回握一下比较妥当时——
「啊……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绫乃啪一声放开手,隔着直人的肩膀望向走廊。
「哦,是枣啊。」
绫乃一脸若无其事地出声打招呼,枣则是慢慢地走进教室里。
「……结果,还是不晓得向牧野同学提及梦境话题的人究竟是谁吗?」
绫乃开口询问。枣正在向她说明自己在问遍全班同学之后,所得到的结论。
「嗯……在她前往保健室之前,班上没人跟弥生聊过天;另外,当天放学前的班会时间一结束,她便起身离开教室,接着就再也没人见过她。虽然前往保健室之前,她好像还有其他事;情得处理,不过,大家都说没听她提过到底是什么事……」
「那么,在她离开教室之前……难道都没有跟班上的同学讲到话吗?」
直人一开口询问,枣不知为何竟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真要找出跟她讲过话的人,其实也不是没有啦……只是我左思右想,发现放学之后,好像就只有我……是唯一一个……在教室内跟弥生讲过话的人……」
经她这么一说,直人才想起枣正是听弥生亲口讲过「有事得处理」的人。枣一察觉到直人的视线,脸色顿时转为苍白,只见她抓着自己的胸口极力否认:
「不是的!第一个作恶梦的人并不是我喔……」
「我、我并没有怀疑你啊!况且仓野也不可能对我们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
直人嘴里急忙否定,内心却涌现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直到昨天为止,他都无法如此亲近地与枣对话,然而在不知不觉当中,他跟她好像也逐渐发展出「朋友」的关系。
「……现在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
绫乃开口说道。
「不是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还有其他人作了那场恶梦……就是班上有人说谎欺骗我们。」
「可是,其他班级好像都没有人作过那场有关『YOMIZI』的梦。另外,在那场恶梦当中,似乎也不曾出现过我们班以外的学生,再加上,好像也只有我们班的教室会成为那场恶梦的场景……」
绫乃还没有向枣提起关于「梦神」的事。她可能在等待最佳的开口时机到来,或者早已决定不再向直人以外的任何人提起此事。想必其中也隐含着某种重大理由吧。
「这么说来,就代表班上有人说谎啰?」
直人话一出口,枣便马上出声反驳:
「可是,那个人是基于什么理由要隐瞒此事呢?如果我是第一个梦见那场恶梦的人,我觉得我应该会很想要告诉别人才对。况且,那个人不是也很稀松平常地将这件事情说给弥生听吗?」
「说得也是……」直人也侧头陷入了沉思。
「照现在这个情形看来,我们今天可能没办法查出这名『第一个梦见的人』到底是谁了。」
绫乃以低沉的声调说出结论,三个人互看了一眼。
「嗯……」
如果就这样等到放学后及夜晚来临,搞不好又会有灵魂遭到梦神吞噬的牺牲者出现
「……我们是不是也不要睡着比较好?」
枣询问绫乃。
「当然!」
她用力点了点头,随后又突然抓住直人的手臂。
「听清楚了没?你也绝对不可以给我睡着喔!」
「我知道了啦……」
直人的回答语气之所以变得这么微妙,是因为他很在意另外一件事。他甚至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绫乃,你没作过这场『YOMIZI』的梦对不对?」
那一瞬间,直人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突然问消失了。
「……我确实没作过。」
「为什么你没作过那场恶梦啊?」
「我几乎没有作过任何一场梦,我天生就拥有这样的特殊体质。」
绫乃凝视着直人,在说出『特殊』这两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因为我有点特别。)
当直人询问为什么只有绫乃被孝臣选为「徒弟」时,她以这句话回答直人。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直人心想。既然不会作恶梦,自然就不必担心灵魂会遭到梦神吞噬了。
6
结果直人他们终究还是没能找到第一个梦见『YOMIZI』的「创造者」。表面上这一天跟往常没什么两样,2年E班的学生们在上完整天的课程之后,便各自回家休息。不过,相信每个人心中必定都怀着忐忑不安的情绪,不晓得接下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追查『创造者』的过程中,有一件事令我觉得有点在意。」
在放学返家的途中,绫乃等路上只剩下她与直人之后,才开口说明。
「恶梦乃是对人类抱持的恐惧、不安意念产生反应,进而衍生出来的产物……虽然知道有人曾经死在我们上课的教室,会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不过,班上同学有可能只因为知道这件事,就产生足以招致恶梦侵袭的强烈恐惧感吗?毕竟我们又不是那名少女的同班同学。」
直人十分认同地点点头,换成是他的话,确实也不会过度在意此事。如果有人内心怀着如此强烈的惧怕情绪,那就表示——
「……这个人从以前就认识与美岛?」
「没错。不过,如果这个人原本就认识她,那就会牵扯出另一个不可思议的状况——为什么这个人在与美岛身亡时毫无异常,却等事隔一年之后,才开始作这场恶梦呢?」
这表示很可能直到最近这一段期间,他才遭遇到某种迫使他不得不作恶梦的状况也说不定。虽然两人针对各种可能性进行了一番讨论,但最后还是没能归纳出一个合理的结论。
「……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尽快找出『创造者』,好迅速终结掉眼前这个麻烦状况才行。」
绫乃说道。人类一旦缺乏睡眠,根本就无法好好地活下去。纵使今天晚上有办法熬夜撑过去,隔天可就没人敢保证自己是否还能够继续保持清醒。梦神在这一点上面,可说是占尽了压倒性的优势。
绫乃依旧不打算说明她到底打算用怎样的具体方法切除恶梦与「创造者」之间的关联。她只是不停地以『今天晚上绝对不可以睡着』这句话来告诫直人。
「枣大概不成问题,不过,你这副随时都有可能入睡的模样,真的很令我担心。我想我还是事先采取必要的对策比较妥当。」
直人觉得绫乃似乎又准备说出什么离奇古怪的方案来,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但是,她后来也只是一路骑回家去,好像忘记了自己刚刚讲过的话。真是的,害我瞎操心一场——直人在心里这么嘀咕着。
「……哥哥。」
陷入沉思的直人,直到听见妹妹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你不再多吃一碗饭吗?」
直人他们两兄妹此时坐在厨房旁边的餐桌前享用着晚餐,今天的菜色是姜丝炒猪肉搭配马铃薯沙拉。水穗早已经吃饱了,直人则是手持空空如也的饭碗及筷子,一脸发呆的表情。
「啊……嗯,不用了……我吃饱了。」
「粗茶淡饭而已,感谢赏光。」
水穗细若蚊鸣地说完这句话之后,马上身手俐落地展开收拾善后的工作。她先将剩余的菜肴收进冰箱,等把饭碗及碟子栘至流理台后,再拿条抹布将餐桌擦拭干净。就在直人觉得自己多少也该帮忙一下,而从椅子上站起身之际,眼前已经出现一杯冒着热气的餐后日本茶。
直人只好边看着妹妹清洗碗盘的背影、边无奈地暍起她端出来的这杯热茶。
「……哥哥,你今天早上为什么那么早就出门?」
水穗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开口询问。今天早上,直人连早餐也没有吃便冲出家门,而在这一天当中,也着实发生了不少事。
「喔,我今天早上有事跟绫乃……」
直人一发现自己不慎说溜嘴,立刻在心中暗叫不妙。只见水穗已经回过头来,那双藏于眼镜后方的眼眸,射出一道冰冷的目光。
「跟那种人相亲相爱的人,不配进入我们家……」
在水穗面前,任何跟绫乃有关的字句全都是禁语。这个生性乖巧又文静的妹妹,很难得会如此讨厌一个人。
「……等一下,你也犯不着把话说得那么绝吧……」
直人语带保留地提出抗议,不料她却顿时瞪大了双眼。
「你该不会……正在跟那种人交往……」
「才没有咧,拜托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水穗总是以「那种人」来称呼绫乃,而且也一直很在意直人是不是跟「那种人」走得太近。
虽然如此,水穗却又跟「那种人」的母亲虹子相处得十分融洽,或许是因为直人他们的母亲很早就过世,才会造成这种情形吧。虽说当事人八成不肯承认,不过直人觉得水穗的情形其实就跟绫乃很黏孝臣的状况有点类似。
(结果说穿了,她们俩在这方面还真像呢!)
所以才会让水穗更加的抗拒绫乃吧?只不过绫乃完全不在意水穗表现出来的排挤态度,硬要说的话,反而给人一种她以捉弄水穗为乐趣的感觉。如此一来,只会搞得夹在两人中间的人头痛不已。
(老爸是否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呢?)
直人暍了一口热茶,缓缓叹了口气。就白天他所听到的内容来判断,绫乃似乎是被自己的老爸定位为「徒弟」。照理说,他应该是以不同于对待亲生女儿的方式来与绫乃相处才对,不过,这种事情从外表实在是看不出来。
(……咦?)
直人拿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突然问,存在于脑海里的诸多线索开始互相串联成形。
据绫乃说,孝臣好像拥有各式各样与恶梦有关的专业知识。而在发生车祸的当时,警方也说过父亲出车祸是因为睡眠不足所导致的。那么……假设直人近来作的那场恶梦,便是导致父亲睡眠不足的原因;假设父亲的死与恶梦有所关连的话,就表示说不定正因为绫乃是老爸的「徒弟」,所以他才会在临死之前,叫出绫乃的名字——
「……水穗。」
「什么事?」
「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有提过……老爸在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开口叫了绫乃的名字,对不对?」
接着是一阵沉默。一时间,厨房里只听得到流水声。
「我觉得……应该是我听错了。」
水穗以细小的声音回答。不过,刚才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件事——在她内心里并不这么认为。但是,她也不想认定父亲当时真的叫出绫乃的名字,这才是她的真心话。
「嗯……就算是听错了也没关系,可是,你记得当时老爸还有说过什么吗?如果还能想起其他的事情,不管什么都可以,你尽管说……」
「红色……眼珠。」
一阵寒意顿时袭向直人的胸口。
「你说什么……?」
「那时候,爸爸突然爬起来……然后说了红色眼珠这几个字。」
直人想起在梦中吞噬人类的那个梦神,那只怪物也有红色眼珠。
昨天他在保健室提起那场恶梦的时候,绫乃率先抛出来的问题,就是那只怪物有没有「红色眼珠」。接着是放学后,在公寓前面聊天时,她也说过这么一句话——那只有着红色眼珠的怪物没有对你采取任何行动吧?
(……她早就知道了。)
孝臣的死与那场会出现「红眼怪物」的恶梦之间,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关联。
此时,放在运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振动。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绫乃传来简讯,既没有附上任何标题,内文也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过来我家』
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吧。直人伸手扶住餐桌,缓缓从椅子上起身。
「……怎么了吗?」
不知何时,水穗也停下了洗碗盘的动作,转身望着直人。
「我现在要去绫乃家一趟。」
「……」
「就跟你说过我们真的没有在交往嘛……纯粹是为了处理学校的事情啦!」
直人搬出这个藉口来敷衍。他觉得八成是与梦神的事有关吧,而且他也非得向她问清楚关于「红色眼珠」的事情不可。
过没多久之后,直人便已经站在久世家的玄关前。虽然从这面被藤蔓攻占大半面积的墙上找到门铃,不过即便按了,仍不见有人前来开门的征兆。
「大门没锁,自己进来吧!」
直人听见虹子的宏亮嗓音从屋内传出,随即开门走了进去。
「打扰了……」
虽然每天早上都会从这问房子前面经过,但是,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进来过里面了。内部装潢跟他上次来的时候相较毫无改变。一盏昏暗的灯光微微照亮楼梯问的挑高玄关,老旧的土墙与木造地板则发出一股独特的微湿气味。
直人脱下鞋子,踏上会发出轧吱声响的地板。
「哎呀,晚安。」
一声招呼从开着的房门内传出,挑高玄关的旁边便是久世家的客厅,虹子此时正慵懒地坐在表皮磨损得十分严重的沙发椅上。裹住她那身巨大身躯的,虽然只是一件极其普通的睡衣与长袖睡袍,不过,两件衣服都跟她白天时所穿的衣服一样,是相当刺眼的鲜橘色色调。饲养的黑色花斑猫则是静静地躺在她的膝盖上。
「……阿姨晚安。」
「听说你今天晚上要在我们家过夜啊?」
「什么?」
直人听见这句话,不禁怀疑自己耳朵是否有问题,他压根儿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哦……不是吗?我听绫乃说因为你上次期中考的成绩是全学年最后一名,要是在明天补考没办法拿到像样一点的分数,就会被学校勒令退学。所以,你今晚决定要在绫乃的房间K一整晚的功课……」
这段过于乱七八糟又牵强的虚构故事,听得直人一整个头晕目眩。看来,绫乃所说的「事先采取必要对策」,指的就是这个方案吧。今晚她大概打算彻底监视直人,确保他不会入睡。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觉得你本来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会糟糕到这种程度啊……孝臣要是听见这件事,八成会很生气吧……」
虹子说完一脸难以置信地叹了口气。直人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真正需要叹气的人,现在的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不、不好意嗯……」
他只能无奈地低头道歉。就算要瞎掰,他希望绫乃好歹也能掰个比较无伤大雅的情节。
「总之,虽然你正处于紧要关头,不过,我们家女儿今天也算不上有精神,所以拜托你可别害她累过头喔。别看她那样,终究也只是个女孩子啊。」
「……她身体不舒服吗?」
虽然今天一整天几乎都待在绫乃身边,直人却完全没察觉到她有什么异状。
「她昨天晚上好像没睡好的样子,回到家之后,就看她猛打呵欠。」
「这样啊……」
「两只眼睛也红通通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把她惹哭了呢。」
虹子嘻嘻笑了几声。但是,直到刚才都还在思考着「红色眼珠」的直人,实在笑不出来。
「嗯?怎么了吗?」
她知道孝臣的死与梦神有关联吗:—照理来说,多半不晓得。绫乃说过虹子并未听说过任何有关于梦神的话题;而绫乃之所以被孝臣选为徒弟,全拜她「不会作梦」的特殊体质所赐。
「阿姨,你平常多多少少会作梦吧……?」
「怎么搞的,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当然会作梦啊,这世上找不到不会作梦的人啦。」
看来果然只有绫乃具备那样的「体质」——直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虹子似乎不晓得绫乃具有特殊体质一事,她们母女俩都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虹子有可能从未察觉到这件事吗?纵使是这样好了,那么身为外人的孝臣,又是如何得知这件连她自己的母亲都不晓得的秘密呢?
「哎呀,直人?」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直人转过身去,只见身上穿着长袖T恤的绫乃正从走廊底端缓缓走向客厅。她似乎才刚洗完澡,一头湿淋淋的头发绽放着光芒。直人不由自主的定睛凝视这副少见的身影。
「比我想像的还要早到呢,你窝在我家客厅干嘛?」
「……原来你跑去洗澡啦?」
或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直人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理所当然的话。绫乃则是一脸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好歹也还知道要洗澡啊,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什么。」
绫乃隔着直人的肩膀望向客厅,那具紧贴着直人的身躯散发一股带着沐浴乳香味的热气,直人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冲上脑门了。当事人毫无自觉的举动,让直人倍感困扰。
「哦哦……是我开口叫住直人的啦。」
虹子对绫乃解释道。
「我会负责锁好下面的门窗,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你们接下来不是还得忙着准备考试吗?」
「嗯……妈妈,真是不好意嗯。」
即便是生性泼辣的绫乃,在母亲面前也变得十分乖巧。她伸手拉了拉直人的衣袖。
「那现在就到我的房间去吧。」
「啊……嗯。」
直人跟在绫乃身后,一起走上楼梯。
7
绫乃的房间是一间坐北朝南,可以俯瞰自家庭院的西式房间,房里各个角落都整理得相当干净。除了床铺、衣柜以及电脑书桌外,还摆了好几个塞满厚重书籍的大型书柜。与其说这是一间女孩子的房间,倒不如说比较像是研究者在住的。
「你的房间以前是这个样子吗……喔,原来你还有个人电脑啊?」
直人还记得她以前使用的是一张附有书架的书桌,而在床铺旁边则是摆满了布偶与洋娃娃才对。
「当然不可能一直维持着过去的样子嘛!你最后一次进这房间都已经是小学时候的事了耶!」
绫乃坐在床上,拿着浴巾擦拭头发。直人实在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坐在什么地方比较恰当,就算两人再怎么熟,也不能跟着坐在床上吧。他迟疑了一会儿之后,才拉出位于电脑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两人的身高毕竟不一样,因此坐在这张椅子上,腰部位置理所当然地也比自己房间那张椅子还要低,这点给他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你叫我过来的原因是为了要监视我,好防止我不小心睡着,对吧?」
「没错。」
「……那么从现在起直到天亮,我们要做什么才好?」
「什么都不做,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可做。就发呆度过今晚啰。」
绫乃若无其事地继续以浴巾擦拭着头发,整个人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反观直人的心境则显得有些复杂。对方若有考量到跟同年龄的男孩子共度一晚究竟代表何种意义的话,照理说应该就不会是这副毫无防备的态度才对。
话说回来,如果她真的意识到这件事,自己也只会落得被轰出房间的下场吧。虽然这种结果他并不乐见——
(……等一下。)
其实绫乃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搞不好真正在意的只有自己而已。之前他一直认定绫乃是个普通的青梅竹马,因此每当被问到两人是否正在交往时,他总是会立刻反射性地加以否定。即使只有一次也好,他是否曾经认真地正视过自己的心情呢?
「怎么啦?你看起来一副很难受的样子。」
绫乃一脸狐疑地观察着直人的表情。
「没什么,你想太多了。」
「可是,你刚才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耶?就好像是……」
绫乃顿时倒抽了一口气,接着有点尴尬地垂下了目光。她该不会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吧?就在直人脑中冒出这个念头之际——
「……厕所在一楼。你想去就去,用不着客气啊!」
「我又没有肚子痛……」
看来她压根儿不晓得自己的想法,直人硬是驱走了脑海里的念头。对现在的自己而言,这些事根本无关紧要,因为眼前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思考。
「仓野曾经来过这间房间吗?」
直人为了改变话题而抛出问题。
「嗯。不过,最近顶多也只有枣来过我的房间吧。我平常其实很少邀请别人进我房间的。」
「呃、是喔……」
绫乃又回了一句令直人不知道该如何解读的话。为了保持内心的平静,他百无聊赖地盯着最近的书籍书背猛看——那是荷马的着作『奥迪赛』,不过,他完全不晓得这本书的内容究竟在写些什么。就在这时候,绫乃又补上了一句:
「你父亲……岸杜伯父过去也经常来找我。」
坐在椅子上的直人顿时挺直背杆,因为打从走进这间屋子以来,他就在思索着该如何提出有关于父亲的话题。绫乃停下擦拭头发的动作,一脸认真地看着直人。
「怎、怎么了吗?」
「『YOMIZI』是不是杀死我老爸的凶手?」
绫乃闻言倒抽了一口气,随即从他身上转开了视线。
「……你干吗突然丢出这种问题啊?」
不知何时,擦拭的动作已经全然停止,绫乃的态度很明显地产生了动摇。
「『YOMIZI』是直到最近才开始出现的,没错吧?可是,你父亲却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身亡了,不是吗?」
「……但我老爸的确是被梦神杀死的,这一点你就无法否认了吧?」
绫乃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不是一直很在意梦神究竟有没有『红色眼珠』吗?刚才水穗告诉我,我老爸在临死之前曾经说出『红色眼珠』这个字眼……你知道些什么吧?」
直人正面注视着她的脸。默默承受着这道目光的绫乃,最后终于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
「岸杜伯父在身亡之前,曾经来过这个房间找我谈话……他说自己很可能被具有『红色眼珠』的梦神给盯上了。虽然伯父当时不肯明确告诉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却提到由于那个梦神相当危险,因此要我尽可能别跟它扯上关系。于是,我便一直保持着警戒状态,;随时注意是否有类似的梦神出现在你我的身旁……」
「那个梦神就是『YOMIZI』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才会一直都没有对你提起这件事。我刚才也说了,岸杜伯父是在一年前身亡的,当时我也曾稍微调查了一下伯父遭遇的那场车祸,但是,却找不到任何足以显示梦神涉入其中的迹象。说不定伯父真的纯粹是因为车祸事故而身亡,只是我猜伯父生前确实对有着『红色眼珠』的梦神一事感到十分烦恼。」
直人其实早已心知肚明。虽然绫乃告诉他父亲是个「详知恶梦相关知识的人」,不过,他却认为父亲的真实身分,根本无法以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轻松带过。
「所谓的被盯上,就代表老爸与梦神是处于敌对的立场,我说得没错吧……也就是说,老爸是不是采取过某种会让梦神仇视他的举动?例如受某人所托,企图打败梦神?」
父亲似乎拥有某项「副业」,每到周六、日都会独自出门。他该不会除了到公司上班之外,还抽空扮演驱除梦神的猎人吧?不对,说不定后者才是父亲的本行。
绫乃突然面露微笑,虽然不知道自己猜中了几分,但看来至少并没有说错。
「我先前不是也说过了吗?没有人能够打倒梦神的……在这个现实世界当中。」
「可是,你也有说过有办法阻止梦神,不是吗?」(图)
「……如果想要阻止某种杀不死的东西,你觉得该怎么做比较好呢?」
虽然不懂自己怎么会成了被询问的对象,但直人还是姑且思索了一番。
「我想……不是让目标变得无法动弹,就是把它关进某个地方吧?」
「嗯,不过在这种状况下,我们必需考虑的问题就会变成——要用什么方法让目标变得无法动弹,以及究竟要把目标关进什么地方。」
直人即便听她这样描述,依然摸不着头绪。而绫乃似乎也不打算继续说明下去。
「接下来的话……又是说不得的内容吗?」
这个问题也没换来任何答案。原本挂在绫乃嘴角的笑意已经消失,凝视着他的双眼夹杂着一丝略带疲惫的忧郁神色。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大概。」
直人内心突然涌现某种直觉。绫乃并不是很单纯地把答案隐藏起来而已,她同时还设法引导他主动去思索出答案。而这项举动本身八成也有其意义存在吧。
「直人。」
「嗯?」
「就算你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我希望你也能够维持现在这样,永远都不会改变。」
绫乃以耳语般的声调说道。
「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呃……嗯,我知道了。不过……」
直人开口回应。但这不代表他能理解绫乃话里头的涵义,他认为绫乃只是希望自己能亲口说出她想听到的答案。不过既然已经回答,就代表他是真心地想要实现她的心愿——至少这远比听到她要求自己「在各个方面都要变得跟现在截然不同」要来得简单许多。
他就只是抱持着这种程度的随意心态罢了。
「你所谓的马上就会知道,到底是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直人一拾起头,顿时哑口无言。绫乃居然就这么维持着坐在床缘的姿势,整颗头颓然垂向前方。
「绫乃?」
不管直人再怎么叫,绫乃都没有反应。他起身离开椅子,快步走到床边,才刚触碰到那纤细的肩头而已,她便整个人倒卧在床上。
「你是怎么了……」
从她双唇间溢出规律的轻浅呼吸声,直人不禁双脚为之一软。他这才回想起来,刚刚虹子也说过绫乃睡眠不足。明明是为了监视直人,才特地把他叫来家里的,结果……
「……你就这么睡着了,那我怎么办啊?」
直人原本想要叫醒她,后来想想还是决定作罢。保持清醒这点小事,凭他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应该办得到才对。他以不致吵醒绫乃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她缓缓栘到床铺的正中央,并为她盖上棉被。她的身体既温暖又柔软,每当她身上那件T恤因为挪栘的动作而稍微往上掀开时,直人的双手便会忍不住颤抖,这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脑海中虽然不时浮现出——刚洗完澡的女孩子会穿内衣吗?——这类不像话的下流妄想,不过,他还是告诫自己别想太多,最后总算是度过了这个难关。
等他再次坐回那张电脑椅的时候,已经是累到暂时动弹不得的程度了。
必须独自一人度过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直人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回头望向时钟时,应该已经超过半夜一点了。他就这么坐在椅子上望着床铺的方向,而绫乃则是连一次也没有翻过身,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熟睡着。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干嘛的啊?直人不禁这么想着。
他还是有打电话跟妹妹水穗联络,不过,他才刚提到自己要在久世家过夜而已,水穗就马上挂断电话。等他明天回家之后,八成会被狠狠地刮上一顿吧。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进得了公寓,甚至觉得水穗可能会以此威胁他,不准他再踏进家门一步——
一思及此,直人突然回过神来。
曾几何时,他已经置身在教室当中了。
第三章王国
和往常一样,桌上照例摆着摊开的教科书与笔记本。
「咦……?我……」
他张开嘴巴嘀咕了几声。虽然很不想承认,不过,他立刻就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绫乃的房间里面发呆的时候,他似乎一不小心就打起了瞌睡,而这个结果导致他瞬间被拖进了恶梦当中。
直人低头看着摆在眼前的笔记本,虽然仍旧看不懂页面上到底在写些什么,但是跟昨天不一样的是,上面到处布满了以红笔画成的小圆圈。他伸出手指去触摸小圆圈,发现那些小圆圈是以格外浓稠的红色墨水画出来的。
(……不对!)
那些小圆圈是血迹,鲜血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飞溅至页面上。
教室内的气氛也跟之前截然不同。不仅再也听不到任何讲课的声音,而且还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内脏腥臭味,令人觉得十分难受。
直人提心吊胆地缓缓拾起头来。
「呜……」
一声呻吟不禁脱口而出。讲台那边此时看不到半个人影,黑板上则是留有一道仿佛以饱含汁液的水果用力投掷,进而造成的放射状红色渍痕,而且还有一条粗大的血迹从黑板上缓缓流向了地板。虽然被讲桌挡住以致无法看见,不过,肯定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讲台下面。只是直人死也不想去确认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噗叽……噗叽……
从他背后传来了一阵微弱的诡异声响,听起来像是在撕裂带骨肉块时,连筋一同扯断所发出的声音。直人全身顿时狂冒冷汗,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还有某人也在这间教室里面。
突然,有个物体无声无息地从视野一角直飞过来,先是掠过直人的脸颊,再啪叽一声掉落在桌上的笔记本上头。
「呜哇啊啊啊啊!!」
直人发出惨叫,只见掉落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只人类的手掌。宛如才刚被人从身上硬扯下来一般,手掌断裂处仍不停地溢出带着气泡的鲜血。逐渐失去血色的指尖指向天花板,断断绩续地抽搐着,食指的指甲上还贴有花俏的法式指甲贴片,可见这是一只女孩子的手掌。
(这同时也是我们班上某个同学的手掌。)
直人一边思索、一边压抑着从胃部窜上来的作呕感。这只手掌的主人,每天都跟他待在同一间教室里头上课。他开始觉得自己至少得确定一下,在梦境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直人咬紧牙根,缓缓转过身往背后看去。
一阵强烈的战栗随即袭向脊梁,他忍不住以双手捣住嘴巴,硬是忍住了悲鸣与呕吐感。
整间教室看起来和昨天完全不一样,原本略显昏暗的室内此时变得十分明亮,让人能够看清楚教室里的各个摆设。除了直人坐的这个角落之外,所有课桌椅全被粗鲁地堆到了教室的左右两侧,以致正中央出现了一块宽敞的空间。
到处都看不见那只灰色怪物的踪影。不过无论是墙壁也好、天花板也罢,在双眼能看见的范围内,宛如有人曾拿着水管使劲喷洒过一般,染上了一层鲜红色彩,那些红色液体不断地滴落下来。脚边则是被浓稠黏腻的血液完全覆盖住,变成了无法称之为地板的区域。另外,有许多看不出形状的人体部位被弃置在教室的各个角落。光是想像到底要牺牲多少人,才有办法打造出这幅可怕的地狱光景,便足以令直人吓破胆子。
(明明都已经……事先警告过大家了……)
直人不禁咬牙切齿。不过,他也很清楚要大家维持清醒状态地撑过一整晚,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毕竟就连警告过众人的自己都置身在这间教室里。那只怪物似乎是一个接一个地将落入睡眠中的同学给吞进肚子里。除了直人以外,教室内再也找不到其他还活着的人——
「……咦?」
直人突然发现在堆积如山的课桌椅前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动来动去,他立刻定睛凝视着那个物体。
那是一个还活着的人。一名留着长发的女学生蜷缩在地上,全身微微颤抖着。或许是因为她不止头上被鲜血淋过,手脚也覆盖着一层早巳凝固的暗红色血渍,以致直人没在第一时间看出来。
直人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还有同学没有遭到那只怪物的毒手。只见她先是微微转头往左右两侧窥探了一番,随后便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缓缓地从地板上站起身。
对方的举动让直人吓得一颗心脏差点从嘴巴蹦出来。要是被那只怪物发现,该怎么办才好?
「喂、喂喂……你别乱动啦!」
直人立即出声制止,但她却没有因此而停下来,最后终于完全站了起来。
「要是被那只怪物发现……」
直人将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因为他突然清楚地看见少女的右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起初在他看来,少女似乎是在跟谁握手,然而对方的身体却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只扯断的右手掌,垂挂在少女的右手中。
另外,这名少女能够从地板上站起身,就是个相当奇怪的现象。毕竟连身为男性的直人,在这场恶梦中部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身体。
伫立在血池中央的少女首度拾起头来。在长长的刘海底下是一张鹅蛋形的脸庞、一对单眼皮的眼眸、以及薄薄的嘴唇——虽然就整体而言,这是一张堪称美女的容貌,不过,隐藏于眼睑深处的眼珠,却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红色光芒。
「……YOMIZI!」
对方的外形已经完全转变为人类的模样。一瞬间,只见梦神宛如蛇一般张开血盆大口,咕噜一声吃掉了拿在手上的人类手掌。
『YOMIZI』接着转眼凝视着直人,她似乎已经将直人锁定为下一个猎物。只见她拖着双脚,开始缓缓朝直人接近。
直人的两排牙齿发出咔喳咔喳的撞击声——我就要被吃掉了,直人心里这么想着。就如同以永田与牧野为首的众多同班同学一样。
他伸手撑着桌子,拚命地想要站起身,即使身体不听使唤,他还是咬紧牙根,将全身力气贯注到两只膝盖上。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奇迹似的以双脚站起来了。
「啊……」
不过『YOMIZI』也已经逼近到只和他相距一步之遥的距离了。某人的鲜血仍旧不断地由她的指尖与发梢滴落。直人眼见自己再也无路可逃——至少也要把头转开——就在蹦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她却悠然从他身旁经过,迳自走向了讲台。
「咦?」
视线跟着她移动的直人忍不住大惊失色。他看见黑板上原本留有血迹的部位附近,居然出现了一扇附有复杂图案的浮雕装饰的白色门扉。直到刚才为止,他明明还没有看到那里有扇门啊。
(……门?)
直人想起绫乃说过的话——连接恶梦与现实的门扉。
这八成就是所谓的「非存之门」吧。一旦那扇门被打开,这个梦神就会闯进现实世界中。只见她站在白色门扉前面,抓住门把并缓缓地转动,不过门却毫无开启的迹象,直人见状不禁松了口气。绫乃说过,除了具备资格的人类以外,没人能够打开那扇「非存之门」。而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只有创造出恶梦的人才具备这项资格。
换句话说,这扇门现在还不会被打开,因为这里就只有直人一名人类。
『YOMIZI』突然转过身,以那对濡湿的红色眼珠看着直人。
「守门,之民。」
一阵宛如自动答录机一般,无机质且毫无抑扬顿挫的女性嗓音从她的唇畔溢出。
直人足足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到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吗?」
「打开,这扇门。」
直人听到这句话,张大嘴巴一脸惊愕的表情。她到底在说什么啊?自己又不是这场恶梦的「创造者」,怎么可能有办法打开那扇门呢?
突然间,梦神以僵硬死板的动作走到直人身旁。带着血腥味的气息随即向直人的颜面扑来,下一杪,『YOMIZI』的双手竟然拙住他的颈项,并逐渐加强了力道。
「守门,之民。」
她以相同的语调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打开,这扇门。」
脖子的血管被紧紧勒住,让直人陷入一种脑袋仿佛就快要由内往外爆开的痛觉,就连意识也逐渐模糊了。
「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
对方有如机器故障似的重覆着这句话,直人的颈骨发出一声咔叽声响,他出奇冷静地想着——再这样下去,自己肯定会死在她手上。
「绫乃……」
他最后说出口的,是青梅竹马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种她好像正在某个地方呼唤着自己的感觉。
「直人!直人!直人!」
有人正以十分强劲的力道摇晃着他的肩膀,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遇到地震一样。等到睁开双眼一看,绫乃的脸就在正上方,而直人则是倒卧在她房间的地板上。
「……现在几点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亮了。绫乃怎么突然又不见了?他心里才这么想着而已,绫乃已经将一个闹钟举到他眼前。现在时间是早上五点多,看样子,他好像睡了一段比自己想像中还要长的时间。
「拜托你别自己先睡着好不好……」
直人忍不住开口向瘫坐在地板上的绫乃抱怨了一下。
「不、不好意思啦!」
绫乃话才说完便将头撇向了一旁,直人这时才注意到她拿着闹钟的手正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脸色看起来也十分苍白。看来她似乎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直人见状自然也不忍心再继续责备她了。
「算了,不过还好多亏有你叫醒我才救了我一命呢!」
直人边说着、边缓缓坐起身来,绫乃仍旧不敢转过头来看他。直人突然回想起那个梦神的外貌,或许纯属偶然,不过,对方不论是那一头长发或是脸部的轮廓,在在都令他联想到绫乃的特征。
「……绫乃。」
「怎、怎样啦?」
「『非存之门』出现在我梦里面了。」
绫乃双眼圆睁。
「……那扇门的颜色是?」
「是一扇白色的门。」
颜色有那么重要吗?直人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答。不料绫乃一听表情立刻僵住,接着便踮着脚尖从地板上站起身,似乎打算向直人说些什么。
「等一下,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直人抢先开口说道。
「你到底想问什么啊!现在没有那种时间……」
「『守门之民』是什么意思?那个梦神在梦境当中这样叫我耶!」
绫乃的表情又更增添了一抹紧张情绪。看来这个名词果然具备某种重大涵义。只见她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出门再说吧。」
「出门……要去哪里啊?」
「学校。」
绫乃这么回答。
2
仓野枣在学校警卫才刚打开校舍大门不久,便抵达学校,因此校舍里自然还感受不到任何人的气息。这个时间,校内所有社团都还没有开始进行晨间练习。她心里想着——搞不好自己是今天第一个到校的学生呢。
枣一边在鞋柜前换上室内鞋、一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昨天晚上她依照绫乃他们的指示,熬夜一整晚都没有睡觉。由于这是她第一次彻夜未眠,因此觉得整颗脑袋彷佛被套上了一层薄膜般,思绪也显得有点混沌。
(不晓得其他同学要不要紧?)
她不认为全班同学都肯听从建议熬夜不睡觉,总觉得大概又会像昨天一样,有同学再度陷入沉眠不醒的状态。
她走在不见任何人影的走廊上,今天之所以这么早就到学校来,主要是为了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思考一些事。
班上第一个作那场恶梦的同学究竟是谁呢?
枣经过了保健室门口。上个星期五放学后,弥生先前往某个地方处理好「事情」之后,才到保健室来。而「这件事情」八成就是跟某人见面,并在见面时听说了有关于恶梦的事情吧。
她回想弥生离开教室时的那一幕。当时她一听见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响起,马上起身走出教室。
(……搞不好是我的思考方向有所偏差。)
之前她只顾着思索弥生在放学之后,是否跑去某个地方和某人见面的可能性,不过事实证明,她显然早已决定好要先去处理那件「事情」。假设真有蛛丝马迹可寻,那就代表肯定是在上周五的白天上课时段这个期间。
枣一边走上楼梯、一边搜寻着脑海里的记忆。当天弥生的表现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顶多也只能想到她打瞌睡打得特别凶这一点而已,而且不仅是在上课时间打瞌睡,就连早上及傍晚的班会时间也都睡得很熟。
不对啊,这点小事似乎没什么重要性可言,事实上,弥生在隔周便很少于课堂上打瞌睡了
枣停下脚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了2年E班的教室门口。
但是照理来说,即使隔了一个礼拜,她上课时爱打瞌睡的状况应该也不会有所改变才对。她记得弥生本人在最后那堂课之前,也有提到自己近来很容易打瞌睡。为什么后来她就变得比较不会打瞌睡了呢?
枣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想法。
(……说不定是那个人……)
如果找弥生谈话的真的是「那个人」,那也难怪他们之前无论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到这个人的真实身分,因为他们在基本的假设上便已经出现严重的误判。枣一边走进看不见半个同学的教室、一边拿出手机,她满子只想着要快点打电话联络绫乃。
「……咦?」
按着数字键的手指突然停下动作。教室里面看起来就跟昨天放学回家时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挂着黑板的那面墙上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物体。
「这是什么东西啊……」
只见黑板中央部位以及下面的墙壁遭到一股外力任意切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镶嵌于其上的巨大白色门扉。而直到昨天为止,她当然未曾在教室里看过这扇门。
枣小心翼翼地走近那扇门,这是一扇附有复杂图案的浮雕装饰、整体设计得十分富丽堂皇、看起来很像是只存在于某国皇宫内的门扉,跟这问教室显得格格不入。
(在这扇门的另一端,到底有什么东西呢?)
她望着门上那个大大的手把,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却毫无尝试要伸手转动门把的念头。
然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裙摆上出现了一道钥匙孔形状的红色光芒。原来是有一道光线从门把下方的钥匙孔里面透射出来。
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蹲下来看看那个钥匙孔。钥匙孔的口径大小大概就跟枣的手指头差不多,因此足以让她看清楚门扉另一端的景象。
起初她看到了一颗绽放出湿亮光泽的红宝石,这颗宝石彻底堵住了整个钥匙孔。就在枣心里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瞬间,这颗「宝石」居然眨动了一下。
「啊!」
枣手一挥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原来那并不是宝石,而是一颗眼珠。枣认为那肯定是她昨天在弥生病房里所看到的那只怪物,它就潜伏在这扇门的另一端。
就在这时候,一直拿在手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来电铃声。她低头观看手机画面,发现是绫乃打来的。
『早安,枣。你现在人在哪里?』
友人这阵无异于往常的声音,不禁让她松了口气。
「我现在……在学校的教室里面。」
她语音颤抖地回答,电话另一端的绫乃顿时噤口不语。枣听到了附近传来人行道号志灯的向导音讯,因此猜想绫乃目前八成是在赶来学校的途中,并利用等红绿灯的空档打电话给自己。而且说不定直人也和她在一起。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或状况?』
枣回头看了那扇白色门扉一眼,她觉得绫乃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情,所以,她才会这么早就动身赶来学校。
「教室里面……多出了一扇白色的门。」
『现在立刻远离那扇门!快!』
她问不容缓地以严厉声调说出了这句话。
「嗯,我知道了。」
枣边讲手机、边回到走廊上。瞬间,她感受到周围除了自己之外,还多出了另一个人的气息。不过她看了看走廊两端之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身影,看来似乎是自己多虑了。
『我马上赶到学校,千万不要让任何人走进那间教室。』
绫乃一讲完这句话之后,便准备结束通话,看来号志灯应该已经转为绿灯。枣连忙对着手机说道:
「绫乃,先别挂电话……我大概已经知道第一个梦见那场恶梦的人是谁了。」
手机另一头传来一阵刺耳的煞车声。
『……是谁?』
「嗯,那个人就是……」
隔壁教室的门突然打开,一道人影接着无声无息地窜出来。枣全身僵硬,如果她刚才不是在讲这通电话,或许还有办法避开对方的攻击。但是,枣内心却在那一瞬间产生了迷惘,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绫乃这个人的名字。
手机由枣的手里飞了出去,就在枣弯腰试图捡起在走廊上滚动的手机时,那道黑色身影悄然从她背后将她整个人覆盖住。
直人跟在绫乃身后,快步冲进杏无人烟的校舍大门。他伸手打算从鞋柜里拿出室内鞋,绫乃马上对他大吼着:
「搞什么鬼啊!那种小事根本无关紧要吧?」
绫乃直接穿着鞋子踏上走廊。她说得一点都没错,直人同时也动身冲向楼梯,全力追赶跑在前面的绫乃。
自从枣的手机突然失去讯号以来已经过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而且当时枣正打算告诉他们那场恶梦的创造者是谁。之后虽然又重新拨打了好几次电话,不过一直打不通。两人虽然都没有说出口,但是内心却不约而同涌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就在即将爬完这道楼梯之际,绫乃突然停下了脚步。害得直人一时煞车不及,差点撞上了她的背部。
「怎么了吗?」
绫乃弯腰捡起了某样东西,直人探头隔着她的肩膀看过去,发现她手上拿着一支摔坏的手机。这支手机的外观设计看起来十分眼熟。
(是仓野的手机!)
直人他们从楼梯直奔走廊,迅速朝左右两端巡视了一圈,不过,完全没有看到手机主人的踪影。他们一路赶往2年E班的教室,然后从后门观察教室里面的状况。
「你看那里。」
直人顺着绫乃的视线看过去,一脸的愕然。因为他看见就在跟梦境场景相同的地方,出现了一扇一模一样的白色门扉。
「为、为什么那扇门也会出现在现实世界里面啊?」
「门是用来连接两个不同地点的东西。」
绫乃以教导式的语气说道。
「想也知道嘛,这世上哪里找得到只存在于其中一边的门呢?」
「……也就是说,现实世界已经正式与恶梦世界连接在一起了吗?」
她先瞄了直人一眼,才又再度将视线转回到「非存之门」上头。
「没错,接下来只要动手打开这扇门,梦神便能够进入现实世界。」
绫乃走近讲台蹲在那扇白色的门前面,将眼睛凑到门把下面的钥匙孔前方,定晴注视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将位置让给直人。
「你也过来看看吧。」
直人依照绫乃的指示,透过钥匙孔窥视门里的光景。另一端虽然也是一间一间教室,不过,却与他们所在的这间教室完全不同——是那个被鲜血以及人类内脏所染红的恶梦世界。
「门的另一端,应该就是你最近经常梦见的那个恶梦世界吧?」
直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但是,跟之前不同的是——那些课桌椅已经全部消失了,现在直人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占据教室中央的暗红色血池。
「……啊。」
直人发出惊呼声,他看到枣横躺在血池的中心点位置。
「仓野……?」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为、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里……」
「躺在那边的是她的灵魂,肯定是某人动手让她失去意识的吧。」
绫乃压低声音回答,看样子,她似乎正竭力压抑着满腔怒火。直人不假思索地起身环顾了周遭一圈,她刚刚明明还在这间教室里面的。
「我猜枣的身体八成在我们赶到学校之前,就被移到别的地方去安置了……这是为了不让我们有叫醒她的机会。」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
「想也知道吧?当然就是创造出那场恶梦的元凶啊。此人怕我们查出他的真实身分……所以才故意将枣的灵魂丢给梦神吞噬,打算藉此封住她的嘴巴。」
「可、可是,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要帮助那个人耶?他为什么还要采取这种根本是在协助梦神的举动呢?」
「我也不清楚。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将隐藏自己的身分,看得比摆脱恶梦纠缠还要重要……」
绫乃紧咬嘴唇、陷入沉嗯,直人则是将嘴巴贴近钥匙孔放声大喊着:
「仓野!仓野!」
不过,枣也只是稍微扭动一下身体而已,纵使听得见直人的呼唤,但在恶梦的世界里,她是无法自由行动的。
「可恶……」
直人置于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状,要是『YOMIZI』此时出现的话,他不就得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被梦神给吞噬掉——就像永田与牧野他们一样。
噗通。他的心脏用力狂跳了一下。一阵类似痛楚的感觉迅速窜过全身,他不禁伸手压住了自己的左胸口。
(……我不要!)
再也不想看见有人类的灵魂遭到梦神吞噬,直人的心跳逐渐加快。只要能阻止这种情形继续发生,凡是他的能力所及,要他做什么都可以。直人转过头去看着绫乃。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拯救仓野脱离险境?」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到枣的身体,并及时叫醒她。不过,现在大概没什么时间可以执行这个方法。」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绫乃欲言又止,只见她犹豫了一下。
「……只剩下一个办法,只是未曾梦见过『YOMIZI』的我没办法跟你一起去救枣就是了……」
「到底是什么办法?」
直人一脸焦急地问道。那个梦神搞不好就快现身了,届时它会吃掉枣的灵魂啊。
但是绫乃却并拢双膝,十分慎重其事地摆出正坐姿势,随后以极近的距离抬起头仰望着直人的脸。
「……接下来,你必须独自一个人去救她喔!」
绫乃声音沙哑地嘟哝着。
「我不在意。」
「你不怕遇到任何危险吗?」
「不怕。」
直人斩钉截铁地回答。时间若是倒回到几天前,他肯定无法想像自己的态度竟然会变得这么坚定。自从这起事件发生以来,他就一直很想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助自己与同学摆脱恶梦的纠缠。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有那种主动想要去救助某人的决心,因为他一直认定自己根本不可能完成这类拯救他人的壮举。
「你有将痛苦全数招揽在自己身上的觉悟吗?」
「……有。」
直人猛然意会到一件事,这并非只是单纯的确认而已,而是基于某种法则的问答——某种型态的仪式。
「你渴望的东西是什么?」
问题的内容开始变得很抽象。不过,直人也只迟疑了一瞬间而已,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浮现在脑海里的答案:
「……力量。」
「那股力量是从何而来的呢?」
「从我自身……不,是从我内心某个深邃场所涌上来的。」
「为那个深邃场所取个名字吧。」
直人闻言闭上双眼,然后答案真的就这么从他的内心深处——也就是位于记忆最深层的某处浮现出来。
「……(王国)。」
绫乃一听见这个答案,表情立刻愣住了。看样子,这似乎是最重要的一个答案。
「将(王国)与你串联在一起的东西是什么?」
「门扉。」
「你需要用什么东西来打开门扉?」
「……钥匙。」
一阵沉默笼罩在两人间。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这段问答究竟有何意义,与其说是自己开口说出来,倒不如说这些字句感觉上更像是由他的内心深处被打捞出来的。
「如此一来,你便已经获得了资格。」
「……资格?」
「知悉一切真相的资格。」
绫乃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以铁圈扣住的钥匙,她将其中一把体积较大的黑色钥匙取出来,交到直人的手中。那是一把仿佛在古董艺品店才买得到的古老钥匙,长度大约等于一把小型匕首,钥匙表面刻有如同浪花般的美丽花纹。
直人将钥匙置于右手掌心,并定睛凝视了一会儿。接着,钥匙表面突然发出热能,花纹也跟着缓缓动了起来,仿佛这支钥匙拥有生命力似的,直人吓得差点挥手将它甩开。
「那是(王国)的钥匙——莫斐斯。」
绫乃轻声向他说道。
「是守门之民……(王国)守护者的证明。」
在昨天的梦里,『YOMIZI』也曾经这么称呼过他。
「守门……之民……?」
「他们是负责管理所有连接现实世界与梦境之门的一族——而你则是这一族的末裔。」
3
「据说守门之民长久以来都是生活在现实与梦境之间。」
绫乃开口说道。
「这一族的使命乃是持续监视怀有自我意志的恶意……也就是梦神,是否打算侵犯现实世界。你的父亲也继承了这项使命。」
直人望着手中的钥匙。绫乃一提到孝臣,他顿时觉得全身涌出一股暖流。
「那把钥匙原本是岸杜伯父使用的物品。伯父在意外身亡的前一段时日,才将钥匙寄放在我这边,并嘱咐我在必要时刻来临时,依照既定程序将钥匙交到你手上。刚才我问你的那些问题,全都是伯父事先告诉我的。这是守门之民将(王国)钥匙传承给下一代时,必须进行的一项仪式。」
「你之前也说过是因为听从我老爸的指示,才没有开口向我提起此事对吧?」
绫乃垂下了目光。
「因为必须拥有资格才能掌控这把钥匙。并非单纯地由某人手中传承过来,而是非得主动追求拥有这把钥匙的力量不可……就像你刚才所做的一样。」
的确,如果自己从一开始便获知一切真相,那么若不是因为思绪过于混乱以致心生畏怯,大概也只会乖乖依照吩咐,继承这把钥匙的使用权利。他没自信那会是自己在审慎思考过后,归纳出来的确切结论。
「在提供最低限度情报之际,也一边等待你自行作出抉择……这便是岸杜伯父托付给我的任务,同时还得尽可能确保你的生命不致受到任何威胁。一旦你无法继任『守护者』的职责,便没有能力保护他人。虽然我不认为自己能顺利完成托付,但还是费尽心思试图执行伯父的遗嘱。」
「原来如此……」
直人总算了解绫乃以『现在还无法说明』这句话作为回应的意义何在了。这是直人这边的问题,而非她的个人因素所致。
「对了,昨天我在那间空教室捡起钥匙时,你的反应似乎有点不太寻常,那是……」
「当时是为了确认这把钥匙是否会对你产生反应。我偶尔也会找机会让你握握这把钥匙,以观察钥匙的反应。像是你到保健室睡觉的时候我也会这么做。」
这么说来,绫乃当时的举动并不是代表她想握自己的于。还好没有对她造成什么误解,直人不禁松了口气。
「这把钥匙……莫斐斯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呢?」
「只要拥有这把钥匙,便可打开任何一扇『非存之门』,即便你不是恶梦的创造者也一样。另外,也可以用它来封印梦神本体,并解放先前遭到梦神所吞噬的人类灵魂;除此之外,还可以……」
绫乃话说到一半,突然察觉到某种气息而噤口不语。她立刻冲到钥匙孔前面去观看,接着微微咂了一下舌头。
「……大事不妙了。」
绫乃手一伸,直人的脸便被她一把拉了过去。直人与她肩并肩,一起窥视着位于钥匙孔另一端的异世界光景。枣此时依然横躺于地板中央,不过,教室一角却出现了一名全身染成鲜红色的少女。
「……是『YOMIZI』!」
直人不禁发出呻吟。
「你打算去救她吗?」
「当然!」
他既不希望牺牲者继续增加,也不想再看见朋友在自己眼前惨遭吞噬的残忍光景。
「……我明白了。」
绫乃开口说道。
「可是,我猜你八成还不能完全掌控这把钥匙的力量,你现在还无法与梦神对峙。」
「总之,只要将仓野救回现实世界就可以了吧?」
直人紧握手中的钥匙,抬头注视眼前这扇白色门扉。绫乃说他能利用这把莫斐斯打开世上所有的「非存之门」。枣就近在咫尺,只要打开一道缝隙,并在抢救到她的灵魂之后,马上退回现实世界的话——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你该不会打算开启这扇白色门扉吧?」
「难道不行?」
「废话,当然不行!」
绫乃很激动地摇了摇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想方设法地阻止这扇门被打开啊?一旦打开了这扇门,哪怕是只有一次也好,那个梦神也绝不可能会错放那道微小的缝隙,它绝对会趁机闯入现实世界,而且它搞不好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时机到来。所以你们只能利用别的办法,从梦境当中回到现实世界。」
「……别的办法?」
「『非存之门』有两种……分别是白色门扉以及黑色门扉。照理说,你应该可以使用莫斐斯打开黑色门扉才对;只要你可以逃进黑色门扉的另一端,我保证那个梦神绝对不会跟着追过去。」
「不会跟着追过来……那扇门到底是通往什么地方啊?」
直人并未错过瞬间闪过绫乃双眸的不安神色,总觉得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白色门扉是连接到现实世界,不过黑色门扉却恰好相反——它是连接到梦境世界的最深处。只要是钥匙的主人,多半都可以经由那个地方,重新回归到现实世界才对。」
「多半……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话一说出口,直人随即察觉到这句话问得根本毫无意义。毕竟不冒这个风险,就无法救出枣的灵魂。而这样的行动,本来就没办法百分之百保证能成功。
「……知道了,总之,我会尽力一试的。」
在钥匙孔的另一端,『YOMIZI』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走向枣。此时此刻,不容直人再犹豫下去了。
「咦?等一下,既然这扇门不能打开,那我要怎么进入梦境世界啊?」
绫乃缓缓站起身,静静将双手交握在一起。
「……务必握紧那把钥匙,一旦从手里掉落,你便无法将钥匙带进梦中。」
可恶……直人顿时领悟,原来她打算来这招。只见绫乃高高举起交握的双手,绕到了直人背后,而他则是加强右手力道握紧钥匙,然后认命地闭上双眼。
「我要动手罗!」
直人连回答『来吧』的时间都没有,只觉后脑勺传来一阵强烈的剧痛,接着意识就跟着被抽离了。
一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蜷缩在满是血渍的地板上,而地点就位于他在窗边的座位附近。右手中确实还存有那把黑色钥匙的触感,看来自己已顺利将钥匙带进梦境里了。
直人抬起头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刚才目睹到的光景的后续发展。『YOMIZI』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缓缓走向倒卧在教室正中央的枣。
(……仓野!)
非得赶紧将她救出去不可;—就在心生这个念头的瞬问,他感受到握在右手掌心的莫斐斯发出一阵传遍全身的轻微震动,身体顿时变得十分轻盈。直人简直是不敢置信,因为之前在这场恶梦当中,他每次都是处于全身不听使唤的状态下。
他踮脚猛蹴黏稠不堪的地板,快速奔到枣的身边,伸手将动弹不得的她给抱起来,随即往后跳开一大步,再转头望向『YOMIZI』。只见有着少女外貌的梦神停下脚步,僵硬地转动脖子凝视着直人他们,红色眼珠射出灼热光芒。
「岸杜……同学……」
被直人抱在怀里的枣轻声叫了他的名字。虽然满脸都沾上了鲜血,不过,看来她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直人顿时松了口气。
「守门,之民。」
机械式的女性嗓音传来。声调虽然跟昨天晚上一模一样,不过音量却变得更加宏亮了。一股寒意顿时窜上了直人的背脊。
「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
梦神高举双臂,缓缓朝直人他们所在的位置逼近,那快得出乎意料的动作,…吓得直人瞬间呆立不动。梦神的右手夹带强烈破风声直劈而下,依旧将枣抱在怀里的直人直至最后一刻才纵身往旁边跳开。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幸运避开这一击之际,耳边却传来一声不祥的咔哩声响,整只右手顿时像遭到灼伤似的疼痛不已。
「呜……」
「岸杜同学!」
躺在直人怀里的枣吓得浑身颤抖,只见他的右手衣袖遭梦神撕裂,渐渐被鲜血染红。或许是因为手臂肌肉被梦神刨掉一部分,导致指尖的握力开始变弱。为了不让钥匙掉出手心,他暂时用嘴巴叼住原本紧握在右手中的钥匙。
直人背靠着墙壁立于墙缘,那些弄脏水泥墙壁的黏稠血液,冷冰冰地沾湿了他的背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梦神缓缓转身对准窗户方位,双手指甲宛如猛禽类的利爪一般,呈现长长的钩状。直人手臂上的伤口便是被这双利爪抓伤的,这让他再次深刻体会到对方果然不是人类。
直人一边横着往旁边移动、一边以眼角余光扫视教室内的各个角落。绫乃说过,他可以利用莫斐斯来打开黑色门扉——意思也就是说,那扇「门」应该就存在于教室内的某处才对。不过,想在这间遭到赤色洪水洗礼过的教室中清楚分辨出哪里有什么东西,实在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突然,一阵金属磨擦所造成的轧吱声响遍整间教室。只见横倒在地上的课桌椅在满是鲜血的地板上滑动,笔直朝二人冲撞过来,这是『YOMIZI』干的好事。直人虽然也想要纵身往旁边跳开,无奈却受阻于堆积如山的课桌椅,以致不锈钢制的课桌侧板就这么直接击中他的膝盖下方。
「……好痛!」
这阵强烈剧痛痛得他脑袋立时一片空白。他抱着枣跪倒在地,虽然强忍着痛楚,试图要再度站起身,不过身体却彷佛被绑上了铅块一样,变得异常沉重。原来是刚才那一阵撞击力道让他的钥匙飞脱出去,不知道掉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啊……)
他急忙动手拨开附近已累积成池的血水,拚命找寻那把黑色钥匙。在寻找的过程中,手指不时触摸到属于某人的毛发与骨头碎片等残骸,一股近似痛楚的呕吐感在他的胃里深处不停打转。『YOMIZI』的脚步声已经逐渐逼近,无法言喻的恐惧袭向全身,简直快要令他动弹不得。
「……岸杜同学。」
倒卧在直人身旁的枣,伸手抓住他那只没受伤的左手。
「在那边……」
她指着直人身边的墙壁,只见莫斐斯的前端呈垂直状地刺人墙壁中。不过是一把钥匙而已,为什么有办法刺穿这面坚硬的水泥墙呢?直人一脸疑惑地伸手抓住钥匙,没想到不但无法拔出那把黑色钥匙,反而还让它连根没入墙壁里面。
(咦?)
眼前的光景不禁令他日瞪口呆,因为黑色钥匙竟然出现了脉动迹象。接着,钥匙周围仿佛是在呼应这阵脉动般,浮出了一个钥匙孔,随后墙壁内侧便缓缓隆起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空间。等直人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已经出现一扇黑色门扉,而且不管是大小也好、门板上的雕刻装饰也罢,都跟讲台上的白色门扉如出一辙。
(……原来她并不是要我找出黑色门扉在哪里。)
直人一边思索着一边伸手转动门把。
(而是要我运用莫斐斯的力量来制造出这扇黑色门扉吗?)
他以拾起门扉的劲道打开一道缝隙,门扉的另一端只看得到白浊的浓雾。一阵宛如某人的呼吸般,夹杂着些许温度与湿气的强风呼啸而至。
直人设法再度将枣抱起来,同时忍不住怀疑走进这扇门是否真的是最佳选择。总觉得一旦走进这扇门,很有可能会遇见以另一个角度来看,远比近在眼前的『YOMIZI』还要可怕的存在——
等瞥见沾着血渍的赤脚映入视野一角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有着少女外貌的梦神已经从旁边伸出手臂,企图攻击他们。
现在已无暇再去思考门扉的另一端究竟存在着什么东西了。直人用力抽出原本插在钥匙孔上的莫斐斯,黑色门扉随即大大敞开,宛如盾牌般挡下了『YOMIZI』的攻击。一阵强烈的冲击劲道扩散开来,震得门扉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直人抱着枣的身体,一鼓作气滑进了位于门扉另一端的空间。
4
直人与枣重重跌落在某个空白空间的地面上。
「……好痛!」
刚才被课桌撞到的脚传来一阵疼痛。直人自己伸出手触摸伤处,发现骨头似乎没有什么异状,看来伤势还不至于严重到无法行走的地步。
「仓野?」
他撑起上半身,开口叫唤对方,但是却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你还好吧?」
只见枣神情痛苦地紧闭双眼。她的模样跟刚才截然不同,似乎连开口说话都显得很困难。
(我们现在是位于梦境世界的最深处吗……?)
除了拥有莫斐斯的守护者之外,一般人在进入此处时,说不定会陷入全身都不听使唤的状态。直人花了点时间才缓缓站起身,接着环顾了周遭一圈。
两人身处在彷佛笼罩着一层浓雾的白色世界中,视野糟到不禁要令人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绫乃说过只要行经此处,就可以顺利地回到现实世界中。但是,直人不知道究竟是该主动找寻回到现实世界的出口,还是只要乖乖留在原地等待,意识就会自行恢复。不管怎样,先移动到其他地方,似乎比留在原地要来得妥当一些。
直人将枣背在背上,拖着脚缓缓迈开步伐。
到目前为止,这一带尚未感受到第三者存在的气息。他弯腰定睛凝视着地面,发现他们好像正位于一条道路上,不管是前进或后退,都无法确定究竟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
「咦……?」
一股寒意突然袭向全身,他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知道这个地方。在睡觉的时候,他曾经数度前来。
「……是那场梦!」
突然问,他十分确信,自己正置身于从数个月前就开始侵扰他的那场恶梦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人以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着。为什么自己作的那场恶梦,就是「梦境世界的最深处」呢?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仿佛一座巨大山脉般的物体。搞不好只要抵达那个地方,就可以脱离这场梦境了。直人强忍着脚痛,尽可能加快速度往前迈进。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那个物体也逐渐在浓雾中现出原形。直人再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发现之前看起来像是山脉棱线的部位,原来是由直线所组成的,而那个庞然大物也不是什么山脉之类的天然景观,而是经由某人之手打造出来的建筑物。那里有朝着水平方向延伸的屋檐、垂直指向天际的尖塔,以及围绕在建筑物周边的高耸城墙。
「(王国)……」
直人低声咕哝道——存在我内心深处的地方。
那指的是否就是这个地方呢?绫乃曾说直人是(王国)的守护者,不过,真要说这里是凭他一己之力所创造出来的,那这个「梦境」的空间未免也太过庞大了。此外,假设自己真的是「守护者」,那么这场梦境为何又要不断地折磨自己呢?
就在这时候,直人察觉有人刻意踮着脚尖压抑声响,由后方追赶而至。由那股气息来看应该不止一、二人,甚至还夹带着明显的敌意。
(糟了。)
他瞬间忘了自己的脚痛,开始拚了命地朝着城堡跑去。城堡的轮廓变得愈来愈清晰,同时也让他清楚地看出耸立于外侧的城墙究竟有多高。虽然希望渺茫,不过,只要能够及时抵达那座城堡,说不定自己与枣都能够获救。
追赶自己的不明人士长长的影子延伸到脚边来,数不清的脚步声有如地震般回荡在耳边,他们逼近至身后不远处了。
直人的双眼已经可以清楚看见拱型的城门。但是,就在他来到距离城门只剩下十步之遥左右的地方时,却因为脚被对方抓住,以致整个人摔倒在地,某人的獠牙立时咬中他那只并未受伤的右脚脚踝。光是为了设法不让枣直接撞上地面,就几乎耗尽了直人所有的力气。
直人像是要藏起枣那娇小身躯似的趴到了她身上。虽然很清楚自己才是这群追击者的目标,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会遭受到任何的意外伤害。
突然,围在四周围的无数牙齿一同发出了声响。
咔喳、咔喳、咔喳……
这阵声响宛如信号般,围在周遭的不明人士同时蜂拥而上,类似牙齿的物体瞬间刺入直人的手、脚、颈项、背部等各个部位,导致他全身多处开始流出了温热的鲜血。受到这阵教人头晕目眩的剧痛侵袭,直人忍不住开口发出了哀嚎。与其说他是在保护枣、不让她受到伤害,倒不如说他只是为了强忍住这股痛楚而蜷缩在地上。
「这些家伙……)
直人脑海里浮现一个模糊的念头:只要他们有心,随时都可以取走我的性命。之所以没有这么做,足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杀害自己的打算,这纯粹是为了要折磨他、以让他感到痛楚为目的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拷问。
直人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些獠牙已经离开他的身体,他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忍受伴随着心跳脉动不断袭向全身的剧痛。这场「拷问」显然已经遭到某人中途打断,数道气息将他团团包围住,以便随时可以再度对他展开攻击。
一阵脚步声传来,直人缓缓抬起头,眯着眼以不甚清晰的视野凝视来者。
曾几何时,城门已经开启。
一名梦神从城里缓缓走向自己所在位置,对方身上罩着一件看似黑色斗篷的服装。虽然没有任何特征,直人却直觉认定他就是这座城的城主。
肯定也是他下令中断这场「拷问」的吧。
梦神在直人面前停下脚步,突然伸手揪住他的头发,粗暴地将他的头往上拉起。
「……不是那个女孩?」
一阵沙哑的男性嗓音传人耳中。看样子,他似乎是在确认躺在直人底下的枣长什么样子。
直人觉得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与这个人见面,他过去就曾听过对方的嗓音。
「你、你到底是谁……?」
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来。他没有乞求对方的帮助或是饶恕,因为他知道,即使那么做也只是白费唇舌罢了。
「你依然处于遗忘的状态吗?」
对方的声音里夹杂着一股轻蔑。遗忘什么啊?直人不禁思考着——我到底忘记了什么啊?
「……回想起来吧!」
两只大手缓缓伸出,紧捉住直人的头部。梦神站在视野之外,以叮咛般的语气在他耳边低语着:
「现在……该是你回想起一切的时候了!」
梦神的手指应声刺入直人脑中。(王国)的景象瞬间如同残影般晃动了起来,并开始回旋打转着,直人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好像直接遭到搅拌似的。(图)
他的意识急速被抽离。
原以为会永无止境持续下去的极彩色回转现象,毫无预警地停止了。
直人站在一个铺满草皮的小庭院里,眼前是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他回头望去,发现在低矮的栅栏对面可以看见宽阔且眼熟的饭见市风景。
这栋位于高台地区的房屋,任何一样东西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这里是我家。)
不是现在住的公寓,而是那栋位于高台地区,他们一直住到十年前左右才搬走的老旧房屋,那是直人兄妹的父母亲还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时期。
看样子,这里似乎存在于直人的记忆中,八成是众多梦境的其中一种。
他走到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前面,窗户后面是一间和式房间。有个头上绑了两根辫子,年约二、三岁的小女孩,呈大字型的躺在两块并排在一起的座垫上面。原本应该是盖在身上的浴巾则是被她踢到了脚边。
(……那是水穗。)
现在想想,水穗小时候每当午觉睡醒之后,总是经常感冒生病。看来睡相不好或许就是最大的原因吧。
家里非常安静,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老妈跑哪去了呢?
「那个糖果好吃吗?」
直人听见有声音从玄关那边传来,于是离开窗边,转身走向玄关。他看见一名年约五岁的小男孩蹲在玄关前的磁砖上头,看起来就是一脸很不可靠的表情,即便没有在说话,嘴巴依然微微地张着。
(是我……)
眼前的光景令他差点倒抽一口气。客观来说,小时候的他长得跟现在还算是满像的。有一名留着长发,身穿附有衣襟的黑色连身洋装的小女孩,坐在小男孩的正对面。小女孩在外貌上也存在着许多与现在诸多重叠的特征。
(绫乃)。
以她身上穿的衣服来判断,这似乎是直人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一天。细致的容貌与偏淡的发色,加上一身仿佛丧服般的连身洋装——简直就像是一个洋娃娃。
绫乃将棒棒糖放进嘴里,微微转动了几下。她的神情看起来略显不安,还不时地转头左顾右盼一番。
「那个糖果好吃吗?」
年幼的直人一脸认真地询问着。
「……拜托,这是值得连问两次的问题吗?」
虽然自己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这句话,但那两个孩子却毫无反应。这似乎纯粹只是过往时光的重现场景,因此对他们而言,现在的直人并不存在。
年幼的绫乃梢微将嘴里的棒棒糖拿出来一下。
「好吃……」
只见她神色羞赧地细声回答,随即又低下头去。
「那个,谢……谢谢你。」
虽然直人一直以为自己多少还记得这一天的事情,然而近距离目睹整个对话过程,却带给他很大的冲击,因为绫乃的个性跟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如果这种羞怯又文静的个性能够伴随她一路成长到今天的话——
(……感觉上两人好像会变得无话可说。)
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跟文静版的绫乃相处,似乎毫无乐趣可言。
只见年幼的直人把一大堆玩具摆在玄关前面。不过,绝大多数都是跟垃圾差不多的东西,其中还夹杂着父亲的煤油打火机,以及母亲的琥珀胸针等贵重物品。这个年纪的他,时常因为擅自拿走父母亲的东西而挨上一顿骂。
直人隔着小男孩的肩膀看着这些物品,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容已经不见了。现在的他绝对不会再挨骂,因为眼前这些物品全都成了双亲的遗物。
一股热流涌上胸口,直人忍不住转过身去背对玄关。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住在(王国)的那个梦神刻意让他看见的梦境。回想起来吧……那个梦神对他这么说,到底是要他回想起什么事情呢?
正准备走回庭院的直人,发现玄关前面的停车格里面并没有停放车子。
(……对了,老爸跟老妈一起出门了。)
记得他们是出门去采买晚餐的食材吧。当然啦,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这样把小孩子丢在家里。
「嗯——呀!」
他听见摆放在庭院一角的躺椅上,传出了一声女性嗓音,对方似乎正在伸懒腰。直人踏过草皮、走近庭院一角,并绕到躺椅前面去确认声音的主人。
只见一名穿着深绿色连身套装的女性躺在上头翻阅文库本。她脸上戴着一副浅色镜片的太阳眼镜,顶着一头染成金色的头发,脸上的雀斑让她看起来显得有点孩子气,不过,实际年龄应该已经有三十几岁,是个身材纤细的漂亮女性。
「这、这应该是九识阿姨……没错吧……?)
当时的她跟现在截然不同,不但脂粉末施,身上穿的衣物色调也较为朴素,体重则是最为明显的差异点——唯有待在别人家,还能如此从容悠闲的胆识这一点丝毫没变。
虽然不太记得前后的事情了,但是,这一天应该是她跟绫乃两人一起来岸杜家拜访才对。直人轮流看了虹子与在玄关玩耍的绫乃一眼,不管身材纤细与否,虹子跟绫乃这对母女都是长得一点也不像。
这时,过去的直人有点战战兢兢地走向躺在躺椅上的虹子。虹子只是短暂地抬头看了一下,随即强忍着笑意将视线栘回手里的书本。
「怎么了吗?」
虹子这句话令过去的直人停下脚步。他虽然忸忸怩怩地花了点时间扭动身子,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给我点心。」
「你刚才不是已经拿过了吗?」
「……我没吃。」
直人总算是回想起这件事。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把母亲给他的棒棒糖送给绫乃吃,之所以一再追问糖果的味道如何,是由于他舍不得那根棒棒糖。结果因为想要属于自己的那份点心,于是便硬着头皮跑来向虹子撒娇。
「阿姨最讨厌说谎的小孩喔。」
虹子双眼眯成了一条线,这是她生气时的习惯动作。仔细一看,并没有很用力地皱起眉头,这表示她没有真的动怒——当然啦,当时的直人根本就看不出来。
他换上一张泫然欲泣的表情,准备转身逃开,就在这时候,嘴里叼着棒棒糖的绫乃走到他身旁。还是很想吃到糖果的直人好像改变了主意,只见他一边吓得全身颤抖、一边重新转过身去面对虹子。
「因、因为我送给她,所以我没吃到点心。」
虹子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绫乃,但不晓得为什么,她却仿佛看见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生物一般,顿时眯起了双眼。
直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为什么明明有两个同年龄的小孩子在家,但是,大人们却只准备了一人份的点心而已呢?在这个时期,老妈照理说应该有买很多同一款的棒棒糖放在家里才对啊。
「这样啊,那我可得再拿一根给你才行罗。」
只见虹子嘴角浮现笑容,轻轻阖上了书本。她一起身离开躺椅,随即弯腰蹲在绫乃面前,但不知为何,绫乃却一脸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面对自己的母亲,怎么会是这种反应呢?直人不禁侧头纳闷着。
虹子好像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她再度靠近绫乃,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然后,她带着一脸微笑开口对绫乃说道:
「小朋友,你是谁家的小孩呢?」
「什么……?」
直人宛如被冻住一般,全身动弹不得。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全然无法理解自己的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绫乃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嗯……虹子一边沉吟着一边站起身,她转头望着年幼的直人。
「直人应该知道吧?这个小女孩是打哪来的呢?」
年幼的直人一脸困惑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耶。」
5
一睁开双眼,天花板的日光灯随即映入眼帘,直人此时横躺在讲台上的「非存之门」旁边。看样子,他似乎已经顺利回到现实世界的教室了,绫乃在视野外探头凝视着他的脸。
「哎呀,你醒来啦?」
她的嘴角浮现一抹笑容,直人转开视线慢慢地从地板上坐起身。刚才目睹到的光景对他来说太过震撼,以至于现在实在不晓得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她才好。原以为自己对她的了解已经够多、够深入,不过,如果梦中那段对话真的曾经发生过,那就表示绫乃并不是虹子的亲生女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枣的状况如何?」
直人一脸错愕。经她这么一问,这才想起当自己被送进那场重现过往记忆的梦境后,就不晓得枣变成什么模样了。
「我也……不太清楚。虽然我跟她一起进入(王国),但是我中途就……」
绫乃听到他这么说后,似乎立刻安心了不少。
「既然你们是一起进入的,那就不成问题了。一般人即便不小心误人(王国),照理说也不至于遭受到任何危害才对。」
「是吗……那就好……」
他起身看了教室的时钟一眼。虽然觉得似乎接连发生了不少事情,不过,自从他陷入沉眠以来,其实也还不到半小时的时间。
「……好像还没有其他同学到校呢!」
教室里面就只有他与绫乃两个人。换成平常的状况,现在已经快到即便有学生抵达学校,也不足为奇的时间了。
「哦,关于这件事……」
这时候,教室的门传来一阵咔喳咔喳的声响,并稍微往前后动了动。「咦?」随后便听见有人发出困惑声。看来教室的门似乎被锁上了。
「喂~~里面有人吗?」
是同班同学泽村笑子的声音。
「是有人没错,不过现在不能开门让你进来。」
绫乃以沉着的语调回答对方。
「咦?刚刚讲话的是久世同学吗?你躲在教室里面做什么?」
「我用不着回答你这个问题。」
「那个~我接下来要去参加晨间练习,只是先过来拿我忘记带回家的东西……」
笑子支支吾吾地说着。她是女篮队的球员,能够前来上学,就表示她昨晚肯定是彻夜未眠,而她现在竟然还打算去参加社团活动,这点让直人感到相当佩服。
「真的想进教室,就去帮我把枣找出来。她现在应该在校内的某个地方才对,如果你有办法带她过来,我立刻开门让你进教室。」
啥?直人不禁小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怪条件啊?当然,笑子似乎也和他抱持着同样的疑问。
「呃?这这这……你这到底是什么……」
「废话少说!快点去找!」
绫乃突然放声大吼,直人觉得所有窗户的玻璃好像都微微震动了一下。在一瞬间的寂静之后,笑子的脚步声随即转向右边,逐渐远离了这间教室。她还真的乖乖听话去找啊?直人大吃一惊。
「……你该不会对其他来到教室门口的同学也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吧?」
「嗯,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她一脸若无其事地回答。
「现在绝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教室,虽然不晓得他们是否真的会乖乖去找,但是,如果能够找到枣的话,不也算是一石二鸟之计吗?」
直人转头望向「非存之门」。现在还不知道创造出那场噬人恶梦、同时袭击枣的凶手究竟是谁,因此确实不能让这个班级的学生接近教室。因为那场恶梦的创造者,很有可能会在不小心的情况下打开这扇门扉。
「……你在(王国)碰到了某种状况,对不对?」
绫乃以平静的口吻说道。
「咦……」
突然听她开口提起那件事,直人根本无法掩饰内心的动摇。
「你好像也很清楚位于黑色门扉另一端的空问,就是所谓的(王国)……你在那个地方遇见了什么人吗?」
「嗯……算是吧……」
他含糊其词地说。有太多事情同时发生,以致他想要寻求答案的问题多到像山一样高。
「那个(王国)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我是『守护者』,是否就代表那是我创造出来的梦境呢?」
「不是的。」
绫乃摇头否定。
「那是守门之民代代相传的一场梦,位于梦境世界最深处,号称梦境中的梦境。虽然你现在已经成为『守护者』,所以那也算是一场属于你的梦,但是,那并不是人类所创造出来的梦。」
「照你这么说,那待在(王国)里面的那群人又是何方神圣?他们不也是梦神吗?」
绫乃在开口回答之前,先定睛凝视着直人的双眼。彷佛是想确认直人是否真有资格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住在(王国)的居民们,全是一些遭到守门之民惩罚的梦神——那是一个用来监禁梦神的空间……一个类似流放地的地方。」
没人有办法杀死梦神——直人想起绫乃曾经说过这句话。若她所言属实,那么就必需设置一个能够将它们关起来的地方——也就是那座(王国)。一想到袭击他的无数獠牙,直人不禁吓得全身发抖。
「这么说,住在那个地方的梦神,全都是由人类所作的恶梦当中衍生出来的梦神啰……?」
「不是的,一开始确实只有那样的梦神存在于该处,不过随着梦神的数量增多,秩序也就跟着诞生,并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社会……甚至还能够养儿育女。在现实世界中,不也是有好几个由流放地发展而成的国家共同体吗?那里现在已经成为那个世界诞生的国王所统治的世界,所以才会叫作(王国)。」
直人脑中浮现那个城主的身影,他猜那人肯定就是「国王」。
「这代表我在那个(王国)里必定很惹人厌吧?」
他边说边苦笑着,所以才会连那名「国王」也展现出憎恨直人的态度。
「每次我只要作了关于那个地方的梦,总是会遭受到类似拷问的对待。」
「……那并不是拷问。」
绫乃摇了摇头。
「那是惩罚。」
「惩罚?针对什么事情所做的惩罚?」
他不禁回问道。
「你过去曾经犯下罪行,所以(王国)才会让你梦见那样的恶梦。」
直人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答案的涵义,他直到几个月前才开始梦见有关于(王国)的恶梦。在那之前,他根本未曾与梦神这种奇特的存在扯上任何关系,(王国)实在没有理由逼自己梦见这么难受的恶梦才对。
「这算啥……我究竟是犯了什么过错啊?」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直人觉得自己似乎一时失言,说出一句非常要命的气话。
「的确,你会这么想并不奇怪……」
只见她垂下双眼、轻声作出回应。而这举动马上令直人联想到刚才在梦中看见的年幼绫乃。
「那个……」
就在直人开口想对她说些什么时,复数以上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教室后门。
「喂,久世!」
咚咚咚。有人在外面用力地敲门,是班导师驹江的声音。
「你们到底躲在教室里面干什么啊!现在就给我开门!」
直人与绫乃对看了一下。
他们也听见笑子的声音出现在走廊上。看来她八成没有试着去找枣,而是直接跑去教职员办公室叫班导过来吧。仔细想想,这也算是很理所当然的行动。
「……这下不妙了。」
绫乃轻声嘀咕着。
「再不开门的话,我要直接进教室了喔!」
驹江的声音再度传来。对了……直人突然理解到现在的状况。教师有权自由使用教室的钥匙,即便他们从内侧将教室的门给锁住,也没有意义。
「老师,请等一下。」
绫乃离开讲台,往教室后门走去。
「教室里面有一个攸关人命安危的危险物品。这个东西绝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因此麻烦老师独自进入教室。」
接着是一阵沉默。位于另一端的驹江似乎正在思考着该如何应对这个要求。
「攸关人命安危……那你们不要紧吧?」
那语调听起来好像很担心他们,直人顿感愕然。看来驹江并不是一个无法沟通的老师。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大凝。」
「……知道了,那就先让我独自一人进教室去确认状况,这样可以吧?」
「是的。」
走廊上传来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驹江似乎正在吩咐笑子,要她暂时离开教室。随后便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门扉伴随着钥匙的回转声缓缓开启,高大的驹江走进教室。他一边伸手到背后关门、一边转眼环顾了整间教室一圈,才刚看见那扇白色的门扉便吓得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这是一扇连接梦境世界的门,里面有一只杀人的怪物。」
绫乃以简单到不像话的扼要描述向驹江说明。当然,驹江也露出一脸有听没有懂的表情。
「你、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
直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在刚刚的对话中,有个小地方令他颇为在意。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请老师透过钥匙孔观看门扉另一端的状况,再判断这扇门到底危不危险。相信老师至少可以看出有谁躲在那里。」
驹江走上讲台,定睛凝视着立于直人身旁的白色门扉。
「只要从这里看进去就可以了吗?」
他指着钥匙孔询问,绫乃点头回应。于是他弯下腰,准备窥视门扉另一端的世界。
「老师。」
直人出声叫他,驹江则是仿佛现在才察觉到直人在场似的抬起头来。
「请问……有人对老师说过我也在教室里面吗?」
「嗯?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啦,我只是很好奇老师怎么会知道除了绫乃以外,还有其他人在这间教室里面呢?刚刚老师不是用『你们』这个复数词和她交谈吗?」
驹江在走廊上的那段期问,直人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而且从外面也看不见这间教室的内部状态。
「……是泽村告诉我的啦!」
原来如此——虽然直人表示出可以接受的态度,但这次却轮到绫乃开口了:
「直人并没有跟泽村同学讲过话。」
教室内顿时鸦雀无声。直人轮流看着驹江与绫乃的脸,虽然他只是一时好奇而开口询问,不过谈话的内容却变得十分诡谲。
「不对,我记得泽村同学确实有这么说过喔。」
绫乃朝着讲台缓缓移动脚步。
「请问老师在上周五放学之后,是否曾经跟牧野同学谈过话?」
「上周五?这个嘛……我也不太记得了……」
只见他双臂交抱、微微侧头思索着——一副几乎可以说是极其自然的反应,但是,视线却是怎么也不肯对着绫乃。
「久世,你到底想说什么?」
「……绫乃是想问老师是不是就是第一个梦见『YOMIZI』的人?」
这阵嗓音促使所有人同时转过头望向教室后门。只见以手帕捂着额头的枣站在门口,看样子她的头好像被人揍了一拳,再加上或许后来还被丢进一个久未打扫的肮脏地方,以致身上的制服沾满了灰尘。她八成是清醒过来之后,自行走回教室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驹江那对隐藏于眼镜后方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枣则是一脸不在意地走进教室。
「刚才那一下真的很痛耶,老师。」
她以冰冷的语调说道。
「上周五放学之后,老师是不是为了警告弥生,而找她到教职员办公室去谈话呢?因为她打瞌睡的次数实在多到不像话……当时老师也聊到了自己所作的梦,对不对?」
啊!直人不禁叫出声来。至今为止,他一直认定只有班上的同学会作那场梦,却完全忘记除了学生之外,还有另一名登场人物也出现在那场恶梦当中——就是站在黑板前面上课的那名老师。
驹江无言地站在白色门扉前面,等于是他已经默认了枣所说的那番话。
直人则是一脸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注视着驹江那张看起来很老实的侧脸。他到现在还无法相信驹江竟然狠得下心袭击枣。虽然自从他当上班导师以来,至今也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不过他既热心又照顾学生,班上同学对他的评价都相当不错。在弥生失去意识时,也是驹江背着她一路从教室跑到保健室去的。
「老师为何要隐瞒自己作恶梦一事呢?」
绫乃语调平静地开口说道。
「如果交给我们处理,我们就能帮助老师摆脱恶梦的纠缠啊。」
站在驹江旁边的直人,清楚听见驹江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接着连额头也开始冒出冷汗,彷佛他很畏惧绫乃似的。
「你……你真的有办法帮我摆脱那场恶梦吗?」
他以呻吟般的语调询问。绫乃往前踏出一步——驹江则是朝后退。
「你……果然如我所料!」
「老师……?」
绫乃出声叫他。突然问,仿佛对绫乃这句话产生反应似的,只听见白色门扉的另一端传出一阵机械式的女性嗓音:
「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
驹江马上从门扉前面跳开,并以双手掩住那张吓得惨白的脸。
『YOMIZI』不断地呼唤着——不对,不知不觉问,呼唤的字句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改变。
「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
「别再说了!」
驹江彷佛再也忍受不了地放声大吼。没想到声音居然真的戛然而止,宛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整间教室里只听得到他激动的喘息声。
(刚刚那是……)
存在于门扉另一端的恶梦,乃是由驹江心中抱持的意念所衍生出来的产物。这表示那个『YOMIZI』应该也能反映出他的内心世界才对。很显然地,驹江对于去年不幸身亡的少女怀有某种特殊情感。
「难道老师……跟那名叫作与美岛的女孩交往过?」
驹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人想起他跟枣从佐原口中打听到的情报,这名叫与美岛的学生,似乎有某种「无论如何都想继续留在这所学校」的理由,而驹江说不定就是她坚持留下来的理由。如果真的是这样,也难怪她始终不肯开口解释清楚了。
「如果只是这样,应该还不至于构成隐瞒自己作恶梦的理由才对。」
绫乃在讲台边停下脚步,以冰冷的语调接着说道:
「那个女孩子是在独自留下来打扫这间教室的时候,不慎失足坠楼身亡的,对吧?」
驹江再度瞪大双眼,全身也抖动得更厉害了。
「……事实上……是老师动手杀了那名女学生,对不对?」
驹江克巳打算当一名「好老师」。
这并不一定能够与「受欢迎的老师」一词划上等号。
只要学生还留在校内,他就会认真上课、严格指导学生的生活态度;只要是学生们说的话,就算内容尽是抱怨与不满,他也会耐心倾听,在应对方面总是尽可能地全力以赴。他知道一旦自己过于唠叨,只会让学生们对他产生某种程度的畏惧,同时他也十分清楚,有过半数的学生都能够接受这样的管教态度。
绝大多数的学生只要稍微叮咛一下,其实都会乖乖地听话。他也早已下定决心,绝不会对学生们说出『最近的小孩子真是』这一类的抱怨字句。毕竟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也无法让事态获得好转,他认为那是怠惰者才会采取的作法。
虽然当老师已经当了十几年,不过到目前为止,从未发生过什么足以颠覆信念的状况。他对自己感到相当地满意。
一开始,与美岛千鹤不过是他那一年负责教导的、超过百名以上学生当中的一人罢了。她的成绩虽然不错,但是生性沉默寡言又缺乏协调性,根本不肯听从老师的教诲。与这种学生应对的时候,最好还是保持适当的距离比较妥当。
后来是因为校内传出自己与她正在交往的谣言,这才使得他开始意识到千鹤的存在。这并不是第一则有关千鹤与教师不正当交往的谣言,打从入学以来,她便与好几名更年轻的男老师传过好多次谣言。
他也曾耳闻这些谣言其实是她自己私下散布的,并对周遭反应乐在其中的说法。教师们虽然知道那全是一派胡言,但或许是因为千鹤是个美人胚子的缘故,以致那些男性教师全都没有表态否认。驹江完全无法理解以散布这类谣言为乐、且高兴自己成为主角的心态。
如果只是要追求乐趣,那只要放出一些稀松平常的谣言不就得了?
然而千鹤主动找驹江谈话的举动,却让一切产生了重大的变化。以往无论传出任何谣言都不为所动的她,竟然搬出——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这只是个马上就会烟消雾散的谣传——等说辞,十分认真地向驹江说明。
「那全是胡说八道,请老师快点忘掉这种无聊的谣言。」
她气冲冲地丢下这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去。
千鹤之所以特地前来向驹江说明,是因为不希望被他误解。而驹江也不是一个迟钝到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的男人。
千鹤已经爱上了驹江。
与千鹤有关的所有谣言,全都是部分人士基于恶意去散布的。在驹江知道一切事实真相的时候,他与千鹤之间也已经发展成会在私底下见面的关系。
为什么会接受千鹤,这一点就连驹江本人也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因为一向不善与人交际的她,只对自己表达的好感令他觉得很可爱也说不定。至今为止,他从不曾与学生发展出恋爱关系,而他甚至还无法冷静下来思索到底该继续维持现状、偷偷摸摸地经营这段关系,还是先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比较妥当。
在他把问题丢在一旁拖延着的同时,她被欺凌的情况也变得愈来愈严重。事情演变到后来,她甚至很少待在数室里面上课,反而经常跑到保健室去。以保健老师佐原为首的部分教师们,也开始将她遭遇到的欺凌举动视为重大问题。
驹江始终采取袖手旁观的对应方式。他并不是千鹤班上的导师,同时也很怕一旦插手此事,搞不好会让自己与千鹤的恋情跟着曝光。
千鹤对于他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从未开口抱怨过。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她以淡然的语气说着。
「因为我很喜欢老师。」
不知为何,驹江竟然觉得毛骨悚然。她似乎只要有这句话作为依靠,就能够承受发生在身上的任何事情。但驹江并没有同样的觉悟,曾几何时,他已经打从心底对这段关系感到疲惫与厌烦。
即便千鹤后来升上二年级了,事态依旧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因为欺侮她的团体成员大多都是三年级的学生,而她们统统都还没有毕业。就在第一学期开始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驹江最害怕的状况终于化为现实向他袭来。
校内再度传出有关驹江与千鹤关系匪浅的传闻,只是这一次似乎不是先前那个团体去散布的,说不定是自己私下与千鹤见面的时候被别人撞见了。虽然绝大多数的人士都没有认真看待这个传闻,不过他们迟早会改变看法的。
那一天放学之后,驹江到学校各个楼层去巡视。在检查校舍门窗以及电气设备是否确实关紧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现任何社团还在进行活动,校内也几乎看不见半个学生的身影,所以当他来到2年E班教室的时候,完全没料到千鹤居然还留在教室里面打扫,因为打扫时间早就结束了。
「……怎么了吗?」
驹江走进教室,开口询问拿着抹布在擦拭窗户的千鹤。
「我在打扫。」
他的问题只换来一句简短的回答。只有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其他人好像都回家了。
窗户玻璃上布满了由黑色签字笔写下的涂鸦,似乎是因此才导致她必须花比较多的时间来作清洁的工作。仔细一看,涂鸦内容是至今为止曾与她传过徘闻的所有数师姓名。
这也是一种恶作剧的手法。
突然,他发现驹江克巳这个名字写得特别大。
「……没关系的。」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吧,千鹤语气平静地开口说道。
「我……绝对不会转到其他学校去。」
有部分的涂鸦甚至还故意写在玻璃外侧那一面,八成是打算让她花更多的工夫做清理吧。千鹤将身子探到窗户外面,开始移动手上的抹布。
驹江眼神呆滞地凝视着她的身影。她是用不着转学没错,然而两人的关系一旦曝光,自己马上就会被赶出这所学校,往后再也无法继续从事教师一职。
全身开始颤抖不已,自己一定是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究竟该如何是好?
他抬起头来,与坐在窗框上的千鹤四日相接。她背对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巧笑倩兮,那是一张令他心痛不已的笑脸。
她是那么地漂亮。
「老师,我爱你。」(图)
那一瞬间,他整个脑袋一片空白。
之后身体便采取行动。从窗边摔落时,她始终没有发出过一声悲鸣。
与美岛千鹤的死,最后被认定为意外坠楼事故。
起初他很担心自己的行为说不定在哪一天会被人拆穿,但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依然没有人出面指控他的罪行。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最后他内心浮现出这个想法。自己只是在偶然间不小心偏离了一下正道罢了,而之所以能够免遭问罪,乃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启示,要他今后以一名「好老师」的身分好好活下去。
从此他便每天埋首于教学工作中。很快地,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获得班导师的职位,即便知道自己接任的班级是2年E班,也没有特别在意。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因为上课的缘故而数度出入那间教室,事到如今,自然也不可能再心生动摇。
不过,在他主持第一次的班会,并于点名之际确认班上所有同学的姓名与长相时,其中一名女学生的身影却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一头长发、坚定的眼神、以及紧抿的双唇——全都像极了千鹤。
「我叫久世绫乃。」
冷淡的语调也与千鹤相差无几。
久世绫乃甚至连行动模式都跟千鹤如出一辙。她不常待在教室上课,反而喜欢窝在保健室里看书,成绩虽然很好却不肯听从老师的敦诲。即使自认为是站在「好老师」的立场来指导对方的言行举止,不过,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未免有点管太多了。他实在不想再犯下像先前面对千鹤时的「失败」了。
然后有一天,他开始作起了那场恶梦。
他梦到自己在教室里面卜课,不过嘴里说出来的话,以及写在黑板上的文字,全都化为胡言乱语和没人看得懂的潦草字迹。就在度过了一段空虚的时光之后,有一只勉强看得出具有人型的灰色怪物突然从窗外爬进教室,宛如由地狱深渊重回人间一般。
(是千鹤。)
看到彷佛在寻找某种东西而到处爬行的千鹤,他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继续讲课——
由于每晚不停地遭到恶梦侵扰,以至于他在与学生们谈话时,经常都是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
「……看你打瞌睡打得那么凶,有没有作过什么梦啊?」
就连在教职员办公室对牧野弥生说教说得正起劲时,竟然也莫名其妙地抛出这个问题。换成是平常的自己,绝不可能提及这种话题。
「这个嘛——人家才不会每次打瞌睡都作梦咧——」
弥生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或许是因为说教就此而中断,只见她反而很高兴地主动聊起了这个话题。
「老师在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会作梦吗?」
这也是个换作是平常的他,一定会置之不理的问题。不过,他此时已经被逼到只想找个人聊聊这件事的极限状态。
「其实我最近……」
没多久之后,那场恶梦中开始出现有人遭到杀害的场面,而在梦中被杀的人,在现实世界也会跟着陷入沉眠不醒的状态。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呢?到底是谁引起这么可怕的事端?这几天他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自己总是竭尽全力努力付出,克尽职责地扮演好「好老师」的角色,所以原因肯定是出在别的地方。
现在他总算搞清楚原因何在了。一切的元凶、所有不幸的源头就是——
「……就是你,久世绫乃!」
原本垂头丧气、全身颤抖不已的驹江突然扬起头来放声大吼。这声吼叫吓得离他最近的直人差点跳起来。只见驹江表现出一股判若两人的憎恶情绪。
「什么……?」
无端被他点名的绫乃也是一脸困惑。
「自从你出现之后,一切全都失去了控制!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就能够继续当个『好老师』,事情也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你要负起全部的责任……」
他以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绫乃。
「这、这……」
直人闻言不禁怒火中烧。在昨天以前,驹江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坦承自己也作了那场恶梦,如果他肯老实说出来的话,昨天晚上那场梦中大屠杀或许就不会发生了。难不成他也要把先前出手袭击枣、害她失去意识的行动,怪罪到绫乃的身上吗?
「作那场恶梦的人明明是你耶!跟绫乃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你根本什么都不晓得啊,岸杜。」
驹江瞬间又换回往常那副沉稳的教师口吻。
「我是在这个女人出现之后,才开始受到恶梦的侵扰。是这家伙把恶梦带进我的睡眠中,是她操纵着那场恶梦……不对,应该说她本身就是那场恶梦。全班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作过恶梦,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啊!岸杜,即便是我也早就察觉到这一点了!」
「这是因为……」
绫乃拥有不会作梦的特殊体质所致。他准备开口反驳,却又注意到绫乃一脸不悦地噤口不语。都已经被他批评得体无完肤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出声反击呢?
「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
梦神的声音再度传人众人耳中。
驹江整个人立即为之一震,接着,缓缓地转过头去望着门扉。
「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
那个声音宛如要将整间教室填满似的不断传出来。而驹江则是一脸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只见他的手心里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了一把白色的钥匙。那把钥匙不论是大小或是形状,都跟直人拥有的黑色钥匙一模一样。
「啊……」
直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驹江伸手握住门把,顺势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当中。
「住手!」
绫乃以压过梦神呼唤的音量放声大吼。
「一旦打开那扇门,你马上就会被梦神给杀害的!」
『YOMIZI』的呼唤声戛然而止,驹江则是边颤抖着、边转过身看着绫乃。一旁的直人见状不禁松了口气,因为驹江还没有转动钥匙,只是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罢了。
「你说谎。位于门扉另一端的,可是之前曾经跟我交往过的女孩子……她绝对不可能杀害我的,她应该会乖乖听从我的吩咐才对……」
驹江以颤抖的语调回答,听起来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我并没有说谎,这点相信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才对。躲在那扇门扉另一端的,才不是你的旧情人,那只是存在你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不安所幻化出来的实体罢了……它跟当时还活着的女孩截然不同,它并不是人类。」
他的视线不停地在绫乃与门扉之间来回飘栘。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然后以渴求帮助的虚弱声音开口询问。
「没错,所以快点把钥匙交给我吧。」
绫乃笔直地朝他伸出手臂,驹江则是彷佛试图从中读取出答案一般,定睛凝视着她的白皙手掌。最后,他的目光突然恢复了平静。
「我很害怕这场恶梦。」
驹江以一种奇特的沙哑语调说道。
「我差一点就被拖进恶梦的世界里……」
他重新转身面向「非存之门」,握住白色钥匙,缓缓将钥匙抽出。
「我想结束掉这场恶梦……然而我现在总算察觉到一件事情。」
就在钥匙即将拔出之前,他却突然停手了。
「……那就是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便身陷在恶梦世界中了……这个世界就是我的恶梦。」
(什么?)
这句话令直人大吃一惊,只见驹江再度将白色钥匙完全插进钥匙孔里,然后上下转动,一声咔喳声随即响起。
「住手!那扇门是……」
驹江打断绫乃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我要这场由你们所构成的恶梦纳命来!」
下一秒,白色门扉便有如弹簧机关般的大大敞开,一阵夹杂着血腥味的强烈阵风从恶梦空间里狂扫而出。
7
最先从白色门扉另一端出现的,是一只鲜红色的手臂。梦神轻松地由门后一把拙住站在门扉旁的驹江颈项,呈三角状的尖锐利爪一下刺穿了喉结部位的皮肤。
「咕……」
悲鸣与鲜血同时由驹江的嘴裏溢出。只见『YOMIZI』身上那套沾满鲜血的制服发出亮光,接着便一脚踏进了现实世界。
她看着直人,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沾满黏稠红色液体的脸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直人这才想到自己现在就站在距离梦神只有数步之遥的危险位置。
(啊……)
那一瞬问,他只觉双腿发软,而翻着白眼的驹江则在他眼前呈现全身不停抖动的痉挛状态——『YOMIZI』以一手将他的身体高举,轻轻松松地甩来甩去,宛如小孩子在玩腻手中洋娃娃时惯有的举动。接着,驹江的双脚猛然逼近自己眼前。
「咦!」
突然有个人伸手抓住直人的衣襟,就在他被对方一把拉倒在地板上的同时,驹江的身体也刚好从他头上呼啸而过。
「别再发呆了!」
绫乃的脸出现在一旁——原来是她救了自己。
忽然威受到一股带刺的视线,只见站在讲台上的『YOMIZI』正定睛看着自己与绫乃。
正打算从地板上爬起身的直人与绫乃停下了动作,而在下一秒,『YOMIZI』与驹江的身体竟然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踪影,随即便传来一阵打破玻璃的声音,她已经破窗而出、纵身跃向半空中了。
直人立刻飞奔至窗边,刚好目睹梦神带着驹江的身体一起落在花圃中,随后快步往校门口冲去。校门口那边可以看见到校的学生稀稀落落地在路上走着,梦神一手拖着驹江的身体,以另一只手接连推倒了几名挡住去路的学生。
她完全不理会那些被她推倒在地的学生,从容不迫地冲出了校门。
「可恶……」
再这样下去,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非得快点追上他们不可——因为自己是守门之民。
当他正准备离开窗边,不料却听到绫乃的叫声:
「直人!快点过来帮忙!」
只见她以背抵着那扇白色门扉,试图要将它关上,不过,门关闭的速度却显得格外缓慢。
「你在做什么啊!梦神……」
「不对!关上这扇门才是首要之务!」
直人顿时瞪大双眼。只见那扇门的周围开始产生异常现象,整个空间彷佛游丝般出现扭曲现象,并逐渐转成鲜艳的红色。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会出现这种……」
「『非存之门』一旦开启过久,现实与梦境世界就会开始互相混合……最后导致这扇门再也无法关闭。」
绫乃边解释着、边咬紧牙根使劲地推着门。在她说话的同时,周围的空间仍旧持续变化着。红色领域转眼间便扩散开来,门扉周边此时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被夕阳染红的天际一般。
「……只要把门推回去就可以了吧?」
枣虽然也跟着紧紧压住门边,但门扉却依然纹风不动。
「岸杜同学,你也快点过来帮忙吧!」
「呃,好……」
直人急忙伸出双手搭在枣所压住的门缘正上方部位。
「由我负责发号施令,我们再一起出力把门关上。」
枣边说边站稳脚步。直人与绫乃点了点头,只见她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一、二、三!」
门扉远比直人预期的还要容易推动,一下子就嵌进了门框里。
「直人,钥匙!」
直人连忙取出那把黑色钥匙将门锁上——在「非存之门」完全关闭之际,空间的异常现象也马上跟着止息。
直人双手撑在膝盖上,调整急促的呼吸。不过,绫乃却紧接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代表『咱们走吧』的暗号。直人点点头,随即挺直了背杆。
「……抱歉,我们现在要去追赶『YOMIZI』,能否麻烦枣留在这里呢?我希望你能从里面将教室前后的两扇门锁住,记得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扇白色门扉。」
枣用力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们两个人也要小心一点喔。」
就在那一瞬间,直人与枣四目相交。虽然她看起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但结果还是面带笑容地向他挥挥手,直人则是轻轻地挥手回应,随即便与绫乃并肩离开了教室。
『YOMIZI』一边感受着柏油路面坚硬的触感,一边快步奔驰在马路上。
这个世界好宽广——真的是能够无限延伸到任何地方。她打算任由本能引导自己不断地往前迈进。
自从获得自我意识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品尝到幸福的滋味。
她发现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来回移动,她简单将这些东西分成两大类。
一种是人类、另一种则是非人类的物体。
不管吃掉多少人类都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拥有灵魂。
至于非人类的物体就没有食用的价值了,所以再怎么破坏也无所谓。
有时候,体积庞大的「非人类的物体」会一边发出噪音、一边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如果她没有主动避开,对方就会手忙脚乱地拚命闪避自己。
接着,一个非人类的物体由正前方迎面撞上,将她与拖着走的「行李」一同撞飞到路旁;而撞上她的街体也像颗陀螺一样,在原地打转了好几圈之后才停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马上挺直上半身坐起来,指着撞飞自己的「对手」哈哈大笑。一些原本靠过来想要关心她伤势的人类,又被吓得纷纷往四处走避。她试着要站起身,这才发现右脚的脚踝已经完全扭转到反方向了。
她无视自己的脚伤,就这么迈步前行,走不到二十步,脚踝便自动转回前方,让她重新获得正常行走的能力。梦神并不会因为受伤而死亡,就算受到外力伤害,只要放着不管,伤势也会很快地自动痊愈。即便在获得近似人类的外形之后,这项特征依然不会有所改变。
在经过几个巷道转角、穿越数条马路之后,她来到了一座大桥前,桥上看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当她走到桥梁的正中央时,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饥饿感。现在的她必须持续吞噬人类的灵魂才行,如果无法办到的话,她八成会发疯而死。因为人类灵魂是她来到现实世界之后,最先品尝到的「属于人类世界的物体」。
突然,她想起自己还没有丢下「老师」这个玩意儿。只是经过这一段长途路程的拖行后,他早已经被磨得满身疮痍,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红黑相间的破烂抹布。
「我要,吃掉老师。」
她大声宣布之后,才将「老师」一把摔到地上。虽然已经拥有足以在现实世界自由行动的「实体」,不过她有预感,只要能够吞噬更多的人类灵魂,自己便可以获得更进一步的成长。这副躯体若是愈接近人类的肉体构造,照理说也能获得更像人类的复杂思考能力才对。
「……老师。」
她开口叫道。令人惊讶的是「老师」居然还活着,只见他微微睁开双眼、转动眼眸之后,对着她露出了微笑。
「……千、鹤。」
她也一样面带微笑。她根本不晓得原来自己有名字,看来这个人类应该会很心甘情愿地被她吃掉才对。虽然她比较喜欢吞噬又哭又叫的人类,不过吃掉这个面带笑容的人类,感觉好像也满有趣的。
「千鹤……我真的……好想念你……」
她并未察觉到自己是被当成一名人类来对待与呼唤。因为她是个典型的梦神——满脑子想着求生存,只会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进行杀戮与吞噬。
「老师……老师……」
她不晓得「老师」这个字眼有何涵义,只是很单纯地用这个字句来叫唤眼前的人类罢了。她张开血盆大口,整个咬住了这名濒死之人的头部,而她口中的「老师」,依然专心三思地继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根本不想再听他说话,甚至连哪里才是结尾都搞不清楚。
「那时……我没能……说出口,其实我也……对你……」
她用力阖上了嘴巴。
嘴里传出一声咔哩声响,「老师」的头盖骨应声碎裂。
直人跟在绫乃身后,沿着河畔的道路往前行驶。他们虽然准确找到了『YOMIZI』的行经路线,不过,由于在途中遇见警察设下路障进行盘问,以致他们的追踪行动意外受到阻挠。那个梦神似乎在许多地方都引发了交通事故。
「……往这边走。」
绫乃话一说完后,便立即转向另一条通往河边的道路。看样子,她好像已经事先预测到『YOMIZI』的行踪。两人逐渐接近位于郊区的某座大桥,覆盖住上半部的钢筋拱桥跟着映入眼帘。
「直人!」
骑在前方的绫乃伸手指向桥梁的中央。他凝神细看,随即看见一个红色身影盘坐在车流完全中断的桥梁上面。
(……是『YOMIZI』!)
她坐在那里干什么啊?两人将自行车停放在桥梁附近,接着小心翼翼地靠近对方。他们蹲在位于桥梁人口处的主要梁柱后面,梦神此时依然坐在同一个位置,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
「你怎么知道她会跑来这里啊?」
「你仔细看看四周。」
他心想这里只是一座毫无特色可言的老旧铁桥啊——不过奇怪的是,在他们藏身处的旁边,却有部分的栏杆换上全新零件,好像只有这个部位曾一度遭到毁损,并进行过修补。
直人的表情顿时愣住。他暗骂自己的眼睛一定有问题,居然没有一眼看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老爸发生交通事故的那座桥梁?」
「嗯,由于梦神一直朝着这个方位前进,因此我猜她搞不好会跑来这里。」
「这表示她打从一开始就将这里锁定为目的地啰?」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她如果只是打算离开这座城镇,也有可能选择通过这座桥梁的路线啊。」
直人想起「红色眼珠」一事,再加上她主动来到这座桥上,看来那个梦神搞不好真的与父亲的死有所关联。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对付那家伙才好?」
「先释放出被那个梦神吞人体内的人类灵魂,再将它逼进(王国)。」
「得动用到这把钥匙,对不对?」
「没错。」
绫乃点点头。
「你所拥有的莫斐斯,同时也是用来封印梦神的武器。整个行动流程其实十分简单,首先用那把钥匙制造出一扇通往(王国)的门扉,就如同你在梦境当中所采取的行动一样。」
「在现实世界中也可以办得到吗?」
「当然。只要打开门扉,莫斐斯原本拥有的力量便能够获得解放……然后把钥匙插入那个梦神体内,再往右边旋转,如此一来,被那个梦神吞人体内的灵魂就可以获得释放。最后只要再把她赶进那扇门里面,然后把门关上就大功告成了……这样懂了吗?」
「嗯,我知道了……不过知道归知道……」
他大概已经晓得该怎么对付梦神了。但是,简单与安全并不见得就能够划上等号。
「你之前不是提到,要是『非存之门』一直维持在开启状态,最后将会变得再也无法关上?还说什么到时候现实世界就会与梦境混合在一起。」
「我的确是有这么说过没错。」
「那如果一直让门开着,究竟会发生什么状况?」
「两个构成机制完全不同的世界重叠在一起……会导致世界的秩序产生混乱。而最糟糕的状况则是——说不定两个世界都会彻底毁灭。」
「什么……」
直人顿时说不出话来。
「虽然没有确切资料可以证实我的想法无误,不过只要在三分钟内完成所有流程,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一旦超过三分钟,整个世界说不定会毁灭。这种毫无真实感的说法,让直人连想要感到害怕都办不到。
「另外,你说我得把钥匙插进那只怪物的体内……没错吧?要我接近到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距离,实在是有点……」
光是把话说出口,便足以吓得他全身颤抖,他倒是很能够真实感受到这项行动所附带的危险性。毕竟对方可是拥有即使拖着一个人类,也能毫发无伤地从三楼跳下去这种强大身体机能。更何况对她来说,杀人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你有按照我的指示去做,一定可以顺利完成这件事。我事先就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相信我吧。」
她直视着直人。而在这种紧要关头,直人居然还因为难为情而不由自主地栘开视线。他回头往桥上看去——
却到处找不到『YOMIZI』的身影。
「绫乃……」
虽然出声叫她,但绫乃却没有任何回应,只见她一脸惊愕地瞪大双眼。直人再次转头看回正前方,这次连他也大吃一惊。因为梦神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原本沾满全身的黏稠血液已经冲洗干净,无数的透明水滴正沿着她的裙摆以及发梢不断地滴落下来。
(她跳进河里面……)
她跳进河里面,再经由桥梁下方绕到了两人背后。
直人连这个念头都还来不及思索完毕。下一秒,梦神便双脚蹴击地面,猛然朝他直扑而来。
「危险!」
直人被绫乃用力推开——他扑倒在柏油路面,亲眼目睹绫乃身上被梦神以利爪划出好几道深长的伤痕,接着躯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笔直往桥梁中央飞去。
「绫乃!」
直人发出粗哑的吼叫声。
8
直人从地上站起身,快步朝着绫乃跑去。他一抱起面朝下倒卧在路面上的绫乃,右手立即被一股黏稠温热的液体给沾湿。
「呜……」
绫乃制服胸口部位遭到撕裂的地方瞬间染红了一片,逐渐失温的躯体则是不停地微微颤抖着。直人拚命将『搞不好已经回天乏术』的直觉赶出脑中。他相信她一定还有救!
(我得快点逃离开这里才行!)
逃离此地,赶往医院:—就在他脑中浮现这个念头的同时,赫然发现身旁竟然有一大滩血迹。这并不是从绫乃身上流出来的血,他看见有一只肮脏的男性鞋子掉在那摊血泊当中,看起来像极了驹江用来代替室内鞋的便宜布鞋。
「……老师!」
直人颤抖地低语着。他被那只怪物吃掉了,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然后他突然领悟到一件事——就连独自一个人的驹江都逃不掉了,抱着受伤绫乃的白己更不可能逃出生天。再这样下去,自己与绫乃会如同驹江一样,被梦神吃掉。
口袋里的莫斐斯开始发出震动。他静静地将绫乃横放在路面,并强忍着膝盖的颤抖,勉强站了起来。
「你不打算,逃跑吗?」
梦神这么对他说道。此时一股恶寒窜上了直人的背脊,她的声音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多了抑扬顿挫,而且长相与言行举止也比之前更接近人类。在教室的时候,明明只懂得以蛮力袭击,不过,刚才的攻击显然不同于以往。她先假装没有察觉到直人他们的存在,再伺机绕到背后发动突袭。
(她正在不断地进化中。)
不仅容貌,就连狡猾的思绪也愈来愈像人类。
他真的很想转身逃走。光靠手中这把钥匙,真的有办法对付如此可伯的怪物吗?他实在是一点自信也没有——不过除了挺身迎战以外,也没有其他办法能够保命了。
「……我、我才不会逃咧。」
话才说完,对方的嘴角便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自己得设法先下手为强才行,即便少了绫乃的协助,也要尽全力封印这个梦神。
他的手一边颤抖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接着使劲地将钥匙插入地面。钥匙前端应声穿透坚硬的柏油路面,从地面卜浮现了一扇黑色门扉。
「非存之门」就这样横在道路中央,宛若一道通往地下的门扉。
直人毫不犹豫地转动钥匙、打开那扇黑色门扉。
在他开门的那一刹那,周遭的空间也开始产生了晃动。直人可以清楚看见『YOMIZI』正从扭曲空间的另一头快速奔来,她的动作比直人想像的还要快上许多。
直人倒退一步,而她转眼间便跨越门扉,逼近到眼睛与鼻头都快贴上直人的程度——然后又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了踪影。
(咦……)
他不假思索地环顾四周,而仿佛野兽般以四肢着地、压低姿势的梦神,则是由下往上挥出一记利爪向他袭去。
直人连忙翻身滚向一旁,避开了这一击。不过,仍然感受到热辣的痛觉在侧腹部扩散开来,看来虽然不是致命伤,但这一击还是对他造成了伤害。
直人马上又站起身,五根利爪早已逼近眼前,这次再也不及闪避,他紧闭双眼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纵身往后跳开——
过了好一会儿,原先预期的痛楚仍末降临到他身上,取而代之的,是自己背部撞上了某种坚硬物体的触感。
「咦?」
他回过头,背后是生锈的钢筋。这是覆盖住桥梁上半部的拱桥当中,最高的一根支柱。
他的双脚现在离地约有五公尺。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直人的身体开始往地面坠落,急速地接近地表,他吓得赶紧紧闭双眼。
哒……他平安无事地着地,而传递至双脚的,也只是一阵类似跳下一、二格阶梯的冲击力道而已。
此时,他总算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穿了,就是他跳到半空中避开梦神的攻击,然后再落回地面罢了。
梦神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直人。位于她背后的那扇「非存之门」所造成的空间扭曲现象,已经逐渐改变了周遭的景象,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宛如黄昏般的橘红色彩。
(原来如此……)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钥匙。
一旦渴求力量时,钥匙便会赐给他力量,而这股力量,便存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也就是恶梦。这是当时的自己亲口说过的话。
进入恶梦当中的人类或许无法自由行动,不过,唯有手持这把钥匙时另当别论。这把钥匙大概具备提升守门之民身体机能的功效吧。而在打开「非存之门」,导致恶梦与现实世界暂时串连在一起的这个地方,自然能够获得同样的效果。
直人将手中钥匙对准前方,清楚意识到这股涌上全身的力量。『YOMIZI』应该尚未掌握他的身体机能强化至何种程度才对。
只见『YOMIZI』也将双爪挪圣身前,摆出了前倾姿势。
(趁现在!)
直人猛然向前窜出,很快地以一个箭步逼近到梦神面前,或许是因为没有预料到这波攻势,她看来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直人将手中钥匙插向她的心脏部位,就在钥匙前端即将触及对方之际,右手竟感受到一股冲击。
「……咦?」
全身突然变得很沉重,就连冲刺的动作也戛然而止,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右手中什么也没有。钥匙已经被梦神一爪挥开,在某处发出了咔啷声响掉落地面。
(我上当了……)
梦神快速展开行动,她以膝盖重击直人的心窝部位。一阵宛如爆炸般的剧痛,让他痛到忍不住呻吟出声,接着便颓然跪倒在地。
看到「守门之民」以一副难看的姿势倒卧在地上,梦神简直是欣喜若狂。她跨坐在不断扭动身子、企图爬着逃走的对手身上,紧紧抓住他的双耳,将他的头用力压向柏油路面。十只尖锐的利爪刺穿对方脸部的皮肤,令「守门之民」张嘴发出了惨叫声。接下来,她时而加强、时而放松贯注于双手的力道,尽情享受着这阵不规则的声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自己也配合着那阵声响纵声大笑。这个「守门之民」已经毫无用武之地。这些遭受恐怖与痛苦袭击的人类除了哭叫到死之外,什么事也办不到。
她又开始觉得饥饿,只靠那个「老师」根本还不足以裹腹,她打算先吃了这名男性之后,再顺便品尝一下刚才被她击倒的女子是什么样的滋味。虽然已经在那名女子身上留下致命伤,不过,只要能再赐予她更强烈的痛苦,说不定可以让她在临死之前梢微恢复一下意识。到底是谁的哭泣声比较美妙、谁的滋味又比较可口,光是想像就令她觉得乐不可支。
「我要吃掉,守门之民罗。」
她面带微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随即便像只爬虫类一般张开了血盆大口。她打算先一口咬掉对方的鼻头至下颚部位再说。
「再见了,守门之民。」
她一边高兴到全身微微颤抖、一边准备用力阖上嘴巴——
不晓得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那是一阵彷佛踩踏地面的声响。她维持着嘴巴大张的姿态,缓缓抬起头来。
梦神愕然瞪大双眼。
她看见那名人类女性以手捂住身上伤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眼前这幅难以置信的光景令她的思考瞬间停摆了一下。刚才赏那女人那一击的时候,手上确实传来了不仅肋骨折断,甚圣连内脏也一并破裂的清晰触感。照理说,她根本就不可能还有办法站起身来。
「直人!」
女子接着放声大叫,梦神则是察觉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那名女性现在所站的位置,跟她刚刚倒卧的地方并不相同。
她现在就站在那把钥匙掉落的地方。
女子挥手抛出一个黑色物体,等她发现这个划出一道弧线、逐渐飞近的物体是把钥匙时,原本倒卧在地上的男人已经趁她分心的空档,伸长手臂接住了钥匙。
就在她反射性地想要纵身往后跳开之际,一个冰冷物体抢先刺进她的侧腹部,她低头一看,赫然发现那把黑色钥匙已经深深插入她的体内。
「啊……」
自从获得自我意志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品尝到痛楚的滋味。她在那一瞬间与抬头往上看的男人四目交接。只见男人咬紧牙根,从牙缝中进出一句话:
「再见了,『YOMIZI』。」
异物的尖端随即在她体内转动,一股有如内脏遭到扭转、切割的剧烈痛楚,逼得她张大嘴叫了起来。
直人从对方身上拔出钥匙,伸手捂着刺痛不已的脸颊,缓缓地站起身来。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梦神则是边在地上打滚、边不住地发出惨叫声,只见圆形的发光体接二连三地从它口中陆续飞出,然后再缓缓地飘向天际。红色的扭曲空间也已经扩散上头顶,看起来有如黄昏时刻的天空般。
「那些发光体就是人类的灵魂……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将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绫乃小声地对着直人说道。虽然她基本上勉强算是维持着站姿没错,不过脚步却显得极度不稳,脸上也毫无血色可言。
「你……不要紧吗?」
「不要紧,仔细看着梦神吧。」
『YOMIZI』的身体再度产生变化,每当一个人类灵魂飞出体外,它的手脚与头发等细节部位就跟着变得模糊了一些,就连身体轮廓也逐渐变得暧昧不明。它又慢慢地变回起初见到的那只灰色怪物,然而双眼却依旧绽放着红色光芒,看来似乎只有这个特征不会有所改变。
「……你认识我父亲吗?」
她抬起头来——不对,现在甚至已经很难再以「她」来称呼对方了。因为脸上那原本显得凹凸有致的五官也已经迅速消失,变成一颗软趴趴水球般的模样。
「父,亲……?」
它蠕动着勉强还看得出一点轮廓的嘴巴,几乎难以辨别的字句由其中溢出。
「父亲是……什么东西?」
「就是在我之前的『守护者』,去年丧命的守门之民。」
「……我不……知道。」
怪物语带呻吟地回答。它八成已经失去了懂得说谎的狡猾智商,感觉它似乎真的与父亲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在所有的梦神当中,只有你拥有红色眼珠吗……?」
「……红色,眼珠。」
不知不觉中,它连音质都产生了变化。听起来彷佛慢速再生一样的低沉模糊,再也不像是一名女性的嗓音。
「好不容……易……才获得……红色……眼珠……」
她仍兀自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什么?」
直人不假思索地将耳朵凑近对方的嘴巴。
「危险!」
绫乃那夹杂着紧张情绪的声音传人直人耳中,他立即反射性地往后跳到了栏杆旁边,梦神那张不知何时已经张到最大极限的嘴巴,随即猛然朝半空中咬了一口。直人紧握着钥匙的手掌顿时狂冒冷汗,没想到它居然还打算伺机吞噬人类。
若非直人手里握着钥匙,恐怕早已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绫乃,你快逃!」
直人放声大吼。只见怪物已经换了个方向,笔直朝着毫无防身手段的绫乃飞奔而去,但是她却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或许是因为身受重伤的缘故吧。只见灰色块状体迅速勾勒出一道弧线,由地面纵身跃起,扑向绫乃的颈项。
噗叽。一声不祥的声响传人耳中,依旧维持着站姿的绫乃,全身猛然抽搐了一下。
「绫乃!」
直人的心跳几乎要跟着停止,他踏出脚步,准备冲到她的身旁去救她。
「……等等!」
没想到绫乃竟以出乎意料地有力声调制止他。
「一切都结束了,放心吧。」
「这、要我放心……但是你……」
「你已经结束了。」
她平静地说着,不过并不是针对直人。
接着她伸手绕到灰色怪物背后,就这么将它给抱起来,然后缓缓地从仿佛被夕阳余晖染红的桥梁上方横越而过。怪物依旧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企图挣开绫乃的控制。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已经成为(王国)的居民了。」
绫乃一边轻声念着有如咒文般的字句、一边定晴凝视着它的红色眼珠。不知为何,怪物竟彷佛十分畏惧似的停止了挣扎。绫乃走到「非存之门」旁边后,停下了脚步。
「直人,拜托你了……三分钟快到了。」
「啊……嗯。」
他依照吩咐,伸手搭住已经开到底的门扉。在那期间,绫乃则是以像是在注视着远方一般的缥缈眼神,看着门扉另一端那团不停旋转的白雾。
「……欢迎来到(王国)。」
她以耳语般的音调说道,随即松开双手,只见梦神全身僵硬,头上脚下地掉进了白色世界的深处。直人间不容缓地拉起门扉,相较于先前那扇容易推动的白色门扉,这扇黑色门扉简直难推到了一个极点。不过,他还是设法使出浑身解数,硬是将黑色门扉给推回了地面。就在他转动钥匙将门锁上的那一瞬间,整扇门便悄然沉入了柏油路面底下。
围绕在两人周遭的鲜红色彩逐渐转淡,宛如游丝的空间扭曲现象也悄然消失。
直人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在他感到安心的同时,脸上的伤口也开始抽痛了起来。绫乃的伤势也很严重,看来还是尽快去给医生诊治比较妥当。
「绫乃,距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
直人突然噤口不语。
绫乃此时已经全身都是血,虽然伸手压着被梦神咬破的颈项部位,然而鲜血却还是不停地从指缝间涌出。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她的颈动脉已经被彻底咬断了。
「你、你你你……」
「不要紧,我不会死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怎么可能不要紧!这世上有哪个人颈动脉断了之后,还有办法保住性命——
突然间,只见原本从她颈项间不断涌出的鲜血,竟有如阀门被锁上一般戛然而止。接着直人又察觉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虽然他尽可能不将视线栘向她那因为身上罩衫遭到撕裂而若隐若现的胸口,不过,此时就连那道伤口的出血也已经完全止住了。
「我不会因为这种伤势而死的。」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自嘲的意味。
直人一脸茫然地站着不动,之前曾经听她亲口提起——梦神即使是遭受物理性的伤害,也不会因此而丧命。刚才那个梦神并没有吞噬绫乃的念头,是因为她根本就不算是所谓的粮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声调沙哑地开口询问。
不过,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之所以开口询问只是想要确认罢了。
「我不是人类……而是一名梦神。」
绫乃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我是统治(王国)那名国王的女儿。但是现在……我已经无法回去就是了。」
你忘记了吗?——(王国)的国王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遗忘便是他所犯下的罪行。刚才驹江打开「非存之门」的那幕影像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只要拥有资格的人不主动打开门扉,梦神便无法进入现实世界中。
在(王国)的国王让他看见过往回忆的时候,他就应该领悟到这件事才对。当天直人将双亲十分珍视的东西拿出来玩,相信那把黑色钥匙——肯定也包含在多到数不清的「玩具」堆当中吧。
「小时候的我曾经打开过黑色门扉对吧……原来我就是将你带到现实世界来的始作俑者。」
直人与绫乃并肩坐在不见任何人影的桥墩阴影处,河水在两人的眼前潺潺流过。直人虽然不想花太多时间待在这个父亲发生事故的地点,不过,此时还是先让「受伤」的她梢微休息一下再说。(图)
绫乃用直人借给她的制服外套遮住胸口处,她的脸色看起来已经有比刚才要好一些了,此时嘴里正含着她最喜欢的棒棒糖。虽然她也有拿一根要给直人吃,但是直人最后还是拒绝了。
「……其实并不是你单方面擅自带我离开的啦。」
她以有点模糊的语调说道。
「我也是基于自我意志而来到现实世界的。只不过当时的我完全没料到门扉另一端会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是了……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只是到了一个从来没有看过的地方,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因为我们梦神是被严禁擅自进入现实世界的。」
「……对于那一天的事情,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直人觉得仿佛有一团硬硬的东西盘踞在胃的底端,总觉得以往对此事毫不知情的自己实在有够可悲。
「算是吧……我必须先对整件事情具备某种程度的理解才行,毕竟是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啊。假设当时我们两人的立场对调,我想自己肯定也会忘记这回事。」
「九识阿姨应该知道你是什么人吧?」
绫乃突然露出一抹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说到这一点,她对我的真实身分真的是一无所知耶。岸杜伯父好像也从来没有向她提过与我的身分有关的事,因为『守门之民』是一个不能让本族以外的人知晓的秘密……那一天,我在你家吃过晚餐之后,她只对我说了一句『那么你今晚就到我家过夜吧』,就把我带回去了。自从那时候开始,她便毫无怨言地将我抚养长大,很了不起吧?」
直人点头表示同意。虹子想必十分清楚岸杜家与绫乃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关系。不过,她明知那是即使对她也无法透露的内情,却还能如此理所当然地照顾绫乃——如果换成是自己,实在无法展现出像她一样的豁达态度。
「在我来到现实世界之后,(王国)的国王……也就是我父亲作出了一项裁决——擅自前往现实世界的我,被无限期地逐出(王国)……很讽刺吧?居然被『逐出』梦神的流放地区……而理当将梦神送进(王国)的守护者直系继承人,竟然将梦神召唤至现实世界的举动,当然也被视为极其严重的问题,于是(王国)决定以恶梦来惩罚那个时候的『守护者』……」
「等一下……照你这么说来,不就代表老爸代替我接受惩罚?而且还整整作了超过十年以上的恶梦……」
直人忆起孝臣那沉默寡言的背影。孝臣并不是单纯地只因为「这是个秘密」而闭口不谈这件事——不让直人受到伤害才是他的考量重点。
(这算……这算什么啊……)
直人咬紧牙根,只觉得无限悔恨,甚至难过到差点哽咽出声。
「伯父是一名经验丰富程度远超过你的人物,他好像知道好几种办法能够缓和遭恶梦侵袭时所带来的折磨。因此照理来说,他当时应该比现在的你还善于避开恶梦的侵扰才对。他很担心你迟早有一天也会陷入遭受恶梦侵袭的状况,所以便从很多不同的方向着手,试图找出能够让你不至于作恶梦的方法。」
河水在眼前缓缓流动,父亲就是掉进这条河川里的——突然,他猛然从地上跳了起来。
「怎么了吗?」
绫乃也花了一点时间缓缓站起身。
「该不会就是那项惩罚……害得老爸发生车祸吧……?」
「不是的。伯父闪躲『惩罚』的时间都已经长达十几年了,怎么可能到现在才受影响而发生意外呢?我觉得惩罚与那场意外并没有任何关联。」
即便绫乃说两什事毫无关联,直人仍然无法轻易接受这个说法。愈足深入思索,愈口就越感到刺痛,总觉得一切祸端都是自己惹山来的。
「直人。」
「……干嘛?」
「要遵守承诺喔!」
「……什么?」
直人不假思索地开口回问,绫乃的话里明显带着抖音。
「昨天晚上,你不是对我说过吗?就算你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你也会维持现在这样,永远都不会改变……你可要遵守这个承诺喔!」
他确实有说过——不过,当时的他完全没有料到事实真相会如此骇人。他已经无法回到过去那副傻呼呼的模样了。
「可是……」
「不要一味地责备自己。因为我跟你一样也犯了滔天大罪,同样在接受惩罚。」
直到这一刻直人才察觉到,其实绫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一直怀抱着和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的自责念头。因为自己所犯的过错,害得他人被迫遭受惩罚;当时所犯下的罪行,很可能间接害死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而她甚至还无法找直人商量这件事。
(就因为她是梦神吗……?)
绫乃所说的「承诺」八成还带有另一层涵义——那就是纵使已经得知她的真实身分,也希望直人能够一如往常地与自己相处。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并非人类。
这个承诺……非遵守不可。
虽然不晓得用『幸好』来形容是否恰当,不过,即使现在知道了绫乃的真实身分,自己对她的观感依然与往常没什么两样。真正产生变化的,反而是除此之外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直人顿时觉得安心了不少。他绞尽脑汁,试着想要挤出一句就算是从平常的自己口中说出,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话。
「……我能再跟你要刚才那颗糖果吗?」
绫乃一脸讶异地将糖果放到直人手中,是咖啡牛奶口味的。他拆开包装纸,将糖果丢进嘴里,虽然有点过甜,不过滋味却让人觉得很怀念。现在想起来,他依稀记得第一次遇见绫乃的那一天,自己送给她吃的糖果好像也是这种口味的。
「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吃耶!」
直人认为自己在说这句话时的语调应该无异于往常才对。
「……不用加上『比我想像的』这几个字,这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呢!」
「哪有好吃到那种程度啊!」
「明明就是你的舌头有问题,还敢说……」
两人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像这样陪伴在她的身边,应该也算是「承诺」的一部分吧?直人在心里头这么想着。
终章
经过短暂的睡眠之后,久世绫乃醒了过来。她此时正坐在保健室一边的椅子上,看来似乎是看书看到睡着了。她转头望向时钟,发现第一堂课已经结束了。
她轻轻伸了个懒腰,刚才她进入了仿佛突然坠入黑暗洞穴般的深层睡眠状态。
「啊……早安。」
枣背靠着门站在门口,好像已经站在那里有好一会儿了。
「绫乃,你睡得可真甜呢。有作了什么梦吗?」
「……没有,我好像睡得很沉。」
绫乃在这个世界中并不会作梦,因为在这里所称的现实,对她而言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梦境」世界,以致她总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正在作一场十分漫长的梦。
只不过,这并非是一场恶梦。
她当然没有忘记自己正在接受「惩罚」。然而,她既不讨厌与这个世界的人类有所往来,也不排斥以人类的身分在这里生活。
「有什么事吗?如果是要找佐原老师的话,她刚好出去检查校内的水龙头喔!」
「我只是在前往会议室的途中,顺道进来看看罢了。接下来老师们好像要问我一些有关驹江老师的事,光是用想的就让我觉得心情有点沉重……」
「……我昨天也被老师们追问了一番。虽然没有讲到什么重点,不过感觉上好像也没差,他们说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
「真的吗?那么说,我也不用太过在意罗……」
自从那起事件发生以来,已经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校园里也总算是逐渐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总觉得自己似乎也很久没有跟枣聊天了。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绫乃向学校请了几天假,跷课的情况也变得比往常更严重。
「我不会向老师们提到关于那扇门……以及『YOMIZI』的事。」
「……枣,谢谢你。」
这起事件基本上已经因为驹江身亡,以及学生们陆续清醒而画下句点。在警方所发表的声明稿当中,指称驹江被一名神秘少女带走之后便行踪不明。至于学生们身陷沉眠状态的现象,则被警方视为另一起事件而深入调查中。
在校园里,最后只留下一则有关『YOMIZI』将驹江带走了的谣言。
遭到驹江袭击的枣,明明花了比任何人都还要长的时间接受警方的侦讯,但她始终没有开口向绫乃他们询问以梦神及「非存之门」为首的一切谜团。
「……驹江老师的事情用不着隐瞒也无所谓吧?」
绫乃默默点头。那起事件发生之后,就在绫乃思索着究竟要如何让警方知道驹江所犯下的杀人罪行之际,警方已经提前一步在他住的公寓里找到日记本。据说那里面详细记载着他决定动手杀害情人的详细始末,而警方自然也依照这条线索重新审视一年前的「与美岛千鹤」坠楼事故。
「绫乃对驹江老师有什么看法呢?」
「虽然他有点烦……但基本上我并不讨厌他。」
这是绫乃的真心话。虽然驹江平常老爱对她说教,不过绫乃认为他绝不是什么坏人。说穿了,他也只是没能在紧要关头坚定自己的意志,以致不仅亲手将情人给杀害了,还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恶梦夺走生命。
之所以会留下那本记载着自身罪行的日记,或许是因为在他的内心里抱持着希望某人能够发现这本日记的愿望吧?
「我也不讨厌驹江老师,虽然先前遭到他的攻击……但是,我现在仍然认为他是一名好老师……」
接着两人之间是一阵沉默,枣突然抬起头看着时钟。
「我差不多该走了。」
绫乃猜测枣大概是感到迷惘吧。她不晓得当自己被问到对驹江有何看法时,究竟该如何回应才好。现在看来,她八成已经决定要诚实说出自己的感受吧。
「对了,枣。」
她开口叫住了正要离开保健室的枣。
「思?有什么事?」
「那个烂人在干什么?」
「……谁?」
「就是直人那个烂人啦。」
「咦……你说岸杜同学吗?他和平常一样在教室上课啊……不过,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困就是了。」
「……这样啊,谢啦。」
枣走了之后,绫乃虽然再次翻开书本,但却连一行字也没办法专心阅读。
这几天她一肚子火,因为自从那起事件正式落幕之后,直人便一直躲着她。他到底是如何看待先前说好的那个「承诺」的?在亲口许下承诺的那个晚上,自己是抱着多么认真的心态、而内心又是多么担心受怕,那个烂人是否曾经好好的想过啊?他能了解当他开口说出『我知道了』这四个字的时候,自己有多么高兴吗?那个烂人真的是够了,到底打算烂到什么嘛……
「绫乃……」
「吵死了,给我安静一点好不好!」
「……好吧。」
一时间鸦雀无声。
绫乃倏然抬起头来——赫然发现脸上贴满0K绷的直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模样看起来固然令人觉得心疼,但绫乃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同情他。加上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被他吓了一跳,让她更加生气。
「你的伤口已经痊愈了吗?」
「早就好了啦,烂人。大概三天前就没事了。」
她一边将头撇向一旁,一边开口回答。要是他肯再早个几天过来关心她的伤势,她本来还可以跟他多聊一些事情的。不过,现在却是连他的脸也不想看到。
「呃、是吗……」
「烂人,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嗯……我想说过来这里小睡一下,但是在那之前……」
他又作了关于(王国)的恶梦。不过,他不打算当个只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害怕的懦夫。
「是吗?那容本人先行告退了。如果有得选择的话,我可不想跟烂人呼吸同一个空间的氧气啊。慢慢睡,祝你一觉好眠啊,烂人!」
她用力阖上书本,准备起身离开——不料手腕却突然被紧紧捉住。
那张贴满OK绷的脸近在咫尺。被直人由正面这么一凝视,绫乃整个人顿时动弹不得,只觉两边脸颊都热了起来。
「干、干嘛?」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我觉得自己不能就只是继承老爸的宿命,然后遵守与你之间的承诺……或者该说光是这样还不够。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你愿意听我说吗?」
绫乃好不容易才闷不吭声地点了个头。被他这么近距离地定睛注视,让她感到十分难为情。
「我决定分别对你以及我自己许下另一个承诺。」
直人以一脸和平常判若两人的认真神情说道——绫乃觉得现在的他看起来有点像他的父亲。
「老爸究竟因何而死,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另外……」
他轻轻伸出双手搭在绫乃的双肩上,她的心跳速度顿时加快。他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呢?她垂下了目光,等着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将你送回原来的世界。」
就在那一瞬间,绫乃愣住了。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对方要将自己送回原来世界的这个「承诺」。自己是因为接受「惩罚」才会滞留在这个世界的,对她而言,置身于此地就如同作了一场漫长的梦——而梦醒、回归祖国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只不过,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无法由衷喜悦地接受这个结果,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不好吗?果然还是有点奇怪吗?」
直人突然换回一脸没志气的表情。绫乃见状,唇畔同时溢出了叹息与笑声。
大概还得等上好一阵子,自己才有办法对他说出此时在她内心里的想法吧。搞不好永远都没有机会告诉他也不一定。
「一点也不奇怪……我知道了。」
直人突然摇摇晃晃地倒退了几步,然后全身虚脱似的跌坐在床上。
「你、你怎么了?」
「刚……刚刚太过紧张……所以一放松后,全身就跟着没力了。」
绫乃强忍着即将冲出口的爆笑声,直人则是大大打了个呵欠,看来睡意已经找上门来了。
「快点睡吧……你昨天又作了(王国)的恶梦吧?」
「呃,嗯。」
现在他应该连跟自己对话都觉得很难受才对,绫乃佯装坐回椅子上看书。接着,只听到病床旁边那层用来当作隔间的布帘被拉起,之后保健室里便悄然无声了。就在绫乃猜测直人应该已经入睡,正准备起身之际——
「绫乃,谢谢你平时的关照。」
却被这声突然传出的致谢给震得停下了动作。
(……他早就知道了吗?)
她马上就打消这个念头。毕竟直人并不是那种直觉敏锐到足以察觉绫乃平常作为的人——按照常理来说的话。
规律的轻浅呼吸声开始传来。她放轻脚步,走到洗手台旁边将手帕沾湿,再慢慢走到病床边,然后悄然无声地钻过布帘的缝隙。
她在病床旁边坐下,将微湿的手帕摆在直人的额头上,随后伸手握住直人那只垂在病床外的手掌。自从她猜测他可能开始受到(王国)的恶梦侵扰开始,每次只要他跑来保健室睡觉,她便以这种方式来帮他。
一度被贬到(王国)的梦神们,被迫非得过着遵守那个世界规范的生活不可,而其中一条规范就是服从王族。梦神们似乎仍将遭到放逐的绫乃视为王族成员,只要她伸手触摸直人身体的某个部位,身处恶梦中的梦神们好像也能跟着感受到她的存在,结果会导致梦神们等于是将「惩罚」加诸在王族成员的身上——这也正是直人得以安然入睡的原因。
几乎没人知道在他睡着的这段期间,她会像这样一直待在身旁陪伴着他。由于每次一发现他即将清醒,她便会急忙闪身回到窗边,因此她也认定直人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只有在上周他作了有关于『YOMIZI』的那场恶梦时,差点事迹败露而已——
绫乃一边看着他的睡相,一边心不在焉地陷入沉思。现在仔细想一想,『YOMIZI』还真是一个奇特的梦神,它简直是强得不像话。既然拥有能够一口气将数十名人类拖进恶梦里的力量,照理说应该从更早前就会显现出些许征兆才对。它给人一种仿佛是因为某种契机,才得以突然变得如此强大的感觉。
话说回来,在即将把它逼进黑色门扉的另一端之前,它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听起来「红色眼珠」似乎是它由某人手中获得的。原本以为那只是一句谎言,不过以它当时的状态而言,应该已经没有留下足以编出谎话的智慧才对。
(「获得」……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这时候,直人摆在床头的那支手机开始响起来电铃声,他被吵得用力皱了下眉头,才又继续睡,再不快点接电话,直人搞不好会被这阵手机铃声给吵醒。
她抓起手机走到布帘外面,急忙打开掀盖,准备按下红色通话键。
一股寒意顿时窜上了绫乃的背脊。
「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
这四个字充满了手机整个画面。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通话键,然后将手机贴到耳朵旁边。
「……是谁?」
只听到一阵仿佛狂风吹袭般的刺耳声音从手机传来,绫乃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意会过来那其实足来电者的呼吸声。
「你到底是谁?」
『…………刚才……』
虽然听起来既低沉又模糊,不过很显然是名女性的嗓音。
「你正在思考着有关于我的事情,对不对?』
一阵喉头震动声响起,对方发出了骇人的低沉笑声。
「红色……眼珠?」
『真亏你们有办法封印住那名老师所创造出来的梦神呢。』
「你知道『YOMIZI』?」
『……因为它十分渴求力量……所以,我便将我的一部分赏赐给它。』
绫乃回想起那对绽放出红色光芒的眼珠,原来那真的是「从别人身上获得」的东西。
「你……也是梦神吗?」
接着是沉默,一阵呼吸声再度敲击鼓膜。绫乃突然发现在这阵呼吸声的背后,还夹杂着其他的声音。
『岸杜孝臣就跟现在的你一样,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对方彷佛刻意岔开话题似的说了这句话,绫乃将手机的通话音量提高,闭目凝神细听。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将会逐渐走向破灭。』
对方再度保持沉默。这时候,绫乃清楚听见了一阵不同于呼吸的声响。
当……当……当……
这阵响亮的警告声——是平交道!
「你在现实世界当中,对不对?……不对,应该说你人就在这座城镇里,我说得没错吧?
对方以远超过先前的音量放声大笑,那是一阵有如首次听见的野兽嘶吼声。
『我啊,可是无时无刻都在注意着你们呢!』
对方边笑边这么回答。
『记得转告那名少年啊。』
「等一下!我话还没……」
电话已经挂断了。虽然绫乃立即调阅来电号码,不过,手机却没有留下有关于这通电话的任何记录。
(……「红色眼珠」。)
操纵『YOMIZI』、杀害孝臣的幕后黑手——如今已经将直人锁定为下一个目标。
(我啊,可是无时无刻都在注意着你们呢!)
真正的敌人就潜伏在他们的身旁。
绫乃手握直人的手机,一脸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后记
大家好,我是三上延。至于首次见面的读者大人们,也请容我说声初次见面。
这次推出的是一部以梦境为主题的小说。
而促使我联想到这个主题的契机,乃是因为我本身时常梦见相当可怕的恶梦。我个人经历过的这类体验,其实多少也反映在小说的情节主轴当中。顺带一提,「头戴细长避雷针,漫步于下着大雷雨的平原当中」是最近出现在我梦中的光景。若是单以我个人的标准来看,这算是够和平安稳的一场梦了。
我既未时常面对这类可怕的体验,也并不渴望(大概啦)遭遇如此骇人的体验。而且我本来就不太在意梦境这档事,向来也只是抱持着『大家应该都跟我一样,很常作恶梦吧』这样的嗳昧想法。毕竟实在很少有机会和他人谈论有关于梦境的话题啊。
直到前阵子我在跟朋友外出旅行的时候,于享用早餐之际聊起了梦境话题。当我不经意地提起刚才的梦境内容时,只见朋友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僵硬,并且开口对我说道:
「你这种状况绝对有问题……没人像你一样,这么常作恶梦啦……」
经朋友这么一说,我才首度察觉到自己搞不好真的是作了太多场恶梦……
过去之所以从没将它放在心上,是因为梦境总是随着我的清醒而宣告结束。
而且也未曾对我在现实生活中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不过,如果情况有所改观的话………这个念头便成了我在创作上的出发点。
最后则是以小说的型态呈现在各位面前,若能让人家都乐在其中,我也会感到与有荣焉的。
写到最后一个段落,请容我在此致上谢辞。
从本部作品开始担任插画工作的椎名优老师,感谢您提供如此精美的插画供我使用,我会更加努力地创作出不输给插画的小说情节的。负责编辑职务的鸟居先生,这次也在各方面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例如:截稿……日……期……等等……
同时也在这里向负责校稿、封面设计,以及其他参与了本书出版作业流程的所有工作同仁,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更重要的,是愿意伸手拿起这本小说的各位读者大人们,感谢你们的支持与爱护。
托各位的福,我总算成功地推出了第二十本作品。
目前我已经开始准备撰写本部作品的第二集。我想,搞不好能以超乎自己想像的速度,早日将续集送到各位读者大人们的手中……
不嫌弃的话,今后还请各位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