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她初次相遇,是在他五岁的时候。
那一天,小男孩跟平常一样从幼儿园放学回家,看见一个比自己年长的陌生女孩坐在厨房餐桌旁吃着蛋糕。
「你好。」
女孩一脸笑瞇瞇地向小男孩打了声招呼——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有开口响应对方。
总之,小男孩就是无法喜欢这个女孩。他不希望有不认识的人出现在自己家里。
当天晚上,小男孩的父母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向他说明这个女孩之所以来到家里的原因。
「我们家有个规炬,就是只要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来拜访,就一定会留客人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那她什么时候才会离开呢?小男孩抛出这个问题。
「这一点爸爸妈妈也不清楚。」
不过却只换来了这样的回答。这使得小男孩愈来愈讨厌这个女孩。
从那天开始,跟小男孩有关的许多事情都变得很不方便。小男孩不但得分出一半的卧室空间给她使用,看电视时也无法再随心所欲地只看自己喜欢的节目。
最令小男孩感到不满的则是点心的部分。以往母亲所做的点心全部都是属于自己的,现在竟然得分一半给她。
于是小男孩决定对她来个相应不理。就算她主动开口找小男孩聊天,小男孩不是装作没听到,就是以冷嘲热讽做为响应。但她总是面带笑容,不管小男孩的反应再怎么冷淡,依然会主动走过来跟小男孩聊天。
当然啦,小男孩并不会只因为这种程度的表现就轻易相信对方。由于早就知道她是受自己父母亲的请求,要她尽可能的跟自己好好相处,所以他认定对方只不过是勉为其难地过来找自己聊天罢了。
经过一段日子之后的某天下午。
小男孩在外面玩得很累了,一回到家才发现母亲不在。母亲似乎是出门买东西去了,只见厨房里放着一个盛有长条状闪电泡芙的盘子,旁边还附了写有「这是给你们俩吃的点心喔」这样的字条。
盘子上有两条泡芙。
小男孩当场吃掉自己那一份,接着又理所当然的伸手拿起她那一份点心——小男孩之前曾经用过这种恶作剧的手法,不过事后却被母亲狠狠地责骂了一顿。
正当他准备一口咬下去之际,突然想到了「更有趣」的恶作剧手法。
小男孩决定先把点心端到她面前,告诉她『这是妳的点心喔』,然后再一边秀给她看,一边当着她的面把点心吃下肚。如果她想来跟自己抢的话,只要随手丢到地上就好了。
一想象到她气呼呼的模样,小男孩整个人便感到兴奋不已。
小男孩拿着长条状的泡芙在家里走来走去,但是始终没看见身为这场恶作剧关键人物的女孩。
她既不在卧室里,也不在阳台,就连厕所跟仓库也都找不到她的踪影。小男孩找遍了整间屋子最后又走回位于一楼的日式房间。正当他感到不知所措之际,突然发现在落地窗外面有道身影动来动去。
原来她在庭院里。
只见她打着赤脚,笑容满面地在草皮上跳着舞。每当她改变方向,身上的白色连衣裙裙襬便会如同花朵绽放般飘扬开来。
「吃点心了!」
小男孩打开落地窗朝着她大喊,之所以没喊她的名字,纯粹是因为小男当时还没记住她叫什么名字。
不过女孩没有听到小男孩在叫她,仍陶醉在自己那奇怪的舞蹈当中。
小男孩将长条状的泡芙拿在手上,以五岁的智商思考了一番——在对方压根儿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直接吃掉这份点心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小男孩只好无奈地坐在走廊边缘,等她跳完这支舞。
她一边踩着杂乱无章的舞步,一边在草皮上转个不停。
小男孩看着看着,逐渐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他看着女孩开心的模样,竟然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聊。
突然间,她仿佛电池用尽似的悄然倒卧在草皮上。
「啊……」
小男孩赶紧跳进庭院,快步跑向虚脱倒地的女孩。
「……欢迎、你回来。」
女孩气喘吁吁地对他说道。小男孩傻眼地停下脚步。原来她并不是身体不舒服,好像只是因为过度疲劳才倒地的。
「我抬头看着天空,突然间很想跳支舞。」
小男孩明明什么都没问,她却自顾自地开口说道。他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女生,天空有什么好稀奇的嘛。
「我先前就是朝着天空一直跑,结果跑着跑着就来到这里啰。」
她的目光突然落在长条状的泡芙上。小男孩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把泡芙拿在手中。
「那个是……今天的点心吗?」
「……嗯。」
「你特地拿来给我的吗?」
小男孩原本打算当着她的面将点心吃掉或是丢掉,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打消这个念头。就在他一脸困扰,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份点心才好的时候,她却笑着对他说道:
「谢谢你,不过这份点心给你吃吧。」
他十分讶异地张大嘴巴。因为小男孩压根儿想象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
「妳不要吗?」
「其实我很想吃,它看起来就一副很美味的样子……但我还是决定给你吃。」
「为什么?」
「因为我最喜欢你了。」
小男孩的背部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女孩子对自己说出「喜欢」两个字。自己明明一直都在恶整她啊!
「……为什么?」
小男孩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问题。
「因为你总是充满活力啊。」
她躺在草皮上如此回答。
「你每天都胞着离开家,然后又跑着回来对吧?我很喜欢站在窗边看你跑着离家回家的身影。光是想象你今天跑去哪里、在外面玩了些什么游戏,就让我觉得很有趣呢。」
直到此时此刻,小男孩才首度察觉到。
自从来到他家之后,女孩就未曾踏出过家门一步。她一直窝在家里面——搞不好今天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庭院。大概是因为原本身体就不好吧。或许她是确认过今天没人在家,才悄悄脱鞋走进庭院的也说不定。
小男孩一屁股坐到女孩的身边,接着将长条状泡芙放在女孩摊放在草皮上的白皙手掌中。
「咦?你吃就好了啦。」
小男孩边摇头边回答。他决定以后都不再抢夺她应得的东西了。
「我刚刚已经吃过了。」
「……这样啊,那谢谢你啰。」
女孩挺起上半身,坐在他的正对面。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记得偶尔找我聊聊天喔……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则是依照约定,每天都静静地等待着小男孩回家。
跟她初次相遇,是在他五岁的时候。
之后他们便一直住在一起,直到男孩满十六岁为止。
第一章鸫
1
总觉得好像有人出声叫着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自己。
置身于漆黑环境中的久世绫乃睁开双眼,依稀可以看见倒挂于天花板上头的日光灯罩。夜晚尚未宣告结束。
(刚刚的声音是……?)
她认为自己并没有听错,不过房里此时一片悄然无声。
她也不认为自己只是作了场梦,因为她绝不可能作梦。
她从铺在木质地板上的被窝当中挺起上半身,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靠在墙边的床铺。只见一名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全身缩成一团、躺在床上。那道背朝着她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忍受着某种痛楚一般。
少年名叫岸杜直人。虽然自己已经跟他同居将近一个月,就连晚上也是睡在同一间寝室里面,但他们俩既非血脉相连的家人,也不是无时无刻都不想与对方分开的恋人。只能说他们之间有着一言难尽的关系。
「直人……?」
没有任何回应。
绫乃缓缓挪动双膝向床铺靠近,接着不动声色地窥视少年的脸庞——那张毫无紧张感可言的睡相让她顿时松了口气。这时,她又听见那半张着的嘴巴传出平稳的呼吸声。
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害我瞎操心了一下。就在她这么想的同时,直人的脸庞突然因痛苦而整个扭曲,一阵呻吟声自他紧咬的牙缝间溢出。
绫乃的双眼立刻如同泼了水似的越发雪亮。看来自己刚才果然没有听错。直人全身如同木棒般僵直,两只手也紧握成拳。她见状立刻以自己的双手轻轻裹住他那持续颤抖个不停的双单。
(……恶梦开始侵扰他了。)
绫乃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状况,才会跟直人睡在同一个房间。他有时会因为恶梦侵扰而夜不成眠,而绫乃所肩负的其中一项职责,就是减缓恶梦对他的伤害。
一阵轻微的声响自绫乃唇畔溢出,那是远比少年的呻吟还要尖锐澄澈的声音。起初只不过是毫无变化的单一音色,后来逐渐有了高低起伏。旋律随之形成,音色的的种类也开始变得多彩多姿。
她静静地哼起了一首歌。
这是一首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继承的歌曲,具有镇压前来侵扰人类的恶梦的效果。不过绫乃已经不太记得歌词所蕴涵的意义了。
唱着唱着,直人僵直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再度安然躺卧于被窝之中。呼吸也跟着平稳下来。
绫乃这才松了口气。接下来,他应该能够一觉到天亮才对——不过,她立刻又气呼呼地嘟起嘴唇,彷佛是在对感到安心的自己发脾气一般。
「……记得要好好感谢本小姐啊。」
她以沙哑的声音轻声嘀咕着,并伸出食指轻轻弹了直人的额头一下。只见双眼依然紧闭的他微微皱了下眉头。虽然绫乃接着又静静观察一段时间,但看来他已经完全进入熟睡状态了。
绫乃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被窝。
有件事让她十分在意。近来直人作恶梦的次数愈来愈频繁,呈现出来的痛苦模样也愈来愈严重。即便有自己陪伴在身旁,也无法完全抑制住恶梦对他造成的影响。
(为什么呢?)
她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她相信恶梦绝不会纠缠他一辈子。因为这是「惩罚」,目的是为了补偿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所犯下的过错。
所以,遭到恶梦侵扰的现象总有一天会正式结束。
绫乃躺在早已变冷的被窝中,再度转过头注视着床铺。
她本人再清楚不过的,唯有一件事。
那就是当侵扰直人的恶梦结束时,自己也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往后应该也永远没有机会与他见面才对。
「最近——由于发生了不少骇人的案件——所以放暑假的期间——还请各位同学务必注意自己的安全唷——」
2年D班的导师笠原慧子站在讲台上宣布着。她那慢条斯理到极点的声音,听起来着实有种「反正我有说就好」的敷衍感。虽然她似乎并不怎么关心,但绝大多数的学生对她也没有感到不满。只见每个人不是随手将刚刚拿到的通知单或讲义塞进书包里,就是忙着跟朋友聊天打屁,或者玩着自己的行动电话——总而言之,根本没有人在专心听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今天不仅是饭见川高中举行结业典礼的日子,同时也是第一学期最后一次开班会。
「呃——九月分时,会为各位举办第一次的三方面谈——请各位同学务必记得在返校日的时候——将刚刚发下去的毕业志愿调查表缴交回来。」
笠原也不管学生们到底有没有专心在听讲,只是一个劲地继续宣布。
她去年才刚结束教育实习,原本是这个班级的副班导。由于身为班导师的驹江已经「失踪」了整整二个月之久,于是学校便临时指派她担任班导师一职。一般老师碰到这种状况,相信都会觉得压力很大吧。不过众人一点部不担心她会被压力击垮,因为她面对班导这份职务的态度简直马虎到无以复加。
「嗯——那么,第一学期——到此可以说是正式告一段落了吧……?没有问题吧?」
教室内顿时出现一股微妙的沉默气氛。坐在最后一排的仓野枣虽然是少数有在聆听宣布事项的学生之一,不过她还是在经过一小段时间之后,才发现笠原正以求救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看样子,似乎是在征求她这个班长的意见。
个子娇小的枣稍稍伸直上半身,确认讲台上没有任何东西。这表示该发的资料已经发放完毕了。姑且不论大家是否真的有听进去,但说明事项应该也全都宣布完了才是。
「嗯,大概没有问题吧。」
她一开口回答,笠原随即松了口气似地点点头。
「这样啊——那就没问题啰。」
「别连这种小事都问要学生好不好……」
坐在隔壁的男同学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他的长相没什么特色,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两人的目光一交会,枣便急忙移开视线。她还不太习惯这名男同学坐在自己的隔壁。
饭见川高中有在段考结束后调换坐位的惯例,个子娇小的枣几乎不曾坐到中排以后的位置,总是被安排坐在没人想坐的讲台正前方那个位置。这次由于跟其它事情扯上关系,导致她坐到了最后一排。
「那么,班会结束。大家再见~~」
笠原边打呵欠边丢出这句话以宣布班会结束,接着便径自转身离开教室。整间教室顿时变得闹哄哄的,直人立刻起身走到教室最前面。
「绫乃!」
他一叫出这个名字,整间教室立刻陷入一片鸦雀无声的状态。只见最前排的位置,有一名体型修长、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的少女正准备起身。她——久世绫乃连头也不回,就这么快步走出教室。
「啊,等一等啦,喂!」
全班同学不发一语地目送直人随后追赶而去的背影。等到两人都离开教室之后,所有人才像是从紧张状态中获得解放一般,同时叹了口大气。
「……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啦?」
坐在直人前面位置的金发男同学开口询问枣。他是轻音乐部的山中,跟直人处得还不错。
「天晓得……我也是完全摸不着头绪啊。」
直人跟绫乃是一对青梅竹马,平常也总是一起行动。不同于脸蛋虽然可爱,行事作风却是既强硬又目中无人的绫乃,直人总给人一种傻呼呼,又很容易受他人影响的感觉。或许是由于两人的个性刚好互补,因此他们从来没有吵过什么大架。班上的同学也很自然而然的就会将他们俩人联想在一起。
但是自从半个月前开始,绫乃的表现就变得有点奇怪,感觉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而且还一直刻意回避着直人。就算直人找她讲话,她也一概加以忽视;只要直人一靠近,她便会马上退开,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连枣现在所坐的这个位置,其实原本也应该是绫乃的坐位才对。虽然她在换坐位时,抽中了这个位于最后一排的坐位,不过当她一发现这个位置就在直人旁边后,便立刻跟枣交换坐位。
这股显然不太对劲的气氛,搞得周遭众人也跟着提心吊胆了起来。
「原来连仓野同学也不晓得啊。」
山中开口说道,枣则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直人与绫乃两人都是枣的「朋友」。
就算枣询问绫乃,她也只是含糊其词地带过。然而对于两人失和的原因,枣心里大概已经有个底了——
「岸杜究竟追到哪里去了啊?」
一名体格魁梧、看起来就是运动社团成员的男同学加入了对话。他名叫永田,是山中的麻吉。
「这下子午餐该怎么办?」
他们三人原本约好要一起吃午餐的样子。山中从坐位上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永田的肩膀一下。
「……我猜他八成不会这么快回来吧。咱们还是先走好了。」
两人分别对枣简短说了声再见之后,便径自转身离开教室。逗留在教室内的学生已经不多了。枣走到绫乃的坐位旁边,只见她桌上放有一张印着「毕业志愿」等字样的调查表,是刚才开班会时发下来的数据表。
(啊……)
枣伸手拿起那张表格。绫乃大概不是忘记带走吧,枣猜想,她八成是刻意留下这张调查表的——因为对她而言,这只是一张「没有必要」的东西。
「小枣,妳怎么啦?」
她猛然抬起头来,只见四、五名女同学聚集在教室门口直盯着她瞧。
「我们要去站前商店街那边吃冰淇淋,小枣要不要一起来呢?」
伊丹香奈开口说道。
「对不起,我还得到社团那边去开个会。」
「这样啊。那等妳开完会之后,记得传个简讯过来喔?搞不好那时候我们还在站前商店街呢!」
「嗯,我知道了。」
等她们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之后,整间教室就只剩下枣一个人。依旧是开启状态的窗户,还有排列有点不整齐的课桌椅。空空荡荡的教室看起来有如某种物体褪下的外壳一样。
枣的目光停留在没有书写任何字体的干净黑板上头。即便是现在,她依然可以清楚回想起那扇突然出现在此、又莫名其妙消失不见的门扉。
那是「非存之门」——一扇通往恶梦世界的门扉。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拥有自我意志,名叫「梦神」的恶梦。它们藉由将人类的灵魂拉进恶梦世界,并加以吞噬的方式来获得成长。之后还会设法穿越连接现实与梦境世界的「非存之门」,闯入现实世界当中。
二个月前,有一个名叫「YOMIZI」的梦神现身,并钻过浮现在这间教室里的「非存之门」。而创造出这个梦神的元凶名叫驹江,是枣等人的前任班导师。
直人则是挺身对抗「YOMIZI」的战士.他是一支被称为「守门之民」的族群后裔,而他们家在这个族群当中又肩负着「守护者」的职务。据说「守护者」必须全力阻止梦神出现,并守住梦境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界线。
他在绫乃与枣的帮助下,使用岸杜家代代相传的黑色钥匙-莫斐斯,将梦神封印在一个被视为梦神流放地,名叫的巨大恶梦中。
「YOMIZI」事件结束之后——大约半个月前,他们一行人又在恶梦的游乐园之中,与一名叫作野木干央的少年所创造出来的三个梦神展开战斗,并成功将它们封入当中。不过在这起事件落幕之后,绫乃整个人就开始变得不太对劲。
这八成跟她所隐瞒的秘密有关吧。
绫乃并不是人类,她是一名大概在十年前,自踏入现实世界的梦神。这是破坏现实与梦境世界秩序的行为,因此尽管身为梦神之王的女儿,绫乃还是受到了被逐出的惩罚。从那时候开始,她便在这个世界等待罪愆获得赦免的那天来临。
枣心不在焉地俯瞰着绫乃留在桌上的那张「毕业志愿调查表」。绫乃绝口不提自己未来打算在这个世界做些什么的话题,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总有一天得重回。
(以前,我总觉得在这边的生活对我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
在半个月前的事件结束之后,她曾说过这句话。不过幼时不慎离开的她,如今早已习惯了「现实」世界的生活。她绝不可能存有情愿舍弃现在的生活,只希望能够回到故乡的想法才对。对她而言,那个找不到半名熟人——特别是见不到直人的世界,肯定毫无吸引力可言。
不过,直人却迟迟未能察觉到绫乃心中的那份情感。其实直人或许也不想跟绫乃分开,但他似乎打算朝着早日送绫乃回这个方向而努力。于是枣便建议绫乃最好找个机会问问直人,看他心中真正的愿望究竟是什么。绫乃也依言跑去找直人。但在那次谈话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讲过一句话了。因此枣猜想八成是那次的谈话出了什么问题。
「……我为什么不开口问问他们呢?」
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枣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找绫乃问个清楚,但是她却迟迟没有动作。在期末考告一段落、准备更换坐位的时候,枣原本打算找绫乃好好谈一谈,可是绫乃却硬是跟枣交换坐位。在她确定坐到直人旁边的瞬间,便不经意地打消了与绫乃促膝长谈的念头。
枣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只要自己介入充当和事佬,直人与绫乃说不定就可以重修旧好。她自认很善于聆听他人的心声,过去每当班上同学发生争吵时,也常常出面担任仲裁的角色。为了让大家和乐相处,只要有什么事情帮得上忙,她都希望可以尽一份心力。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乐于助人和好的人物。
如今她却不想再做同样的事情。
这不代表她希望他们俩就此交恶拆伙。但是,他们俩平常总是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让枣根本无从介入的氛围。每当看到这一幕,她的内心就会莫名感到焦躁不安。特别是只要直人待在绫乃身边时,注意力就会全数转移到她身上,时常忽略掉枣的存在——
「仓野?」
突然听见有人出声叫自己的名字,害枣吓得差点整个人跳起来。只见直人开门走进教室。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书包确实还留在教室里面。
「妳还没有回家啊?」
「嗯,社团还有会议要开。不过现在距开会还有一小段时间,所以……」
他在讲台前停下脚步,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个……绫乃呢?」
枣姑且开口询问。一看见他那闷闷不乐的表情,枣便立即猜想到他刚才没能够好好跟绫乃谈一谈。
「她回去了。」
直人简短地做出回应。
「是喔。啊,山中同学他们已经先跑去吃中餐了喔。」
「我知道……刚刚永田传了一封简讯给我了。」
跟之前相较,他们现在的谈话气氛确实变得热络许多。枣觉得直人已经习惯自然而然地主动开口跟她聊天了,最近反而换成是自己在跟他交谈时会觉得有点紧张。以前明明不曾发生过这种状况啊。
「绫乃那家伙到底是怎么搞的啊?」
直人一脸困扰地说着。看样子,他也不晓得绫乃生气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仓野,妳知道些什么吗?」
枣摇了摇头,接着想起刚刚山中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若是换成以往的自己,就算握有一些相关情报,肯定也不足为奇吧。
「这样啊……」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连脚步声与交谈声都听不见,感觉上好像整栋校舍里面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已。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快要传入耳中的感觉,让枣顿时感到坐立难安。
「妳……现在有空吗?」
直人开口询问。
「嗯,如果只是一下下,应该没关系才对……怎么了吗?」
「大概半个月前,不是发生过野木干央事件吗?我有一点关于当时的事情想告诉妳……其实我也很想说给绫乃听,但是她一直在闹别扭,我实在拿她没辄。」
看样子,好像是满重要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直人在这半个月当中,似乎时常露出思考着什么事情的模样。自己原先还一直以为他是在烦恼绫乃的事情……
「……什么事?」
「关于『红色眼珠』的事。」
2
这个主题乐园座落在一片毫无浓淡层次可言的蓝天底下。
虽然每一项老旧的娱乐设施都很勤奋地持续转个不停,但却感受不到任何游客的气息。这里是一个在现实世界中早已不存在的地方——也就是仿照过去位于饭见町郊外的主题乐园。天堂乐园所形成的梦境世界。
在旋转木马旁边的地面上,可以看见一扇横倒的黑色门扉。直人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拖着大象娃娃装走向门扉。娃娃装的头套虽然已经掉落,但露出来的脸庞却完全不像人类。那是一团毫无凹凸起伏的灰色块状物体——也就是梦神。
来到呈现开启状态的门扉前面时,直人差点跪倒在地,只觉得背部不断传来阵阵抽搐般的刺痛感。刚才与数名梦神交手已经使他身受重伤,他打算尽快将几名梦神封入位于黑色门扉另一侧的中。因为他知道再继续拖延下去,自己极有可能会失去意识。
「………………………………子?」
梦神突然发出声音,吓得直人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掌。由于它刚才一点反应也没有,因此直人根本没料到它会开口跟自己说话。
梦神维持着仰躺于地面上的姿势,看样子似乎并不打算做什么垂死挣扎。
「……你……打算怎么处置那孩子?」
这次直人听见原本应为嘴巴部位的圆孔,传出了一句清晰明确的话语。
「那孩子……?」
「就是我们的儿子……野木干央啊。」
干央是直人妹妹的同班同学,他将自己创造出来的梦神当成家人,与它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这个具备领袖位格的梦神,负责扮演的就是「父亲」的角色。
「你……很担心他吗?」
直人觉得很惊讶。他一直认定对梦神而言,「父亲」只不过是一个角色罢了。而且它们也只是为了求生存,才会利用身为人类的干央。
「……拥有情感的梦神,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存在吧?」
「呃,话是没错啦……」
直人瞄了座落在背后的镜子迷宫一眼,绫乃应该正在里面。她跑进去的目的,是为了关闭那扇连接现实世界的「非存之门」。
绫乃虽然也是梦神,却拥有和人类同样的情感。若单纯就这层意义而言,梦神与人类或许没有太大的差别吧。
「怎样,你打算怎么处置那孩子?」
梦神催促他回答。虽然从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它的语气显然十分着急。
此时,干央应该是跟具备他妹妹外貌的梦神躲在这座主题乐园的某个角落才对。直人接下来准备找出他们两人,将他身旁那个梦神也送进。可是,在完成任务之后——
「就只有将梦神送进,算得上是我非完成不可的任务。」
直人如此回答。干央创造出来的几名梦神虽然夺走了多条人命,但他相信那应该并非干央本身的心愿才对。
「……除此之外,我不打算对人类采取任何行动。」
他自认已经清楚表达不准备追究的意思,梦神闻言后却睁大那双红色的眼睛。
「你打算放任那孩子不管吗……」
这阵听起来十分惊恐的声音,令直人感到万分不解。
「咦?」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这件事非常重要。」
梦神接着说道。
「蹭经一度创造出梦神的人类,往后也会很容易再度受到恶梦的纠缠……搞不好有一天会再创造出其它的梦神。但那孩子下一次创造出来的梦神,并不一定会如同我们一样,愿意挺身保护他的生活与生命。」
「……所以?」
直人要它继续说下去。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尽快带着那孩子远离这里。这是个梦境与现实很容易混杂在一块的地方,对容易受到恶梦影响的人类而言,这个地方实在太过危险了。」
直人总算搞清楚梦神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下一次出现的梦神可能会动手伤害干央,而这个梦神很担心它的猜测会不幸成真。
当然,身为「守护者」的直人也希望能避免这种事态发生。不过——
(……真的可以相信它吗?)
直人无法判断它是否真的只是在担心干央的安危。搞不好它背地里其实另有企图也说不定。
就在直人犹豫不决之际,梦神再度以焦虑不安的语气开口:
「我愿意将我所知道关于『红色眼珠』的所有情报提供给你以作为代价……对身为现任『守护者』的你来说,这应该算是相当珍贵的情报吧?」
直人听到后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有个名叫「红色眼珠」的神秘人物潜藏于这座城镇中的某个角落,而「红色眼珠」似乎能够赐予梦神们力量。染上鲜红色彩的双眼,正是梦神们接收了这股力量的最佳证据——此外,身为前任「守护者」的直人父亲-孝臣也是遭「红色眼珠」所杀害的。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直人点点头。
「我可以放心把那孩子交付给你吧?」
梦神再次确认着,它好像还无法抹消掉心中的不安。
「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他受到其它梦神的侵袭。」
干央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座城镇。等这起事件完全告一段落之后,自己应该有办法设法劝他搬离这座城镇才对。
「……你知道哪些关于『红色眼珠』的情报?」
直人尽量佯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务必追查出父亲死亡的真相——这是直人担任为「守护者」时,便决定非完成不可的其中一件事情。
「老实说,『红色眼珠』并非她的真名,那不过是个通称……她的本质跟我们不同。无论是什么样的梦神,都绝对无法将她击败……」
梦神彷佛害怕有人偷听一般,以很小的音量说着。明明周遭就没有第三者存在。直人虽然无奈,还是只得将脸颊凑到它的嘴边。
「你所谓的不同,到底是怎么个不同法?」
「完全不同。等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这句话太过含糊,直人完全摸不着头绪。
「那她的外貌有什么特征呢?你应该有跟她碰面交谈过吧?」
「我根本没资格亲眼见到她的容貌……我只跟她简短交谈过几句话而已。」
既没见过她,也不晓得她的真名,双方只是简单的交谈了几句——
「那么到头来,你究竟又知道些什么呢……」
短暂的沉默。直人感受到一股犹豫不决的气息。
「据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一个获得『红色眼珠』的梦神藏匿在这座城镇当中。」
直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你是指这个梦神早已进入现实世界,并非只是潜藏于恶梦当中?」
「没错。」
梦神回答。
「我猜她八成打算利用那名手下进行某种计划吧……如果你决定继续留在这座城镇担任守护者,那我劝你最好提高警觉。我能提供的情报就只有这些了。」
「……妳有什么看法呢?」
直人描述完这段交谈后,开口询问。他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面与枣相对而视。
「嗯……如果真有其事的话,那我认为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是……」
她开口回答。
「……真的可以信任它吗?」
直人也思考过这个问题。那个梦神乃是与「守护者」处于敌对立场的存在,搞不好它只是想要打乱自己与绫乃的行动计划。更何况「红色眼珠」的手下如果真的就藏匿在这座城镇的某个角落,那么过去就算出现过某种征兆,应该也不足为奇才对。
「可是,它给我的感觉并不像是在说谎。」
直人认为那个穿着大象娃娃装的梦神是真心在担忧干央的安危。况且就当时的情况看来,它也没有理由再说谎来欺骗自己。
(如果是绫乃的话,又会说出什么样的意见呢?)
利用她不在场的时候谈论跟梦神有关的话题,让直人心里觉得怪怪的。他虽希望早点跟绫乃重修旧好,却始终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大发脾气。
虽然早已习惯被绫乃的情绪牵着鼻子走,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碰到绫乃这么长一段时间不愿跟自己交谈的状况。他知道半个月前与梦神交战之后,在医院的那场对话是导致两人陷入冷战的开端。但是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并没有说过任何可能引发争吵的话语。只记得两人聊着聊着,她就突然火冒三丈,接着便起身冲出了病房——
「总之,今后还是提高警觉比较妥当。因为对方可能真有什么可怕的企图。」
直人说出了结论。假设真有梦神潜伏在这座城镇的某个角落,那么他非得尽忠职守,扮演好「守护者」这个角色不可。
说的也是……枣跟着点了点头。
「我也会贡献一己之力协助岸杜同学。若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喔?」
「啊……嗯,谢谢妳。」
直人一边移开视线,一边向她道谢。能够听见校内人气排行榜前五名的美少女主动开口说愿意帮忙,让人想不高兴也难。当然啦,直人也知道自己跟她不过是普通朋友,因此这句话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意义.
窗外传来阵阵水声,操场上的洒水器似乎已经启动了。或许是有人不小心被水洒中了吧,只听到随后又传来了欢笑声以及尖叫声。一时之间,直人与枣两人并肩静静的眺望着窗外明亮耀眼的景色。
「岸杜同学暑假有安排什么活动吗?」
枣彷佛自言白语似地开口说道。
「咦?……没有啊。我大概只会窝在家里吧。」
他连想都没想过要安排什么暑假活动。况且他还得挂虑关于梦神的事,因此并不打算离开这座城镇。他猜想绫乃的状况大概也跟自己差不多。
「我家也是,今年没有安排任何家族旅游,所以我应该会一直待在镇上。」
枣眺望着窗外的远方。直人不禁觉得她的脸看起来好像比平常更为红润。
「……你明天有什么预定行程吗?」
她突然改变话题,问起自己的具体行程,直人颇为纳闷。
「明天?没有啊……」
「前一阵子,有个叔叔到我家来拜访,顺道给了我好多张镇立游泳池的门票。你看,我不是加入游泳队了吗?我想叔叔给我票的原因,就是要我拿着这些票去游个痛快吧……可是我又不可能在那种地方练习游泳,正觉得有点困扰呢。而且又不好自己一个人去,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枣偷偷地看着直人的脸。直人则是隔了一小段时间之后,才察觉到对方是在邀请自己跟她一起去游泳池玩。
插图019
直人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枣换上泳装的身影,这幅想象画面让直人的心跳加速。接着他回想起来,依稀记得自己曾听枣提过今年要买件新泳装之类的。不晓得结果究竟如何?她真的有去买新泳装吗?不不不,这件事在这个节骨眼一点都不重要。
饭见町的镇立游泳池去年才刚改建完成,算是这一带颇受欢迎的娱乐场所。暑假期间虽然会冒出一大堆小学生,不过也算是替贫穷的高中生提供了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地点。
「呃,嗯。我是可以啦……」
直人点点头。他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可是……绫乃那家伙会去吗……」
他才刚说出这个名字,枣便一脸惊讶的睁大眼睛。
「呃?咦?妳不是也会邀绫乃一起去吗?」
直人还以为这是枣为了让自己跟绫乃握手言和,才特地策划这一场活动。
「咦?啊……嗯,当然会啊。也得去邀请绫乃才行呢……我待会儿再拨电话给她看看好了。」
「不好意思,还让妳这么费心。」
「别客气,这真的没什么啦!」
直人歪着头疑惑不已。他总觉得枣看起来好像有点心生动摇,彷佛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邀请绫乃的意思——
(想也知道不可能嘛。)
要是只有他们两人一起去游泳池戏水,那根本就和一场约会没啥两样。事实上,确实也有很多情侣们会选在暑假时一同前往镇立游泳池玩耍。在这一带,镇立游泳池算是「身心健康」的国高中生约会时,必定会安排前往的一个地点。
就在此时,直人口袋里传出了简讯铃声。他打开手机一看,发现是永田传来的。永田与山中目前正在站前广场的家庭餐厅吃午餐。
他收好手机,接着抬头一看,正巧瞥见枣将摆在她坐位上的书包挂到肩头。
「我差不多该去参加社团活动了。」
她露出跟往常相较感觉略为僵硬的笑容这么说道。
「我也要去找永田他们了。」
直人走向自己的坐位——原本应该很无聊的暑假,如今确定多出了一项乐趣。
「我等一下再传简讯给你。」
「知道了,那明天见。」
直人停下脚步,目送枣快步离开教室的背影。
3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直人你有什么打算呢?」
半个月前,绫乃向躺卧在病床上的直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如今回想起来,绫乃只觉得自己彻底选错了切入主题的方式。若不讲得更浅显易懂一点,脑筋迟钝的直人压根儿就会意不过来。再加上他当时好像才刚吃完止痛药,整个人显得比平常更加魂不守舍。或许是受到上述因素的影响,导致他很理所当然地……
「啥?妳准备去哪里旅行吗?」
抛出了这么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不是啦,我是指假设我回到的话啦。」
「什么打算喔……」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
「……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才对。我大概还是会继续待在这座城镇吧。」
老实说,绫乃此时心中已经略微发火。她并不想听到这种回答,不过直人基本上也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因此奇怪的反而是提出这个问题的绫乃。
她思索着自己到底该如何发问比较妥当。
「那妳有什么打算呢?等妳回到另一个世界之后。」
不料直人却反过来询问她的想法。
「这、这个嘛……就很稀松平常地融入那边的生活……然后总有一天会正式继任成为的统治者……我想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她支吾其词地作出回应。
「妳对于自己之前住过的那个世界,到底还留有什么印象啊?妳应该还记得很清楚吧?」
「咦……」
她对于孩提时代的事情几乎没什么记忆了。只记得自己时常独自一人待在空旷寂寥的庭院,跟父亲见面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只能在数名婢女的照顾下,过着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
「……那里算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吧。」
她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答案。直人突然露出遥望着远方的眼神,一脸正经八百的表情。
「我现在偶尔还是会想起以前住的那栋旧房子呢。」
他轻声说道。
「我猜妳应该也还记得才对。当时我爸妈都还活着,九识阿姨偶尔会来拜访,水穗还只是个小女孩……怎么说呢,那是一个最能让我感到安心且怀念的场所……」
绫乃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仍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直人却突然对她露出笑容。
「相信对妳而言,一定也是个令妳感到怀念的地方吧?」
她顿时哑口无言,直人完全误解她的意思了。他认定绫乃一心只想要早日重返。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我对那种鬼地方……」
绫乃话说到一半便噤口不语。她绝不可以在这种时候说出气我根本就不想回去那种鬼地方白之类的话。因为自己是统治者的女儿,本来就不应该滞留在现实世界。她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将妳送回的。」
直人斩钉截铁地对她说道。虽然最近几个月以来,经常听见他将这句话挂在嘴边,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她只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只见绫乃踹开椅子猛然起身,整张脸贴到直人的面前。
原本一脸睡意的直人不禁睁大了双眼。
「妳、妳是怎么了?」
「我们都已经相处这么久了,为什么你还是一点都不懂啊?」
明明怒火中烧,绫乃却觉得胸口浮现一股极其心寒的感触。
「咦?」
「你这个笨蛋!大烂人!」
绫乃在直人耳边臭骂他一顿之后,随即转过身快步冲出了病房。
防晒用的大阳伞在早已磨平的人工草皮上映出一道浓厚的黑影。
这里是位于站前广场上一间老旧百货公司的屋顶。只有数张附有阳伞的圆桌散置于屋顶的各个角落,却不见任何点心摊贩与适合小孩子玩耍的娱乐设备。
绫乃坐在一张自动贩卖机旁的圆桌前,手肘拄着桌面,陷入了沉思。除了她以外,现场找不到第二个会在这种炎热的季节还刻意跑到屋顶上休息的客人。
自从在医院对直人发飘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两个礼拜的时间了。从那次之后,她就再也没跟直人讲过半句话。虽然依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时常窝在同一间房里睡觉,不过就算他主动开口找自己讲话,绫乃始终维持不理不睬的态度。
再怎么说,直人未免也太迟钝了。其实只要思考一下,应该就能轻易察觉绫乃真正的心意才对——不过老实说,她并没有单方面责备直人的意思。因为她很清楚没说出真心话的自己其实也有错。
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不安才是导致她一直保持沉默的主因。根据直人的行事作风,一旦她打算与直人和好,他必然会理所当然且开门见山地丢出「妳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搞的啊?」这个问题。
如此一来,她就不得不开口说出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了。
她想知道他的心意究竟为何——他是否真的希望绫乃可以不要回去。
根据枣的说法,直人想必也很希望跟自己在一起。绫乃虽然很想相信枣说的话,不过只要一回想起直人当时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她就感到十分的不安。他但是不犹豫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出「我要送绫乃回故乡去」这句话来。或许纵使自己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的她,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一天。
绫乃叹了口气,从裙子的口袋里面掏出了一支棒棒糖——包装上写着惊艳水蜜桃口味的字样。
对绫乃而言,棒棒糖不只是「最喜欢吃的东西」。正如字面所述,她一天不吃棒棒糖,就无法继续活在这世上。因为「第一项品尝到的现实世界的食物」会对梦神的身体构造产生影响。
而主动将棒棒糖递给才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绫乃的——正是直人。从那之后,绫乃就一直跟他相处在一起。
绫乃一边转动着嘴里的棒棒糖,一边转过身去看了看背后的护栏。此时,太阳正逐渐西沉,防晒用的大阳伞也已经起不了什么遮阳效果了。
就在她心想『也差不多该离开这个地方了』,并伸手准备拿起摆在椅子上的包包之际……
(咦……?)
她颈项上的汗毛突然全数倒竖起来。有某种东西潜伏在这附近。
她提高警觉环视了周遭一圈。在这鸦雀无声的屋顶上,她并没有发现其它人的身影。然而现场却明显存在着一股某人正定睛监视着自己的气息。这令她回想起「红色眼珠」打电话给直人时的情景,这种感觉跟当时极为相似。
绫乃的目光落在通往电梯口的那扇自动门上。在有点肮脏的自动玻璃门的另一侧,依稀可见一抹穿着黑色服装的身影。对方的身高虽然跟绫乃差不多,但肩膀以上却形成一片黑影,导致无法看清长相。
绫乃一边凝视着这抹人影,一边缓缓自椅子上站起身来。她打算先出声叫住此人,看看对方有何动静再说。就在她深吸一口气之际,包包里的手机竟突然响了起来。
绫乃整个人为之一震,脑海中清楚浮现以前透过手机与「红色眼珠」对话时的情景。
她拿出手机,慢慢按下了通话键。
「…………是谁?」
接着她声音略显沙哑地询问对方。
「啊,我是枣啦!」
绫乃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就在同一时间,原本充斥在屋顶上的沉重气息也跟着悄然退去。不知不觉中,站在自动玻璃门另一侧的人影也已消失无踪。
此时只剩她一个人独自待在屋顶上。
「咦?妳怎么了,绫乃?」
「嗯,刚刚……」
绫乃原本准备开口说明的,却又突然噤口不语。
这是一件适合说给其它人听的事情吗?她再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变得不太有把握。说不定只是自己神经质罢了。
「……算了,没什么。」
她改口这么说道。
当天晚上。
岸杜家的餐桌笼罩在一股沉闷不堪的气氛当中。岸杜水穗一脸焦躁不耐地轮流看着默默挪动手上筷子的直人与绫乃。
水穗是小直人三岁的妹妹,她一手包办了这个家的所有家事。即便在绫乃搬进来跟他们同居之后,这个原则依然没有改变。虽然绫乃也具备一定程度的家事技能,不过水穗却丝毫没有让出「主妇」这个职位的打算。
今晚的菜色是酸辣鸡块和红味噌汤。这道加了手工塔塔酱的酸辣鸡块是水穗的拿手好菜之一,她个人对这道菜肴的味道也颇具自信。
但是……今天吃起来却一点也不好吃。
原因就出在这两人身上。或许是因为大吵一架的缘故,在直人出院之后,绫乃始终不愿开口跟他交谈。而近距离目睹这场冷战的水穗,已经再也受不了了。
「我说啊……」
等三人差不多都吃完晚餐之后,水穗终于忍无可忍地对两人开口。直人与绫乃的目光同时落到水穗身上。
「麻烦你们两个差不多一点……晚餐都变难吃了说。」
直人与绫乃一瞬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过绫乃随即又移开了视线。
「……抱歉。」
绫乃压低声音说道。这句话似乎是对水穗说的,而非直人。
「我吃饱了,今天的晚餐非常好吃喔。」
接着她静静拉开椅子,起身准备离开厨房。
「绫乃,等一下。」
直人转头叫了一声。她虽然难得在门口停下脚步,却依旧不肯转过身来。
「仓野有打过电话给妳吧?妳明天应该也会去游泳池吧?」
她的手握住门把,默默站在门前面,最后总算缓缓出声回应:
「……我对枣说得很清楚,那就是我从没讲过『我会去』这三个字。」
丢下这句话之后,她便走回自己的房间。直人则是一边叹气一边交抱着双臂——不过一察觉到水穗的视线,他立刻急急忙忙摆出双手合十的动作。
「我吃饱了。」
「粗茶淡饭而已,感谢赏光。」
互相客气了一番之后,水穗随即站起身。接着手脚利落地将三人份的餐盘迭在一起,端到厨房的流理台去。
「关于我们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啊。」
直人坐在厨房的餐桌前面,开口对水穗说道。
「虽然我不晓得到底是哪一方不对……」
水穗则是一边从厨房走回餐桌前,一边出声说道。
「但是,麻烦哥哥快点设法解决这个僵局好吗?」
「啊,嗯……我知道了。」
直人作出了这样的响应。
若是以前,水穗八成会丢出「请快点把那个人赶出我们家」这句话来。毕竟她一直以来都跟绫乃处不好。现在,即使讲得再怎么好听,两人也算不上是相处融洽。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水穗已经愿意接受绫乃搬进来住的事实。既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当然不希望看到绫乃引发任何纠纷。
当然啦,她始终抱持着观望的态度。一旦发现绫乃企图对哥哥做出什么不知廉耻的行径,她一定会立刻将绫乃给轰出家门。
「对了……刚才野木同学传了封简讯给我。」
水穗边擦拭着餐桌,边对直人说道。
「他在那边过得还好吧?」
「嗯,他要我代他向哥哥问好。」
野木干央的梦神所引发的事件,乃是导致他们兄妹俩收到这封简讯的契机。水穗是在被拉进同班同学干央的「恶梦」当中后,才首度得知名为梦神的异质存在。根据直人的说明,他跟绫乃两人正在合力与梦神对抗。而绫乃也是因为必须与直人连手对抗梦神,才会决定搬过来跟他一起住的。
当然啦,水穗认为直人与绫乃并没有对自己透露所有的详情。特别是绫乃似乎还背负着某种复杂的隐情,但是水穗并不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相信总有一天,两人一定会对自己据实以告。
「……另外,我白天接到一通打来找哥哥的电话喔。」
「是谁打来的?」
「是个女的……不过她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直人拾起头来。
「女的……?该不会是仓野吧?」
水穗摇了摇头。若是枣的声音,她一定马上就能认出来,然而对方的声音却比枣还要低沉平稳一些。
「那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只说『请问岸杜直人先生在家吗』,我回答不在,她就回了我一句『那我改天再打过来』。」
「会是谁呢?」
直人侧头沉思着。看来他好像是真的毫无头绪。水穗原本还以为只要询问哥哥,马上就能得知对方的真实身分。
「……会不会是电访推销员之类的?」
水穗并不这么认为。自从父亲过世之后,他们家就几乎再也没有接过这一类的推销电话。八成是因为经销商也知道这是个没人负责赚钱养家的家庭吧。此外,对方会脱口说出还只是个高中生的直人姓名,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下次如果这个女的再打来,可以帮我问一下她的联络电话及住址吗?」
「……知道了。」
其实用不着直人吩咐,水穗早有这个打算。因为这个打电话过来的女生,给人一种似乎有什么麻烦的感觉,这一点让水穗感到十分在意。
4
一看到混浊的白色天空,直人立即领悟到自己正处于的恶梦当中。
他挺直上半身,先确认一下自己的手脚是否完好无缺。
(……四肢都还在。)
他顿时松了口气。虽然途中便会清醒,但每次一坠入的恶梦当中,总是会遭受一连串不堪回首的痛苦折磨。最近能在梦中维持四肢健全状态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
不过今晚的梦境跟以往截然不同,周遭完全感受不到梦神的气息。
直人站起身,想确认一下自己目前究竟身在何方。
那是一个四面皆由老旧石壁围绕而成的空间,眼前耸立着一座似曾相识的尖塔。看来自己似乎位于中心地带的国王居城中。
这里好像是城堡里的中庭地区。或许是长期没有保养整理的缘故吧,只见地面布满了色泽暗淡的杂草。从直人目前所站的位置望过去,可以看见在远方的墙缘附近,种有数棵弱不禁风的纤细树木。每一棵树的生长状态与叶片色泽都很糟糕,就算形容它们是一片枯木林也不为过。
直人发现,位于最角落的树木后面藏有一扇小小的石砌便门,那扇门同时也是现场唯一的出入口。或许是四面都遭到石壁包围起来的缘故,导致现场的空气十分混浊,完全感受不到一丝微风。总觉得与其说是庭院,倒不如说这里是一座没有加盖屋顶的监牢还比较正确一些。
直人突然瞇起了双眼。
总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眼熟,好像早在很久以前,自己就曾经来过这里一样——不过照理来说,这明明就是他第一次踏进的城堡中啊。
他走到位于「中庭」中心地带的圆盘状大石块旁边。这块大石头大概是被拿来当桌子使用的吧。石块附近还可发现数根从地底破土而出、似乎能够拿来当成椅子坐的小巧石柱。
他弯腰坐在其中一根石柱上,转头重新环视了周遭一圈。先前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此时已化为近似确信的念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呢?
(算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吧。)
突然,直人的脑海浮现绫乃半个月前在病房里说的那句话。
「啊!」
自己曾有过一次目睹这座城堡内部景致的机会——也就是在绫乃前往现实世界当时。如果自己打开的那扇「非存之门」刚好是通往这座中庭的话……
直人惊讶地弹跳起来,直接朝着正前方奔去。等抵达墙边之后,他转身再度环视了整座中庭一圈。
(就是这里!)
石制圆桌位于视野中心,高耸尖塔矗立在左手边,枯木林则座落在右手边——突然间,他的双手掌心再度忆起了那股沉甸厚重的触感。当时打开那扇异常坚固沉重的门扉之后,自己目睹到的就是这幅光景。他依稀回忆起绫乃坐在那张圆桌前面的小小背影。
之后的记忆就变得十分模糊了。直人猜想,绫乃大概就是从此处穿越门扉,不小心抵达岸杜家的吧。也或许是直人出声叫她,主动邀她前往现实世界的也说不定。
自从得知绫乃是梦神之后,直人心中一直存在着一股罪恶感。要是自己当时没有打开那扇「非存之门」,绫乃也不至于遭到被放逐的命运,而这个念头正是促使直人下定决心要「送她回故乡」的主因。
(……她过去一直都生活在这种鬼地方吗?)
此处根本不止是安静,而是个阴沉又寂寥的地方。这里当真是绫乃一心想要回来的地方吗
耳边突然传来了树枝遭到踩断的清脆声响。直人诧异地往树林方向望去,不知何时,便门旁边竟出现了一名人高马大、以一件黑色斗篷罩住全身的男子。
「啊……」
此人乃是统治所有梦神的国王——也就是绫乃的父亲。直人这才领悟到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正是这名梦神召唤自己前来的。他以前也曾让直人做过幼年时期的梦,这次或许又是想要传达什么讯息给自己也说不定。
直人仿佛受到吸引一般,缓缓朝着国王走去。
梦神隐藏于斗篷底下的嘴唇缓缓动了起来。直人屏气凝神地等待对方即将说出口的话。
「咦?怪了?」
直人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梦神之王和城堡中庭都已完全消失无踪了。自己则是起身坐在床上,定睛凝视着眼前的墙壁。
窗外早已一片明亮。
「天亮了啊……」
结果还是没能搞懂那个关键场面所代表的意义。之王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呢?
「……你作恶梦了吗?」
绫乃的声音突然传入他耳中。此时的她背对着直人,横躺在尽可能与床铺保持最远距离的被窝里面。由窗帘缝隙透射而入的阳光,在木质地板上形成了一条白线。看起来有如将两人隔开的分界线。
「不……那并不是恶梦。」
「是吗?」
她始终不曾转身面向直人,但是好像也没有要起身离开房间的意思。
「不过,是关于的梦。妳爸在梦中现身了。」
绫乃那只穿着短袖衬衣,露在被窝外的白皙肩头顿时猛然一震。
「他……说了什么吗?」
「他看起来好像有话要说,不过在他说出口之前,我就醒过来了。」
已经很久没有跟绫乃持续聊上这么多句话了。直人犹豫着是否该告诉她关于那座中庭的事,但最后还是决定作罢。因为他觉得绫乃八成不会喜欢这个话题。
「……妳今天会去游泳池吗?」
绫乃没有回答。不过直人不愿轻言放弃。那幅寂寥的中庭景象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过去坐在那张圆桌前的年幼绫乃,与此时映入自己眼帘当中的背影,已经在脑海深处重迭在一起了。直人心中不禁产生了不希望放她独自一人的念头。
「妳要来喔,我们会在老地方等妳。」
直人再次叮咛道。
「……绫乃还是没有出现呢。」
枣这么对直人说。
两人站在位于车站正前方的喷水池旁边。虽然大家平常习惯约在这个地点碰面,不过由于上方并末加装遮阳篷,所以盛夏时节这里总是热得要命。
「我原本还以为她会准时现身的说……」
直人有点遗憾地说道。枣抬头看了一眼设置于车站大楼顶端的时钟,现在距离约定碰面的时间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而且一到午后时段,日照也变得愈来愈猛烈,直人从刚刚开始就不停的伸手擦汗。看样子,他似乎不太受得了这种炎热的天气。
「岸杜同学,你要不要到有屋檐的地方去休息一下呢?我在这里等她就可以了。」
枣战战兢兢地提出这个建议,她怎么也无法开口说出『就我们两个去就好』这句话。直人始终认定是他们三个要一同前往,绫乃若是再不现身的话,这场约会八成会宣告中止吧。
其实她原本就觉得自己不该有试图去邀直人约会的念头,这么做等于就成了介入直人与绫乃之间的第三者。但他们两个明明都是自己的好朋友——
「……我们两个先过去好了。」
直人突然轻声嘀咕着。
「咦!」
枣吓了一大跳。
「你不打算直接回家吗……绫乃没有来喔?」
「现在回去也太可惜了吧,反正都已经特地来到这里了。」
直人一边说着,一边踢开自行车的停车架,脚一跨便坐到坐垫上。
「况且绫乃她搞不好随后就会直接到游泳池来找我们啊。」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也没错。枣只觉得整个人的心情瞬间开朗了起来。
「嗯,说得也是。那我们走吧,岸杜同学。」
她走在直人前方,准备朝游泳池前进。很担心自己脸上会不会露出太明显的笑容。
「啊,仓野。妳等一下。」
直人骑着自行车超到她前面,随即停了下来。
「不嫌弃的话,要不要坐我后座?从这里走路去还满花时间的。」
「咦……」
枣的心跳开始加速。她从来没有被男孩子骑自行车载过的经验,光是想象男生骑自行车载自己在路上奔驰的景象,就让她感到十分难为情。
「可、可是……这样我会过意不去耶。」
「没关系啦……啊,我忘了,妳是不是对自行车很没辄?」
枣不会骑自行车。她从小时候开始,无论再怎么练习还是学不会——但那仅止于自己试图骑上自行车的状况。
「对我而言,双乘一点都不成问题……但是,真的可以吗?」
直人仿佛在催促她赶紧坐上来一样,伸手轻轻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
于是枣便将塑料大手提袋挂到肩头,轻轻坐上自行车后座。近看之下,枣才发现身穿短袖衬衫的直人,背部其实比她想象的还要厚实许多。她一时不知道该抓什么地方而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战战兢兢地伸手轻轻攀住他背后的皮带部位。
自行车逐渐加快速度,沿着站前道路直奔游泳池。
「……仓野,妳还真轻呢。」
面向前方的直人不经意地丢出这句话来。
(啊……)
枣一听之后猛然倒抽了一口气。用不着开口询问,她也知道直人是拿她跟谁比较。相信他至今为止一定有无数次载着绫乃满街跑的经验。难怪现在明明载着身为异性的自己,他却始终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行经有点落差的地段时,车身轻轻弹跳了一下。
「抱歉,妳还好吧?」
直人边回头边询问。
枣则是默默点了点头,接着伸长双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身体。
5
直人换上泳裤后,从更衣室定到了游泳池畔。在饭见町镇立游泳池当中,除了正规的五十公尺泳池之外,还附有懒骨头飘飘池以及滑水道。比起公共设施,这里更适合称之为一座小型主题乐园。
或许是才刚放暑假的缘故,来戏水的人还不至于多到难以下水游泳的程度。
直人坐在摆设于五十公尺游泳池畔的板凳上。跟挤满了小学生的滑水道区域相比,这里显得安静许多。他跟枣约好要在这里会合。
直人将手机用毛巾包裹着,带了进来,因为他猜想绫乃搞不好会打电话跟他联络。
(绫乃那家伙到底跑哪去了啊?)
她比直人还早离开岸杜家,所以直人原以为她是跑回家里去拿泳装。虽然他有传了封简讯,告诉她自己跟枣已先行抵达镇立游泳池,不过她仍未捎来任何回复。
「……这不是岸杜吗?」
一听见这阵耳熟的声音,直人忍不住拾起头来。
「咦?山中,你跑来这里干嘛?」
站在眼前的是跟自己同班的山中。他压根儿没料到会在游泳池畔遇见同学。当然啦,昨天在家庭餐厅听那边打屁聊天时,他并没有向山中提及自己今天要来游泳池戏水。
「咦,原来你跟我们毫无关连,是自己跑来这里玩的啊?未免也太凑巧了吧……我是刚刚才被永田打电话找来的。他说剑道社所有二年级的成员都要来游泳池戏水,叫我跟着一起来。」
「这算什么啊?山中跟剑道社应该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他平常总是窝在轻音乐社弹吉他。两个社团的方向性根本就是南辕北辙嘛。
「我也摸不着头绪啦。反正我刚好很闲,就一起过来啰。」
就在这时候,直人察觉到游泳池里面的女孩子正偷偷瞄着山中。他那堪称俊俏的容貌,酐上看来或许纤瘦,实际上却十分结实的体格,确实相当引人注目。
而且直人大概也已经看出个中详情了。包含永田在内的剑道社所有二年级成员,统统都没有女朋友。他们肯定是在上午的练习结束之后,瞎起哄地提出了前往游泳池泡妞的计划——毕竟现在正在放暑假嘛。
话虽如此,这群色鬼又对自己很没有自信。他猜山中八成只是他们叫来扮演泡妞的诱饵角色罢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山中……你还真可怜。)
不同于抢眼的外表,山中实际上是个寡言又稳重的男孩子,相信他本人应该一点也不想泡妞才对。直人打算等事后再找机会好好责备一下永田。
「对了,岸杜是跟谁一起来的啊?」
「跟仓野啰。」
山中一睑讶异地挑了挑眉毛。
「哦,约会是吧?」
「想也知道不可能嘛。原本绫乃也预定要跟我们一起过来。」
「结果你们两个还是单独前来,不是吗?」
「话是没错啦……但我想仓野应该也不会当它是一场约会才对。」
「这句话是她本人说的吗?」
直人顿时哑口无言。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刚才开始,枣的态度就显得跟平常不太一样。那是一种看起来好像很难为情,或者该说是不好意思的态度。之前他因为满脑子都在想着绫乃的事,所以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自己的确是与枣单独前来这座游泳池戏水没错。
一想到这里,直人只觉得先前的从容彷佛作梦一般,整个人瞬间紧张了起来。在家庭餐厅那边打屁聊天时,他并没有向山中提及自己今天要来游泳池戏水。
「岸杜也是被永田挖来的吗?」
这句话更是令直人倍感惊讶。
「什么?连永田也跑来了啊?」
「……虽然我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讲这种话。」
山中以一脸正经八百的表情对直人说着。
「但是岸杜,你应该多用点心思去体会身边那些女孩子的心意才对吧?」
「咦?」
就在这时候,永田那副魁梧的身躯猛然挤进两人之间。
「啊,找到了、找到了!告诉你们,我刚刚在那边看到了仓野同学!她独自一个人在那边走来走去,果然有够可爱的!简直是可爱到爆.而且她真的是个名不虚传的隐性巨乳……咦?」
他滔滔不绝地讲到一半,这才微微侧过头,直盯着直人的脸瞧。
「……咦?岸杜,我有找你过来吗?」
「水田,咱们走吧。」
「咦?为什么啊?」
「岸杜,抱歉打扰到你了。我们先走啰。」
山中拉着永田离开了现场。
独自留在原地的直人则是侧头感到不解。山中那番话令他耿耿于怀——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岸杜同学?」
背后有人叫了自己一声,直人立刻回过头去。
只见身穿朴素竞赛用泳装的枣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的个子虽然娇小,手脚却格外修长纤细,锁骨附近留有一道淡淡的日晒痕迹。泳装更加倍强调出她那身凹凸有致、超乎想象的迷人曲线,使她看起来充满了女性魅力,跟平常可说是判若两人。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这里面比我想象的还要宽敞,害我不小心迷了路。」
「没……没关系……」
由于过度紧张,直人只能任由视线四处飘。枣则是有点困扰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那个……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怎么可能奇怪嘛。直人连忙摇了摇头。
「一点也不奇怪。那个,我觉得……妳很可爱。」
这句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语,让枣听了之后满脸通红。
「谢……谢谢夸奖。」
两人就这么忸忸怩怩地杵在原地,彼此对看了好一阵子——最后枣大概是再也受不了这股沉默的气氛吧,只见她突然拾起头来,主动牵起直人的手。她那略带沁凉的纤细手指,轻轻勾住了直人的手指。
「我、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吧。」
她带头领着直人朝懒骨头飘飘池那边走去。
插图034
懒骨头飘飘池就围绕在小孩专用的圆形泳池外侧。只要别把兴高采烈地放声大笑并游过自己身旁的小学生放在心上,这里倒也算是一座能够悠闲戏水的经典泳池。为了追上以双脚踢水缓缓游动的枣,直人也跟着在水中慢慢往前游。虽然从前面看的时候根本无法得知,但实际上枣的背部肌肤裸露面积远比直人所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
「早知道就该顺便带颗球过来玩才对。」
「嗯……说得也是。」
直人一改用仰泳姿势,天花板的照明设备随即照得他视野一片模糊。原本是为了避免自己一直盯着枣看,才想出这个方法的,不料他的肩膀却突然被人扣住,整个人也顺势被压入了水中。
「呜哇?」
他边口吐气泡边急忙从水底探出头来,枣则是一脸笑瞇瞇地注视着他。
「妳这是做什么啊?」
「岸杜同学,你留下太多可趁之机啰。」
她轻笑一声后,从他身边游开。即便只用双脚轻轻踢水游着,她的动作依然十分流畅。虽然直人看了之后相当佩服身为游泳社成员的她,但同时也觉得任由她戏弄的自己实在蠢到不行。于是直人心生非报仇不可的念头,拚命拨水追了过去。
(……这种状况……果然就是所谓的约会吧?)
此时脑子里有另一个冷静的自己轻声说道。之前山中说的话再度闪过脑际——你应该多用点心思去体会身边那些女孩子的心意才对吧?其实直人并不认为自己没意识到周遭女孩子的心意,他反倒担心会不会只是自己在自作多情而已。虽然现在他跟枣走得很近,但他脑子里完全找不到『她其实很想跟自己交往』之类的想法。他始终相信,在一心希望与她交往的众多男孩当中,一定有人比自己更适合当她的男朋友。
(咦……?)
现在回想起来,山中说的并不是「枣的心意」。他那句「身边那些女孩子」并不只是单指枣而已,或许连绫乃都算在内也说不定。自己确实不太清楚绫乃的心意为何。要是他能够用心的去了解一下,这种冷战状态肯定不会持续到现在仍然不见好转的迹象。
(绫乃那家伙结果还是不打算过来吗……)
「……岸杜同学?」
枣逆流游回到在不知不觉当中,停步伫立于原地的直人身旁。
「抱歉……我把手机丢在那边忘记带过来了。」
直人将手机遗留在刚刚坐的板凳上。他一说完,枣的脸上顿时掠过一丝阴霾。或许她也想起了绫乃的事吧。
「我回去那边看一下。」
直人说着起身离开了游泳池。
虽然直人说不用,结果枣还是跟着他一起离开游泳池。两人走回板凳旁时,直人的手机也刚好响起了铃声。
「啊,有人传简讯给我。」
搞不好是绫乃传过来的也说不定。直人拿起包在毛巾里面的手机,打开刚收到的简讯。
「……是绫乃传来的吗?」
站在他背后的枣开口询问。
「不是,是我妹发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封简讯既没有标题,就连内容也十分简洁。
『昨天那个女的又打电话过来了。她好像很希望哥哥能马上跟她联络,她叫鸫。』
这名女子大概没有透露自己的姓氏吧。只见简讯后面还附上了电话号码。以电话号码前面的外县市区码看来,她似乎就住在饭见町。
「好像有人打电话找我……等我一下喔。」
既然对方愿意留下电话号码,就代表这八成不是一般的恶作剧电话,搞不好真的是有什么紧急的事也说不定。于是直人拨打了简讯上面的电话号码——在接通后响了几声之后,对方才接起电话。
『喂。』
话筒另一端传来了颇为沉稳的女性嗓音,但直人却对这声音毫无印象。
「我叫岸杜直人……请问是鸫小姐吗?」
『……是的。』
她的声音夹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是身体不适所导致的。
『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是关于梦神的事。』
直人的手不自觉加强力道,紧紧握住手机。对方竟知道直人具备「守护者」的身分。
「妳要我帮妳什么忙?」
接着是一片沉默,耳边只能听见对方发出的微弱呼吸声。直人回过头去,只见枣正一脸担心地注视着自己。
「请问……?」
就在直人准备开口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之际,耳边再度响起她的声音。
『……我想请你杀死一个梦神。』
一辆电车伴随着轰隆巨响,沿着脚下的铁轨呼啸而过。
绫乃靠在没半个人影的陆桥栏杆上头,心不在焉地眺望着眼前的光景。虽然手机不时响起来电铃声,她却始终不曾理会。
只见她平常习惯骑的越野自行车就停放在身旁,加装在把手前面的前货袋则是因为装了泳装与更换衣物,呈现一副快撑破的膨胀状态。
照理来说,这时候的她应该是在镇立游泳池里面才对。
绫乃为了到底该不该赴约而烦恼了好一阵子,最后在早已超过约定时间许久之后,才动身赶往位于车站前的集合地点。她已经对于维持现状一事开始感到不耐烦。她打算对直人说清楚,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以及自己究竟想要问他什么问题。她认为只要枣也在场,自己跟直人应该就不至于起争执才对。
当绫乃来到可以看见站前那座喷水池的地点时,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看见了他们两人的身影,只见他们俩正准备离开喷水池畔。
绫乃见状,马上踩着踏板欲冲到他们身旁——但就在距离只剩数公尺远的地方时,她又紧急煞车了。
他们两个人的样子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枣带着灿烂的笑容,开心地跟直人聊着天,甚至完全没发现已经来到附近的自己。
直人好像开口邀请枣坐上自行车后座。枣则是难为情地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坐上自行车的后座。两人看起来根本就像是一对感情十分甜蜜的情侣。
绫乃无法出声叫住他们,只能静静目送两人骑乘同一辆自行车离开。
「……随便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绫乃低声咕哝道。离开站前地带之后,她便一直站在这座陆桥上面。
她从挂在越野车前方的前货袋里面掏出一根棒棒糖丢进嘴里——这是一根黑巧克力口味的棒棒糖。
以往她从未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那就是等自己回归之后,直人与枣的关系依然会持续发展下去。直人原本就对枣抱有好感,而枣也一直很想跟直人交朋友。搞不好枣会因为某种意外,而萌生出想要跟那个烂人交往的念头。
想怎么发展是他们俩的事,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照理说应该是这样才对,但……
绫乃用力啃了棒棒糖一口。
随便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并不是绫乃的真心话,她根本就没办法接受。光是想象他们两人成为男女朋友,就让她感到十分不快。虽然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笨蛋。」
绫乃轻声嘀咕着。连她也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笨蛋了。是直人?枣?还是自己?这份难以言喻的情绪,搞得绫乃混乱不已。
在她准备掏出第二根棒棒糖的时候,周遭的天色突然变得有点昏暗。
她抬头仰望天空,发现有一朵小小的云彩挡住了太阳。应该马上就会变回阳光普照的状态才对。
这时,绫乃的双手突然开始狂冒鸡皮疙瘩。
(有人正在注视着我……)
昨天在百货公司的屋顶上,绫乃也曾感应到同样的诡异气息。她环视了陆桥前后两侧一圈。
只见一名少年彷佛刻意阻挡一般,站在陆桥上另一侧的入口。对方的年纪与绫乃相彷,身高也跟她差不了多少。他穿着一件印有夸张图案的黑色T恤以及宽筒工作牛仔裤,头发短短的,脸上还戴着一副红色的太阳眼镜,藉此隐藏住自己的双眼。
不过,绫乃比较在意的是挂在他肩上的那个球棒袋。不管怎么看,他根本就不像是一名高中棒球员。
「你是谁?」
绫乃开口询问对方。
「我们昨天也碰过面对吧?」
昨天自己在百货公司屋顶见到的那名神秘人物,八成就是这名少年。
「妳就是久世绫乃,对不对?」
他宛如拚命强忍着颤抖一般,以毫无抑扬顿挫可言的声音说着。
「妳是梦神之王的女儿,没错吧?」
绫乃反射性地摆出应战架势。既然知悉自己的真实身分,就代表这名少年绝不是一般的人类,搞不好是跟「红色眼珠」有合作关系的梦神。
「我的名字叫麟堂正宗。」
他将球棒袋笔直竖立在地上。绫乃一看见他打开球棒袋拉链,从里面取出某样物体后,顿时睁大了双眼。那样物体的造型虽然朴素,却是一把不折不扣的日本刀。
自称为正宗的少年动作流畅地拔刀出鞘,以如同预告全垒打般的动作将刀尖直指绫乃。
「……是为了打败妳而来的。」
他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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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了吧?」
直人与枣在不见半个人影的住宅区尽头停下脚步。两人依照自称为鸫的女性所提供的地址,来到了她的住处。
对于对方的来历,以及希望帮忙的内容,直人可说是一概不知。她只在电话里说了「我希望等亲眼见到你之后,再进一步与你详谈」这么一句话。
围墙内可见一片长满绿草的庭院,以及一栋两层楼高的建筑。阳台上晾着洗干净的衣物,另外还加装了接收卫星电视讯号的天线。看来是一间没什么特别,极其平凡的独栋住宅。
除了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某顷物体之外。
「妳觉得这会是什么玩意儿?」
直人开口询问。
只见一座由石块砌成的鸟居,矗立在原本应该是住宅大门的位置。梁柱上布满了曾经修补过裂缝的痕迹,可见这是一座年代相当久远的鸟居。
「会不会是这里原本有一座神社,只是后来才改建成住宅的?」
「……可是,屋主为什么决定把这种玩意儿留在自家门口?」
这座鸟居跟住宅区的风格完全不搭,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恶作剧一样。而竖立在鸟居旁边的老旧石柱上则是刻有「饭见神社」等字样。
「咦,我记得饭见神社不是位在别的地方吗?」
直人侧头感到疑惑。照理说「饭见神社」应该座落在商店街的丁水田超市一旁边才对吧。
「听说从以前开始,镇上就有好几间取名为『饭见神社』的神社喔。我家旁边有一间、站前商店街里面也有一间、天堂乐园的后面也有一间……这里会不会也曾经是其中一间『饭见神社』的所在地呢?」
「……以前的人为何要做这么令人费解的事情啊?」
「嗯~~这点我也不太清楚……」
枣绕到石柱旁边,众精会神地凝视着石柱。她似乎在确认石柱上是否还刻有其它文字。
看着她认真研究石柱的模样,直人心里顿时萌生一股歉疚之意。照理来说,他们现在应该还在镇立游泳池里头戏水才对。身为守门之民的直人前来此地本就理所当然,枣只是顺便陪他一起过来罢了。
「仓野,真的很不好意嗯……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她笑容满面地摇了摇头。
「又不是岸杜同学的错,不用道歉啦。反正游泳池随时想去都不成问题啊。」
她接着又露出有点害羞的神情,补上另一句话:
「下次我们再找时间一起去玩吧。」
「呃,嗯……好啊。」
两人一同走过入口的踏脚石,在玄关前面停下脚步。挂在门钤旁边的木制门牌上写着「麟堂」两字,可见「鸫」或许只是她的名字而已。
直人按下门钤——过了一会儿,两人听见对讲机的另一端传出了回应声。
『喂?』
「妳好,我是岸杜。」
『请进,大门没有锁……我在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面。』
对方很快就结束了通话。
直人忍不住心生警戒。不管是这栋房屋也好、住在里面的这名女性也罢,似乎都让人觉得十分地莫名其妙。就这么直接带枣进屋子里去,真的妥当吗?
万一这是对方所设下的圈套,不就害她身陷险境了?
「那个,仓野,妳在门口等我一下好吗?由我先进去探查一下……」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枣以格外强硬的语气回答。
「如果换成是绫乃,她一定也会跟你一起进去对不对?」
经她这么一说,想想确实也没错。假设绫乃在场的话,自己肯定会产生反而希望她能跟着一起进去的念头才对。
「但是,那是因为……」
直人一时之间无法解释清楚。总觉得『因为绫乃是梦神』并不是导致他产生上述念头的唯一原因。
枣径自打开门走进屋内,直人也只好莫可奈何地随后跟上。
屋内一片昏暗,充斥着一股沁凉的气息。在打扫得很干净的脱鞋区,可以看见几双男性运动鞋及凉鞋整齐的摆放在一起。看来除了这名女性之外,还有其它成员住在这间屋子里。
直人正准备脱下运动鞋之际,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奶油香味扑鼻而来。
「……这个味道好香喔。」
已经抢先一步踏上走廊的枣深深吸了口气。
「是烤点心的香味耶……会不会才刚出炉而已啊?」
直人领头迈步前进。沿途经过了厨房和洗手间,最后终于来到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他伸手敲了敲房门。
「……请进。」
门内传来一阵模糊低沉的声音。直人闻言慎重地打开房门。
这是一间采光极佳的和室。只见一名身穿白色连身裙的女性,静静坐在摆放于房间正中央的矮桌前面。那头淡色发丝与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实在让人感受不到什么生命力。她的双眼则是隐藏于一副黑色太阳眼镜底下。
对方看起来比直人与枣还要大——大约二十出头吧。现在明明是盛夏时节,她却用毯子盖住自己的膝盖,背部则是完全靠着和式椅的椅背靠垫。
「午安。」
她维持着坐姿,深深向直人与枣鞠躬致意。
「我的行动不太方便,因此没能亲自前往迎接两位进屋……真的很对不起。两位快请坐下吧。」
两人随即顺着她的意,弯腰在她的正对面坐了下来。刚刚那阵香味瞬间变得更加浓郁诱人。不知为何,矮桌上竟摆着一个装有大量长条状泡芙的盘子,表皮呈现漂亮的金黄色,而涂抹于表皮上头的焦糖奶油更是绽放出诱人的光泽。
这些点心如果是她亲手做的,那代表她的手艺十分了得。直人瞄了身旁一眼,只见枣也跟他一样,正定睛凝视着桌上那盘点心。
「啊,两位不嫌弃的话,请尽量享用无妨。」
她以沉稳的声调对两人说道。
「不,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们心领了。」
枣连忙摇了摇头。
「两位不用客气,反正做了很多。」
她露出一抹毫无心机的可爱笑容,频频劝诱着直人与枣品尝盘中的点心。直人实在无法理解,这名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如此温柔和善的女性,为何会跟梦神扯上关系呢?
枣迟疑了一阵子之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起一块长条状泡芙。素来对甜食很没辄的直人也只好跟着伸手拿取。
枣在边边轻咬了一小口之后,顿时睁大了双眼。
「好好吃喔!这真的是手工做的吗?」
「嗯,是啊。不过动手制作的并不是我啦……」
直人也试着咬了一口。表皮虽然薄,却烤得十分酥脆,焦糖奶油的口感也相当滑嫩。这份长条状泡芙或许非常好吃,但对直人而言,还是有点过甜了。
「哎呀,我竟然忘记倒饮料请两位喝,真是不好意思。
大概是察觉到直人露出来的微妙神情吧?鸫随即转眼环视了周遭一圈。桌上摆着一个好像装有饮料的水壶,看样子她似乎是在寻找茶杯。最后她离开了和式椅,缓缓挪动双膝靠近位于墙边的餐具橱。
她的亲切态度虽然令人感动,但直人与枣并非为了享用点心才来拜访的。
「呃……我想我们还是快点回到之前的话题……」
突然间,直人听到了由鸫身上传来一阵咔锵咔锵的金属撞击声。她那先前始终隐藏在毯子底下的手脚,如今清楚地映入他的眼帘中。
直人为之一僵。她那纤细瘦弱的四肢上,竟然戴着附有斗大锁链的手铐及脚镰。
「那是怎么一回事?」
鸫低头瞄了自己的身体一眼——
「喔,这个啊……这是用来拘禁我的道具。」
随后一脸若无其事地这么说道。
「是、是谁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是我自己。」
直人一听之后忍不住张大嘴巴。这个人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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鸫转个圈改变身体方向,再度面向直人与枣。
接着,她摘下原本隐藏住双眼的太阳眼镜——露出两颗宛如鲜血般赤红的眼珠。
(有一个获得『红色眼珠』的梦神藏匿在这座城镇当中。)
半个月前,从其它梦神口中听来的这句话再度浮上心头。
直人一握住自口袋里掏出来的黑色钥匙-莫斐斯,立刻摆出挺直双膝的姿势,挺身挡在枣的前方。没想到自己与枣竟然彻底中了对方的请君入瓮之计。自己实在不应该如此轻率就踏进这栋房屋的——
梦神睁大鲜红的双眼,细细打量着直人手中那把对准了自己的莫斐斯。
「…………哎,真是太好了。」
她松了口气似的轻抚着胸口,脸上露出一抹嫣然的笑容。
「只要使用那把钥匙,就可以杀死梦神了对不对?」
直人对她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感到困惑不已。从此时面对的这名敌人身上,不仅感受不到丝毫杀意,更没有任何的敌意,可见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与直人交战的意思。
鸫双膝并拢正坐在榻榻米上,抬头望着直人的脸。
「请你杀了我吧。」
对方清脆的嗓音响遍整间房间。
「什么……?」
「我想请你除掉的梦神就是我……我希望你能动手杀了拥有这双骇人红眼的我。」
那名自称麟堂正宗的少年将刀扛在肩上,摆出架势,一派轻松地走上前来,绫乃全身的神经为之紧绷。虽然对方的步伐与姿势看起来似乎十分草率,但实际上却精准地顾及到视野范围内的每个角落,丝毫没有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这名对手相当强悍。假设他也是梦神的话,手中缺乏象样武器的自己绝对会吃大亏。绫乃扫视了周遭一圈,但根本找不到任何足以拿来当武器使用的物体。再加上这座陆桥又十分狭窄,导致她能回避攻击的方位也跟着受到了限制。
对方八成是算准了这几点,才会选择在这里袭击她吧。或许打从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便遭到此人一路尾随监视至今。
「妳现在正打算设法避开攻击或是转身逃离此地对吧……但是……」
正宗开口说道。
「妳这些想法全部无济于事……接下来我会趁机对妳发动偷袭,所以妳就乖乖成为我的手下败将吧。我刚刚讲的话,妳听清楚了没?」
「……啥?」
对方竟然主动表明要发动偷袭,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但他的口气听起来又不像是在开玩笑,脸上的表情更是正经八百到一个不行。
此时,原本挡住太阳的云朵飘向他处,周遭随即像是骗人似的重现光明。正宗手上的刀身也跟着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绫乃瞬间眼花缭乱,视野整个被染成了一片雪白。
(啊!)
不妙!在她心中浮现这个念头的同时,自己也已经置身在对方的攻击范围内。只见正宗高举刀刃,猛然由她头顶斜劈而下。由于这记斩击超乎想象地快,绫乃只得拉开距离来回避这一刀。原本停放在她身旁的越野自行车,伴随着金属碰撞声被这一刀砍飞。看着横倒在护栏前方的爱车,绫乃顿觉毛骨悚然——只见自行车的前轮已被整齐地砍成了两截。
「我不是要妳乖乖成为我的手下败将吗!拜托妳别乱躲好不好!」
绫乃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在打败自己之后,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呢?利用现实世界的武器或许有办法「打败」梦神,但却无法「杀死」梦神。因为梦神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正宗重新握好刀柄,再次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
「接着我不会耍什么小手段,也不会再手下留情,我将使出浑身解数收拾妳……妳可不准再躲了喔。不过就单凭妳刚刚那种反应,也很难躲过第二次吧……毕竟我的实力远远在妳之上嘛。」
绫乃已大致摸清了对方的个性。看样子,这名少年似乎有脱口说出内心想法的习惯。
但是,这不代表自己就能因为他的习惯而占到什么上风。这名少年具备一身真材实料的高强功夫。假如刚才那一刀是所谓的「手下留情」,那么绫乃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否真有办法再避开接下来的攻击。
「你为何会锁定我为下手的目标呢?」
绫乃开口询问。这个梦神并非「红色眼珠」本体,然而却散发出一股跟「红色眼珠」一模一样的诡异气息。
「……因为我身上背负着非打倒妳不可的理由。」
「理由?」
「还不就是因为『红色眼珠』……」
少年话讲到一半猛然回过神,接着忍不住紧紧皱起了隐藏于太阳眼镜底下的双眉。
「哼,我不会再透露更多的详情给妳知道了!」
他用力摇了摇头。
「妳还真是个大意不得的对手呢……不要乱丢问题给我啦,妳会害我不小心回答出来。」
截至目前为止,绫乃已经看过好几个获得「红色眼珠」赏赐力量的梦神,但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类型的梦神。就一个最近才来到现实世界的梦神而言,不仅反应显得格外人性化,看起来也不像是单纯装出一副充满人类特质的模样而已。
这名少年当真只是一介梦神而已吗?
「好啦,妳准备接招吧。」
少年再度迈开步伐,缩短双方的距离。绫乃则是急忙驱散脑中多余的想法。想避开对方的攻击确实难上加难——既然无法固守防线,那就只好孤注一掷,改采主动出击以求一线生机。
「你到底是什么人?」
绫乃开口询问。其实她一点也不期待对方会作出响应,但是正宗的脚步却稍微停顿了一下。看来只要有人对他提出询问,他似乎就会不自觉地作出反应。
绫乃抓准这个时机,大步往前跃身而出。正宗的反应虽然在一瞬间慢了半拍,但还是立即摆出斩击的姿势。绫乃则是弯腰钻进对方怀中,挥出右拳赏了他的胃部一记重击。
「呜!」
正宗脱口而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却不曾放开手中的日本刀。绫乃扎实地拙住他的手腕,整个人旋转半圈,让背部紧紧贴着对方的身体。接着动用全身的弹力,使出一记过肩摔撂倒了对方。
只见正宗在坚硬的柏油路面上摔成一个大字型。绫乃则是抬起脚将掉在一旁的日本刀踢到了远处。她回头看了前轮被砍坏的越野自行车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亏她一直那么珍惜这辆爱车,如今却……
「……妳有接触过格斗技的经验对吧?」
正宗轻声嘀咕着。或许是背部挨了重重一摔,导致他现在无法发出较大的音量。
「不过是玩玩罢了。」
绫乃没好气的回答。她曾在住家附近的道场学过古武术,直到国中毕业为止。当然啦,她当时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去练武的,压根儿没想到这门武术真有机会发挥功效。
「我太大意了……居然忘记提防这一点。」
他一边捂着额头,一边挺起上半身,脸上的红色太阳眼镜已经坏掉,眉毛上则流下了一道鲜血。似乎是刚才落地时,碰巧被摔破的镜片割出了一道伤口。
绫乃不禁瞪大了双眼。
正宗的瞳孔是稀松平常的黑色。另外,从额头上流出来的鲜血也始终不见自行止住的迹象。换作是梦神的话,在这个世界所受的伤应该会立刻自动痊愈才对——
「原来你是人类啊?」
绫乃开口询问。正宗则是利用护栏支撑住背部,吃力地缓缓站了起来。
「是啊,我本来就是人类……我又没有说过我是梦神。」
经他这么一说,好像也没错。原来只是自己不经意的认定他是梦神而已
「可是,为什么身为人类的你会跟『红色眼珠』扯上关系呢?」
「我…………不……做的话……」
由于电车逐渐驶近陆桥,导致他的声音变得很不清楚。绫乃只好朝他走近一步,想听清楚他说的话。
突然,正宗翻身跃起,用力踢了护栏一脚,借势猛然扑向绫乃。他一把抓住绫乃的T恤衣领,企图勃紧她的脖子。
绫乃倒是显得十分冷静,她知道自己无需对这种程度的攻击感到惊慌失措。正当她准备以手背抽打对方脸颊,趁对方倒退之际压低自己的身子以挣脱压制时——
她却突然陷入了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动弹的状态。一阵强烈的麻痹感在体内流窜着。
(难不成……)
绫乃以前也曾一度陷入这种全身无法动弹的状态。她勉强挪动双眼俯瞰了自己的身体一眼,赫然发现有一把巨大的黑色钥匙深深刺入了心窝附近。
(……莫斐斯?)
再仔细一看,钥匙头部位的造型跟莫斐斯截然不同。宛如以彩色玻璃打造而成,隐约可见位于钥匙头另一侧的景致。
「结果只能夺走行动能力而已吗……终究还是无法靠这把钥匙干掉梦神啊。」
正宗捡起被绫乃踢到远处的日本刀,再度走回她的身边。
「那玩意儿叫潘塔索斯。虽然不晓得有啥意义,反正它就叫这个名字。」
绫乃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在希腊神话中,莫斐斯有两名兄弟。她记得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叫作「潘塔索斯」以及「伊克鲁斯」。
「妳刚才不是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吗?」
仿佛不愿输给电车的噪音一样,正宗扯开嗓门大声说道:
「我可不是一般人类,我是『守门之民』的族群成员之一。」
绫乃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她不但未曾听说过不属于岸杜家一族的「守门之民」,而且也从没想过还有其它的支派存在——更没料到眼前这名「守门之民」竟然会与「红色眼珠」连手来袭击自己。
「既然钥匙杀不死妳,那我也只好用这个玩意儿来取妳的性命啰。」
握在正宗手上的刀刃尖端,笔直指向绫乃的颈项。
「就算是梦神,只要一刀砍下妳的头颅,妳也绝不可能毫发无伤……没错吧?」
绫乃全身开始微微颤抖着。梦神在这个世界确实不会「死」,不过绫乃的身体构造跟人类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一旦首级被砍断,她的身体组织将无法再继续发挥应有的正常运作技能,短时间内或许还有办法再生,然而一旦长时间被迫维持在身首异处的状态下,身体组织肯定会因为失去联系力而持续分解消融,直到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为止——
假如自己命丧于此,接下来就会轮到直人遭殃了。她相信杀害「守护者」必定是「红色眼珠」的主要目的,也唯有这一点绝不能让对方称心如意。
「直人……」
仅管身上插着一把黑色钥匙,绫乃还是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在通过脚底的轰隆巨响中,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回荡着。
一瞬间,原本已经举起刀刃的正宗脸色产生了变化。只见他的嘴角微微扭曲,似乎有某种因素使他心生动摇。
「啧……」
他仿佛要斩断心中迷惘似的用力摇了摇头,随即再度紧紧握住手中刀柄。
雪白刀锋勾勒出一道弧线,猛然砍向绫乃如同树木一般动弹不得的颈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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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天上浮云遮掩住阳光的庭院,突然间又恢复了原先的明亮。
「这间屋子,是专为梦神而设计的结界之一喔。」
鸫一边眺望着窗外,一边开口说明。直人与枣则是再度隔着矮桌坐在她的正对面。两人面前分别摆着一杯冰红茶,这是鸫刚刚为他们俩冲泡的。
「结界?」
直人反问道。鸫则是点点头。
「从很久以前开始,犯了罪的梦神们便会被流放到这个世界来。我也是遭到流放的其中一名梦神……不过由于两位都认识公主,因此我想应该是无须再说明这一点了才对。」
接着,她转过头面向直人露出了微笑。
「请问公主是否健康无恙呢?」
直人顿了一会儿,才理解到对方指的是绫乃。因为绫乃是国王的女儿,所以鸫才会称她为公工。
「……呃,喔……嗯,她过得很好。」
「不同于王族成员,像我这种普通的梦神,其实很难在现实世界维持自身的存在。我必须消耗庞大的力量,才有办法生活在这个基本架构截然不同的世界当中……光是置身于现实世界,我的存在就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愈来愈微弱。」
「妳所谓的存在变得微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枣开口询问。鸫为了选择适当的响应话语,抬头凝视着天花板。
「这个嘛……就是肉体组织的联系力会减弱,导致身体分解扩散……直接让两位看看实例,或许可以让你们较快理解我的意思吧。」
她将铐着铁制枷锁的双手平举至摆满长条状泡芙的盘子上面。
「请两位仔细看看我的右手。」
直人与枣依言探出身子,注视着她的右手。
「啊……」
率先察觉到异状的是枣。只见她那白皙的手掌呈现半透明状态,隔着手掌仍可看见位于下方的长条状泡芙餐盘,五根手指头的轮廓也微微颤抖着。
「这就是『存在变微弱』的状态。假如长时间持续待在结界之外,或者身体受到伤害的话,我的存在就会逐渐变得微弱……最后幻化成人类双眼无法看见的模样。不过纵使变成那种状态,也不代表梦神已经死亡,只是存在变得很不稳定罢了。就算肉体密度几近于零,意识依然能单独残存于这个世界……就像幽灵一样。」
直人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变成没人能够看见,只剩下意识的状态在这世上飘荡——光是想象就令他毛骨悚然。
「所谓结界,就是指虽然位于现实世界当中,却具有近似梦境世界之组成结构的地点。只要待在这类环境当中,我们就能够维持住自身的存在。在遭到流放的期间,一般的梦神非得居住在结界中不可。因此这里虽然是避难所,但同时也是一个形同监狱的地方。」
可以外出自由行动的绫乃似乎算是个特例。虽说是为了求生存,不过鸫在现实世界中却只能过着长年被拘禁在同一个地点的悲惨生活。
「此外,过去还有好几个结界存在于这座城镇当中……大致上都跟这里一样呈现出神社的形态,并交由守门之民一族加以妥善管理。我猜,如今大概只剩这里是最后一处尚有功效的结界吧。」
直人闻言点点头。假设结界同时也是一座监狱,那么她口中的守门之民一族自然也成了狱卒。看样子,该支派跟管理「非存之门」的「守护者」所负担的职责似乎不太一样。
「请问,这座城镇当中的饭见神社全部都是结界吗?」
枣开口询问。
「是的……虽然我只知道分布地点,并末亲自前往观看,但我想多半不会有错。毕竟神社的名称本身不就带着『梦神所在的庙宇』这样的涵义吗?」
枣略微抬头看着直人的脸。那表情就好像在问说「这是怎么回事?」一样。直人自然也是完全摸不着头绪。或许是察觉到两人一脸不解的模样,鸫又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看来我解释得不够清楚。其实『饭见(IIMI)』是由『IMI』这个字词演变而成的。听说以前『IMI』原本写成『寝见』,是用『睡眠』与『看见』这两个汉字组合起来的字词。只是这个字词的发音与写法经过漫长岁月的演化,变成了其它模样,因此大家现在都改用这个单字。」(译注:日文原文为「寝る」及「见る」。)
鸫伸指在空中写下了一个汉字——「梦」。
「……意思就是『梦神的神社』呢!」
听见枣的回应,鸫静静地点了点头。
「梦神……据说当时好像是写成『寝见神』。总之,大概因为那些地点是这类神祇所居住的地方,所以人们为了祭祀梦神,才兴建了那些神社吧。」
直人一边点头,一边专心聆听。若她所言属实,那就代表「饭见町」这个地名本身也具备着「梦神所居住的土地」的涵义。
「……其实我只是把我从这户人家口中听来的话,照本宣科说给你们听罢了。」
鸫说着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容。直人则是转头环视了房间内部一圈。
「那么,照妳这么说来,这里就是『守门之民』的家啰?」
他才刚开口询问,笑意便从她的脸上悄然退去。
「是的。现在只剩下一名年纪跟两位差不多的男孩子而已……他的双亲因为意外事故不幸身亡。从那之后,就只有我们两人住在这间屋子里。」
守门之民与梦神住在一起——简直就跟自己与绫乃的状况一模一样嘛.就连痛失双亲的遭遇也跟直人没两样。
「这里是个平和的地方。」
她彷佛在眺望着远方景色一般,微微瞇起了双眼。
「虽然屋外的世界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事物,想必一定非常有趣……总而言之,我还是得以不致于失去自身存在的状况下,平安无事地在这个家中生活。可是,就在大约两个月前,『红色眼珠』却突然冒了出来。」
两个月前……刚好是直人正式继任为「守护者」的时候。
「……是对方主动跑来找妳的吗?」
直人至今为止所封印的那些梦神,全都宣称是「红色眼珠」赏赐力量给它们。因此他总觉得「红色眼珠」彷佛是为了实现梦神心愿而现身的怪物。
「是的,若只是出现在梦神面前,并不会让我们产生任何异状。然而一旦梦神满足了某些条件,似乎就会遭到『红色眼珠』所感染。至于究竟得满足哪些条件,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呃,对不起……请问『感染』是什么意思啊?」
直人忍不住插嘴发问。
「『红色眼珠』不是会赏赐力量给梦神吗……」
「错了。」
鸫的声音里首度带着抖音。
「事情并不是如你所想象的那么单纯。『红色眼珠』会将自己的部分存在送进梦神体内……而它的分身会促使梦神丧失理智,感觉就像罹患疾病的人类一样。『红色眼珠』能够暂时性地引发出梦神所具备的潜在能力,所以受到感染的梦神便能随心所欲……可是它们却必须付出精神失衡,以及再也无法控制自我的惨痛代价。」
铐住鸫双手的铁链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直人总算理解她先前所说的「是我铐住了自己」这句话的真正涵义。这是她为了预防自己失去理智而采取的事前防范措施。
「而且,发病症状并不仅止于失去理智而已……还有更严重的后果等着它们。」
「……更严重的后果?」
她眼神黯淡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红色眼珠』的存在不止会对梦神的精神造成影响,甚至还能使肉体连带产生变化……一旦演变到那个地步,遭到感染的梦神就真的是没救了。」
「妳所谓肉体产生变化,是指……」
「受到感染的梦神会变成货真价实的怪物。」
直人率先回想起来的影像,是两个月前使全镇陷入混乱状态的「YOMIZI」身影。即便是看在一般人的眼中,那也已经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了。
「妳的意思是说……接下来妳可能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直人自己都不禁产生『我怎么会提出这种蠢问题啊』的自嘲念头。但要他在脑海中勾勒山比「YOMIZI」还可怕的怪物,还真是有点困难。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毕竟目前我还处于精神层面尚未完全产生变化的状态。不过,一旦产生了变化,我猜届时自己应该能够很轻松地杀死镇上所有的居民吧……因为引导现实世果走向混沌就是『红色眼珠』最大的心愿。」
她的语气虽平淡,反而挑起了直人的不安。即使无法想象眼前的她真的会变成「怪物」,不过她心中八成存在着一股只有当事人知道的确信意念吧。
「……『红色眼珠』到底是什么东西?它的确是梦神吧?」
直人提出疑问,鸫则是微微侧着头。
「我想……应该是梦神没错,不过实际上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连它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我在夜半时分沉睡之际,它就这么突然出现,又突然自我眼前消失……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它跟我们截然不同。我猜我们一般的梦神八成都对付不了它。」
她的说词跟野木干央创造出来的梦神所说的话,有着十分奇妙的相似处——两者都是提到它是个本质与梦神不同的存在,也是凌驾于梦神之上的存在。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鸫也很惧伯「红色眼珠」。
「……我的话大概就到此告一段落吧。」
她一说完,随即定睛直视着直人的双眼。
「我希望你能彻彻底底地杀了我……当然啦,如果只是让我自身的存在扩散蒸发而『消失』的话,其实我也能凭一己之力完成,只要走出结界就可以了。可是如此一来,我的精神将残留于人世,日后搞不好会因为某种意外事态而导致身体变回原状。身为『守护者』的你,必定能完全除灭梦神……」
「妳、妳先等一下。」
直人连忙打断对方的话。打从先前通过电话之后,他就一直对此事感到耿耿于怀。
「我并没有能力杀死梦神啊。」
「什么……」
鸫顿时倒抽了一口气。
「守门之民不是原本就具备消灭梦神的力量吗?」
「据说……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人事物,无法杀死属于梦境世界的存在。」
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你真的无能为力吗?」
「呃,嗯。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啦……」
「这样我会感到很困扰的……」
鸫垂头丧气地回答。
「……难道妳就不能直接回去吗?」
直人开口询问。如果只是打开通往的门扉,他随时随地都办得到。虽然不清楚回到是能否能助她摆脱「红色眼珠」的魔掌,但这么做总比丧失生命要来得好。
「我不能这么做。」
鸫摇了摇头。
「遭到流放的梦神即便重回,也只会被视为罪加一等……一定会立刻被遣回现实世界来。想要阻止我,唯一的方式大概就是杀了我。」
直人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死在别人手上,相较之下,她反而还比较惧怕自己真的变成一头「怪物」。
「妳又是由谁口中得知『守门之民能够杀死梦神』这项情报的呢?」
「是阿正他……」
阿正是谁啊?直人微微侧头,一脸疑惑。鸫则是有点难为情地羞红了脸。
「那个,跟我住在一起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作正宗,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他好像曾听过守门之民拥有这股力量,不过连他自己也不太确定就是了……」
这真是一项超级马虎的情报。名叫正宗的这名少年理当也继承了「守门之民」的血统才对,不过他也有可能跟直人一样,并末被完全告知一族的相关事情。
「那个,我有个小小的问题想要请教一下。」
原本在一旁聆听两人对话的枣静静开口发问。
「妳说『红色眼珠』是在大约两个月前主动跑来找妳的。可是,妳却直到昨天才试图与岸杜同学联系……请问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鸫一时间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她定睛凝视着自己那双呈半透明状的手掌好一会儿,最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起初我要求阿正动手杀了我,可是,他好像也不晓得杀死梦神的详细方法……后来他说他会尽力找出能够救我的方法,要我千万不可以轻言放弃……而我也因此被他说服了。」
两人大概早已过着形同家人般的生活了吧。相信日后纵使得知「方法」,这名少年也绝对不可能下得了手。
「大约三天前吧。我在整理置物间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把老旧的钥匙。我才把钥匙拿给他看,他便突然面露凶光,转身就冲出家门。嘴里还嚷嚷着:只要使用这个玩意儿,应该就可以杀死『红色眼珠』才对……」
(……钥匙?)
直人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接着,他把一直握在手中的莫斐斯摆到矮桌上。
「是像这样的钥匙吗?」
「是的……虽然形状有点不一样,但看起来十分相似。」
原来如此……直人想着。原来在这个家里也拥有一把类似莫斐斯的钥匙啊——一直以来,他始终认定这世上就只存在着一把莫斐斯。
「请问,这把钥匙真的无法杀死梦神吗?」
「不行……这把钥匙所能完成的事情……就只有解放梦神所吞噬的人类灵魂,以及打开通往的门扉而已。」
话虽如此,鸫还是以一副不死心的表情凝视着钥匙。直人开始感到有点坐立难安,便将钥匙收进了口袋里。
「那么,那名少年在冲出家门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纵使找到了钥匙,但就这么突然冲出家门,未免也太乱来了。更何况直人并不认为「红色眼珠」的藏身之处会如此轻易就被这名少年发现。
「他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回来,只说了一句「这把钥匙果然杀不了它』……」
想也知道嘛——直人心中早已得出这个结论——接着又注意到另一件事。
「咦?照这么说来,岂不是代表他曾经见过『红色眼珠』吗?」
「这点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从那天起,他几乎每天都会出门闲逛。就算回到家里,脸上也总是挂着一副可怕的表情……我感到愈来愈不安,于是便开口问他,他却只回了我一句『一切都是为了救鸫姊啊』。我们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因此我再清楚不过,他正打算采取某种不妥的行动。一想到他很有可能为了救我而遭遇危险,我就……」
鸫的鲜红双眼泛起了泪光,一滴泪珠悄然滑落。看来她是下定决心,要在那名叫正宗的少年铸下大错之前,以选择死亡的方式让自己不留痕迹地自他身旁消失。
直人不发一语地紧咬着嘴唇。
明明个性与外貌都截然不同,但鸫的身影却莫名地与绫乃重迭在一起。如果她所言属实,「红色眼珠」真能如同疾病般侵袭梦神的身体,那么绫乃当然也有遭到「感染」的危险。
假设今天换成是自己站在正宗的立场,大概也很有可能会采取同样的鲁莽行动吧。直人实在无法认定此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设法帮助这两个人吧。)
直人暗自下定了决心。
「他本人没有提过自己到底打算做什么吗?」
「对于此事他始终绝口不提……啊,不过……」
她从连身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了直人与枣的面前。
「这张纸放在他昨天穿的那套衣服里面。我感到有点在意,所以就把它收起来了……」
两人探头看着那张纸。虽然只是一张便利商店的购物收据,不过背面以潦草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字。正宗八成是用这张收据来代替便条纸吧。
背面所写的这行文字乃是镇上某户人家的住址。而且门牌号码就在直人住的公寓附近——
直人脸上顿时浮现一抹紧张的神色。
「岸杜同学……这是……」
枣似乎也发现到了。那行文字写的正是绫乃家的住址。
(那家伙有危险!)
「仓野,我们走!」
直人连忙站起身,接着转身冲向了玄关。
8
在骑自行车赶往绫乃家的途中,直人几乎不发一语。
即便后座的枣开口跟他交谈,他也只会抛出心不在焉的回应,最后连枣也跟着陷入了沉默。
直人的表现跟往常截然不同,他不只是担心绫乃的安危而已。从刚才聆听鸫说明个中缘由开始,他就显得有点反常了。
身为梦神的鸫浑身散发出一股跟绫乃有点相似的氛围。枣猜测直人心中必定产生了『如果绫乃也遇到了同样的危险』之类的想象,才会如此着急。
(……假如是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也会像这样为了救我而到处奔波吗?)
枣驱散了脑海中的念头。这件事现在根本就无关紧要。
两人骑乘的自行车随着紧急煞车停在绫乃家门口。只见身穿华丽橘红色连身裙的久世虹子站在门口,正准备打开手中的阳伞。他们这才想起,今天是她所经营的那间「九识☆女士占卜馆」的公休日。
「唷,你们俩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她边笑着边开口跟他们交谈。
「虽然我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年轻人骑车不该骑这么快……」
「阿姨,绫乃在家吗?」
直人跨下自行车,出声向虹子询问道。
「绫乃?」
虹子微微侧着头。
「刚刚……其实应该是两小时之前的事情了吧,她从你家公寓回来过这里一趟。不过我听她说只是回来拿泳装而已,所以隔没几分钟就出门啰。」
「什么……」
枣与直人忍不住面面相觑。既然回家拿了泳装,就代表绫乃当时正准备跟着一同前往游泳池,然而她最后却没有出现在约定会合的地点。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枣发简讯给绫乃之后,始终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复。以往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早知道就该更深入思考这个反常现象的意义才对。
「阿姨最近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见什么奇怪的家伙呢?我想对方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
虹子立刻换上一副相当不愉快的表情。
「哦,你说那小子啊?」
她开口说道。
「大概从前天开始,有个小子就一直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附近晃来晃去。他留着一头短发,看起来就是一副不太听话的模样……由于他的行径实在太过碍眼,所以我便开口喊了他一声声,结果他马上就转身溜走啰。」
那个人八成就是麟堂正宗吧。没想到他真的来过这里。
「……等等,直人你完全没听说过这回事吗?」
「咦?哪回事啊?」
「我明明有提醒过绫乃啊……我跟她说家里附近有跟踪狂出没,要她自己小心一点。」
直人的肩头猛然一震,接着紧紧抿住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现在对于自己最近始终没有找机会好好跟绫乃聊天一事感到相当后悔。
「对了,我昨天在站前广场也曾瞥见那小子的身影喔。这臭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阿姨,谢谢妳。」
话一说完,直人立刻掉转自行车头的方向,他打算前往站前广场。在枣纵身跳上后座的瞬间,直人已经用力踩下了自行车的踏板。
自行车很快便转了个弯,骑进车辆无法通过的小巷道。看样子他似乎准备抄快捷方式。自行车由儿童公园正中央横越而过,行经渠道后,来到了电车铁轨旁边的道路上。
枣一边紧紧抓住直人的腰际,一边偷偷窥视着他的脸。他的神情显得十分认真严肃,甚至完全没察觉到枣正在注视着他。他现在一定满脑子都在思考着『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找到绫乃的下落』吧。
只是因为平常总是被绫乃牵着鼻子走,才会变得比较不引人注目,但实际上直人也是个意志力十分坚强的人。只要观察单独一人采取行动的他,就能明确体会到这一点。之前枣被拉进「YOMIZI」的恶梦中时,他也曾冒着危险出手救了自己一命。要不是意志本来就很坚强,相信他绝不可能接下「守护者」这项吃力不讨好的职责。
突然间,自行车发出尖锐的煞车声并停了下来,枣的额头差点顺势撞上他的背部。
「绫乃!」
直人一边跳下自行车,一边放声大叫。
(绫乃在哪里啊?)
因日照蒸汽而显得视野摇晃的道路上不见任何人的踪影,然而直人却提脚踩上水泥制的栅栏,试图跨越到另一侧去。
「岸杜同学,你这是……」
枣话还没说完,随即倒抽了一口气。只见一名留着淡红色长发的少女,正颓然倒卧在铁轨旁边的砂地上。身上穿的T恤以及牛仔裤都染上了大片的鲜血。
「啊……」
倒卧在那里的少女正是绫乃。
已经跨越到栅栏另一侧的直人,连忙伸手扶起浑身瘫软倒地的少女。枣一边越过栅栏,边转过头确认着铁轨的前后两侧,却遍寻不着任何可疑人影。实在无法理解绫乃为何会倒卧在这种地方……
麟堂正宗伫立在陆桥上。至于手中所握的日本刀则被一层血脂掩住了锋芒。
「……差一点就可以将她解决了。」
内心的想法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这是他从小就有的习惯。如今还得煞费苦心才能瞒住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鸫,以免被她发现自己的意图。因为每次只要她一开口询问,自己总是差点就说溜嘴。
「鸫姊……」
他轻声嘟哝着。当时,就在他准备给绫乃最后一击的瞬间,绫乃脱口叫出了「守护者」的名字——不知为何,正宗竟将那画面看成了叫着自己名字的鸫。
「我不是说过一定要确实砍断她的首级吗?」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模糊的女性嗓音。正宗的视线丝毫没有动摇,因为他很清楚开口跟自己交谈的人是谁。
「就是因为你心生踌躇,才没办法一刀砍死她。」
「这又不是我的错……是这把钥匙害的吧。」
他从柏油路面上捡起那把黑色钥匙。潘塔索斯的外形已经变得跟先前使用的时候截然不同了。愈是靠近钥匙前端的部位,看起来就愈接近仿佛溶解于空气当中的透明状态,而由中心点附近至最前端这一截则是已经完全消失。就在即将砍断绫乃首级的瞬间,钥匙的前端部位突然消失,导致整把钥匙从她胸口掉了出来。
「……跟莫斐斯比较起来,潘塔索斯不但功能不够完全,就连形态也很不稳定,根本就不是能够用来杀死梦神的玩意儿。你自己不也亲身体验过了吗?」
她夹杂着嘲讽讪笑了数声。
「妳很啰嗦耶。这点小事我早就知道了啦。」
正宗语气暴躁地打断她的嘲笑。
绫乃趁着身体重获自由的同时,纵身跨越陆桥护栏往下跳。由于刚好有一辆电车行经陆桥正下方,她便降落在电车车顶,顺利回避掉这场杀身之祸——
「你确实有打算要解决她吧?」
「……废话。」
正宗出声回答,暗自咬紧了牙关。虽然『差一点就可以将她解决了』是真心话,不过他同时也产生了『幸好没有真的砍死她』的念头。毕竟对方跟自己无冤无仇,他其实一点都不想要伤害她。
可是,自己身旁有一个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到底的人。
为了保护这个人,要他做什么部在所不惜。
「我才要问妳呢。妳真的会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吧?」
「当然了。」
「真的假的?」
他又不经意地说出了真心话。
对方并末作出任何响应——纵使是这种来路不明的合作对象,目前也只能勉强相信她的说辞了。
「……总之,只要我下次确实将她解决掉就行了吧。」
正宗扛起日本刀,迈步离开了现场。
「妳只管静静等着看好戏,『红色眼珠』。」
他这么说道。
第二章红色眼珠
1
夕阳余晖射入岸杜家的客厅。直人、绫乃以及枣三个人围坐在玻璃矮桌前,桌上则是摆着三人份的冰咖啡。
「换句话说,为了帮助遭到『红色眼珠』感染的鸫小姐,这个叫麟堂的人便决定与『红色眼珠』连手合作……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在彼此讲完该讲的话之后,枣开口说道。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绫乃点了点头。
直人与枣带着倒卧在铁轨旁的绫乃回到公寓。她身上那道被正宗砍中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现在已经恢复意识、换掉脏服装的她,看起来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正宗袭击绫乃的举动,为直人内心带来极大的震撼。他怎么也没料到原先打定主意设法搭救的对象,居然会转而成为自己的「敌人」——
直人勉强压抑住这股矛盾的情绪。因为有些话他非得现在说清楚不可。
「……绫乃。」
直人两眼直瞪着绫乃。
「干、干嘛?」
「既然知道麟堂出现在妳身边,为什么妳连开口通知我们一声都不肯?」
「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先前在百货公司屋顶上时,他的气息也是出现一下就马上消失……再说我也没想到在我家附近徘徊的跟踪狂就是他啊。」
绫乃宛如小孩子在闹别扭似的嘟起嘴唇,并以搅拌棒猛戳着冰咖啡里面的冰块。
「直人还不是一样,你也没跟我谈过『有梦神潜藏在镇上某处』这件事。」
「是妳自己不肯听我说好不好?我明明有好几次都想开口告诉妳……」
经她这么一提,直人才想起自己还没问清楚绫乃究竟为什么发脾气。只不过既然双方现在能够顺利进行对话了,理由也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今后无论碰到什么要紧事,一定都要主动告诉我们。妳可是差一点就人头落地了耶?」
梦神一旦在失去首级的状态下遭到弃置,无法发挥正常运作机能的肉体好像就会慢慢四分五裂、逐渐分解消融——直人猛然回想起刚才从鸫口中听来的那番话。即便肉体密度薄弱至极限,梦神的意识仍会单独飘留于天地之间。
直人的脊梁猛然打了个寒颤。
「那个人今天并没有砍断我的脖子啊。」
「要是明天妳的头真的被他砍了,那该怎么办?」
「哎呀,真意外。」
绫乃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浮现一抹嘲讽般的笑容。
「原来你这么重视我啊?」
「当然重视了,我可是担心得要命耶…………咦?」
直人话一讲完,立刻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愕然。他用错了反驳的语句。
「呃——我所谓的重视……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涵义啦……」
「这、这种小事用不着你一一解释,我也清楚得很……」
绫乃也一脸尴尬地移开视线。
客厅里顿时弥漫着一股令人坐立难安的沉默。就在直人打算做出起身上厕所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时——
「……总而言之,我们好好思考一下今后的应对方案吧。」
枣算准了绝佳时机开口帮两人解套。
「呃,嗯,就这么办吧。」
绫乃轻轻咳了几声。直人则是忍不住在心中说了句『仓野,真是太感谢妳了』。
「明天我也要去见见那个叫鸫的梦神……假如她真的是硬生生遭到『红色眼珠』侵袭的话,那我自然愿意尽己所能地去解救她。不过,我希望能再多收集一点相关情报。况且在她的说辞当中,还有些地方让我耿耿于怀。」
「妳所谓的耿耿于怀指的是?」
直人开口询问。
「虽然我不清楚她是刻意隐瞒,还是凑巧忘记提到了……但她实际上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你们喔。」
「……例如?」
直人侧头感到疑惑。当时对方看起来并不像是有隐瞒什么秘密啊。
「直人,你认为她为什么会知道有关于你的事情呢?」
原来是这种小事让她起疑啊……直人心里这么想着。
「她不是住在守门之民的家里面吗?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知道一些跟『守护者』有关的事情,应该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那你再想想,她为何会连你的联络方式与姓名都知道呢?她不是过着不曾踏出过家门半步的生活吗?此外,她知道直人就是『守护者』一事本身也相当地不自然。」
「……啊。」
经绫乃这么一提醒,直人才想到自己身为「守护者」这件事照理说应该没什么人知道才对。
「再加上我虽然在直人的父亲……也就是岸杜叔叔的指导下,学习到各式各样关于守门之民的知识,不过我却从没听叔叔提过这两人的事情。不仅是另有其它支派的守门之民这件事,另外,除了我之外还有其它遭到流放的梦神住在这个镇上……我实在很难想象叔叔他会忘记提起这么重要的事情。」
「岸杜同学的父亲会不会完全不知道这两人的存在呢?」
枣出声询问,绫乃随即摇头加以否定。
「毕竟彼此都住在这个小镇里头,因此我认为叔叔绝不可能对这两人一无所知。假设岸杜叔叔跟这两人当真毫无交集,那对方能够知悉关于『守护者』之事,岂不是也很不自然吗?」
「照妳这么说来,实际情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到现在也还无法理清内情,所以才说要去见她一面嘛……只不过,我总觉得这大概跟她遭到流放一事有所关连。她不是也没向你提起自己被赶出的理由吗?」
「嗯,话是没错啦……」
直人觉得绫乃说的话十分合理。但是——
(请你杀了我。)
纵使如此,他依然不认为这句话当中隐藏着什么谎言。直人心中根本无法对她产生疑念。
一阵活生生遭到烧灼的痛楚,让鸫清醒过来。低头趴在和室矮桌上的她,刚才似乎打了个瞌睡。如同鲜血般艳红的夕阳余晖在榻杨米上扩散开来。
「呜…………」
呻吟声由她那毫无血色的双唇间溢出。即便已经从睡梦中清醒,这股体内遭到燃烧的感觉依然未见消退。那种感觉,有如心脏是由一团呈半熔解状态的铁块所构成,不断送出灼热的血液在全身上下循环流动一般。
她紧紧握住手铐的铁链,竭力忍受着这阵痛楚。染成一片鲜红的视野扭曲变形。总觉得好像有数不清的声音团团包围住自己,连她的悲鸣声也夹杂在其中。
这一切都是「红色眼珠」所带来的发病症状。
在模糊不清的意识中,一股仿佛滚烫热水的绝望冲动猛然爆发。好想直接踏入屋外的世界,动手燃尽一切事物。真希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用以取代一旦踏入屋外的世界,存在便会逐渐消失飘散的自己——
「……啊。」
就像开始时一样,发病症状总会突然稳定下来。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珍珠般的豆大汗珠。发病的间隔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愈来愈短,她相信近期之内,自己完全遭到痛楚吞噬,并彻底丧失自我的那一天就会来临了。
(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
她紧闭双眼,不愿想象自己届时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房间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摇响铁链,缓缓站起身,接着开门走出房间。她踩着沉重的步伐,沿着早巳变得昏暗无光的走廊前进。最后在厨房前面停下脚步。
「阿正……」
一名短发少年站在瓦斯炉前面。当她开口叫唤的瞬间,心中的不安也跟着溶解消失。
「……欢迎你回来。」
她面带笑容地对他说。
「鸫姊,我回来啰。」
正宗一边关掉炉火,一边活力十足地向她打招呼。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充满魄力的笑容,右手则是戴着料理专用的手套。
「那个伤口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额头上贴着一块OK绷。
「喔,这个啊……是白天被人过肩摔的时候留下的……」
「……什么?」
「啊——不对不对,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的啦。」
他硬是换了个说法。接着把看似经过隔水加热的陶瓷杯从锅子里面拿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放在流理台上。鸫隔着他的肩头观看,这才发现原来那是一个表面洒满香草颗粒的牛奶布丁。
「……这是准备给鸫姊明天享用的点心。其实我本来是想作焦糖布丁的,不过没什么时间……这次虽然有点偷工减料,就请鸫姊凑和着吃吧。」
「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在意……真的很感谢你一直做点心给我吃。」
「妳在胡说些什么啊?委屈自己配合我这项兴趣的明明就是鸫姊嘛。」
他们的三餐虽然由鸫负责烹调,不过唯独西式甜点是由正宗一手包办。除了腕力过人之外,这算是他唯一的拿手绝活。她每天都会吃正宗制作的点心。
梦神第一次品尝到的「现实世界之物」,会对其肉体造成强烈的影响。对鸫而言,她第一口享用到的,就是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由正宗家人端出来款待她的自制蛋糕。从那之后,她便成了非得持续食用正宗母亲所做西式甜点的「体质」。
正宗的母亲在三年前不幸过世,因此制作点心的职责就由正宗一手承接。从小便习惯帮母亲制作点心的他,几乎已将母亲的食谱背得滚瓜烂熟。
虽然他本人打死也不愿承认此事,还一再坚称「这不过是自己的兴趣罢了」,但其实他只是因为点心是鸫「最爱吃的食物」,才开始动手学做西式甜点的。实际上他个人并不怎么喜欢吃甜食。
「对了,今天的长条状泡芙滋味如何?」
「非常好吃喔。」
正宗笑逐颜开,露出一排雪白牙齿。
「哈,我想也是啦。虽然那玩意儿的表皮需要一点诀窍才能烤得酥脆美味,不过对我而言简直是易如反掌啊。」
「连客人也赞不绝口,直说很好吃呢。」
「是吗、是吗…………啥?客人?」
原本抬头挺胸笑得十分开心的正宗突然皱起眉头。
「哪来的客人?」
鸫立刻绷紧神经,今天非得跟他好好谈一谈不可。
「……我请一位岸杜直人先生来我们家聊了一下。他就是现任的『守护者』喔。」
一瞬间,正宗面露严肃的神色。
「这个话题应该已经讲过好多次了吧……我也说过了,『守护者』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我自己会设法解决问题。」
「那么,阿正到底打算做什么呢?我要你老实地回答我。」
「就说我是为了救鸫姊……」
正宗连忙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打从小时候开始,他若不这么做的话,就守不住心里头的秘密。可见他现在必定是在进行什么危险的计划,就连额头上的伤口也是拜此所赐。
「我不希望你为了救我,委屈自己去做一些无法透露给我知道的傻事。与其放任你冒险,我还不如干脆……」
「别再说了!」
两只带有香草气味的手掌突然紧紧夹住鸫的双颊。他那看似愤怒,又彷佛快要掉下眼泪的脸庞近在眼前,手指也不停传来断断续续的颤抖。
「不要随便就想寻死好不好……况且我之前也说过了,梦神果然是杀不死的。就算请到『守护者』,肯定也无能为力。」
「可是,『守护者』说不定拥有什么特殊能力……」
她仍未舍弃掉直人「愿意杀死」自己的可能性。相较于自己死亡,陷入丧失理智的状态更令她感到惧怕万分。
「『守护者』根本没什么特别的。他跟我一样……不对,反而比我还要弱。」
正宗斩钉截铁地说道。
「……总而言之,一切包在我身上。好吗?」
鸫抬头望着他的脸。不知不觉间,他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以前自己的身高明明比他还要高的,但是现在……
「我待会儿要出门一趟。今天晚上……不对,搞不好明天也暂时不会回家喔。」
她倒抽了一口气。直到现在,她才理解他提前做好明天那份点心的用意为何。
(他要离开我了……)
鸫咬紧了嘴唇。她不希望就此独自一人留在这间屋子里。搞不好自己还能存活在这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该怎么做,才能让他理解自己内心的感受呢——
鸫举起双手,轻轻压住了他那双就快要远离自己双颊的手掌。
「鸫、鸫姊……?」
「哪里都别去……留下来陪我。」
她以极其微弱的嗓音轻声低语。他瞬间变得满脸通红——鸫猜想自己的脸颊现在必然比他更为羞红吧。她微微拾起下巴,静静闭上双眼。虽然长久以来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过这却是她第一次做出这种举动。
她听见正宗的呼吸声由漆黑的另一侧传入耳中,也明确感受到他的嘴唇正缓缓接近自己。
「………………吗?」
不晓得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女性的声音。鸫一睁开双眼,正宗随即如同触电般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厨房里除了两人之外,并没有第三者。但是鸫却十分清楚刚刚所听见的女性声音是由何人所发出的。
「刚才那是『红色眼珠』的声音吗……?」
正宗以双手捂住自己那张差点做出响应的嘴巴,这正是代表肯定的最佳证据。那个可怕的怪物已经来到这间屋子了。鸫同时也彻底领悟到事实的真相。那就是正宗已经与「红色眼珠」连手,正准备采取某种行动。
「我一定会救鸫姊脱离险境的。」
正宗捂着嘴巴对她说道。
「所以,拜托鸫姊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回来。」
插图-63
那是两人在很久很久以前交换过的誓言。他转身背对鸫,快步冲出了厨房。
「等一下!求求你别走!」
鸫步履蹒跚地追了上去。她的胸口痛得像是快要炸开了一样。总觉得此时任由他离开这间屋子的话,日后大概再也没有机会能见他一面了。
等她来到走廊上的时候,正宗早已奔出玄关大门外。
「阿正!」
她通过笼罩在夕阳余晖中的玄关大门,打着赤脚直接跑到屋外。虽然正宗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但照理说他应该还在这附近才对。她踩过踏脚石,不自觉地试图要跑到鸟居之外。
「啊……」
脚尖感受到一阵差点崩解消散的恶寒飞窜而过,使她停下了脚步。只见越过鸟居下方踏至外面的右脚脚尖已经很明显地变成了透明状态。
在结界以外的地方,果然无法轻易维持住肉体组织。或许是因为长年居住在另一个世界的缘故吧,跟当初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比起来,如今鸫自身的存在已变得更加不稳定。一旦走出结界之外,这具肉体大概撑不到一小时,便会自行分解消融。
鸫的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奇妙的想法。
假使能够利用「红色眼珠」的力量使肉体产生变化,那么维持自身存在的力量应该也会跟着变强才对。然后就可以跟在正宗后面,随心所欲地在外面奔跑——
(……我一定是疯了。)
如此一来,自己也会变得不再是原来的自己。那么纵使维持存在的力量变强,也毫无意义可言。
她动作缓慢地掉转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回玄关。
2
一直到太阳下山之后,枣才动身离开岸杜家。虽然直人邀请她留下来共进晚餐,不过她却以必须前往站前广场的书店一趟为由而加以婉拒。其实就算不是挑今天前往书店,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走在车流量稀少的夜路上,挂在肩上的塑料大手提袋感觉格外地沉重。
自己确实是累了——今天一整天下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然而这股沉重的心情却不单纯是疲劳所造成的。
「他们两人的感情果然很好啊……」
不经意地脱口说出内心的想法之后,枣愣了一下。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直人与绫乃的事。
最近明明处得很不融洽的两人,竟然单凭今天发生的事情就完全恢复成以往的关系。不对,搞不好还变得比先前更加亲近也说不定。
(原来你这么重视我啊?)
(当然重视了,我可是担心得要命耶!)
在直人与绫乃重修旧好之后,自己最近的所做所为同时也变得非常浅显易懂。那就是明明身为两人的好友——她却只顾着拚命缩短自己与直人之间的距离。
她觉得事态进展其实算是相当顺利。虽然她很坦率地对此事感到欣喜,不过却也一直觉得很对不起绫乃。
「……我这么做……真的错了吗?」
为什么非得压抑住自己的心情不可呢?
难道对直人有好感,真的是这么罪该万死的事吗?
枣来到了商店街道路附近,一楼为「永田超市」的公寓大楼映入她的眼帘。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只见眼前耸立着一座石砌的鸟居。她这时才想起,这里也有一间「饭见神社」。神社里面只有一间小小的拜殿以及神轿殿,连个专任的神官也没有。可说是个除了夏季祭典以及年底年初之外,几乎不会有人特地前来的地方。
(以前也曾经有梦神驻留在这里吗?)
她想到自己一次也没有踏进过这间神社,而他们已经说好明天要三个人一同前往麟堂家拜访。那么先行观察一下其它「结界」的模样,相信应该也是有益无害才对。
(……这样做或许能多少帮上岸杜同学一点忙呢。)
于是她穿越鸟居下方,走进神社境内。她先到洗手场洁净过双手之后,才继续往里面走。跟一般神社比较起来,这里只是内部建筑物的体积稍微小了一点,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她伫立在祭绳与油钱箱前方,凝神注视着前殿的格子门。如果这是一间用来祭祀梦神的神社,那搞不好有什么可以显示梦神曾经存在过的物品收藏在拜殿当中。
天色已暗,因此从枣所站立的位置实在无法看清楚拜殿中的模样。于是她转身行经油钱箱旁边,踩着木阶,试图将脸凑近木格窗好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候,境内突然刮起了一道强风,吹得拜殿发出轧吱的声响。
枣顿时感到背部一阵毛骨悚然——感觉上好像有人正定睛凝视着自己,但拜殿附近自然不见其它人影。她突然对自己伫立在这个没有灯光的地方一事感到不安。
于是她赶紧掉转身子,快步朝鸟居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双脚踩着碎石路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响亮。等看见被路灯照亮的道路离自己愈来愈近,她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了下来。这个时间路上的行人还不算少,相信在这个距离商店街相当近的地方,应该不太会发生什么状况才对。
「妳就是在一旁协助『守护者』的女人对吧?」
突然由暗处传来这阵男性的嗓音,使得枣的双脚顿时如同结冰一般,陷入动弹不得的状态。只见有个陌生人站在鸟居旁边的一棵大树底下。
「不好意思,我要请妳充当一下诱饵了。」
一道人影快速朝着枣直冲而来。就在她即将发出悲鸣的瞬间,突觉心窝附近传来一股沉重的冲击。她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直人凝视着横躺在地面上的黑色门扉。
「那根糖果好吃吗?」
一个声音从视野外传入耳中,使他回神过来——那是他自己小时候的声音。
他抬头一看,发现有一栋眼熟的透天厝就座落在正前方。这是他以前住过的旧家。年幼的自己正跟绫乃面对面坐在玄关房檐下面。
(……又是那个时候的梦吗?)
这是他与绫乃初次见面那一天的「重现」。过去发生的事会以梦境形式呈现在他眼前。他之前也曾碰过类似的状况。
直人现在伫立在位于庭院角落的停车位。他的双亲外出购物去了,所以车子并未停放在车位里面。不过却有一扇巨大的黑色门扉,横躺在由水泥铺设而成的地面上。
门扉已经打开,绫乃八成才刚从里面跑出来不久。只见开启门扉的另一侧是一座杂草丛生的庭院,有一块巨大的石制圆桌坐镇在视野的正中央。
那是自己在昨天那场梦境中看见的景色——也就是城堡的中庭。
或许是因为门扉的这一侧连接着地面,另一侧却是出现在城墙上,导致两侧的重力方向截然不同。看着看着,他只觉得愈来愈晕头转向。
此时,门扉周遭的空气突然有如黄昏时刻降临般,开始染上一层鲜红的色彩。
「啊……」
让这扇「非存之门」一直维持着开启状态是很危险的事情。听说门扉一旦开启过久,便会促使现实与梦境世界的界线崩溃,进而导致两个世界同时崩毁。但是当时亲手打开门扉的直人,以及在庭院躺椅上阅读书籍的虹子都没发现这个异状。
「喂,快点把门……」
他试图出声提醒他们,不过中途便作罢了。毕竟这场梦只不过是重现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罢了,不管他此时做了什么都无济于事。此外,既然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就代表必定是有人动手关上了这扇门。
(…………是谁关的呢?)
爸爸妈妈应该还要好一段时间才会回到家里才对。直人与绫乃感觉上似乎完全忘了非存之门的存在,而虹子则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扇门的出现。
这时,圆桌旁边出现了一名少女。她虽然比小时候的直人年长许多,却又比如今身为高中生的直人还要年轻很多。这名少女将一头棕发盘至背后,身上穿着一件造型相当朴素的连身裙。
(嗯……?)
直人对这名少女的容貌感到似曾相识。她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地环视周遭——最后似乎察觉到空间的异变。只见她凝视着现实世界这一侧,此时映入她眼帘中的,必定是这扇黑色门扉以及门扉另一侧的万里晴空吧。
只见少女突然拔腿朝着门扉飞奔而来。这时候,直人总算是认出她来了。
现在的她依然留有小时候的残影。这名少女正是住在麟堂家的鸫。
她一通过门扉来到现实世界,立刻毫不犹豫地以双手抓住门把,开始使劲地关上门扉。只见原本带着鲜红色彩的异常空间随即逐渐恢复成原状。
等到门扉完全嵌入门框之后,她才起身仰望着天空。接着,仿佛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欣喜一般,笑容满面地转了一圈。
一瞬间,鸫的身体轮廓猛然颤抖了一下。直人随即回想起存在已变得十分微弱的鸫的右手。她是个无法长期存活在现实世界当中的梦神。
「怎么了吗?」
直人听见虹子的声音由院子的反方向传来。他探头窥视篱笆的另一边,发现她正在跟过去的直人说话。
「给我点心。」
「你刚刚不是已经拿过了吗?」
「……我没吃。」
鸫则是宛如要逃避这段对话似的转身背对篱笆,穿过大门直奔山下。
一睁开双眼,直人才发现自己连衣服也没换就直接横躺在床上。再看了眼时钟,现在时间也不过才晚上十点多——看来自己似乎是在吃完晚餐之后,不小心打了个盹。
(刚刚那是……)
他回想起梦境的内容。鸫利用直人打开「非存之门」这个机会,由里面逃了出来。她大概跟绫乃一样,都是因为触犯了擅自跨越界线的罪责,才被处以「流放」之刑吧。
(……但是,为何她白天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呢?)
直人是让那扇门扉出现的关键性人物,该处则是「守护者」的家……这两者她应该都再清楚不过才对。虽然这并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重要事项,不过她丝毫没去触及自己与直人等人之间的关连性,感觉上实在很不自然。
此外,还有一点令他感到十分在意——鸫跟绫乃不同,她表现出一副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模样。她并不是因为迷路而意外地来到了现实世界,而且还给人一副打从心底渴望进入现实世界的感觉。
(明天再针对这几个疑点详细询问一下好了。)
绫乃说的没错,鸫八成还隐藏了不少尚未透露的秘密。
摆在枕头旁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直人打开屏幕,发现这通电话是枣打来的。他一边侧着头想着会是什么事啊?一边按下了通话键。
「……呃,喂。」
枣一句话也没说。直人只听见话筒另一端传来了轻微的风声。
「喂?仓野?」
还是一片沉默。
直人心里逐渐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枣离开这间公寓之后,至今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虽然她说有事情要前往站前广场一趟,但再怎么说也不该拖到这么晚还没搞定才对。
「仓野?妳现在在哪……」
『唷,守护者。』
一阵男性嗓音直贯耳膜。直人的背部忍不住冒出一丝冷汗。他瞬间就理解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知道我是谁吗?』
「……麟堂正宗。」
直人整个人愣住了。他没料到对方居然会对枣下手。
『嗯,你果然认识我呢。』
「你对仓野做了什么?」
『就绑架她啰。』
正宗若无其事地抛出了答案。
『她还活得好好的,你尽管放心。因为我非得解决掉你跟久世绫乃不可,但就算我照一般方法找你们出来,你们八成也不会赴约吧?所以不好意思啰,我只好抓她当人质……』
「开什么玩笑啊!你这家伙现在在哪里!」
直人对着手机大吼。此时房门缓缓开启,绫乃探头看着他。
「很吵耶。你干嘛大吼大叫的啊?」
不过她只消瞄了直人的表情一眼,便随即领悟到目前发生了什么异变。只见她默默走进房间,弯腰坐在直人旁边,将耳朵贴近他的手机。
『……谁在跟你开玩笑了?我这就告诉你地点,马上过来吧。』
正宗接着压低声音说道:
『我啊……非打败你不可。』
3
直人与绫乃伫立于饭见车站旁边的一间老旧百货公司前面。现在早就过了打烊的时间,面向道路的入口也已经拉下了铁门。除了刚离开公司的上班族之外,还在商店街闲逛的行人已寥寥无几了。
「来到这里就可以了吧?」
「应该是没错啦……问题是没有看到那家伙啊。」
绫乃这么回答道。正宗所指定的地点就是这间百货公司前面。他说等直人与绫乃抵达之后,会再给他们进一步的指示。
此时,直人的手机响起了铃声。虽然显示的是枣的手机号码,不过打这通电话的当然不是枣本人。
『……看样子,你们已经到了嘛。』
才按下通话键,耳边便传来一阵十分响亮的声音。直人不由自主地再度环视了周遭一圈。正宗目前正躲在某个角落观察着他们所在的方位。
「接下来我们该往哪走?」
『进入百货公司里面吧。』
「进去?你要我们怎么进去啊……」
这间百货公司应该就只有眼前这个入口可供出入才对。
『总而言之,你们设法到最上层来吧。等你们来了之后,我会马上做掉你们……我还特别准备了一项专门用来对付你们的作战计划喔。』
「……啥?」
将自己准备了作战计划的事情透漏给敌人知道,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咧?还是说他这番说词其实是隐藏了某种更深远的涵义呢?直人正准备开口响应时,对方已挂断了电话。
直人与绫乃面面相觑——她似乎也听见了两人刚才的对话。
「……总之,我们先在百货公司外面绕一圈看看吧。」
绫乃这么说道。两人行经转弯处,走进一条渺无人烟的小巷道。等他们来到百货公司后方时,绫乃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看那边。」
直入朝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扇送货门随即映入了眼帘。这里似乎同时也是员工专用的出入口,旁边甚至还设有一间灯火通明的传达室。
「从那边应该可以进去吧?」
「没办法啦。我们又不是这间百货公司的员工,八成会被挡下来。」
「……你说我们会被谁挡下?」
「咦?就是……」
传达室里空无一人——照理说应该会有人在里面轮班值守才对啊。直人小心翼翼地走近传达室,探头窥视紧闭着的窗户内侧。
只见一名穿着制服的中年警备员倒卧在地板上,看那模样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麟堂那家伙也是从这里进入百货公司的吗?」
直人开口说道。
「或许吧。我们走吧。」
在传达室前方有一个供载货大卡车停放的停车场。两人行经目前空荡荡的宽敞空间,穿过半开启的门扉走进了建筑物。
「由我走前面吧。毕竟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藏有什么样的陷阱啊。」
「咦?可是……」
「这样做本来就很合理吧?毕竟我的身体比你还要强壮嘛。」
她一说完,立刻带头朝着昏暗无光的通道前方走去。前面看起来很像是员工专用的休息区。
「妳应该更慎重一点往前推进。」
「放心,我没问题啦。」
「就算妳这么说……」
我还是很担心啊——直人原本要接着说下去的,不过话到口又吞了回去。因为他猜测话一旦说出口,八成又会像白天时一样,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奇怪。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就此闷不吭声。
「瞧妳把话说得这么满……搞不好又会惹来断头之祸喔。」
「难道你就没有其它正经一点的说法可以用了吗?」
绫乃动手打开位于走道尽头的那扇门——瞬间,一阵强光照得直人与绫乃两人眼花瞭乱。门扉的另一侧是位于一楼的化妆品及女性饰品的卖场。
不知为何,百货公司里面的灯此时全都亮着。直人边穿越卖场边环视着周遭。既无店员亦无客人在场的百货公司内部,感觉有如墓园般寂静无声。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肯定是正宗干的好事。不过,直人却无法理解对方这个举动究竟有何企图。
两人开始由楼梯上楼。纵使竖耳聆听,仍旧听不到除了两人脚步声之外的任何声音。
「……不知道枣是否平安无事?」
绫乃开口说道。
「既然他说自己的目标是我们,我猜仓野应该不会有事才对吧?」
「我实在无法像你一样,对敌人抱持着那么乐观的看法啊。」
直人顿时噤口不语。敌人一词总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对方确实动手袭击绫乃、绑架了枣,并展现出打败自己与绫乃的企图。不过假设他是为了帮助鸫,才会迫于无奈地采取了这一连串行动的话,那么自己着实不想与他一战,甚至很希望能够设法说服并且阻止他再继续错下去。
两人来到了楼梯顶端,只见卖场前面的铁卷门呈现关闭状态。于是两人合力打开位于旁边的沉重防火门,踏进最上层的卖场。
「小心一点。」
绫乃小声提醒着。百货公司最上层是工具和家具卖场。两人来到位于卖场中央的电动手扶梯前面时,直人顿时绷紧了全身神经。
只见一名少女横躺在摆设于家具卖场中的沙发椅上头。身上那件眼熟的连身裙花样,令人一眼便认出了那名少女的身分。
「仓野!」
就在他举步正想往枣的方向奔去之际,卖场里的灯光突然全都熄灭了。
现场笼罩在一片完全的黑暗底下,直人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缓缓拖着他离开原地。就在他反射性地试图挣脱之际——
「……你冷静一点,快点弯腰蹲下。」
耳边实时传来了绫乃的声音。看样子两人似乎刚好位于柱子旁边。直人听从绫乃的建议,背靠着柱子蹲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直人也小声的反问。正宗肯定是躲在这个楼层的某个角落没错。直人甚至觉得周遭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及呼吸声。
「你仔细看看四周……连逃生指示灯都熄灭了。」
经绫乃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这类建筑物像现在这样陷入完全的黑暗状态,是一种很奇怪的情形。照理说,各楼层应该都有附设指示逃生门位置的绿色灯光才对。
(这就是麟堂之前所说的「作战计划」吗?)
让对手身陷在黑暗当中——乍看之下虽然是个很蠢的作战计划,不过却十分有效。视野遭到黑暗所夺的直人与绫乃,此时可说是动弹不得,别说是要与麟堂交手了,甚至连逃离此地和设法打开灯光都办不到。
要是身上带有什么照明道具的话,至少还能扩大自己的行动范围啊。
(……咦?)
直人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附有类似手电筒的照明功能。
他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并随便按下了一个按钮。一阵白光随即模糊地照亮了柱子附近一带。直人试着藉由白光来找寻麟堂理应藏身于附近的身影。
「危险!」
绫乃一把抢走手机,连忙试图关掉照明功能——
此时,由黑暗中急速飞来的某种物体发出一阵钝响,猛然击中了绫乃的头部。
「绫乃!」
全身瘫软的她颓然倒卧在直人的怀中,滚落于地板上的手机灯光则是照亮了一把看似十分沉重的铁锤。看来似乎是有人瞄准他们丢出了这把工具。
「……一旦身处黑暗当中,就会不自觉地渴求光芒呢。」
一阵不知由何处传来的男性嗓音逐渐逼近直人。
「不过,这时的光芒只会让你们沦为标靶喔。」
手持出鞘日本刀的少年身影浮现在微弱的光芒中。一头短发搭配着一双锐利的眼眸,身上则是穿着T恤以及工作牛仔裤。他的外表就跟先前听说的一模一样。
「即便置身在黑暗中,只要过一阵子双眼就能适应环境。看来我选择等适应后再出击,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你就是麟堂吗?」
直人一边挺身挡在绫乃前面,一边开口询问。
「没错,我就是麟堂正宗。」
正宗话一说完,随即摆出将日本刀扛在肩上的姿势。直人的背部猛然打了个寒颤。
「你为什么要协助『红色眼珠』?」
「想也知道嘛,自然是为了救鸫姊……」
一直到整句话几乎都已经讲完了,正宗才赶紧闭上嘴巴。看样子,直人与绫乃的推测果然正确无误。
「『红色眼珠』是不是跟你说只要杀了我们,它就会出手救鸫?」
直人继续问道。正宗这次则是不干不脆地点了点头。
「……那又怎么样?干你屁事啊。」
直人吞了口口水。假如他只是受到「红色眼珠」怂恿的话,那么自己与绫乃就不用勉强与他交战了。
「想也知道『红色眼珠』根本不可能会遵守约定嘛。况且你本来不是想要解决掉『红色眼珠』吗?为什么现在却转而助纣为虐?」
一瞬间,正宗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不过他却紧紧握住手上的刀,再用另一只手使劲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少啰嗦!不要一直问我问题啦!」
正宗发出了有点模糊的怒吼声。
「人类根本无法打败『红色眼珠』。跟它交手过一次之后,我就清楚地体认到这一点了。」
直人突然注意到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颤抖——仿佛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一样。
「不尝试第二次,又怎能知道它是否真的天下无敌?这一次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毕竟身为『守护者』的我,绝不能放任『红色眼珠』为非作歹啊。」
直人并不是为了化解这场临身的杀机,才信口开河讲出这段话的。他不晓得绫乃与枣是否愿意原谅做了这么多傻事的正宗。但是,如果正宗能够成为直人等人的同伴,那么他也打算说服绫乃与枣尽释前嫌。即便他们三人目前正置身于遇袭的危机当中,直人依然希望设法解救鸫与正宗脱离「红色眼珠」的魔掌威胁。
「就算多了你的协助也没有意义啦。」
正宗嗤之以鼻。
「虽然号称『守护者』,但你老爸还不是照样死在『红色眼珠』的手中?」
直人强忍着心中的熊熊怒火。父亲确实是不幸遭到「红色眼珠」杀害没错,但是正宗根本就没有资格批评父亲。
「是『红色眼珠』告诉你的吗?」
「这种小事情压根儿就不需要问啦。我老早就知道这回事啰……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准备寻求你的协助。」
「咦?」
直人瞬间忘了生气的事。
「你这话是什么……」
「歹势,你就乖乖地受死吧!」
正宗重新握好刀身,快步朝向直人冲了过去。
正宗借冲刺之势横向挥出一刀,直人则是低头闪过了这一击。
就在正宗转身准备再祭出一记斩击之时,视野突然遭到黑暗所笼罩。他不由自主地杵在原地不动——原来是那个守护者关掉了手机的照明功能。不过,他依据脚步声知道起身的直人正逐渐远离他身边。正宗循着脚步声随后追上,并对准位于黑暗中的对方气息,由上往下猛然劈出一刀。
「呜……」
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但是他却几乎没有砍中对方的实际感觉。八成只是刀尖稍微划过皮肤罢了。对方似乎就此钻进了某个角落的棚架之间,正宗也已经完全分不清楚对方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可恶!」
虽然说他这个坏习惯时常发作,不过这次对方问他问题时,他确实花太多时间来响应了。
正宗伫立在原地,等待双眼逐渐习惯眼前这片黑暗。既然同伴还留在此地,那个男的应该不至于就此逃离才对。自己只要花点时间慢慢将对方逼入绝境就行了。
(这一次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守护者刚刚讲的那句话突然掠过脑海。他相信对方讲那句话时是认真的,而且鸫也表现出一副格外信任「守护者」的样子。就个性而言,对方或许是个还算正派的人物——不过——
「……事到如今,我哪还能跟你们并肩作战啊?」
正宗彷佛要说服自己似的嘟哝了一声。
鸫虽然说「守护者」具有特殊的能力,但正宗怎么样也无法相信这种说法。他不但有着一张看起来就很不可靠的长相,运动神经也是差得可以,简直就是烂人一个。反正就算连手合作,他也只会成为自己的绊脚石罢了。
他驱散了浮现在脑海中的多余念头。若不这么做,自己的决心很有可能会产生动摇。
周遭物体的轮廓总算开始模糊地浮现在眼前了,现在就算到处走动查探,应该也不成问题。他凝神定睛、侧耳聆听——打算连一些小小的异变都不放过。
喀。他听见了一声微弱的脚步声。是由工具卖场那边传出来的。
「在那里是吗?」
正宗维持着刀指地面的姿势,以滑步方式朝着传出声音的方向移动。他相信对方应该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他在工具卖场的转角处停下脚步,探头窥视棚架问的走道。接着发现直人站在卖场另一侧的转角处,此时正背对着他在察看电动手扶梯那一带的状况。八成是在确认倒地不起的绫乃情况是否有好转吧。或许是遭自己刚才祭出的那一刀所伤,只见他以左手压住自己的右臂,丝毫没有注意正宗所在的这个方位。
置身黑暗中的正宗重新握紧刀柄,将刀身高举至头顶后,快步往前飞奔而去。
不过,直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灵敏。他头也不回地径自向前跳开,正宗这一击只有稍微砍伤了他的小腿肚,但直人还是因此失去平衡,单膝跪倒在地。
正宗并没有错过这个绝佳机会。他一鼓作气缩短双方距离,使尽浑身解数祭出一道由上往下的猛烈斩击。就在刀身欺近好不容易才转过身子的直人那一瞬间,一阵尖锐的金属声响彻了周遭一带。
直人将紧握在手中的黑色钥匙高举至额头前面,有惊无险地挡下了正宗这要命的一击。
「……那就是莫斐斯吗?」
就在下一秒,发生了令人惊讶的状况。直人竟然靠单手握住的钥匙,轻轻松松地弹开了正宗加诸全身重量的这一刀。接着又以一记速度异于常人的拳头,朝着大大往后退开的他眼前直飞而来。一阵沉重的冲击随即击中正宗颜面,导致他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背部猛然撞上用来陈列园艺用品的橱柜。
「你……难道先前都没有认真应战吗……」
正宗连讲出这短短的一句话,嘴里都充满了麻痹般的痛楚。再加上背部受到强烈撞击,导致他一时之间动弹不得。日本刀则是脱手飞出,早已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我一直都很认真啊……不过这次要了点小手段就是了。」
「啥?」
霎时间,卖场的灯光全数亮起。八成是那个女梦神已清醒过来,独自跑去找电源开关了吧。这阵强烈的光芒令他不禁瞇起了双眼——
「那、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只见直人背后的墙壁上,竟然出现了一扇刚才根本就不存在的黑色门扉。那扇门板上满是纤细装饰的门扉呈现开启的状态,而在门扉的另一侧则是一团乳白色的浓雾。
不知为何,门扉周边的空气看起来似乎带有少许鲜红的色彩。
「……你没看过吗?你不是也拥有一把钥匙?只要使用钥匙,就可以召唤出这扇门扉了啊。
「这种事情我哪办得到啊!」
正宗所持有的潘塔索斯并不具有开启门扉的力量——直人不禁这么想着。因为那是一把「不完全的钥匙」吗?还是因为正宗本来就不是一名「守护者」呢?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这是『非存之门』……是一扇连接梦境与现实世界的门扉。」
直人开口回答他。
「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直人关上坚固的非存之门,出声向正宗询问。在这扇「非存之门」开启的期间,直人的身体能力会提高数倍之多。由于并不是要送梦神回,因此直人原本希望避免采取随意开门的危险举动,但他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其它可以击败正宗的方法。
直人先是瞄了倒卧在沙发上的枣一眼,待在她身旁的绫乃则是对他点了点头。直人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枣似乎没有什么大凝。
「你为何会知道我父亲是遭『红色眼珠』所杀害的?」
「……因为他死之前,曾经到我家来拜访过。」
正宗将头撇向一旁,连珠炮似地开口说道:
「听说你老爸当时就有提到关于『红色眼珠』的事情。你爸还说自己被那么危险的对手盯上,搞不好会遭对方杀害也不一定。」
「……『听说』?」
「我并不是直接从你老爸口中得知这些情报的啦,因为跟他谈话的人是鸫姊。虽然我也搞不太清楚,不过你老爸还满常跑来我家跟鸫姊聊天就是了。」
原来如此啊……直人心想。虽然不知道个中缘由,但岸杜家与鸫之间果然早有关连。这么一来,她早就知道自己与绫乃的联络方式这个疑点也就解释得通了。
「这番话的可信度到底有多高,大概只有天晓得吧。」
绫乃在这时走过来,插嘴加入了两人的对话中。
「我可从没听岸杜叔叔提起过这个镇上还有另一名梦神的存在啊。」
「那妳大可选择不要相信嘛。再说妳有没有听说过又千我屁事?」
直人并不认为正宗是在漫天扯谎,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如此机灵的人。
「那我父亲到底都跟鸫谈了些什么呢?」
「我哪知道啊?你们自己去问鸫姊啦。」
正宗极其冷淡地撂下狠话。看样子,他似乎不太喜欢直人的父亲孝臣。接下来大概也只能找鸫当面问个清楚,才能获得更深入的情报了吧。
「……好啦,你们打算怎么办?」
正宗突然开口问道。
「嗄?」
「『嗄』什么啊,我在问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啦?在打败你们之前,我可是绝对不会放弃袭击你们的念头喔。」
「我想也是。」
站在直人身旁的绫乃轻声嘀咕着,接着往前踏出了一步。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在这里彻底做个了断吧。」
「……了断?」
直人小声询问。他心中冒出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没错,我要把你之前所欠的债连本带利统统要回来!」
只见她双手交握,轻轻扳响指头的关节,嘴角则是浮现一抹冰冷的笑意。看样子她十分火大,毕竟光是今天一天,她就已经接连被正宗袭击过两次了。
「总之呢~待会我至少非打断你二、三根骨头就是了……」
「妳是哪出连续剧的反派啊妳!」
「这种笨蛋就是得让他多吃点苦头,否则他根本不会醒悟过来。」
「哎,妳先等一下啦。」
直人先抓住绫乃的手臂,制止了她的行动,接着才转身面对正宗。
「相信对你而言,『红色眼珠』依然还是你的敌人吧?你当真无意与我们并肩作战吗?」
一瞬间,直人觉得正宗的眼中似乎浮现一股稍纵即逝的莫名情绪——不过……
「……我办不到。」
他的回答相当明确。
「想打败『红色眼珠』根本是天方夜谭……只要见过『红色眼珠』,你们就能理解这句话了。」
「你这话是什么……」
直人正打算继续追问下去,不料正宗却突然朝他们丢出了一样东西。眼前顿时冒出一阵如同白色烟幕的粉尘,导致视野完全遭到覆盖。在吸入这些不明粉尘后,两人还差点引起剧烈咳嗽,于是他们赶紧伸手捂住鼻子与嘴巴。
凝神定睛一看,发现一只破掉的塑料袋掉落在地板上——上头写着『园艺用石灰』。
「我一定会再找时间杀了你们的!」
正宗的声音由白色烟雾的另一头传来,他的脚步声也跟着逐渐远离。直人与绫乃只能伫立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
4
「……有一个名为『红色眼珠』的怪物。」
岸杜孝臣突然说出这句话,引得鸫抬起头来。起初她觉得孝臣的样子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他一如往常地挺直背杆摆出正座姿势,如同岩石般面无表情地喝着日本茶。
不过他的脸色比平常还要苍白,甚至让人觉得他好像有点过度疲劳。
鸫与孝臣面对面坐在麟堂家的和室里面。他时常像是突然想起有鸫这号人物似地前来这个家中拜访。或许是利用工作空档过来的缘故吧,他总是穿着一身相当整齐的西装。
不同于冷淡的言行举止,孝臣实际上是个非常温柔的人。自从正宗的双亲过世之后,他也跟着增加了前来拜访的次数。虽然只字未提,不过相信他一定很关心鸫与正宗的生活起居。
「『红色眼珠』?」
鸫反复念着这个奇怪的名字。孝臣听了之后点点头。
「『红色眼珠』拥有强大的力量,其存在似乎也能对梦神造成强烈的影响。虽然我目前还在进行调查,不过它可以说是非常地危险……」
他的声音突然梗住,彷佛不自觉地忘记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一样。
「我可能会被那个怪物给盯上也说不一定。要是我在近期内丧生的话,妳大可认定是『红色眼珠』的作为也无妨。」
「咦……」
鸫顿时哑口无言,因为她不晓得自己究竟该采信这段话至何种程度才好。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对方以如此消极的口吻说话。
「在我身亡之后,如果没有发生更进一步的可怕事态,你们只要按照往常的步调生活即可……不过万一你们跟恶梦扯上关系,进而衍生出正宗必须以『守门之民』的身分活下去的话,那我希望妳能靠妳的能力去引导正宗。我已经事先将需要的知识传授给妳了,相信妳一定能引导他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守门之民』。」
孝臣偶尔会说明有关「守门之民」是何种存在的讯息给她听。搞不好这是他为了应付自己身亡之后才爆发的事态,提前所做的预防准备吧。
「假使因为与恶梦有所牵连,而发生了凭你们两人之力还是解决不了的状况,就试着联络一下我的儿子直人吧。虽然不知道他届时是否已经成为一名『守护者』,但我想他必定很愿意助妳一臂之力。」
「呃,嗯……」
鸫点了点头,将岸杜直人这个名字刻在自己的心房上。
「我完全没对我儿子直人提起任何关于『守门之民』一族血脉的事情。虽然我也安排了一个跟妳一样,具备『守门之民』相关知识的人陪伴在他身旁……但是,现在的我只希望尽可能让他远离『守护者』这个职务。」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鸫开口询问,不过响应她的却是满室的沉默——看样子孝臣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再继续追问下去,八成也无济于事吧。
孝臣伸手探入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拿出了一根棒棒糖。他那副道貌岸然的外表跟手中那根包装得相当华丽耀眼的棒棒糖,怎么看都觉得极不搭调。
「怎么样,妳也来一根如何?」
他像是在请人抽烟一般,一脸正经八百地开口说道。
「谢谢……我心领了。」
除了这个家的家人制作的西式甜点之外,鸫几乎不碰任何甜食。她实在提不起劲去品尝。现在是因为「体质」的缘故,导致她每天非吃西式甜点不可,但或许她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吃甜食。
「这样啊?真可惜……这款棒棒糖很好吃喔。」
神情认真的他一边叹着大气,一边微微摇着头。接着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将棒棒糖塞进嘴里。这是孝臣最喜欢吃的东西,听说从以前开始,棒棒糖就是他家里的必备零食。就连「公主」来到现实世界之后品尝到的第一项食物,也是这款棒棒糖。
「在这座镇上,似乎还隐藏着连我们也不得而知的秘密。」
孝臣突然露出远望的目光如此说道。
「秘密……?」
他点了点头。
「『红色眼珠』好像跟这项秘密有着相当深入的关连,或许我对于这两者的个中关系知道得太多了也说不定。」
关于秘密的详细内容,孝臣始终只字未提。他是个几乎不会与人谈起没有讨论必要话题的人物。或者应该说,他可能是因为担心鸫沦为「红色眼珠」的目标,所以才会选择闭口不谈。
(……等日后再找时间问清楚好了。)
她心里这么想着。不过,这个机会永远都不可能到来了。
因为孝臣在三天后便不幸身亡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岸杜先生碰面。」
叙述完来龙去脉之后,鸫接着说道。直人与绫乃在麟堂家的和室中与她面对面坐着。
「原来棒棒糖是老爸最爱吃的零食啊……」
直人轻声嘀咕着。这是头一项令他感到耿耿于怀的情报。
「这种小事一点也不重要吧。」
绫乃一脸傻眼地对他说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对自己以外的人而言,这段描述或许是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不过自己明明与父亲一同生活了十五年之久,却连他最喜欢吃的零食都一无所知,这点让直人感到相当惊讶。总觉得这段话让他深刻体认到……自己跟父亲过去从来不曾好好培养父子之间的情谊——
「算了,抱歉。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直人摇了摇头。此刻还有更多非说不可的事情在后面等着。
百货公司发生的战斗落幕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晚上。昨晚,直人与绫乃将好不容易才恢复意识的枣送到医院。虽然她因此而住院,不过身上连一处堪称是伤势的伤口都找不到,因此院方说只要检查完毕,今天便能出院回家了。
由于侥幸逃过一劫的正宗不知何时又会发动袭击,所以他们必须尽早拟定对策制伏他。在那之前,两人为了再次与鸫交谈而动身来到麟堂家。
「我能再问几个问题吗?」
绫乃才刚开口,鸫便点了点头。
「……请说。」
「妳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跟岸杜叔叔来往了吗?」
「啊,是的……岸杜先生他生前时常光临此处,我想刚才我应该也有提到这一点。」
「另外,虽然这是从直人口中得知的,但据说妳是紧跟在我之后,通过直人打开的门扉进入这边的世界……是真的吗?」
直人对绫乃表现出来的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感到有点在意。鸫的年纪明明比她大……
「是的,正如直人先生所言。」
可是鸫不仅一点也不介意,甚至还搬出了比跟直人对谈时更加尊敬的用字遣词——啊……他突然想起鸫曾以「公主」一词来称呼绫乃。两人在时的身分截然不同,因此彼此一定都认为这种谈话方式本来就很自然吧。
「那妳昨天为何没有对直人与枣提起这件事呢?」
一瞬间,鸫闭上了眼睛。直人发现她的眼角有着相当深的黑眼圈,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给人一种全身虚弱不堪的印象。或许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太乐观吧。
「那是因为我事先就已得知他们两位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担心他们如果知道我与岸杜先生之间有所关连的话,大概会因此而不愿意动手杀我。」
就算始终不知道,他也不会变得比较能够狠心痛下杀手。不过直人其实也能理解她的考量,毕竟他们原本就对麟堂家的事情一无所知。
「话说回来,为什么叔叔试图要让直人与麟堂远离『守门之民』的职责呢?关于这点,妳有听叔叔提到过什么相关的讯息吗?」
鸫摇了摇头。看样子,除了刚才所描述的事情之外,她对更进一步的内幕似乎真的是一无所知了。绫乃难掩沮丧的神色。
「……是吗?原来连妳也不知道啊。」
不知为何,孝臣并末将身为「守门之民」必备的知识与直人和正宗分享,反而传授给陪伴在两人身旁的梦神。虽然他提到一旦有需要就告诉他们,但是反过来说,这也就代表假设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话,「守门之民」的职责将在他们这一代正式划上句点。此举给人一种仿佛他们要极力阻止「守门之民」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产生自觉,进而不让设法联络彼此的事态发序一样。
(……到底是为什么呢?)
陷入沉思的直人在感受到绫乃的视线后才回过神来。就目前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关闭的问题,他们应该再深入聊聊其它的事情才对。
「那个……关于阿正的所做所为,我真的威到万分地抱歉。」
鸫向直人与绫乃深深鞠躬致歉,铐住双手的铁链随着这个动作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我实在不能再给两位当中的任何一人制造困扰了……我自己也很清楚,我所剩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所以……」
她以哀求般的眼神注视着直人。虽然昨天没能把话讲完,但直人今天打算跟她把话说洼楚。
「我……并不是为了杀妳而前来这里的。况且我本来就没有能力杀死妳啊。」
「既然如此,两位又为何……?」
「『红色眼珠』会对梦神造成影响……那我们只要把『红色眼珠』送进,照理势妳应该就能获救,而麟堂也毋须再想方设法袭击我们。我们今天来,就是希望能跟妳谈论这件事。」
这是直人与绫乃商量了一整晚之后归纳出来的结论。
「不过,『红色眼珠』有可能导致梦神受到感染喔?即便王室成员也不例外。」
「话是没错,但只要没满足『条件』,相信应该就不致于会受到感染了吧?」
绫乃冷静地回答。
「倒不如说,事实上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咦……」
鸫顿时哑口无言。
「我们无法杀死妳,我猜『红色眼珠』必定也很清楚这一点。可是,麟堂八成会执拗不从地持续袭击,我们并不想跟他互相残杀……因此若是我们想保住一条命,就只剩下击败『红色眼珠』这条路可走了。所以希望妳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鸫顿时低头不语——或许,她的自我意识正在抵抗着那股害怕「红色眼珠」的恐惧感。一后只见她缓缓抬头,并用力地点点头。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们想知道的情报是,当麟堂找到潘塔索斯……也就是那把黑色钥匙的时候,究竟打算前往何处?难道他原本就知道『红色眼珠』的正确藏身地点吗?」
鸫昨天有提到「自己在置物间发现了黑色钥匙,他接着就转身冲出家门前往某处」这样一段话。
「我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不过,打从还没有找到钥匙之前,他就常把『梦神的确切藏身之处这种小事,我大致已经有个底啰』这句话挂在嘴边。」
确实很像是正宗会脱口而出的一句自信之词,不过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请问,他还有说过什么话吗……?」
「我想想……啊,他有一次出门前曾经说了一句『我今天要上山去打猎』。」
直人完全摸不着头绪——坐在身旁的绫乃却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了笑意。
「你在烦恼个什么劲啊。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提示了吗?」
「啥?」
「位于山里,而且是个连他都猜想得到,可能性很大的梦神藏身之处嘛!」
直人差点放声大叫。他想到了位于小镇郊外,那座如今已化为一片废墟的主题乐园。
「原来是天堂乐园……?」
「——旁边的那间饭见神社吧。应该错不了。」
经她这么一说,直人这才回想起枣曾经提过一件事。那就是在天堂乐园的附近也有「结界」——饭见神社的存在。截至目前为止,「红色眼珠」也曾经在天堂乐园出没过。看来「红色眼珠」的栖身之处果然就在那附近没错。
「他真的打算靠那把『黑色钥匙』击败对方啊?」
绫乃一脸傻眼的说道。
「他当时是第一次看见这项道具吧?只靠第一次使用的道具之力,真是有够鲁莽的。」
鸫则是颇感困扰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除了黑色钥匙之外……他还带了把日本刀在身上。」
直人与绫乃同时皱起眉头。他们俩对正宗手中所挥舞的那把日本刀没什么好印象,毕竟两人都差点成为那把日本刀的刀下亡魂。
「他说若能用黑色钥匙击败对方再好不过;如果行不通的话,再改用日本刀解决它……」
她定睛凝视着窗外。
「他准备出门之前,还在那边稍微花了点时间挥动日本刀练习了一番……说什么要一刀砍断对方的首级之类的……」
坐在直人旁边的绫乃脸色愈来愈臭。
「……这不就是他用来对付我的方法吗?」
(……原来如此。)
直人心想。原来正宗的作战分成前后两个阶段。纵使潘塔索斯没有「杀死」梦神的效果,至少也还能用来封锁住对方的行动能力,接下来再一刀砍下梦神首级即可。
一旦失去首级,梦神的肉体就会丧失正常的运作机能,肉体组织会逐渐崩解溃散,导致存在跟着变薄弱。即便日后有机会再生,也只能变成彷佛失去肉体的幽灵状态——他当初必定是抱持着无论战况再怎么糟糕,至少也要让「红色眼珠」变成游魂状态的打算。
就在这时候,直人脑中浮现了一个疑问。
正宗确实有好好拟定了一个击败「红色眼珠」的作战计划,而他本身也具备十足的胆识,可以助他果敢地实行计划。
(那他为何又会中途放弃呢?)
考虑到正宗紧咬着直人与绫乃不放的表现,实在很难相信他会因为一、两次的挫败而臣服在「红色眼珠」之下。直人总觉得单凭「红色眼珠」让他见识到双方实力悬殊这个原因,根本无法解释正宗在心态上的剧烈转变。
他相信其中必定隐藏着更具关键性的理由才对。
「直人,我们走吧。」
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的绫乃正低头看着自己,直人点了点头。自己与绫乃是为了获得「红色眼珠」的情报才前来这里的,既然现在已经得到所需的情报,那么下一步该做的事情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我们今天就会将这件事搞定,妳只管乖乖在这里等着就好。」
绫乃自信满满地作出了宣言。接下来当然是要一闯「红色眼珠」的根据地。她转过身子,豪迈地举步走向玄关。
「打扰妳了,真是不好意思。」
直人顺便连绫乃的份也一起向鸫致意之后,起身准备离开房间。
「请问……」
背后的鸫突然出声叫住他。
「什么事?」
鸫仿佛因感到耀眼而微瞇着双眼,注视着绫乃刚刚行经的走廊。
「那位小姐真的是公主吗?」
「咦?啊……嗯,她确实是妳口中的公主没错,怎么了吗……?」
直人一脸讶异地回答之后,鸫顿时面露微笑。
「真对不起,我并不是怀疑她的身分……只是现在的公主看起来变得好开朗,与她过去待在城里时可说是截然不同,所以……」
这句话让直人大吃一惊。
「……妳认识绫乃吗?」
「是的……我过去曾经是一名在城里服务的侍女。」
「原来如此……」
虽然不曾将她们两人联想在一起,不过她们都曾在城里待过一段时日,因此鸫会认识绫乃也是很合情合理的事。
「现在的她果然跟过去不一样吗?」
直人依稀还记得绫乃以前的模样。她刚来到现实世界时,表现出来的个性简直可说是既文静又内向。
「是的,公主过去总是独自一人待在中庭……看起来真的十分孤单。」
「咦……?」
一瞬间,直人脑中再度浮现那座城堡中庭的景象,那里简直就像废墟般荒凉寂寥。自从在梦境里看过那个地方之后,直人内心就一直存有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疑问——绫乃真的渴望回到那种地方吗?
「难道以前住在那座城堡时,绫乃过得一点都不幸福吗……?」
鸫静静地摇了摇头。
「根本没人能在那种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因此当你打开那扇『非存之门』时,我认为是一个大好机会,心想总算可以离开这个不幸的梦境世界,可以自由过我想过的生活……我相信公主殿下当时一定也是怀有同样的想法才对。」
「不过,她从以前到现在从不曾提起过这件事……」
直人话还没说完,便噤口不语。他总算察觉到「公主」这两个字所隐含的分量。总有一天,绫乃必须回去那座城堡继承王位。以她的立场,根本不允许她轻易脱口表露出自己的内心感受以及情绪。
「两位不管在哪里,或是做什么事,总是如影随行地陪伴着对方呢……」
鸫突然开口轻声说出了这句话,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夹杂着一丝寂寞。
「……咦?」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羡慕两位。」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直人正准备反问对方,不过——
「你还在里面摸什么鱼啊?快点出来啦!」
绫乃的怒吼声已经从玄关那边传来了。
「等一下啦!我马上就过去了!」
直人重新转身面对鸫。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话一说完,只见她深深鞠躬致意。
「阿正的事,就有劳两位多担待了。」
5
直人与绫乃来到了天堂乐园的大门前,两人同时跳下自行车。只见入口处被一片铁丝网围了起来,上面还挂着一块写着「拆除中。禁止进入」的告示牌。根据来此之前所查询的地图情报显示,饭见神社就位在这座主题乐园的后方。
「直接从园区穿越比较快啦。」
绫乃不等直人做出响应,便径自钻过铁丝网缝隙进入园区当中。直人见状也只能连忙随后追上。
弃置已久的园内景象依旧十分荒凉,欠缺定时保养的娱乐设施则是渐渐失去昔日的风光色采。此外,也没人知道所谓的「解体工程」究竟何时才会正式开工。
直人与绫乃行经位于庭园的喷水池畔。由上方眺望,被刷上了鲜红色油漆的喷水池看起来就如同一颗画在地表上的「红色眼珠」。搞不好这个符号代表了「红色眼珠」的栖身之处就在前方这种涵义。
「对了,刚刚要离开麟堂家的时候,你跟她又聊了些什么啊?」
绫乃突然开口问道。
「不是什么要紧事啦。只是鸫小姐说她知道妳以前住在时的事。」
直人一面回答,一面瞄了绫乃的侧脸一眼,只见她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阴霾。
「……然后呢?」
「没什么,她只有提到妳的个性变得很开朗而已。」
「哦,是吗?」
绫乃似乎不打算追问下去。看来她并不想触及任何有关于的话题。
(对妳而言,一定也是个令妳感到怀念的地方吧。)
直人回想起自己半个月前曾经说过这句话。
从那之后,绫乃就不曾开口跟直人说过一句话。假设她是抱持着不想回的念头,那也就难怪她会产生不想再理睬直人的负面情绪了。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她是对直人缺少理解的表现感到悲伤难过也说不定。
当然啦,事到如今,直人已经无法再重新确认绫乃的心意了。因为无论绫乃的心意为何,以她的立场来说,根本容不得她说出「我不想回去」这句话。
两人一路上行经镜子迷宫与旋转木马,再由园内列车的铁轨下方穿过,总算抵达了位于园区另一侧的后门。这里以前似乎也兼作设备维修材料的搬入口,因此设有一扇足够容纳大型车辆自由进出的宽敞大门。看来似乎有人经由此处进入了园区里面吧,只见入口处的大门此时是呈现敞开的状态。
直人与绫乃走出主题乐园,沿着杉林中的蜿蜒小径继续往山上前进。
在接连经过好几个弯道之后,一座老旧的石砌鸟居随即出现在两人眼前。这座鸟居的大小及外形都跟耸立在鳞堂家门口的鸟居十分相似。
(从这里开始就是『结界』了吗?)
一穿越鸟居,一片的平坦土地立即映入眼帘,不见半棵树木。虽然四周并未以石砌栅栏围起来,不过这片上地似乎已经算是神社境内了。直人与绫乃举步走向位于尽头的小小拜殿。拜殿外面的板壁以及木板屋顶看起来或许略显脏污,不过却找不到任何破败的痕迹。拜殿并未上锁,至于格子门则是开了一道小缝。
「……有点不太对劲耶。」
绫乃开口说道。
「哪里不对劲了?」
「跟鸟居比起来,这栋建筑物未免太过新了一点。」
直人闻言后抬头重新观看。经绫乃这么一说,这间拜殿看起来确实不像一栋老旧的建筑物。再仔细一看,就连横梁与椽子的形状也有点奇怪,一点都不符合神社应有的风格。
「妳的意思是有人重新搭建了这间拜殿吗?」
「或许吧……除此之外,这附近也找不到任何注明殿宇是在何时落成的标示牌啊。照理来说,这一类地区多半都会设有相关的告示牌才对,但是……」
唔。直人突然发现木阶上留有一排模糊不清的鞋印,而且看起来好像是一路沿伸至格子门里面的样子——这排鞋印有可能是正宗留下的。
「我们进去看看吧。」
直人与绫乃踩着喀吱作响的木阶往上走,接着打开拉门,进入了拜殿中。这个由木板铺设而成的昏暗空间里面空荡荡的,甚至连个祭坛都找不到。只有一扇红色门扉镶嵌在正面的墙上——
「啊!」
直人看了不禁目瞪口呆,那是一扇附有复杂浮雕装饰的门扉。
「……『非存之门』?」
虽然颜色截然不同,但这扇门扉确实像极了连接现实与梦境世界的非存之门。两人一脸慎重地走近门扉,凝神定睛观察了一番。等仔细看过后才发现原来只有外观相似而已,实际上这不过是一扇涂上红色油漆的平凡门扉罢了。
话虽如此,却也表示打造出这扇门扉的人肯定对「非存之门」了如指掌。这确实是一栋与梦神有关的建筑物没错。
直人伸出手,缓缓转动门把。令他傻眼的是门扉竟轻易地应声开启了——只见一片彷佛涂满整个空间的浓密闇暗在眼前扩散开来。绫乃按下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小型手电筒开关。
通往地底的陡峭楼梯顿时在灯光下现形。一道冰冷湿润的微风轻轻吹拂而上。
「……怎么办?」
「也只能下去一探究竟啰。」
她指着脚底这么说道。只见一路由拜殿前面延伸过来的鞋印,笔直穿越室内后,消失于红色门扉的另一侧。
只要不慎踩空一步,就很有可能一路滚落到最底层,由此可见这座木制楼梯有多么陡峭。绫乃手持手电筒,带头开始沿着楼梯往下走,直人也随后跟上。他右手紧握着莫斐斯,左手则是扶着表面布满木屑的粗糙木墙。
(……咦?)
来到途中,原本的木墙触感突然变成了冰冷潮湿的石壁。虽然说是墙壁,但表面的凹凸起伏却十分夸张。由于再继续扶下去,反而很有可能导致自己失去平衡,因此他决定不再伸手扶着墙壁。
连原先暗中计算的楼梯数,也在半途就搞混了。就在他因为不知道到底还得往下走多深而感到不安之际,双脚已经毫无预兆地踏上了坚硬的地面。他回头望着刚才穿过的那扇门,发现出口此时仅有火柴盒般的大小。
不晓得从什么地方传来阵阵的流水声。绫乃轻轻挥舞手电筒,将灯光打向天花板。无数根下垂的锺乳石立即映入眼中。看样子,这条地底通道似乎是利用原本就存在的洞窟开凿而成的。
「……走的时候小心一点,可别滑倒了喔。」
她再次带头往前迈进。愈往洞窟里面推进,流水声就跟着变得愈来愈大声。
「这阵水声是怎么回事啊?」
「我想八成是地下水流动所造成的吧。这条地下通道应该是通往位于山下的流手川。」
流手川是一条位于天堂乐园附近的河川,有座陆桥横跨其上,同时也是直人与绫乃之前与「YOMIZI」进行最后决战的地点。
脚下的触感有所转变,使得直人与绫乃立刻停下脚步。他们现在正踩在某种柔软的物体上头。绫乃拿着手电筒往地面一照,发现茂密的低矮杂草遍布整片地表,而且草叶的颜色有如黑白照片似的雪白,令人看了十分不舒服。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初次见识到的植物令直人不禁皱起眉头。
「川流……以及花草……」
绫乃则是任由手电筒继续探照着地面,同时举拳抵住嘴唇,陷入了沉思。直到直人叫了她一声,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总算回过神来。
「……我们继续前进吧。」
她只丢下这句话,又径自迈步往前走。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子之后,原本环绕在身旁的墙壁及天花板突然同时消失了。看样子,他们似乎已经穿越过这条地下通道。绫乃利用手电筒的光芒约略扫过周遭一圈——发现他们来到一个状似挑高式大厅的空间。
「千万别离开我身边喔。」
绫乃这么说道,直人点了点头。毕竟这里是敌人的根据地,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的状况。
两人谨慎地朝着大厅的中央走去,只见那边摆着一座看似巨大台座的物体。直人隔着绫乃的肩膀看过去,发现那个物体的大小刚好足以容纳一名成年人横躺其上。不过,其散发出光泽的材质则令人分辩不出那究竟是木材或是金属。
虽然八成是用来进行什么祭典的祭坛,但直人却忍不住联想到其它东西。
「……看起来好像一张床喔。」
直人嘀咕出声。置身在昏暗空间中的绫乃顿时瞪大了眼睛。
「怎、怎么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正是一座以黑檀木制成的卧杨啊。」
「啥?」
这下子反而轮到直人大吃一惊了。
「不是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纯粹是说出自己对于外观的感想而已啦。」
他以食指轻抠着额头,开口这么回答。
「妳所谓的卧杨,是指『红色眼珠』的卧杨吗?」
「不是这个意思啦。」
绫乃小声说道。
「这里八成是专门用来祭祀希普诺斯的地方。我们这一路上所经过的地方,简直就和奥维德在『变形记』当中所描述的希普诺斯神殿如出一辙。从岩石底端涌出的小河流、诱人入眠的花草、位于洞窟尽头的神殿,以及摆设在神殿中央的黑檀卧杨……」(译注:奥维德是与但丁的导师-弗吉尔齐名的古罗马诗人,代表作有『变形记』、『爱的艺术』与『爱情三论』。)
「那个,不好意思,我可以打个岔吗?」
直人插嘴提出了疑问。
「……请问希普诺斯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虽然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词,但是他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绫乃则是傻眼地叹了口气。
「希普诺斯是掌管睡眠之神……也就是莫斐斯与潘塔索斯的父亲啦。据传在希普诺斯的卧杨周边,有无数自梦境诞生的幻影随侍在侧呢。」
自梦境诞生的幻影——简直就像是在描述梦神嘛。
「我猜这里大概是由某个知道这则传说的人物一手打造而成,以作为吸引梦神齐聚一堂的神殿吧……直人,你怎么了?」
直人定睛凝视着摆放在卧杨旁边的某项物体。一开始他以为那只是一块普通的岩石,不过样子它的看起来有点奇怪。
「手电筒借我一下。」
直人从绫乃手中接过手电筒,小心翼翼地以灯光照亮卧杨旁边。只见一个覆盖着光滑黑色布料的物体置放于卧杨旁边,看起来就像一个缩成一团的人类。
站在他身旁的绫乃突然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
「……『红色眼珠』吗?」
「不晓得……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诡异的气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这块黑布下面藏有某种异常物体。直人紧紧握住手中的莫斐斯。为了帮助鸫与正宗——无论这物体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自己与绫乃都非得挺身一战不可。
就在直人准备伸手揭开黑布的瞬间,眼前的黑色块状物体竟悄然动了起来,并缓缓从地上站起身。覆盖住其头部的黑布彷佛曾被利刃砍中般,呈现裂开的状态。直人脑中立刻浮现正宗随身携带的日本刀,这一定是他留下的刀痕。
在裂缝下面有一只眼睛隐隐若现——同时绽放着红色光芒。
(是梦神!)
直人不由自主地往后跳开,接着摆出了应战姿势。正宗肯定也曾跟这个梦神交过手。
「这……这家伙是什么玩意儿啊!」
绫乃呻吟着说道。她睁大双眼,整个人愣在原地,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这家伙……真的是梦神吗?」
「咦?」
始终覆盖着黑布的「那玩意儿」挺直身子,接收了手电筒所射出的灯光。它的身高比直人还要高一点,不过在双耳上方不远处却长有一对奇怪的突起物。
简直就跟兽角没什么两样。
突然,从黑布下方冒出了一只粗壮的手臂。只见连指尖部长满了浓密毛发的五根钩爪抓起覆盖在脸上的黑布,一把丢到地上。
「啊!」
直人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朝天花板延伸而出的两根兽角、长且隆起的鼻梁、覆盖住全身上下的红色硬毛,以及两只裂开的兽蹄——一头颈项上接着公牛头,以双脚站立的怪物耸立在他们面前。
「米陶诺斯……?」
站在身旁的绫乃低声嘀咕着。
(会变成一头货真价实的怪物。)
她脑中清晰浮现鸫说过的话。梦神因为受到「红色眼珠」的影响,导致除了精神之外,连肉体也产生变化。如今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出现在两人眼前。
怪物朝直人与绫乃的方向踏出一步,接着张口露出白色獠牙,发出了震天咆哮。
插图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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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好像听见有人在远方吼叫——是一阵跟自己十分相似的声音。
鸫轻轻摇了摇因发烧而略显恍惚的脑袋,意识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一点。接着,她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在游丝袅袅窜升的草皮上呆坐着。看样子,应该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从和室里面走了出来。她抬头仰望天空,只见太阳刚好高挂在正上方。
(到底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呢?)
她记得的最后一幕景象,是守护者离开和室时的背影。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对时间流逝的感觉就变得暧昧不清。今天还能够神智清楚地与「守护者」还有「公主」进行对话,简直可说是奇迹了。只是鸫无法明确分辨出究竟是因为他们急着离开,还是由于自己的身体已经处于危险状态,才会导致她失去原有的时间概念。
(我们今天就会将这件事搞定,妳只管乖乖在这里等着就好。)
虽然听到这句不带一丝阴霾的宣言,但当时的鸫却无法开口回答『我会静候佳音』。
她再也无法相信自己还能撑到那个时候。
突然间,鸫只觉得身体有如燃烧般滚烫,仿佛体内冒出了一颗太阳一样。
鸫已经记不得这究竟是第几次的发作。她像是亲吻着地面似地蜷缩成一团。相较于能够维持着平常那个自我的时间,如今忍受发作痛楚的时间反而变得愈来愈长。
「快点回来……」
嘴角溢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她呼唤的人并不是「公主」,而是那名与自己一起生活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少年。
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呢?鸫一心只想跟他说说话。有件事她非得亲口告诉他不可——那是一件过去总是找不到机会告诉他的事。
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在他回来之前丧失理智的。
「……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像在念诵咒文般,轻声嘟哝着过去与少年在这个庭院中立下的约定。
只是究竟还能遵守这个约定到几时,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了……
在怪物的怒吼声传入耳膜的那一瞬间,绫乃只觉得双脚有如紧紧黏在地面似的动弹不得,直人那只拿着千电筒的手臂则是抖个不停。
只见这只牛头怪物在照亮全身的光芒中摆出了前屈姿势,接着突然纵身跃起,朝着直人直扑而来。
(危险!)
目赌青梅竹马有生命危险,总算让绫乃得已挣脱封锁住全身行动的束缚。她有如要截断将直人与梦神连接在一起的无形直线般,闪身冲进了两者之间。红色身影猛然撞上绫乃,接着彷佛要顺势压扁绫乃似地扑到她身上。绫乃清楚感受到对方的十根钩爪深深刺进自己的背部,而喉头的皮肤也遭怪物咬出一个斗大的伤口。
「绫乃!」
绫乃的意识差点飞散,多亏听见直人的声音才及时恢复。自己绝不能就此倒下。绫乃站稳脚步,伸出双臂绕至怪物毛绒绒的背后,再用力勒住。此举的目的是为了封锁住怪物的行动。
直人从梦神背后直奔而来,举起莫斐斯刺进怪物的红色背部。黑色钥匙发出噗滋声响,顺利刺穿了怪物的皮肤——结果理当如此才对,但是……
「咦?」
直人发出了惊讶的叫声。只见莫斐斯的尖端仅仅陷入怪物坚硬的毛皮表层,并未刺入身体组织当中。至于梦神的手臂则是快速划破空气,突如其来地往直人脸上招呼过去。直人摔落地面后不停翻滚,最后总算是在大厅一角停了下来。只见他手里依然握着手电筒,由此可判断他应该没有因为对方这一击而失去意识。
「啧……」
绫乃一手拙住怪物的巨大首级,一手抓住它的一只手臂,接着她扭动身子,顺势赏了怪物一记过肩摔,这才总算让怪物的獠牙与钩爪放开了自己的身体。她一边以手掌压住出血量较大的颈部伤口,一边快步跑向直人所在的位置。
折腾着全身上下的剧烈痛楚转眼消退,伤口也逐渐愈合。虽然这是梦神肉体所具备的优势,但问题是敌人拥有一副更为强韧耐打的肉体。
她原本打算扶起倒卧在地上的直人,却看到他已经设法靠自己的力量起身。直人肿胀的嘴唇一角渗出了血丝,他转过脸向旁边吐了口唾液——不对,他吐出的似乎是一颗断掉的牙齿。因为绫乃听见了一阵硬物撞击地面的弹跳声。
「痛死我了,那家伙下手还真狠……」
大概是嘴巴里面破了个洞,导致直人说出口的话模糊不清。
「……你不要紧吧?」
「咦?嗯,我没事,反正那本来就是一颗蛀牙,断了也无妨。」
不知为何,绫乃差点露出微笑。姑且先撇开性格不谈,若跟以前比较起来,现在的直人确实已经有所转变。她觉得他变得坚强多了。
就在这时候,梦神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两人。
直人立刻拿起莫斐斯刺向地面——一扇呈横躺状的「非存之门」随即缓缓浮现。他毫不犹豫地使劲将门整扇打开,宛如冰冷雾气的气体立即由门的另一侧喷出。
原本已经逼近至两人眼前的梦神,似乎对那扇门扉的存在怀着戒心。只见它大动作地往后跳开,接着避开手电筒的光芒,悄然消失了踪影。
「它该不会是……逃走了吧?」
「不,它还在,而且就藏身在这座大厅的某个角落。」
整个地下空间仍旧弥漫着那个梦神所散发出来的骇人气息。它只是暂时拉开距离,躲在暗处中观察着直人与绫乃的反应罢了。
「……没想到居然有这种连钥匙都无法刺穿的梦神存在呢。」
直人喃喃说道。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啊。」
绫乃之前也从来没听前任「守护者」孝臣提过这类梦神的存在。看样子好像是藏在体毛下方的皮肤,已经变得如同金属一般坚硬。虽然感觉它身上似乎也有皮肤较为薄弱的部位,却不晓得这些部位究竟在哪里。
「那家伙不是『红色眼珠』吧?」
「虽然力量相当强大,但我觉得看起来并不像。」
因为受到拥有强大力量的「红色眼珠」所影响,导致肉体连带产生变化的梦神。它八成是为了保护这座神殿,以免遭入侵者破坏的守护神吧。
「那根本就是一只动物嘛……只是看起来完全不像普通动物。」
直人一边用手电筒照亮黑暗区域,一边开口对绫乃说道。那个梦神大概是隐藏在某个死角吧,以致于直人怎么样也找不到它的踪影。
唔。绫乃突然产生一股奇妙的既视感。不久前自己才刚经历过跟现在一样,于黑暗中跟敌人交战的状况。
(……麟堂。)
这么说来,正宗应该也在这个洞窟内跟那个梦神交过手。昨晚的「作战」搞不好只是他把这个梦神用来对付自己的方式,原封不动地运用在直人与绫乃身上罢了。将敌人诱入自己熟悉的空间,并镇定持有照明设备的人为首要目标——
直人握着手电筒的身影映入绫乃的眼帘中。
现在的情景就跟昨天晚上的状况一模一样。
「直人……」
突然,一团漆黑物体无声无息地自眼前飞过,这次绫乃没能来得及保护直人。
「呜!」
直人发出一声悲鸣,接着颓然倒地。绫乃连忙关掉手电筒的开关,将他的头部扶起。黏稠的微温液体瞬间沾湿了她的双手,即便用手帕压住伤口,鲜血依旧不停涌出。
(我得赶紧带直人离开这里才行。)
她正准备站起身,不料脚尖却触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等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一把以石头磨制而成的斧头。梦神似乎就是用这个砸中直人的。由此可见它八成具有懂得如何使用这类简单道具的智商。
绫乃靠着大厅的墙壁,缓缓站起身来。
她不晓得敌人究竟躲在什么地方,但无论如何,她必须立刻击败敌人,并将它逼入通往的「非存之门」的另一侧。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只能主动引诱对方出手发动攻击了。
绫乃打开手电筒开关,静静等了一阵子——耳边先是传来破风声,接着一阵剧痛随即贯穿右脚。一把新斧头深深刺入了牛仔裤的大腿部位。看来它手中大概持有好几把斧头吧。
绫乃咬紧牙根拔出石斧,并将手电筒灯光转向斧头飞袭而来的方位。
只见那个头顶长着一对牛角的梦神伫立在圆形灯光之中。
「……换我出招了!」
她不待伤口完全愈合,便快步冲向梦神。
先前在黑暗中与正宗交战的经验,给了她另一个重要的提示。那就是当正宗于黑暗中偷袭绫乃时,是针对头部下手,光一击便使她昏倒在地。无论再怎么草率地施加伤害,梦神身上的伤口也会马上复原。因此当时正宗八成是做出了单纯设法打昏她,反而远比胡乱出手砍伤她还要来得有效许多的判断。
怪物逐渐逼近至眼前。绫乃等确实记住了对方的位置之后,突然将手电筒抛向半空中。她很清楚对方的视线会追着手电筒的灯光移动。
绫乃握紧石斧,奋力对准应该是眉心所在的位置挥出一记重击。右臂瞬间感受到一阵酸麻的冲击劲道。手感相当扎实——这一击应该对位于眉心正下方的脑袋造成了强烈的震撼才对。毕竟眉心可说是所有动物的共通弱点之一。
绫乃接住了朝地面坠落的手电筒,再次将灯光往对方的身上打去。只见梦神正以长满钩爪的双手捂住头部,嘴里还不断发出呻吟。
(看样子,那一击的力道好像还是不太够呢。)
就在她准备再次摆出攻击姿势之际,怪物的身子竟以出乎意料之外的速度跃离地面。它伸长手臂扣住绫乃的颈项,挟带着杀意加强手掌的力道。叽哩叽哩……绫乃的颈骨发出了不祥的刺耳声,意识也跟着在这一瞬间远离了肉体。
不妙。就在她心生这个念头的同时,石斧也自手中滑落。虽然她也曾试图要扯开怪物的双手,无奈双方的臂力实在相差太多。
(……会被杀死。)
她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直人。一旦自己在这时候失败,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获救了。一想到这里,一股冰冷的恐惧感立刻窜进她的胸口。不成声的悲鸣由绫乃口中溢出。她忍不住在心中呼喊着直人的名字。
「…………喂。」
绫乃耳边似乎听见了直人的声音。这一定是幻听吧!然而怪物却突然放松了手指的力道。
(咦……?)
掉落在地上的手电筒灯光,直接照亮了怪物背后的空间。
只见直人伫立于光芒中——不过,他的上半身却一直左右摇晃着。绫乃在面露喜色之前,又因为不知道他的意识是否确实恢复清醒而萌生不安的念头。直人脚步踉舱地来到梦神背后,接着整个人往前一撞,手中的莫斐斯也顺势刺向了它。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直人……)
他这次的行动跟先前发动过的攻击简直没什么两样,很显然地他的意识肯定还处于恍惚状态。梦神则是一副瞧不起人似地露出獠牙,缓缓转过头面向直人。直人这次要是再被它攻击的话,很可能真的会命丧黄泉。
快点逃——绫乃死命挣扎,试图对直人喊出这三个字。
就在这时候,直人的身体瞬间爆发出判若两人的行动速度。莫斐斯猛然刺中完全放松戒心的怪物眼窝。
这只牛头怪物顿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我就知道,眼睛果然是你的弱点……这一点就跟其它动物一样呢。」
直人以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接着缓缓转动黑色钥匙。不过这个简单的动作对现在的他而言,感觉上就跟做苦工一样吃力且沉重。只见白色光球随着梦神发出的痛苦叫声,接二连三从它的口中飞窜而出。那些光球其实是人类的灵魂,看来这个梦神之前似乎猎食过不少人类。
那只怪物逐渐退化成一团软绵绵的灰色块状物体。直人抱起那团块状物,举步走向「非存之门」。
「……你的伤势不要紧吗?」
绫乃跟在背后出声询问——却没得到任何的回应。直人在浮现于地面的入口前面停下脚步。他一拔出插在梦神眼窝当中的莫斐斯后,便立刻将它给丢进门扉的另一侧。接着紧紧抓住黑色门把,任由绞链发出轧吱声响,关上了门扉。
「我说……直人?」
伸手搭住直人肩头的绫乃顿时哑然失声。只见伤口流出的血将直人整张脸都染成了鲜红色。在完成关门动作的瞬间,他也全身虚脱地当场昏倒了。
正宗将日本刀架在肩头,独自站在神社境内的一角。由此处可以一眼望尽整座饭见町的景色。
他定睛凝视着麟堂家所在的方位,此时,鸫应该正在家中等着他回去吧。从昨天开始,他的手机就已经不晓得响过多少次,但正宗始终没有接起过任何一通电话。
老实说,他其实很想接电话,因为他很担心鸫不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状况。不过,他同时也很清楚鸫会以什么话来劝自己,或是对自己提出什么质问。他因为不安以致于不敢接听,深怕自己会不小心透露出计划的全盘内容。
「……你为什么不前往地下神殿呢?」
耳边响起了这个声音。是「红色眼珠」。
「如果跟我培育的『牛鬼』策动前后夹击,明明就可以轻松收拾掉那名『守护者』的。」
这时候,直人与绫乃八成正在神社地底与服从「红色眼珠」命令的梦神交战吧。这里是「红色眼珠」在这镇上的其中一个藏身之处。
「妳的手下根本分不清楚来者是敌是友,哪有办法跟我连手策动夹击啊?」
三天前,正宗只身进入地底洞窟,而现身迎战的就是她口中所说的「牛鬼」。至于它到底是从谁的恶梦中冒出来的梦神,正宗并不清楚。当时虽然击败了牛鬼,然而它的实力的确强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当时正宗还怀着击败「红色眼珠」的念头,也认为自己绝对拥有足够收拾掉「红色眼珠」的实力。
「要是『守护者』侥幸活着回来,相信这次你一定会确实处理掉他们对吧?」
「红色眼珠」这么说道。
「……当然,妳只管闭上嘴巴,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你当真无意与我们并肩作战吗——直人说过的话再度闪过脑海。自己明明早就下定决心了,为什么每次只要一想起这句话,意志就会跟着产生动摇呢——
「可恶……」
他的脑中浮现了鸫的容貌。如果这件事只跟自己有关,那么无论变成何种状态,他大概都会选择放手一搏吧。但是,他实在不晓得鸫还会再尝到什么样的苦头。既然「红色眼珠」有能力让鸫那身遭到侵袭的身体恢复原状,那么自然也能让鸫陷入更加恶化的状态吧。
(除此之外,我实在无计可施了啊。)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拜殿里面传出了一阵轻微的声响。看来「守护者」他们似乎已经回到地面上了。
「刚刚果然还是应该要求你跟着下去才对。」
「红色眼珠」以有点不满的语气说道。
「反正在这里解决掉他们不是也一样。」
「……我也差不多该现身跟他们打声招呼了吧?」
「就算妳开口说话也没啥意义吧?乖乖退下啦。」
他转过身朝着拜殿所在的位置迈开步伐,同时抽掉日本刀的刀鞘,随手将它丢在地上。
「这次……我一定会收拾掉他们的。」
7
通过红色门扉回到地上后,绫乃总算松了一口气。她跪在地板上稍微调整一下呼吸。背着失去意识的直人一路从地底爬回地面,让她全身的关节都忍不住发出了悲鸣。
她来到比较明亮的地方仔细检查,发现直人的伤口已开始慢慢止血。虽然看起来似乎没有生命危险,但如果放着不管,实在无法预料他的伤势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得赶紧离开这里才行。)
她扶着直人起身,迈步往外走去。只要能够走回天堂乐园附近,就可以赶紧叫救护车了。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行了。
她打开格子门踏出室外,耀眼的光芒照得她忍不住瞇起了双眼。稀松平常的夏日阳光遍照大地,令绫乃不禁觉得自己与直人刚才经历的那一战,简直就跟从没发生过一样。闷热的暑气反而令她怀念不已。
就在她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下木阶之际——
「……你们总算出现啦。」
一阵耳熟的声音让她停下了脚步。
只见手持日本刀与黑色钥匙的正宗伫立在神社境内。
剎那间,绫乃看起来仿佛瞪大了双眼。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讶或是丝毫的动摇。
「天气这么热,你还一直站在那边晒太阳啊?」
正宗没有回答,他比较在意的是绫乃背在背上的直人的状况。虽然绫乃的衣服也一样沾满了血迹,不过身为梦神的她应该已经找不到任何伤口才对。
「『守护者』挂了吗?」
「他还活着啦。那又怎样?」
「住在地底下那只怪物跑哪去了?」
「我们将它送去啰。」
她语带嘲讽地说道。
「那还真是了不起呢。」
正宗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他对那个梦神也毫无好感可言。那是只一看到活动物体便会展开袭击的怪物,因此正宗其实也很想亲自动手送它归天。
「我们还打算连『红色眼珠』也一并击败,再将它送入中呢。」
她接着又这么说道。
「『红色眼珠』现在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这么简单的问题……」
正宗连忙闭上嘴巴。
「只要能够打赢我,要我告诉妳答案也没问题啊。」
最麻烦的状况就是被绫乃逃过那一劫。他希望这一次能够彻彻底底将她解决掉。
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不打算让我们离开对吧?」
「没错。」
「……好吧。」
绫乃将直人的身体横放在木阶上,接着缓缓走进神社境内。
「即便妳再搬出『成为我们的战友吧』这句话,也绝对说服不了我。」
正宗怀着打预防针的心态,抢先开口对绫乃说道。他不想再听到类似的台词,绝对不能再任由他们出声动摇自己的意志。
「事实上,我真的认为应该要说服你成为我们的同伴比较好。因为你很有可能成为一股强大的战力……不过,假如要我说出个人意见的话……」
绫乃伸出食指笔直指向正宗。
「我啊,其实超级讨厌你这家伙的。光是看到你的嘴脸就令我作呕到想吐!」
正宗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至于绫乃的视线则是蕴含着一股刺人的尖锐怒火。
「我现在仍旧对你先前差点砍掉我的头,以及拿铁锤砸我等恶质行为感到相当的火大。如果你的行动仅止于此,那我倒还可以暂时勉强自己忍气吞声一下。问题是,你想解决的目标明明是我们,却又绑架了毫无关系的枣当作人质,唯有这一点我绝对饶不了你……你真以为有人希望得到像你这种差劲的家伙出手搭救吗?」
「少啰嗦!」
正宗忍不住放声大吼。
(我并不希望你为了救我,而委屈自己去做一些无法透露给我知道的傻事啊。)
鸫确实不愿意看见这种状况发生,绫乃这番话说的一点也没错。看来她的思考模式跟鸫似乎有点相似。然而正宗已经无法可想了。无论「红色眼珠」是个再怎么令人无法信任的角色,他也只能选择成为它的手下,与绫乃及直人正面交锋。
「等你们自己也遇上同样的状况就知道了。我敢保证躺在那边的守护者一定也会跟我采取一样的行动……」
「直人才不会做这种傻事呢。」
她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
「如果我遇到一样的状况,我想直人一定也会绞尽脑汁想办法要救我……事态一旦演变到必须伤害他人才能救我一命的地步,他或许会感到十分苦恼。但是不论如何,他都绝对不会出手伤害他人。」
正宗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吧……像他那种大烂人……」
「有时候他确实会让人觉得很没出息,或者脑筋过于迟钝,但是不管发生什么状况,我相信他一定都会率先跑来找我商量,并且希望我能陪他一起思考解决的方案。任何重要的事情他都不会瞒着我。从以前到现在,他都一直遵守着这个原则……他跟你根本就是天差地远的两种人。」
她说到这里,脸上不知为何突然掠过了一丝阴霾。
「……也跟我截然不同……」
接着又小声地补上了这句话。
正宗忍不住咬牙切齿。他知道犯错的人是自己,他真正想要解决的对象其实是「红色眼珠」,而不是眼前这两人。即便顺利将他们解决了,事后肯定也只会感到后悔莫及而已——不过,现在的自己也只能选择与他们一战。
「……妳想说的就只有这些了吗?」
正宗将刀扛上肩头,摆出了应战的架势。
「嗯……不对,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
她再度伸出食指,正气凛然地指向正宗。
「以后不准你再用『烂人』称呼直人!全世界只有我有资格这样叫他!」
正宗挥动雪白的刀刃直逼而来。
绫乃尽可能地横向避开这一记斩击,接着像在绕圈子似地持续移动身影。她提防的并不是正宗右手中的刀刃,而是左手那把半透明的钥匙。就跟昨天亲眼目睹时一样,潘塔索斯的轮廓依然不时产生轻微的震动。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那把钥匙刺中自己……)
昨天虽然拜潘塔索斯没办法维持存在的缘故而捡回一命,但她并不认为自己今天还能碰上同样幸运的状况。
保持距离会被日本刀砍伤,试图策动近身肉搏战的话,又会被潘塔索斯刺中。
不管怎么想,眼前的战况对自己都十分不利。
正宗的刀刃斩击轨道不但难以预测,回击速度又快得惊人,根本找不到任何的空隙。而由呼吸至今仍不见一丝紊乱来看,他的体力八成也相当充沛。
(……超不妙的。)
绫乃开始挂虑起倒卧在一旁的直人。这场战斗拖得愈久,就愈有可能危及到他的生命安全。自己非得尽快找到一个能够主动采取攻势的机会不可。
啧。持续挥舞着手中刀刃的正宗突然咂了下舌头。看样子,他似乎对绫乃只是集中精神躲避攻击的应对方式感到愈来愈不耐烦了。
「妳干嘛从刚刚开始就一直……」
绫乃利用他开口试图跟自己交谈的那一瞬间,一鼓作气冲进刀锋劈砍范围内。当然啦,那里有潘塔索斯等着准备对付她。其实她很想顺势抢下这把钥匙,无奈正宗并未露出可供她出手的过多空隙。
她对准正宗的心窝要害轰出一拳——手感却不太扎实。他八成是自行往后跳开了。飞退王拜殿附近的他,还差一点撞上倒卧在木阶上的直人。
「啊……」
绫乃顿时背脊发寒。一旦他拿直人做为要挟的筹码,自己必定束手无策。不料正宗却立刻站了起来。
「……我才不需要一再地以抓人质做为筹码咧。」
他仿佛辩解般地这么说道。看来刚才遭到绫乃责骂一事,似乎对他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我会用接下来这一击将妳收拾掉的。我的作战计划就是……」
话说到一半,他硬是把已经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绫乃因为猜不透他到底准备使出何种手段,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动摇的神色。
突然,正宗快步朝着绫乃直冲而来。他像是要藏住刀身一般,将刀刃斜靠于腰际附近。桩着再顺着这个跟以往截然不同的姿势,横向劈出了一刀。
面对这记过于锐利的斩击,绫乃只能藉由往后跳开的方式来加以回避。她确实跳出刀刃攻击范围外了没错——但刀尖也已急速逼近至眼前。
(他用日本刀射我。)
这种程度的变化其实早在绫乃的预料之中。不过她虽然侧身避开了这一击,却也被迫必须稍微停下脚步。这时候,高举着潘塔索斯的正宗则是抓住机会,纵身朝绫乃扑来。
绫乃以双手抓住正宗那只握着潘塔索斯的手臂,使劲扭转手腕部位的关节。
「好痛!」
正宗很没出息地大叫了一声,手中的钥匙也跟着掉落到地上。他皱着眉头跪倒在地。绫乃则是刻不容缓地抬起脚将潘塔索斯踢到了远处。
「……看来是我获胜啰。」
她松了口气,转身望向直人。虽然他依旧昏迷不醒,但头部伤口的出血现在几乎已经完全止住了——只要马上带他前往医院,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才对。
「还有时间看旁边啊,大笨蛋!」
一阵剧痛突然贯穿手背。八成是正宗拿什么东西刺穿了自己的手掌。绫乃立刻准备展开反击,却赫然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部动弹不得。
(难道是黑色钥匙?可是……)
潘塔索斯明明好端端地躺在数公尺远的地面上。她低头看了自己的手掌一眼,只见一支眼熟的黑色钥匙刺穿了手背。这把钥匙当然不是潘塔索斯。
(是莫斐斯……)
「我利用刚才靠近『守护者』的机会,顺手偷了这把钥匙……这就是我所谓的『作战』计划啦!」
正宗祭出一记回旋踢,绫乃整个人顿时宛如保龄球瓶般飞了出去。
绫乃的身体猛然撞上神社境内一角的杉树。视野右侧出现一座陡峭的斜坡,可以一眼望尽饭见町的街景。只要能够让身体移动几公分,便有机会藉由滚落斜坡的方式逃离——不过对现在的她来说,光是移动这短短的距离都是难如登天的事。
正宗踩着感觉有点疲惫的脚步逐渐逼近她,握在手中的日本刀则是闪着耀眼的光芒。
「……结束了。」
冰冷的刀刃悄然抵住颈项。绫乃确实已经无法再采取任何行动了,因为此时的她连开口说话都办不到。
她一边任由身子微微颤抖着,一边静静等待首级落地的那一刻降临——远方某处或许是发生了火灾吧?只听阵阵微弱的消防车警笛声回荡在空气中。
「这下子妳无话可说了吧?」
断首的那一刻迟迟未到。正宗似乎毫无挥刀之意。虽然从她目前躺卧的地方根本看不到正宗的脸庞,绫乃却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犹豫不决的气息。
「……只要我杀了这家伙,妳就会依约让鸫姊的身体恢复原状对吧?」
正宗仍断断续续讲个不停。绫乃总算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他现在并不是在跟我说话。)
他的交谈对象是「红色眼珠」。绫乃侧目环视了神社境内一圈,但除了他们之外,根本没有看见其它人影。「红色眼珠」究竟是藏身在何处呢?
「快点回答我,『红色眼珠』!」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头上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女性嗓音。绫乃背部顿时发出了肌肉绷紧的声音。她对这个声音有印象,以前她曾经透过电话与对方交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说,你大可保住这两人的性命无妨啊。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杀死他们对不对?咱们订的契约就到此为止啰。」
呵呵。那名女子轻声笑了起来。她果然就在这附近。
「妳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正宗的声音听来则是掺杂着明显的疑惑及不安。
「鸫姊她怎么了?」
「放心吧,她现在应该已经获得解放了。」
经过一阵彷佛陷入思考的沉默之后,刺穿绫乃手掌的莫斐斯突然遭到拔除,绫乃瞬间难以置信地重获自由。她起身后再度环视周遭确认了一番。扣掉倒在远处的直人不算,神社境内果然就只剩下自己与正宗两个人。
正宗无视绫乃的存在,径自掏出了手机,看来他八成是想要打电话给鸫吧。不过他却随即咂了下舌头,再度将手机收回口袋里。
「……这里收不到讯号吗?」
绫乃感到一头雾水。「红色眼珠」刚才明明就在身旁,此刻却又不见踪影。
「『红色眼珠』在哪里?」
正宗一脸不可思议地转头望着绫乃,接着缓缓开口说道:
「公主,妳还看不出来吗?」
绫乃只觉不寒而栗。因为从他嘴里发出的,竟然是女性的嗓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妳的事情已经搞定了吧?」
只听见同一张嘴巴再度发出正宗的声音。
「那还不快点滚离我的身体!」
话刚说完,他随即张大了嘴巴。只见他嘴里充满了一团黏稠的红色物体。
「啊……」
绫乃总算恍然大悟。这就是「红色眼珠」,原来她一直潜藏在正宗的体内。难怪她时常从正宗身上感受到一股奇异的气息。
正宗张嘴吐出大量红色的物质。这团形状暧昧模糊的物质,看起来近似液体,却又彷佛是气体一般。
只见这团物质在空中聚合,接着又衍生出头部与四肢,逐渐转变为人类的外型。
最后,一名看来年约五、六岁的长发少女飘浮于绫乃眼前。她的衣服、肌肤、头发,甚至指甲全都呈现鲜红色彩。身形几乎跟人类的外形一模一样。
她转过头面向绫乃,缓缓开口:
「初次见面,公主。」
「红色眼珠」这么说道。只是人不如其名,没人能看见她的眼睛——因为原本理当有两颗眼珠的部位,如今却只剩下两个漆黑的空洞。
她本来就缺少眼珠这个器官。
「妳……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那具半透明的身体轮廓极不稳定地飘摇晃动,给人感觉她只是勉强维持住现在这个身形,一旦发生什么突发状况,就会立刻四散崩解。
(想打败『红色眼珠』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正宗之前说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绫乃瞬间领悟过来。不论是难以追查到「红色眼珠」的相关情报也好,或是几名梦神未曾见过「红色眼珠」的现象也罢,实际上都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她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固定形象可言。
「红色眼珠」乃是一个肉体早已遭到某人分解摧毁,只剩精神如同幽灵般徘徊在这个世界的梦神——因此想用武器来「打败」她,根本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天方夜谭。
8
绫乃凝视着「红色眼珠」。
这只怪物杀死了直人的父亲孝臣。而以往现身袭击自己与直人的几名梦神,全都获得了「红色眼珠」所赐予的力量……一切事件的幕后黑手如今就在眼前。
突然间,正宗转过身准备离开现场。
「你要去哪里?」
没有眼珠的少女开口询问。
「……我要回家啦。妳有什么意见吗?」
他打算回家确认一下,看看鸫是否真的已经获得「解放」。
结果正宗始终不晓得「红色眼珠」究竟想要完成什么事情。她除了害鸫遭到「感染」,还潜入自己体内,要求他动手杀害绫乃与直人——不过,最后却又给人一种在半途放弃了一切计划的感觉。
「我有些事想跟两位谈一谈,是非常要紧的事情。」
然而正宗依然不予理会,径自准备离开神社境内。
「这件事情跟鸫也有关连喔。」
一听见这个名字,他马上有了反应。
「鸫姊她怎么了?」
「你曾经思考过为何鸫会受到『感染』这个问题吗?」
正宗的双颊猛然抽动了一下。
「我哪知道啊……不就是妳这家伙害的吗?」
「这可不单单是我害的喔。毕竟我无法单靠个人的意思引发『感染』的症状啊。」
「……妳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正宗开口反问。
「我能够看见心灵的形状。不管是梦神也好、人类也罢,举凡拥有心灵的生物,或多或少都藏有秘密。例如希望抛开的过去、漆黑混沌的欲望,甚至是无法开口告诉任何人的秘密……都会促使心灵产生裂缝。」
「红色眼珠」说到这里,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我最喜欢心灵裂缝了。我能将自己的存在移殖到梦神们的心灵裂缝中……这就是『红色眼珠』的本质。裂缝会变得愈来愈大,最后破坏掉梦神的心灵与身体,使梦神彻底改变样貌喔。」
「我根本听不懂妳在说什么啦。」
正宗冷淡地抛出响应。
「如果妳的废话已经说完了,那我要闪……」
「鸫有个秘密喔。」
「红色眼珠」接着说道。
「她有事情瞒着你唷,而那件事正是导致鸫的心灵产生了裂缝的主因啊。」
正宗露出了嘲讽的神情。
「啥?无聊透顶——妳也不想想看我跟鸫姊到底住在一起多久了?鸫姊根本不可能对我隐瞒任何事情嘛。」
绫乃的胸口猛然抽动了一下。有些事情正是因为长久相处在一块,反而变得越来越难以启齿,就连她自己也怀着类似的「秘密」。
(说不定我日后也会遭到「红色眼珠」感染……)
她突然感受到「红色眼珠」的视线。对方明明没有眼珠,但绫乃知道她确实正在注视着自己。
「妳应该能够理解这番话的意义吧?公主……虽然截至目前为止,妳尚未怀有足以使心灵产生裂缝的秘密或是欲望,不过妳早晚有可能变成那副德性……毕竟在人类当中已经出现心灵裂缝比梦神更深的人物了啊。一个甚至让我有机会轻易窥视其灵魂深渊的人物……」
绫乃倒抽了一口气。这段说词的涵义虽然不怎么明确——但不知为何,她觉得「红色眼珠」正是在讲述关于孝臣不幸身亡的谜底。
「妳杀死岸杜叔叔一事,跟现在这段描述的内容有关吗?」
绫乃开门见山地提出询问,但对方却默不作声。她已在不知不觉当中将脸转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位。视线似乎锁定了远处住宅区当中的某个地点。
从刚才便传入耳中的消防车警笛声不仅丝毫不见止息的迹象,音量反而还愈来愈大。只见远离市中心的一堆房屋当中,有一栋房子开始窜出了缕缕黑烟。
「那是……怎么一回事?」
正宗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他的脸色看来有如纸张一样的苍白。
「……那里……不是我家吗?」
「哎呀,你终于发现啦。」
「红色眼珠」呵呵笑着。
「虽然比我原先预期的还要慢,但好像总算开始了呢。」
绫乃顿觉毛骨悚然。若是自己被卷入火灾当中,即便受到大火烧伤也能立刻再生复原。可是鸫的存在力已经变得十分薄弱,光是要维持住自己的肉体,就已经相当吃力了。她甚至无法踏出麟堂家所设下的结界一步。
要是麟堂家遭到纵火,导致她来不及逃出火场的话——
「妳不是说妳已经解放鸫姊了吗!」
「你自己回去看看就知道啰。她啊……」
正宗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红色眼珠」,接着伴随着怒吼抽刀将少女的身形砍成两半——瞬间,构成「红色眼珠」的物质应声四散。
「这种手段对我完全起不了作用,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夸耀胜利的声音由半空中传入耳中。她仿佛随风飘逝一般,悄然消失了踪影。大概又如同幽灵一般徘徊于这座镇上的某个角落吧。
「可恶!」
正宗转身跑离现场。他那前倾的背影转眼间便通过鸟居,自绫乃的视野中消失不见。
被留下来的绫乃陷入两难,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鸫肯定出了什么状况,但是她也不能就此丢下直人不管。
「绫乃……」
背后传来呼唤她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发现直人已经站了起来,被半凝固的鲜血弄脏的脸庞毫无血色可言。
「你干嘛站起来啊?伤势不要紧吗?」
「我还勉强撑得住……我不久前就恢复意识,也听见你们的谈话了。」
直人的声音比绫乃想象的还要清晰许多。
「你、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啊……?」
虽然觉得无关紧要,但绫乃还是不自觉地开口询问——她并不希望被直人听见自己与正宗开战之前说的那些话。总觉得当时自己好像讲了一大堆难为情的台词。
「咦?大概是『红色眼珠』快要现身之前吧……」
绫乃暗自松了口气。
「……妳快点赶去鸫小姐那边吧。」
直人接着说道。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想也知道我不可能把你丢在这种鬼地方不管嘛!」
「但鸫小姐同样也不能置之不理吧?相信妳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再这样下去,就连麟堂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绫乃紧咬嘴唇。假如真有人蓄意引发了麟堂家的火灾,那实在很难保证此人会愿意放过前往救助鸫的正宗。
「只要往山下走一段距离,应该就能进入手机收得到讯号的地带……到时妳再打电话叫救护车过来载我就行。这样一来,我也可以早点去医院接受治疗啊。」
她很清楚直人正定睛凝视着自己。虽然很不甘心,但他说的确实没错。
「好啦。」
她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你就别再乱动,乖乖在这里等救护车吧。记得要好好休息喔。」
「没问题……用不着……担心我。」
讲归讲,直人却依旧伫立在神社境内的正中央。他已下定决心,不在绫乃离开之前坐下来休息。他希望能藉由此举尽可能地减少绫乃的担忧——
(……傻瓜。)
绫乃见状,也只能无奈地全速奔出神社。
正宗沿着杉林间的小径一鼓作气冲下山,穿越天堂乐园的后门进入园区当中。他打算抄最短的快捷方式赶回自己的住处。
(那个混帐东西……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帮助鸫姊的意思!)
约定毫无意义可言。他明明知道事情可能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却还是听从了对方的使唤。因为他不晓得如果自己拒绝合作,鸫会遭受何种可怕的遭遇。
(……鸫姊。)
从小就跟她生活在一起。明明比自己大的她感觉虽然不太可靠,却总是温柔地对自己展露笑容。他曾想过今后要靠自己的力量守护她,永远与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鸫姊昨天明明要求自己留下来陪她,但自己却断然拒绝,转身冲出了家门。他根本不应该与鸫姊分隔两处,根本就不该留她一个人在家的……
他笔直穿越了天堂乐园园区,随即发现有两辆自行车停放在遭封锁的正门外面。他对其中一辆有印象,那是绫乃所骑乘的越野自行车。另一辆则是没啥特色,后面加装了坐椅的老旧自行车,还用便宜的铁链锁住了车轮。这辆自行车八成是「守护者」骑的吧。
(这辆应该很好偷才对。)
正宗毫不犹豫地挥刀砍断了铁链。他将日本刀丢在一旁,跨上自行车坐垫,随即在连煞车都没动用到的状态下,一鼓作气快速冲下了斜坡。
随着离家愈来愈近,警笛声也变得更加响亮。黑烟从屋顶的另一侧不时映入眼帘,而且愈来愈浓密。正宗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快被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给压垮了。烧焦的刺鼻臭味扑鼻而来,通往麟堂家的巷道前面已经出现一大群围观民众。正宗一跳下越野自行车,便朝着代替自家大门的鸟居拔腿冲去。
「啊……」
正宗忍不住叫出声来。只见家里的每一扇窗户正不断地冒出浓烟与烈火。由消防车水管喷洒出来的水柱看起来似乎没有发挥效用,反而还为了阻止火势蔓延至附近的住家,而逐渐移往其它方向。他试图钻过封锁巷道的胶带——
「前面很危险,请不要再靠过来了!」
却遭到一名年轻的消防队员挡下。
「少啰嗦!那是我家耶!」
另一名头戴安全帽,站在胶带前面不远处的消防队员回头看着他。
「你是这间房屋的住户吗?请问你的家人……」
「我姊应该还在里面才对!难道你们没有救她脱困吗?」
看见对方脸上浮现大吃一惊的表情,正宗全身顿时冒出了鸡皮疙瘩——鸫还在火场里面。正宗钻过胶带,跨越在泥泞中蠕动的消防水管,一鼓作气地冲到家门口。背后传来消防队员的叫喊声,但他压根儿不把那些声音当一回事。
他一边忍受着刺眼的浓密黑烟,一边推进到玄关附近时,一阵骇人的热风随即由敞开的门扉内侧向他袭卷而来,令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他定睛凝视着门扉内的状况。走廊与脱鞋区虽然已经被烈焰包围,但看样子应该还有办法让他进屋去活动一小段时间——就算太过勉强,他也不打算站在玄关这里枯等。
他暂停呼吸,纵身冲进了火势蔓延的屋内。
「鸫姊,妳在哪里!」
没有任何回应。屋内某处正发出轧吱轧吱的不祥声响,看来整栋房子崩塌只是早晚的问题。正宗一边闪过掉落至地板上的天花板余烬,一边沿着走廊往前推进。不过,就连厨房以及最里面的和室也不见鸫的身影。
(……会是在楼上吗?)
正宗满心绝望,抬头仰望着上方。如果鸫真的是在二楼的话,救她脱困几乎形同不可能的任务。楼梯此时应该早已遭到烈火吞噬了。纵然如此也得闯一闯——就在正宗暗自下定这个决心时,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自一楼的某个角落传来。
他连忙回到走廊上,集中听力寻找声音的来源——声音是由浴室传出来的。幸好火势尚未蔓延至更衣室,他使劲撞开浴室的门扉。
「鸫姊!呜哇!」
只见鸫低头瘫坐在浴室的磁砖地板上。虽然说这里是浴室,所以这样也很理所当然,但鸫此时身上未着任何衣物。正宗连忙将视线从那身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上移开。
总不能就这样带着全身光溜溜的鸫离开屋子吧。正宗急忙折回更衣室,找寻可以用来让她遮住身子的东西。
唔。他突然发现烘衣机里面有一条床单,于是赶紧拉出来盖在鸫那双曝露在空气中的纤瘦肩头。
「我们走吧……咦?那是什么……」
正宗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见了她自行戴在身上的铁制炼铐。只见镰铐仿佛持续接受火焰烘烤般,变得异常艳红。就算屋内发生了火灾,镰铐也不该呈现出这么奇怪的状态才对。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看——一瞬间,鸫的双手突然绽放出一阵比烧红的铁制镰铐更加耀眼的橘色光芒。只见铁块如同画糖作品似的融解滴落,而那阵橘色光芒则逐渐由双手扩散至全身。
「鸫姊……」
她冷不防抬起头来。正宗则是不由自主地瞇起双眼。她那双原本只是泛红的眼眸,如今散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强光与热能。彷佛诞生出两颗太阳一样。
鸫双唇扭曲,露出了笑容。
这时的她已化为一颗具备人类外形的恒星。浴室里面则是充满一股先前行经的火场温度根本无法相比的骇人高热。
正宗一边颤抖着,一边领悟了。原来这场火灾是鸫自己引发的。「红色眼珠」的影响已经导致她的精神与肉体双方面部产生了变化。
(她现在应该已经获得解放了才对。)
正如「红色眼珠」所说的,鸫已经从所有痛苦当中获得了解放。因为她已经失去能够感受到痛苦的心灵了。
突然间,覆盖在她身上的床单猛烈起火燃烧。遭到窜出的火焰袭击的瞬间,正宗的意识也跟着宣告中断。
第三章各自的抉择
1
正宗作了一个以前的梦。
他蹲在鸟居旁边,心不在焉地眺望着自己家。
当时房子尚未起火燃烧,鸫也还没遭受红色眼珠的侵袭——不过正宗的双亲已经过世,就只剩下鸫与正宗两人住在这栋房子里。
由于岸杜孝臣前来拜访的缘故,正宗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他一如往常地跑来找鸫交谈。你们究竟在聊些什么啊——就算事后自己这么询问鸫,她也只是笑而不答。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小孩子般看待,让他感到相当不愉快。
玄关的门扉径自开启,身穿一袭整齐西装的孝臣出现在他面前。那个人彷佛事先用直尺测量过一般,笔直地朝着鸟居定了过来,没有丝毫偏差。他总是面无表情,令人觉得很诡异。虽然在父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孝臣就时常到家里来拜访,但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跟孝臣讲过什么话。
这一天之所以在自己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方面除了是他最后一次到访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午安,正宗。」
那就是他居然很难得地停下脚步,主动找自己聊天。
「……你好。」
正宗无可奈何地低头致意。原本他以为孝臣会立刻迈步离去,不料对方却没有这么做。
「……听说你好像不太想去学校上学是吧?」
孝臣突然毫无预警地抛出这个话题。他心想,一定是又是鸫姊说了什么多余的话,暗自咂了下舌头。
「我基本上还是会去上学啦。」
正宗不太能够适应刚开学不久的高中生活。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每次一到学校,他就会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总觉得好像还有其它非做不可的事情在等着自己。虽然无法用言语解释清楚——
「你是不是觉得在学校之外还有自己应该完成的使命呢?」
正宗不由自主地瞪大双眼。他怎么会知道啊?自己明明从来不曾对鸫提过这件事情啊!
「在我们之中,偶尔会出现像你这样的人物。」
孝臣无视正宗的反应,径自说了下去。
「我虽然也有一个跟你同年的儿子,不过他就不具备像你一样敏锐的感受力。他是个有点迷迷糊糊的傻小子,只是这其实也算是好事一桩就是了。」
当时的他虽然还不晓得『守门之民』这个名字,不过却隐约知道自己身上流着不同于一般人的血统,同时也约略了解孝臣以及他的孩子似乎也跟自己一样。
「日后要是你有机会遇见我儿子的话,希望你能跟他好好相处……只不过我个人比较冀望你们两人最好没有机会认识彼此就是了……」
「……你到底希望哪个假设成立啊?」
正宗忍不住脱口说出内心的想法,但孝臣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在生气的样子——嘴角反而还浮现一抹笑意。这是正宗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不禁愣了一下。
「我希望哪个假设成立呢?这个问题还真难回答……因为你们日后若有机会碰面的话,就代表届时一定是发生了某种不祥的意外。以我的立场,自然是由衷希望你们能够过着平凡的生活就好。」
庭院那边传来了一阵声响。两人同时回过头去,发现鸫已经由走廊踏进草皮,正在院子里洒水。那副身影彷佛一幅画,令他不由自主看到入迷。
「你能否完成自己应尽的使命与义务,关键就掌握在她的手中。」
孝臣面露严肃神情开口说道。
「喔……」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正宗好不容易才把这句到口的话给吞回去,但孝臣却出奇不意地隔着眼镜直视着他的双眼,正宗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虽然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但你很有可能被迫做出相当为难的选择。」
他以严肃的口吻继续说道。
「……到时候,那件事情八成会成为你的试炼吧。」
直人坐在昏暗的病房椅子上。医生已经为他处理好伤口,他的头上缠着绷带。或许是由于先前失血过多,以致于他现在整个人仍然觉得有点晕眩。
病房里鸦雀无声,只见一名身上包着纱布与绷带的少年横躺在眼前的病床上。直人目前位于正宗的病房里面。
房门悄声开启,枣走进病房。她放轻脚步绕过病床,坐到直人身旁的椅子上,并将脸凑了过来。一头秀发夹带的清香触动了直人的嗅觉。
「岸杜同学,因为不晓得你究竟跑哪去了,害我找你找了好久耶。」
枣小声说道。
「你头上的伤口已经没事了吗?」
「嗯,只是缝了几针,输了点血……就这样。」
医生其实还说要为他进行脑部断层扫瞄检查,但他却溜出自己的病房,跑到正宗的病房来。
「……仓野呢?」
「我刚刚已经办完出院手续啰。毕竟我本来就没受什么伤,只是因为接受检查才一直拖到现在。我爸妈再过不久就会开车来接我回家,不过……」
枣说到一半,低头看着眼前的病床。
「……这个人要不要紧啊?」
「听说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他只是身上的烧伤面积大了些,程度并没有想象中严重。」
「嗯……那真是太好了。」
枣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明明是昨天晚上绑架她的凶手,她还是很关心对方的安危。
不知道是作了什么样的梦,只见沉睡中的正宗皱着眉头。两个小时前,他差点被遭到「红色眼珠」逼疯的鸫夺走性命,在千钧一发之际被绫乃救回一条命。鸫对于绫乃的呼唤毫无反应,径自离开了火势蔓延的麟堂家,就此失去了踪影。
她之所以能够踏出结界,八成是拜「红色眼珠」大幅提升了她的存在能力所赐吧。现在她肯定潜藏于这座镇上的某个角落。
「绫乃现在在做什么?」
枣开口询问。
「她目前正在跟警方交谈……毕竟她曾经进入过火灾现场,所以警方大概会询问她是否知道起火原因这一类的问题吧。我想她也应该差不多快回来了吧。」
「……是吗?」
现场笼罩着一股凝重的沉默气氛。直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原本他打算要帮助鸫的,谁知到头来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当然啦,这并不代表他已经放弃希望。他相信一定有什么方法能够让她恢复原状。
只是,假设无法助她复原的话——届时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他无法将遭到流放的鸫送回,因为她八成也只会再度被遣返回现实世界罢了。但话说回来,自己也不可能只因为这样就依照她最初的心愿「杀害」她。
「『红色眼珠』到底想做什么呢?」
枣轻声嘟哝着。
「她的目的就是害鸫小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吗?」
将自己的部分组织送入鸫体内,好藉此威胁正宗袭击直人他们——他们不过是被她用来拖延时间,好让鸫完全进入「疯狂」状态的工具罢了。
「我也不晓得……总而言之,那家伙渴望得到狂暴化的梦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直人的脑海里再度浮现那个先前在神社地下交过手、外貌如同野兽般的梦神。两个月前,由学校一路赶往天堂乐园的YOMIZI当时若顺利与「红色眼珠」会合的话,如今大概也早巳变成跟那个梦神一样的怪物了吧。
对这个「红色眼珠」而言,人类与梦神不过是她的利用对象罢了。孝臣或许就是为了阻止她继续作恶,才会不幸遭到杀害。
(……老爸。)
直人在心中呼唤着父亲。
孝臣生前必定比自己更为接近「红色眼珠」的谜底。包括为什么「红色眼珠」拥有将其它梦神打造成另一种模样的能力,以及像她这样力量强大的梦神为何会丧失自己的肉体——
「……绫乃不要紧吧?」
「咦?」
「绫乃难道不担心自己可能会遭到『红色眼珠』感染吗?」
这一点确实令人十分挂意。既然「红色眼珠」持续徘徊在众人的周遭,就代表危险随时都有可能会降临在他们身上。
「……这番话毕竟是出自『红色眼珠』之口,因此我也不晓得可信度到底有多高。」
直人开口说道。
「她提到说只要拥有秘密或欲望,心灵就会产生裂缝……而裂缝不够大的梦神,便不会遭到『红色眼珠』所感染。」
「……裂缝?」
枣微微侧着头。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直人一时间哑口无言。由于当时是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听见这段话,因此他自己也不太能够理解个中的涵义。
「我猜大概是指感到非常烦恼或是心情苦闷之类的吧?她说绫乃心灵的裂缝目前还不足以允许她入侵。所以就现阶段而言,绫乃应该还不会有什么危险才对。」
「意思是说绫乃一点烦恼都没有啰?」
「嗯~~感觉上似乎又不太一样……该怎么说呢?我想应该是指绫乃的心灵尚未失去平衡吧。她并没有非常渴望得到某些东西,或者是极力想要隐藏住什么事情……」
绫乃经常都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她明明爱逞强又很任性,但在某些奇怪的点上面又会展现出强烈的责任感。她只是有时候会胡乱改变自己所订定的规则,不过这并不代表她的心灵也会跟着变得十分不稳定。因此直人认为绫乃的表现跟「红色眼珠」所提到的「裂缝」有点不一样。
(……如此说来,是否表示鸫小姐的心灵早已变得很不稳定了呢?)
「红色眼珠」确实有提到鸫的心中藏有秘密。但是,她在那个家似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为了生活而感到烦恼的样子。直人实在想象不到有什么事情会让她当成秘密,埋藏在心灵深处。
「类似的状况或许也会发生在人类身上呢。」
枣突然开口说道。
「……咦?」
「人类有时也会因为怀着不该说出口的心意,导致心灵变得不太稳定啊。」
「嗯?……哦,或许吧。」
直人虽然感到困惑,但还是点头认同了枣的说法。他记得「红色眼珠」似乎也讲过类似的话,说什么有人能让她轻易窥视到灵魂深渊……
「岸杜同学看起来就是一副不太会产生那类情绪的样子。往好的方面解释,或许该说你表里很一致吧。」
枣露出份外飘渺的眼神说道。她给直人一种除此之外,似乎还同时思考着其它事情的感觉。
「是吗……?」
直人实在无法坦率地感到开心,总觉得自己好像被说成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一样。
「那仓野妳呢?」
咦?枣有如大梦初醒似地拾起头来。
「妳心中藏有什么秘密吗?」
直人突然觉得现场气氛变得异常紧绷。不过,这种感觉也只维持了一瞬间。
「……嗯——这个嘛……」
枣边笑着,边开口回答。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答案吧。」
「哪有人这样的啦!」
直人差点失笑出声。
「等这次的事情全部解决,岸杜同学若还记得的话,我再好好说给你听啰。」
她一定是打算装傻蒙混过去吧……直人这么想着。算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秘密。如果她真的不想说的话,自己也犯不着打破砂锅问到底。
接着,她突然伸出了纤细的小指头。
「嗯?这是?」
「来打勾勾吧,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完全没料到枣会做出这么孩子气的举动——可是,她那竖起小指头等着自己的模样实在非常地可爱。直人情不自禁地跟着竖起小指头,她随即主动紧紧勾住了直人的小指头。
「嘻嘻……」
她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容。明明只是打勾勾,却让直人也跟着感到很不好意思。要是被人看到,可就糗大了——他心里才刚这么想着——
「……你们在干嘛啊?」
循声回过头一看,赫然发现绫乃站在病房门口。
「咦?没有啦,没什么……」
直人连忙松开指头,总觉得好像被她看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样。
插图115
三人一离开病房,随即停下脚步。除了偶尔行经病房门口的护士之外,整条走廊上几乎看不到任何人影。
(……刚刚他们两人打勾勾的举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绫乃的胸口莫名地感到闷闷不乐。话虽如此,她又不想开口追问两人刚才到底是立下了什么约定。
「绫乃?」
直到听见直人的声音,绫乃才回过神来。现在不是在意这种小事的时候。接下来非得赶紧设法追查出鸫的行踪不可。她之所以跑来找他们,就是为了商议出下一步的行动方针。
「妳不晓得鸫小姐究竟跑哪去了,对吧?」
「……嗯。」
绫乃点了点头。在她冲进麟堂家之际,鸫刚好准备离开现场。她那全身绽放出橘色光芒、沿着火势凶猛的走廊缓步离开的身影,让绫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她很想随后追上去,却不得不先救身陷火场的正宗脱困。
「当时前门停满了消防车,所以我猜她应该是经由后门离开的。之后的行踪我就不清楚了……我想她目前大概还藏匿在镇上的某处吧。」
「那个,妳说她的身体当时是处于仿佛起火燃烧般的状态对不对?」
枣在此时插嘴说道。
「那她如果藏匿在某个地方的话,岂不是会导致该处发生火灾吗?」
「……我猜她那种散发高热的状态八成无法持续太久。如果一直散发出高温的话,那她理应会如同枣所说的一样,早已被人发现行踪才对。」
「换句话说,她现在是以无异于一般人类的状态藏身在镇上某处啰?」
「而我们非得设法找出她的下落不可……」
问题是她目前究竟身在何方?假如她像先前藏身于地底的梦神一样,早已完全失去理智的话,根本无法猜测她会动身前往什么地方。
「即便仍然保有一丝理智,她对这座小镇应该几乎一无所知才对啊。」
绫乃不禁叹了口气。毕竟鸫一直在麟堂家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因此可以大胆断定她根本不曾前往过镇上的任何地方。
三人在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虽然这是一座大到足以让一个人彻底隐藏住行踪的城镇,但这件事他们也不能就此置之不理——总而言之,还是先从麟堂家周边开始找起比较妥当吧。就在绫乃准备开口提出这项建议之时——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直人开口说道。
「要散发出那么强大的热能,一定得动用到某种力量才行,对吧?」
「……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
纵使是梦神的肉体,也不代表就具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此时肉体应该也正一点一滴地耗损掉力量才对。
「既然力量会逐渐流失,不就代表她的存在也会变得愈来愈不安定吗?毕竟她就是因此才会一直待在结界里面生活的,不是吗?」
绫乃恍然大悟。
「……你是说她很有可能以结界为目的地吗?」
「嗯。我记得她曾说过她知道麟堂家以外的其它饭见神社分布在哪些地方……」
直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看了枣一眼。
「啊……没错。她确实有说过『虽然没亲眼看过,但是却知道其它神社在什么地方』。」
一定是鳞堂家的人事先告诉她的吧。若她因为遭遇到某些因素,而不得不离开麟堂家所设结界,她也只能前往其它结界,才有办法保住性命。
「意思是说,只要前往其它结界查看,搞不好就能发现鸫小姐的行踪吗?」
直人以点头响应枣的询问。
「……首先,就前往位于车站旁边的那座神社看看好了。一方面是因为那边距离麟堂家比较近,再加上……」
直人侧目将目光落在绫乃身上,绫乃马上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鸫并不是透过吞噬人类灵魂的方式,打造出那具身为梦神的肉体,因此她跟绫乃一样,没有吞噬人类灵魂的习性。不过,为了继续维持住自身肉体的存在,她接下来只能选择开始吞噬人类的灵魂——因此照理来说,她应该会选择前往人潮较多的地方才对。
2
午后时分,商店街的道路上开始冒出阵阵游丝。只见一个身穿橘色连身洋装、撑着一把同样花色阳伞的庞大身躯,在人潮较少的步道上缓缓走向前。
(这种炎热天气还真是教人觉得难受呢……)
久世虹子一边看着脚下的黑影,一边在心里嘀咕着。现在是她所经营的「九识☆女士占卜馆」的休息时间。她刚参加完商店街举办的集会,正准备回到店里去。
这场集会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据说是因为最近饭见町这一带陆续发生了失踪案件,所以警方提出要求,希望知道相关线索的店家能够踊跃提供情报。
的确,近来在虹子身边也有好几个人接连失踪。像是半个月前,她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还有在这条商店街经营花草茶专卖店的店长就同时宣告失踪。
虽然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十分可笑,但总觉得似乎有一只操纵着一切的幕后黑手躲在某个角落。此外,这只黑手还不是一般人类,而是更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诡异存在。感觉这玩意儿彷佛随时游走于四面八方,定睛窥视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是否有机可趁一般——
(……我大概是热昏头了吧。)
虹子摇了摇头,停止这一连串的想象。看来还是快点赶回店里比较妥当,光是在室外,就让她觉得热气似乎正逐渐加强力道紧紧勒住自己的身子一样。
「嗯……?」
她瞇起隐藏于太阳眼镜后面的双眼,因为定在她前面的女子令她颇为在意。
天气明明热得要命,对方身上却穿着一件轻薄的雨衣,而且还连头套都戴上了。走起路来更是一副摇晃不稳的感觉。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竟然连鞋子都没穿。
就在这时候,那名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已经停止营业的花草茶专卖店前面。大概是有些晕眩吧,只见她伸手扶着店面的铁卷门。
「妳身体不舒服吗?」
虹子停下来询问对方。
「我帮妳叫辆救护车好不好?」
看样子对方似乎是一名年轻女性,她微微摇了摇头。然而不管虹子再怎么看,都觉得她的模样不太对劲。虽然对方说是一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虹子的个性并没有冷酷到可以径自丢下一名显然需要帮助的人不管。
「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开的店就在前面不远处,妳可以到我店里稍微休息一下……」
虹子突然倒抽一口气,顿时说不出话来。她感受到这名女子身上穿着的雨衣袖口,宛如暖炉出风口般喷出阵阵热气。触摸着铁卷门的掌心也开始绽放出光芒。一阵浓烟伴随着异样的臭味窜向天际。只见铁卷门表面的油漆开始融化,紧接着就连金属制的铁卷门也一同软化变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女子转过头面向愕然站在原地的虹子。她那消瘦苍白的脸庞看起来就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但身上的肌肤却浮现出无数颗闪耀着橘色光芒的斑点。
虹子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这名女子的身体正散发出极为惊人的高热。
「……请妳快逃。」
年轻女子面露痛苦神情,以挣扎的口吻对怔然呆立在眼前的虹子说道。
直人与绫乃跨越低矮的木造栅栏,踏进位于商店街附近的「饭见神社」。石砖反射午后的阳光,营造出一股闷热的暑气。
别说是鸫了,境内各个角落都没看到人的影子。
「她还没有抵达这里吗?」
直人环视了神社境内一圈。
「……应该是吧。」
绫乃将正宗先前使用的日本刀收纳袋挂在肩膀上。为了能够尽快取出日本刀,她甚至还刻意稍微将拉链拉开来。
这个地方正是枣先前遭到绑架的案发现场,平常根本就毫无人烟。
枣无法跟着他们一同前来,刚才便已经直接回家去了。好像是因为昨天才刚遭到不明人上袭击,因此她的双亲不允许她今天再随意外出。就表面上看来,警方确实并未将「犯人」逮捕到案。没能随行的枣,答应只要一获知鸫出现在哪个地方的情报,便会马上打电话通知他们。
(对她而言,说不定无法跟来反而还比较好。)
假使鸫始终处于失去理智的状态,那么缺乏防身手段的枣最有可能发生危险。
「我们到其它的结界去看看吧。」
巡视过整座神社之后,直人开口说道。不料就在下一瞬间,大马路那边响起了一阵轰隆巨响。
两人清楚看见公寓与杂居大楼之间不断冒出阵阵黑烟。
「直人,快点走!」
两人急忙由境内返回马路旁,还差点撞上从马路另一侧窜逃过来的大批人群。他们只得逆着人潮往前推进。
他们在马路转角处停下脚步。鸫应该就位于转角后面。绫乃背部紧紧靠着杂居大楼的外墙,探头窥视着大马路的状况。
「你有想过在遇到鸫之后,该如何对付她吗?」
她压低音量询问直人。
「我打算先拿莫斐斯刺她看看。或许莫斐斯能够使她恢复理智也说不定。」
「……可是之前我们在地底下对付那个梦神的时候,就连莫斐斯也没办法让它恢复理智耶!」
直人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红色眼珠」的影响并不会这么轻易就消失。
「假设鸫还是无法恢复正常的话……」
绫乃从收纳袋里面取出正宗惯用的日本刀。直人这时总算理解她为何要将这把刀带在身上。看来她打算以这把日本刀砍下鸫的首级。
不要。直人心里这么想着。
「难道真的没有其它的方法了吗……?」
「如果还有其它方法的话,我也很想知道啊。」
她的意思是要直人做好心理准备。他们两人确实已经束手无策了。
(可是……打死我都不干!)
光是想象就令他全身汗毛直竖。直人内心深处极端排斥动用到这个下下策。
耳边听见一阵烈焰喷泄而出的轰然巨响。一股浓浓的黑烟瞬间窜入直人与绫乃藏身的巷道内。
两人以这股浓烟为信号,一起快步冲向道路上。
「啊……」
首先映入两人眼帘的,是一辆遭烈火吞噬的大卡车。它仿佛堵住道路似的横倒于路中央。路面上不仅到处都是坑洞,还不断地冒出浓烟,火舌更是早已蔓延至道路两旁的商店。
唔。直人突然察觉到现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味。
(……是瓦斯的味道!)
直人顿时背脊一凉。这附近的某栋建筑物当中发生了瓦斯外漏的现象。也难怪刚才那一大群人要急忙逃离商店街了。他们八成是被可能发生气爆的危险事态给吓得慌了手脚。
一个具备人类外形的明亮物体,伫立在从四面八方喷泄而出的烈焰与浓烟当中。直人瞇起眼睛,总算得以勉强分辨出该物体的长相。
「鸫小姐……」
直人轻轻叫出声。她对直人的声音产生反应,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紧接着,她张口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绫乃抽出日本刀,她知道此时绝不能轻易靠近鸫身边。一旦不小心刺激到她,这整个区域搞不好很有可能会因为瓦斯爆炸而化为废墟。为了先确认一下周遭的环境,她沿着步道前进,接着从起火燃烧的大卡车旁边通过。
倒卧在马路对面的某个身形映入了绫乃的眼帘。一看见那副身穿亮色洋装的庞大身躯,她瞬间浑身为之一震。绫乃只消一眼便认出那个人来——平常这个时间,对方应该是窝在店里面才对,今天怎么会……
「妈!」
绫乃急忙横越马路,跑向虹子。接着,她伸手将虹子的身子翻成仰躺的姿势,随后赶上来的直人也出手帮忙。虽然没看到平常总是戴在她脸上的那副太阳眼镜,不过虹子身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伤口,只是昏迷过去罢了。
呼。就在绫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刨土声。
她回过头往鸫所站的位置看过去——发现她伸出绽放着橘色光芒的右手插向路面,仿佛刨挖黏土似地挖起一团呈现半熔解状态的沥青。等她再度起身时,她手中那团沥青已经开始释放出湛蓝色的火光了。
(这……)
绫乃忍不住瞪大双眼。这是她第一次目睹沥青起火燃烧的场面。
就在下一个瞬间,鸫竞毫不犹豫地对准他们丢出手中那团火球。
「……咦!」
直人不禁大叫一声。因为这团火球锁定的目标,正是位于虹子身旁的直人。
(不妙!)
一旦推开他,火球将会顺势击中倒在地上的虹子。于是绫乃几乎出于本能地伸长左手,挡下这团黑色的块状物。
一阵冲击夹带着剧痛,由掌心一路直窜至肩头,绫乃忍不住脱口发出了惨叫。她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手腕骨头已进现裂痕。沥青块掉落至脚边,她随即紧紧抱住自己的左手。
「绫乃,妳没事吧!」
「……我不要紧。」
她如此回答,但额头上却不断冒出冷汗。这种程度的小伤没什么好担心的。转眼间,由左手传来的痛楚瞬间消退,被烫熟的手掌也恢复了原状。
鸫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绫乃的模样,看来她似乎已经认不出绫乃了。
「直人……」
绫乃回头看了直人一眼。
「现在也只能与她一战了。」
很显然的,现在的鸫已经彻底丧失理智——再不设法阻止她,只会酿成更大的灾害。
直人默默点头,看样子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将莫斐斯刺入地面,召唤出「非存之门」。其目的并不是为了将鸫送进,而是要提高自己的身体能力。在打开门扉的瞬间,一股跟充斥于现场的浓烟截然不同的黑色气体立即自门内倾泄而出。
「跟在我背后……由我来充当盾牌。」
绫乃丢下这句话之后,不等直人做出响应便快步冲出去。她以握住刀柄的双手护住脸部。
「这样妳会有危险的!」
直人的声音由背后逼近,看样子似乎是想阻止绫乃这么做。
「乖乖跟在我背后就对了,这是最可靠的……」
这时,某种发光物体突然由鸫所站的地方朝绫乃眉间直射而来。绫乃以右手挡下了这个物体——原来是一块玻璃碎片。虽然这玩意儿差点逼得绫乃停下脚步,但她马上拔出玻璃碎片,再度加快脚步往前冲。
「妳刚刚是不是……」
「我没什么!我会设法逼她露出空隙,你只管攻击就好!」
老实说,她也很希望自己手中有块「盾牌」可以使用,但是她根本没空在现场寻找能够用来充当盾牌的物品。若不立刻了结这场战斗的话,将会引发爆炸的危险。
伫立在黑烟另一侧的鸫,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往背后倾倒。从刚才开始,鸫的脚步就显得十分蹒跚。现在的她似乎无法再随心所欲地运用下半身了。
随着鸫的身形愈来愈大,掠过脸颊的热气也跟着愈来愈强。只要绫乃再往前推进一小段距离,她便会进入手上刀刃的攻击范围中……就在她心里这么想的同时,鸫突然有如弹簧般快速地挺直上半身。只见她的双手紧紧握着一根看似道路标志的金属管。
(啊……)
原来她并不是身形不稳才往后倾倒,只不过是利用后仰姿势来加强出手力道罢了。她将金属管当成长枪,猛然往前刺出。
(我不能避开。)
直人就紧跟在她的背后。他跟自己不同,一旦被刺中绝对必死无疑。
绫乃一边注视着迎面急刺而来的金属管,一边停下脚步,双脚紧踩住地面。金属管发出刺耳声响,刺入了绫乃的腹部。内脏遭到重创的剧痛,逼得绫乃忍不住跪倒在地。鸫却继续施加力道,企图将金属管塞进绫乃体内。绫乃的喉咙深处立即涌出了一大团血块。
「住手!」
直人由背后越过绫乃,纵身向鸫扑去。他将莫斐斯刺入鸫握着金属管的左手,并且快速地转动了一圈。就在一瞬间,维持前倾姿势的鸫便如同雕像一般,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笨蛋,妳到底在想什么啊!」
直人紧紧握住了刺穿绫乃身体的金属管。
「……我可以拔出这根金属管了吗?」
伤口深入至脊椎附近。只见绫乃默默地点了点头,直人一鼓作气地将那根金属管抽出来。面对这阵与刚才被刺中时一样的剧痛,绫乃咬紧了牙根,才忍住到口的惨叫声。
直人将金属管丢到一旁,跪在绫乃的面前。只见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我没事的。」
绫乃开口说道,希望藉此让他放心。
「像这么深的伤口,虽然得多花一点时间才能愈合……但终究还是可以完全复原……」
「这种话我一点都不想听。」
不仅身体,就连声音也微微颤抖着。
「笨蛋。我一定会完全康复的啦,我可是梦神耶。」
绫乃转过头看着鸫。她的身体依然持续发出橘色光芒。看样子,莫斐斯果然无法遏止「红色眼珠」感染的功效。
由此看来,眼前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了。
「直人……鸫就交给你处理了。」
「……咦?」
「时间不多了,你非得快点动手不可,否则这一带很有可能会发生大爆炸……就由你……亲自给她一个痛快吧。」
直人眉头深锁。他站起身来拔出刺在柏油路面的日本刀,接着一步一步缓缓走近丝毫动弹不得的鸫。
他摆出高举刀刃的姿势后停下了动作。绫乃屏息以待——
突然,直人颓然放下了双手。
「怎么了……?」
「办不到。」
「咦?」
「我实在办不到,唯有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啊!」
「……我很清楚你并不想这么做。可是,你是『守护者』对吧?既然如此……」
「这个道理我清楚得很啦!」
直人低头放声大吼着。
「可是,一想到如果今天换成是妳变成这副模样,我就……」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出口。绫乃的心紧紧揪成了一团——为什么他会突然在这个节骨眼说出这种话来呢?
「……两位。」
突然传来这声虚弱的叫声,两人同时抬起头来。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鸫的头部已经不复先前那阵异样的光采。不过也只有头部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请两位仔细听我说……」
3
「我没时间了,也不晓得自己还能压制住这副肉体到几时……」
鸫开口说道。
「真的……很对不起……我只会……一再给两位……添麻烦……」
鸫的红色双眼流下了一滴泪珠。泪水一落到下巴附近,随即发出嘶的一声,被高温蒸发成气体。
「妳为什么要向我们道歉呢?」
直人以沙哑的声音反问。他内心感到悔恨不已。结果自己只是被「红色眼珠」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我们明明什么忙都没能帮上啊……」
「……没有的事。」
她轻轻摇了摇头。
「整件事情都是因为我让对方有机可趁所引起的……要是我没被『红色眼珠』入侵体内的话……」
这时候,直人只觉得拿在手上的刀突然变得十分沉重。颓然下滑的刀尖还差点刺中自己的脚背。
(……奇怪?)
直人低头看着手中的日本刀。在「非存之门」处于开启状态时,照理说自己应该能够轻松运用这种程度的武器才对。
「阿……阿正。」
鸫轻声叫出这个名字。直人与绫乃同时回过头望向背后。
身上穿着T恤与病患专用垮裤搭配而成的奇装异服的正宗,此时已经逼近到直人与绫乃背后。直人先前所打开的「非存之门」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阿正关上了。而准备采取应对行动的绫乃,则是遭半透明的黑色钥匙——潘塔索斯刺中肩头。
下一秒,直人手中的刀刃被一把抢走,双脚也同时被正宗一拐而跪倒在地。等他急忙要站起身时,刀刃已经冷然抵住了喉头。
「『守护者』,不要再轻举妄动。」
正宗声音沙哑地警告直人。透过T恤的袖口以及衣襟,可以清楚看见缠在正宗身上的白色纱布。他八成是偷偷溜出医院赶到这里来的吧。
「你休想动鸫姊一根汗毛。」
他边说边将直人与绫乃煞费苦心才刺中鸫的莫斐斯,由她手臂上拔了出来。直人顿时瞠目结舌,他知道他们现在究竟面临着何种状况吗?
「你、你这是在做……」
「闭嘴。」
刀尖微微陷入喉头的肌肉中,导致直人被迫停止发言。正宗则是转过头望着鸫。
「鸫姊,我来救妳了。」
「阿正……放下你手中的刀。」
「但是,这两个混蛋可是企图要杀死鸫姊耶!我对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而且我保证一定会想办法让妳的身体恢复原状。」
「他们两位并不是敌人喔。」
「可是……」
「拜托你。别做……这种事。」
正宗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刀尖放回地表。他似乎无法违抗鸫的吩咐。
「阿正……我有话要对你说。」
「等事后再讲也没关系吧?现在还是先赶紧逃离此地比较要紧。」
「我只剩现在有时间能够告诉你了……好好地听我说!」
听到鸫以强硬的语调这么说,正宗彷佛很惊讶似的挺直了背杆。
「……妳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事啊?」
「我啊……总算知道了。有关于你……所背负的使命,以及……」
「使命……?」
「……你知道自己的使命了吗?」
「呃——没有,当我没说。然后咧?」
「我……对你隐藏了一个秘密。长久以来,一直瞒着你的……一个秘密。」
直人想起「红色眼珠」在神社说过的话。鸫心中藏有秘密——而那个秘密则是让她受到了「红色眼珠」的感染。
「秘密……没想到鸫姊心中真的藏有秘密……」
正宗看起来一副很不满的样子。对于「红色眼珠」所言属实一事,他只觉得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我跟鸫姊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什么天大的秘密嘛。」
鸫看着自信满满夸下海口的正宗,脸上浮现一抹悲伤的笑容。
「你错了……对我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不知不觉中,一团绽放出橘色光芒的物体,开始在鸫的双颊内侧蠢动起来。正如她刚才所说的一般,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阿正,我啊……」
就在这时候,直人察觉到绫乃似乎正以眼神对他示意,好像是要他仔细看着鸫的模样。
经她这么一提示,直人才察觉到,从刚刚开始,鸫身边好像就笼罩着一股夹带一丝血红色的黑色烟雾。如今烟雾当中的血红色彩此时已经变得愈来愈浓厚——不对,那并不是单纯的烟雾而已。只见一团宛如红色雾霭的气体在鸫头上浓缩汇聚,幻化成一具眼熟的少女身形。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正是「红色眼珠」。
直人见状猛然起身。
「麟堂!快点将莫斐斯刺回鸫小姐的身上!」
「啥?」
无奈为时已晚。「红色眼珠」再度变回雾状,宛如被吸收一样,彻底消失在鸫半开的口中。
经过瞬间的沉默之后,她的嘴角浮现一抹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冰冷微笑。
「……终于到手了。」
「红色眼珠」说出了这句话。
插图126
耳边传来逐渐接近现场的消防车警笛声。
正宗呆立在原地不动,手上的刀刃此时也已不再抵着直人的喉头。直人立刻霍然起身,从正宗手上抢回莫斐斯,试图对鸫发动突击。
突然之间,只见由鸫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变得比之前还要强烈,颜色也由橘色转变为雪白——看起来简直就跟太阳没两样。直人被迎面而来的热风刮得倒退数步,连双脚都呈现轻微的腾空现象。
(温度上升了。)
直人转而改变行进方向,快步跑到绫乃的身边。接着拔出插在她肩上的潘塔索斯,绫乃这才总算得以重获自由。
「我得向你们说声谢谢。」
置身于光芒中的「红色眼珠」开口说道。
「要是你们一开始就遵照这个梦神的意思,下手收拾掉她本人的话,我根本就不可能获得这具肉体。」
「原来妳有能力操纵遭到『红色眼珠』侵袭的梦神。」
绫乃出声回应。
「妳为了创造出可以代替自身肉体的躯壳,而到处寻找梦神,并将『红色眼珠』殖入它们体内。我说的没错吧?」
相信她一定不断地利用同样的手法来侵占其它梦神的身体。难怪她会成为那些梦神们畏惧的对象——她的本质确实与其它梦神截然不同。
吹袭而来的热风威力继续增强,灼热的空气导致众人的视野逐渐扭曲,就连只是站在原地都变得愈来愈吃力。
「立刻给我滚出鸫姊体外!」
正宗撂下狠话,摆出将日本刀扛在肩上的姿势。
「再不滚出去的话……」
「你砍啊,我一点都不介意。不过,你只会砍中鸫的身体罢了。」
正宗的肩头顿时为之一震。
「这个梦神的心灵已经死了,今后她的身体将正式归我所有……你能办到的事情已经一件都不剩啰……啊,对了、对了。」
只见具备人形的发光体,朝着直人一行人所在的位置踏出一步。
「就挑选你们几个,作为我得到这副肉体之后的头号牺牲者吧!你们将活生生被自己设法营救的鸫给烧成焦炭。听起来是不是很迷人啊?」
梦神吃吃地笑了起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怒火猛然冲上直人心头。这家伙搞不好也是这样一边讪笑着,一边下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直人忍不住紧握双拳。但他实在不晓得究竟该如何与这种敌人交锋——现在的他甚至没办法靠近这波骇人的热浪。
「……直人。」
耳边响起了绫乃的声音。
「我们赶紧扶起我妈逃离现场吧。」
「……咦?」
「你仔细观察一下,看看目前这一带究竟是什么状况。」
瓦斯臭味变得比先前更加浓烈不说,到目前为止,甚至还不晓得瓦斯到底是从哪一栋建筑物溢出来的。再继续逗留在现场的话实在太危险了。再说,他们也不能丢下仍旧昏迷不醒的虹子不管。
就在直人准备点头同意之际——
「你们大可尽管逃,但我保证一定会找出你们的下落。」
「红色眼珠」彷佛早已看穿他们的企图似的开口说道。
「我的存在不会只局限在这具肉体当中。我的眼线可以延伸到任何地方。」
直人只觉得毛骨悚然。失去肉体联结的梦神将会变成目不可视的透明状态,届时必会随意入侵任何地方。如此一来,直人一行人根本无处可躲。
「……我们走吧。」
绫乃掉转方向,快步冲出。准备随后追上的直人则是回头看了依然瞪着「红色眼珠」的正宗一眼。
「麟堂,你也跟我们一起走!」
然而他却显得犹豫不决,直人只好跑回去抓住他的手。
「现在得赶紧扶阿姨离开此地才行,你也过来帮忙吧。」
正宗轮流看了虹子与鸫好几眼之后,才勉为其难地跟着直人离开。
鸫并未随后追上。其实仔细想想,在遭到「红色眼珠」夺走肉体之前,鸫就几乎没再移动过身子——搞不好她现在根本就还无法随意行动。
虹子面朝下倒卧在步道旁,绫乃虽然伸手绕过她的肩头,试图将她搀扶起来,但不管怎么看,光凭她一人之力是绝对无法完成的。直人伸手绕到虹子另一边的肩头,才总算将她那副巨大的身躯由地面上扶起来。
就在直人与绫乃陷入无防备状态的瞬间,一团烧得火红的铁块宛如火山弹一般,由「红色眼珠」所在的方向直飞而来,此刻就算想躲也躲不了。
「啧!」
正宗伴随着咂舌声纵身跃出,挥动刀鞘将那团铁块击落。仔细一看,掉落在地面上的铁块乃是遭高热熔解,如同纸张般被揉成一团的「暂时停止」道路标志。如果这团玩意儿刚才击中他们两人的话,直人或许早已经命丧黄泉了。
「……谢……」
「少在那边拖拖拉拉的,快点扶她离开啦。」
正宗出声打断了直人的致谢。他仍旧直盯着伫立于远方的鸫。看来他似乎已经抱定若是待会儿再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他愿意出手化解危机的打算。
直人与绫乃扶着虹子的身体走上步道,并尽可能地沿着建筑物的外墙前进。这时,已经可以看见好几辆红色消防车停靠在横倒于路上的大卡车后面。身穿防火衣的消防队员们则是一个接一个下车走到路面上。
看样子,总算是开始要进行灭火行动了。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正宗开口询问。他隔着虹子的身体与直人四目交接。当然,直人与绫乃并不打算再继续逃避下去。
「我要设法将她引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
「……妳要连同鸫姊一起收拾掉那个混帐东西吗?」
「如果找不到其它方法的话,我应该会这么做吧。」
绫乃面向前方,回答正宗的询问。
唔。直人突然感受到一股诡异的气息,于是回过头望向站在道路正中央的鸫。虽然浓烟让她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但她身上的光芒却比先前更加耀眼。她似乎企图要采取某种行动。
「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正宗压低声音说道。
「我非得从那家伙手中救回鸫姊不可!」
这句话代表的意义是如同字面所述一般,将「红色眼珠」赶出她体外,好让鸫恢复正常呢?还是亲手击败她,以终结她的痛苦呢?就连在一旁耳闻的直人也摸不着头绪。
在鸫所绽放的白色光芒旁边,出现了另一个带着鲜红色彩的光球。看起来就跟她刚才掷过来的铁块颜色一模一样。
「麟堂……」
直人开口叫了正以倒退方式步行的正宗一声。
「不要有事没事就开口叫我,我保证一定会把飞过来的东西打掉啦!」
直人全身开始狂冒冷汗,他的直觉告诉他有危险,而且这波攻势将完全不同于她先前所发动的攻击。
他还来不及开口,那团红色光芒便已疾射而出。虽然他忍不住缩起身子,但这一击却完全偏离了直人一行人所在的位置。只是打破了位于十公尺后方的咖啡厅窗户。
他正准备松一口气之际,赫然察觉到弥漫于周遭的瓦斯气味竟然变得比先前更为浓烈。
(啊……)
直人总算恍然大悟。
「快点趴下!」
绫乃的尖叫声随即响起。她试图拉着虹子的身体一同滚进旁边的小巷道里。直人被她这么一拉,身体也跟着失去了平衡。他反射性地把住了背对着自己的正宗的手腕,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
「你干什么……」
直人未能听完正宗的整句抱怨。因为在下一秒,充满整间咖啡厅的瓦斯发生了爆炸——刺眼的强光与轰隆巨响顿时笼罩住整条道路。
4
这场发生在饭见町商店街的火灾与爆炸事件,奇迹似地在无人丧生、只有数人受到轻伤的状况下宣告落幕。
不过,面向道路的多数店家因遭到烈焰及爆炸强风侵袭而摧毁,道路则是因为液态化的缘故,持续窜出夹带着恶臭的浓烟。整条商店街被破坏到几乎看不出昔日的风貌。
警方与消防单位展开了现场搜证,并一致认定引起这场重大灾害的主要原因,是由于有人携带易燃物品刻意纵火。
警方尚未逮捕到疑似嫌犯的「年轻女性」,于是便转而向附近的居民打听相关情报。不过,努力收集而来的证言,却呈现出令大多数搜查官都感到困惑不解的内容。那些见过嫌犯的目击者各个露出畏惧的神情,异口同声地表示是一名全身绽放刺眼强光的「红眼」女性所为。
当然,警方倒不至于轻易采信这些说辞,但将麦克风对准那些目击者的媒体记者就不一样了。以携带式录像机所录下的模糊画面,搭配目击者们胆战心惊的声音,标题为「红眼怪物袭击小镇」的新闻转眼之间便透过电视以及因特网散布开来。
部分人士开始以「红色眼珠」来称呼这个不知名的怪物,而这个名称也在知道这起事件的人们之间逐渐定型。
至于「红色眼珠」自身则是化为无形状态徘徊于镇上,到处探听关于自己的传闻。
她的名字在人们的心里面埋下了恐惧以及不安的种子。这些连人们本身也无法正视的情绪,最后大概都会转化成「心灵裂缝」吧。
对她而言,这是值得高兴与欢呼的状况。因为人类的「心灵裂缝」会成为促使恶梦诞生的原因,而此一事态即将让这座小镇成为新生梦神的温床。
至于守门之民及出手协助他们的梦神,对她而言则会变得愈来愈棘手。因此她打算在他们力量还不够强大且缺乏相关知识的现在,趁早下手解决掉这些隐忧。
呈扩散状态的「红色眼珠」飞向上空,一边随风飘扬,一边找寻着守门之民一行人的行踪——她毫不费力地就发现了那三人伫立的身影。他们此时置身在小镇郊区河川旁的一座设施当中,该处正是直人与绫乃就读的高中校园。
她维持着肉眼无法发现的状态,轻飘飘地降落到地面上。随即听见他们的对话声传入耳中。
「我猜那家伙目前应该正在找寻我们的下落才对。」
手持日本刀的守门之民开口说道。
「毕竟她是个可以潜入任何地方的怪物啊。」
「……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来到这附近了呢。」
公主转过头瞄了头上一眼。她或许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气息了呢。只不过纵使真的被发现,他们也奈何不了她。
「红色眼珠」再度飞向上空,确认学校附近的环境。她发现四周空空如也,似乎没有什么地利之便可占。他们可能也还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只是为了避免波及到其它无辜的民众,才会选择这个宽敞的地点吧。
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
需要的情报已经全数到手了。因此她转身离开现场,回到新躯壳的藏身地点,目的地便是位于商店街旁边的神社。
只见身穿破烂雨衣的鸫呆坐在开始映入夕阳余晖的拜殿中。她此时的身影看起来就跟一般的人类没什么两样。
她就这么以目不可视的透明状态钻入鸫体内,随即静静睁开了「红色眼珠」。
她驱使鸫的肉体站起来,反应要比之前快上许多。她总算可以自由地操纵这具肉体了,而这同时也是原本拥有这具肉体的人格已经变得十分薄弱的最佳证据。
「红色眼珠」低头看着这具肉体。发现整体轮廓时常晃动不已,手掌与脚掌也都变成了透明状态——因为先前持续使用发出高热的能力,导致肉体的存在变得愈来愈不稳定。
不过,只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就可以了。只要能够吞噬那两个「守护者」的灵魂,相信这具肉体一定能变成更为明确的存在才对。
她打开拜殿的拉门,举步走出户外,眩目的夕阳余晖直射双眼。这具肉体的力量十分强悍,最后残存的那几个守门之民,接下来将面对无可避免的死亡命运。
随着映照在地面上的栅栏影子缓缓拉长,阳光也变得愈来愈接近橘红色调。
正宗蹲在饭见川高中的操场中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校门口。
那场爆炸发生以来,已经过了快两个小时了。虽然他没有受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先前遭火吻的伤口却如同擦伤一般开始隐隐作痛。当然啦,他不打算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因为直人与绫乃此时就站在他的身旁。
「……『红色眼珠』真的会过来吗?」
直人的声音由头上传来。
「那家伙肯定知道这个地方。这一点绝对不会有错。」
直到昨天为止,一直任由红色眼珠潜藏在自己体内的正宗,十分清楚「红色眼珠」的情报收集能力有多强——她本身或许连一枚硬币都移动不了,却有能力出现在镇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亲自耳闻目睹发生在镇上的任何事情。
当然,若处于正潜藏在某人体内的状态下,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时,她应该已经在前来这里的路上了吧。」
她会现身于此这点已经无庸置疑。问题是在她现身之后……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遭到「红色眼珠」附身的鸫才好呢?
「……该怎么做才好啊?」
正宗忍不住嘀咕着。
他向来就很不擅长思考,之所以会养成不管什么事情都轻易说溜嘴的习惯,或许也是由于如此一来便可省去费心思考解答的工夫吧。因为每次只要他说溜嘴,就会有人告诉他是非对错,而以往都是由鸫负责扮演这个指导角色。
「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直人谓口询问。
「你认为我们有办法让鸫姊恢复正常吗?」
他忍不住提出疑问。一想到这么问很可能被直人认为自己是在示弱,正宗的内心就不免觉得有点火大,但是除了直人之外,也没有人可以陪他聊天了。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耶。」
直人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来。
「你也太不干不脆了吧?难道你就不能更斩钉截铁一点地回答我吗?」
正宗不耐烦地捡起地上的小石头,用力扔向远方。没想到所谓的「守护者」,竟然是个行事作风这么不干脆的货色——
「我若讲白一点,你真的就能接受事实了吗?」
直人突然语带严厉地说道。那声音听起来就跟前任「守护者」孝臣一模一样。
一阵冰冷的感觉瞬间袭向正宗的胸口。就算直人讲得再怎么白,自己依然无法接受吧。除非击败「红色眼珠」,否则根本无法营救目前身陷魔掌的鸫。但是,现在的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击败「红色眼珠」。
「为什么非得烦恼这种鸟问题不可啊!」
正宗忍不住嚷嚷着。自己和鸫又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只不过是想要安安静静地住在那栋屋子里,然后永远跟鸫生活在一起罢了。
(你很有可能被迫做出相当为难的选择。)
脑中浮现最后一次交谈时,孝臣对他说过的话。
(他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了吗……?)
不对,当时他也有提到『不知今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可见他八成只是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而已。早知道那时候应该要好好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外,孝臣还说了一句话。他记得好像是『届时的选择将会成为你的试炼』……
「……我的试炼?」
总觉得他似乎是在提醒自己——当事情发生时,唯有你能亲手为那件事划上句点。既然是试炼,那就代表自己肯定无法置身事外吧。
非得做好心理准备不可。
「来了。」
绫乃突然开口说道。
只见铁制的校门开始绽放出红色的光芒,正中央部位则是彷佛沙土崩塌似的瘫软熔解,接着化为滚烫的火红液体,在地面上扩散开来。
正宗反射性地霍然站起身子——终于来了。
身穿雨衣的鸫出现在眼前,双手闪耀着雪白的光芒。
「……来一决高下吧。」
「红色眼珠」出声说道。
「红色眼珠」一边走向「守护者」们所在的位置,一边提升全身散发出来的温度。塑料材质的雨衣瞬间熔化成液态状,缓缓滴落地表。
她清楚感受到绽放着耀眼白光的身体正不断地朝四面八方送出热风——「红色眼珠」早已事先确认过这座操场,发现这里实在是个再单调不过的战斗地点。既没有可以用来当武器的物品,也找不到半件可以拿来做为盾牌的器具。「红色眼珠」微微扬起了嘴角。
他们八成是因为害怕造成更大的损害,才会选择此地做为决战舞台吧。不过,相信他们很快就会领悟到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选择。因为他们非得选择发动近身肉搏战不可。如此一来,以整具肉体做为武器的自己必定能占尽上风。
「……哎呀?」
来到操场中央的时候,她侧头露出疑惑的神情。只见直人与正宗正准备退到位于跑道外侧的仓库旁边,只剩下公主一个人独自留在操场上。
「妳想单独做我的对手吗?」
绫乃手上只握着一把半透明的黑色钥匙——潘塔索斯。
她的询问并未换来任何响应。只见绫乃压低身子,一鼓作气冲了过来,不过由于受到热风所阻,导致行动也变得迟钝许多。于是「红色眼珠」从容不迫地往旁边移开一步,伸手抓住了绫乃那只握着黑色钥匙的手腕。
滋滋……肌肉被烧焦的声响,伴随着夹带骇人臭味的烟雾一同窜出。
绫乃的背脊猛然一震,随即甩开那只散发着高温的手掌,纵身往后跳开。只见她的手腕顿时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漆黑焦痕。可是那个伤口却在转眼之间淡化,并重新覆盖上一层完好如初的光滑肌肤。
「……原来如此。」
她总算察觉到他们的企图。若是绫乃的话,无论受到多么严重的烧伤,也会马上自动痊愈。绫乃必定是抱着身受重伤的觉悟,试图以黑色钥匙刺穿「红色眼珠」。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守护者」和正宗一眼,只见他们一脸不安地站在仓库旁边观战。若是正宗也就算了,但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守护者」竟然会采用这种让绫乃一人独自冒险的作战方案。刚才与鸫交手时,他明明还大发雷霆骂了舍身充当盾牌的绫乃一顿,现在怎么会……
他们肯定是认为如果不做出牺牲,就绝对无法获胜吧。特别是绫乃最有可能说出这种话。一想到这里,「红色眼珠」嘴角的微笑变得更加灿烂。
「你们真以为这么做就算有所觉悟了吗?」
现任的「守护者」,你们真是太天真了——相较之下,前任守护者孝臣反而还比较难缠一些呢。
「……妳到底想说什么?」
绫乃这时总算开口反问了。
「意思就是凭这种程度的作战方案休想赢我,因为你们根本不可能用钥匙刺中这具肉体啊。」
「红色眼珠」夸下海口后便开始集中意识,再次提升全身的温度,由皮肤所绽放出来的白色光芒同时也变得更加强烈。她往绫乃所在的位置踏出一步,原本嵌埋于地表的橡胶标志只因为她的靠近,便立刻冒泡熔解了。
绫乃的脸色瞬间产生明显的变化。
「只要提高温度,我根本毋须直接触摸到妳,便可以隔空熔解掉妳的肉体……纵使拥有梦神的恢复能力,就真的能保证妳有办法接近我吗?」
绫乃低头注视着地面上的标志,周遭弥漫着一股橡胶制品特有的刺激性恶臭。她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突然直接冲了过来。绫乃最后还是决定采取主动攻击,而她确实也没有其它的方案可选了。
「红色眼珠」也笑着冲向对方。随着双方的距离缩短,绫乃全身皮肤也跟着逐渐被烧成溃烂的状态。只见她身上穿的服装猛然起火燃烧,一头长发也纷纷蜷缩断裂,化为火星飘散于半空中。
到最后,即使身上所有的部位都已失去原有形状,并且只能做出相当缓慢的动作,绫乃依然高举着紧握在手中的潘塔索斯。相反的,「红色眼珠」则是一派轻松地拨开潘塔索斯,伸手探入绫乃的下巴部位。绫乃的颈部肌肉组织瞬间熔解,伴随着白烟开始飘散至空中。
绫乃张口发出了惨绝人寰的悲鸣声。只要持续让绫乃暴露在高热之中,相信就算她贵为王国公主,应该也会陷入失去身为梦神肉体的绝境才对——一想到绫乃即将品尝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痛苦,她就再也无法忍住逐渐涌现的笑意。
「红色眼珠」就这么扣住对方的颈项,准备弯腰大笑一番。
这时,她的双耳突然捕捉到一阵轻微的机械启动声。不知不觉中,她身旁的地面竟然浮现出好几个类似机械的圆盘状物体。
「啊……」
下一秒,大量水分便猛然喷向她全身。原来那是为了替操场洒水而设置的洒水器。只见正宗正动手转动着位于仓库前方的操作盘。
而且每个洒水器的喷嘴都已事先调整过方向,让水柱刚好可以集中喷向「红色眼珠」所在的位置附近。
她的肉体转眼之间遭到冷却。此时若想提升温度来抵抗水柱攻击的话,会对鸫的身体造成更大的负担。这具肉体的存在极有可能因而彻底消失。
周遭一带被水蒸气所形成的白色烟雾笼罩着,导致她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不过,她本身这具肉体所绽放的光芒尚未完全消失。
(啧……)
她随手丢开绫乃的身体,转而改变方向。总之,得先赶紧逃离这阵雾气——
「……太迟了。」
「守护者」的声音由极近的距离传来。下一秒钟,莫斐斯便深深刺入了她反射性地举起来保护脸部的右掌中。
5
在洒水器停止喷水,雾气也逐渐散去之后,操场成了一座以静止不动的梦神为中心点的巨大池塘。
直人走向蜷缩成一团的绫乃。她的肉体虽然逐渐恢复成原状,但身上所穿的衣服全被烧成了灰烬。直人刚好在此时从附设有体育用具仓库的体育社团办公大楼那边折回到操场上,手上拿着一套某人丢在仓库里忘记带走的运动服装。
「妳未免也太乱来了吧。」
他一边移开视线,一边将那套运动服递到绫乃手中,耳边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着装声音。直人虽然告诉自己不能偷看,却又很担心她全身上下遭受到的烧伤是否已经完全康复。
「……我自己也没料到会受到如此严重的烧伤啊。」
或许是由于喉咙一带遭受到格外激烈的烧灼,以致她的声音听起来宛如罹患重感冒般的粗糙沙哑。
「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办法了,不是吗?」
的确,如果不是绫乃独自留在操场中央,「红色眼珠」根本不可能主动前往水柱集中喷洒的地点。而且即便在交手之际不慎负伤,她也能立刻恢复成原状。
虽然脑子知道这是个相当合理的判断,但直人的内心始终无法释怀。
「……直人你想太多了啦。」
或许是吧——他心里这么想。或者该说他觉得自己在面对关键场面时,总是缺乏足够的觉悟。
「喂。」
正宗出声呼唤直人——接着,突然扒下了直人披在身上的短袖衬衫。
「你、你这是……」
「借我一下。」
他抱着衬衫转身跑到鸫的身边。失去了护身光芒的她,也跟绫乃一样呈现一丝不挂的状态。正宗将衬衫披在她裸露的肩头上。
突然,那双红色的眼睛转动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啊?」
「红色眼珠」轻声讪笑着。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鸫,而是我喔。」
正宗缓缓抽刀出鞘,以刀身抵住了她的颈项。
「……妳真的不打算从鸫姊的体内滚出去吗?」
就连冷酷无情的「红色眼珠」也不禁傻眼。接着脱口发出了窃笑声。
「真是个笨男人……你到现在还以为有办法从我手中抢回鸫吗?仔细看清楚她的模样吧。」
听见这句话的直人也跟着凝神注视。
鸫维持着以右手遮脸的伫立姿势。她的手掌与脸庞同时呈现透明状态,隐约可以看见位于她背后的水洼。跟昨天在麟堂家见到她的时候相较,她的存在已经变得更加薄弱了。
「鸫的力量并没有强到能在不吞噬人类灵魂的状态下,一直维持住这具因『红色眼珠』而产生变化的肉体。她只会渐渐消失不见……所以鸫早就回天乏术啰。」
正宗露出了恍惚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呆立在原地。他既不打算砍下鸫的首级,也没有收刀入鞘的念头。
「结果说穿了,妳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冷淡声音说道。
「……妳为什么要这样折磨鸫姊啊?」
对方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任由一阵嘻笑声自唇缝间溢出。这阵笑声起初十分微弱,接着音量逐渐增大,最后甚至变成了近似让人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的尖叫声。
好像怪怪的——就在直人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刺中她右掌心的莫斐斯竟然悄然掉落至水中。
「咦?」
梦神根本不可能自行拔出钥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只见鸫的右手已经完全消失,她变得再也无法维持住身为梦神的这具肉体。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把钥匙可以刺中根本不存在的物体。
鸫的左手发出白色光芒,握住了抵在颈项上的刀刃。刀身瞬间熔解,如同纸张一般轻易被折弯。正宗放开日本刀,拿出了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潘塔索斯。
用这玩意儿应该就能封锁住对方的行动才对——然而——
「可恶!」
钥匙却只剩下半截,前端部位已莫名消失。没想到钥匙的存在能力竟然在这种紧要关头陷入不稳定状态。
直人从正宗身旁奔过,弯腰自水洼中捡起莫斐斯。就在他准备快步冲向鸫的瞬间,鸫的左手宛如炸开似的绽放出强光,热风有如浪潮般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那是一阵蕴含着先前所有攻击都无法与之比拟的庞大热能的强光。
「呜?」
直人捂住双眼蹲下了身子。
「立刻给我住手,守门之民!」
「红色眼珠」以满含怒火的声音出声说道。站在正宗附近的她,清楚看见了把手藏在背后的直人已将手中的钥匙插入水洼之中。接着还不断地在水洼里摸索,试图打开无声无息浮现出来的非存之门——
「你真的这么想死吗?『守护者』!」
严厉的语调逼得直人顿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现在我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左手的掌心上。如果我伸出左手触碰这滩水洼的话,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正宗摆出了随时准备飞扑上去的姿势。一旦让她碰到水洼,会发生什么事呢?
「……会发生大爆炸。」
已经换上运动服的绫乃自背后伸手搭住了直人的肩头。
「超高温物质一触碰到水分,就会产生氢气。一旦引火点燃氢气的话……」
「没错,你们将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当然啦,鸫的这具肉体也会跟着一起陪葬……而妳纵使贵为王国公主,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绫乃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只见在「红色眼珠」心情愉悦地开口说话的这段期间,她左手所散发的光与热能又变得更加强烈了。
唔……正宗突然发现鸫的脚步呈现左右摇晃的不稳状态,就连浸在水洼当中的右脚也即将完全失去存在能力。
「鸫姊……可恶!」
正宗用力闭上了双眼。一旦鸫耗尽所有力量后引发了大爆炸,一切便宣告终结,届时他们绝对无法保住性命。他希望自己至少拥有能够救众人脱离这场致命危机的力量,如果现在自己还有能力完成什么事情的话,不管要他做什么,他都在所不惜。然而——
手中的黑色钥匙突然震动了起来。正宗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缓缓张开眼睛。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阿正。」
一阵出乎意料的怀念嗓音传人耳中。他抬起头来,只见伫立在蓝白色光芒下的鸫面露微笑地看着他。
「鸫姊……?」
正宗一点也无法感到安心。因为他清楚看到,「红色眼珠」与鸫的意识此时正在那具即将崩坏、微微颤抖的身体内展开争斗,现在只不过是暂时由鸫抢得了主导权罢了。
「阿正……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以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
「我……已经阻止不了……自己的身体……我没……时间了。所以,我希望由你来做出抉择……由你决定究竟该……怎么做比较好……」
一阵战栗瞬间贯穿全身。他硬是压抑住『不想做出选择』的心情,因为鸫已经完成了她自己的选择。
「只要在这里杀了我,你们就能获救……若不杀了我,你们将会命丧于此。而且接下来一定还会有更多人惨遭杀害。」
正宗微微点了点头。
「害那么多人失去性命,这样真的好吗?」
「……不好。」
他以颤抖的声音作出响应,答案自行由嘴里冒了出来。总觉得好像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正被鸫缓缓引导出来一样。
「你找到可以救我的方法了吗?」
「我没有找到。」
「你认为我会希望看见除了我之外的其它人受到伤害吗?」
「不会。」
「你有将所有选择当成自己的责任,一肩承担下来的觉悟吗?」
正宗的嘴唇不停颤抖着。一旦回答了这个问题,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不知为何,他很清楚地理解到这一点。他凝视着鸫的双眼,而她则是仿佛要为他加油打气似地点了点头。
正宗不晓得自己跟鸫究竟互看了多久。
最后,他一肩扛起所有感情,静静的开口说道:
「……有。」
在一旁聆听两人对话的直人顿时愣了一下。
(难不成……这是……)
他知道另一段内容相似的对话。
「为了救我的必备之物是什么呢?」
「……力量。」
正宗开口回答鸫的询问.
直人十分确信。这跟自己在两个月前,由绫乃手中取得莫斐斯时所接受的「仪式」十分类似——那是获取资格的仪式。
「这份力量……是从何而来的呢?」
「并非来自任何地方……既非梦境亦非现实……只是纯粹的虚无。」
「能够将我送往虚无之地的东西是什么呢?」
「刀刃。」
「为了得到这把刀刃的必备之物又是什么?」
「…………钥匙。」
正宗紧握在手中的钥匙开始产生了剧烈的震动。
鸫的视线突然落在直人身上。
「请你……打开那扇门……潘塔索斯跟莫斐斯不同,非得打开非存之门才能使用。因为……它是一支不完全的钥匙。」
「咦……」
「……请你……答应我的要求。」
手握门把的直人顿时全身僵住。虽然此时此刻非得阻止鸫不可,但是直人实在无法接受将她当成牺牲品的这种做法。
「……快点打开啦。」
正宗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鸫,并且这么开口说道。
「我没资格打开非存之门……所以只能靠你了。」
「可是……」
「快点动手,否则你会害我的决心再度软化!」
他脱口发出了近似悲鸣的怒吼。直人闻言后只得将力量贯注到紧握着门把的手臂上。他们两人必然是做出了比自己更为痛苦的选择,此时的他绝不能心生犹豫。
「可恶!」
直人一鼓作气打开了门扉,红色光芒瞬间洒满周遭一带。
只见潘塔索斯逐渐膨胀变大,幻化成它真正的模样。刻有装饰花样的细长钥匙柄,附加一对工整刀刃的钥匙头部位——看起来虽然很像一把钥匙,却不能再以钥匙一次来称呼它。
那是一把巨大的黑色利斧。
「如此一来,你已经获得了资格。」
鸫对他露出了笑容。
「获得了杀死我的资格……这同时也是你应当完成的使命。」
插图140
在握住潘塔索斯的瞬间,正宗总算恍然大悟——这是使梦神的肉体回归虚无的武器。而自己则是负责监视、管理不慎误闯这个现实世界的梦神一族之后裔;是跟随在「守护者」身边,名唤「宫守」的守门之民。虽然无法开启「非存之门」,却有资格利用这把利斧屠杀梦神。
「……这就是……我的使命。」
他以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夺取鸫的性命。
正如孝臣生前所说的,对正宗而言,这乃是守门之民必经的试炼。他举起斧头,一边忍受着迎面而来的热风,一边往前踏出一步。
突然间,鸫的表情产生变化,浮现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意识。
「你当真忍心杀死鸫吗?你现在下手的话,她就再也无法回到你身边了喔?」
开口说这句话的是「红色眼珠」。不过,她似乎还没有抢回自由控制身体的主导权。颤抖程度虽然愈来愈厉害,不过高高举起的左手依旧停在半空中。
「这真的是你的愿望吗?」
「……想也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宰了妳嘛,呆子!」
始终注视着鸫的正宗开口说道。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猎杀妳的……给我听清楚了。」
与其说是憎恨之情,倒不如说那是一股纯粹的决心。
「你真以为自己杀得了我吗?那把斧头只能砍杀带有肉体的梦神而已喔!」
这个问题毫无回答的价值。这件事跟武器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正宗在鸫的面前停下脚步,一手高高举起黑色利斧。右脚几乎已经快完全消失的她,只能用剩下的左脚勉强站着。
他定睛凝视着鸫。
不知为何,他突然产生一种这里是自己家,而鸫则是来到门口迎接他的错觉。
「鸫姊,我回来了。」
他轻声说道,接着猛然挥动利斧。斩击由鸫的左手斜劈至躯干部位。只见鸫的身体沿着斩击的轨迹消失——原本施放出高热的左手光芒也跟着同时熄灭。
鸫的身体被砍成两截,颓然掉落至水洼中。一阵状似红色雾霭的气体则是由切断面飞窜而出,如同轻烟般飘向天空。
正宗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烟的踪迹。只见「红色眼珠」在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分散开来,最后完全失去了踪影。她大概是去找寻下一个能够被她附身的被害者了吧。
正宗的脚边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只见掉落于水中,剩下上半身的鸫,睁开双眼仰望着他。
「鸫姊……?」
一叫她的名字,她随即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欢迎你回来,阿正。」
6
跟她的初次相遇,是在他五岁的时候。
之后他们便一直住在一起,直到男孩满十六岁为止。
插图143
坐在水洼中的正宗,将只剩下上半身的鸫抱在怀里。
虽然他一直轻轻地抚摸着鸫,但她的头发却渐渐化为透明状态,就连触感也变得愈来愈不明确。
她微微转动脖子,将鼻子凑向正宗的手指头。
「……鸫姊,妳这是在干嘛?」
「我闻到了……香草的气味。」
鸫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腼腆的笑容。正宗也忍不住以自己的鼻子嗅了嗅手指头,却只闻到一股由铁质与鲜血混合而成的气味。
「我没有闻到耶……大概是因为昨天我做了布丁的缘故吧。」
「……结果,我只吃了一点点而已。难得你特地做给我吃的,对不起喔。」
「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啦……」
我改天再做给妳吃吧——若是换作平常时候,他八成会接着这么说。
但如今……这个「改天」再也没有机会来临了。
「我曾经说过……我会永远等着你回来……对不对?」
她以远眺的眼神凝视着天空,轻声说道。
「……那是一句谎话。」
「咦?」
正宗忍不住停下了轻抚她发丝的动作。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那么做……我不想只是等着你回来,我很想跟你一起出门……这就是我心中的秘密。」
直到此时,正宗才回想起鸫藏有「秘密」这件事。
「这句话是真的吗……?」
鸫点了点头。她从来不曾表现过很想跟自己一起出门的神态给他看。
「我一直……隐藏着这个秘密……可是却被『红色眼珠』给看穿了。」
「妳为什么……」
正宗拚命压抑住一股由体内窜升至喉头的激动情绪。
「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藏在心里啊?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吗?若是妳早点告诉我的话,我……」
正宗突然噤口不语。当时的自己又能为她做什么呢?自己根本就不具备任何能帮助她实现心愿的力量。
「我……好想随时随地……都陪伴在……你身旁……」
她仿佛在作梦般,讲的话愈来愈不清楚。耳朵几乎已经快捕捉不到她的声音了。
「我好害怕……所以不敢对你说出……自己的心意……」
鸫笔直仰望着正宗的双眼。她的脸部轮廓已经模糊走样,表情也变得很不清楚。就连此时抱着她的手臂,也几乎快感受不到从她的身体所传来的触感。
「我……喜欢你。」
正宗咬紧牙根,缓缓低下头。这句话使他为了压抑住内心那股激动情绪而付出的努力全数化为乌有。两道滚烫的热流由眼睛深处泉涌而出,沿着脸颊滑到下巴,再滴落到他的膝盖上。
他的手臂中已经不见任何人影。
「鸫姊……妳在要什么宝啊?」
连要开口对她讲出同一句话都来不及。他多么希望她可以再多等个几秒钟。
正宗面向空无一人的空间,一边啜泣,一边喃喃自语着:
「那根本是连秘密都称不上的小事而已吧……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正宗坐在天色逐渐转暗的操场正中央,依旧难过地啜泣着。直人与绫乃则是默默在一旁注视着他的背影。
「……结果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直人突然开口这么说道。绫乃以一声『咦』作为响应。在昏暗的天色中,只见他露出一脸难过的苦闷神情。
「我也曾经有过打败鸫小姐的机会……但是,当时的我却无法像他一样痛下决心。」
直人转过头看着绫乃。
「妳不是也说过吗?妳说因为我是『守护者』,所以非得下手不可……」
绫乃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一想到如果今天换成是妳变成这副模样……)
直人在商店街道路上嘶吼出来的那句话,至今仍然清晰地残留在她的耳朵深处。当时她完全压抑不住内心那股名为高兴的情绪。原来他真的这么重视我啊——她心里忍不住这么想着。
但是,绫乃不晓得将这份感受说给他听是否妥当。
「纵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认同。这样的结果根本就大错特错……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被迫命丧黄泉……这种状况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直人用力咬紧牙根。
「下次就算再遇上同样的状况,我还是无法痛下杀手……我会绞尽脑汁思考,努力想出其他方法。我相信一定有能够不必牺牲任何人的最佳解决方案才对。」
你太天真了——她大可以用这句话来泼他冷水。既然身为「守护者」,那么总有一天必定会遇上非得当场做出决断不可的状况。可是,这种天真态度确实很像直人的本色——绫乃觉得自己很喜欢他这种想法。她相信直人一定会如同刚才所说的,十分认真地思考,试图找出其它更好的方法。
「……妳觉得我的想法错了吗?」
绫乃沉默不语。
想传达给他知道的心情明明多不胜举,却都无法化为适当的言语。犹豫许久之后,绫乃最后伸手探近直人手掌的位置,仿佛鼓励似的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绫乃?」
虽然感受到他的视线,绫乃却没有转头与他四目交接的打算。
结果直人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两人就这么默默伫立在操场上,直到太阳完全没入地平线为止。
终章
记者以正在拆除被烧成焦黑状建筑物的怪手为背景,面对镜头持续讲个不停。画面角落则是可以看见一排内容为「事隔一个礼拜之后,追查饭见町爆炸案件的真相-「红色眼珠」之谜」,这种感觉又臭又长的走马灯讯息。
「……自从事件发生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但真相至今尚未解开。警方虽然公开呼吁民众踊跃提供情报,不过整起事件依旧是谜团重重……」
「有够无聊的——」
正宗突然抓起遥控器将电视给关掉。
「那种报导根本是有讲等于没讲嘛,我说的没错吧?」
忽然接到话题的枣顿时吓了一跳,手中的樱桃水果塔还差点掉到了地板上。
「啊,嗯……是啊。」
「一般民众要是知道真相的话,反而会引发更大的骚动……所以还是不知道事实真相比较好一点吧?」
直人则是一脸傻眼的将空杯子放回桌上。现阶段几乎无人知道跟梦神与守门之民有关的事——直人实在无法想象要是一般大众获知他们这些人的存在,究竟会引发怎么样的事态。
这里是岸杜家的客厅。
直人、绫乃、枣加上正宗四人此时正一同围坐在桌子旁边。虽然若无其事地跟曾经绑架过自己的人交谈感觉实在非常奇怪,不过随着交谈次数增加,枣慢慢的也就习惯了。而且她拿在手上享用的樱桃水果塔,其实还是正宗刚才在厨房里烤出来的。
正宗在麟堂家的旧址搭建了一间组合屋,独自居住在其中。虽然直人再三要求他搬来这间公寓一起住,但他本人却只是不断以「就算失去了一切,那里仍旧是我的家」这句话当作回应。
纵使已经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事件的余波依然持续在一般民众之间荡漾不止。甚至试图将两个月前的「YOMIZI」事件,以及频繁发生的失踪案件与「红色眼珠」串连起来的迹象也开始慢慢浮现。
「话说回来,『红色眼珠』这个名字如今已经完全定型了呢。」
绫乃将剩余的樱桃水果塔送入口中。这就是不同于案发之前的其中一点。如今在这个镇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名不知道「红色眼珠」这个名字的人。除了它是潜藏在这个小镇中的神秘怪物之外,目前并未传出其它较为明确的谣言。但这种暧昧不清的描述,反而更加引发人们心中的不安。
说不定,这种状况也是「红色眼珠」的策略之一,同时算是采取某种行动之前的部分事前准备工作。
「可是,『红色眼珠』到底藏身在什么地方呢?」
直人一说出这句话,沉重的沉默顿时笼罩住现场。这一个礼拜以来,他们已经巡视过所有知道位置的「结界」,却连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说不定她并没有藏身在固定地点的习性呢。她的存在不是很不稳定吗?」
枣开口说道。直人与绫乃两人随即互望了一下。
「但是,我认为那家伙是依循某种目的而展开行动的。这么推敲下去……」
绫乃接下直人起的话头继续说道:
「……我觉得猜想她藏身在某个特定地点的结论,感觉较为自然与合理。因为若是化为无所不在的状态,实际上就等于她根本毫无作为可言啊。」
「原、原来如此……」
经过那次的事件之后,绫乃与直人之间的关系也产生了些微的变化。枣觉得他们似乎变得比之前更有默契了。虽然她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目前还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可以询问。
「……我先把桌上的杯子收一收好了。」
枣总觉得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于是便起身把众人面前的空水杯集中到托盘上。
「啊,不好意思。」
「你干嘛叫枣收空杯啊?她是客人耶。」
枣耳里听着两人的交谈内容,径自将杯子端进厨房。难得有这个机会,顺便把杯子洗干净比较妥当一些吧。她将空杯放人流理台,随即听见客厅那边再度传来三人进行交谈的声音。
「既然『红色眼珠』也打算把我们当成目标,那她搞不好会藏身在比较容易得到我们这几个人相关情报的地方也说不定喔。」
「讲得还真简单,你说的地方指的到底是哪里啊……」
「不过,她确实很有可能藏匿在我们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方呢。」
枣打开水龙头,开始用海绵清洗杯子。才洗到一半,她便停下手上的动作,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
只见一丝类似红色烟雾的气体随着这声叹息,由她的唇畔溢出。
就连她本人也没有察觉到这个诡异的现象。
后记
不晓得各位对『梦神的教室』第三集是否感到满意呢?
首先要感谢愿意赏光购买这本小说的各位读者大人,真的非常谢谢你们的支持与爱护。为了习惯先观看后记的读者们着想,请容我依照惯例,写一些尽可能跟故事内容没什么关连的话题。
在我撰写的小说当中,偶尔会出现一些烹调料理的场面,而这些绝大多数都是我个人至少亲手烹调过一次的菜肴。在本集出现的其中一名登场人物所制作的牛奶布丁自然也不例外。
过去还住在乡下老家时,有时到了三更半夜,我会突然冒出很想吃布丁的念头。
而且我想吃的还不是商店贩卖的那种冰冷布丁,而是刚刚煮好,既温热又带着少许牛奶香味,尚未送进冰箱降温的牛奶布丁。话虽如此,总不能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就挖人起来帮我烤布丁吧?所以我只好从书柜里翻出老旧的料理食谱,亲自动手做做看啰。
当我在厨房里鬼鬼祟祟地忙了好一阵子之后,半夜起来上厕所的老妈居然露出了仿佛看见不该存在之生物的惊讶目光直盯着我瞧。好吧,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半夜三点这种时间,还一脸正经八百地搅拌着蛋黄与砂糖的儿子实在有点那个,但在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之前……我还是希望妳至少能开口问我一、二个问题也好啊……
这件事刚好发生在我即将动笔撰写出道作品的前夕。如今回首过往,顿时发现当时的体验对我往后的人生……完全没有造成任何重大影响。不过,时至今日,我偶尔还是会自己动手烤个布丁来吃,甚至还特地去买了一只制作焦糖布丁专用的喷枪。虽然在准备烤焦布丁表面时,这只喷枪算是非常方便的道具,但除此之外实在毫无用处可言啊。
跟烤饼干比较起来,烤布丁的难度不但比较低,而且也不必用到什么特殊的器具。因此非常推荐家里没有烤箱,却想挑战制作点心的人试看看喔。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我。
呃——接下来硬是要改变一下话题。总之,今后还请各位继续支持『梦神的教室』这部作品。我个人也很希望能够尽快将第四集送到各位读者大人们的手上。
同时,我个人也预定在○八年六月发售的电击文库MAGAZINEVol.2当中,刊登『梦神的教室』的短篇故事。椎名老师的精美插画到时候当然也会一并附上,请各位拭目以待。不过没有附赠布丁就是了。
请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