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黄昏的公主 第一章 黄昏少女

1

由咖啡厅二楼向外俯瞰,可以看见整条商店街大道。

明明是周末假期,街上的气氛却无法以热闹一词来形容。即便扣掉八月盛暑所造成的影响,路上行人还是比平常要少了许多。

麟堂正宗坐在位于窗边的椅子上,维持双手插入口袋的姿势,定睛注视着窗外的景色。那副推高至额头上的太阳眼镜,已有一边的镜片出现裂痕。脸上布满了小小的烫伤痕迹不说,就连身上那件印有夸张图案的T恤衣袖下方,也可看见包扎于手臂上的白色绷带。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先前必定是被卷入什么事件中的模样。

咖啡厅二楼不见其它客人的身影,只有正宗一人独坐其中。

在他视线另一端的,乃是位于商店街大道正对面的一栋建筑物——不对,应该说是建筑物的废墟。不仅窗户与墙壁几乎被烧个精光,焦黑的梁柱也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悲惨的姿态。

「那间店家原本是在卖什么东西的啊?」

正宗轻声嘀咕着。自己打从出生以来就住在这个镇上,照埋说对这条商店的一切应该再熟悉不过才对,但仍然有些一旦消失不见,他就会跟着想不起来的店家。

这条位于饭见车站前的商店街大道两侧,至今仍有不少尚未拆除的建筑物残骸。两星期前发生的火灾与瓦斯爆炸,让这条街上的许多店家遭波及化为灰烬。还好这起意外并未造成任何人员的伤亡,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事发之后,整条商店街也随即被警方列为封锁禁区。直到最近,幸运逃过一劫的店家才得以重新开门营业。

引发这场惊人惨剧的「犯人」至今尚未落网,搜查行动显然陷入胶着状态。据案发当时刚好前来商店街购物的多名目击者不约而同指称,那名纵火嫌犯并非人类。虽然外貌跟一般的年轻女孩没什么两样,但实际上却是一名全身缠绕着火焰的「怪物」。

当然,警方并末采信这些目击证言,依旧持续收集被他们锁定为「犯人」的那名女子之相关情报。

正宗很清楚事实真相究竟为何。

那名「犯人」绝不可能遭到逮捕。因为自己早已亲手将对方杀害,彻底抹除了她的存在。

「鸫姊……」

他握紧插在口袋里的拳头。

多数人在两星期前所目击到的那名女子——鸫确实不是人类,而是一名「梦神」。

但她并不是在自我意志下犯下那起纵火案的。她只是被如今仍旧潜藏在这座城镇某个角落的另一名梦神给逼疯,受到对方的操纵罢了。

人类会作恶梦。

恶梦是指人心无法控制的部分,在睡眠期间化为意念显现出来的状态。由于那终究只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因此本来并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危险。不过,有时候这些无法控制的恶梦会失控暴冲,如同生物般衍生出自我意识。

那便是「梦神」。梦神会打破世界的定律,企图侵蚀现实世界。

正宗身上继承了守护现实与梦境世界界线的一族「守门之民」的血统。麟堂家代代肩负着「宫守」的使命,负责监视与保护出现在现实世界的梦神。以立场而言,则必须追随在亲手将威胁现实世界和平的梦神送回梦境世界的「守护者」身旁。

鸫是一直待在麟堂家接受「保护」的女梦神。她的个性温柔亲切,从没产生过动手伤害他人的念头,正宗原本也打算要守护她一辈子。

不过,某个梦神的出现却彻底颠覆了这一切。这名梦神是个会以自己身上的部分组织入侵到其它梦神体内,宛如疾病般不断侵蚀其它梦神身心的怪物——「红色眼珠」。

鸫因为遭到「红色眼珠」的「感染」,导致早心状态逐渐失常恶化。没想「红色眼珠」这个幕后元凶竟出现在拚命找寻治疗方法的正宗面前,主动向他提出交易方案。

她保证会让鸫恢复正常。不过,代价是要正宗亲手杀了身为「守门之民」之「守护者」的岸杜直人,以及与他一同行动的梦神。久世绫乃。

结果「红色眼珠」在中途取消这场交易,并占据了鸫的身体。正宗虽然转而协助「守护者」,希望能设法阻止鸫的失控行径,但最后除了杀死鸫之外,再也没有办法可以拯救她的身心。

「……妳死定了。」

先前占据鸫的身体与心灵的「红色眼珠」不晓得跑哪去了。我说什么也饶不了那个家伙!虽然我愿意以「守门之民」的身分协助直人他们,不过我早已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讨回鸫的这笔血海深仇。唯有这点,打死我都绝不可能退让——

「照妳这么说来,你们家是因为受到『红色眼珠』遥言的影响,才决定要搬家的啰?」

正宗顿时愣了一下。

只见不知何时,两名联袂前来、看似家庭主妇的客人,早已选定一张靠墙的餐桌对坐着。刚才出声说话的,是坐在里面那名身材较为高大的女性。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另一名年轻女性支支吾吾地开口回答。从正宗所在位置无法看见她的长相,不过对方那弓起来的背部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疲惫感。

「我家的孩子们都感到十分害怕啊。」

「那只不过是谣言嘛,没人会因此而特地搬家好不好。」

那名身材高大的女性傻眼地回应道。

事发之后,一个潜伏在镇上某个角落,名叫「红色眼珠」的怪物就是「犯人」的谣言立刻传遍了大街小巷。虽然不清楚谣言究竟是从哪里传出的,但如今在镇上已找不到半个没听说过「红色眼珠」这个名称的居民了。

「不过,近来不是盛传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谣言吗?连我老公也说不太想继续住在这里,他说这个小镇感觉怪怪的。再加上之前不是也曾传出另一则『YOMIZI』的谣言吗?」

「那才真的是小孩子起哄造谣的而已吧?」

「倒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断定喔。」

年轻女性开口说道。

「我家的智秋好像亲眼看到了说。虽然不管再怎么询问,他就是不肯明确回答我,不过这孩子打从很久以前就变得有点不太对劲……」

她刻意将音量压低。由于对「红色眼珠」以外的梦神不感兴趣,正宗再次将视线转向窗外。

正宗曾听直人他们提及「YOMIZI」事件的来龙去脉。那似乎是他首度以「守护者」身分加以封印的梦神。而「YOMIZI」的创造者则是在直人他们那所高中任教的老师,而且还是直人他们班的班导师。

有许多人亲眼目睹过侥幸来到现实世界的「YOMIZI」。就跟「红色眼珠」一样,「YOMIZI」的存在也成为谣言传遍了整座小镇。因此将这两起事件串连在一起思考,本来就是很理所当然的反应,而且实际上也的确是这样没错。

在「YOMIZI」事件背后穿针引线的元凶也是「红色眼珠」。她肯定是怀着某种目的而展开行动的,只是正宗至今仍不晓得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几个未免也太慢了吧。」

正宗转头望向店内的壁钟。今天他与直人他们约好要在这里讨论有关「红色眼珠」的事情,现在都已经超过事先敲定好的时间了,却仍然不见他们的身影。

「……午安。」

突然有人以十分客气的语调自视野外开口向他打招呼。只见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女不知何时伫立于桌子旁边。她的头发长度略微过肩,穿着短袖罩衫的双肩则是微微起伏着,看来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才会显得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嗨。」

正宗简短向她打了声招呼。

「对不起,我迟到了。」

仓野枣则是低头向他致歉。

枣挺直背杆坐在椅子上。正宗一边定睛注视着她,一边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冰红茶。他的表情乍看之下十分可怕,但感觉上并不像在生气的样子。

(……话说回来,这搞不好算是我第一次单独跟他聊天呢。)

枣跟直人、绫乃是就读同一所学校的好朋友,不过跟正宗之间就毫无交集可言了。她并不是所谓的「守门之民」,只是利用自己广阔的交友关系,帮忙处理直人他们不太擅长的情报收集工作罢了。

正宗和枣堪称是在最糟糕的状况下认识对方的。受到「红色眼珠」唆使的正宗,曾为了找直人他们出来而抓走枣以作为人质。等正宗改变心意转而协助直人他们之后,虽然她有好一阵子完全不晓得该怎么与他相处,但后来在不知不觉间其实也慢慢习惯了他的个性。

无论跟什么人都能成为关系还不错的朋友,是枣的拿手绝活。不过,她还真的从没想到自己能在咖啡厅里面跟绑架过自己的人一同喝茶聊天。

「直人跟绫乃还没来喔。」

正宗缓缓开口说道。

「他们住的公寓明明离这里最近,居然还敢给我迟到……」

「早上绫乃打了通电话给我,说岸杜同学身体不太舒服,所以今天搞不好没办法过来。」

「那家伙怎么啦?难道在这种大热天还得了重感冒不成?」

「嗯,说感冒似乎也是没错啦。不过……」

枣微微垂下了目光。

「岸杜同学作的恶梦变得比以往更为凶猛了。根据绫乃的说法,那似乎也是导致他健康状况恶化的主要原因。」

直人总是定期受到恶梦的侵扰。那是一场在梦境世界尽头——梦神所居住的王国接受拷问的恶梦,起因则是由于他过去触犯的「罪责」所造成的。

当时他年纪还小,在无意间使用可以串连起梦境与现实世界的钥匙-莫斐斯,打开了一扇通往王国的门扉。而原本身为王国公主的绫乃,则是触犯禁忌来到了这个世界。于是公主被逐出王国,而「守护者」则必须接受名为恶梦的「刑罚」。

这几个月以来,恶梦的凶猛程度一点一滴与日俱增。自从学校放暑假之后,情况更是变得特别严重。

「为什么恶梦会变得比较凶猛啊?」

「他们好像还搞不清楚原因究竟为何,不过八成是……」

正宗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锐利。

「……是受到『红色眼珠』的影响,对吧?」

枣点了点头。由于直人是在「YOMIZI」事件落幕并得知「红色眼珠」的存在之后,恶梦才开始逐渐产生变化的,因此实在很难相信这两者之间毫无关连。

「好啦,我知道直人目前在家里养病,那绫乃为什么没来赴约咧?」

「嗯……因为据说只要有绫乃陪在身旁,就能稍微减轻岸杜同学所承受的恶梦折磨。所以她必须留在家里陪他才行……怎么了吗?」

「我问妳喔。」

正宗露出专心思考某事的神情。

「难不成他们俩是冲着这个原因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

枣只觉得全身虚脱无力。

「你至今都没察觉到这一点吗?」

「我是曾想过他们会不会是同居在一起啦。毕竟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嘛!」

「…………是、是吗……」

连枣也明显感受到自己回话的声音重重地为之一沉。

「他们似乎并没有在交往喔。」

截至目前为止……应该是吧。

「哦————————」

正宗表现出一副对此事不太感兴趣的态度。

最近枣并未与直人他们碰面,也很少主动和他们连络。虽然一方面是由于自己的社团活动较为忙碌,不过那也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打从快要放暑假的时候开始,也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无法跟直人好好地讲上几句话。有时候心跳甚至还会莫名其妙地加速,导致自己连正眼也无法看他一眼。

此外,她也不想看见直人与绫乃腻在一起的画面。虽然理由自己再清楚不过,可是她还是尽可能告诫自己别往那方面去想。不对,应该说虽然她打算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

(岸杜同学果然还是很喜欢绫乃吧。)

脑海中却还是不断浮现出这个念头。

整天都形影不离地相处在一起,想也知道绝不可能毫无感觉。相信绫乃应该也是一样才对。她认为自己不该妨碍他们两人的关系,况且绫乃还是自己最要好的手帕交。

然而她却不愿意去想象他们俩就这么变得愈来愈亲密,最后正式展开交往的情境。

她时常听见自己的心里传出一个声音,一个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消除不了的声音。

(等绫乃回去之后,我跟岸杜同学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绫乃是王国之王的女儿,就算她本人没有意愿,总有一天还是非得回去不可。等到那一天真的来临,自己跟直人说不定就可以更加地——

「算了,他们处于无法行动的状态,对我来说或许比较有利也说不定……」

直到听见正宗的嘀咕声,枣才回过神来。

「咦?」

「不,没什么。」

曾几何时,正宗手上已经多出了一把黑色钥匙。那虽然是一把刻有装饰花纹的老旧钥匙,但前端部分却有如玻璃般澄澈透明。正宗目光凝重地低头看着那把钥匙。

(……记得是叫潘塔索斯没错吧?)

那是「守门之民」所继承的其中一把钥匙,好像也能变成杀死梦神的武器。

听说正宗就是用这把钥匙亲手杀了鸫的。

「对了,妳查到什么有关『红色眼珠』的情报了吗?」

「没有,我这边依然一无所获。」

到处都可以听到有关于「红色眼珠」的谣言。案发王今已经整整两个星期了,谣言还是没有平息的迹象。虽然时常有像「红色眼珠」出现在哪个地方、有哪些人不幸遭到袭击之类的对话内容传入耳中,但深入调查之后,却发现根本是一些令人无法信以为真的荒谬传闻。

然而这些毫无根据的谣言却激发人们心中的不安,并进一步衍生出新的谣言。有许多居民坚信「红色眼珠」几乎每天都会现身袭击人,甚至还传出警方由于害怕引发动乱而隐瞒所有正确情报的谣言。

「麟堂同学那边呢?」

「我也一样什么都没查到啊。每间神社都没发现有人曾经去过的迹象。」

在这个小镇当中,有好几问被取名为「饭见神社」的神社。这些神社原本是由「守门之民」负责管理的,同时也具有近似梦境世界组成结构的「结界」。据说自古以来,神社就一直被当成收容不慎来到现实世界的梦神之避难所,以及监禁梦神的牢狱在使用。

正宗独自巡视这几个座落于镇上各处的「结界」。因为以鬼魅般模糊之姿四处飘荡的「红色眼珠」,过去时常以这几间神社为藏身据点。

截至目前为止,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新的情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红色眼珠」此时必然隐藏于镇上的某个角落。

两人之间笼罩着一股沉默的气氛。关于梦神的话题到此正式告一段落,枣感到有点迷惘,不晓得是否该继续打开话匣子跟他聊下去。无论再怎么看,正宗都不像是一个喜欢闲话家常的人。话虽如此,事情一谈完就马上起身离开,感觉好像也不太妥当。

「那个……」

就在她准备设法继续跟他聊下去时——

「对了,妳到底是怎么收集有关于『红色眼珠』的情报啊?我之前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难道妳那边有什么特殊管道吗?」

正宗难得主动抛出话题。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对枣提出问题吧。

「啊……嗯。我本来就认识很多朋友……再加上我们家有不少亲戚住在这个镇上。所以一有什么事情发生,相关情报通常都会立刻传入我的耳中。」

枣的曾祖父就住在这个小镇,以前曾经是一名资产家。他的个性本来就不怎么受人爱戴,尤其在失去所有家产之后,连亲戚们也几乎不再主动走进他的生活圈。

不过整个家族当中,除了他以外的亲友们就显得相当团结了,彼此之间时有往来。由于光是在这座小镇就有为数颇多的亲属散居各处,因此枣从来不愁找不到打听消息的对象。

「原来如此,真了不起耶。哪像我,八成连半个称得上亲戚的对象都没有吧。就连之前举办我老爸老妈的丧礼时,也几乎没有人来参加呢。」

正宗那潇洒的语调反而令枣心头为之一震。他目前的境遇足以天涯孤独一词来形容。在这几年当中,只有鸫算是他直正的家人。

「……对了,我要换个话题喔。」

正宗说着突然使劲往前探出身子。

「呃,嗯。」

「既然直人那家伙现在无法采取任何行动,那妳以后如果有得到『红色眼珠』的相关情报,能不能干脆在告知他们之前,先行透露给我知道呢?」

枣顿时哑口无言。她完全无法理解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

「咦……这是为什么呢?」

「想也知道是因为我要亲手替鸫姊……」

话都讲到一半了,他才发出一阵毫无掩饰效果可言的轻咳声。

「没有,没什么啦。」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什么的样子。正宗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就脱口说出内心的想法,这种个性让他根本说不了谎。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希望能够亲手替鸫小姐报仇吗?」

枣提心吊胆地开口询问,正宗立刻咂了下舌。

「妳的洞察力果然相当敏锐呢。」

枣甚至提不起劲对他说『我想任何人应该都猜得到』来吐槽。

「既然知道我的用意,那事情就好办了。我会有这种想法,应该一点也不奇怪吧?」

枣其实也不是无法理解正宗的心情。鸫不但身为正宗的家人,同时也是他的恋人。因此他憎恨「红色眼珠」的心情也远比其它人要强烈。

「虽然不奇怪……但这也表示你打算独自跟『红色眼珠』交手对不对?这样做只会害麟堂同学自己陷入险境而已吧?关于打败『红色眼珠』这件事,岸杜同学跟绫乃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我就是想亲手解决那个混帐啊……如果今天换成是直人站在我的立场,我相信他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来。」

枣的心头为之一震。正宗与鸫的关系,跟直人与绫乃的关系十分相似。都是「守门之民」与被逐出王国的梦神,就连一同度过的时间也一样。

如果绫乃发生了什么意外,直人是否也会变成这样呢——

「如何?既然直人无法行动,而绫乃又非得待在身旁陪着他不可,那么现在怎么看也只剩我有能力主动出击了吧?」

枣闻言猛然回过神来。

「我、我还是不能答应。」

一行人分头展开行动,只会陷入不利的困境罢了。虽然不愿想象,但她相信即使直人站在与正宗同样的立场,答案依旧不会有所改变。

「……是吗?我懂了。」

正宗静静从座位上起身,拿起自己所点的饮料收据。

「咦?那个……」

「无所谓,反正我也只是说说看罢了。不好意思,对妳提出那么奇怪的要求。」

不待枣回答,正宗便径自加快脚步离开。枣也只能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2

岸杜直人相当不开心。

他整个人从头到脚裹着一条毛毯,呆坐在客厅的玻璃餐桌前。明明是盛夏的午后时光,他的背脊却直打寒颤,鼻水跟喷嚏也始终停不下来。

他罹患了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夏季感冒。

叼在嘴里的体温计哔哔作响。正当他窸窸窣窣地准备从毛毯里伸出手臂之际,只见一只手隔着桌面伸过来先行抢走了体温计。

「啊,喂……」

「哦——三十八点五度?还满高的嘛。到底该怎么做才有办法在这种大热天发高烧啊?」

「……我也很想知道啊。」

身穿T恤与短裤的久世绫乃此时双肘拄着餐桌,坐在直人的正对面。她一头淡褐色长发绑在后头,加上纤细修长的四肢以及漂亮端整的容貌。或许是由于瞇着双眼的缘故,导致那对眼睫毛的长度显得比往常更为醒目。

此时,公寓里面就只剩他们两人。直人的妹妹水穗刚刚出门去买东西了。

「直人,你好像每隔几年就会得一次夏季感冒呢。简直跟奥运没两样嘛……」

「这算哪门子的庆典啊?别说得一副好像我很喜欢感冒的样子好不好。」

如果不是嘴巴恶毒的话,她肯定是个无可挑剔的大美女。当然,绫乃本人对于被视为美女一事完全不感兴趣。她从小就是个既剽悍又任性的女孩,总是单方面要得直人团团转。

假使生活一成不变,直人只会当她是个「住在附近的粗暴青梅竹马」罢了。不过,自从得知自己与绫乃的真实身分之后,直人看待绫乃的目光也逐渐产生了变化。

直人肩负起新任「守护者」的身分,一再解决梦神所引发的诡异事件。但若没有绫乃的协助,他绝对无法凭一己之力突破重重难关。

绫乃并非人类,她是一名拥有强大力量的梦神。无论受了什么样的伤都能立刻痊愈,当然也不会像现在的直人一样感冒生病。或许是由于明白这一点的缘故,导致绫乃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之前甚至还曾采取过令人难以置信的危险举动。

直人其实很感谢她,当然也相当倚重她的协助,但脑海却不禁浮现『她真的不要紧吗?』这样的念头。总觉得自己若不赶快振作起来,迟早有一天会害她陷入要命的绝境。

不过,他实在提不起勇气对绫乃说出自己的想法。现在的直人即便表达担心之意,也只会落得被她搬出「在担心我之前,麻烦先医好你自己的感冒如何?你这烂人」这句话来狠狠数落一番的下场罢了。

「烂人,你差不多该吃药睡觉了吧?」

绫乃将体温计收进盒子里,开口对直人说道。

直人在量体温之前,已经先吃了一碗水穗帮他煮的杂菜粥。现在算是吃药的最佳时机,而且这不过是只要今天乖乖在家静养便可痊愈的轻度感冒罢了。虽然他也很希望能够小睡一下,但是……

「……我真的有办法好好睡个觉吗?」

只要稍微入睡,就会因为梦见王国的恶梦而立刻被吓醒。这次感冒八成也跟睡眠不是脱不了关系吧。直人体验到的痛苦明显比以前更加严重,这代表「红色眼珠」的力量必然透过某种形式对他造成了影响吧。

直人其实不太记得王国的恶梦内容。因为每次一醒来,梦境内容便会立刻自他的记忆当中消散。他至今能够清楚记得的,就只有遭到梦神追赶,以及最后被梦神追上、惨遭五马分尸这两个场景而已。

「基本上,我还是会待在你身边陪你啦。」

绫乃如此说道。身为梦神王族的她,似乎具有镇压王国梦神的力量。以前虽然都能藉此减缓恶梦带来的折磨,不过最近这股力量所具备的镇压效果似乎变得愈来愈薄弱了。

「总之,你不睡也不行吧。」

「……话是没错啦。」

绫乃走进厨房,拿着一个装满开水的杯子回来递给他。

「吶,给你。」

「啊,谢谢。」

只是光有开水也没用。感冒药应该是放在隔壁日式房间的某个角落才对。直人就这么裹着毛毯,动作迟缓地准备改变身体方向。

「若是感冒药的话,你用不着自己去拿喔。」

绫乃说着将一颗药丸塞进直人的手中。看样子她似乎早已准备妥当。

「感谢的话呢?」

「谢谢……妳的帮助……」

「还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呢。再说个一千次来听听。」

「……那我根本就不用吃了嘛。」

虽然内心十分感谢,但她的态度跟乎常实在落差太大,反而让直人感到不太舒服。从以前开始,绫乃就只有在直人入睡的期间才会好好善待他,至于理由则是一团谜雾。

她弯腰坐回原来的位置,整个人动也不动地静静等待着,一副像是在对他说『快点吃药啦』的模样。

这是一颗很普通的退烧药,大概能让自己睡上好几个小时吧。虽然一想到恶梦,心情就变得格外郁闷,但正如绫乃所说的,总不能一直都不休息吧。

(……好吧。)

他将药丸丢进嘴里,仰头喝光那杯开水。

「我啊,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绫乃突然开口说道。

「咦?」

直人则是一边咕噜地吞下药丸,一边出声回问。不知不觉间,绫乃已经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王国之王究竟在做什么呢?」

「……这还用问,不就是待在王国里面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是指侵袭你的恶梦明明都已经变得如此凶猛,为什么他却没有采取任何应对行动啦。」

为了避免发出声响,直人轻轻地将茶杯放回桌上。自幼便来到现实世界的绫乃,似乎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

「即使是国王也并非无所不能吧?搞不好『红色眼珠』已经对梦境世界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了。」

「但应该也不至于糟到束手无策的地步啊。」

直人心里其实也抱持着相同的疑问。命令那些梦神向他执行恶梦「刑罚」的人正是国王。若单纯就驱使梦神听命行事的力量而言,国王的力量理当远远凌驾于绫乃之上才对。

「大概是有什么其它的原因吧。」

直人也只能如此回应。以前他曾有过一次听见国王开口说话的经验。虽然他没对绫乃提过,不过当时国王是以近似轻蔑的态度来面对犯下重罪的直人。

(……或许他并非无能为力,而是纯粹不打算出手罢了。)

说不定国王认为纵使「刑罚」变得如此凶猛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因为他认定直人就是犯了理当受到此等严厉惩罚的滔天大罪。若真是这样,那今后大概也甭想指望恶梦侵袭力会有所减缓了吧。

此外,还有一件事令直人耿耿于怀。

那就是最近他完全没梦见过其它的梦境。或许是由于刑罚恶梦对直人造成了过大的影响,导致他变得再也发挥不了「守护者」原有的力量,也就是进入他人梦境的特殊能力。

另一名「守门之民」正宗则是本来就不具备这样的力量。大概是由于麟堂家身为监视梦神的「宫守」,必须肩负起与「守护者」截然不同的使命所致吧。

因此就算如今有梦神在这座镇上引发事件,直人他们也无从得知。事态极有可能在不知不觉当中逐渐恶化也说不定。

3

由于出门玩耍的女儿迟迟末归,久世虹子便外出找寻女儿的下落——照理说应该是这样才对。

不过等虹子猛然回过神,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看似广场的地方。时间已至黄昏时刻,天空染上了一层鲜艳的橘红色彩。只见一栋近似校舍的建筑物座落于不远的前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看样子,自己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大马路,不小心走进某所学校的校地里面。总觉得这里的景色似曾相识,或许以前自己曾经来过此处吧。

「嗯?」

一阵小孩子的啜泣声突然传入耳中。

她回过头去,一个小女孩的背影赫然出现在数公尺前方。少女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双手紧紧遮住脸庞。虹子虽然试图走近,但不知为何,双脚竟然完全动弹不得。

「……绫乃。」

虹子只能伫立在原地,开口叫出了这个名字。那个被夕阳映照的背影顿时为之一震。女孩应该听见了虹子的声音,却依然不肯抬起头来。

「妳怎么哭成这样……」

虹子剎时噤声不语,总觉得状况似乎有点不太对劲。绫乃是个会哭得这么伤心的女孩吗?再说,她为什么会独自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呢?

「直人不是跟妳一起出来玩吗?」

目前顶多也只有直人称得上是绫乃的玩伴,但她怎么也不相信那个少年会做出独自一人跑回家的举动。一股莫名的不安顿时在心中扩散开来。或许是因为阳光的关系,让她觉得女孩的身躯看来彷佛绽放出红色光芒一般。而且与其说她是在哭泣,倒不如说她好像是在唱歌一样。

不对,或许她是在暗自窃笑也说不定。

虹子逐渐失去了自信。此时出现在眼前的这名少女,真的是自己的女儿吗?

如果不是自己的女儿,那她又会是谁呢——

双眼猛然睁开,眼前光景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客厅。

虹子那副庞大的身躯填满整张爱用的沙发椅。看样子,自己似乎是不小心打了个盹。正如梦境一般,此时窗外的太阳也逐渐缓缓西沉,橘红色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向脚边。

(……总觉得那是一场让人很不舒服的梦呢。)

梦境中有一部分情景沿用了虹子的记忆。在领养绫乃一段时间之后,她确实曾经出门寻找外出玩耍却迟迟未归的绫乃。

不过,当时绫乃并非独自一人在某个地方哭泣。她只是跟直人一起骑自行车跑到远处,玩到很晚才回来罢了。打从小时候开始,绫乃虽然时常随心所欲地出门跑到某个地方去,但最后一定都会乖乖地回家。长年跟她生活在一起的虹子,到后来也养成了相信她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的习性。

「……九识阿姨?」

有人从背后叫了她一声。只见一名身穿有领连身洋装的少女站在通往厨房的玻璃门边。少女的脸蛋虽然可爱,不过却有点面无表情,两条发辫与戴的眼镜则是给人一种正经八百的感觉。

她是直人的妹妹水穗。

「哥哥怎么了吗?」

「嗯?什么意思?」

「我听见阿姨喊了哥哥的名字……说什么直人跟她在一起之类的。」

虹子顿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看样子,自己刚才似乎不小心说了梦话。

「我只是作了场梦。在梦中跟一名误以为是我家女儿的小女孩讲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或许是接受虹子的解释吧,只见水穗轻轻点了点头。

「……我已经把买回来的食材都放进冰箱里了。」

「哦,还麻烦妳替我打点这么多事,真是抱歉。」

「不客气,我刚好也打算去购买家里要用的东西。」

由于水穗提及今天要前往超市购物,虹子便请她顺道替自己购买久世家需要的日常用品。

虹子的右脚打上一层厚厚的石膏。她因为遭到两星期前发生在商店街的那场瓦斯气爆所波及,导致脚踝部位不幸骨折,如今仍处于少了拐杖便无法走路的状态。再加上商店街暂时遭到封锁,她所经营的「九识女女士占卜馆」也只能跟着暂停营业。

虽然店面的状况令她挂心,不过她还是决定先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再说。

那天,虹子在目击到一名双手发出火焰的红眼少女后便失去了意识,后来似乎是直人与绫乃连手救她离开的。他们路过商店街时刚好看见虹子昏倒在地,于是便赶紧将她扶离现场。再加上当时的场面实在过于慌乱,所以并未看清楚犯人的长相——两人异口同声地这么表示。

当然,虹子根本就不相信这样的说词。因为她知道他们两人绝不可能那么凑巧在同一时间行经商店街一带。

在医院里听到的有关「红色眼珠」的传闻中,也出现了几名年轻男女挺身与「红色眼珠」展开战斗这样的内容。虹子相信他们原本一定是在寻找那名少女,最后一路找到商店街附近,并出手保护了自己的安全。

无论怎么想,那名女子都绝非人类。因此虹子认为在与「红色眼珠」有关的谣言中,其实隐含了相当多的事实。

在这个小镇里头,必定还存在着其它如同那名女子一样「不属于人类」的存在。近来直人之所以有事没事便受伤住院,八成就是与这类存在进行战斗的结果吧。直人的父亲孝臣过去也时常遇到类似的状况。绫乃一定是在他们父子俩面对这类事态之际,在一旁提供必要的协助。

「直人近来可好啊?」

最近她都没见到直人的身影,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现象。直人似乎对个性严厉的虹子相当没辄,平常总是想尽办法躲着她。

「……今天早上,我哥他感冒了。」

水穗以生硬的语调回答。虹子听了后差点失笑出声。

「得了夏季感冒吗?还真是个笨蛋呢。」

难怪今天都没有看到绫乃。直到昨天为止,不管再怎么跟她说没有必要,她还是会天天回家露个脸。她现在显然陷入了分身乏术的状态。此时她八成正专心地陪在直人身边照顾他吧,虽然她自己可能毫无自觉,不过绫乃从以前就对直人生病或受伤之类的事态格外敏感。

「……那个,阿姨……」

水穗以细如蚊鸣的声音说道。

「妳知道『红色眼珠』的事情对不对?」

「当然啦,这可是最近大家最热门的话题呢。」

谣言的扩散程度令虹子感到相当诡异,镇上几乎找不到像虹子一样亲眼目睹过「红色眼珠」的人。不过,相关谣言却无止境地扩散至镇上各个角落,简直就跟传染病没什么两样。

(真的不要紧吗……)

总觉得散播速度要是继续愈演愈烈的话,似乎会引发一场让人无法预料的轩然大波。

「阿姨相信红色眼珠真的存在吗?」

虹子清楚回想起那名将整条商店街炸毁的女子之身影。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啊。」

她不曾对任何人提起那名女子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还是别谈论此事比较妥当。

「我觉得红色眼珠似乎真的存在。」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虹子静静等待水穗继续说下去,因为如果随便出声询问的话,水穗反倒会打消原本想说的念头。

「这是发生在去年,爸爸过世之前的事……」

坐在椅子上的虹子闻言立刻挺直背杆。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水穗开口提起孝臣身亡时的事情。对目睹父亲在自己眼前断气的少女来说,这绝不是能够轻易对他人提起的话题。

「爸爸在断气之前,不断重复着一个字眼……红色眼珠、红色眼珠……」

一阵寒颤窜过虹子的背脊。她脑中一直感到含糊不清的一个疑问,如今终于想通了。她始终认为孝臣若是纯粹因车祸而身故,实在太不合理,应该是有其它原因导致他不幸丧命才对。事实证明孝臣的死果然与「红色眼珠」有关。

「妳曾经向谁提起过这件事吗?」

「咦?嗯……我只跟哥哥说过一次而已。」

果然不出我所料……虹子恍然大悟。孝臣的死就是直人他们的出发点,而且他们现在八成还在寻找「红色眼珠」的下落才对。他们之所以没向自己与水穗提起此事,大概是不希望两人被卷入事件当中。如果是直人与绫乃,的确很有可能思考出这样的结论来。

「前一阵子,商店街变得乱七八糟时……」

水穗硬是挤出一丝声音说道。

「阿姨真的没有看见犯人的模样吗……?」

虹子的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这名少女渴望知道「红色眼珠」的事。毕竟对方与她父亲之死有密切关连,因此她渴望知道的心态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啦,这下该怎么应对才好呢?)

她可以理解直人他们对水穗隐瞒此事的用意。但只要「红色眼珠」还藏身于镇上的某个角落,水穗与虹子便难保生命安全。看样子,还是先告诉她自己知道的情报比较妥当也说不定。

虹子下定了决心。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妳可千万不能在其它人面前提起喔。不过直人与绫乃例外。」

经过思考一番之后,水穗轻轻点了点头。

「我啊,在之前整条商店街被炸毁时,有看见像是『红色眼珠』的家伙喔。」

4

直人猛然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一栋昏暗的建筑物里面拔腿狂奔,背后则有一大群陌生人在追赶着,回响的脚步声有如地震般逐渐逼近。

这条石砌通道既狭窄又蜿蜒崎岖,逼得直人沿途必须不断跨跃有高低落差的沟坎,甚至还得钻过低矮的拱门。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正一路奔向何处,只觉得自己就跟一只被丢进迷宫到处乱窜的老鼠没两样。

等来到一处没有灯光的T字岔路尽头时,直人被迫停下脚步。他感受到背后及左右两侧同时传来三股追兵的气息,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迎面而来的骇人黑暗逼得喘不过气。

直人一边猛打寒颤,一边环顾着周遭。

只见正前方的壁面上出现一道轻微裂痕,有微弱光芒自裂痕的另一侧透射过来。他蹲下身仔细一看,发现留有裂痕的那部分墙壁刚好形成一扇便门。他用力推开门,连滚带爬地冲进门扉的另一侧。

「啊……」

直人不禁瞠目结舌。门扉另一侧是个四面被高耸石墙围绕着的小小空间。地面不满枯萎的杂草,枝叶稀疏的瘦弱树木并排于周遭。天空则彷佛布满浓雾似地呈现一片苍白的景象。

直人对这个地方有印象。

这里是他初次遇见绫乃的地方——王国城堡内的中庭。

之前他压根儿没空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自己的处境,看样子自己目前似乎身陷恶梦当中。

直人环视了中庭一圈。

虽然短短数周前才来过一次,不过跟当时比较起来,这座庭院的模样显然不太一样。庭院里的绝大多数植物几乎全数枯萎,丧失了原有的盎然绿意。四面石墙到处都留有崩塌痕迹,有些地方甚至还出现了窟窿。原本摆在庭院中央的圆桌则是裂成了两半。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就在此时,直人突然感受到背后传来好几道紧迫盯人的视线。他连回头看清楚来者何人或是拔腿逃离现场的时间都没有。无数只手臂瞬间使劲扣住他的手脚与颈项,尖锐的指甲嵌入全身各处,遭到扭转的关节也传来阵阵紧绷的痛楚。

不仅喉咙被掐住,就连嘴巴也遭堵住,以致于他连想发出惨叫声都办不到。直人的身体就这么被随意抬高,再重重地摔到了石砌圆桌上。

全新的剧痛有如巨浪在体内扩散开来。不过,身处恶梦中的直人并未因此而失去意识。

梦神们不断发出近似野兽的咆哮。直人最近也曾听过类似的吼叫声——就跟先前藏身在镇外郊区那座神社底下,外形宛如怪物的梦神所发出的咆哮声一样。那是一个不论精神或肉体都被「红色眼珠」搞得失控变形,最后沦为其部下的梦神。

原本将直人紧紧压在圆桌上的梦神们,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好像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直人以还保有自由的目光扫视了周遭一圈,接着便注意到明明平静无风,却掉落在光秃地表上的一个漆黑袋子,径自抖动个不停。

(咦?)

那个半透明的袋子朝着直人所在位置缓缓逼近。不对,那个物体并不是什么袋子,它只是将果冻状的手脚缩成一团罢了。

那玩意儿也是梦神。

它在圆桌前停下脚步,接着慢慢地挺直身体。它的身高比直人略矮一些,如同汽球般毫无凹凸起伏可言的脸上只有两颗眼睛闪闪发亮。

直人知道这名梦神的真实身分,它在封闭的教室恶梦中蠢动的姿态令人想忘也忘不了。

(是YOMIZI!)

位于脸部中心的圆孔此时大张着,那是用来啃蚀人类的「嘴巴」。这个梦神已经牢牢记住了人类的滋味,相信它必然对先前击败过自己的直人抱持着强烈的杀意。

不论怎么挣扎,他的身体依旧无法重获自由。被紧紧压在桌面上的头部逐渐被含入YOMIZI那张半透明的口中,头盖骨立刻感受到一阵从未体验过的压迫感。

我要被吃掉了——就在直人有此觉悟的瞬间,身上的束缚突然全数解除。

梦神们一同退离他身边,就连「YOMIZI」也跟着后退一步,站在圆桌旁边持续抖动着身体。一眼便可看出它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才放过直人一马。用餐遭到打断显然令它相当火大。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直人挺直上半身,转过头去确认。只见数十名梦神团团将整张圆桌包围住。其中有维持着人类姿态的、也有只具备影子般模糊轮廓的梦神,就连身体大小也各有千秋。不过,它们身上存在着一个共通点。

在场所有梦神的眼睛全都绽放着红色光芒——它们全部都遭到「红色眼珠」感染了。

就在这时候,直人听到中庭响起了一阵歌声。

那是一阵与处刑瞬间极不搭调,宛如窃窃私语般的低沉嗓音。搭配着近似摇篮曲的旋律,甚至还附上弦乐器之类的伴奏音乐,感觉似乎曾在哪里听过。直人总觉得以前好像曾听谁唱过这首歌。

梦神们显然对这首歌曲起了反应。或许这首歌具有控制在场所有梦神的力量也说不定。

然后歌声突然中断。

只见一名以黑色长袍裹住全身的高大梦神出现在它们背后。

(王国之王……)

唱出那首歌曲的,似乎就是这名手持黑色竖琴的梦神。虽然对方以兜帽遮住脸部,但直人还是能够清楚看见他眼睛的颜色。国王并末遭到「红色眼珠」感染,直人顿时松了口气。

「站得起来吗?」

国王以不带一丝情感的平板语调询问。

「啊……可以。」

直人一边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一边缓缓跳下圆桌。虽然身上到处都感到疼痛,但还没有糟到完全无法动弹的地步。

「那个,真的很感谢您出手搭救。」

直人向国王鞠躬致谢。是他救自己脱离遭到「红色眼珠」感染的梦神魔掌,这一点无庸置疑。但是,对方并未做出任何响应。

由于感受到某人的视线,直人立刻回过头去。只见「YOMIZI」沿着圆桌边缘绕了过来,并逐步向他逼近。它像是在表达自己的愤怒与食欲一般,张大了嘴巴。

「……歌曲的效果消失了。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国王掉转脚跟,以滑行之姿迈步走向便门,直人见状也连忙随后跟上。

爬上狭长阶梯的顶端后,一间宽敞的房间出现在直人眼前。

背后传来一声关门声响,直人随即在房间入口处停下脚步。这里跟城堡内其它地方一样,呈现出十分朴素的石砌构造。不仅天花板挑高,四面窗户也很大。这里八成是国王的寝室吧。虽然几乎找不到任何看似生活用品的东西,然而房间中央却摆着一座散发出黑色光泽的台座。

直人曾看过内部摆设完全相同的地方,就在饭见神社的地底下。据绫乃所说,那个台座叫黑檀卧榻,类似于出现在什么传说中的神殿。他记得那座神殿的名称就叫——

「睡眠之神的……神殿。」

走在前面的国王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直人一眼。

「光是一眼,就完全看穿这个地方所代表的意义了吗?」

那近似诘问的语气,令直人大吃一惊。

「不是的,只是我之前曾去过类似的地方……并且从绫乃口中得知了个中涵义而已。」

只见隐藏于兜帽下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所谓的绫乃,是你们人类为我女儿所取的名字对吧?」

直人的心脏猛然一震。虽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绫乃」确实是人类的名字没错,绝不可能是本名。而且经对方这么一说,直人才想到之前便认识绫乃的鸫也一直都是以「公主」来称呼她。

「……请问她的本名是叫什么呢?」

直人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虽然忍不住问了,但不知为何,他其实并不太想知道答案。

「想也知道她不可能有所谓的名字啊。」

国王若无其事地做出回应。

「咦……?」

「国王并不需要姓名,因为没人能与国王并驾齐驱。日后注定继承王位之人当然也不需要。」

国王丢下呆若木鸡的直人,径自迈步横越了大厅。

(没有姓名,这……)

跟人类的价值观截然不同。直人实在无法将「没人能与国王并驾齐驱」这句话视为理所当然,他只能将这句话解读为『国王永远孤单无伴』。

「你在发什么呆?过来。」

国王站在窗边呼唤他,直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向国王。

「你背负着知道王国现状究竟为何的义务。」

国王催促他观看窗外的景色。此处在城堡当中似乎算是地势较高的地方,不过,就连城墙内侧的景色都显得模糊不清,自然也就无法看出到底有什么东西位于城墙外侧了。顶多只能依稀看见即将西沉的太阳垂挂在地平线上方而已。

「……咦?」

直人侧头感到不解。这座王国有所谓的昼夜之分吗?

「那是最近才刚诞生出来的玩意儿,既不西沉亦不东升。这座王国正逐渐产生变化……那就是『红色眼珠』的影响。丧失理智的梦神也在持续增加当中,而那同时也是促使加诸在你身上的『刑罚』变得稍微凶猛一些的主要原因。」

直人闻言不禁抬起头来。国王的语调依然平淡冷静。

(稍微?)

在国王眼中,那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变化。不过,对实际遭受「刑罚」的人而言,那根本就不只是「稍微」而已。现在的「刑罚」已经对直人身为「守护者」的行动造成了妨凝。

直人脑中浮现自己在入睡前跟绫乃交谈的对话内容——为什么国王什么都不做?此时直人领悟到自己想的果然没错,国王根本不认为这是值得采取应对行动的问题。

「请问,刚才您为何愿意出手救我呢?」

「我并没有救你的意思。只是认为有必要与你谈一谈,才带你来此处罢了。」

国王俯瞰着中庭。只见梦神们齐聚于中庭一角,抬头仰望着通往大厅的这扇窗户。

「一群蠢材。」

他的声音挟带着浓厚的侮辱之意。由于直入之前也置身在那座中庭,因此总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他口中「一群蠢材」当中的一份子。就在他准备开口询问对方想跟自己谈什么时,国王已经静静地叙述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王国的王室出了一名天赋异禀的梦神。」

国王依旧定睛凝视着那群沦为「红色眼珠」手下的梦神。

「那名梦神渴求获得强大的力量……后来她以自己的双眼为代价,成功实现了愿望,获得能够使其它梦神唯命是从的力量、夺取人类记忆的力量……以及其它各式各样的强大力量。」

直人闻言不禁倒抽了一口气。这是「红色眼珠」的故事。

(原来她以前是王室的成员啊?)

这么说来,就表示她与眼前的国王以及绫乃有血缘关系。

「获得强大力量的她渴望拥有一切事物。」

「拥有一切事物……?」

「也就是促使梦境与现实世界合而为一,并成为君临两个不同世界的绝对王者。」

「这种事情有可能办到吗?」

一旦任由连接两个世界的「非存之门」长时间处于开启的状态,两个世界很可能会同时走上崩坏的命运——他从绫乃口中得知了这个法则。

「没人知道两个世界串连起来之后,究竟会留下什么东西。因为至今为止从来没人实行过这项挑战。纵使结果是导致两个世界同时崩坏,对『红色眼睛』而言,可能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

直人侧头感到不解。对方这段话已经超出自己的理解范畴。

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一旦「红色眼珠」实现了心愿,自己等人的日常生活也将宣告终结,因此他说什么也非得加以阻止不可。

「如今『红色眼珠』早已动身前往现实世界,并动手杀害了许多人类。虽然她说要透过吸收更多人类灵魂的手段,让自己获得一具更加强韧的肉体,然而我再也无从得知更进一步的详细情况。当时的王国之王将用来击败『红色眼珠』的武器赏赐给数名才华出众的人类,分别是莫斐斯、潘塔索斯以及伊克鲁斯……这三把黑色钥匙。」

「咦……意思是说……」

「那几名人类就是『守门之民』的祖先。不过,那似乎是一段早已被你们彻底遗忘的过往历史了。」

「这么说来,还有另一把黑色钥匙存留于现实世界啰?」

直人开口询问。如果有的话,那将是一把令他们信心大增的武器。

「不,那把黑色钥匙早已不存在。伊克鲁斯在初次与『红色眼珠』交手的过程中便彻底遭到摧毁,就连潘塔索斯也受到了重创。唯一保有完整原形与力量的钥匙,就只剩你手中所握有的那把莫斐斯而已。」

直人意识到放在口袋当中的黑色钥匙之份量。不过,更令他惊讶的是居然有梦神具备破坏这三把钥匙的能力。如果连这把莫斐斯都遭到破坏的话,人类将失去所有对抗「红色眼珠」的手段。

「结果,『守门之民』并没能完全击败『红色眼珠』,因此便连手将她封印在山上的『结界』当中,并且为了就近持续监视『红色眼珠』,而在结界附近建立了一座村落。也就是你们现在所居住的那座小镇。」

直人在脑中整理这段往事。换句话说,「守门之民」原本就是为了击败「红色眼珠」而存在于世上的,而饭见町则是由「守门之民」族群一手打造而成的城镇。

此时直人突然想起鸫曾经说过的话。「饭见町」这个地名似乎也有着「梦神所居住的土地」的意思。甚至也有可能是封印「红色眼球」的地方这个意义存在。

「不过,那个封印却在一年前被解开了……上一任的『守护者』似乎仅凭一己之力对上了红色眼珠。虽然他是一名优秀的『守护者』,但是却没能解决掉『红色眼珠』。明明已经将敌人逼至只差一步便可获胜的境地,没想到反而惨败于『红色眼珠』手上。」

直人觉得自己好像当面被泼了一盆冷水般,他不自觉地握紧双手。因为国王的话语当中不带有丝毫的情感。

(哪有人讲话这么冷酷无情的啊!)

孝臣不单是为了现实世界,同时也是为了保护这座王国才挺身一战。若少了父亲的付出与贡献,天晓得这座王国是否有办法顺利逃过一劫。

国王无视试图开口反驳的直人,又径自说了下去。

「不过,若非背负着原本应该由你承受的『刑罚』,或许他当时就有机会表现出更强的实力。毕竟他在王国持续接受了长达十年之久的苦刑嘛。」

「啊……」

这句话狠狠刺穿了直人的胸口,他完全无言以对。是自己今接害死了父亲——这样的念头一直盘桓在他的内心深处。

「这一年来,『红色眼珠』想尽办法实现她的复活大计。相信再过不久,她就会带着一具比当初跟你父亲交手时还要强韧的躯体,正式出现在你们的面前吧。」

国王说到这里突然转身面对直人。隐藏于兜帽底下的那双眼睛,正视着直人的脸庞。

「『守护者』啊。」

「呃……是。」

「你有与『红色眼珠』决一死战的决心吗?」

「我有。」

无须多此一问,这本来就是自己从父亲身上继承过来的使命。国王像是认同他的回答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我在一年前也曾对你父亲说过同样的话。」

国王开口说道。

「如果你能成功消灭『红色眼珠』的话,我就给你一点奖赏。」

「……奖赏?」

直人不由自主地出声回问,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在昏暗的房间中,直人静静地发出沉稳的睡眠呼吸声。

绫乃则是坐在床缘,探头望着他的脸庞。她轻轻触摸直人的额头,发现高烧已经完全消退了。

(感冒药确实生效了。)

更难得的是他好像也没作恶梦。看来似乎不必为他吟唱那首只流传于王国王室成员之间,专门用来镇压梦神的歌曲了。

绫乃其实不太清楚打从直人入睡以来,到底过了多久的时间。只知道在不知不觉间,窗外已彻底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

(……看样子他似乎睡得很甜呢。)

绫乃松了口气。不过,最根本的问题依旧没有获得解决。只要不击败「红色眼珠」,大概就阻止不了王国恶梦持续凶暴化的现象。

她深深叹了口气,接着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是橘子柳橙口味的。

这款棒棒糖是绫乃「最喜欢吃的东西」。少了这个玩意儿,绫乃就无法在现实世界继续存活下去。第一项品尝到的现实世界的食物会对梦神的身体构造产生影响。当她穿越「非存之门」来到现实世界时,第一项吃到的东西就是这款棒棒糖。

直人便是那个主动拿棒棒糖给她的人。在这十年当中,她不曾与直人分隔两地过。他们俩一直都是就读同一所学校,现在更是像这样居住在同一间公寓里面。

「……总有一天还是得回去啊。」

绫乃以没人听得到的音量轻声嘟哝着。她深信不疑,知道回归故乡的那一天必将来临。所以不管是对人类也好、地点也罢、就连接触过的事物最好都不要怀有过于深入的思念比较妥当。

只不过纵使脑子深知这项道理,实际上却总是无法身体力行。

(我不想回去。)

这是她的真心话。要是能够就这么待在这个家里,永远与直人生活在一起的话,不知道该有多——

「绫乃……」

突然听见这声呼唤,吓得她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

「………………怎么,你醒啦?」

绫乃先设法掩饰住惊慌的表情之后,才回过头看着直人的脸,但是心脏依旧跳得很快。

「嗯,我刚醒来。」

在黑暗中,直人的双眼绽放出一丝光芒。他动也不动,就这么定睛凝视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绫乃见状也跟着抬头望向天花板,不过她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你还在睡吗?还是鬼压床啦?」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说道:

「当然是醒着啊。」

「那你干嘛一直动也不动啊?」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直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绫乃则是觉得愈来愈不舒服。她一向对陷入认真状态的直人最没辄了,因此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你想吃东西吗?我想刚刚水穗应该有帮你准备晚餐。」

绫乃说完准备从床上起身,直人却突然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咦?」

直人倏然坐起身。两人就这么手牵着手,近距离面对面注视着彼此。

「怎、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了?」

或许是刚才内心所想的事所造成的影响,绫乃整个人顿时不知所措。只见直人睁大双眼,笔直凝视着自己。

「你到底是怎么……」

绫乃的声音愈来愈小,心脏则是再次加快了跳动的速度。她不晓得是该破口大骂给我放开后赏他一拳,还是该乖乖闭上眼睛任他处置比较妥当。只觉得自己的双颊有如着火般地滚烫。

「你……」

她再也无法继续注视直人的脸,最后索性选择闭上了双眼。

「……我在王国跟妳父亲谈过话了。」

「什么?」

绫乃睁开双眼。直人的脸未曾移开,而原本窜升自她耳朵的血液也在瞬间退了回去。

「什么意思?」

谈过话——他刚刚确实是这么说的。而在她的印象当中,这种状况应该一次也没发生过才对。绫乃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国王与人谈话的场面。毕竟就连身为国王女儿的她,也几乎没有与父亲交谈的记忆。

「……你们谈了些什么?」

「有关『红色眼珠』以及其它的事。国王说红色眼珠就快要复活了。」

绫乃的脸色剎时为之一变。

「红色眼珠会在何时复活?」

「国王没有明确告诉我答案……绫乃,我跟妳父亲不止谈论这件事而已。」

直人的声音压得更加低沉了,看来他似乎还有别的重要事情尚未说出口。

「你们还谈了些什么?」

他的态度不太对劲。大概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才会变得如此正经八百吧。在等待他开口回答之际,绫乃也忍不住跟着紧张了起来。

「国王告诉我……」

直人开口说道。

「……如果能消灭『红色眼珠』的话,就原谅我跟妳所犯下的过错。」

绫乃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问题。

「……你刚刚说什么……」

「他说『我可以结束恶梦与放逐这两项加诸在你们身上的刑罚』……也就是说我将不再受到恶梦所侵扰,而妳则是得以重返王国。」

当直人说明他在王国所发生的事的这段期间,绫乃只是一语不发地望着远方。纵使直人偶尔向她确认「妳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她也只是轻轻点一下头代替回答。这还是直人第一次看见绫乃表现出如此弱不禁风的模样,简直就像一名病人坐在自己面前一样。

「……我已经全都说完了。」

直人开口说道。话虽如此,但他实际上却隐瞒着自认跟「红色眼珠」毫无关连的事——例如国王放任恶梦持续剧烈化的态度,以及国王在直人眼中所留下的印象等细节。

「妳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

「拜托……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就是王国的国王愿意原谅我和妳的……」

「我当然要回去啊。」

绫乃以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回答!但直人依旧搞不清楚她的双眼究竟注视着哪里。

「……妳真的打算回去王国吗?」

「我是这么说的没错啊。有什么不对吗?」

听起来就不像是真心话的语气。然而绫乃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则是令直人感到困惑不已。原本以为两人会为了决定日后该如何做才好而仔细商量一番。因为纵使「罪过」获得赦免,绫乃还是可以选择继续留在现实世界生活——或许这项决定会导致他们受到「刑罚」,但结果其实跟现状也没啥差别。

「妳回去那种荒凉到不行的地方做什么啊?」

「这个问题你之前已经问过一次啰。」

绫乃的嘴角浮现一抹笑容。

「当时我也说过了……我想想喔,大概就是用心学习诸多有助我日后继承王位的相关知识吧。」

没人能够与国王并驾齐驱——直人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国王先前说的话。

「……妳真的打算重拾无名公主的身分吗?」

绫乃脸上的表情瞬间为之冻结。

「我想听听妳的真心话。其实妳一点也不想回去王国对不对?」

终于说出口了——直人心里这么想着。他自认为这算是直逼核心的问题,不料绫乃却只早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从刚才开始就在胡说些什么啊?」

她开口说道。

「送我回去王国明明就是你亲口答应过我的承诺耶。至今为止,你不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保证吗?现在既然有希望实现你所许下的诺言,当然算是好事一桩了。完全没有问题嘛。」

「呜……」

直人突然觉得胸口好像被一颗沉重的巨岩给压住。这确实是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没错。那时候,他以为那是自己应该做到的事。他既不知道绫乃内心的想法,也从没想过要去确认她的感受。

「这件事先撇开不谈,我们应该优先考虑有关『红色眼珠』的事情才对。毕竟危机正逐渐逼近这个现实世界,不尽快告诉枣与正宗的话……」

绫乃开始条理分明地说明起来,直人则是觉得自己实在很不中用。她并非出于自身喜好才如此坚持己见,他相信绫乃内心其实一点也不想重返那个空无一物的故乡。

自己明明就很清楚这一点,却怎么样也无法说服她改变心意。

5

隔天——

枣与正宗来到岸杜家,一行人聚集在直人的卧房,专心聆听他所说的话。

「红色眼珠」是一名过去便试图同时支配现实与梦境世界的梦神,长久以来一直被封印于饭见神社的地下空间。封印在一年前遭解除,虽然靠着直人父亲的挺身奋战,她的肉体终于烟消云散,但如今的她却即将带着比以前更为强而有力的姿态重新复活——

(咦……?)

枣微微侧头表示不解,直人则偶尔像是回想起什么事情似的轻皱着眉头。而且谈话内容自始至终都围绕着「红色眼珠」这个主题打转,感觉他仿佛不太想触及其它话题。或许有些事他并不想说出口也说不一定。

再仔细一看,绫乃的样子也有点不太对劲。她径自靠墙坐在房间一角,一脸心不在焉地眺望着窗外的景色。与其说是被什么东西给吸引住,倒不如说她好像是刻意将视线从直人身上移开。

「……照你这么说来。」

直人讲完之后,正宗随即开口询问。

「结果是不是代表你依旧不晓得『红色眼珠』目前到底藏身在何处?」

「嗯,这个嘛……」

「既然如此,那个国王说的话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嘛!」

「光是得知『红色眼珠』正准备实现她的复活大计,而且就算何时出现也不足为奇,就已经够有意义了。」

绫乃首度开口参与讨论。

「话说回来,『准备复活』这个字眼就让我伤透脑筋了啊。意思是说她打算再占据其它梦神的身体吗?就像她对鸫姊所干的好事一样……」

「我并不这么认为。」

直人回溯着脑中的记忆,缓缓回答。

「那说法听起来就像『红色眼珠』原有的躯体即将重新复活一样。」

「那就更令人摸不着头绪了啊。一度被大卸八块的梦神,还有办法再次复活吗?」

正宗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着绫乃的脸,靠着墙壁坐在角落的她随即抬头作出回应。

「……虽然不太清楚,但我不认为她的躯体有办法恢复成遭到大卸八块之前的完整状态。打破的花瓶不是再也无法恢复原状吗?照理说应该就跟那种状态差不多才对。」

「我也有同感。」

直人点头认同绫乃这番发言。

「国王说她会变得更强而有力才现身……因此我认为『红色眼珠』不只是打算让自己恢复成原状,她八成会采取其它的手段……犯下更可怕的罪行。」

「你所谓的『其它的手段』指的到底是什么啊?」

正宗开口反问。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要是知道的话,就不必伤脑筋了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她的肉体即将复活,那就表示我可以用这把潘塔索斯宰了她啰。」

正宗颇为开心地说道,然而枣反而对这个结论感到毛骨悚然。先前面对丧失肉体状态的「红色眼珠」时,直人与正宗就已经完全奈何不了她了。这代表她即将取得纵使舍弃掉那身安全状态亦在所不惜的强大力量。

(促使梦境与现实世界合而为一,并成为君临两个不同世界的绝对王者。)

根据直人的说法,这似乎就是「红色眼珠」的目的。只是枣完全猜不透这个目的究竟隐含着什么样的具体意义。

「总而言之,我认为目前的我们也只能一如往常地继续加强戒备了。」

直人语带叹息地说道。讨论了老半天,结果只知道「红色眼珠」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除了监视结界,以及注意镇上是否有发生什么奇怪事件之外,他们实在没能力再采取更进一步的应对行动了。

「那我先闪人啰。」

正宗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开,枣则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直人与绫乃的样子令她有点在意……看样子还是再逗留一阵子,问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比较妥当。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们。」

绫乃突然开口说道。已经伸手握住门把的正宗闻言随即回过头,枣则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副面无表情且有点自暴自弃的口吻,实在不像是绫乃平日的作风。

「绫乃,那件事……」

绫乃无视连忙试图阻止的直人,径自说了下去:

「如果直人能够消灭『红色眼珠』,我们身上所背负的遭到王国判处的『刑罚』好像就能获得赦免。意思也就是说直人将不会再作恶梦,而我则是会动身返回王国。」

绫乃以淡然的语调一股作气地说完这项声明。

「咦……」

枣觉得现场的时间彷佛停止转动一般。她的脑海中再度响起了潜藏于心中那阵微弱的声音——等绫乃回去之后……

「……枣。」

等听见绫乃开口叫唤自己,枣才倏然回过神来。

「怎……怎么了?」

「我有点事想要单独跟妳聊一聊。直人,可以麻烦你们先出去一下吗?」

(……那明明是我的卧室耶。)

直人来到走廊上之后,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房门。绫乃到底想要跟枣说什么呢?虽然知道八成是跟两人身上所背负的「刑罚」有关的话题,但他实在无法推测出更深入的对话内容。最令直人感到不解的,是她为何要刻意向枣与正宗提到这件事——

「喂~~『守护者』,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站在玄关的正宗出声叫唤直人。此时他已穿好鞋子,一副随时准备走人的样子。

「咦?抱歉,你说什么?」

「拜托,就是关于绫乃刚才说的那档子事啊。」

正宗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若是由我亲手宰了『红色眼珠』那个混帐的话,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如此一来,会不会变成不是你的功劳,而是算我立下了大功吧?」

直人连想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虽然不晓得王国之王会如何做出判断,但他总觉得那项提议是以「守护者」独力击败「红色眼珠」这个条件为前提。就如同自己的父亲孝臣当初也是独力应战的一样。

「虽然我不晓得……但或许真的会视同是由你所击败的也说不定。」

「是吗——我懂了。那我闪人了,拜啰。」

「咦?」

随着啪嚏一声响起,玄关大门已经紧紧关上。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他那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直人侧头感到不解,缓缓举步走向餐厅。

直人一走进餐厅便立刻停下脚步,只见妹妹水穗整个人趴在餐桌上睡着了。她会这样打瞌睡实在是很难得的事,而她规规矩矩地摘下眼镜,甚至还将镜架折叠整齐摆在桌上的小细节,更是令人看了不禁莞尔一笑。

直人悄悄走进厨房,将麦茶倒进自己的专用杯里,接着又折回餐桌旁边。他蹑手蹑脚地坐在水穗旁边的椅子上。

他望着笔直通过头皮的发线,轻啜了一口麦茶。虽然在水穗年纪还小的时候,自己时常帮她绑头发,不过每次只要发线一歪掉,水穗就会要求他一定要解开重绑。她从小就是一个非得将所有事情都弄得井然有序,否则绝对不肯善罢干休的女孩。

「呜——……嗯。」

水穗突然用力挤了一下眼睑,或许是作了什么不太妙的梦也说不定。

「喂、喂,水穗。」

直人连忙伸手轻摇她的肩膀——水穗立刻睁开双眼。一发现哥哥正探头注视着自己,她随即挺直背杆,将眼镜戴上,脸颊还留下了一小片用力挤压过的鲜红痕迹。

「…………我没睡着喔。」

我又没问妳有没有睡着——直人心里这么想着。他在意的并不是这种小事。

「妳刚刚是不是作了什么奇怪的梦呢?」

水穗与梦神的事件其实也并非全然无关。之前她曾经被拉进一场由跟她就读同一所国中,名叫野目干央的少年所创造出来的巨大主题乐园恶梦中。水穗跟直人一样也继承了「守护者」的血统,搞不好很容易因此受到恶梦的影响也说不定。

「没有啊……我没事。」

她轻轻摇了摇头。

「再说,我并没有睡着啊……」

「不,这一点都不重要……妳刚才到底作了什么梦,可以大概描述一下内容给哥哥听听?」

水穗没有回答!她就这么绷着一张脸,嘴巴也紧紧抿成一条线。总觉得她的眼神看起来似乎怒气冲冲的。就在直人准备再度开口询问时——

「……在这世界上存在着危险的梦境。」

水穗却率先开口了。直人颇感困惑——她怎么突然打开话匣子了啊?

「我们家代代担负着保护人们免受危险梦境所害的职责……哥哥之前这样对我说过对吧?」

「咦?嗯……我是有说过没错。」

这是在水穗之前与梦神事件扯上关系时,自己对她提出的解释。在这段解释当中,几乎完全没有揭露自己与绫乃实际上究竟在做些什么。

「爸爸他……为什么会死呢?」

直人一脸讶异地睁大双眼。

「爸爸也……担负过同样的职责……对不对?爸爸是因为……遭到『危险梦境』下了什么毒手……所以才会死掉的吗?」

「这……」

「是『红色眼珠』……杀死爸爸的吗?」

直人暗自咬紧牙根。水穗早已察觉到父亲身亡的真正原因。如今有这么多「红色眼珠」的相关谣言在镇上流传,假使这样还没能将谣言跟孝臣临死之际脉口说出的话联想在一起,才真的是很奇怪的事吧。

(『红色眼珠』即将复活。)

或许是该告诉她一切事实真相的时候了——不过,直人仍然打从心底有所抗拒。有关「红色眼珠」一事,知道详情的人还是愈少愈好,这是一股近似直觉的念头。

「水穗,这件事现在并……」

这时候,从走廊那边传来一阵开门声。他回过头去,正好看到枣开门走出房间。她连看也没看直人一眼,整个人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向玄关。

「抱歉,妳先等我一下。」

直人步出厨房餐厅,快步沿着走廊跑向玄关。当他行经自己房门前时,从余光中瞥见了绫乃的身影。只见她心不在焉地靠墙坐在地板上,嘴里依旧叼着她爱吃的那款棒棒糖。

「仓野?」

直人开口叫住准备穿上凉鞋的枣,她的背脊顿时震了一下。

「妳要回去了吗……?」

「……啊,嗯。我要走了。」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整个人看来显得不太对劲。直人轮流看了看自己的房门与枣的背影。他虽然很想知道她们两人究竟聊了些什么,却不晓得该问绫乃还是枣比较妥当。

不料枣却突然回过头来。

「岸杜同学,那个……」

「呃,嗯。」

「那个啊……」

两人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好一会儿——接着,只见枣的脸颊突然变得愈来愈红。

(啥?)

「没、没什么事啦!再见!」

她说完便打开玄关大门冲了出去,直人则是一脸傻眼地站在走廊上。

6

枣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太阳即将西沉,虽然是一片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夕阳景致,她却几乎没有看进眼里。白天与绫乃交谈的对话内容不断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妳说妳要回去……是什么意思?」

枣如此说道。绫乃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缓缓拆开包装纸。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重返王国的日子即将来临。只要我们能在这场与『红色眼珠』的决战当中保住一条命的话……」

不知为何,枣内心感到相当地不安。枣时常会不经意地想象绫乃回去梦境世界之后的事情,因此现在的她总觉得好像是自己害得绫乃非回去不可。

「岸杜同学怎么说呢?」

「他很莫名其妙地连问了我好几次『妳真的想回去吗』。先前明明是他自己说一定要送我回去的啊。」

「岸杜同学应该只是想确认绫乃的想法吧?毕竟妳本来就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回去啊。」

绫乃定睛凝视着那根色彩鲜艳的棒棒糖。拆开包装纸之后,她迟迟没将糖果放入口中。

「……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咦?」

「我们两人背负着一项一体两面的『罪』。要我留在这个现实世界自然再简单不过,但这么一来,直人的罪也将无法获得赦免……侵袭直人的王国恶梦会永远缠着他不放。」

「不、不过,那也只等于维持现状而已吧?相信岸杜同学也一定……」

直人势必愿意承担起这项「刑罚」,枣相当清楚这一点。

「就连我也不晓得日后会演变成什么状况啊。搞不好他得代替不想重返故乡的我,遭到王国判处更严苛的『刑罚』也说不定……」

她接着又小声地补上一句话。

「只要打败『红色眼珠』,直人便可以彻底摆脱目前所背负的『罪』。事情就这么简单。」

枣忍不住紧咬嘴唇。绫乃既非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王国着想。她纯粹是为了直人好,才决定要重返故乡的——同时也打算为了帮助他而挺身与「红色眼珠」决一死战。

「妳还记得我之前拜托妳的那件事吗?就是我向妳坦承自己其实是梦神的时候……」

枣当然不可能忘记,那是在击败野木干央所创造出来的梦神之后……当时绫乃告诉枣自己总有一天非得重返王国不可,因此希望跟她相处较为融洽的人——

「……『希望他们记住的是拥有久世绫乃这个身分的我,而不是身为梦神的我』。」

枣一字不漏地重述了绫乃当时所说的话。

「枣也说过,就算在我回去王国之后,妳也会永远记得我对不对?」

「话是没错,但……」

枣记得自己还对绫乃说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绫乃能尽可能地待在这个世界』才对。她相信直人必定也很期望绫乃能够留下来。

「……枣,我想另外再拜托妳一件事。」

绫乃直视着枣的双眼。枣感受到在那双彷佛快将自己吸进去的平静眼眸深处,有一股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的哀伤。

「直人就有劳妳多多关照了。」

「咦……」

「等我回去之后,我想除了枣之外,再也没人能成为直人无所不谈的商量对象了吧。」

绫乃说完后露出了微笑。

(绫乃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枣一边眺望着夕阳,一边在心中暗自嘀咕着。那是在很清楚枣对直人有什么感觉的情况下,开口提出的「请托」。

结果,由于内心过于动摇,导致枣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离开了房间。她应该当场说清楚才对。绫乃没有牺牲自己的必要,而且也没人希望她沦为牺牲品。

为什么自己就是说不出口呢?

(搞不好自己其实很希望她赶紧回去也说不定。)

如此一来,枣就能毫无顾忌地与直人在一起,因为是绫乃亲口要她这么做的。镇上几乎没人知道他是「守护者」,而她相信自己今后必定也能继续助直人一臂之力。两人之间的关系八成会变得比以往更为亲密,或许还有机会进一步成为男女朋友也说不定。只要少了绫乃的话,直人或许就会转而选择自己。

(……讨厌。)

她紧紧闭上双眼。在认识他们两人之前,枣从不知道自己心中竟然存在着如此狡猾的一面。对自己而言,两人明明都是最重要的好朋友,为什么自己却一再产生这么自私的念头呢?

不知从哪传来了学校的钟声。这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定是到了放学时间了吧。

「咦……学校?」

她一脸惊讶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没人的教室里面。再仔细回想,她并没有动身到学校的印象。直到刚才为止,自己明明都是躺在家里的床上休息啊。

(这是一场梦。)

她独自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浓浓的夕阳毫无偏差地平均洒落在并排于教室内的书桌上。不管转向哪边都是染上一层橘红色彩,整间教室呈现出一幅令人感到忐忑不安的景致。

窗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圃,对面则是面积宽敞的操场。这并不是她今年就读的2年E班教室,应该是她念高一新生时的教室吧——也就是第一次见到直人与绫乃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满脑子都在想着他们的事,才会导致自己作了这场梦。不过,她并不太清楚为什么梦境时间会设定在黄昏时刻。

枣突然瞇起双眼。先前虽然完全没有发现到,但好像有人蹲在操场的正中央。她看见一道仿佛小孩子的背影。

(……会是谁呢?)

那个小孩子蹲在操场中央做什么呢?那道身影既已映入眼帘,自然令她感到相当在意。在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枣起身爬上桌子,跨过打开的窗户跳到了草皮上。

枣跨跃花圃旁边的低矮栅栏,有如受到吸引般笔直走向那道身影。那名小孩的背影也随着两人距离拉近而逐渐变大。虽然由于夕阳余晖射入眼中,导致枣无法看得很清楚,不过由那身影看来,对方似乎是一名年约五、六岁的小女孩。

周遭一片寂静,既听不到虫鸣也听不到鸟叫声,枣只听得见自己所发出的轻微脚步声,那是一阵宛如走在泥泞上的湿黏声响。

在距离只剩几步远之际,枣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发现有人横躺在少女的影子中。那似乎是一名矮个子的大人,由枣所在之处只能看见两条腿,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并没有穿上鞋子,只穿着一双格子袜。

少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人的脸庞。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枣不禁侧头感到疑惑。他们究竟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枣。」

不知从哪里传来这声叫唤。开口讲话的并不是眼前这两个奇怪的人,而是另有其人。

「快点醒过来吧,枣。」

枣睁开眼睛。原来是母亲侑子正轻轻摇晃着躺在被窝里的她。

「……怎么了吗?」

她看了时钟一眼,现在是凌晨三点钟,外头依旧笼罩着浓浓的夜色。

「刚刚女管家打了通电话过来,祖父大人好像病倒了。我打算现在就到医院去探望他,枣要不要也跟妈妈一起去呢?」

所谓的祖父大人,是以侑子所处立场来看的辈份差距。他是枣的曾祖父,目前仍住在这个镇上,以前曾是一名大资产家。由于年纪老迈,最近几乎都只待在家里,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枣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知道了,我也一起去。」

枣话一说完,立即起身更衣。

侑子与枣很快便搭车出发了。父亲因为出差的缘故,此时并不在家,因此前往医院的就只有她们母女俩而已。

「这间医院还真远呢。」

枣一边看着汽车导航系统上的画面,一边开口说道。母女俩搭乘的车子出了饭见町后,行驶于人烟稀少的国道上。似乎还得开上好一段路程,才能抵达曾祖父被送往接受治疗的医院。

「也许是因为其它医院都人满为患了吧。」

侑子双手握着方向盘,以平静的语调回答。

「……总之,听说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了。」

就算到了医院,或许也看不到其它亲戚到场关心。在整个大家族当中,曾祖父算是个不太受欢迎的人物。枣以前也时常有机会跟曾祖父碰面,但她几乎没有任何与他交谈过的记忆。他总是不发一语,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不同于其它亲戚,母亲倒是经常前去拜访曾祖父。只要主动跟他聊天,就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喔——母亲曾经这么告诉她。看来母亲似乎跟任何人都能和平相处的样子。

虽然不像母亲那么厉害,不过枣好像也继承了这种个性。两人就连容貌与身材都非常相似。每次看见母亲,枣便忍不住想象自己日后一定会变成像她一样的大人吧。

「妳刚才到底是梦到了什么啊?」

侑子维持直视前方的姿势开口询问。

「……为什么突然间我这个问题?」

「总觉得妳好像作了个不太好的梦,所以有点在意。」

「其实也没那么糟啦。」

那是一场置身在黄昏校园里头的梦。她只是看见有人横躺在学校的操场上,然后还有一名少女蹲在旁边罢了,根本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不过,那确实是一场令人耿耿于怀的梦。

结果,她们花了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才抵达医院。那是一间独自耸立在郊外的大型医院。明明都已经接近黎明时分了,但整栋医院的各个角落却依旧灯火通明。枣跟在侑子背后,一同经由急诊室的入口走进医院,服务台的年轻职员则告诉她们得前往外科病房才行。

「……曾祖父不是因为生病才昏倒的吗?」

枣在电梯里开口询问母亲。

「嗯,听说是病倒没错啊。」

「那为何会被送往外科病房呢?曾祖父又没有受伤。」

「这么说也对……待会抵达病房之后,应该就能知道原因了吧。」

电梯门应声开启。不论是大厅或护理站都不见任何人影,但是却能听见阵阵微弱的吵杂声由远处传入耳中,感觉就像有许多人聚集在其它楼层一样。

「那是什么声音啊?」

侑子开口说道。

「我也不晓得……」

母女俩侧头感到不解之际,一名年轻护士刚好出现在走廊上,正准备从她们面前经过。侑子连忙出声叫住对方,询问曾祖父住在哪间病房。

「啊,是的……两位这边请。」

护士带领她们走向病房,总觉得她的背影给人一种十分疲惫的感觉。

「两位也是来自饭见町吗?」

那名护士头也不回地问道。

「嗯,是的。」

侑子开口回答。

「……主治医生待会会向两位说明详细的状况,能否请两位在病房里稍待片刻呢?」

「请问,祖父的情况如何呢?」

「目前的病情算是十分稳定。」

护士以格外冷淡的语调回答后,突然在走廊上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

她打开房门,催促母女俩进入病房。那并非所谓的集中治疗室,而是稀松平常的个人病房。摆在病床旁边的小台灯发出微弱灯光,让人勉强可以看见究竟是谁躺卧在病床上。

「随同照料的女士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我先告退了。」

她口中的女士指的八成是之前打电话给母亲的那名女管家吧。护士完全没踏进病房半步,便直接转身离开了。

「啊,那个……」

即使侑子开口叫唤,那名护士依旧没有回过头来。她看来似乎相当忙碌,一下子就快步行经转角,自母女俩的视野当中彻底消失。

(……这间医院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枣顿时觉得心神不宁,侑子好像也同样感受到一股不安的气息。

暌违一段时间不见的曾祖父睡得很安稳。只不过,虽然布满皱纹的脸庞与白胡须跟记忆中的形象一模一样,但总觉得他整个人好像比以前还要瘦弱,个子似乎也变得更为矮小一些。

正如护士刚才那句病情十分稳定所描述的,曾祖父的呼吸相当平稳。不只没打点滴,身上也不见任何受伤的迹象。光就表面上的状况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生了什么非得送进医院接受治疗不可的大病。

「哎呀哎呀哎呀,侑子大小姐!」

一阵尖锐嗓音在宁静的病房中响起。回头一看,一名年纪已经大到即便称她一声老妇人也不为过、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的微胖女性走进病房。她正是长年负责服侍曾祖父的女管家。只见她踩着小碎步跑到母女俩身旁,紧紧握住了枣的双手。

「侑子大小姐,三更半夜的还劳驾您动身前来如此偏远的地方,真是感激不尽。其它亲戚们至今都还没一个人过来探视老爷啊。我从刚刚开始就不断打电话通知各个亲朋好友……」

「那个,很对不起。」

枣结结巴巴地出声说道。

「我是枣,并不是侑子喔。」

老妇人用力瞇起隐藏在眼镜后面的双眼。

「哎呀哎呀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两位实在长得太相似了啊,这位才是侑子大小姐对吧。三更半夜的还劳驾您动身前来如此偏远的地方……」

这次她改握住站在旁边的母亲双手,说出完全相同的一段话来。虽然跟曾祖父的个性截然不同,不过这名老妇人也是有点与众不同。她总是充满活力,但却不太把别人说的话当一回事。

「话说回来,祖父大人的病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迫听老妇人讲了一堆话之后,母亲总算抓到机会开口询问。

「关于这件事啊,其实是我半夜起床上厕所时发现的啦。我上完厕所准备回房间的时候,顺便侧眼瞄了走廊尽头一眼,结果发现老爷的房间投射出微弱的光芒。您也知道,老爷他平常绝不可能做出如此不成体统的事嘛,因此虽然知道一旦擅自开门,肯定会换来老爷一顿怒声叱责,不过我还是悄悄透过门缝观看房间内部的情况。没想到却看见老爷就这么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女管家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这时候,枣突然注意到躺在病床上睡觉的曾祖父脚掌露出来。毛毯呈现微微掀开的状态。

准备替曾祖父将毛毯盖好的枣倏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然后呢,我总觉得老爷的情况有点不太对劲啊,所以就很害怕地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原本还以为救护车会开往位于镇上的医院,没想到司机居然说现在只能将老爷送往这么偏远的医院。我当时听了可真是气得要命啊……」

老人脚上穿着一双格子袜,就跟她刚才在梦中看见的那名倒卧在地上的人所穿的袜子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枣全身开始打起了寒颤。

「后来仔细问了一下,才知道打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有很多跟老爷一样一觉不醒的人陆续被送进医院。据说镇上每家医院似乎早已人满为患了呢。就连这里也说他们的内科病房早就没有半张空床位可供使用,目前整间医院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我千拜托万拜托,医院才勉强答应将老爷送进外科病房安置……」

枣转身冲出病房,朝着打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传来吵杂声的方向直奔而去。

(原来那就是梦神。)

那名少女在梦中吃掉了曾祖父的灵魂。她一回到大厅,立刻转身冲上位于电梯旁边的楼梯。途中侧目瞥见的告示板上面,清楚标示出上面那层楼就是所谓的内科病房。枣冲上楼梯后,来到一个与外科病房的结构一模一样的大厅。

「啊……」

眼前的景象令她整个人像结冰一样愣在现场动弹不得。只见好几张平常用来搬运病患的担架并排于内科病房大厅。躺在担架上的不分男女老幼,个个都如同失去生命一般陷入沉眠。同时,整座大厅也被看似病患家属的人,以及疲于奔命的医生与护士挤得水泄不通。

不单是这间医院而已。如今已有比这里多出好几倍,说不定是好几十倍的饭见叮居民,因为灵魂遭到梦神吞噬而陷入一觉不醒的活死人状态。

不对,犯案者并非一般梦神。

「……『红色眼珠』」

枣无法想象能够引发如此可怕事态的梦神另有其人。

她想也没想过「红色眼珠」居然有能力以那种方式进入人类的恶梦中。「红色眼珠」跟绫乃一样是来自王国的梦神,也是经由某人的梦境衍生而出的新生梦神。她一直认定「红色眼珠」仍旧飘流于现实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由于肉体四分五裂,因此无从得知她真正的藏身之处罢了。

但是,她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认为她的躯体有办法恢复成遭到大卸八块之前的完整状态。)

脑海中浮现绫乃说过的这句话。

突然间,所有关于「红色眼珠」的情报在枣的脑海中归纳出一个结论。

梦神无法使曾经遭到大卸八块的躯体再度复活——既然如此,只要设法潜入某人的梦境里,再次以梦神的身分重新诞生就可以了。没错,藉此创造出一具比以往更为强而有力的肉体……

这就是「红色眼珠」的计划。

7

「……在深夜时分被送进医院的民众已超过百人之谱,预计人数还会持续增加。政府一早便展开紧急对策会议商讨,认为有可能是流行性传染病或是化学物质中毒所引起的症状,并随即颁布命令禁止一般民众任意进出该地区……」

客厅里的电视屏幕映照出医院大厅挤满病患的画面。自从天亮以后,电视台就持续播放着这条新闻,陷入「无意识」状态的受害者几乎都是这座小镇的居民。由于担心有可能是传染疾病所引起的,因此电视上同时也打出了请民众没事尽量不要外出的警语。

直人与绫乃面对面坐在客厅。他们一早接到枣的联络电话之后,便一直密切注意着事态的动向。虽然也在这段期间拨了几次电话给正宗,但无论如何都联络不上。或许他还在呼呼大睡也说不定。

「……为什么我没能早一点察觉到呢?」

直人轻声嘀咕着。他之所以压低声音,是因为水穗目前就在客厅隔壁的厨房里面。妹妹一如往常地早起料理早餐,并未针对这起事件发表任何意见。

「明明有这么多人作了同样的一场恶梦……」

「因为『红色眼珠』有能力操纵人类的记忆啊。我猜八成有很多人甚至忘记自己曾经作过这么一场恶梦吧,况且现在镇上不是流传着许多相关的谣言吗?也难怪我们都没办法察觉到啊。」

绫乃平静地说道。不过,她认为直人无法进入他人恶梦乃是导致事态恶化至此的主要原因。就连昨天晚上,直人也作了王国的恶梦。不让直人梦见其它的恶梦,或许也是「红色眼珠」计划中的一环。

(……难道我就没有其它办法可想了吗?)

直人感到十分后悔。总觉得明知自己处于这种无法展现原有能力的状态下,却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危机意识。

「嗯?」

一根棒棒糖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是石纹巧克力口味的。

「吃些好吃的东西,有助稳定情绪喔。」

基本上,这似乎代表了鼓励之意。直人默默接下了那根棒棒糖。只不过这并不是他平常爱吃的东西啦。

「现在就将打败『红色眼珠』列为首要之务吧。」

绫乃开口说道。

「那个梦神还没正式走进现实世界。你应该晓得这代表什么意义吧?」

「……意思是她尚未得到一具完整的肉体吗?」

经过一番思考之后,直人出声回答。

「没错。所以我们趁她复活之前,先下手将她解决掉吧!也就是找出第一名梦见这场恶梦的『创造者』,再经由『非存之门』进入恶梦当中,与她展开最后决战。」

「但是,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我们根本不晓得究竟有多少人作了这场恶梦啊?」

「只要找出作过恶梦的人再一一加以询问,或许就有机会查出他们到底是经由何种关联而遭到这场恶梦『感染』的也说不定……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说的也是。」

直人点了点头。就算讲了再多办不到的行动手段,最后仍旧无济于事。

「还有一个问题。」

绫乃竖起食指说道。

「除了枣之外,我们并不认识其它作过这场恶梦的人。」

纵使想询问详情,枣现在人也还在医院里。由于这场骚动被认定很有可是传染病引发的,因此她好像必须留下来接受医生检查才行。

(意思也就是非得寻找其它可以打听情报的人不可啰?)

但是,他们根本不晓得恶梦究竟是透过何种方式在人群问扩散开来的,也没听说除了枣之外,还有谁也作了同样的恶梦。再怎么想也不觉得有办法那么简单就找到情报的来源——

(啊……)

直人整张脸顿时血色全失。

脑海中突然浮现妹妹先前趴在餐桌上打瞌睡的身影。水穗当时好像作了恶梦。否则她为何会莫名提起了有关「红色眼珠」的话题呢?或许就是因为作了一场导致她联想到红色眼珠的梦也说不定。

「我确实作过一场你们所说的怪梦。」

直人与绫乃同时转过头去,只见原本应该在厨房里面的水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背后聆听他们的对话。

「告诉你们也可以……不过,我要你们详细说明有关『红色眼珠』的事情给我听。」

父亲或许是被自己害死的也说不一定——水穗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自己离开病房的短短几分钟之内,父亲的病情便突然急速恶化。而以哥哥为首的亲朋好友,则是一再以『这不是水穗的错啦』这句话来安慰她。

虽然姑且接受了这个安慰,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也跟着留下另一个疑问。

(既然不是我的错,那爸爸为什么会死掉呢?)

她总觉得父亲在临死之前说出口的那个奇怪的字眼——「红色眼珠」,必然与父亲的死脱不了关系。当然啦,当时的她根本猜不透那个字眼代表的是什么意思。直到「红色眼珠」的谣言传遍整座小镇为止。

她依稀知道直人他们正在与某种从人们的梦境当中诞生的东西对抗。其中大概隐含了什么他们无法详细说明的缘由吧。她也很努力地尝试着去理解这一点。不过,这一切若是跟父亲的死有关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自己本来就有资格知道来龙去脉,毕竟这件事可是害得自己一直苦恼到现在啊,

此时,水穗就坐在客厅聆听直人描述有关「红色眼珠」的事情。除了父亲的死,还有发生在镇上的梦神事件——包括以前的同班同学野木干央事件在内,所有与「红色眼珠」有关的事情,以及「红色眼珠」如今即将复活等事态。

「……详细情形我大概都知道了。」

水穗深深点了点头,猛然睁大隐藏于眼镜之下的双眼,直人与绫乃则是并肩坐在她对面。

「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不肯早点告诉我呢?」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直人才开口作进一步的解释:

「这……妳也知道这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说出口的事嘛。况且我们也只知道所有事件似乎都是『红色眼珠』所造成的,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了啊。就像现在我也仍旧搞不清楚老爸在临死之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水穗倒也不是真的无法理解——但她就是浇不熄心中那把怒火。这一年来,自己独自一人郁郁寡欢度过的这些日子到底算什么啊?她根本还没抱怨够呢!

「请问一下……提议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的人是谁呢?」

水穗出声询问。

「啊,是我提议的。」

绫乃轻轻举手承认。

「等等,这并不是妳的错……」

虽然直人试图阻止,不过她却若无其事地径自说了下去。

「事实本来就是这样啊?尽量别向其它人提起梦神的事比较妥当——这句话是我说的。而比直人早一步得知有关『红色眼珠』的事的也是我……还有什么问题吗?」

「妳…………」

水穗顿时哑口无言。紧接着——

「妳到底是什么人啊?」

她劈头就以颤抖的语调开口诘问。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一个自疑惑念头衍生而出的问题。直人刚才所作的说明当中,一个字也没提到绫乃为何会与「守护者」的使命扯上关系。

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我是久世绫乃啊。」

绫乃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才开口回答,感觉好像被瞧不起自己的水穗则破口大骂:

「这种事不用妳说我也知道,难道妳还有其它名字不成啊!」

在她大声吼出这句话的瞬间,直人与绫乃竟然同时变了脸色。

这股诡异的沉默气氛反而令水穗感到不解。

「呃,那个……?」

「……可以说明一下妳昨天作了什么样的梦吗?」

直人以平静的口吻介入充当和事佬。

「我已经告诉妳有关于『红色眼珠』的事情了。很抱歉,再不赶紧收集情报就来不及了……这同时也是为了妳的安全着想啊。」

水穗站在某栋建筑物的屋顶眺望着夕阳。以眼前出现一座偌大操场的景色看来,这里似乎是某一所学校。这个被红色光芒照亮的世界,不禁令她回想起父亲身亡时,自己在医院所看到的那幕光景。

「……红色眼珠。」

水穗轻声嘟哝着。下一秒,她觉得好像听见了自某个地方传来人声,彷佛有人对自己刚刚那句嘀咕产生反应一样。水穗一边瞇眼抵挡刺眼的逆光,一边凝神俯瞰着下面那座操场。

她看见操场中央有个小小的身影。看样子,似乎有个小孩正在抬头仰望着自己。就在她试图看清楚那名小孩的长相之际——

「……我就醒过来了。」

水穗接着说道。直人与绫乃闻言互看了一眼。没错,这场梦跟枣所作的恶梦一模一样。

「还有没有其它人出现在妳的梦境里呢?」

直人忍不住换上较为严肃的口吻,毕竟事关自己妹妹的生命安全。

「没有……我没看到其它人。」

「那么,妳最近有跟谁聊到关于梦境的话题吗?像是有那名小女孩出现的梦境等等。」

水穗隔了几秒钟之后,才开口询问。

「那个……九识阿姨前一阵子……有提到类似的话题……」

「什么……」

直人的背脊顿时为之一凉。枣、水穗、虹子——跟自己与绫乃关系亲近的人,一个个都遭到恶梦所「感染」。

事态已经演变至刻不容缓的地步。再不尽快设法击败「红色眼珠」,她们的灵魂都会惨遭吞噬。

「直人,我们走吧。」

绫乃脸色铁青地站起身,随即加快脚步冲向玄关。她一定是打算赶回久世家关心一下虹子的状况吧。

「啊,喂!」

直人也跟着起身,随后又转身面向妹妹。

「在我们回来之前,千万不可以睡着喔!我们或许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能搞定……妳撑得下去吗?」

看见水穗点头答应后,直人才急忙追赶绫乃而去。

8

向虹子解释「红色眼珠」一事的是绫乃,直人只是在一旁静静聆听而已。当然啦,她并没有提到自己的真实身分,以及遭到王国之王所判处的「刑罚」等细节——也没提及只要成功击败「红色眼珠」,她即将动身返回王国的事。

跟直人向水穗说明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此时三人面对面,坐在摆设于久世家客厅里的老旧家具组。虹子一如往常地穿着一袭橘色连身洋装与太阳眼镜搭配而成的夸张装扮,静静坐在沙发椅上头——不过,右脚上的石膏绽放着一道异样色彩。

在绫乃说明完之后,虹子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半空中好一阵子。

「……原来如此。」

然后才边叹气边开口说道。

「换句话说,目前的状况大概是这样——你们正在设法找出创造出『红色眼珠』恶梦的人,所以希望知道我曾经跟谁聊过什么话题,才会导致我遭到那场恶梦『感染』……没错吧?」

两人点了点头。原本他们以为突然讲出这种话,虹子八成不会相信,但事实证明是他们瞎操心了。虹子也被卷入先前发生在商店街的那起爆炸意外,或许她早就隐约察觉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说不定。

虹子任由整个背部紧紧靠着沙发椅,摆出交抱双臂的姿势。

「如果要问我在作那场黄昏梦境之前,曾经跟谁聊过天的话,那大概就是商店街的工会会长吧。喏,就是永田超级市场的老板啦。」

若是这号人物的话,直人他们也都认识。每次他们只要前往购物,或多或少都会向他打声招呼,再加上老板的儿子也刚好是直人他们班上的同学。

「因为这阵子都没有开店营业,所以工会会长特地打电话来关心一下……但我不记得我们有聊到什么关于恶梦的话题啊。他只是询问我的伤势,另外又东扯西扯地闲聊了一下而已。」

「之后还有跟其它人讲过话吗?」

绫乃开口询问。

「没有,顶多就只有你们会跟我聊天啊。毕竟我现在是个有伤在身的伤员,这阵子几乎没办法出门闲逛嘛。」

这似乎算是目前可能性较高的唯一一条「感染」途径。看样子,他们接下来也只能先去找超市老板谈谈再做打算了。

「总之,就请妈妈暂时先不要睡着,因为不晓得『红色眼珠』会在何时下手夺走妳的灵魂……唯有这点非得小心提防不可。」

就在绫乃以眼神向直人示意,准备起身离开之际——

「等一下。」

虹子面露严肃神色地说着。

「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呢?」

「咦?」

她接着对大吃一惊的直人与绫乃说道:

「事到如今,每个人早已处在相同的危机当中。反正等到那个叫什么『红色眼珠』的怪物复活之后,我们大概也没机会全身而退了。所以我想就算我设法助你们一臂之力,应该也不致于遭到天谴吧?」

她一边吃力地挪动那只不方便的右脚,一边探出身子对绫乃说着:

「妳可是我的女儿耶,绫乃。别看我这样,我偶尔也想尽一点为人母的责任啊。」

不知为何,直人竟然回想起王国之王的身影。虹子与绫乃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在直人眼中,反而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虹子更像个称职的家长。

(……为什么绫乃非得重返王国不可啊。)

直人内心不禁浮现出这个念头。

「……抱歉,这件事并没有妈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绫乃催促直人起身准备离开。

「更何况,我并不想害妈妈遇到任何的危险。」

虽然可以理解虹子的心情,但直人的想法也跟绫乃一样,他不希望再害无力与梦神战斗的亲朋好友卷入这场风波了。就在两人准备离开客厅时,坐在沙发上的虹子开口说话了:

「我的想法也跟妳完全一样啊,绫乃。我不希望让我的宝贝女儿涉入险境当中……这一点妳懂吗?」

绫乃的背脊微微颤抖了一下,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最后,虹子以夹带着叹息的声音说道:

「妳还会记得要回来这个家吧?」

「……当然了,妈。」

绫乃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虹子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听着玄关传来门扉关上的声音。之后不论再怎么侧耳聆听,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了。绫乃他们大概已经离开了吧。

(这孩子打从来到我家的那一天开始,就从没说过需要我帮忙之类的话。)

无论跑到多远的地方去玩,总是会在她出门迎接之前,自己就先乖乖回家报到。虽然内心不免感到有点落寞,却也觉得绫乃相当可靠。虹子只要气定神闲地坐在家里等待即可——但是,那不代表绫乃这次依然能够平安回来。

绫乃他们现在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想追查出正确的恶梦感染途径绝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绫乃自己也说过「红色眼珠」有能力操纵人类的记忆。如果作过恶梦的人连自己进入梦境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那么想查出更进一步的结果,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无论多渺小的线索都想要掌握——这才是他们的真心话吧。

「并没有妈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真亏那丫头说得出这种话呢。」

虹子使尽吃奶的力气站起来,拄着还不太习惯的拐杖缓缓移动到走廊。自己确实只是个普通人类而已,现在甚至连好好走路都办不到。然而,她相信自己应该还是有能力为这两个孩子做些什么才对。

(只要睡着就能进入那场梦境里。)

只要观察出现在恶梦当中的人事物,或许就能得到查出有关「创造者」真实身分的蛛丝马迹也说不定,照理说应该相当值得一试才对。

当然啦,这是个危险的赌注。一旦灵魂在恶梦中遭到「红色眼珠」吞噬,就等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此有必要尽可能做好万全的事前准备工作。

虹子来到走廊上,在电话前面停下脚步。她拿起话筒,拨打某支已事先输入的常用电话号码。

直人踩着绫乃的越野自行车,奔驰于通往商店街的路上。他的自行车不久之前才被人偷走。绫乃则是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天气真好呢。」

他忍不住轻声嘀咕着。今天依旧是个稀松平常的炎炎夏日。他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只觉得他们目前所面临的危机好像只是骗人的一样。

要是真的是骗人的,不知道该有多好呢。

但是,口袋里响起的手机铃声却将直人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世界中。他停下车掏出手机一看,画面显示来电者是正宗。

『唷,「守护者」。』

一按下通话键,立刻传来这阵开朗的声音。

「你这段期间到底是做了什么好事啊!」

之前直人打了好多通电话给他,甚至还传了好几封简讯过去,结果都没有得到任何响应。

『我做了什么好事?想也知道是……』

手机另一端传来正宗急忙塞住嘴巴的气息。他的表现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你现在人在哪里?」

『嗯?我正准备离开我家啊。』

虽然说是家,但实际上只是一间搭建在麟堂家旧址上的组合屋罢了。正宗家的房子在两星期前所发生的鸫事件当中彻底被烧毁。纵使如此,他仍然坚持不肯离开自己出生与成长的回忆之地。

「这样啊。我们目前正在前往商店街的路上,你也……」

『啊,歹势。我要暂时采取个别行动啰。』

「啥?」

直人不禁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我啊,已经靠自己的方法查出一点线索啰~~』

「你查到的线索是……」

『你并不希望绫乃重返王国对不对?……因为你爱她。』

「什……你……」

这家伙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直人大吃一惊,忍不住回头看了绫乃一眼。绫乃似乎没听见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内容,只是瞇着眼睛仰望着直人而已。

「……这,我……我是不希望她回去没错啦……但并不是因为我……我爱……」

直人支吾其词地小声说道,整片背都汗湿了。

『既然如此,就别干涉我接下来准备采取的行动。只要我宰了那家伙,绫乃就用不着回去了吧?因为这样就算不上是你的功劳了嘛。』

直人闻言为之一震。他依稀记得昨天正宗在离开岸杜家公寓时,好像也曾跟他有过这么一段对话。如今他总算搞清楚正宗当时试图透过那段话表达什么意义。总而言之,就是假设杀死「红色眼珠」的功臣并非直人,而是正宗的话,直人他们所承担的「刑罚」可能将无法获得赦免。

「……意思也就是说,你已经知道谁是这场恶梦的『创造者』了?」

『我不是说我已经查到线索了吗……总之,我要讨回鸫姊这笔血海深仇!拜啦!』

随着哔声响起,通话就此中断。直人哑口无言地凝视着手机。

「刚刚那通电话是怎么一回事?是正宗打来的对不对?」

绫乃开口询问。

撇开「因为你爱她」这句话不提,直人在说明自己与正宗刚才那通电话的谈话内容之际,两人已经来到了商店街。或许是由于民众尽量避免外出的缘故,街上行人可说是寥寥无几,倒是警察的身影时常映入眼帘。毕竟都已经发生如此严重的骚动了,整座小镇八成也进入所谓的警戒状态了吧。

「……他所谓的线索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直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自行车停进永田超市的附属停车场。

「正宗接触『红色眼珠』的时间与次数都比我们还要多,或许他对那家伙的气息较为敏感也说不定。因此就算他能察觉到我们无法发现的蛛丝马迹,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让我感到在意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直人走回绫乃身旁,她靠在停车场的栅栏前面等待直人回来。

「妳所谓的另一件事是指?」

「你想想看,既然他都已经查到有关线索了,为什么之前迟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呢?他不是一心急着想替鸫报仇雪恨吗?」

「说的也是。」

直人侧头威到不解。

「但是,我总觉得他口中的『线索』似乎是真有其事啊。」

正宗没有理由编出这种谎话来骗他们,况且他本来就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就是这点令我感到耿耿于怀啊。他是在镇上发生这起骚动、和我们联络上之后,才说自己查到线索的对不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看样子连绫乃也摸不着头绪。她打从心底认定正宗是个奇怪的家伙,个性明明浅显易懂,行动却又变幻莫测,同时还存在着格外敏锐的一面。

直人在一旁看着绫乃的脸庞,他到现在还是很在意正宗刚才说的那句「因为你爱她」。他并不是因为抱持这种心态才极力反对绫乃重返王国,而是由于绫乃始终不肯说出真心话。直人认为这跟自己希望她怎么做毫无关系。应该是啦——不过,真的没有关系吗?

「……直人,你是怎么了?你打从刚才就一直冒汗耶?」

「没什么,没事啦。」

他连忙驱散这股暧昧不清的情绪。

两人离开停车场,缓缓走向永田超市的入口。商店街大道明明一片冷清,没想到永田超市里竟然挤满了购物的人潮。这批客人肯定是为了购买大量备用食材而来的。只见身穿围裙的店员们十分忙碌地来回奔波于店内各个角落。

「好像忙得要命呢……」

直人如此说道。就算现在能够跟老板见上一面,对方也不见得有空听他们说话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们所面临的状况才叫要命吧……走了啦。」

绫乃在即将通过自动门进入超市之际,迎面撞上了一名身材十分壮硕,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的店员。

「啊……对不起。」

那名店员以无精打采的声音向她致歉,准备闪身从绫乃旁边经过——

「喂,永田。」

直人开口打了声招呼。这名店员拥有跟绣着「永田超级市场」标志的围裙极不搭调的黝黑皮肤,还有一身结实肌肉的高大身材。他正是超市老板的儿子,同时也是直人他们的同班同学永田。他大概是因为人手不足,才会被叫来店里帮忙的吧。

「……原来是岸杜跟久世同学啊……」

永田以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明明是个嗓门宏亮又爱说话的家伙,今天却是一副累到有气无力的模样。直人突然觉得眼前的永田好像已经灵魂出窍了一样。

「你爸在里面吗?」

「……我刚才看见他在冷冻食品专区那边。」

「是吗?不好意思,这么忙碌的时候还叫住你。」

「无所谓……我不在意……」

直人说完便准备通过自动门——但绫乃却伫足不前。

「永田同学,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她接着开口说道。

「你最近有没有作过什么奇怪的梦呢?」

一瞬间,只见永田脸上的表情倏然愣住,随即像是浑身虚脱似的当场蹲下身来。直人与绫乃见状连忙折回他那早已缩成一团的宽敞背影旁边。

「喂,你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你们也作过同样的梦吗……?」

永田垂头丧气地说道。

「……那场有个小女孩站在我们学校操场上的梦。」

直人与绫乃顿时互看了一眼——是「红色眼珠」的恶梦没错。

「我们并没有作过那场梦喔。」

「真的吗——那太好了——」

他一副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似的抬起头来,直人则是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预感直扑而来。

「你梦见了吗?」

「就是梦见了啊,大概从前天开始吧。我们家的人全都梦到了同样的一场梦啊!」

换句话说,这就表示超市的老板也作过那场恶梦。同时也等于证实了虹子究竟是经由何人而受到「感染」。不过,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我们之前不是也遇过类似的状况吗?还记得吧,就是有『YOMIZI』出现的那场恶梦。」

永田接着说道。

「嗯……是啊。」

直人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YOMIZI」事件发生时,直人他们班的同学虽然全都被拖进恶梦当中,但当时永田的灵魂却惨遭梦神吞噬。若非直人以莫斐斯解放了梦神体内所有的灵魂,或许永田至今仍身陷在一觉不醒的状态中也不一定。

「我实在是觉得很不安啊。所以就到处去询问我认识的人,看看他们是否有梦见有那个小女孩出现的梦……」

直人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液,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则变得愈来愈大。

「结果如何呢?」

「这个嘛——你们是我碰到的第一个说没作过那场梦的人耶!」

永田面带笑容地说着。

「之前我问过的每个人,都说大概从昨天开始作那场梦。不管是来我们店里购物的客人也好,在这条商店街开店营业的人也罢,还有学校里的同学们。反正我见到谁就对谁提出这个问题,结果所有人的答案都一样啊!该怎么说呢?我甚至有一种该不会镇上所有居民都作着同一场梦的感觉呢……」

直人与绫乃目瞪口呆,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他们俩对永田接下来的说明几乎充耳不闻。

试图寻找受到这场恶梦「感染」者的想法简直有如天方夜谭。因为他们根本连找都不用找。事实上水穗、枣与虹子并不是偶然被包含在「受感染者」的族群中,而是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尚未受到「感染」而已。

他们当然也无从追查起确切的「感染」途径,因为如今大多数的镇民都已经被拖进「红色眼珠」的恶梦中了。那个梦神随时都可以将多达数万人的灵魂当成「粮食」加以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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