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空中杀手 整流罩

第一话整流罩

这几年来我坚定不移,当老鼠离开着火的摩天轮、一拐一拐地回家的时候,一定在盘算新的计划,设法夺取猫地性命。

J.D.沙林杰《九个故事――史密斯地青春时代》

1.

我站在草薙水素的白色办公桌前敬礼。虽然她的房间就位在二楼办公室面向飞机跑道的位置,可是因为现在百叶窗放下来,所以看不到外面。墙壁上表框的照片和书籍整齐的排成一列,装饰在墙上。八成是想证明什么辉煌的事迹吧,房里有很多显眼的银星和金箔的装饰品。这么看来,这个房间的主人一定热衷于以辉煌的过往来装饰自己,也可能对一些形式上的气派没有抵抗力;不过事实上,这种人应该根本无法胜任自己的工作吧,我这么想着——不对,或许这个必须夸耀辉煌过去的人,正在某个地方悄悄地警戒着。不过其它的事我可就猜不出来了,上边是我心不在焉时的想象,至于别的,因为闻到了香烟的味道,所以至少知道这个上司会吸烟。因为我不信任不吸烟的上司,所以这一点倒是个好兆头,我这么想着。这种程度的脑力激荡是每天都不可或缺的。

她站起来,给了我一张文件。

“函南优一,这是你的任命书。第一道指令会在早上送达,现在先待命。”聪明内敛的声音透出冷静的气息。像仙人掌那样的清心寡欲恬淡,反而很迷人。

“是,长官。”

我收回观察她的目光,大略看了一下文件,打印出来的惯例字句最底下,有一些刚刚才记录上去的数字。那是我的暗号,我马上把它默记下来。

“土岐野呢?”草薙边翻开放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边问。

“土岐野是谁?”我依旧站得直挺挺的,反问她。

草薙慢慢抬起头,一只手用更慢的速度把眼镜往上推。虽然她的表情没有改变,可是我知道,这一瞬间的沉默很明显地是她惊讶的证据,而且还是多少伴随着愤怒的惊讶。

“就是和你同寝室的土岐野。”草薙说。

“如果是他的话,还在床上睡觉。”我回答。

“他现在还在睡吗?”

“因为我现在在这里,所以无法知道他目前的状态。至少,在我起床到离开房间的这段时间,他都在睡觉。”

“你为何不叫醒他?”

“因为对我来说,没有叫醒他的理由。”

“为什么?”抬起下巴眯起眼睛的她,终于让人看见真正生气的表情。可是那个变化只是非常短暂的瞬间,她的表情原本就是像是在生气。

“容我重新说明一次。在我起床的时刻,没有叫醒他的理由,而刚刚说他还在睡只不过是我的臆测……现在有理由了,如果有需要,我去叫醒他。”

草薙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对面,恶狠狠地瞪着我。

“请给我指令。”

“没有人跟你说你跟土岐野是一组的么?”

“没有。而且,就算我听过,今天早上起床时,我也还不知道同寝室的人就叫土岐野,所以我想结果还是一样的。总之,他没有自我介绍——”

“知道了,知道了。”草薙打断我的话。她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看看时钟,“你十分钟后再回来这里一次。OK,完毕。你可以出去了。”

“那我先告退了。”我敬完礼,离开她的房间。

我草草确认一下时间,心想着该回自己的房间吗?宿舍大楼就在旁边。或者是到一楼的接待室抽烟呢?我边想边走下楼梯。

后面传来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草薙水素冲下楼梯。我在楼梯拐角处让出一条路给她,草薙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这样经过我身边,然后推开大厅的玻璃门走了出去。她挺直脊梁的姿态,就像是圆规在走路一样。

进入接待室后,我点燃了香烟。因为从大大的窗户外可以看见中庭,所以我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着眺望草薙往宿舍走去的身影。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着短裙。那似乎是个熟悉的景象,为何我会这么认为呢?

接待室里,有好几组泛黄的塑胶长椅并排着,更里面的窗户边有一个男子摊开了报纸。他的发色是不同寻常的白色,戴着小小镜片的眼镜,往我这边瞄了一眼后视线又回到报纸上,然后一只手绕到脑后摸着乱蓬蓬的头发,皱起眉头。他好像要开口说话,所以我想姑且等一下;可是最终他还是一经沉默,连头都没抬。我走到烟灰缸那边,做了个弹烟灰的动作。火才刚点着,其实还没有弹烟灰的必要,我只是想靠近他而已。

“我是昨天被分派到这里的函南。”我说。先打个招呼也没有损失吧,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每当我一这么想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也活得很久了。

“你好。”男子抬起头,“草薙小姐好像在生气呢。”

“啊……这……”我看向窗外,可是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因为玻璃反射着光芒,所以此刻我看不到宿舍内部,“我想是因为土岐野先生还没起床的缘故。”

“是吗?”男子一脸不以为然,“什么啊,是那种小事啊。”

“虽然我被派来这里,可是那个……没有人跟我说明过呢。”

“说明什么?”他边问边盯着摊开在桌上的报纸。

“比如说这儿有些什么样的人啦,有什么样的任务啦,像这些,各式各样的事……”

“你想知道吗?”

“你,是飞行员吗?”我问他。其实从他的穿着来看,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所以我觉得自己是小小地开了个玩笑。

“我是汤田川。”他抬起头说,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就像照相机的闪光灯亮起的一瞬间,“来到这里有三年了。你……嗳,叫什么啊?”

“函南。”

“函南啊。”汤田川点头,一只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啊——原来是你啊。我有听说你的传闻哦”

“……这里有几个飞行员?”我不想搭理他的话题,径自提出别的问题。

“最近这阵子,平时有四人。”

“有把我算进去吗?”

“嗯。”

“最近?”

“对,最近。”

“只有四人?”

“对,只有。”汤田川一只手拿着点燃的香烟,嘴里细细地吹出烟雾,“不过。加上美丽的草薙小姐的话,会开飞机的有五个人。”

“可是,这里是个非常大的基地耶。”

我再次看向窗外,可是从接待室望出去,是看不见位在相反方向的跑道的。眼前的是宿舍的二楼建筑,左手边是停机棚和工厂的一部分,右手边是基地大门和仓库。铁栅栏的对面是中间夹着道路的平坦草原,再过去是河川堤防上架设铁轨的铁桥,更远的地方是黑色的森林。这一切都在窗外静止,一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今天好像没有风,下午或许会下雨吧。

汤田川叼着香烟,又一言不发地开始看报纸。必要的交换情报时间已经结束了——他的意思应该是这样吧。

没办法,我只好走到窗户附近,眺望窗外的景色。不久,草薙从宿舍里出来了,依然用挺起胸膛的端正姿势直接走回中庭。我看看时钟,离她进去还不到五分钟呢。手上的香烟变短了,我把它捻熄在烟灰缸里,虽然还想再抽一根,可是突然省悟到这是因为自己紧张的关系,于是我开始缓慢地进行深呼吸——只吸进空气而不包括尼古丁。我已经决定要克制烟瘾。

土岐野这时出现在中庭里,往这边走过来。他起床之后只来得及换过衣服吧,连衬衫的纽扣也没扣。心里估算着他进来办公大楼的时间,我走进大厅。

“早安。”我对土岐野打招呼。

“早安。”他好像很痛苦地皱着眉头回应我。

“是被草薙小姐叫起来的吧?”

“哈——”土岐野边打哈欠边点头,“是她啊,我没空认识其他人。那……你是谁啊?”

“跟你同寝室的函南。”

“啊……”土岐野稍微撑开眼皮,打量我全身,“那么,给你用下面的床吧。”

“我已经用了。”我回答。

“这样啊……那真是抱歉。”

昨晚土岐野应该有看到我才对。他是在深夜时分回来的,当时在一阵摩托车的引擎声后,接着响起走近的脚步声,我想应该和同寝室的同僚打声招呼,所以还特地从床上爬起来。可是他看起来很疲惫,对我的话沉默以对,只是点个头,然后就这样脱了衣服,马上爬上床睡觉了。我那时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不过现在想想,他有可能只是喝醉了,总之,他好像不记得昨晚的事。完全看不出昨晚他喝得那么烂醉。

“你好像很不舒服?”我问。

“恩,是不太舒服。”他回答。不过他也只是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轻轻的摇头,“走吧。”

他迈开步伐,我也跟上前去,在上楼梯的途中,土岐野只回头看过我一次。

“我叫土岐野,请多指教。”

他在楼梯转角向我伸出一双手,那是比我还要大很多的手。

2

散香编号B的飞行员座舱并不宽,对小个子的我来说刚刚好。和初期的A型号比起来,在外形上,B的引擎盖稍为低了一点,座舱罩后方胀胀鼓起,因此前后视野都大幅改善,是绝佳的设计,其它的,还有原本在编号A左右翼的两挺机关枪被移到机体下部。虽然听说这是为了削薄机翼的不得已之举,但却因此使得惯性力矩意外地被改善。散香机原本就因为良好的旋转运动性能而被叫作“风车”,如今更加提升这项优势,因此大受飞行员的喜爱。

一般来说,不开飞机的人比较重视飞机的装备,而会开飞机的人,第一个所考量的倾向于操作杆的轻巧度。前者是认真地在担心因飞行员的疏失而导致飞机坠洛的情况,相反的,后者总是在害怕应飞机的性能不佳而让飞行员送死。这之间的差距从飞机的第一次起飞到空中时就开始分歧延展,彼此间的鸿沟从未缩小过。

我一直维持飞在土岐野后方偏上的位置。因为眼前的云层,我完全看不见地面上的东西。下面纯白,上面湛蓝。而正上方是太阳。

从背后传来的引擎震动也让人心情舒畅。这是我非常喜欢的频率,就像在按摩一样。今天早上从维修员笹仓那边听来的换气法,我至今还没试过。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十二分。

飞行的时候,我总是一边听着音乐。我其实很想提高音量盖过不想听到的声音,可是工作时是不能这么做的。除了听不见无线电的声音会让我困扰。其他声音本身是一种很重要的情报,不可以听漏——引擎和机体以及骨架所发出的异常声音、方向盘连结声、螺旋桨撕裂空气的声音,还有仪表板发出的信号声。因此,在飞行时只能播放平静的音乐。平静的旋律就像一条警戒线,只要注意大于这旋律的声音就好了。

认真说起来。我比较喜欢喧闹的音乐,可是却没有机会在飞机上听。有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去执行侦查飞行之类的任务,我在结束任务的归途上,会想着也许某天可以痛快地听摇滚乐。为此我早塞了一片这类的CD在飞行旅行包里面,但直至目前都还没有机会。假如有一天,任务的情势绝望、无可挽回,那么我就要播放这片CD来听。如果能在CD还没有放完之前就死去,那该有多好!我是这么想的。

飞机下方的云像泡泡一样圆圆的,而上面的云却是灰色且平坦的。我们像是要脱离这两个云层的夹缝似的,笔直地飞去。

离开陆地之后,我只从耳机里面听过一次土岐野的声音,那正好是收完起落架、朝着云缓慢上升的途中。

“莫非……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碰这个吧?”他突然这么问。

“你说的这个……是指任务?还是机体?”

“机体。”

“如果是编号B的话,不是第一次。”我回答。

“那么,你知道换气的方法吧?”土岐野问。

“不要用无线电聊天比较好喔。”

“OK。”

在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交谈了。

我们按照任务,朝西南方向飞行。因为地上的气温将近30度,所以我想要尽快飞上天空,再说这也是睽违了一周的飞行。

空中的太阳一样的耀眼,可是不知为何,自己映照在聚碳酸酯仪表板上的,那稍微安心的脸,不时提醒我不认识自己的事实。

不知不觉间,四周空气温度已经降了下来,膝盖附近也感觉到异常寒冷,不过身体的状况倒非常良好。

我第一次驾驶这种机体是在两个月前。而我随即知道,在目前我所驾驶过的散香编号B之中,这架飞机是极其上等的。之前的驾驶员应该是个爱干净的家伙吧,机舱就像在博物馆内展示的飞机一样,非常整齐干净,也就是那些什么贴过照片贴纸的痕迹,名字的刻痕,好像在计算什么的记号,模仿诗作的乱七八糟字句,在这架飞机里一样也没有。或许是那个叫作笹仓的修理员打扫整理的吧——不对,不可能。所谓的维修员这种人,是不会伸手触碰飞行员座舱的。就像人类的胃袋一样,对他们来说,这里是他们无法消化的领域。

这么说来,我倏地想起,坐上飞机时这里完全没有人类的味道,也没有人工香料的味道。对讨厌这两者的我来说,这实在是比较良好的情况,光是这一点就让我喜欢上这架飞机了,以前只要一搭上有人坐过的飞机,光是那个味道就会让我头痛。人的车子、人的衣服、人的房间、人的床,比起这些,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人的飞机。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驾驶飞机无法在中途换手,或者到外面去透气。

土岐野的飞机轻轻地振动了两下机翼。

应该是打算下降吧。已经飞了这么远了吗?我看看手表。

我冲进云里沉进云海中,关上小节流阀,与土岐野稍微来开一点距离。机体微微振动,令人有一种轻飘飘的浮游感。我非常喜欢下降时那种无法言喻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常舒畅的感觉,就好像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万物离我而去一样。想要持续降落,直朝着地球的中心坠落……我总是联想到这种事。每个同伴都喜欢加速上升时背后急遽产生的加速度,虽然他们常这么说,可是我并不以为然。坠落的片刻才会有从某个东西里解放开来的感觉。而那一定是因为,活着,就是所谓的不自由吧?对生物来说,没有比活着还大的束缚了。

“或许,你是在期待死亡吧?”

说这句话的人,是谁呢?

对了……是天野,哪个吵死人的白痴男。他是何时坠落的呢……没错,是在两年前的夏天。他下坠的时候,用无线电对每个人这么说:

“帮我跟餐厅的欧巴桑说,天野那家伙逃跑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我笑了出来。他不是那种会讲高格调玩笑话的男人,可是这句话却是能够让人深思的最上等题材。

脱离云海后,可以略微看见黑色的森林。天野,他一定也看过这样的黑色森林,我这么认为。在这样的景色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譬如明明地球逐渐靠近,可是可以安身的地穴却没有开启之类的……

因为云层消失,我马上就找到了土歧野的机体。他在我上面,离得相当远。还在震动机翼,好像是注意到我了。我又笑出声来——意外的,他是个乐于照顾新人的人呢。真是多余的开心啊,我想。

在森林上方飞了好一段时间,接着眼前出现了宽大的河川。我们在这里降低高度,沿着河川的上游的方向改变航线。两侧是平坦的草原,远方是农地与草地,还有孤零零的白色住家。可是因为小雨的关系,所以视野模糊不清,无法看得更远。

再往前就会有个水库,到时应该会出现湖泊,那附近有我们要侦查的对象。从基地起飞到现在,大约飞了一个小时。

我将八成神经都紧绷注意着上空。看守下方是土歧野的任务。

座舱罩湿了。往旁边看,主翼尖端形成的白色水蒸气带正往后方流去。

我再次降下高度。是因为下过大雨的关系吗?河川的水量好像增加了,黄褐色的河水直扑而来。我降到只比两岸的堤防稍微高一点的高度——如果这里有桥,我正身处在一个危险的高度。我没有关闭节流阀。不压住机身的话,会因为对地效果而让机体上浮。我注意到打在座舱罩上的水滴好像增加了,吞了一口口水,那声音突然变大。

右前方是土歧野的飞机。阴影让我看不见坐在飞行员座舱里的他。

山逐渐逼近,河川逐渐变窄。

引擎的声音稳定且轻巧,这是有高明的维修员保养的证据。要说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没有比优秀的维修员更重要的了,即使得拿他们来当恋人也不会有损失的。

我和土歧野的振翅声同调,那是一种平滑的声音,就像触感良好的毛毯那样让人心情愉快。

我回头看了看好几次后方上空,很幸运的,天空并不刺眼。周围的土地逐渐高耸,黑色的森林似乎在成长、隆起,有种好像回到太古历史的错觉。这附近已经没有住家和道路了。

河川平缓地在右手边蜿蜒。

土歧野倾斜主翼,我也降下右翼,这时感觉自己像在滑雪撬。当然,实际上我并没有滑过雪,虽然曾在雪地上飞过,可是却毫无用这双手触碰雪的经验。要是坠落时能够坠到雪上就好了——同伴们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为什么呢?不了解雪的我不知道理由。

下降的主翼的尖端是黄浊的水面。沙洲的沙子都比它白多了。

一如预定,前方出现了水库。

我原本以为水库会是白的,可是却比想象中黑得多,而且还有数条直直的漆黑条纹,让我稍感惊讶。我稍微把节流阀往上推,瞬间又把操纵杆微微向左推,让机翼恢复水平。

我等待土岐野开始上升。

他仍保持水平飞行,而且,速度没有增快。

距离障碍物还有三百公尺左右。

差不多要拉抬机身了吧?可是土歧野没有动作。

水库就近在眼前了。我确认左右的地形,要向左右转弯的话,幅度太狭窄了。

还在直直前进。

难道说他还没睡醒吗?有一瞬间我这么想。因为今天早上,土歧野好像宿醉的样子……

不行,已经到极限了。

我拉起操纵杆的时候,土歧野微微地降下右翼,加速引擎的运转。机体因为反作用力而倾斜。

我将节流阀一口气推上去。

土歧野也拉高机首,维持微微倾向右边的方向、是在计算反作用力矩的力道吧?他打算斜斜地上升。

当然,我想起了换气的事。

我抓着节流阀的右手原本正轻轻使力,可是我相信那件事所以手离开了那里。

相信什么呢?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想着这个问题。

引擎推着机身在数秒内扶摇直上,途中换过一次气。确实,以人类的操作来说,是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爬升这么高的。太棒了,我想。引擎像是发狂似的轰隆作响。

机体震动,从机首那边流出白色的水蒸气带。

感觉到背后的加速度,我看着眼前阴郁的天空,觉得连在这种时候也没有丝毫盼望的自己很不可思议。

飞机以极为倾斜的角度攀上眼前以混凝土块建成的水库。

机速虽然逐渐下降,好歹飞机还是在持续上升。这机身确实很重。如果引擎再够力一点的话,这种让人心情烦躁的时间就会减少吧。

越过水库,我就这样保持继续上升的状态。当然,已经把角度修改得更加和缓。

振动机体,看着湖面。

远方的水面是绿色的,那片绿好像是延伸到非常深处的样子。

右手边是道路,在那对面还有铁路。

更里面是工厂,我边眺望着那里边攀升。

在机速降得太低之前,我果断地切换辅助翼(注6)进入水库背面,以划半圆的方式重新回复水平飞行。

深呼吸。

土歧野的机身在比我高一点的地方,还在我的背后飞行。

再一次俯视目标。

没发现任何移动的东西。没有人影,也没有汽车。

目前下方还没有攻击扑过来,有的话那真是很讨厌的事。

没有攻击,就证明目标物里什么也没有。

我们也是为了确认这点而来的。

虽然一直心存怀疑,然而在这次的侦查任务中什么事也没有,应该可以松一口气;可是我注意到,不知为何,自己竟然对此感到遗憾。体内好战的因子,似乎就存在于握着操纵杆的右手附近。你明明就很想要开枪!右手痛骂我。我脱掉手套,想看看那个好战分子的模样。

我一遍大幅度地转弯,一边回到工厂那边。土歧野现在正进行着普通飞行。这个机体待在敌机后方十秒以上就会有危险,燃料会跟不上速度。比被人类还要虚弱的机械搭载,对被载人而言,也可以说是一件可喜的事,至少我这么认为。

我极尽所能观察,工厂看不出来有在运作的样子。我只听说那是处理矿物的设施,虽然看见长长的运输带,可是无法确认是否在动。

“要回去了吗?”无线电那边传来土歧野询问的声音。

“OK。”我回答。

看了一眼飞在旁边的土歧野的飞行员座舱,我回头看后方的上空。

瞬间,我发现了浮在灰色云朵之中的三个黑点。

3

距离相当近。对方的机速相当快。最初的一击只来得及闪避。

因为土歧野的机身往右转,所以我往左俯冲逃跑。节流阀全开,边像是要舔尝湖面般低空飞行,边找寻附近可以躲避的地方。如果轻率地上升而失去机速的话,那就完蛋了。

我回头看了后方好几次。敌机是什么机种呢?

还是没有射击,可能打算从上方压制吧。

雨势稍微变强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幸运的。虽然机体因为引擎振动而微微摇摆,可是目前还没有异状。我按照顺序检查油压和燃料的仪表板,准备抛弃油槽。

再往后方看一次。敌人看起来还是有点远。

慢慢地深呼吸。

关掉音乐。

“好了,来吧。”我喃喃自语。

放松肩膀的力量,稍微抬起腰杆。

在座位上重新坐正。

慢慢地移动膝盖。

就连这段时间,我还是在环视周围。

我的前方有鱼跳出水面——不,不对,是敌方用机关枪射过来了,声音比影像迟了一瞬才被听到。果然是从上面过来。

我抛弃油槽,配合这个动作的反作用力,拉起了操纵杆。

机身一边旋转一边上升。我没有切换方向舵(注7),将机体交给离心力做出旋转飞行,这么一来,就没有死角,也可以确认敌方的位置。

虽然很遗憾,可是敌机的确有两架。一架敌机往我这里射击,另一架则采取突击。

我把机首朝向刚刚过来的敌人的方向,缩小瞄准范围,可是瞬间,敌机已经不在射程范围内了。

我和一架敌机擦身而过后,紧接着另一架过来。敌方默契似乎相当不错的样子。

结果没有遭受到来自后方的攻击。我保持水平状态,开始盘旋下降。

一架敌机往下冲过头,正打算旋转——像这种瞬间的失误是会要人命的。另一架敌机迅速上升,正要调整第二波攻势。这个驾驶员技巧不错。两架机体都确定是双引擎的彩虹型。在低空方面,机速是对方占上风,散香赢过对方的则是转弯的性能;机速和转弯性能就像是香蕉皮和香蕉肉的表里关系,也就是说,就算香蕉皮被剥掉,只要果肉还在就够了。

好,来了——

还有一架敌机在下方,磨磨蹭蹭。如果刚刚就识时务地逃跑,他就捡回一条命了。

向左回转。

从旁呼啸而过的风声听起来像旷世笛音。真是美丽的音色啊!

敌方射击!

切换节流阀,果断地拉起升降舵,我咬牙忍耐加速的压迫感,从一数到三,之后引擎上冲。机体在保持朝上的状态下一度失去了速度,就像要倒车那样翻转过来。能作出这种招式的人不多,能够承受这种招式的机体也很少。

我好战的右手,解除机关枪的锁。

“可以射击吗?”我问。

踏出右脚,切换方向舵,机体一边斜斜地滑动一边下坠。和计算中的一样,从上面攻来的敌人根我擦身而过。敌人降下襟翼(注8)。虽然你打算踩刹车,可是速度还是太快了喔!我用心电感应传达这样的建议。往反方向的左边看,我确认下方有一架敌机后,瞬间屏住呼吸。

“可以射击了。”我说。

右手按下射击钮。

开左辅助翼、降下襟翼、拉起升降舵。

往左脱离。

我在这段空隙里急速上升,抢得高度。

应该有击中,可是对方还在飞,好像没受到伤害的样子。他只要稍微胆怯,那我就站了上风。不过很快地,我就看不见那边了。

动作慢吞吞的另一架敌机边转弯边上升,或许是在害怕吧——只是或许。

我飞得更高。

要逃到云里吗?不,这样有点困难,会连云的边都摸不到吧,而且我也没有必要这么保守。于是我决定,要采用假装逃进云里的声东击西之策。

确认仪表板,引擎的状态良好。

我回头,确认慢吞吞的跟在我后头的敌机,我特地压抑振幅,让他跟上。但这是还是看不见另一架敌机,问题就在这里,他没有爬升,或许是因为受到了什么伤害。

四秒后,对方射击。

一、二、三——

我将机身往右转,同时切换整个方向舵。

SanpRoll(注9)!

我瞬间来到对手眼前,右手急速地击发子弹,左手在抓住节流阀减速,两脚翻转方向舵,用力矩甩开对方后,机身呈现失速状态。

终于,另一架敌机过来了。

对!就是这样,你不过来的话,可就没法演出高潮戏码了。

我将机身往右反转,把机首朝向下方回头一看——那架慢吞吞的敌机跑到那去了?

我边回旋边降落,并趁着这段时间眺望四方。虽然现下可以看得很远,但却没有看见土歧野的踪影。我掌握了水库到这里的范围,并在下方发现一架敌机。但,他在干什么啊?

我的机体嘎吱作响,一瞬间越过了一阵黑雾。

那是谁的烟?我确定那绝不是我的。

我降下左翼,用正常的方式转弯。这下子总算是能够呼吸了。我确认了有两架敌机,但,黑烟是哪一架机体冒出的呢?

推进加速后,我拉起升降舵。

“接下来……”

我大口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向左反转;飞到上升中的敌人正前方后马上向右反转。

对方也不甘示弱地射击,下降并旋转,放满襟翼,轻轻地翻个筋斗。

但对手的动作显然不够精彩,一定是战斗一开始,被我击中机身某处受损了吧。

胜负已分,对方的机腹下方冒起了一团火焰。我右转脱离,确认着火的敌人,另一方面则找寻另一架动作迟缓的敌机。

为了慎重起见,我往上看,接着是背后,然后往下面找,最后终于发现那动作迟缓的敌机正拖着黑烟,几乎是贴着湖面飞行。这架飞机似乎也被方才的射击击中——原来,双方人马在最初那一刻胜负已判。我再大略环视一次周围,没有其他机影了。

我拉起升降舵,就这样急速下降。下降的途中看见了着火的敌机往湖面坠落,飞行员似乎没有逃出来。

脑海里虽然浮现了“真可悲”这样的字句,但我实际上大概不是这么认为。那就像是写在蛋糕上的巧克力文字一样,是完全不会令人在意的句子。

有载人也好,没载人也好,坠落的是飞机,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飞机的内脏。

我从后方接近持续吐着黑烟的机体,机速下降,眼前是很合适的练机关枪用的靶子,我马上就追上了。

当我右手正打算按下射击钮的时候,对方突地降下右翼接触湖面。浪花飞溅,机体像回力镖那样回转。

我在附近绕圈,确认敌机。最后,对方的机首沉入水面然后停了下来。我揣测着敌人要在湖里浸到什么时候,驾驶舱里似乎没有动静,座舱罩有一半已经浸在水里。或许,他是在等我消失吧。

我离开现场向水库的方向前进,拉抬机首缓缓的拉升高度。

“我是谁呢?我不知道。”我自然自语——或者大概是我的右手在说话吧。

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流下来,我取下护目镜,用左手揉了下眼睛。

我先检查燃料,油压和油温,然后轻轻振动各个舵确认机体是否损坏,结果没有异常。在后方轰轰作响的引擎也没事,依然状况良好。我想必须这么和那个维修员说,换气的改进真是完美级了。能够驾驶这么棒的机体真是让人高兴,一切让人心情愉悦。

飞跃侦查点的工厂上方,我从水库的下流区离去。途中没有看到土岐野的飞机,也没看到敌机。因为雨的关系,能见度非常差。

一开始在这里的急速上升,或许是土岐野要实验我吧!还是他为了确认换气系统的特性呢?原本这项系统的改造要施加在土岐野机上的吧。

不论是哪一点,能够在那时候先知道换气的时间点真是太好了,因为敌人随即就出现了。能够不考虑节流阀而行动实在很重要,机体像是轻了十公斤。

现在只剩下返航。前方应该不会再有敌人来了。

我飞到云层上。

“喂,没事吧?”从无线电上传来土岐野的声音。

“还活着呢。”我回答。

“你在哪儿?”

“脱离目标,正往南方前进,不久就要接近第二确认地点了。”

“了解。我在上面等你。”

土岐野好像没事的样子。他似乎先抵达地点了。

我在云层上笔直的面向南方飞了一阵子。没几分钟发现了土岐野的机体。

“挨枪了吗?”土岐野问。

“不,完全没有。”我回答。

“干掉几架?”

“两架。”

虽然土岐野没有提到自己的状况,可是他那边的战况一定也很激烈吧,因为挑战他的应该是三架敌机里最高明的飞行员。

我喜欢讲话不拖泥带水的家伙。或许他是个不错的人,我对自己的同僚下了评价。

燃料还残留百分之三十,降落在基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四十四分。

4

草薙没特别的说些什么。她那清澈的表情,感觉就像将信件投进信箱的邮差,无论任务执行得好不好,都只是日常生活的琐事。一定是这样吧!因为跟以前待的地方比起来,这边才是前线啊。这样的反映比起那种长官微笑后敲人肩膀的恶心夸奖方式,好得太多了。

我和土岐野两人并肩坐在草薙的办公桌前,简单地报告状况。

“呃……上面打算炸掉那个水库吗?”土岐野问。

像这样的问题本来是被禁止的。

“不。”草薙摇头。当然,除此之外也没透露其他情报。她到最后都没点名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新的飞机开起来如何,有什么希望等等的这类该有的社交辞令,她完全没说。尽管有些失望,可是仔细想想,这种相处方式也让我很高兴。总觉得,太过在意反而不好吧。

淋过浴,我下楼一走进餐厅就看到土岐野在喝啤酒。他还没更衣。刚刚我听见了引擎的声音,所以知道有人驾着飞机起飞。因为听说过飞行员有四人,所以应该是我们之外的两人去飞吧。太阳下山了,晚上的工作虽然让人心情沉重,可是因为酬劳会比较高,遭遇敌人的几率比较低,所以认为赚到的家伙也不少。

我不是很会喝酒的人,硬要辩解的话,或许可以说是对酒精没有免疫力。然而,在刚分发的新基地里,第一天的工作就击坠三架敌机,而且有两架是自己解决的,再加上同僚已经在那边喝着酒等你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不喝一杯,要是被人讲说像是被绑在北极探险队的雪橇上的行李那样让人心情沉重,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当然,我不讨厌酒精的味道,也很喜欢醉醺醺的感觉,再说,遗忘对我来说是必须的。用酒精酿造一段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间,这种行为的确有其合理的意义。这段记忆就像热带鱼水族箱里的泡沫,咕嘟咕嘟地,只是上升,然后消失。我认为这种高明的手法是为了舒服地活下去,因为活着本身很明显不是多让人心情舒畅的事,而且不论是多么像样的泡沫,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喝酒的人毫无例外地都知道这种事。

我从冰箱拿出啤酒,双手拿着玻璃杯,靠近土岐野坐着的餐桌。

“我靠近你喝酒不介意吧?”我规规矩矩的问。

“已经够靠近了。”土岐野撇了撇嘴。

“有在射程内吗?”

“你对冰箱里的东西有抵抗力吗?”他答非所问。桌子上有三个空啤酒瓶,可是,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酒醉的迹象。

我把啤酒注入玻璃瓶内,然后一口气喝掉一半。

“噢……真的好冰。”我也在他的玻璃杯里倒了酒。

“对了,因为你这个可靠的伙伴我省了不少力气,所以,谢了。”土岐野平静的说:“你是怎么击落两架飞机的?换成是我,老早不管他们溜了。”

“这是奉承话吗?”

“喂……”他眯起一只眼睛。

“你那边不是也结束的很快吗?”

“侥幸啦,因为对手是个门外汉。”

“这是谦虚吗?”

“嗯……”土岐野点头,“谦虚嘛?很久没听过的词藻了。”

“我的情况也是,两架都是新手。”我喝下啤酒,叹了一口气,“如果遇上的是专业的驾驶员,现在我应该是在游泳吧。”

“你会游泳吗?”

“不会,我没游过泳。”我笑道:“我讨厌水,也不喜欢结冰的东西。”

“连冰箱也讨厌吗?”

“嗯……”我回头看冰箱,“这个嘛?还可以啦。”

“雪白,又有吸引人的魅力。”

“要我再去拿一些啤酒吗?”

“要要要,我最喜欢发酵过的液体了。”土岐野说完又要倒啤酒,可是酒瓶已经空了。“去!”他一咂舌,站起身来往冰箱走去。他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你之前待在哪儿?”土岐野边开冰箱边看着我。

“这个嘛……”我微笑,“在母亲的肚子里吧。”

土岐野的嘴巴扯起的弧度越来越大,还抬头看了下天花板。能够让他发笑真是倍感光荣,我想。不过因为我是新进来的,所以对方会有这样的反映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个,是今天晚上最后一瓶。”他拿着啤酒瓶回来。

“我喝够了。”

“你在客气吗?”

“客气?好怀念的词噢。”

土岐野的头发比我还长,体型也比我大。他的手也不小,而且瘦骨嶙峋,我总觉得就像是骸骨一样。

“射击的瞬间,心情会很畅快吧?”喝了一口酒后,土岐野开口问我。

“为什么?”

“你不觉得,自己射出去的子弹,好像被对方吸进去那样吗?”

“不觉得。”我回答,抬头看着天花板,“发射子弹的时候,我不看对手的。”

“你不看。”土岐野皱起眉头。

“因为那是浪费时间的行为。”我喝光玻璃杯里剩下的啤酒。

“你会祈祷吗?”

“不会……我会找下一个敌人。有时间看弹道,还不如看后方会比较好。这是我的领悟。”

“嗯……是这样啊……”他点头,“这样好啊,的确是这样,下次开始我会效仿的。可是,我在学校学的不是这样哦。学校都教你要盯着敌人看,对吧?要用些许的念力来分出胜负。手册上没写吗?”

像这样的精神理论应该不会写在上面吧。

“没有命中也没关系。”我叹气,“只要对方不射击,就不用在意。”

“别说让人不懂的话。”

“这样啊……”

长期做这种工作,身体自然记得了几件事,但可以用言语来表达的很少。其中一件,就是在射击时眼睛要看下一个目标。这点要诉诸言语其实很简单,也就是说,把时间用在看着已经射中的对手,是非常浪费时间又无益的行为,在这段时间里存在的只有危险。自从我警觉到这点后,任务就变得很轻松,在空中交战时不再惊慌。只要动作不停下来,一切就会便得非常顺畅流利。这样一来不但不容易疲劳,连紧张感都减轻了不少。虽然我创造出了这样的绝招,可是一般人大多不会接受。

“今天晚上有没有打算出去?”土岐野突然转变话题。明明没有其他人,可是他却凑近我的脸压低声音。

“去哪儿?”我问。当然我大概猜得出来。

“我带你去一次看看……”他话到这里打住了。

“什么?”

“总之,这是我的任务。”

“你昨天也是在那边吗?”我问。

“不……”土岐野只轻轻地摇了一下头,但是眼睛却盯了我良久。

5

外出许可证很顺利的就核准了。我坐在土岐野的大型摩托车后面,奔驰在从基地通往街道的笔直马路上。虽然穿着飞行套头衫,可是身体还是被空气冷却,感到十足的寒意。不过,身体变冷时可以品尝接近死亡的恍惚,这种感觉我倒不讨厌。

途中经过爬上堤防的铁桥,那附近的河川几乎都没有水,只有高高的杂草形成繁茂的草原广布在桥下,风一吹就像波浪一般的晃动,看起来就像真的水面。

我戴着护目镜和皮帽。紧扣着下巴的皮带可能会留下痕迹,我对这一点一直很在意。天空是深蓝色的,月亮则是橘色,摇摇晃晃的飘浮在右手边。我被一股冲动驱使,几乎想转往月亮的方向那边然后击落它。现在不论是搭乘什么样的交通工具,我都会不自觉的想要确认后方。我必须不断告诉自己现在没有回头看的必要。

土岐野的摩托车引擎是直列式双气缸。我从来没有骑乘过那么大的两轮交通工具,如果这辆车向旁边倒的话,凭我的腕力一定抬不起来吧。凸轮(注10)发出的音调是让人心情愉悦的高频率声响,十分有魅力,那种似乎还游刃有余的平滑旋转,让摩托车内不时发出的轻轻撒娇的排气声,显得十分可爱。

摩托车骑进有得来速服务的餐厅停车场里,餐厅里悬着刺眼的黄色霓虹灯。附近有几户平房样式的住家,土岐野的摩托一安静下来,虫鸣便悄悄的传进耳里。店门口附近唧唧叫的捕蚊灯闪着光芒,偶尔会有“吧唧,吧唧”的虫子击坠声。大到无法进入停车场的拖板车停在道路对面,像现在这么靠近它,就让人产生一股像是会被人从天空阻击的恐惧。

“这里是?”我摘下护目镜。

“这儿的肉馅派很好吃哦。”土岐野说:“你肚子不饿吗?”

一个浑身肮脏的老人坐在比板油路高了一阶的砖造花坛上。他握着一个装在纸袋里的瓶子,盯着这边看。

我们推开玻璃门进入店内,里面充满了烟味,还有慢板的音乐,两者的混合比率应该是四比六吧,令人感觉简笼罩着一点压力。土岐野对那位站在柜台的老人小声的说了些什么,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带头往店里右边走进去,一直到转角的餐桌。越过玻璃窗可以看见被霓虹灯映成黄色的花坛,和与其形成对比的漆黑的停车场。道路旁的大型拖板车现在只剩下轮廓。

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女子出现了,她原本在哪儿呢?女子现在站在餐桌旁边,卷起笔记本的纸张准备用铅笔写字。虽不说话但看得出是要来服务点餐,是很明确的动作。

“我要啤酒,给他一份肉馅派。”土岐野点餐。

“还有咖啡。”我边点起烟边说。

她默默的记下。但是写完后,她还是看着我们,睁大双眼。

“就这样。”土岐野说。

等服务生走掉后,我小声的问:“这里就是你应该带我来的店?”

“这里是第一确认地点。”土岐野用鼻子呼气,接着回头向后方环视了店内一圈后又面向我,“事情总有个先后顺序。有看到在外面喝东西的老爷爷吧?”

“嗯,那个喝酒的老人啊!为什么他不进来呢?”

“他喝的那个东西,是水。”土岐野也拿出香烟,“对他来说,水和酒已经是一样的东西了。他一直在那边等待某个东西通过马路。”

“等什么通过呢?”

“这个嘛……”吐出烟雾后,土岐野把火柴扔进烟灰缸,“或许是在等神吧。”

“真是幸福的人生。”我微笑。

“至少,比我们幸福。”土岐野说。

在任何街道上,都有在等待某个东西的老人。孩子不会等待任何事物,这是个什么原因呢?我,是在等待什么吧?不,我其实没有在等待什么,也就是说我还是个孩子。对……就是这样,是个孩子。一定,一直,都是保持这个样子吧——我心里义无反顾的下了这样的赌注。

饮料和肉馅派送来了。大得过头的白色塑料盘子里盛放的肉馅派,可怕到好像从昨晚就被装在那里。虽然咖啡的知性和热气有点不足,可是苦味倒是很充分。认真说起来,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远望并排在柜台里的瓶子,这才发现在那附近的镜子里映照着我所认识的脸。我在这条街道上应该没有认识的人才对,因此我有点惊讶。

进入店里的是维修员笹仓。他立起灰色罩衫的衣领,头上的无边便帽压得很低,颈子像恐龙那样向前探,并往这里走过来。

“呦……”笹仓把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一笑,表情看起来很僵硬——也可以想成他是在眨眼睛,甚或是颜面神经麻痹了吧。不过,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引擎状况很棒喔!真是高超的技术。”我对他说:“我当时真想向你道谢,可是你不在。”

“我那时在睡觉。”笹仓回答:“没有了油槽,还有整流罩……可是……”

最后他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不是因为音乐太吵,而是他说话声太小了。

“安静的猫。”土岐野问道:“你,要坐这儿吗?”

“不,我朋友马上就来了,所以算了吧。”笹仓对土岐野说,表情依旧僵硬,“你那边,如何?”

“我们也在等人。”

“不是,我是说引擎的事”笹仓微眯起一只眼睛。

“啊——什么啊,是说引擎啊。”

“用中速度时是不是有点松弛啊。”

“好像吧。”土岐野不太确定。

“是太松还是太紧,哪一个?”

“因为今天天气不好,所以我不知道。再给我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吧。”

“嗯。”笹仓转而看着我,“你也在等人吗?”

“这个嘛……”

“真像安静的猫啊。”土岐野边笑边说。

笹仓往店的反方向离开。因为是L型的路,所以我看不见对面,本来有点在意他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可是过两秒我的兴趣就消失了,视线转而移到外面,想看看笹仓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应该是靠摩托车或是汽车吧?可是停车场没有这类的交通工具,而且,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

“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土岐野说。是对笹仓的评价吧。

音乐变成爵士乐了。

6

一辆大轿车开进停车场里。轿车光是引擎盖就跟客厅差不多宽敞,后方有类似垂直尾翼的装饰,不过是个帮不上忙的愚蠢设计。两个年轻女子下了车来,一个穿着黑色的短裙,一个则穿白色的连身长裙。土岐野往那边看过去,表情跟着改变,也因此,我意识到她们的存在跟我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有关。果然,那两个人一进店里就东瞧西看地找人,然后往土岐野这边走近。

“晚安,尚史。”穿黑色迷你裙的那位平伸双手打招呼,银色的戒指闪耀了好几次光芒。

而身穿白色连身长裙的女孩,像是打量我一般地站在原地。

“这位是新来的函南。”土岐野说。

“你好吗,函南?”黑裙女郎微笑道。

“要跟什么时候比呢?”我微笑扬起嘴角回答。

黑色迷你裙女郎叫作久须美,有一头长长的直发,还有张巧克力颜色的脸蛋,另一个白色连身裙女孩叫作富子,头发是短短的粉红色,胸口有着猫头鹰的刺青,声音嘶哑,一开始我甚至以为她感冒了呢。

她们开始畅饮啤酒,酒的牌子是我没有看过的小小绿色商标。大约听了三首曲子后,土岐野站起来打算离开店里。他制止我掏钱的动作,在收银台那边付了帐,然后开口问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肉馅派。”

“啊……”我点头,“这么说来,很久以前我曾吃过呢。”

土岐野大笑,在我后方的女孩们也在窃笑。他们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在很久以前真的吃过肉馅派,那滋味和今天的肉馅派非常相似,我只是想表达这个而已。虽然说每件事情都有个先后顺序,可是我实在不擅长按照顺序细心地说明。对我来说,像肉馅派这种东西,大概就像个惨败的拳击手溃散在那里,又或者是种无法无法改变的商品。我早就放弃和他们分享这样的想法,也放弃探寻各种过去的回忆。今晚没有做这种事情的心情。

我们坐上那辆庞大的轿车。为何要制造这种大车呢?我完全无法了解设计者的想法。久须美坐在驾驶座上,土岐野坐在副驾驶座,而富子则在我坐进后座后才坐进来。车子行驶到路上时,车身的前后方和车腹各摩擦了一下地面,摩擦声加上轮胎的鸣声,以及因为消音器的关系而产生美妙的爆炸声。之后车子渐渐地加快速度。程序这么多,可是现实却没有伴随其程序而产生应有的能力。或许是使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法才有七百马力的吧,我想,例如后方有螺旋桨在转动啦,或许是车腹下方有圆圆的锯子回转并把马路切断。引擎的声音听来好像是八气缸,不过,当久须美把手伸向车内音响转开开关的时候,轿车变得好像飞机冲进大气层那样,听不见任何声音。

马路非常笔直,路灯周围笼罩着朦胧不清的紫色,不知不觉间一盏一盏落在身后。在车腹震动的滚筒声响开始破坏扬声器。富子的香水味直扑到我这里,害得我头痛了起来。她的猫头鹰刺青一直盯着我看,像在诅咒着以前居住的森林的静谧。

车子离开马路往森林之中突进,最后隆隆作响开始爬上石板路。路的两侧立着的四角石柱之间有细小的铁栅栏,在车头灯的光芒之中,栅栏在对面缓缓开启,之后的路全被森林包围着。一路上没有人开口,我径自吸取从窗户飘进来的新鲜空气——当然,说新鲜或许是自欺欺人而已。终于,前方出现了使用投光照明(注11)的屋邸,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别墅。车子拐了个弯,大门入口就在眼前。我之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这种屋子一次,那是电影的最后一幕,而那栋房子因为火灾烧掉了。

“怎么样?”土岐野回过头来问我。

“什么怎么样?”我回问。

“这里你很久之前也来过吧?”土岐野说完后就笑了。这是在开玩笑吧。

“这个嘛……”我微微笑了一下。

下车后,身穿礼服的门侍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入大厅。有三个女人在挑高的二楼隔着栏杆看向这里,我在心里用机关枪扫射,把那三人瞬间收拾掉。大厅右手边的房间地板铺满地毯,一直延伸到深处。虽然里面因为黑暗而看不清楚,可是还是可以看见酒吧吧台的一部分,也听得见里面人声吵杂。

我拿出香烟点火。在车内我一根烟也没抽,但这种时候光是抽烟就可以阻止自己胡思乱想,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待会儿见。”土岐野悄悄地说。

“待会见?要干嘛?”

“如果平安无事的话我们一起回去吧,因为我们交情这么好嘛……”

“会出什么事吗?”我顺口问到。我想我的脸上此刻应该没有笑容。

“富子会跟你说的。”

“说什么?”

“你就听听看哪。”

“为什么?”

土岐野没有回答,搂着久须美走上楼去了。

“要喝什么吗?”富子站在我身边。

“没有酒精的饮料就可以。”我回答。

“是指果汁之类的吗?”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很惊讶,“你喜欢那种?”

“蔬菜以外的。”

“蔬菜?”富子露出白亮的牙齿笑了。她举起一只手作势要我等等,然后就走进黑暗深处。

在二楼的三个女人之一这时似乎对留在大厅的我说了什么,可是非常遗憾,我们彼此的语言不通,一定是因为她被我击落的关系吧。旁边的女人两只手肘依靠在栏杆上,用两只手掌托着脸颊;另一个女人下楼到一半就坐在阶梯上盘起双腿,或许是要让我看得见她新买的长统袜吧,可惜,我对长统袜的功用一点概念都没有。

“水素呢?”坐在阶梯上的女人问。

因为烟灰桶正好就在那边,我靠近楼梯弹了弹烟灰。然后看了阶梯上的女人一眼。

“水素是谁?”我问。女人笑而不答。

是指草薙水素吧?我不认识其他叫水素的人。想起今早第一次看见她的办公桌,摆设简直就像航空母舰内部一样正确无误。如此井然有序的办公桌是非常稀有的吧。

富子回来了,一只手里还拿着装有红色液体的玻璃杯。

“番茄汁?抱歉我对番茄很感冒。”

“不是,这是桔子汁。”

“桔子汁?”

虽然我很惊讶,可是小心翼翼地啜饮后,发现还真的是桔子汁的味道。坐在楼梯上的女人笑了。

“你怕番茄?”富子带着趣味歪着头。

“番茄是蔬菜。”我回答。

富子转过身去背对我,打算上楼。她对坐在阶梯上的女人说:“你挡到我了。”

她回过头来看我,于是我跟上她。退到阶梯墙边的女人对通过的我说:“请多指教……男孩。”

7

“你会来到这里,意味着仁朗死了。”富子坐在床上,这么说。

“这个嘛……”我说:“我完全不认识那个叫仁朗的男人。”

“仁朗来这儿的第一天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来这里多久?”我穿上衬衫,点燃久违的香烟,走向窗户边抬眼看着天空,那就是外头的景色中我最喜欢的部分。

“大约半年。”

被工字型的建筑物围绕的中庭也使用投光照明,地面看起来好像铺满了白沙,描绘出特异的圆形,还放置着现代造形的石灯笼。中庭的对面是竹林,我不知道那片竹林延伸到何处,可是应该不是自然形成的吧。

“要喝什么?”

“可以的话,咖啡就好了。”

“可以啊,这种程度的饮料当然有。”富子从床上站起来,走向衣柜。

“土岐野来这里已经多久了?”我问。

“大约一年左右吧。”富子看都没看我就回答我的问题。

“你在这里多久了呢?”

富子慢慢地回过头来,咬着嘴唇微笑。

“你?对我的事情感兴趣?真可笑……”

“会吗?”我带着认真的表情歪着头,“我以为这里就只有你和我。”

“对我来说……”富子微笑,然后面向我,“你就像个小孩子。”

我再次眺望窗外。天空非常晴朗,星星十分鲜明,简直就像是云的上头还有另一片天空。

“生气了?”富子嗫嗫地问。

我回头看她,她正用严肃的表情注视着我。

“为什么?”我反问。

“因为我说你像个小孩子……所以你生气了?”

“我是小孩子啊。”我说着微笑起来。

正因为是专业的飞行员,所以被这样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大人做不来的事业。也许她以为我会因为这种事情而生气吧,或者可能是死去的仁朗曾因此生气过?总之,我所理解的情况是,她认为我应该会生气,可是我却没有。

换个方式说,成为大人的同时等于舍弃了孩子气的自己;而如果大人轻视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一定是因为秉持这种机械式理论的关系。

可是所谓成为大人,也就是变老,不就是从人生的高峰上下来,靠近死亡的深渊?

怎么说呢……

人类真的害怕死亡吗?

我始终对此保持着疑惑。我看着我的双亲,身边的大人和老人,然后思考这个问题,人类真的害怕死亡吗?他们只是胆怯地活着吗?可是我怎么都看不出来呢?

普通的大人对我们这些不被期待却又活着的“孩子”是怎么想的呢?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待我们呢?虽说是工作,但他们将那些因战争而死去的“孩子”,摆放在他们人生的什么位置?而又试图阻止什么呢?

保持孩子的模样死去,和成为大人然后死去,这两者哪里不同呢?

总而言之,两者是无法比较的,无论是谁都不能比较这两种事物,一个人要同时体验这两种经验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我认为我可以体会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虽然说时间在我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不停流逝,可是经常思考应该还是比较好。时间逐渐逝去,这件事本身就是活着的证据。

我看看手边表,差不多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喂,你喜欢飞在天空上吗?”富子问。

“嗯,很喜欢。”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那是一抹松鼠般的笑容,是在讨好我吧。

因为如此,我也为了她,像小孩子一样扬起笑容。因为人们在这么做的时候,通常会希望他人回应。

在孩提时代曾经得到的东西。

不论是谁,大家都已经……

8

鲸鱼一般的轿车把我们送回原来的餐厅。这次是我和土岐野坐在后面,久须美还是坐驾驶座,身边则坐着富子。车窗只开了一半,但吹进来的风非常冷。我一想到等会儿还要再次搭乘土岐野的摩托车就感到心情沉重,但是当我这么想时,久须美突然开口说想要坐土岐野的摩托车。她代替我包下了这个暴露在空气中遭到冷却的角色,真是奇怪的女孩。

我们到达餐厅时,坐在入口处的老人已经不在了,是因为看到我们吗?只是正巧笹仓从大门走出来,他出来的时间点也太刚好了。

“哎呀呀……你们两个!”他看到我和土岐野,爽朗的和我们打招呼。才几个小时没见,他给人的印象就产生了急剧的落差,好像醉得很厉害的样子,“接下来,你们要去哪儿?”

“回去啊。”土岐野回答。他发动了摩托车的引擎,“喂,函南!”

“干嘛?”我往他那边走去。

“你的套头衫可以借她穿吗?”土岐野说:“反正你到基地前不需要吧?”

他是要我到基地前都借给她吗?我有些惊异,但仍脱下套头衫扔给久须美。

“ThankYou——”她微笑道,嘴巴里还叼着香烟。

我回到车子那边,问站在那里的笹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搭巴士。”笹仓边看手表边说:“你们呢?”

“你要开车吗?”我看着富子说。

“我不太会开喔。”富子吐吐舌头。

摩托车的引擎发出吧叽吧叽的声音,久须美坐上后座,才刚从背后抱住土岐野,摩托车就开始往马路飞奔。那急躁的加速度,简直就像刚从航空母舰起飞的战斗机一样。

“也就是说,由我来开这玩意儿咯?”我叹口气:“笹仓你也上车吧。”

“你没醉吧?”富子问。

坐进鲸鱼轿车里,我握紧那大而细的方向盘,总觉得很不可靠,心里不太想开这种四方形的交通工具。富子坐上副驾驶座,笹仓则坐后面的座位。我发动引擎。

“这引擎一个都没死呢。”笹仓自言自语:“算了,就算死了一个也会继续运转,这点倒满可靠的。”

“引擎不是只有一个吗?”富子回头问。

“我是说气缸。”笹仓回答得很勉强,好像在做一件麻烦事,“让我看一下火星塞吧。”

“火星塞是?”

车子慢慢开上马路,车头灯笔直地照射着黑暗道路的前端。

“仁朗这个人,是在我之前待在这基地的人吗?”我半转头地问笹仓。

“啊……”笹仓双手抱胸闭上眼睛,吐出一口长气,“你今天坐的,就是原本他的机体。”

“怎么称呼那个东西?”

“你说的那个东西是?”

“就是那架飞机。”

“没有,他没有特地取名字。”笹仓回答:“在这个基地里,没有人替飞机起名字,因为一共只有四架。”

“不知道何时会死,是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富子把身体转向后方,并把手肘靠在椅背上,“喂,可以告诉我仁朗的坟墓在哪儿吗?”

“我很感谢你们让我搭便车,非常感谢。”笹仓说:“不过,我无法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可是,他死了吧?”

“他只是不在这儿了。”

“是死掉了吧。”

这时土岐野的摩托车应该跑在很前面的地方吧,因为车头灯照射的范围内什么也看不到。马路上没有其他车辆,再加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看起来好像飞在天空中似的。是因为汽车的悬吊装置,所以给人增加了一点轻飘飘的感觉吧。

越过铁桥,下了防波提,我们沿着森林奔驰,基地就在眼前的几百公尺处。途中因为看见了土岐野的摩托车,所以我踩下刹车停在路旁。

“哎呀!久须美他们呢?”富子不安的四处张望。

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下车后过了一会儿,土岐野和久须美才从漆黑的森林里现身。虽然刚刚好像有听到争吵的声音,可是等我们一靠近,久须美久沉默了下来。

我把车钥匙递给久须美,她迅速地横越道路走回轿车旁,心情恶劣得好像背后被人塞了平底锅。

“晚安咯,函南。”富子挥舞着手,“啊,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我?”

“很好笑对吧?我这个人。”富子笑道。

“ByeBye。”我举起一只手。

“喂,叫什么啊?”

“优一。”

“抱歉,我笑了。”富子微笑,“再会了,优一。”

“嗯,再见……”

“一定要再见喔。”

我举起一只手摇了一下。

“辛苦啦!”土岐野跨上摩托车后说,然后把护目镜和帽子丢还给我,接着把自己的安全帽套在手腕上,就这样骑着摩托车跑掉了。

久须美和富子的车绕了一个U字型,回到马路上。红色的车尾灯一远去,我和笹仓就往基地迈开步伐。

“整流罩上开了两个洞喔。”笹仓说。

“今天?”

“嗯……”

“哪一边?”

“右侧上方,引擎没有受伤。”

是在那个时候受损的吧,我回想,是那个技巧高明的家伙。我一定是只顾着看弹道了。

“推进器呢?”我问。

“没事,很幸运呢。”

我们进入建筑工地,走向旁边通往中庭的小径,小径上铺满砂石,走在上面有喀嚓喀嚓的声音。仓库和焚化炉附近非常阴暗,二楼办公室还亮着灯,草薙水素大概还在工作吧。

“仁朗是什么时候死的?”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大约一个礼拜前。”笹仓回答。

我是在三天前被调派到这里的。

我的手在寻找口袋里的香烟,因为很意外地,有一种不太能够冷静下来的感觉。

“为什么会死呢?”我追问。可是接下来只剩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离开中庭后,眼前稍微明亮起来。笹仓最后还是没有回答,只抬头看了一下星空。

“那,晚安。”笹仓说。

“晚安。”我也说。

因为黑暗,我看不见他的表情。笹仓往飞机库的方向走去,他睡觉的地方大概在那边吧,昨晚他也在那里。

我一回到房间,发现大灯不亮,于是只开了桌上的小台灯。这是突然想起借给久须美的飞行套头衫还没还我,我叹了一口气。

土岐野已经倒在床上睡了,从我进来只翻了一次身。我脱掉衬衫后也钻进床里。我还是不习惯床上的味道。

接着,我想到整流罩被射穿的事。

开那两个洞的家伙一定死了吧。他的机身走火,而且直直地朝水里面插进去,当时除非是像游艇的水车那样溅起水花,才有可能得救。将那两人击坠的我,在调任到此的首日就提升了业绩,晚上前辈不但请客,还介绍了新的女人给我。

死亡,和继续活着,哪一个比较幸福呢?

嗯,哪一个呢……

富子胸口的猫头鹰浮现在眼前。

仁朗为什么死了呢?

会去想这种事,是无可奈何的。

一定是因为……

不过……

对了!飞机没受损!

就算有,至少也是在一星期内就能修复的状态,也就是说他没有坠机。所以,他不会是被人击落的。

那么,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死呢……

他,也把自己的飞行套头衫给了富子吧。或许就这样留着也不错。

床和车子一样,是四角形。

棺材也是四角形。

我不喜欢四角形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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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6.一种装于飞机机翼后缘的操纵板,可控制机身往左右倾斜。

7.一种可转动的片状装置,为航向控制器。多设置于飞机尾部,与水平面成垂直状,以轴固定,左右移动,可使机身改变航向。

8.机翼前后缘的翼面所伸出的小机翼,其作用在增大主机翼的升力或阻力。

9.为了躲避来自后方的一连串子弹,突然给予各舵面过激的输入而导致水平翻转飞行。

10.是一个具不规则外形之机构,常作为驱动件,以带动一个被动件,使后者可以产生往复滑动,广泛运用在自动化机械中。

11.夜晚用灯光照射在建筑物上使其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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