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阳伞在哭泣。
在哭泣的,又或是我的心吧。
在周一微弱的晨光中,白色阳伞放在桌上。没能送出去的礼物宛如一具死尸,凄凄惨惨戚戚。费尽心思找到的礼物,为什么遇上这种事呢?
周日,我和养母没有眼神交流。这还是来此之后第一次只有两人的生活。
几乎整个休息日我都把时间耗在了镇子上。祖父的藏书丢着没管,纸箱子也原样堆在偏宅的地上。
周一的早餐两人没有说话。骑自行车时,踏板变得很沉重。当然周一上学本身就沉重,但今天却是天壤之别。好想休息,但是待在家里更加痛苦。就这么骑车去到遥远的地方吧。
前天周六日暮时分,我带着京香帮我挑选的礼物回到家时,却不见祖母身影。
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时,玲一脸嫌弃地回答道:“她去养老院住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开玩笑吧,今天是她生日呀。”
“你奶奶已经上了年纪,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这事没听说过。”
“她走了就是走了。”
“养老院在哪,告诉我地址。”
“你想干嘛?”
孙子想问祖母现在住在哪里,还能想干什么。玲的态度很奇怪,“我给她买了生日礼物,想送给她。”
“那去吧。”她带着恶意地说道:“去鹿儿岛。”
“鹿儿……”
根本不对啊。突然说要搬去养老院就很奇怪了,而且去鹿儿岛更像是个谎言。我只能认为她是在信口开河。
“怎么,臭着一张脸,有意见?”
我是想发表意见的,但说出口的却是一些无济于事的言语。“我想把礼物送给她。就是这把白色阳伞。我想送给奶奶。”
“那你寄快递喽。”
“我想亲手送给她。”
“那你去九州岛就是了,飞过去。”口吻中带着侮蔑。
我一下火起来。
“为什么要去鹿儿岛?”
“因为这里没有养老院啊,而且你奶奶原来就是那里的人,从鹿儿岛千里迢迢嫁到这边。所谓年老思故土,叶落盼归根对吧。虽然我们不怎么能理解。”
说谎,很可能所有的话,都是说谎。
“太奇怪了。”我提出异议。
“有这么突然的吗?今天早上,不,就在刚才,还从来没说过这个话题半句。怎么说走就走,说住养老院就住养老院。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呢?”
“那么我来告诉你。凭什么每件事必须掰开来跟你说清楚?不跟你说清楚就不能做了?你是老几,说话算数吗,小子?”
“我不是想说这些——”
话咽了回去,谈不下去了,我明白对方根本没有认真议论的意思,无论我说什么她只会投给我带着轻蔑情感的言语吧。
玲转过身面向与我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也转向自己的房间。回房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握着的白色阳伞湿漉漉的,原来手心冒出了不少汗。
学校已遥遥在望。
我的心情一变,果然还是要赶紧上学。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我一面追过步行的学生,一面前进,终于在校门口追上了根津京香。她和一位高个子女生并肩走着,校服整洁,洋溢着清新之感,从侧脸看那高挺的鼻梁也煞是好看。追过她们时打招呼可能有损我的形象,但我更希望她能注意到我吧。
进入教室,班长找我说话。“早上好,我来介绍。”嗯?要介绍什么?
“星期五说好了的,这位是忧罗充君。”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继续说道:
“琢磨君你看,这位是希明——忧罗希明的儿子哟。充君,琢磨君你认识吧。”
“啊啊。”
忧罗充低声简短地答道。“请多关照。”
我说道,但对方没有反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脚边。
不怪我没有印象,虽然忧罗希明说他儿子和我同一个班,但父子两人长相截然不同。忧罗巡查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正中有个豁口的欧式下巴,但充的下巴尖长,额头很大。淡淡的眉毛和阴沉沉的目光总觉得哪里透露着点女气。一双招风大耳还有点尖,让人想到蝙蝠。一言以蔽之,这位长着一副“恶魔模特”般的面容,如果哪个画家想画恶魔,以他为模特准没错。
“我这边,可以了吗?”
充说着,一眼也没有看我,回到自己座位坐下。康子耸耸肩。
“怪人一个。”我呆呆地答道。“什么人都有嘛。”
“那种人,介绍都说得无趣,要介绍就要介绍一点有料的。对了说起来琢磨君,换个话题哦,我从村山舞那里听到的。听说你好像对神秘学研究部的部长根津京香有点意思?”
“什么呀。”
“依我看来,你们俩也挺合适的。”
“部长那么优秀的人。”
“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们制造点契机,比如两人相处的机会?自从上次运动会之后,我和她关系就挺好的。”
要说和京香第一次约会,周六已经有过了,不过先不慌说这些。
“不用了。为什么说这些?”
“是我多管闲事喽,我就是那种忙着介绍对象的大妈类型。”
“别看我这样,如果要争取约会,,我也觉得靠自己更好。”她哼了一声,回到座位。
这时邻座的不二男探过头来。
“康子是个爱撮合的红娘。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玩的,但她总能很快地给人牵线搭桥。我都被她介绍过女朋友。”
“哎?之后成了吗?”
“我拒绝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可惜了。”
“而且我吧,更喜欢男生。”
“这么说你是同——”
“不是哦,但我确实讨厌女生。她们不丑吗?”
女生丑?所以喜欢男的?我们才丑好吧。可能人类才丑陋。现如今人类的美好一面越来越难看到,这不是个好的倾向。
我望向忧罗充,见他正弓着背在看漫画。妥妥一个藏身教室一隅的少年,也不是班上站在前台的那一类人。
但我猜错了。
这天午休时,忧罗充将重登舞台。班主任在早会上的话埋下了伏笔。鸟新说道:
“校文化节快开始了。每个班都要出活动出成果,由于本周大班会另有安排,所以请各位在午休时进行讨论。会议由文艺委员士岐君和忧罗君主持,讨论完了两位把大家的意见汇总一下好吧。”
不二男没有说话,想不到充大声回复“好的!”。
午休时的讨论如期展开。和料想的一样,完全进行不下去。除去阿甘,其余学生围坐一起,看似浩浩荡荡,实则乌合之众。主要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电视节目。充主持会议,不二男做会议记录。黑板上写着“文化节活动策划”几个大字。除此之外,所有,因为没有想法,所以连板书也写不出来。同学之间的讨论。不就是这种东西吗,无论在中野还是在这里都一样。
但充做得很好。
他操起比同学们聊天声更大的声音反复问道:“文化节的策划怎么办?都没有主意吗?”
他意外地积极。就算是我,可能连带康子都做不到他的程度吧,果然人不可貌相,看来他并不是个单纯的性格阴暗的少年。
但是回应他这个主持人呼吁的人却没有一个。
村山舞不知怎地坐到了我的邻座不二男的座位上,三番五次找我说话。我一开始应和她两句,突然想起什么来,便问她道:
“间秀和尚,你知道吗?”
“知道哦,那个色情和尚嘛~”
“色情?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长得像个狸猫的中年人哦,平时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
“那我见过,还知道他其他什么事儿吗?”
“总之嘛,就是个变态。他呀,是安宁寺住持的独苗,但都结了两次婚喽。为什么那么恶心一男的还能结好几次婚啊~”
“那么现在他还有老婆吗?”
“好像有个肥猪似的老婆哦~”
看来养母和间秀之间,好像还是小三和偷腥的关系。我一面追着舞动个不停的眼珠,一面问道:
“那他之前的老婆为什么要和他离婚呢?”村山舞她稍稍低下声音说道:
“那个和尚,好像做了什么变态至极的事情,在床上~”
“变态至极……是什么事啊?”
“笨蛋啊,在这里怎么能说出来。好像现任老婆也被他做过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得了的事又是什么?”
“就是啊,不、得、了的事哦。特别是他前妻,听说差点被他杀了~”
“从谁那里听说的?”
“他前妻本人,逮住谁都能说上半天。间秀就是个大变态。恶名一下就传开了。人嘴是封不住的~”
那么玲和间秀之间也玩这种变态的成人游戏吗?虽然不难想象养母的狂浪姿态,但我心里终究不快。
这边文化节的讨论还一无所获,
那边上课铃声已经响了。最后,不二男将一叠草稿纸发下去,充用明亮的声音吩咐道:“如果各位想到什么好的策划点子,就在草稿上写下来,交给我或者土岐君。”
他自始至终尽到了一名主持的本分,这时我只祈祷有人能够提供策划创意。
充完成了使命,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重新打开漫画。老师还没有来。
教室后门突然打开,一个学生走了进来,一闻那满身烟味就知道是阿甘。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前,往我这边斜睨了一眼,他真的喜欢斜眼盯人。我顿时有了种讨厌的预感,而且这个讨厌的预感还真应验了。
第六堂课结束时,阿甘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赏个脸吧。”
咯噔一下心里一沉,这不只是害怕对方。而是我今天——正确来说是从前天晚上开始——我的情绪不好所致,好像被人一微就上头。别人把你当傻瓜,只有傻瓜才会当真。本就该绕开他们那帮人的,可是——
我又被他们领到那间空教室。
这次在教室里的只有两人,一个是Glenn,金发像针扎满头,怎么看那张脸都像螳螂。还有一个初三的是个软塌塌的高大男生,两眼间距异常地宽,嘴却很小,鼓着腮帮子,活像一只半人鱼,加上阿甘,敌人一共有三个。不过这次课桌摆放得很普通,不像上次那么魔幻,想来是没那么多人手布景吧。到底还是初中生,做事不彻底,做戏没全套。
Glenn依然那副口吻。“唷~魔入!”
好像是近墨者黑,我也啐了一句。
“唷~废物!一件事情从早到晚翻过来倒过去讲有意思?有本事说点新鲜的。”
“呵——口气不小啊初一的。最近蹦跶得挺欢啊。”
“我怎么了?”
“举世瞩目了,都敢放火了。”
“什么?”
“星期五晚上,你去看剥魔了吧,我就在现场看着你小子呢。之后我们都回去了,有人放了一把火,把剥魔小屋给点了。”
“我知道啊。”
“那当然了,因为根本就是你小子放的火嘛,你这个魔入!”他和养母说的一样,让我加倍愤怒。
“Glenn,给老子记清楚,老子叫如月琢磨。”
“至少先喊声Glenn学长吧,你个魔入。”
“对了Glenn,真不巧那把火不是我放的。”
“呸,说是你小子放的就是你小子放的。我都听说了,救火车是你小子喊来的。”
“你怎么听说的?”
“那点事可不就立刻传开了嘛。消防员不就是附近的小哥嘛。”
“这地方真可怕,人和人之间一点隐私都没有。”
“这不就是乡下嘛。说回你小子,剥魔结束后,救火车来之前,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当时在救助受伤的田城佑子,但现在还是不说比较好。“看星星啊。”
“放火啦!是你把小屋点着的。”
“你傻吗!如果我放火,我就不会叫救火车来啊。”
“后怕了嘛,这事常有。你小子犯罪一时爽,过后开始怂了,坐立不安了,于是自己打电话给消防站。真没种,有胆做没胆认的怂包多得是啊。”
“强词夺理。”
“我这儿还是很厉害的。”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脑袋。
“那座小屋被烧之前从没有过。那么神圣的场所被烧光,就是因为你小子来这里,就在你小子见识剥魔的那天。如果不是你小子放的火,又有谁呢?”
“我没有放火的理由。”
“理由吗?有~因为你是魔入,那当然命中注定要经受剥魔,自然对那间小屋恨之入骨。”
“那小屋又碍我什么事了?”
“当然碍事。呆呆的小琢磨以为把小屋毁了剥魔就做不成了,所以才点的火。还不明白嘛,纵火犯就是你小子。哦对了,之后你小子是不是还想把你老娘大门玲给杀了呀?”
“如果大门玲还活着,总还能再举行剥魔仪式。先烧小屋后灭巫女,你可以啊。”
“无聊,你的前提错得一塌糊涂。我根本没被附身。”
“附身了。”
“被什么?”
“恶魔。”
“恶魔?”
“对。”
Glenn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爷爷大门大造就被恶魔附身了,所以他孙子也被恶魔附身不奇怪吧。”
“奇怪啊,你说大造被恶魔附身本身就很怪啊。”
“那家伙被恶魔附身是没跑的。因为他啊……”Glenn的脸剧烈地扭曲起来。
“他,杀了三个人!”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这种事我头一次听到。我看向Glenn的眼睛,回望的只有支离破碎的视线。他的态度是认真的,没有半点戏弄的样子。但我还是开口道:
“我祖父,杀了三个人?”
“对,那家伙残杀了三个人,一个是我的妈妈,另外两个是我的妹妹!”
这次轮到我语塞了。
不敢相信。但万一Glenn说的是真事,那他之所以针对我就是为他母亲和妹妹复仇。
我没有避开他的视线,说道:
“我没听说过祖父杀过人。倘若你家确实有人死于非命,可有证据指证是大门大造干的?”
“证据?那种手法除了魔物谁能做出来!我妈妈和妹妹是被看不见的恶魔一瞬间削掉了脑袋。”
Glenn咬牙切齿,以更加憎恶的视线盯着我。“刚才的神气劲呢,初一的。那种杀人手法是人类能做得出来的?我妈妈的头和身子被整齐地割了开来。当时真是惨不忍睹,连我都快要吐了。这绝不是人类的手法,是恶魔所为。所以能做到这种事情的只有和恶魔签下契约的大门大造。就是他让恶魔杀了我妈的。”
“胡说!”
“我是被害者的儿子,也是被害者的哥哥,有必要说谎?”我一定傻眼了。祖父召唤出恶魔杀了三个女人……Glenn对此深信不疑。但这样听起来没凭没据的话,却能感受到一些真实,至少说明Glenn的憎恶是真实的。
“Glenn……所以你才——”
“对,所以我才要复仇。不凑巧大门大造那老小子一命呜呼了。所以他欠的债就要你这个当孙子的来还了。”
“但是——”
“高谈阔论多说无益,给我动手!”
他一声令下,同时阿甘和那个半鱼人向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