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访客,改变了两人与世界的命运。
***
门铃响起时,晚饭已经吃完很久了。
半躺在沙发上的秋庭撑起上半身,讶异地往门口看去,真奈也半站起来,隔着沙发望向同一个地方。
时候已经不早了,况且自从真奈入住之后,这个门铃只有在他们之中的任一人外出返家时才会响。推销或募款之类的活动早就没有了,宅配等邮递系统也大幅缩小了配送范围,现在更是连跨区寄件都不收。这一区应该不会有人要寄东西给秋庭,也没有人会寄东西给真奈。
两人都在家里时一声也没响过的门铃,接着又响了二声,像是催人开门。
我去开,你别乱动。
秋庭说着,随即起身往玄关走去。真奈依然坐回沙发,只是反过身趴在椅背上,伸长了脖子观望。
盐害之后的混乱期中,有一阵子常发生街头帮派之流的混混横行,最近虽然少了,治安总不比往常。
哪位?
秋庭问道,门外却没有回答,只多了一声门铃。
于是他换了个位置站,只拨开门锁,不取下门链,然后开了一道细缝。
门才开,立刻有只鞋尖塞了进来。
秋庭倏地把手伸进后裤袋,却见一张脸在门缝外晃呀晃。
秋--庭。
认出来者,秋庭立刻停下了动作。
门外的那张脸虽略显苍白,却有着端正的五官,就像个精致的日本人偶,而且笑容满脸。
我啦我啦。别朝我扔东西哦。
......居然是你。
秋庭口袋内的武器当然不是拿来扔的。见他空手抽出后裤袋,门外的男子又邪邪笑道:
你出手还是一样快,好可怕好可怕。
谁叫你干这种无聊事!我差点就开枪了!
秋庭嫌恶地大骂,男子却一点儿也不以为意。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是心情不好,不都把我关在门外吗?啊,带女人回来时也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总不能叫我乖乖吃闭门羹吧?喂,你是给不给我进屋啊?
秋庭想起这位旧识的性格,虽是一副散漫样,却有十足的自我主张,从来没有一次是乖乖听从逐客令的,再加上他说是特地找到这儿来,也不好就这么叫他滚回去。
叹口气,秋庭算是认了说道:
......脚拿开,我开门链。
真奈,没事了,是来找我的。
听见玄关传来的声音,真奈这才放心的站起身。总不能坐着接待客人。
秋庭和客人的谈话声渐渐接近客厅。从秋庭的粗鲁语气听来,来者应该是个熟人。
跟着秋庭走进客厅的,是一个模样斯文清秀的男人,看上去与秋庭年纪相仿。那人的长相出奇地好看,脸色却不太健康,好像很久没出去晒太阳似的。
--是男的啊......
真奈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这么做时又惊慌起来,赶紧向来客鞠躬问候:
啊,呃,您好......
见真奈在场,那人似乎吃了一惊,但马上就向她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入江慎吾,是秋庭的老朋友了。多指教啊。
听见老朋友一词被强调,秋庭大皱眉头,迳自走到沙发旁坐下。
我叫小笠原真奈。请多指教。
也不知有什么可教的,真奈总归是做了自我介绍,也伸手与那人相握。
手放开后,入江斜眼望向秋庭,狡黠的笑了笑。
秋庭,你对女人的口味变了不少唷。跟以前完全相反嘛。
秋庭还没投以怒目,真奈已经忙着摇手。
不、这个,不是的。我不是......
啊,不是吗?
我只是没地方去,托秋庭先生收容而已。
这时,秋庭打断他们的谈话。
入江,你少跟小鬼扯东扯西,坐下!
好好好--受不了,这人很爱生气哦?从以前就是这样。跟你一起住很累人哦?
入江的滑稽口吻引得真奈吃吃笑。秋庭的确是爱生气,虽然有时是装出来的。
我去泡茶。
真奈说着便往厨房去,却听见秋庭在身后凶巴巴的叫道:
喝剩的倒给他就行了,这种家伙!
入江溜进沙发区,在秋庭右手边的沙发坐下,还大摇大摆地坐得很深。
秋庭,那女孩是怎么了?
入江显然是很感兴趣,秋庭却是爱理不理。
只是路上遇到,她说无家可归,我就暂时收留她而已。
是哦?
听出入江的调侃,秋庭没再应他。
入江朝厨房瞄去。门帘下只看得到她的脚,但看得出她正俐落的忙着。
好像很熟这里了。已经住满久了吧?
三、四个月吧。
年纪那么小就无家可归,不太妙吧?应该是高中生年纪,她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相处了三个多月还不知道?
我是非得要告诉你吗?
秋庭厉色朝入江瞪去。
你来要是只想问这种无聊事,我就把你轰出去。
听这口气,入江知道秋庭是认真的,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不知情,于是举手做出投降姿势。
既知秋庭向来是说到做到,他可不想故意惹恼他,何况那也不是他这趟来访的目的。
没有多久,真奈回到客厅来,手上端了一只盛着两个茶杯的托盘。入江眼尖,立刻问道:
咦,两个杯子?你自己呢?
真奈还没回答,秋庭就先开口了。
别理他。我们在这里喝。
这样好吗?
真奈说着,还是依言将茶杯放在两人面前,然后走回厨房去。秋庭啜了一口茶就皱眉--叫她拿着旧茶回冲,结果她重新泡了一壶。却见入江嘻嘻一笑。
人家欢迎我来耶。真是乖孩子。
我话说在前头,我可完全不欢迎你。
结果屋主的心眼这么小。
就在他们尖酸刻薄的你一言我一语之间,真奈拿着塑胶杯走了回来,在距离厨房最近的位子坐下。
对了秋庭,你最近过得怎样?
入江闲话起家常来,秋庭篷篷肩。
还能怎么样......在这种时局下,谁能指望日子像以前那样好过。不过,哎,基本上还有配给,不够的部份也可以靠打零工补贴一下。
你有工作?
有一技之长,起码还能混口饭吃。盐害弄得交通不便之后,能源方面的维修和管理就更缺人手了,所以现在找那方面的工作还满有赚头的。要是再勤快点,配给或是什么警卫之类的职缺也不是没有。
哦--你的财源挺多的嘛。
听得此话,秋庭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入江的语调有一丝揶揄,她像拐了个弯在说你学多不精似的。
我说,你混饭吃的这些家伙,要不要用来干大事?
这个人开始用这种语气说话时,脑子里十之八九不会是什么正经事。秋庭想起过去过去的经验,随即警戒的眯起眼睛。
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要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噢,我可以直说?好吧,我就直说。
说着,入江一口气喝干了茶,然后重重放下茶杯。
搞个大规模的恐怖行动吧?
呃,呃......
真奈紧张的来回看着入江和秋庭,却见两人都面不改色,好像什么怪名词也没听见似的。
啊哈哈......真是的,我大概听错了......
真奈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却见入江笑开了道:
你没听错。我是在邀请他来搞大规模的恐怖行动啊。
入江笑得那样和蔼,越令真奈摸不着头绪。这时,秋庭没好气的开口了:
你去勾搭哪个左派团体不干我的事,不过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日本还有可以接受示威的政权。首都毁灭后,成立的临时政府已经整合了剩下的地区行政体系,公共民生事业不都尽力维持了吗?
我对政治完全没兴趣啦,而且在这种时局谈什么左派右派也没有意义,你晓得我根本就不爱搞那种麻烦事。啧,我说的恐怖行动是指广义的破坏活动,你大概抓个意思就好。怎样?不排斥了吧?
你是把我当成了危险思想犯还是社会边缘人啊......
那我换个说法嘛。
入江击掌说道,然后演戏似的展开双臂。
想不想拯救世界?
搞恐怖和搞激进环保团体可是两回事,而且你居然大大方方的把恐怖行动和拯救世界划上等号,我看你脑袋完蛋了。
秋庭仍是一贯冷漠,入江也依旧泰然自若。
观望着他们的隔空喊话,真奈在沙发上越缩越小。
有点恐怖。
他们虽然没有大吼大叫空气中却弥漫着争吵的气息。
秋庭,难道你打算死于盐害?
又不是我打算怎样就能怎样。人类要是就此灭亡,也只是气数将尽罢了。
啊唷气数咧,这么有学问的词儿都跑出来了。
苦笑的入江突然换了一副脸色,是进屋以来头一回的严肃。
你一点也不想挣扎?
--至少是没有挣扎的机会。我不确定有没有神明,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这是天理,违抗它也不会有好事。
也许不是天理呢?
你要挣扎就去挣扎啊。
好无情哦。你起码听听我的想法嘛......嘿。
入江若无其事地把手伸入怀内,再掏出来,秋庭立即面色大变的站起来。
真奈察觉时,眼前已经多了一个黑亮亮的枪口,握着枪把的人是入江,弹筒的转轮上方则有秋庭的手按握着。从发白的指尖看来,秋庭使的手劲极大。
入江,你他妈......玩笑不要开过头。
你忘了我的个性就是这样吗?我做什么事都不择手段的。把这么可爱的弱点摆在身旁,是你大意。
你哪里捡来这玩意儿?可别跟我说是黑枪。
本人自有办法。时局这么乱,要弄一张配枪许可证也不是没法可想。
真奈愣住了不敢动,只能看着面前的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她知道,秋庭按住的弹筒只要一转动,子弹就击发了。
他真的想开枪?
真奈悄悄打量入江的神色,只见他忙着和秋庭耍嘴皮子,并没有把注意力放真奈身上,甚至像是毫不在意她似的。
又或者是--他认定真奈会乖乖被枪吓着,不敢乱动?
真奈灵巧地向旁边挪动身子,避开枪口,一边伸手去搔入江的胁下。
唔咿呀?
预期外的这一波软攻势令得入江弓起身子,握枪的手就松了,秋庭立刻一把扮下,反过来用它指着入江。
啊--吓我一大跳。
枪口下的入江像是惊魂未定,转头向真奈望去,又深吸一口气。
你还真敢啊?万一我开枪了怎么办。
反正我已经避开了枪口,而且秋庭先生应该会有办法......
这种事很难说,搞不好手滑也会打中你,下次不可以哦。
真奈老实地点点头,秋庭却火大了。几秒钟前还用枪指着人,这会儿被枪指着又像没事人似的风凉话,气得秋庭额角都冒出青筋。
入江!你到底搞什么鬼!
嗯,这个嘛--
入江对着枪口笑,好像一点儿也不怕。
反正你晓得弱点被我发现了就好。我知道你没有完全相信我,就像你不敢确定我绝不会拿你的弱点来开刀一样。
秋庭听着这话,简直恨得牙痒,因为入江的一字一句都戳中要害。
入江的言外之意是,当你被一个不信任的人抓到弱点时,你就只能接受对方的要求了。
你愿意听我讲了吧?
秋庭把手枪插在自己的腰带后面,他没有好心到愿意把枪还给他。
只有听而已。快点讲。
秋庭说着,重重坐回沙发上,却见入江又露出那副不怀好意的笑脸说道:
抱歉,不能在这儿讲。
什么?
我不想在这儿待太久。我有开车来,我们换个地方聊吧。不好意思,要请你们两个一起来。能不能准备在外头过夜?大概二、三天份的换洗衣物。
***
入江突然一个劲儿催促两人整装,赶他们坐上他开来的吉普车。
美其名是吉普车,却不是镶有厂牌或车型字样的时髦吉普,而是挂着草绿色帆布的那种军用车。车子的外型粗犷,但看得出是有细心保养的,在普通人连燃料都很难弄到的这时,周遭的街景令它显得分外突兀。
秋庭应该习惯了,真奈恐怕要忍耐一下啰?坐起来大概跟路边废车没两样。
一面说着,入江发动了引擎。秋庭坐在前座,真奈和行李则在后座。
秋庭臭着一张脸问道:
市谷,目黑,哪一边?
爱说笑。要是那么近,我何必换地方?
习志野吗?
嗯--习志野,也不错就是了,可惜离海太近,不妥不妥。
说时,仕江在大路口左转。车子大致往西行。
府中......不,立川?
真会猜,知道我脸皮再厚也不敢染指府中。
听着秋庭讲出来的那些地名,真奈隐约猜得出几分。说起市谷,人人都会想到防卫省,习志野则是众所周知的自卫队屯驻地。
要掌握一个没有司令部或指挥部的营区,凭我还办得到。你想想,在指挥系统瓦解的状态下,我一进陆上自卫队参谋部就可以翻两翻升中校兼幕僚长了,只要我敢吹,这牛皮可以大到我爱怎么空降就怎么空降,反正高层死光光,人事派令要跟谁去确认?看吧!要搞得更复杂一点也行,弹个手指就搞定。
入江自顾贼笑,秋庭可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
所以你弹个手指搞到了什么阶级?
托您的福,我现在是立川营部司令大人。
警视厅的小虾米居然大摇大摆......我看你别搞科学研究了,诈欺比较适合你。
这是恭维你救命恩人的方式吗?
我可不记得几时欠过你那么大的人情!
听着秋庭大吼,入江回以一个奸笑。
除非你想快点遭到盐害,不然我倒觉得你是该感谢我唷。
......什么意思。
目前应该还没有人了解盐害的作用机制,入江的口气却像是--他有办法防患于未然--
到了营区再说吧。我怕我讲得太投入,开车就疏忽了。
姑且不论专心与否,入江的驾驶技术还没有高明到足以令秋庭信任。
秋庭只好闭嘴,闷不吭声地任吉普车载着他们一路往西。
***
抵达陆上自卫队立川营区是,已近午夜。
欢迎光临立川营区。都是预制构件的组合建筑,不是很整齐,别见笑啊。
入江说道,继续开进营区。吉普车行驶在笔直的柏油路上,两旁果然都是组合屋,看起来像是赶工搭建的。
走到路底,右转,来到一处看似行政中心的建筑物前。入江在大门外把车停下,拉起手煞车,率先走下去,对着从四面赶来的自卫官之一喊道:
不好意思,帮我停进车库去。我跟访客开作战会议。
我可没说要帮你哦!什么作战会议!
秋庭边骂边下车,聚集在周围的迷彩服人群随即传出数声惊呼:
--秋庭中尉!
百里基地的那一个?真是他?听说是失踪......
骚动与窃窃私语顿时包围了他们。秋庭尴尬地缩了缩脖子。
真奈在车窗内看着这一幕,一边拉过他们的行李。中尉这个称谓她很少听到,她认为应该是自卫队的军阶。
这么说,秋庭先生也是--?
站在车外的秋庭仍是铁青着一张脸;她觉得他不像--不过,真奈亲眼目睹过的自卫官就只有智也事件的那一次,恐怕是以偏概全的成见居多。一面这么想着,真奈一边下车,便听得四周爆出一片哗然。
哇,是女生!司令,这女生是怎么回事?陆军妇女团来的吗?拜托,你看她一点也不壮。你想从军吗?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众人连番发问,真奈只来得及回应那些针对自己的问题。
我......我叫小笠原真奈。十八岁。呃--我帮你拿行李!不用,我自己来......
眼看真奈的行李争夺战即将上演,入江懒懒的喊了一声:
先提醒你们,这女孩是秋庭的怒点,玩笑别开过头。
自卫官们忽然静了下来,有人心虚地缩头退开。这些军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好像比真奈大不了几岁,而且--近乎天真无邪,和智也所形容的自卫官大异其趣。真奈心想,同一种职业也有各种人,以后还是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秋庭一把拎起真奈手上的东西,向入江问道:
现在去哪?
来司令室吧。这边请。
两人迈步走开,人群便自动让出一条路。真奈跟着走并一路向众人欠身致意。
领头走在空荡荡的大楼内,入江转头对秋庭道:
啊呀--话说回来,秋庭的面子果然大,士气大振哪。
立川不是以陆自为主吗?来一个空自会有什么差。
空自在这边也有驻营啊,这里连补给和乐队都有。哎,航空战竞会三连霸的高手,在哪个基地或营区应该都满有名的。
面对这番吹嘘,秋庭反而显得不自在,于是换了话题。
外面盖了那么多组合屋,那是啥?
哦,那些主要是宿舍之类的。练马部队的盐害太严重,人员锐减,就跟装备一并整合到我们这里来了,况且立川有起降跑道,比练马更方便。也因为如此,立川的兵员反而比盐害前还多,在全国据点中也算是少见。
入江走进挂着司令部门牌的办公室。室内虽有沙发茶几等接待区,周围却摆满了电脑和周边机器,简直跟电脑机房没两样。
每个部队只剩下一些菜鸟小毛头了,我们这里也是。合并前的练马部队更不例外。
入江边说边在皮沙发坐下,秋庭和真奈便也跟着坐下。
盐害的灾害动员时,直接出动的通常以陆自居多,对吧?他们跟结晶接触多,摸到盐的次数多,所以盐化似乎也比一般人早。我想这跟本身的抵抗力多少有点关系,所以发病都是从体力已过高峰期的年长者先开始......
又来了,入江又说得好像他明白盐害的真相似的--
不过你们也真厉害,虽说是不知情,却能在那种地方住那么久。白天人口越密集的地区也会有越多的盐,况且还随时都看得见东京湾的结晶。
习志野离海太近,不妥不妥。秋庭回想起入江在车上讲过的话。
我怕死,所以就算是视线不佳的夜晚,我也不敢靠近山手线内侧那一带。现在住在海边的人口密集区,根本和慢性自杀没两样。
你的海边会不会太广大了点?我还是头一次听人把山手线都算做海边。
我说秋庭--别挑语病嘛。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是--
肉眼看得见东京湾结晶的范围,以及因盐害而大量残留盐分的地区。
研究机构中途关闭,所以我们也没有收集到够完整的临床资料,不过,目前可以单靠我的心证来进行。没办法,谁教我是天才呢。
......你这调调跟以前一模一样。你不知道巴比伦的通天塔就是被神怒给打烂的吗?
哎呀,我倒觉得现在这情况比较像是所多玛跟娥摩拉呢--啊,我说的可不是特摄怪兽的名字唷。
后面那一句是看着真奈说的。被他讲中,真奈的脸一红。
那是旧约圣经故事,知道吧?这两个城市堕落罪恶,上帝派使者去毁灭它们,有个叫做罗得的男人是唯一善待那仗者的人,所以使者就叫罗得赶快带着家人逃命,因为他们居住的城市即将灭亡。
入江的声音转为低吟,像是在背诵那段文章:
逃命罢。
不可回头看。
也不可在低地站住......
罗得逃到琐珥之城时,日头已经出来了。
耶和华将硫磺和火从天上降与所多玛和娥摩拉,把那些城和平原连同城里所有的居民,以及地上生长的一切都毁灭了。
罗得的妻子回头一看,就变成一根盐柱。
无神论者,你改信神啦?
秋庭揶揄道。入江耸耸肩:
哪可能。我只是认同圣经的文学价值,把它当成以符号记载的珍贵史料罢了。你不觉得创世纪的这一段很符合现在吗?多看一眼就成了盐柱。
入江对着秋庭咧嘴一笑,笑意里却流露出一丝少见的寂寥。
古文里记载天降硫磺与火,现代则是天降盐结晶和陨石群。共通点就是看见它的人都化成了盐柱。
室内沉默了一会儿。入江没出声,像是在等待回应,秋庭却没有答腔,真奈当然也没开口。耳边只听得弱空调的低频振动。
打破沉默的是秋庭。
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荒唐吗?只差不是疯言疯语了。
警视厅那些死脑筋的大人物也是这么说,但你别跟他们一样令我失望嘛,秋庭。
你当我蠢到会被这种理论煽动?结晶和盐害之间的因果关系又还没被证实,而且未知的病毒、病原体、电磁波的可能性都已经排除了。
可是,有个年轻的天才科学家提出不同的因果关系,只是被周遭的所有人打压又践踏罢了。
入江的脸上出现似笑非笑,又有点儿尴尬的表情。
单就现实来看,结晶落下的时刻和盐害的第一波灾害发生时间完全重合,一分也不差,谁要硬说这两者之间无关,我觉得他的脑袋才有问题吧。事实上,结晶来自太空,也把人类前所未知的传染途径带来了啊。
--看见它就会被传染?
秋庭问得平静,入江却兴奋起来,声音也提高了。
没错!假设看见它的人本身就会成为感染源,这一切就有办法解释了。你看,盐害在结晶的可视范围和不可视范围的传播速度差这么多,也可以套用这假设。否则检体上什么东西也没找到,蛋白质就这样变成了盐,岂不是更不合理?
这种说法也不是不通,只是根据呢?你是怎么想到这种假设的?我知道你的思考模式与其说是正常人不如说是特技演员,但这么异想天开......就像平飞到一半突然来个花式动作,我大概会先怀疑你的神智不清。
面对秋庭的反问,入江好像挺高兴的。
我就知道你会先问这个。庸俗的人只会捂住耳朵说不可能有这种蠢事。这个假设的出发点就是,盐害首日的遇害者中,没有一个人是视觉障碍者。在公务机关失调前,官方发出的盐害死亡证明总共是三百万张--之后就没有资料了,所以我只能大致的找间接证据,不过在这数百万人之中,有视觉障碍的中数是零。这么绝对的机率,很难忽略吧?既然病毒说和电波说都讲不通,这一点已经足够成为假设了。
入江的脚跟不住地在地板上踢踏,仿佛处在异常的兴奋状态下。
那东西应该可以称作暗示性形质传播物质吧。它们--那些结晶们循着自我保存的本能,开始在地球上增殖,要是放任下去,不到五年就换它们来当地球的主人了。
等一下......
秋庭打断入江的话。
你说那是生物?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一九三八年发现草履虫时还不是一样?几十年前的人也认为那是在不可能的场所发现未知的生物,现在换成从太空来的,如此而已。
还而已咧。你的少根筋真教人羡慕。
入江对索庭的反讽不为所动,一迳说道:
反过来说,谁能证明那不是生物呢?我也没找到任何证据。所有的比对都只有一种结论,那就是他们是活着的。这是个全球规模的超大流星群,质量那么大、数量那么多,可是别说KECK、GEMINI等主要天文观测站没有一处观测到了,就连北美空防司令部也是在它进入大气层之后才探测出来;不仅如此,它们一齐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坠落全世界,从结晶辨识所需光量最充足的区域先开始,再加上坠落地点都是某种程度以上的人口轭集区,没有一处例外。感觉不到人为因素?骗人。
真奈惊讶地朝秋庭瞄去,入江这厢则是话闸子一开就阖不上了。秋庭靠在沙发椅背上,倒像是好整以暇。
所以,那么大的陨石就落在人口密集区的旁边,它的撞击却几乎没有造成灾害。就拿东京湾来说,陨石撞地球发生的海啸或地震早该毁掉整个首都了,可是我们完全没有这样的纪录,连轻度的也没有。我调阅过详细数据,一看就知道那玩意儿的坠落角度和速度都是经过控制的,甚至在着陆之前还可用逆喷射来减速啊!东京湾这个就不用说了,我觉得它根本就是瞄准填海工地降落的。
盐害发生初期,电视上曾经广播过这一条消息。
结晶坠落时,击中了正在兴建中的填海工程地基。
如果老直接落在海里--以东京湾的地形,那样的体积必令海平面急遽上升,巨浪将吞没整个都会区,两次灾害的牺牲者肯定难以计数。
只能想做对方也不希望水害减少了陆地生物。他们也需要能够复制形质的对像。
这些话听来竟有几分恶梦的味道,两人都有些茫茫然,唯独入江越说越起劲。
还有还有,北美空防司令部在它进入大气层时有射飞弹去野,可是听说没效。
是没效,还是没有命中?
秋庭反问的语调带着厌倦。
后者吧。可能是那些东西在太空中长出了耐热的保护膜之类,喏,河马在陆地上也会分泌碱性液体来保护体表,你就当做是相同的原理吧。那一层膜在通过大气层的过程中被磨掉不少,但没有完全剥落,它的成分和隐形战机用的磁波吸收剂非常像,含有亚铁类盐的氧化铁。它应该是勉强穿过大气层的,不过......
说到这里,入江停了下来,见秋庭也默默点头。就秋庭所知,这世上还没有哪个飞弹系统有办法击坠一架具有隐形功能的大型高速飞行物体。
结晶陨石一坠落,盐害随即发生,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必然最先遭到质疑,如今应该也有相关的研究正在进行才是。这么一来,各国不得不禁止人们破坏结晶,免得失去了研究的线索。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一连串的现像都让我们感觉到人为操作的因素。是不是出于自我延续的本能还不一定,重点是对方拥有高度的判断能力。他们显然有能力选择有利条件,只是我不确定那算不算是一种自主意识就是了。话说回来,有没有自主意识也跟生物的构成条件无关,繁衍与增殖才是吧。
请问......
沉默到现在,真奈终于开口。
您说看见它就会被传染,可是我们已经看了很久啊?
两人所住的新桥离东京湾并不远,只要天气不差,很容易就能望见结晶,真奈外出购物时就常常看它,尤其是刚搬过去时常要认路,她总是用结晶的方位来判断自己有没有走错。
要是看见它就会受到感染,那我们都还没有盐化,不是很奇怪吗?
见真奈这么说,秋庭也反驳性的接口道:
还有,你要怎么解释盐害首日与第二日之后的盐化比例?
假设原因便是结晶,继第一波盐害已造成复制对象锐减之后,剩余人口内继续发生盐化的比例应该要和首日一样才是。
单单东京都一地,首日的盐害遇难者就有五百至六百万人,若是依照这个比例进展,现在都内早就没有活人了。
姑且把盐害的原因限定在结晶上,同时结晶的攻击又还在持续中,那么受害比例从第二天起就骤降,这要怎么解释呢?总不会是它突然手下留情吧。
有秋庭帮腔,真奈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
入江看了看秋庭,又看看真奈,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
你们俩真有意思。好,我就一并回答你们。
他笑着说,双手一拍。
很简单。第一天,他们莫名其妙的闯进地球来。要对人类下暗示,当然不可以预警,所以我们完全没有接收到任何征兆或异常现象,而是突然地就发现一个空前绝后的大陨石在天上。在第一天亲自目睹结晶陨石的生物,应该是在看见的一瞬间就盐化了,也就是在肉体形质被结晶的暗示形质所取代。不单如此,发生通勤时间造成的牺牲者更多;想像一下,在尖峰时间的电车或公车里,可能是司机盐化后撞车,或是窗边乘客的盐化造成车内惊慌,没被盐化的人搞不好被挤死或踩死,那都比盐化死得更痛苦啊。地铁和车站内的人或许在第一时间免受于害,不过结晶的滞空时间相当长,坠落地表也是到处都看得见,够让初次目睹的人大大震惊了。
东京湾的白色结晶如塔般屹立,人们如今已经见惯,但初见时的确有点吓人。
官方说第一天有五六百万人遇害,我认为不只。要是电视之类的影像也有暗示传播的效果,现在存活的人口会更少。
真奈咽了一口唾沫。盐害刚发生时,电视频道活像在做盐害特集的大联播,各台几乎是每五分钟就播一次结晶的画面。若是电视影像也有暗示的效果,真奈早就在家化成盐柱,顶多没有在外头风化掉而已。
可是在盐害发生后,大家心里都起疑了,成天想着这种怪病的原因何在,想要找出它的根源。虽说没有证据显示两者的直接因果,但人人都觉得还是结晶最可疑,对吧?
确实如此。那只结晶陨石的成份是氯化钠,按常理想来是不可能与盐害无关的,且从政府实施的盐害措施就可得证--疏散地都选在附近没有结晶的地区。
从好处想,幸亏结晶没有落在人口较少的地区,农业和畜产反而因此得以保存,被迫疏散的人口就此移居,也缓解了农村人口过度外移的问题。
这下子人类有了警戒心态,这种暗示就没法大量生效了,于是第二阶段才从容易接受暗示的、精神比较耗弱的人开始慢慢传染,身体的抵抗力大概也有影响吧。同时,遇害者盐化成的盐也继承了母体结晶的暗示形质,效果虽然不如母体,量多起来仍是威胁。以现在的东京而言,沿海的人口密集区会同时接受到母体结晶与人体盐化物的双重侵蚀,当然只会促进盐化,而你们可以平安活到现在,只能说是侥幸啦。
说完,入江改了个口气:
入江这人没神经,可是会耍奸诈,他会假装上当然后反过来扳倒对方。
然后他笑了笑,转向真奈。
真奈也是,你看起来文静,其实意志还满坚定的吧?
突然听人这么说自己,真奈连忙否认。
没这回事,我觉得我有点耳根子太软......个性算是单纯,容易受人影响。
也不至于哦。你有时挺顽固的。
被秋庭这么一反驳,真奈心虚地缩缩脖子。
唉,我看她的理解力也不差。照你的说法,难道她以前曾经处于不易接受暗示的状态?
入江边说边对秋庭别有用意的眨了眨眼睛,秋庭则默不作声,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注意到。
结晶坠落才半年,我推算日本已经失去八千万人口,哎,其中的三分之二是第一天就遇害啦。你们想,这岂不是天大的侵略行动?我当然不想就这么落入敌人的诡计。要是联合国还在,那么国际救援或许还能指望,结果全球一齐陷入停摆状态,人类现在只能自救啦!日本目前的努力只停留在消极的维持基本生存,对于民间的无政府状态所提出的政策有限,因此我想到,是时候不按牌理出牌了。
入江朝着秋庭探出上半身:
怎么样,秋庭?神秘太空生物的侵略跟天理可不同了吧?
秋庭闷不吭声,入江却不死心。
老实承认吧,你从当初就觉得结晶有问题了,不是吗?我早听说了。
被一张不正经的得意笑脸对着,秋庭板着脸转开去。
你不是申请对各地结晶发动同步总攻击吗?听说被驳回之后你还大吵大闹,然后就为此退役了对吧?只不过你的退役申请好像没被受理。
你少啰嗦。
知道真奈睁大了眼睛望向自己,秋庭的脸更往旁边撇去。
秋庭,你想得太简单了,用那种方式请求总攻击是不可能实现的。何必以下犯上呢?直接取代他们成为上级不就好了。
你是在教唆军事政变啊?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非常时期干嘛还要墨守成规?如果当时直接付诸行动,我保证你之后一定被捧成英雄。你自己想,内阁不早在第一天就被消灭了吗?当时正是国会会期,大多数政府要人都在往国会去的半路上,啪,一网打尽哪。真可说是天助我也。
讲述他的危险思想,入江的嘴角仍带着那一抹轻蔑的笑意。
妈的,你想让解决结晶之后的世界军阀化吗?
所以嘛,为了可恨的秋庭老弟,你看我不是尽心尽力筹备出这番局面吗?奉司令的指示而行动,就不算是一介军人的独断独行了,况且只要没人知道这个司令是骗子就行。除了你以外也没人知道。
你愿意帮忙吧?
尽管入江更进一步摆出低姿态,秋庭还是不肯点头。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让我考虑一下。我只答应你说,可没答应听完就加入你--重点是时间不早了,小孩子不该这么晚睡。
是是是。房间都准备好了。
入江也跟着起身,又是别有用心的一笑。
--不过我想,你应该会愿意的。
***
入江为秋庭和真奈安排的住处是营区里的女子宿舍。他说原本只在男子宿舍准备了秋庭的房间,既然现在多了女伴,便决定临时开放女子宿舍。
让我住没问题吗?
秋庭向领路的入江问道。
女子宿舍已经没人住了。这种时候的女人果决得跟男人一样,女队员马上分成二批,一批退役去,另一批嫁给队里的同胞,改住家庭宿舍。入队前就结婚的人就没住宿舍,她们白天才会来上班。何况......
入江打趣似的添了一句:
反正秋庭不肯让真奈离开半步,是吧?
因为我是她的监护人。
秋庭冰冷的应道。那语气是冲着入江而来,却是真奈听进了耳里。
这是当然。真奈微微收拢下颚,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秋庭现在当然是她的监护人。
来到宿舍的玄关,已经有人搬来两份棉被。
我准备了两个房间,不过......还是要同一间?
挂有房号牌的两支钥匙在入江的手上晃呀晃。秋庭没吭气,一把将它们全扯下。
秋庭先帮真奈把被子搬进房间。房里有两张双层床,真奈将垫被和床单铺在其中一张的下铺,一面问道:
入江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哪?
是骗子。
惜字如金的骂法,引得真奈窃笑。
这是你对他的看法啦。我知道。
秋庭大概也知道那样根本算不上是说明,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话讲完。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头脑好得跟怪物一样。顶尖的第一志愿是随便读一读就考上,毕业后说要进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也是马上就被录取。是个无可挑剔的菁英。
讲到这里,秋庭补充说自己不是在夸他,只是在公平的陈述事实。
可是那家伙的品德奇差无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从来不避风险。
这倒是。只为了要秋庭听他讲话就亮枪,确实超乎常理。
天才与狂人只有一线之隔,说不定他根本就是个狂人。别人或许都吹捧他是个天才,实际上谁晓得?搞不好当他是怪人。学生时代就是如此,同学们对他敬而远之,把他当火星人。
可是他能想得出那种假设,也许真的是个天才......
那是异想天开。像他那样逐一推翻所有的可能性,别人也未必就想不到。他只是想说自己被贴上怪人的标签,所以他提出的研究心得都不被人重视罢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换个角度想,搞不好就是那小子把日本逼上绝路的。科研那帮人也太没大脑,既然不用它,干嘛不一开始就毙掉算了。
被秋庭这样一说,那位自称天才科学家倒像是一条落水狗,含冤莫白又怀才不遇。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搞些天方夜谭来让大家跌破眼镜,只是这次太离谱......趁乱假冒营部司令官,真不知他在想什么......
秋庭苦恼地搔头,真奈又问。
我只觉得他的说法太前卫,还不太能接受而已......秋庭先生,你觉得呢?
这个嘛......
但见秋庭的眉头越锁越紧,几乎成了嫌恶的神情:
那家伙爱说屁话,脑袋却灵光得很。就是这一点教人不爽。
不忘加上一句个性更让人不爽后,秋庭又换回那副不情愿的表情。
只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那么说一定有他的根据。
秋庭先生--
该表示意见吗?片刻的犹豫打断了她的声音。
所以你也怀疑过结晶,对吧?
听过入江所说的话,真奈心中大致有数了。
我只是纯粹根据情况直觉判断。结晶一出现就发生盐害,这一层因果关系本来就让人无法忽视,毁掉它至少可以防止情况恶化。
秋庭边答边将被子放在真奈铺好的床上。
总之先睡吧。老想那家伙说的话会头痛的。
三两下从行李中抓出自己的物品后,秋庭将那二支钥匙一齐抛向真奈。
二把都给你,保平安用。有事就过来找我,半夜也没关系。
啊、那个......
等等。先不要走--
还在选择用词,秋庭已经走出房间。
真奈看着关上的房门,怔了一会儿,隐约听见隔壁的房门打开,秋庭开始搬棉被。
要不要去帮他?她犹豫着,最后还是留在房里。隔壁不断传来秋庭的动静。
真奈躺到床铺上。
总觉得--不知为什么。
......好像隔得很远。
要我帮忙吗?
她不敢过去说这一句,是因为自己明白那只是藉口。
--秋庭中尉。
真奈无声的喃喃道。
认识秋庭的人用她所不认识的头衔这么称呼他;入江和他谈话的前题,也全都是从这个过去的身分出发。真奈不知道中尉究竟是何等地位,但从营队众人的态度看来,应该是相当了不起的军阶。
航空自卫队。百里基地。航空战竞会指的应该是战斗机的航空竞技大赛,以前班上有个航空迷的男生常常讲。能在那种比赛拿下三连霸的飞行员,应该是很厉害很厉害了。
回想起来,如果秋庭是自卫官,那么好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别的不说,他的求生本领就很强,好比被他救下的那一天,他一个人打好几个人也没喘一口大气,再说辽一去海边的那一次,他也有办法在路边捡一辆废车回来修到好。
啊,不过这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财源多呢?
只在今天一天,真奈就知道了很多以往所不知道的秋庭。可是--
我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知道。
知道得越多,好像离他越远。
真奈又朝门口瞄了瞄。不过数小时前--两人一同待在那间老公寓时,她就没有这种距离感。想说话就走过去说,而且随时都听得到他的声音。
其实她今天格外想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可是她不敢讲。
她想让他明白这一份距离感,又觉得这是个任性的念头。
尽管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们够亲近,他会原谅这小小的任性。
一回神,邻室的动静已经听不到了。
真奈在枕头旁的水泥墙轻轻敲了两下。当然,她并不指望会有回应,否则她会敲得更用力、更响亮些;况且秋庭是不是选了这一侧的床位,她也不晓得。
可是--
隔不到两秒,墙后也敲了一下。
心口痛痛的。
他选了真奈也会选的位子,隔着墙相邻。
但他是怎么想的呢?
笨蛋,真奈低声骂自己。怎么可能?我期待个什么劲儿?
不至于的--他不会基于同样的理由选择那张床位的。
真奈闭上眼睛,裹紧被子。
***
敲了一声之后就没再听到回应。以为她会直接过来,结果没有。
是不是该陪她多待一下呢。想是这么想--
秋庭在床铺上翻了个身。
--不过我想,你应该会愿意的。
入江笑得那样贼,显然自以为看透了他。只是自以为罢了--秋庭也想这么认定,但想起自己刻意忽略真奈的无言请求,徒然证明了事实并非如此。
唯恐失去的那一面--防卫线已经破裂。再想到入江即将拖下自己去淌的那一滩浑水,秋庭只能把那条线再往后拉一点。
虽说只答应他把话听完,没保证一定点头,心里却明白这话只是虚张声势。
这是秋庭曾经想要却不被给予的机会,是他想做却没机会做的反抗。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也不能再无欲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