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篇 空之中 第1章 -孩子拾获秘密-

第1章-孩子拾获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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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OX年二月十二日。

晴空万里的午后,F15J(飞鹰)两机编队自航空自卫队岐阜基地起飞。

操纵其中一机的,便是武田光稀少尉。

此次航行的试飞意味比演习还要浓厚,将从演习空域四国沿海上的一万公尺高空钻升至两万公尺,隶属于岐阜基地的飞行员--飞行开发实验团正如其名,常应各种要求进行试飞。

「话说回来,两万公尺可不太安全啊!F15J的实用升限不是不到两万吗?」

光稀以无线电对领头的队长机说。

正确来说,F15J的实用升限为一万九千七百六十公尺;然而一般演习并不会将高度拉至实用升限。高高空不但空气稀薄,亦会损及机体安定性及机动性;况且于这种高度进行空战的可能性极低,因此纵使在备战训练中亦鲜少挑战升限高度。

『哎,应这些怪要求试飞,就是我们的工作嘛!再说,就算是国产飞鹰战机,也没烂到超过实用升限几百公尺就挂掉的地步吧?』

编队长齐木敏郎少校悠哉地回答,或许是年近五十的人生历练所致,齐木鲜少为事所动,语气总是相当沉着。

『听说上头想用F15作为新一化侦察机。F4机体虽然好,但估计会比F15早个十年退休;上头八成是觉得与其到时再来手忙脚乱,不如从现在开始收集数据吧!』

F4素以实用升限超过两万公尺为豪,现在的侦察机也是以F4改良而来,可在一万八千公尺处进行侦察。F15的升限虽不及F4,但机种比F4新颖,整体性能也较优良;如果能加以改良,应可望具备同等能力。

光稀迟疑片刻后,询问齐木:

「为什么今天选我来飞?」

光稀在飞行队中最年轻,经验也很少;像这次这种条件严苛的飞行,应该还有其他更为适合的人选才是。

『因为有人老说自己的能力不只如此嘛!』

听了齐木的回答,光稀心惊胆跳。自己确实常这么想,但应该从未说出口才是。

「我没」

这么想。这句越来越微弱的回答果然无法取信齐木,他的大笑声传了过来:

『你们这些小毛头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像你们这种年纪,正处于好强的时期嘛!』

光稀无言以对,齐木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

『不过啊,光稀,愤世嫉俗不是好事,得改过来,免得浪费了好眼力和敏锐的直觉。愤世嫉俗的人是不会成长的。』

听了这些逆耳忠言,光稀更是说不出话来。而没有直言光稀愤世嫉俗的理由,则是齐木的温厚之处。

『还有,也得习惯队上的人爱搞低级这点。不管是自卫队或警察,穿制服工作的人本来就尽是些低级的家伙。或许看在有洁癖的人眼里会觉得火大吧!』

「我觉得并不是我有洁癖,而是周围的人实在太放纵了。」

『用外界的基准来衡量没用。要自卫官别搞低级,等于是教他们别呼吸。连要阻止他们在同事的婚礼上照惯例跳裸舞,都得司令亲自劝告咧!』

即使劝告了,还是有人照跳不误,最后被吊在塔台惩罚--听齐木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光稀忍不住笑了出来。

『哦!』

飞在不远前方的齐木于驾驶舱之中俯瞰下方。

『看得见四国啦!』

「少校的故乡是高知嘛!是在哪一带?」

『浦户湾知道吧?那边不是有条海岸线从湾口弯弯曲曲地延伸到西边吗?』

光稀依言俯瞰下方,地形果然如齐木所言;东边是蜿蜒曲折的海岬,碧海交织于青山之中。

『从那个凹进去的地方往东一点有条河,是呗?那条河叫仁淀川,我家就在那条河旁边。』

或许是因为谈起故乡之故,齐木说起话来多了几许乡音。

『我跟我家小鬼说过今天会飞这里不知道他会不会到海边来?』

齐木的妻子早已过世,所以他现在将念高中的孩子寄养在老家,独自在外地工作。

即使孩子来到岸边观看齐木飞行,从一万公尺的高空上也无法看见,但齐木仍不住留意地上。他的心情,光稀能够了解。

「令郎跟你分隔两地,一定很想你吧!」

『不,他很独立的,说不定是我比较想他。不过,总不能要他配合爸爸跑遍全国吧?那样太可怜了。』

自卫官常常转调,成家后多是独自到外地工作。齐木在两年前来到岐阜,比光稀早上一年;明年他将转调到滨松的飞行教导队。

『尤其到了外国高中又有升学问题,很难处理。做爸爸的要是能替孩子出点主意就好了,偏偏我除了飞行以外一窍不通;至少得让他安定下来,在同一个学校好好读书,不然对考试不利。』

他的口吻已不再是平时豪迈的飞行队长,而是一个父亲的口吻。

「但愿令郎有来看你。」

『这个季节的海边忒冷,他会来吗?』

两机掉头转向,将仁淀滩抛在脑后,往四国沿海的训练空域(L空域)而去。

四国外海两百公里处--放眼俯瞰,只看得见碧海与白云。

齐木指示光稀以无线电对时,待14时整开始上升。试飞所需时间则以专用计时器直接记录。

上升方式采用转换动能至位能的钻升法。

13点59分55秒。56、57、58、59--

00。

光稀将油门推到底,重水平方向加速。F15的加速性能在一瞬间便催引出到达目标高度所需的速度。

光稀拉下操纵杆,将水平加速转换为上升力,以就搭乘者感觉而言近乎垂直上升的角度奔向天际。后燃器的轰隆声响彻机内,重力于瞬间成了铅块,将身体压制于座椅上。正面除了太阳,什么也看不见。

齐木也正以同样的速度从另一条路线上升。

这么一提

前几天在同一个空域曾发生事故--这个念头刹那间闪过脑海。不过思绪的碎屑才刚浮现,便被抛在数百公尺之下。

『怪了,引擎也跑得太顺了吧?』

齐木的喃喃自语声传入无线电之时--

正面的整个雷达画面一闪,短暂得教人以为是一时目眩。

ECM。雷达画面闪动,是电磁脉冲式?光稀情急之下扭转操纵杆;这么做并无任何根据,只是凭直觉--甚至可说是反射动作。

机体因急遽转换方向而失速,开始回旋下坠。

「少校!快避开!」

正当光稀一面稳住回旋下坠的机体一面大叫之际--

头上响起了爆炸声。

------火焰洒下。

随着曳尾落下的火屑,熊熊燃烧的机体--

西方世界最强的双发战斗机--

化为一文不值的废铁--往下坠落。

我跟我家小鬼说过今天会飞这里不知道他会不会到海边来?

尤其是国高中又有升学问题

这个季节的海边忒冷,他会来吗

短短十五分钟前的对话,瞬间自光稀的脑中流走。

成了无缘再叙的故人回忆。

「少校----------------------!」

光稀的哀号声,空洞地回响于无人听闻的空间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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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发生空难--魔鬼四国沿海?自卫队战机爆炸

二月十二日十四点O五分,于四国沿海航空自卫队演习空域进行演习的F15J战机发生爆炸。当时演习以两机编队形式进行高高空上升飞行,编队长机却在上升途中爆炸,驾驶员齐木敏郎少校生机渺茫。爆炸原因目前仍在追查中,但授权制造商MHI(三津菱重工)表示应非构造上的缺陷。

该空域于一月七日曾发生日本首架民航超音速商用喷射机「燕尾」的爆炸事故,记忆犹新;国土交通省(注6)航空.铁路事故调查委员会指出:两起事故在航空器运用方式及事故当时的气象条件或许有类似之处。

(二OOX年二月十三日报日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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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6:日本行政机关,掌理国土利用、交通气象及海上保安等事务,类似我国交通部。〕

***

仁淀川在高知县被列为重要的一级河川,出了全国更算是特级河川。论知名度的确是四万十川比较高,但咱们这条河可不让人专美于前--住在高知县内主要河川流域的县民,个个都有这种想法。

瞬骑着越野脚踏车冲下仁淀川堤防,远远就发现一道人影,正在宽广的河口摇着形状独特的扁舟。

那扁舟犹如将一般细长的平底舟从中切半一般,又短又小;仁淀川虽大,会乘这种扁舟的却只有一人。

瞬将脚踏车骑上通往河岸的砂石路。

他抬起臀,仗着避震器与护膝骑过了满是石头、凹凸不平的河床,直到水边,并将车子停在一旁,对着扁舟喊道:

「宫爷爷--------!!」

干冷的冬季河风吹散了声音,瞬得扯开嗓门大叫好几次,才能引起舟上人的注意。

对方终于发现了瞬,自舟上挥手示意。

「瞬啊--------!!」

「宫爷爷」即是宫田喜三郎,在仁淀川流域可说是内行人皆知的渔夫。

虽然宫爷爷常笑说「外行人皆不知」,但瞬却认为,若有不认识宫爷爷的仁淀人,那人铁定是睁眼瞎子。

宫爷爷家住上游,但近年来每到年关过后、气候尚冷的时期,他便会下河口来采青海菜。

「要我帮忙吗--------!?」

瞬询问,宫爷爷在舟上频频点头。扁舟上堆积的青海菜多到连岸上都能皖见,也差不多该上岸了。他似乎已经采了好几趟,只见岸边的盆中也堆满了海菜。

「侬(你)今天没上学啊?」

「放心!今天是星期六,放假。我不会跷课的。」

瞬原本与祖父一起生活,自从去年冬天祖父过世后,宫爷爷偶尔便会唠叨这类事情。

宫爷爷与瞬的祖父交情深厚,似乎也有代为照顾他的意思;除了在河边碰面以外,还时常到瞬家去探望他。

反正咱(我)得四处捕鱼,就顺便来看看侬--宫爷爷嘴上这么说,但瞬知道宫爷爷的「四处」范围极大,要来瞬家一定是得额外拨出时间的。

「下午我要去海边,只能帮到那个时候。」

能帮多久,瞬一开始便会说清楚。若是说要帮忙却半途临时走人,会打乱宫爷爷的计划。

现在还是上午,能帮上两个小时左右的忙。

宫爷爷将扁舟撑上河床,开始把青海菜装入铁篓中,并将网目粗大的铁篓浸入河里,以木棒搅动清洗青海菜。

「长靴借我用一下喔!」

瞬一面说着,一面换上长靴。这是他从宫爷爷在岸边盖的工作用临时小屋中拿出来的。他常常来帮忙,已经摸得很熟了。

他们分别从两侧提起装着青海菜的沉重铁篓,抬往清澈的河中。

两人各自拿着木棒在青海菜中搅动,交缠的黑色纤维中起了细小的气泡;待气泡不再出现,便代表附在海菜上的泥沙已完全掉落。在刺骨的寒风之中,这种工作可说是相当累人。长年以来一直独力干这种活儿的宫爷爷,明年就满七十岁了。

乡下的老人家总是格外壮健,瞬去年过世的祖父也一样。

瞬的祖父开诊所,并非劳力行业,却能轻轻松松扛起一、两袋杯。亏他这么健壮,又是个医生,却因为感冒恶化而骤然过世,说来也实在太不小心了。

他们与都会中推着菜篮走路的老人年岁相差无几,为何有这么大的差距?对于上国中前生活于其他县市的瞬而言,高知的老人家仍教他有些小生怕怕。

「最近过得怎样啊?」

宫爷爷的问题向来非常概略,因此瞬也总是适当地挑些近况来回答。

「这个嘛学校的分组意愿调查快结束啦!二年级要分成文组和理组,现在好像是最终评量阶段。毕竟还得筛选成绩嘛!」

「咱听说瞬的脑筋忒好,应该不会被筛掉呗!」

「哪有!是谁说的啊我看也用不着问,肯定是佳江吧?」

瞬提起了住在隔壁的儿时玩伴之名。瞬小时候还没到这里定居,放长假时来祖父家,总是和她一起玩。现在她和瞬就读高知市内的同一所高中。

「对、对,就是佳江阿妹。伊(她)老称赞瞬脑筋忒好。」

才不是呢!瞬想说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高知这地方不太注重学力,倘若不是声名赫赫的明星学校,几乎不逼学生念书。瞬学校里的同学全都依着自己的学力程度选择前途,悠哉得很。老师多少会督促学生,但也只是「多少」,没多大压力。

对于在外县市念书念到小六的瞬而言,这舒爽的气氛令他相当困惑。在外县市,不少小学都是理所当然地将国中入学考列入教学方针;因此瞬也理所当然地上补习班,理所当然地学习教科书上没写的内容。

再者,他常转学,必须维持优等成绩,以便跟上任何学校的进度(有一回,他转进的学校进度超前过多,害他吃了不少苦头)。

瞬自小便养成了这种习惯,因此向来不忘提前预习与复习。他在学校能维持好成绩,有一半都得归功于习惯。

对于无法摆脱这种习惯的自己,瞬其实有点自卑。

就算向宫爷爷说明原因,只怕他也不会懂。在宫爷爷的年代,这些都算是「脑筋忒好」。

「那是因为她文科实在烂毙了,我只是让全部科目都维持在一般水准。她啊,古文考试竟然交白卷,难怪老师对她印象不好。」

瞬拿不在场的佳江作结,宫爷爷也笑了。「那样挺有佳江阿妹的风格啊!」--瞬有点羡慕被这样形容的佳江。

「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嗯,佳江的妈妈每天都邀我过去吃晚饭。不过我想学做饭,所以尽可能自己下厨。」

「侬忒独立啊!」

宫爷爷嘴上不住地称赞,却又突然一脸严肃地说道:

「不过啊,侬不那么乖也不打紧,小孩的工作就是让大人操心。侬可以秉惰(偷懒)一点。」

和宫爷爷说话有时会让瞬想掉泪,因为他老是一脸严肃地说这些话。

「别担心,我要是不想做了,会好好『秉惰』的。」

瞬特地讲了几句说不惯的土佐方言,对宫爷爷微笑,让他放心。

将洗好的海菜一把把地挂上岸边晒菜场的晾衣绳时,瞬放在防风外套胸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他先前已将闹铃设定于十二点半。

「电话啊?」

「不,是闹钟。」

最近真是人手一机啊!宫爷爷感叹地看着瞬操作手机。瞬的同学之中,没手机的屈指可数;有不少人有了可兼作时钟的手机,便不戴表了。

瞬关掉闹铃,又将手机塞回口袋。

「宫爷爷,我得走了。」

「好,咱也差不多可以收工啦!多谢啊!」

瞬将手上的海菜迅速晾完之后,便脱下长靴换回自己的运动鞋。

「长靴就搁在那儿呗!」

瞬答应了宫爷爷的好意,没收拾长靴,直接奔向越野脚踏车。

「改天见啰!」

瞬说着并跨上脚踏车,踩起了踏板。

***

瞬从宫爷爷的晒菜场出发,骑了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

他沿着海边上了国兖以后,便在河口大桥的桥墩边停下脚踏车。

越过太平洋而来的无情海风冰冷刺骨。尽管有人说高知是南国,这儿也的确鲜少下雪,但冬天却冷得不逊于北方。

这种土地上的季节变化原就急遽,还有人称之为「无爱县」。日语中的「爱」和「合」两字谐音,而合又可引申为合服(注7);也就是说,这里没有适合穿合服的季节。初夏刚来,便教人热得发倦;残暑刚过,便跳过了秋天,变得寒冷彻骨。

虽然南国总能给人四季如夏的印象--

「一点也不像乐园嘛」

过去只在暑假之类的长假时间来玩,还能天真地享受季节的景致。

瞬迈向通往海滩的堤边阶梯。来自汪洋的波浪不减澎湃之势,频频拍打与海岸线相距甚窄的沙滩。由圆滑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大海呈现近黑的蓝色,显然是寒冷季节的海色。

他从混凝土阶梯走下海滩,脚微微地陷入细密的沙粒之中。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不经心地朝着河川入海之处走去。

当他走向高大的桥墩之下时--

「那是什么?」

有个没见过的白色物体被冲到河流出海口的浅滩上。

〔注7:适合在春秋等不冷不热的季节中穿的衣服。〕

远远看上去,那物体似乎有点份量;靠近一看,约有一人环抱大小。

「这是什么啊?」

瞬歪着脑袋,喃喃说道。

那东西呈半透明乳白色,形状不固定;乍看之下,材质似乎柔软而有弹性,表面滑溜溜的,犹如塌了的巨大麻糬。

「塑胶套也不对。」

他原以为是从哪里的温室脱落飞来的塑胶套,但若是塑胶套,在海水冲打之下早该变得绉巴巴的,不可能连道折痕也没有,还这么光滑圆溜。

勉强说来--

「水母?」

瞬觉得眼前的物体倒也有点像夏天常被冲上岸来、头部有着幸运草图样的海月水母;只不过,不可能有全长达一公尺的巨大海月水母--至少他从没见过。

硝水母似乎有几公尺大的?瞬歪了歪脑袋。

别说是水母了,光看外表,连是不是生物都分辨不出来。

「总觉得有点恶心耶」

瞬喃喃说道,以鞋尖戳了戳那个水母般的物体。他的鞋尖软软地陷入了物体中。

接着--

那疑似水母的物体竟然朝瞬滑近。

「鸣哇--------啊啊!!」

他想也没想,反射性地甩了甩脚。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瞬的心跳猛然加速,那玩意儿动得比想像中还快,更引起了他的恐惧。

瞬面向疑似水母的物体,往后慢慢地退了数步。

疑似水母的物体在原地蠢蠢蠕动没有扑过来的迹象。

瞬退了十步以后,和疑似水母的物体互瞪了好一阵子。

接着--

他转过身,全力疾奔。沙子绊着了他的脚,但他以手撑起身子,再度奔跑。

他不敢回头。要是一回头发现那只水母正滑溜溜地以猛烈速度追赶过来的话--!

瞬爬上了混凝土阶梯,跳上越野脚踏车,踩起踏板,没敢再回头望上海边一眼。

***

也不知骑了多久,四周的景色己在不知不觉间变为熟悉的田园。他似乎已回到家住的伊野镇附近。

瞬在收成后仅剩稻梗的稻田正中央停下,吐了口气。

「难怪会这么累。」

他在近乎全速冲刺的状态之下骑了将近十公里。

正当瞬将双肘顶在龙头上叹气时,自行车轮胎滑过混凝土农道的声音响起。

「唉呀!?」

一台平凡无奇的淑女车在追过瞬的瞬间发出了夸张的煞车声,停在他的身边。

「这不是瞬吗?」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瞬抬起脸来。自行车上的是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女,一头硬质黑发束成了马尾;虽然有一副可称之为美少女的五官,无奈眉毛却比一般女孩威武太多。

她便是住在隔壁的儿时玩伴,天野佳江。

「怎么啦?侬不是去了海边吗?」

这么说来,我出门时曾遇到了天野阿姨,对她说过要去海边--瞬一面想着,一面叹了口气。

「唉现在哪是海边散步的时候啊!」

「啊!侬又用那种腔调说话了。说土佐话!土佐话!侬是土佐人呗?」

「要说几次你才懂啊?我上国中之前都住在外地,不会讲土佐话啦!」

「侬该努力近乡近土啊!真是的好啦,发生了啥事?」

「哦,对对对。海滩上有个莫名其妙的怪生物--」

说到这里,瞬连忙闭上嘴巴。

「抱歉,没什么,刚才的话你就忘了吧!我先走了。」

瞬立刻跨上越野车,但佳江牢牢抓住他的龙头不放,力道之强教人咋舌。女生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啊?

「别想逃,侬刚才说啥?」

「什么也没说!我找错对象了!错得离谱!」

「弄错了算侬倒楣。侬刚才说有奇怪的生物,是呗?」

「没有,你听错了!快去看耳鼻喉科啦!」

「就算听错了也不打紧!。既然听说有奇怪生物,咱怎么能默不作声呢?」

--糟了。瞬打从心里觉得大事不妙。

他诅咒自己的大意。

若要列举佳江喜欢的三大词汇,便是「尼斯湖水怪」、「屈斜路湖水怪」及「海蛇」。换句话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未知生物(UMA)爱好者,甚至还在学校发起了名为未知生物爱好会的非官方同好会,其中又以水栖生物最受她喜爱。瞬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兴趣,也不想理解。

对这样的佳江提起相关话题,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

「不要!那会动耶!而且动得挺快的!我才不要为了看那种东西特地跑回去!」

「谁说要跑回去看了?」

佳江若无其事地说道,并扯着瞬的越野车龙头。

「当然是要跑回去抓啦!」

佳江的笑容常被班上男生评为甜美可爱,但看在瞬的眼里就像是恶魔的微笑。

说归说,相识这么久,瞬从未成功反抗佳江过。

最后瞬只得替佳江载着一半的捕捉道具,回到海边去。

「拜托,别把水桶挂在龙头上,很难转动耶!」

「别抱怨嘛!其他的东西不都放在咱篮子里了吗?」

「那是当然的啊!这是你的东西!你的!而且想去海边的也是你!」

面对瞬的破口大骂,佳江神态自若,完全不以为意。

「直径一公尺的水母状生物啊?真壮观耶!未知生物还是水栖的才刺激啊!大海果然是个好地方。」

说什么也没用。瞬默默踩着越野车,心情仿佛被牵往市场的牛。

但愿那玩意儿己被浪潮卷到海里,不在原地。

假如这个愿望能实现,瞬甚至愿意相信神的存在。但神是冷酷无情的--

那玩意儿还待在岸边。

只不过位置有着微妙的变化。方才还在水边,现在却离开水移动到干燥的沙地上。

沙地上还清楚留着那玩意儿爬动过的痕迹。

「啊--------!」

佳江的尖叫不是尖叫,而是欢呼。她背着装满捕捉道具的大包包,毫无防备地奔向那只「疑似水母」。

「慢着!你多少惊戒一下吧!」

无可奈何,瞬也跟上了佳江。

「欸,有爬动的痕迹耶!伊是活的!」

「嗯,而且爬得挺快的。」

佳江在疑似水母身旁蹲下,瞬则从她身后战战竞竞地窥探着。如今他已不再蠕动,犹如无生物一般文风不动。

「伊不动耶!」

「笨蛋!你干嘛直接伸手碰他啊!」

瞬拉出了从背包口袋露出来的手套,丢给佳江。佳江凭着完美的反射神经,单手接住了丢来的手套。

「未知生物爱好会没有什么守则吗!?像是不可突然空手触摸可疑生物之类的!你是会长吧!?」

「谁知道在自己的生活圈里真能发现这玩意儿?咱根本没想过啥守则。」

她果然是个女生,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以奇怪的方式表现出务实态度。

「再说,不打紧啦!伊没牙齿,也没爪子,圆滚滚的,没啥攻击性啊!」

「要是他会分泌毒液怎么办啊!」

佳江愣了一会,凝视自己摸过疑似水母的手,接着--

「别用人家的衣服擦!」

「好啦,别计较。应该不打紧啦!海边的东京假如有毒,颜色会更鲜艳的。」

「为什么你敢拿自己那种海岸知识来衡量未知生物啊」

「过去只要咱觉得不打紧就没问题,从来没有因此受过伤啊。」

在乡下长大的人,面对大自然时总是坚持自己的经验法则,佳江也不例外。

「那就搬回去呗!」

佳江说得理所当然,瞬听了则是无力地垂下肩膀。

「你是说真的吗?你看了这个,不觉得恶心或可怕」

「咱觉得很兴奋!」

佳江一口断言,两三下戴好手套,并扔了另一双给瞬。

「看来满软的,应该塞得进水桶呗!放到咱的后座上。」

将疑似水母塞进水桶后,仍有相当的体积露在外面;后来用垃圾袋套住水桶,算是免去了他掉出之忧。不过要将这沉甸甸的不规则物体放上脚踏车后座并捆绑起来,还是费了一番工夫。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瞬一脸不悦地蹲埂厨房里。厨房角落中摆了个婴儿浴缸--瞬的祖父向来舍不得丢东西,这浴缸就是瞬小时候用过的。

方才带回来的疑似水母现在正浸在装满水的缸中。他的形状略有改变,变成扁平的椭圆形,沉在水底。

『侬想想,咱阿娘怎可能让咱把这种东西摆在家里?再说,侬一个人住一栋房子,又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那我呢?要是造成我的困扰呢?瞬很清楚,就算这么说也没用。

方才瞬用鞋尖戳疑似水母时,他动得很厉害;但将他带回来并放进婴儿浴缸时,他却是一动也不动。

真没意思。自己居然心生这种念头,让瞬颇不甘心。

每回被佳江拖下水都是这样,明明一开始心不甘、情不愿,却在不知不觉间兴奋起来。

若是说给佳江听,她肯定会得意忘形,所以瞬打死不说--不过佳江就是有这种魔力。

佳江是个乐观积极到无谋地步的人,在被她耍得晕头转向的同时,却往往会被迫感染到她的「快乐」。

瞬摇了摇头。

--别忘了过去被骗而吃的苦头啊,瞬!

正当瞬赌起气来,开始清算从小到大的被骗经历时,玄关拉门发出了吵杂的开阖声。一阵怎么也不像是女孩脚步声的声音咚咚咚咚地响遍走廊。

「久等了!咱把咱家的数位相机拿来啦!」

佳江兴致勃勃地表示要用数位相机拍照,并将照片传送到自己常去的未知生物爱好者网站(瞬无法理解为何会有未知生物爱好者网站这种怪东西存在)。

按了数次快门并确认画面后,佳江啪跶啪跶地走出厨房。

「电脑借一下!」

「要上传回你家传啦!」

「有啥关系,反正侬的是固网。哪像咱家的,都啥时代了还用拨接。」

佳江立刻爬上了瞬位于二楼的房间。虽说她对这个家已了若指掌,但也太大模大样了一点。

到了高中生的年纪,房里总是有些不宜突击检查的东西。

「拜托你客气点行不行啊!」

「咱们都啥交情了,还说这些?」

「我和你哪有什么交情啊?只有被你添过麻烦!」

「嗯,就是这种交情。」

佳江一面耍嘴皮子,一面占据瞬的电脑,开始上传数位相片。

「真是的」

瞬一脸不悦地坐在床边。

少年漫画老是画些儿时玩件之间的酸甜爱情剧,但现实才没这么美好,就算儿时玩伴长得还挺可爱的--。

说穿了,男生总是吃亏--瞬在内心下了这个结论。

「好,传完了!谢啦!」

佳江匆匆忙忙地收拾电脑四周,又冲出房间跑下楼。

「欸,得来想想要喂啥饲料。不知道伊吃啥?」

从那音量的大小判断,她显然深信瞬必然会跟上来;而瞬果如佳江所料,跟在她身后下楼。这事实令瞬感到相当懊悔。

「不知道。再说他好像没嘴巴。」

在瞬不情不愿地触摸、搬运疑似水母期间,并未从他身上找到疑似嘴巴的器官。别说嘴巴了,连眼睛、鼻子、耳朵,甚至触手等像是器官的构造都没有。

「话说在前头,要是他吃肉类或高级鱼贝类,你要负责买喔!我可不买。」

「放心,没办法处理时,咱就送去高知大学!」

「既然要送,能不能现在立刻就送去?拜托。」

对于这逼切的恳求,佳江以装聋作哑处理--女生真狡猾。

「该取啥名字?」

佳江爽快地转换话题,瞬自暴自弃地回答:

「既然长得像水母,就叫疑似水母好了。」

「咦!一点都不可爱,真没品味。」

不但被迫干这种根本不想干的事,还得被批评没品味?瞬更加否定爱情喜剧漫画里「儿时玩伴」这个题材了。

「太长不好叫,就叫假水母呗!」

「喂,这叫有品味的名字?这就是你的品味?这样你还敢批评我没品味?」

「真啰嗦耶!不然就叫费克(FAKE)吧!这样侬总没有怨言了呗?」

「只是改成了英文发音而已嘛!」

瞬的反驳又被装聋作哑抹杀了。

正当此时--

玄关的门铃响了。

「是谁啊?」

瞬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佳江回答:「会不会是宫爷爷?」会突然造访这个家的,除了天野家的人,便只有宫爷爷了。

走向玄关,可看见拉门上的厚花纹玻璃窗对侧有道宝蓝色的人影。

若是宫爷爷,颜色应该更为明亮;因为他的工作裤和毛衣都是淡色的。

「来了。」

拉开拉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身穿宝蓝色制服,站得笔直挺拔的男人。

「咦?警察?」

跟在身后的佳江如此轻喃,但这种制服并非警察,而是自卫队。来人戴的帽子不是便帽,而是有帽边的制帽。

自卫官寓着站在门阶上的瞬敬礼。

「你就是齐木瞬吧?」

瞬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却没人接,所以才登门打扰。」

--啊!

瞬握紧了拳头,只觉得浑身血液全落至脚底,仿佛被世界抛下一般,所有声音皆越来越远。

令尊--齐木敏郎少校于飞行训练时殉职了。

葬礼将在岐阜基地举行。

请你以家属身分出席--

自卫官似乎说了这些话。

待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被柔软的掌心包覆着。佳江从旁紧紧抓着瞬,支撑着他的身子。

振作点。

虽然他没听见声音,却可从佳江的嘴形读出这句话。唯有被抓住的半边身体是温暖的,唯有这股暖意连接了世界。

瞬大口地呼吸。

他终于松开拳头,指头因过于用力而在一瞬间麻痹了。

***

考虑到就学问题而自瞬上国中后便与他分隔两地的父亲,是航空自卫队的飞行员。

所以,瞬知道这种事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父亲也常说这是种朝不保夕的工作。

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天真的会来临。就是因为不知道--

要是我死了,你就得一个人过活啦!做这种容易受报应的工作,对你很过意不去。

而对如此表示歉咎的父亲时,才能笑着回答--

没关系啦!爸的工作就是这样。

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放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瞬用尽所有词汇大骂回忆中的自己。

装出成熟懂事的样子,说这种大话,你以为你是谁?你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满心以为这一天不会到来。

要是知道会有这一天,瞬才不会和父亲分开生活。不管得转几次学,不管搬家有多辛苦,不管每到一所新学校就得重新建立人际关系有多麻烦--

--才不会让自己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落在一个月之前。

当初父亲考虑到升学问题,建议瞬和祖父一起生活时,瞬根本不明白这一天随时会到来。所以才故作懂事地点了头,认为这样对父亲和自己都方便,以为这是种成熟的判断。

这根本不是什么成熟的判断。如今瞬痛切地明白,当初的自己只是贪图方便而已。这是贪图方便的报应吗?

「混帐!」

瞬不自觉地骂了出来,同行的自卫官们则体贴地装作没听见。

为了载送瞬而派出的航空自卫队多功能机(U-4),还不到一小时便从高知机场飞抵了岐阜基地。

***

抵达当天与隔日,瞬为了应付高官的慰问及办理遗族抚恤金的申请而忙得分身乏术。原为少校的父亲因公殉职,追晋一级,因此抚恤金也将比照追晋后的阶级支付;不过队长们谈话时,多半仍以生前熟悉的官阶来称呼父亲。

葬礼预定在两天后举行。

家属只有瞬一个人。

母亲在瞬上小学前便已亡故,祖父也在去年过世了。「齐木家快死光啦!」正如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这句玩笑话,瞬没有近亲,因此父母也都是六亲缘薄之人。

设于第一机库中的法事会场布置得气派豪华,却有种冷淡的味道。会场虽然挂着垂幕,铺了垫子,毕竟本来是光秃秃的混凝土地板、铁柱及浪板搭成的简陋建筑,难怪会透出这种气氛。从脚边悄悄靠近的冰冷空气,也让人深切感受到这座建筑物并非为人而建。

法事会场中满是穿着笔挺宝蓝色制服的人,只有瞬一人穿着学生服,茫然地坐在会场最前列。虽然有个女性队员陪在身边照顾他,但对方毕竟是外人,反而令他紧张。

干脆放我一个人,还比较轻松--瞬的脑子里萌生了这种不知感恩的念头。

--爸爸长得什么样子呢?

瞬凝视着祭坛上的大照片。父亲身穿制服,带着威风凛凛的表情正对着大家--与瞬熟悉的那个豪迈又大而化之的父亲判若两人。

听说遗体没能回收.这也是当然。在两万尺公空的战斗机中爆炸,身体早就化为烟尘了。

所以法事会场才会这么气派豪华。他们用白色菊花填满偌大的会场,以掩饰就着空棺进行葬礼的陈腐。

活像是扮家家酒。将空箱装饰得华美艳丽,拜祷,朗诵祭文。因为是神道教的葬礼所以没有诵经,步骤也与瞬所知的佛教葬礼全然不同,令他觉得极不自然。

父亲的灵位将送入岐阜的护国神社供奉,那家里的牌位该怎么办?瞬心中感到疑惑,军方则表示会归还遗物,可自由凭吊。

父亲的葬礼如此庄严,瞬却有种出席外人葬礼般的疏离感。

葬礼结束后,许多人前来向瞬致意,大家的眼睛都既红又肿。

自卫官们谈起生前的齐木敏郎时,看来甚至比瞬还悲伤--然而瞬的眼角却没有泪水沾湿过的痕迹。

随着父亲执行最后一次任务的飞行员也前来致意,是个年轻的纤瘦队员。那人将制帽压得低低的,又垂着头,因此瞬看得不甚分明;只知对方轮廓清秀,小时候应该是个美少年。

同一趟出勤试飞--这个人却活了下来。瞬如此想道。是什么区分了生死?他不明白。是运气的好坏还是技术的差异?事故原因至今仍不明。

「幸好你没事。」

瞬这句话原本只是客套问候,说出口之后才觉得听起来像是刻薄的讽刺。

对方自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低沉的对不起,敬礼后转身离去。

--犹如逃走似的。

瞬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却没机会补救。

***

回程是由自卫队代购机票,从名古屋搭乘民航机返回高知。自卫队的飞机以速度见长,但坐起来实在不太舒服,因此瞬很庆幸能搭乘民航机回去。

一抵达高知机场,自卫队的车已在外等着送瞬回家。他们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应该是因为瞬未成年,又是唯一的家属吧!

虽然落得轻松,一路上车子里却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沉默,让瞬觉得不如自个儿搭机场巴士回家还好些。

一回到家,宫爷爷已等在家中。

宫爷爷快步走出玄关迎接他,眉头深锁、双眉下垂地说道:

「辛苦侬啦!」

瞬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站在门阶上的宫爷爷正好和父亲差不多高,让瞬有种上前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不过,一个上了高中的男孩干这种事,未免太过窝囊。

瞬擦干眼泪,腼腆地笑了。

「我尽力了。」

闻言,宫爷爷点了点头。

傍晚,放了学的佳江与天野叔叔、天野阿姨到家里来。

听说自卫队没立牌位,叔叔暴跳如雷。

自卫队在想啥啊?把一个小孩大老远地带到岐阜去,又自作主张,办了其他宗教的葬礼,意思是不理会咱,各拜各的?哪有这么自私的!好,阿叔替侬去向自卫队抗议--

叔叔立刻就要打电话到岐阜基地去,却被佳江吼了一声:

「别闹了!」

叔叔吓得噤了声。

佳江带着似怒似泣的表情,连珠炮似的说道:

「这种事不是由阿爹决定的呗?要抗议,瞬自个儿会说!让瞬照自己的意思去做!阿爹待在这里只是让瞬更累而已,快回家!」

打从以前起,佳江只要一生气,便是天野家最强势的人。叔叔宛如洒了盐的青菜般萎缩,被佳江连拉带扯地带回家。

阿姨一面向瞬道歉,一面离去。

「冰箱里有菜,待会儿微波一下,多少吃一点。」

母亲这类人,无论在何时何地,关心的总是吃饭。老实说,瞬没有食欲;但为了让阿姨放心,仍乖乖地点了头。

现在屋里只剩下宫爷爷。瞬开口询问:

「该怎么办?」

自卫队没有代为制作牌位,只得自己处理;但瞬不知能否办两次丧礼。

「这个嘛毕竟情况特殊,再办一次应该不打紧呗!自卫队也说随咱们办。侬以后总不能老跑到岐阜去扫墓,再说,也得让侬阿爹进齐木家的祖坟啊!」

瞬不愿在父亲过世的关头惹是生非,这样的心情似乎不用明说宫爷爷也能明白,他的提议显然就顾及了瞬的心情。但这应该不是出于年龄上的差异,而是个性上的差异--佳江的父亲用本地话来形容,便是典型的「反骨汉」,个性倔强又直来直往。

「咱们去和安放侬家祖坟的寺院谈谈,就选明天下午去,如何?至于葬仪社和餐点的准备,就拜托天野先生帮忙处理。伊办事忒俐落,会替侬料理得稳稳当当。」

连叔叔的面子都顾及了,可说是无可挑剔的安排。

宫爷爷回去后,瞬终于转向客厅的神龛。天野叔叔和阿姨以为会迎牌位回家,因此替他将神龛整理得干干净净,还供上了鲜花。

神龛上有好几个牌位,旧的以小木牌制成,是瞬从未见过的祖先们的牌位,而新的则是祖父母和母亲。

能用来当神厅的房间还有许多,但祖父却打一开始便把齐木家的神龛放在客厅里,理由是祖先应该也喜欢热热闹闹的。

瞬上了炷香,摇了摇铃。

接着又从学生服的口袋取出了一个小纸包。

父亲的私人物品在瞬的亲眼见证下打包装箱,过一阵子才会送到。这个小纸包是应急的遗物,里头装的是飞行徽章。为了让瞬能先带点东西回家纪念,帮忙打包的队员临时从父亲的制服上拆下的。

瞬一面看着徽章,一面回想起事故前一天。

『明天两点左右,我会飞去高知。』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显得雀跃不已。

这是父亲最后的声音。

两人对话的内容净是琐碎得才隔两、三天便忘得一干二净的小事,完全没有一般家人临终前的道别或遗言。

然后--瞬便接获了父亲的噩耗,拿到了这种小东西。

一股凶暴的情绪从瞬的腹底涌上。

「--------!」

瞬发出不成声的怒吼,将闪闪发亮的飞行徽章摔向客厅角落。

***

无论如何回想,都无法清楚记起自己和父亲最后的对话,顶多只能回忆个大概。

瞬躺在床上,望着手机荧幕。荧幕上显示的是父亲的座机F15J,是父亲以手机拍下,满心欢喜地传给他的。

通话记录中还留着父亲的号码,瞬对着记录按下了重拨键。

手机开始响铃,五声、十声--他记得父亲的手机亦在打包的私人物品之中,却不记得有没有关掉电源。

没听到『你拨的号码』的语音讯息,看来手机还开着。父亲总是调成振动模式,不会发出铃声;行李寄出前应该会摆在父亲宿舍的房间里,细微的振动声也不至于吵到邻居。

父亲没设定语音信箱,拨号声一直响个不停;然而,在不会吵到旁人的安心感推波助澜之下,瞬一直下不了决心挂断电话。

冷漠的电子拨号音不变如昔,听着听着,瞬甚至开始觉得能飞回接获父亲噩耗的三天前,与父亲联系上--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但若能发生,他宁愿付出未来十年的幸运。

他仰卧着,泪水连成了一线,滑入耳中。

躺着哭会得中耳炎喔!每当瞬哭哭啼啼时,父亲便会如此吓唬他。这些细微的琐事,悖能连接他与父亲的回忆。

不知听了几十次的拨号音?

电话突然接通了。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虽然瞬很清楚--

却忍不住如此问道:

「爸?」

电话通了,对方却没答话。

或许父亲就在最后这么一次开启了手机铃声,有人受不了行李中不停作响的手机,才接起了电话--

「对不起,我是瞬--齐木瞬。是不是打扰到哪位了?」

依旧没有回应。

怎么回事--是谁?是恶作剧吗?

「请问你是谁?」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问道,无声的通话声中慢慢多了些许杂音;无意义的杂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不久后--变化为人声。

『想出、去(噗兹)(沙沙)好冷外、面。』

时间正值夜半,换作平时接了这种典型的灵异电话,瞬必然是毛骨悚然;但此时他却无意挂断电话。

倘若现在瞬身边发生了灵异现象,绝对和父亲有关。

所以他完全不害怕。

瞬甚至希望真是鬼魂。他竖耳细听,那是种像用了变声器的机械声音,和计程车的无线电一样断断续续。

他继续聆听--

突然,楼下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翻了。

这下可教瞬胆战心惊。他从床上跳起,窥探楼下。现在的他确实不怕鬼魂,而是理性地害怕强盗或小偷。

自方才的声响之后,楼下变得静阒无声。不论如何,得去确认发出声响的原因。瞬找寻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却找不到合适的长条状物品,只得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自己可有在不稳定的地方放了重物?玄关的伞架,或是厨房的热水壶?供在神龛上的鲜花也常因不稳而翻倒,不过神龛放在客厅,底下是榻榻米,应该不会发出那种声音--

瞬走下楼梯,打开了走廊的灯,并未感觉到有人潜藏的气息。

他略感安心,开始探寻发生声响的原因。玄关OK,客厅OK,厨房OK。客房、浴室、厕所并无异状。剩下的--

便是诊所。

瞬看着走廊尽头的门,那是通往诊所的通道,祖分过世后便维持紧闭状态。

瞬打开通道大门,踏入了暌违数年的诊所,空气没他想像的污浊。他打开墙边的断路器,点亮灯光。

灯一亮,他看见以挂帘相隔的诊疗桌脚泡了水,一旁是翻倒的淡粉红色婴儿浴缸。

看来是佳江搬进来的。

她八成将浴缸放在诊疗桌上,后来失去平衡--

但装在里头的疑似水母--佳江命名为费克--滚到哪儿去了?

瞬以目光搜索附近,发现婴儿浴缸的彼端有团白色物体爬了过来。瞬已知道他会动,所以不像起先那般惊讶。

先别管这个--

「唉!真是的,这些得由我来收拾吗?」

得拿橡皮手套过来,还有抹布和水桶瞬数着所需工具,关掉电灯,并打算关上门时--

『封锁.关闭.不可!』

有道又大又清晰的声音响起。

是从瞬左手上的手机发出来的,他还没挂断电话。

这道制止声正好在瞬要关门时响起,他战战竞竞地将手机放到耳边。

『打开.开放.障碍物.空间.不足.脱离.外部.外面』

这回与先前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截然不同,流畅地罗列了许多词汇。

接着--

费克试图从瞬半关的门缝间爬出去。

瞬目瞪口呆地望着脚边的费克。

是这家伙--?

阻截电波说话--?

瞬替费克开门后,他便焦急地爬到主屋这一侧来;待爬到走廊墙边,他就如同电力耗尽般,不再动弹。

同时,手机通话也恢复无声。

「好酷!」

会这么想,是因为受到佳江荼毒吗?不,碰上这种事.任何好奇心旺盛的高中男生都会惊讶兴奋的。

这不可能是原始生物,他具备了了解人类语言的智能;虽然不知他如何了解人类语言,如何阻截手机电波。

这种生物就在自己身边,怎能不兴奋?

瞬挂掉电话。这果然不是鬼魂。

是现实,但却奇妙且神秘至极。

他从电话簿中找出佳江的电话号码,按下拨号键。

「--喂,佳江吗?你还没睡?抱歉,抱歉,不过我有件事想立刻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的,很酷喔!我跟你说」

父亲死亡的现实,被瞬摺得小小的,收进了脑海角落。

这和逃避现实的心理作用相似,瞬却装作没看见。

事后,瞬将为了自己此时视而不见的软弱悔不已。

***

借用公民馆举行的葬礼结束后,外烩送进屋内,葬礼会场转眼间化为宴席。

手脚俐落的葬仪社人员在祭坛前排列了数张长几,摆妥餐盒及啤酒瓶。

吊唁者与家属在葬礼或法事后召开宴会,乃是高知的习俗,在地人称之为「客筵」。或许是因为县民生性好酒好宴,客宴的气氛与一般酒宴无异,偌大的餐盒中满载的各色料理并非素菜,而是大鱼大肉,有的盘子上甚至只装了生鱼片;喝起酒来也不是象征性沾口,而是喝得昏天暗地,有时连诵经的和尚都得被抓去喝个几杯才能回家。

佳江小时候一直以为葬礼和法事是吃好料的日子,还曾因为不会剥红蟳壳,跑去缠着大人替自己剥。小时候的法事记忆几乎都是这类画面。

替瞬的祖父母办丧礼时,当时仍在世的齐木敏郎亦是在客筵上喝得烂醉。瞬曾在书上读过,以酒宴替故人送行,是南部地方用来转换悲伤心情的独特风俗习惯。

在大人们开始放松,大谈敏郎小时糗事之际,瞬来到佳江身边,邀她一道回家。

「你爸爸说之后交给他就行了。」

难得有机会听阿叔过去的故事,侬要回去吗?

这个念头闪过佳江的脑海,但思及瞬前往岐阜参加葬礼在先,今天又忙了一天,应该也累了,便没挽留他。

公民馆到家里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此刻阳光温和,也适合慢慢散步回家;似乎连天气都温和地送敏郎一程。

「葬礼办得不错,客人也忒多。」

留下来参加酒宴的人越多,表示缅怀故人的人越多。敏郎没什么亲戚,客筵却能这么热闹,全赖他生前的人望。

瞬只答了句:「是啊!」佳江觉得有点奇怪。那声音听来像是事不关己般地平淡,是她多心了吗?

「这么一提,侬有听见阿叔最后的飞行声吗?」

敏郎飞往高知时,瞬总会抽空到海边去。虽然大多时候都看不见机身,但顺风时偶尔能听见喷射战斗机的强力咆哮声。

「没有,我被费克吓了一跳,立刻跑掉了。」

真不凑巧。「真遗憾。」佳江附和,默默无语地与瞬并肩走了好一阵子。

「欸,要不要去海边?咱陪侬一起去。」

「为什么?」

见瞬打从心底感到诧异似的反问,佳江反而不知如何应对。瞬应该不会不明白她此时邀他去海边的用意吗。

「呃咱是想去替阿叔送行。」

「为什么?」

瞬又说了同样的话,这会儿换佳江哑口无言。

「没有意义吧?葬礼都结束了啊!」

太奇怪了。依瞬的个性,不该会以「没有意义」来否决重游旧地缅怀敏郎的行为--甚至该由瞬开口提这件事的。

是他太累,脑袋变得不清楚了吗?只能这么想--

「别管这个了。」

佳江终于因过于震撼而停下了脚步。

别管这个了?缅怀敏郎是无需理会的小事吗?侬知道自己现在在说啥吗?

佳江以又似责备、又似哀求的眼神凝视着瞬,瞬见状笑了。

「怎么了?露出那种怪表情。」

怪的人是侬。这话佳江说不出口--因为她害怕。

「昨天我在电话里说过吧?费克说话了。」

瞬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想早点回去看他。佳江,你也会来吧?」

佳江当然感兴趣,但在敏郎的葬礼当天为了这种事兴奋似乎不妥,因此她原本不想在今天追问这件事的。

但瞬似乎毫不在意。

「你也是想看才溜出来的吧?要是陪他们闹下去,不知什么时间才能结束。」

听瞬竟然反常地说出这种带刺的话语,佳江心下大乱,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才好--

只能默默地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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