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夜过去,到了四月八日(一)。
经过昨天内阁应变室决议,陆海空救难队及运输队已出动救灾。载运大型建筑物中的民众时使用大量运输型的CH47J或V107,救援民宅中的民众则采用一般常用的UH60J直升机。
此外,为了提升救援效率,又将面积狭窄的救援地区结合为一,以便同时投入大量直升机救援;同时,警方与行政单位亦通力合作,通知居民救援顺序。为求方便行事,自卫队的指挥所与行动中的部分部队已进驻不入斗公园的应变总部。
警方协助自卫队的事宜并不只限于通知居民。拥有交通管制权限的只有警察,室内配置了五万名警官,负责控制救援及运输所生的混乱。此外,为了安抚害怕独漏新闻的媒体记者,警方每隔一小时便召开定时记者会,公平地发布情报。
因此,警察的粮食及排泄物处理也成了个大工程。政府虽然拨了临时预算来张罗伙食,但光是避难者的配给便已令市内外烩业者分身乏术,只得寻求外县市或东京方面的业者协助。临时厕所也供不应求,前线人员叫苦连天。上头的人估算必要物资时总是东减西扣,应变总部未能坚守底线,如今反倒自食恶果。
自卫队基本上时自给自足,应变总部不用分配资源个前来会合的部队,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不仅如此,总部甚至还得借用自卫队设置的厕所。
「不过,借用厕所的恩情,我们应该还请了吧」
明石从广场上的临时厕所中走出,向附近的自卫官轻轻敬了个礼。警备总部设置于横须贺技击馆中,同时有警察及行政单位的大批人马活动,因此厕所二十四小时呈现客满状态。
自卫队虽已出动救灾,但仍未获准展开军事行动,因此固守防卫线依然是机动队的任务。长远十公里的防卫线设有电磁栅栏镇守,但各地电压时常中断;每当此时就得搬出人海战术,前呼后拥地将螯虾挡回去。
如有漏网之虾,则由SAT进行狙击,然而在市内开枪却引来了批判声浪。曾获县政府颁发除害兽执照的猎友会也「主动协助」,但这些人满脑子只想开枪,总是乱扣扳机,准头又不够,警方还得概括承受民众对他们的怨言。
人人都视警察保护市民安全为天经地义,完全没人顾及此次警备行动时如何破天荒。得冒险开枪狙击,全是因为甲壳类闯入防卫线中;甲壳类闯入防卫线中,是因为前线没能守住;前线没能守住,是因为电压中断;而电压中断,则是因为电磁栅栏设置管理不当。总归一句都是警察不好,舆论真是毫不留情。
连警察都落得如此,若是自卫队出动,批判声浪想必更烈,也难怪内阁迟疑不决。国防部战意高昂,但那也是用在于警察争功抢先之上。
当明石走向总部之时,有个年轻的警官奔向他。
「明石警监,乌丸参事找你。」
那警官边敬礼边报告,明石微微抬了抬下巴,走进了技击馆。
明石一踏进设置于技击馆支援休息室中的幕僚休息室,其他成员的视线便一齐集中于他身上,这是个只有长桌与折叠椅的简陋房间,在场的成员却酝酿出一种异样的魄力。身为县警局中的低阶警官,本就不该随意进出此地;更何况明石昨天出了不该出的风头,众人对他自然反感。
坐在里面翻阅文件的乌丸发觉明石入内,抬起了视线。
「明石警监,过来一下。」
倘若乌丸知名县警局长,倒还有几分道理;但他为何偏偏指名一个微不足道的警备课长助理?幕僚团满腹狐疑,而最无法理解的正是明石本人。
明石坐向乌丸的对侧,乌丸又将视线移回文件之上问道:
「按照一般怪兽故事的理论(模式),接下来应该如何发展?」
「这个嘛,差不多该揭晓敌人的生态了。」
「很好,你的理论挺可信的。」
说着,乌丸将手边的文件递给明石,那份文件似乎与乌丸正在阅览的相同。明石也跟着翻阅,内容为各大学研究机关的甲壳类分析结果一览表。
「哪个看来比较可信?」
「你问我,我问谁?」
「就常理来判断,该视权威高低来决定;如果是符合常理的时间,我大概会采用这部分的分析结果,幕僚也持相同意见。」
乌丸指着声望显赫的大学或研究机关提交的调查结果。
「不过这回的情况非常荒谬,所以我采用请益精通荒谬事态的明石警监。对于你在这次事件上的各种处置,我也有很高的评价。」
被警政署参事认定为荒谬权威,明石的心境无味杂陈;但还是姑且浏览了文件一遍。
每个机关都主张突变说,顶多就是举出的原种略有不同,对于突变原因则都只字未提。事发至今不过一个晚上,也怪不得他们。
唯有一份报告持异论相模水产研究所,在一堆大名鼎鼎的全国顶级智库之中,这个名号倒是默默无闻。
「这个还挺有趣的,不是吗?」
明石拆下那一页。
「不但路线独特,论点也挺有说服力的。」
「那个啊?内阁应变室并没委托,是对方自己主动提交的。上面还有海洋研究所的推荐。」
「还附上推荐函啊?采正面进攻法插手,挺不赖的嘛!报告者的名字也很赞。」
闻言,乌丸确认报告书。报告者的名字叫做芹泽齐。
「制作新型武器击退哥吉拉的科学家就姓芹泽,这兆头不坏吧?」
哦!乌丸的表情闪过了一丝兴趣。
「好,就叫他来吧!你也得到场。」
「我适合吗?」
明石心里嫌麻烦,番表面上还是做个犹豫的样子,以示谦让之意;然而乌丸完全不在乎。
「我这些优秀的幕僚已经把正牌的权威打理好了,警备计划也进行得很顺利,我可以放手赌一把啦!既然要赌,当然得和投机客联手啊!」
这会儿明石又沦为投机客了。
「对了,听说建议把总部设置于不入斗公园的也是你?理由是什么?」
「你还需要我说明吗?」
明石淡然回道,乌丸笑了。
为了因应会随后出动不,是势必随后出动的自卫队,据点规模必须够大。中央公园不但地大,距美军基地不到两公里,离防卫线不远,又地近横须贺警局与市公所,因此县警局内的绝大多数人都属意此地;但明石硬是独排众议,选择了不入斗公园。
「可是被否决的中央公园也给人订下了,还有大津运动公园也是。」
订下这两处,完全是明石独断独行,并未报告县警干部。
「我原想在上任之前先行订下,没想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是谁干的,我当然也查过了。」
若只是要当机动队的据点,一个不入斗公园便已足够但乌丸与明石再占他处的用意似乎是一致的。
「没用上当然是再好不过不过当时我无法预测横须贺司令部的情况会变得如何,只好未雨绸缪。」
横须贺司令部环海而筑,自然也受到了甲壳类的攻击;虽然后来行使了警护出动权防卫基地,阻止甲壳类登陆,但当时的基地确有甲壳类占据的风险。为了慎重起见,明石才事先订下这两个公园,以便基地沦陷之时能有充足的据点供自卫队展开行动。
明石要求泷野率领第一机动队出动,纯粹是因为当时没有其他部队能救援民众。消防局虽也出动了救难队,但这回的行动名为救难,实为战斗,所有救难队员在前线皆是苦战不休,牺牲比例甚至比警方还高,因此老早便撤离前线,改为后方支援,负责以直升机运送伤患。
防卫线建立之后,救难队虽能以消防车水柱协防,但毕竟成不了主战力。
机动队的重大损伤只有断了右脚的重伤者一名,全赖平时的警备战斗训练有素。
对于失去右脚的队员而言,这固然是个相当重大的牺牲;然而看在警备总部眼中,却是「只有一名重伤者」机动队尚未有人殉职,对总部而言是个值得夸耀的成果。
正因为如此,才得快点让警察从这个警备计划之中解脱。连个像样的武器也没用,却得和排山倒海而来的危险生物作战;纵使负了致命重伤,上头也只当作是轻微损失。队员流的血在传递至总部时,便已变换为单纯的数据。
死守前线的人员实在吃力不讨好。
相模水产研究所的芹泽齐在当天中午过后来到了警备总部。
现身于会议室之中的,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他生得一脸懦弱,穿起西装又显得格格不入,活像西装穿人,实在很难与未受委托便自行提交报告的强硬形象相连结。
他结结巴巴地道着幸会,声音细若蚊声,更让人觉得靠不住;如孩童般生涩的自我介绍之中,说明了他的专业领域为深海生物学,注意研究范畴则是相模海槽(舟状海盆)及骏河海槽。
「相模海槽就是地震时常提到的那里嘛」
耐不住性子的明石插嘴说道,芹泽则如释重负地频频点头。
「对啊!相模海槽在地壳特征方面比较有名。菲律宾海板块沿着相模海槽隐没于北美板块之下,而太平洋板块又隐没于北美板块之下,动态相当复杂,因此常在谈论地震时提到。不过就深海生态系统面上来说,相模海槽也是小有名气;尤其在海底冷泉发现白蛤和管虫之后,更是广受全世界瞩目」
见芹泽就这么站着说个没完没了,乌丸硬生生睇打断了他。
「请先坐下吧!」
芹泽听见劝座之际拉动椅子的声音,竟吓得缩起脖子来。喂喂喂,拜托你振作点啊,芹泽老弟!明石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能请你仔细说明你的报告吗?」
然而乌丸待人的态度也实在算不上和蔼可亲。芹泽战战兢兢地从公事包中取出一叠A4纸,是以印表机列印出来的彩色文件。
「这就是我推测的甲壳类真面目。」
照片上是种与螯虾极为相似的虾子,和蹂躏横须贺的甲壳类长得一模一样,不过大小却是天差地远。
「很小嘛!」
一个应该是普通大小的培养皿之中养着数十只虾子;与一同入境的直尺相较之下,可知一只还不到两公分长,等于是将螯虾的成体迷你化后的版本。正因为如此,就是已放大拍摄,照片上的它们看来仍然极为瘦小。
「这是近年来在相模海槽的海底冷泉发现的虾子,目前还没有学名,是冷泉生物群集的啊,你们应该不知道海底冷泉的意义吧?抱歉。」
其实就算不懂定义也无碍于警备计划,但芹泽却努力地扼要(其实又臭又长)说明。
简而言之,陆地上的食物链是以植物的光合作用为根基,而深海则是仰赖化学合成;地底下涌出的热泉或冷泉中的硫化氢及甲烷便等于陆地上的太阳,化学合成菌则相当于植物,而化学合成菌又与方才芹泽所说的白蛤与管虫共生。
白蛤属贝类,而管虫正如其名,是种没有口、消化管与排泄器官的管状群栖生物,完全依赖共生菌来摄取营养。
而这些化学合成菌共生生物的聚落便是热泉生物群集与冷泉生物群集的维生基础。
「呃,这种新种的虾子呢,向来群居在一起,靠捕食白蛤维生。换句话说,它们是真社会性生物,和蚂蚁及蜜蜂差不多。在中南美已发现一种具有社会性的水栖甲壳类物种,名叫帝王枪虾;这种虾子将是继帝王枪虾之后的新发现,现在暂称为相模帝王虾。」
士官自己的专业领域,芹泽说明起来变得流畅许多;但那相模帝王虾与横须贺的甲壳类究竟有何关联,他仍是只字未提。
乌丸的脸上明显沉了下来,明石连忙抢在他爆发之前修正轨道。
「那这个相模帝王虾和横须贺的甲壳类有什么关系?」
「呃,请看这个」
芹泽从公事包中取出A4档案夹,递给明石等人。
明石顺手接过,打开一看,里头是新闻报导影本。头一则报导的日期约在五年之前。
『潜水艇「艾文II号」于相模沿海发生事故
七月十三日,于相模湾进行深海探查的美国潜艇「艾文II号」浮出时撞上渔具,导致采集筐破损,采集到的深海微生物及底泥样本全数流失,所幸船上水手无人伤亡。
「艾文II号」原与「深海6500号」进行共同探查,但因采集筐破损之故,已决定中止探查。』
一来事故规模不大,而来非属热门领域,因此篇幅甚小,只占了寥寥数行。
下一篇报导则是在艾文II号出事的近一年后。
『变种龙虾?逗子地方捕获巨虾
现在正值暑假期间,挤满了海水浴与钓客的逗子地方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渔获。居住于叶山镇的佐佐木朋彦先生(51岁)钓到了体长达八十公分的虾子。送到京滨水产大学分析后,研究人员认为可能是龙虾或海蜇虾的变种。
虾子在钓客下榻旅馆经烹煮过后,据说因氨水气味过重,并无法食用。』
这则报导附了照片,晒得黑黝黝的钓客双手抱着足足有孩童大小的虾子,呵呵笑着。照片上的虾子的确与横须贺出现的甲壳类颇为相似。
再下一篇报导则是去年,这回是数份类似的剪报。相模湾一再发生渔网及渔具破损事件,上网的渔获也被吃得仅剩些许残骸,对渔民打击甚巨。
「这么说来,接下来被归入这个档案夹的,就是横须贺甲壳类来袭事件?」
乌丸直接询问结论,这会儿他总算来劲了。芹泽点头,继续说道:
「当时艾文II号八成是采集到了相模帝王虾,却因为意外而全数流失到浅海去;假如流失的帝王虾还活着啊,甲壳类原本就耐水压变化,所以还活着的可能性很高;总之,假如帝王虾还活着,对它们而言,周遭环境等于是突然之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剧变。」
「环境剧变,指的是水压吗?」
明石询问,芹泽摇了摇头。
「是指相模帝王虾从未体验过的优氧环境。」
芹泽解释,许多水栖生物若无营养及寿命限制,是可以无限成长的。
深海的冷、热泉所能供给的养分在范围及总量上都有限制;由于得在这种环境之下争夺有限的营养,成长后的相模帝王虾平均体长还不到两公分。与热泉环境相较之下,相模的冷泉环境里小型生物原本就比较多。
「将相模帝王虾至于优氧环境之下的长期观测数据还不完整,不过在营养无限化的状态之下,急遽变大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过个五年就能变得像横须贺的那么大?」
「我们研究所里饲养的相模帝王虾才三个月就变得和美国螯虾一样大了。所里没有饲育场所,喂饵时有控制饵量;要是不限制饵量,不知道能长到多大。」
假如在逗子钓到的是相模帝王虾,那就代表在艾文II号事故发生后的短短一年之内,虾子便长到八十公分大。
「还有,相模帝王虾的世代交替很快,应该是因为冷、热泉环境变化大,得加快世代交替速度以适应之故;平均大概不到一年,女王虾便会交替一次。每当交替之时,女王虾都会配合当时的环境产卵;而在没有营养限制的环境之下反覆进行世代交替的话,由于无须抑制成长,巨大化的速度也会变快。假如流失的帝王虾群之中包含了女王虾,造成这次现象的可能性就很高了。女王虾为了因应外敌捕食,每次都会产下天文数字的卵;倘若在巨大化过程之中少了天敌,所有孵化的幼虾都能存活下来,便可能发展成这样数以万计的超巨大群集。」
「我能问个问题吗?」
明石轻轻举手。
「既然原来是深海生物,视力应该很差才对或该说这是我的希望;但根据前线传来的报告,螯虾能非常准确地掌握队员的位置并加以攻击,这又是为什么?」
「深海生物通常具备红外线探测器官,我想它们应该是靠着这种器官上岸及觅食。」
「换句话说,它们碰巧探测到陆地,便把陆地当成了狩猎场?」
「可以这么会所,它们来到这一带,或许是出于偶然;但上岸之后,发现陆地上的食物不虞匮乏,才开始占据横须贺。」
明石的疑问解除了,那么乌丸呢?明石偷偷打量乌丸,乌丸也开口说道:
「你的推测很有趣,不过,要说横须贺的甲壳类就是相模帝王虾,根据还太薄弱了。你能举出什么根据?」
「呃,横须贺的甲壳类也会死集体行动上岸范围也有固定界限若是不具有社会性的生物,行动起来应该会更没秩序才对」
芹泽咕咕哝哝地回答,怎么听都像是临时才想出来充数的。
「既然已经拉起防卫线进行封锁作战,便无法断定甲壳类上岸范围的界限是出于它们独特的集团习性;因为我们并非从甲壳类出现时就开始观测它们的行动范围,没有精确的数据足以佐证。再说,有些生物虽然不具备社会性,依旧会集体行动;彼方沙丁鱼和鲱鱼也常聚在一齐,但那可不是出于社会性吧?真社会性似乎是相模帝王虾的代表特征,不过要确认它们的行动有无社会性,应该还需要长期的观察,不是吗?」
这番毫不容情的公式逼得芹泽大为泄气,垂下了头。其实乌丸应该也不是想否决芹泽的假说,只是太过性急而已。甲壳类出现至今才过了一个晚上,哪找得到确切根据?
「唉,毕竟事发不久,现在顶多也只找得出『长得像』之类的根据嘛!海洋研究开发机构(JAMSTEC)提出的根据还不是差不多?」
明石开口打圆场,并转向芹泽。
「所以你不知道的事说不知道就行了,别因为这位先生看起来很可怕就硬要无中生有。要是你把没凭没据的东西说得煞有其事,对我们而言反而是个大问题。」
乌丸方才先称赞芹泽的推测有趣,可见他是用诘问法莱表达自己的感兴趣应该是吧?
「呃,你说得对,对不起。呃,根据就是长得想象,还有我的联想。」
一般人并不把联想称作根据,不过若是加以指摘,想必芹泽又要连声道歉,没完没了;因此明石并不追究,继续问道:
07年7月,盛夏游華東①
「你从以前就开始注意相模帝王虾的巨大化了吗?」
「对,从看到逗子的报导时期。那时我就觉得外观很相似,又想到艾文II号流失的样本之中也有相模帝王虾。」
不过根本没人当一回事。芹泽自嘲地笑了。
「深海生物在浅海巨大化,是有点天方夜谭,毕竟形状虽然相像,但若说是龙虾的变种,也还说得过去。」
「不过,你心里很不服气吧?」
以冷淡语气插嘴的是乌丸,芹泽惊讶地瞪大眼睛,接着又腼腆地笑道:「我是很不服气。」
「我在研究所里也提议过化验钓到的虾子,但说明理由以后,反而被取笑;所以我才开始寻找支持巨大化假说的证据,收集新闻报导等各种资料。最近我们所里也开始饲育相模帝王虾,我还故意把其中一部分弄成营养饱和状态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还不死心,硬塞不请自来睇提交报告?看来他外表虽然软弱,实际上却颇有主见。明石幼虾讶异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怯生生的青年。
「要不要在横须贺报逗子的一箭之仇啊?」
乌丸的语气变得相当傲慢,这种含笑的口吻显然是在煽动芹泽。
自昨天以来的观察,明石已知乌丸这种妄自尊大的态度乃是他的个人特质。那么这位小兄弟能不打退堂鼓,乖乖上钩吗?
「我可以提供相模水产研究所一只射杀的甲壳类,给你一天的世界证明那就是相模帝王虾。」
「好!」
出人意料的是,芹泽居然一口答应。乌丸能看出芹泽的不服输个性,也教明石啧啧称奇。
「明石警监,运送事宜交给你安排。」
「是,顺便送芹泽教授回去吧!」
在安排妥当之前,芹泽便在其他房间等候。待芹泽离开会议室之后,明石说道:
「真亏你看得出来。」
明石省略了受词,乌丸一脸无趣地回答:
「一个单纯的胆小鬼怎么可能敢硬塞报告到内阁应变室去?虽然他那种妄自菲薄的态度令人不快,不过倒还算是个可用之材。」
妄自尊大的乌丸不过是方向不同而已,其实还不是跟人家半斤八两?明石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说出口。
*
经过一夜,微妙的势力关系已在孩子们之间成形。
国二的坂本达也及国一的芦川哲平与圭介率领的国三三人组达成一气,木下玲一以外的国中生全站到了圭介这一边;支持森生姐弟的则是翔的朋友中村亮太与西山兄弟。
小五的平石龙之介于野野村健太不知该如何自处,最后决定保持中立;而国一的木下玲一则完全无视于势力图,大多时都是独来独往。
或许是前一天的疲劳未消之故,孩子们都起得很晚;而势力关系便在他们着手准备早饭兼中饭之时开始显现。
望虽然手艺不精,但至少还胜过其他孩童,因此冬原便指名她来做饭;结果圭介等人见状便完全不帮忙,窝在餐厅里看电视,摆明了时候清洗碗盘了事。
夏木与冬原并不是老师,犯不着硬性要求他们和平相处及帮忙做饭;但望这边能称得上战力的只有翔与亮太,只得叫维持中立的玲一来凑数。
「实际上阵以后,才知道补给课的人有多伟大。」
夏木一面依照人数打蛋,一面咕哝。
「不过两、三个人,就能做出几十人份的饭菜。」
亲潮级潜艇的水手约有七十名,出航中采三班轮替制,并不会有七十个人同时用餐的情形,但区区两、三名食勤兵还是得打理二、三十人的伙食,而且做出来的饭菜向来美味可口。在海上及海底这种无处娱乐的环境之下,若是饭菜难吃铁定会引起暴动;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食勤兵也格外致力于烹煮美食。
「喂,这是不是得用打蛋器打啊?」
「谁知道?用筷子就行了吧?」
「可是量这么多,用筷子怎么打啊」
夏木与冬原只有这等水准。他们很清楚自己绝对无法保持蛋黄的完整,因此打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荷包蛋;对他们而言,「炒蛋」已经是极限了。为了加点料,冬原从刚才便开始默默地切着火腿。
「森生姐,打蛋器在哪儿?」
「你们都不知道了,我怎么会知道」
答得心不在焉的望正在特大号电锅前小心谨慎地量着水。这回绝不煮成粥的决心涌现于她那使劲的肩膀之上。
「靠女人的直觉啊!这类东西一般应该放在哪里?」
「找过抽屉了吗唉呀!又忘记了。」
望穿着蓝色的水手制服,晾在房里的衣服果然无法一夜就干。圭介对于此事并未表示意见;孩子们虽然满脸讶异,却没明目张胆地探问。昨晚尿床的光也因为裤子未干而穿着大人用的睡裤,因此望倒不至于太过醒目。
夏木等人曾听见望如此对出言询问的亮太(或该说他是代翔发问)说明:「我昨天把衣服弄湿了。」这个说明虽然牵强,但他们却没再追究;或许是感受到了不可细问的气氛吧!
「哦!找到了,你真厉害啊!森生姐。」
夏木四处开抽屉,找到了打蛋器之后道了个谢,却换来望的认真抗议:「请别跟我说话!」
「抽屉开了要记得关啊!夏。」
冬原啼笑皆非睇告诫夏木,又对望说道:
「小望,电锅上没有水量刻度吗?」
「对不起,上头有好几种刻度,我不知道该看哪一个。水量应该要比米量多一杯,对吧?唉呀,我往了刚才量几杯米了」
「好了。」
玲一将削完皮的马铃薯放入碗中,搁到调理台上;由于厨房狭窄,他是在外头作业。他掉头便要离去,冬原却叫住了他。
「还得切呢!你叫亮太和小翔一起去那边帮忙切。」
说着,冬原以下巴指了指厨房柜台彼端的餐厅。
「怎么切?」
玲一以平板的语气问道,最后又加了句「要多大?」冬原回了句随便,他又追问:
「几公分?」
「几公分那是要做味噌汤用的,差不多就行了。」
「所以到底是几公分?」
他的不知变通是因为不谙厨艺,或是天性如此?「大概一、两公分吧?」冬原提出具体的数字之后,他变拿着马铃薯回到餐厅去,也不推诿工作。
他该不会拿尺来量吧?冬原啼笑皆非睇说道,又继续切起火腿。
「出现了一个大问题。」
夏木一面打蛋,一面语重心长地说道:
「汤要怎么熬啊?」
「啊,确实是个问题。」
冬原这么回话,表示他也没有答案。他们两人回头看着正在量米的望。显然要仰仗女孩家的知识;望一脸胆怯地缩了缩身子。
「加柴鱼片或小鱼干?」
「这种事我们也知道,问题是要怎么熬?」
还有量是多少。冬原又补上一句。望被逼急了,战战兢兢地回答:
「没有高汤粉之类的东西吗?」
听了这个新方针,两个大人恍然大悟地拍手。
「原来还有这个办法。」「快找、快找!」
重视实用性的狭窄厨房几乎是见缝变插柜,于是夏木与冬原开始翻箱倒柜,寻找高汤粉。「唉呀,又忘记了」望再次垂头丧气地重新量米。
搜索片刻后,两人找到了一罐褐色粉末。
「就是这个对吧?」
冬原闻了一闻,一旁的夏木则用手沾了一些,舔了一口。「哇!好难吃!」他大皱眉头。
「把这种东西加在汤里行吗?」
「稀释一下应该就行吧?」
「稀释?又不是电池液!就算要稀释,量得放多少?一人一匙吗?」
夏木拿起塞在罐中的汤匙舀起粉末,此时柜台彼端传来一道斥责声:「你想煮什么啊?太多了啦!」仔细一瞧,是圭介的跟班吉田茂久,他似乎一直从餐厅观看着夏木等人做饭。
「你知道该房多少?」
「你是大人,居然不知道?」
茂久损了一句,但口气却不及圭介刻薄,或许他的性子原本便不甚强悍吧!
「先拿锅子装水。」
夏木依言拿起挂在流理台上的锅子,但又遇上了挫折。「十五人份是多少啊?」
你很笨耶!茂久难以置信地喃喃说道。
「不会拿碗来量?」
「对喔!你脑筋不错嘛!」
夏木立刻拿起塑胶碗量水,凭着目测倒了些高汤粉进入装了水的锅中,分量约是内附汤匙的一匙左右。
「剩下的试过味道以后再加就行了。如果觉得味道很淡,就是高汤粉加得不够多。」
「你真清楚耶!比小望还行。」
冬原冲口说了句无心之言,一旁的望惭愧地道歉,这下子又得重量了。「你别管他,好好量米。」夏木开口缓颊,望便又开始默默地量米。
茂久被如此夸赞,似乎也有些得意。
「因为我家是开快餐店的啊」
「难怪这么专业!那你顺便再多教一点嘛!马铃薯该什么时候放啊?水滚了以后?」
「和水一起煮才会熟啦!接着把盖子盖上,煮之前先用水冲一下马铃薯。」
说着,茂久便要回到圭介身边;但他有些放心不下,微微转头瞥了厨房一眼,这一看又让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在干嘛啊!」
夏木正把冬原切完的火腿丢进蛋汁之中。
「料不先炒过,怎么会熟啊?」
「反正火腿可以生吃,有差吗?」
「本来就是得先炒过!下次照着我教的做!」
听了他们的对话,圭介转过头来。
「茂久,你在干嘛啊?」
这道隐含恫吓之意的声音让茂久心惊胆颤睇缩起脖子,并开口辩解:
「因为交给他们去做,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怪东西啊!」
「男人别帮忙做菜!」
茂久低下头,夏木悄悄地说道:
「有问题时我再叫你,你可以回去了。」
茂久抬起头来看着夏木,夏木没转向他,只是继续说道:
「你不想和他闹翻吧?别担心,下次我会照着你教的去做。」
茂久微微先前伸了伸脖子,做了个颇似点头致意的动作之后,才回到圭介等人身边。
同时,翔与亮太端着切好的马铃薯及用完的攻击回到厨房,与他擦身而过。此时自动结束帮忙的玲一正好走出了餐厅。
比起昨天,今天可说是大有进步;至少味噌汤里的马铃薯是熟的,望煮的饭也没变成粥。
然而用餐的气氛却比昨天还要差。昨天圭介赌气离去,之后尚能相安无事;但今天圭介似乎不打算连捱两顿饿,夏木等人也不能让他连续两餐没饭吃。既然收容了孩子,就有责任维护他们的健康与安全。
圭介板着一张脸动筷,那不悦的氛围逼得其他孩子保持沉默,原就狭窄的空间更教人喘不过气来。播放着新闻的电视传来主播平淡的声音,让现场的气氛更加萧条。
『画面上时一夜过后的横须贺。昨天利用输电线设置防卫线之后,在制止甲壳类进攻之上已收到一定的成效;今后考虑定期喂食,以缓和甲壳类对防卫线的攻击。此外,应神奈川县长要求而出动救灾的自卫队已在今天早上开始援救避难区域中的受困居民,至于是否可能派出防卫武力,至今仍在研讨中』
同意派出防卫武力便等于决定打市街战,也难怪内阁迟迟拿不定主意。现在的内阁可有胆识下战后以来的第一道开战令?
包围战术成功也助长了内阁的迟疑不决。这下子内阁八成又要继续垂死挣扎,期待警察就此解决问题吧?
『警政署计划趁甲壳类休眠时出动特殊奇袭部队(SAT)加以各个击破,但目前甲壳类并无全体休眠的迹象。根据推测,即将进入休眠的个体会回到海里。』
果然在打这种算盘啊?夏木叹了口气,一旁的冬原喃喃说道:
「就算甲壳类会在陆地上休眠好了,那留在海里的要怎么对付?海巡署总没有深水炸弹吧?」
「美军基地里的混乱也得想办法处理啊!不快点解决,那些家伙会发飙耶!」
面对排山倒海的螯虾大军,美军不可能依赖各个击破这种没效率的战法来收拾局面,想必会冷笑一声,搬出自家火力解决吧!
新闻转而探讨甲壳类出现的时间与上岸路线。夏木与冬原完全忘了动筷,直盯着电视不放。
甲壳类乃是从美军横须贺基地东侧上岸,而最早探得消息的果然也是美军。空中还有防空戒网可用,但海里可没这种玩意儿,顶多只有美军海军的水下监听系统(SOSUS);而这套系统专用来侦测敌军潜水艇,并无法完全探知海洋中发生的异状。
「雾潮号」是在七日上午十点左右接获司令部的出航撤退命令;与新闻上的资讯对照之下,可知发现甲壳类上岸的时间为九点三十分左右。美军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对海上自卫队发出警告,但潜艇依旧来不及逃出,可以想象甲壳类的进攻速度与数量有多么惊人。
由于当时基地刚开放不久,人山人海,没能在第一时间照应基地居民与樱花祭游客,才导致伤亡扩大。当时的望在寸步难行的人潮中与大人走散,还得带领孩童逃走,想必极为无助
夏木瞥了坐在对面的望一眼,冬原说她是「女中豪杰」,果然是半分不差。
『此外,受困于「雾潮号」的孩童安危也令人担忧。』
「啊!拍到公园了!」
兴奋大叫的是西山弟弟光。电视画面上映着社区中的儿童公园,似乎是孩子们熟悉的场所;夏木可以感受到他们的雀跃之情。
「这就在我家附近喔!」
光一脸骄傲地向冬原及夏木强调。对小孩而言,邻近的场所上电视似乎是件值得高兴之事;翔及其他孩童虽然没说话,却也显得相当兴奋。望见状颇为欣慰,表情变得柔和许多。到了望这个年纪,已不会因为住家附近上电视而高兴了。
记者叫住行人,询问他们对孩童受困的看法。其实这种时候除了「令人担心」、「但愿他们能早点获救」等无关痛痒的评论外,根本不可能采访到其他看法;但每发生这类事件时,总要上演相同的戏码。或许这已经成为一种传统了吧!
此时,一直避开受访者脸部而拍下的谈话片段突然转为露脸片段:出现于镜头前的,是一个五官分明的中年女性。
夏木老觉得自己见过这个女人,正百思不解之时,有人喃喃说道:「是圭介的妈妈耶!」确实,画面中的女人长得与圭介颇为神似,尤其是那对强悍的眼睛更是一模一样;说他们是母子,应该没人会质疑。
「别多嘴!」
圭介喝道,瞪着中立的小四生野野村健太;健太吓得缩起脖子,低下头来。
『我当然担心啊!希望能早一刻看到我儿子平安归来。当时基地里一片混乱,也难怪孩子们会和带路的大人走散;可是他们怎么偏偏跑到那种难以救援的地方』
这婆娘说话的方式真惹人厌啊!夏木微微皱眉。她那明快的语调中带着浓浓的酸味,仿佛正从画面彼端讽刺着某人一般。
她讽刺的对象应该是收容孩童于潜艇的海上自卫官。她大概认为自卫官应该将孩童送到基地之外才对吧!事发时不在现场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尤其她又是受困孩童的母亲,说什么都不好被责怪,更是所向无敌。
要怎么讽刺我们都没关系,只有别把矛头指向舰长就成了。
夏木打定主意,啜了口味噌汤,却发现望停下筷子,咬着嘴唇。这种表情昨天夏木已见过好几次,是望忍耐时的习惯,也最能显现她隐藏的自我。
但她为何在此时露出这种表情?略微思索过后,夏木明白了。圭介的母亲讽刺的对象之中也包含了望,因为是最年长的她带领孩童逃跑的。虽然不知道圭介在电话中透露了多少,倘若她明知是望带领又故意说出这番话,那就更惹人厌了。
别放在心上,她是在说我们。夏木虽想如此安慰望,但在其他孩子面前又不好说这种轻率的话语,最后只能装作没发现望咬唇垂头的模样。
「救援还不来啊?」
圭介突然问道。
「还早咧!」
夏木立即回答。在吃饭之前,他已确认过无线电。
「为什么不来啊?」
「你妈也说了吧?要救援很难,无论是在技术面或政治面上都是。」
「只有这样?」
「啊?你想说什么?」
夏木不明把圭介的意图为何,只知道他是摃上了自己,因此口气也变得颇不客气。
好了啦!没个大人样。冬原从旁劝解,夏木才没发作。
此时圭介的母亲已从画面上消失,下一个人宛若与圭介的母亲一撘一唱似的说道:「怎么不逃到更安全一点地方去?」根据孩子们所言,那是国三生跟班之一,高津雅之的母亲。她与雅之长得倒是不太相像。
受访的监护人只有这两位。
饭后,圭介、雅之以及与他们变为同一阵线的国二生坂本达也倒没说半句怨言,乖乖地开始收拾餐盘。厨房狭窄,再有人进入反而碍手碍脚,因此剩下的吉田茂久与国一的芦川哲平只得无所事事地在柜台边打转。
饭后如厕归来的望表情颇为暗淡,是惦记着方才的采访,或是?
她说第二天比较痛?不对,第二天是量比较多,经痛是头一天便开始了。或者她现在正犯经痛。夏木反射性地寻找冬原,但冬原已去了发令所。今天轮到夏木监督厨房的收拾工作。
夏木略微沉下声音,询问归来的望:
「你不舒服啊?」
望伸出食指和拇指,在其间留了个小小的缝隙并微微一笑。假如真的只有一点点痛,这个女孩是不会刻意提起的;她的微笑反而教人心疼。
「吃个药睡一觉吧!」
不知道阿斯匹灵对生理痛有没有效?望从制服口袋中取出夏木昨晚给她的药锭,并起身去倒水,但下面却制止她,用塑胶碗在饮水机替她装了碗水。当夏木递水给望时,视线正巧与厨房中怒目相视的圭介对上;夏木正面回视,圭介便立刻转开视线。望背对着他,没有发现这一幕。
这种未至爆发却直冒浓烟的气氛最是麻烦。无意间又成了事端的望回到房间后,夏木才松了口气。至少她睡着时不会有人找碴。
一觉过后醒来一看,约过了两小时。腰部至背上并没有冰冷的触感。
望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起身;有时换个姿势便会大量出血。托止痛药的福,盘踞于腰间的钝重痛楚已略微减轻。
由于床单上铺满了塑胶袋,体温笼罩于棉被之中,衣服与内衣裤都被汗水沾湿了。
望很想冲澡更衣,但现在不容她如此奢侈。光是能在半夜冲澡一觉是莫大的方便了,她也不能一直消耗替换衣物。于是望采取了治标法,掀开棉被坐在床铺一角,减少臀部与床铺的接触面,静待衣服与寝具的湿气蒸发。
虽然望本人嗅不出来,不过流了这么多汗,房里应该充满了汗臭味吧!何况潜艇中的房间原本就不太透气。
正当望暗暗担心之际,光在房门口探头叫了声「小望姐姐」,见望已经起床,便跑上前来。情急之下,望叫道:
「别过来!」
这道意外尖锐的声音吓得光止住脚步,跟在光身后进房间的阳也僵住了。
啊!遭了。望连忙露出笑脸。
「对不起,姐姐一身汗臭味,怕你觉得难闻。」
「不会难闻啊!」
不会难闻,代表果然有味道罗?望有些耿耿于怀,嘴上还是问道:「有什么事吗?」
「光想向你借电话。」
虽然阳这么说,其实他自己也一样想借。昨天入夜以前,大家都猛打电话回家,所以不至于过度想家;只不过中午的新闻拍到了住家附近,又点燃了他们的思乡之情。年纪小的孩子原本就比较恋家。
他们和森生姐弟的情况并不相同。
望检查手机的剩余电量。昨天孩子们打了许久,只剩三分之一了;不过一天向家里报一次平安就行了,几时电力真的耗尽,也还有夏木及冬原的手机可借。其实若想夏木与冬原开口,他们必然不会拒绝;不过对于这对兄弟而言,望是最好商借的人。
「快没电了,假如其他孩子想用,要乖乖和他们轮流用喔!还有,不可以自己跑到上头去,一定得请夏木先生或冬原先生帮忙,知道吗?」
「嗯!」
开口请求的是阳,结果电话的却是光。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典型的老么性格。
翔从前也是这样。望回想起如今只能在记忆中听见的无邪撒娇声。
「小望姐姐,谢谢。」
光一借到电话便高高兴兴睇跑出去,阳代他道谢之后,又紧追着他出去。
「你要说谢谢啊!光!」
斥责声随着奔跑的速度逐渐远去。虽然阳还是个小四生,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哥哥了。
我从前也是那样吗?由于主观意识太过强烈,望无法客观地回忆过去的自己。能够客观回忆自己的人,如今也已经不在了。
「还是换下来吧」
湿气虽已蒸发,底裤中却又闷又黏。望把脱脂棉袋塞入上衣之中,走出摆满细长床铺的房间。
直到此时,望才明白平时唾手可得的生理用品究竟是多么伟大的发明。不但精巧】舒适又好用,不湿、不闷、不外漏,除臭效果更是出类拔萃。
光用脱脂棉,更换时便有一阵腥味扑鼻而来。望到现在才知道生理期竟是如此腥臭、肮脏又麻烦的玩意儿。
望真气过去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明明有那么舒适方便的工具可用,生理期来临时却还大发牢骚,每回与朋友见面时都咕哝着「那个又来了,好烦喔!」「真麻烦。」「我懂、我懂!」活像一成不变的时节问候语。你真的知道什么叫麻烦吗?
勉强凑合着难用的道具,成天担心弄脏底裤与衣物;即使再闷、再不舒服。再怎么担心臭味外漏,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冲澡这才叫麻烦。
替换下来的脱脂棉不能就这么搁在厕所里。尽管望分配到的房间与男生房位于不同楼层,不必公用厕所,但也不能保证其他孩子或夏木等人绝对不会来用。厕所里连个垃圾桶也没用,要望直接把秽物搁在塑胶袋中,她实在做不到;结果她只好以卫生纸包覆,带回房间,丢在黑色塑胶袋里。
望不知道潜水艇里的垃圾如何处理,因此打算离船时把秽物一并带走。毕竟潜艇之内只有望一个女人,一看见留有女性痕迹的垃圾,便知道是望留下的,她无法忍受。或许潜艇之内的垃圾不会一一分类,但她还是不愿意。
回到房间后,她开始整理脱脂棉与替换下来的秽物,照平时的周期看来,明天的量会更多;她的心情不由得黯淡下来。不知自己能否度过这一关?
比起睡着时,醒来时反而较不易外漏,因此望休息片刻之后便走向了餐厅。餐厅时唯一放有电视的地方,即使不在用餐时间,孩子们仍会自然而然睇聚集在那儿。望也担心翔;虽然亮太总是和翔在一块,应该不会有问题,但她还是担心圭介等人去找翔的麻烦。
一走进餐厅,光与阳便走上前来,还她手机。圭介正瞪着他们,但望刻意避开他的视线,置之不理。圭介动辄挑衅,望早已习惯了;再说她也无意自降身分,和一个国中生争吵。
「对不起,没电了。」
阳和光道歉,一旁的亮太也帮腔:
「抱歉,大家都打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向夏木先生他们借。」
「嗯,可是」
亮太尴尬地说道:
「轮到我打的时候,小望姐姐家的阿姨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对不起。最后一通我有接,可是说到一半就断了。」
望听了大感意外。她对家人说过人在潜艇之内时打不通,但家人明知接通可能性极低,还是打了电话来?倘若真是如此,不知道他们来电的频率有多么频繁?
翔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凝视着手机。
「是有什么急事吗?」
「不是,阿姨问我小望姐姐和翔过得好不好,我有告诉她过得很好。」
「是吗?谢谢。」
望安慰耿耿于怀的亮太,又轻轻摸着翔的头。
「待会儿我再向夏木先生借手机打回去。」
夏木才刚带孩子上去打完电话,不好又立刻麻烦他。
「家里的人一定很担心吧!」
望说道,翔微微歪了歪脑袋,似乎在问「是吗?」或「会吗?」
「他们一定很担心的。」
望再次说道,仿佛在说服自己。
*
「下毒?」
明石反问,时近傍晚,明石人在幕僚团休息室之中,和他交谈的是乌丸。乌丸劝他坐下,他便往乌丸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内阁应变室提出的方案,你觉得如何?」
「呃」
明石因为太过意外而一时语塞。
「我从没想过。」
明石老实招认,乌丸也点了点头,看来他也从未想过这个法子。在一般警备计划之中,没想过要下毒是正常的通常思考都会局限于使用何种装备来达成目标。
「为了防止帝王虾突破防线,明天不是要开始喂食吗?内阁应变室提议在食物之中下毒。」
乌丸口中的帝王虾,指的便是横须贺的甲壳类。懦弱生物学者芹泽使用的名称「相模帝王虾」叫来顺口,似乎颇得他的意。
「要用哪种毒?」
「现在也不知道哪种毒有效,之后先选一些可能有效的毒来试。」
「应该有尝试的价值吧!」
至少对于岸上的个体而言,是个相当有效的手段。此法虽然无法对付海中的帝王虾,不过只有解决陆上问题,剩下的海上自卫队便可自行处理。内阁之所以迟迟不允许防卫出动,纯粹是梗在使用强大火力的市街战问题;倘若能不动用武器而驱除市区里的帝王虾,要出动海上自卫队应该不难。
「幕僚的意见呢?」
明石询问,乌丸笑道:
「他们巴不得马上进行啊!不借助自卫队之手而维持治安,对他们而言是种极有魅力的选项;海洋原本就不在警察的管辖之内,交给海上自卫队也无伤他们的尊严。他们之差没开口求我了。」
一开始便主张与自卫队交接的乌丸,对幕僚而言似乎是个炸弹般的存在。
「假如能避免市街战,我也不是非拉陆上自卫队出来不可啊!」
乌丸似乎觉得冤枉,声音中夹杂着苦笑。
「不过,你的提案还是该继续进行才对。」
之所以要求居民进行广域避难,乃是为应陆上自卫队展开市街战时之需;如今既然要采取毒杀方案,上头极可能因此认定无须继续避难。
全让你料到了。乌丸喃喃说道。内阁果然已经开始讨论是否该解除广域避难。
「毕竟我长年待在警备部门嘛!」
上头会说什么,明石大概都猜得出来。这回的乌丸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不过他的思考模式基本上合明石相仿,反而好办事。
待毒杀作战有了成效以后,再解除避难也不迟。若是作战失败,问题可就大了。
民众一旦从处处受限的避难生活解脱,要他们再度避难,必然会心生怨怼,届时又要怪罪警察果度乐观,错估局势;就整个警备行动上而言,效率也差。
「你可以拿万一失败之时的舆论反应来当挡箭牌。」
明石虽觉得僭越,还是斗胆建言,而乌丸也坦率地道了谢。看来他并不擅长借力使力不过倒是很擅长强行蛮干。
「别提这个了。『雾潮号』救援行动已经定案啦!」
「搭救灾出动的顺风车啊?」
既然自卫队已出动迁移居民,自然不会搁着「雾潮号」不管。站在海上自卫队救难队的立场,他们最想抢救的应该便是「雾潮号」才是。
「什么时候?」
「明天。」
在不能使用武器的救助出动之下,能成功救出形同沉入帝王虾之海的「雾潮号」吗?
「至少该和SAT合作吧?」
「地盘问题似乎还没解决。」
看在下头的人眼里,这实在是种愚蠢至极的问题。即使地点是美军码头,触礁的是自卫队船舰,但困在船中的却是未成年的一般民众啊!
「家长一定心急如焚吧!」
「明石警监也有小孩?」
「不,我未婚。一直专心工作,错过了适婚期。」
参事你呢?明石反问,乌丸也摇了摇头。
「暂时不考虑结婚。」
有了得保护的事物,就有了弱点。听了乌丸这句话,可知他的周遭果然不甚安稳;像他这样锋芒毕露的人,格外容易树敌。
「你对现状满意吗?」
这直截了当的问题应该是针对明石在县警局内未受重用的际遇或许他知道明石的经历。
「我很喜欢警备工作啊!」
明石故意含糊其词。愤懑或不满早已成了往事。
「警备工作那么有趣?」
「对我来说就像猜谜一样,能如此测试脑力极限的工作不多了。」
该怎么做才能解决问题?突发状况最能测试脑力。这回的横须贺事件,是明石头一次觉得光靠警力无法解决的状况;只不过
「我压根儿没想过毒杀这条计,心里还真有点呕。」
「现状可没时间呕啊!分拨一些人力出来。好实施毒杀计划。」
乌丸语调虽然冷淡,其实自己也相当懊悔。这正显示了状况有多么特殊(甚至该说异常),但依他的性格,是不会拿这个当藉口的。明石也一样。
明石敬了一礼,离开幕僚休息室。现在光是固守防卫线便已分身乏术,还得设法挪出人力与器材来实施毒杀计划。
*
神盾:我和冲绳的亲戚联络过了,他说昨天有一堆美军的CH53飞来飞去。04/08(一)15:03
猎鹰:果然是救援模拟训练?04/08(一)15:04
神盾:应该是。毕竟是特殊作战,得熟悉一下流程。04/08(一)15:05
猎鹰:在冲绳进行海上模拟训练也比较容易。我这边也有人提供岩国和三泽基地的情报,运输直升机尚未有大规模移动的迹象。04/08(一)15:06
神盾:那就怪了。04/08(一)15:07
猎鹰:什么地方怪?04/08(一)15:07
神盾:直升机差不多该行动了。海军陆战队可用喷射机运送,但直升机移动需要时间啊!应该可以先行动才对。04/08(一)15:08
猎鹰:会不会是在调配各基地派出的直升机数量?总不能把所有直升机都用在横须贺啊!再说,派出多少海军陆战队救援,也会影响直升机的使用数量。04/08(一)15:09
神盾: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海军陆战队的总数也不过一万六千人,冲绳又不能放空城,派得出多少人总有个底吧?这么拖拖拉拉的,反而让人疑心。04/08(一)15:11
猎鹰:或许是不想无谓地刺激日本政府吧?04/08(一)15:12
神盾:我们有这么体贴吗?当然,出动得越晚,对日本越有利就是了。对了,警方也在自行收集情报吗?04/08(一)15:14
猎鹰:警方应该也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计划吧?明石先生总不可能把网路上的消息全部当真嘛!他们需要的应该是多方位的情报吧?04/08(一)15:16
神盾:啊!我们最后别提及那位现任先生的名字。04/08(一)15:17
猎鹰:啊,对喔!抱歉。04/08(一)15:17
神盾:其实聊天记录每次都会删,躲避搜寻功能也有开,或许不用那么吹毛求疵。04/08(一)15:18
猎鹰:不,是我太不小心了。04/08(一)15:18
神盾:对了,汤姆达去哪儿啦?今天还没看到他耶!04/08(一)15:19
猎鹰:他今天一早就去横田跟监了。04/08(一)15:20
神盾:真辛苦耶!我也差不多该上阵啦!04/08(一)15:21
猎鹰:请加油。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轻松。04/08(一)15:22
神盾:不,猎鹰大得当转播站嘛!还不一样是把时间耗在这上头?浪费了特休。04/08(一)15:23
猎鹰:我的工作时间上比较有弹性。04/08(一)15:24
神盾:总之,先告诉现任先生海军陆战队已经开始模拟训练了。我也去和朋友换班啦!04/08(一)15:25
猎鹰:了解,路上小心。04/08(一)15:25
*
夏木与冬原决定从今天起实施轮班制,除了用餐与就寝时间之外,每隔两小时轮流守在发令所等待无线电联络;未留守发令所的人则执行一般业务及巡逻。现在潜艇之内有外人在,纵使是小孩,也得定期确认安全。
就这样,现在下面正在进行中午后的第二次巡逻。
而从今哇开始,夏木与冬原将会错开就寝时间。照理说,潜艇之内一定要有水手随时保持清醒才行;昨天累了一天,顾不得这许多,但不能让这种状况继续下去。睡在发令所,便能随时注意无线电,醒着的另一个人也能适时巡逻。
唯一令人担心的,便是冬原爱赖床的习性;但这种小问题也只能暂且忽视了。
「问题是用餐四件光靠一个人监督,够吗?」
夏木一面巡逻上层,一面喃喃说道。错开就寝时间,代表彼此单独管理潜艇的时间将随之增加,单独监督用餐的时刻也必会到来。
就在夏木左思右想之际,已经到了准备晚餐的时候了。他越来越觉得补给课伟大;无须其他水手操心准备工作及菜单,时间到了便会自动出菜,而且菜色回回不同,鲜美可口。
巡逻最下层时,夏木在打水场碰上了吉田茂久,他与夏木四目相交,微微垂下了头,做出颇似点头致意的动作之后,便站到墙边让夏木通过,潜艇内的通道宽度不足以让两人同时通过。
「哦!吉田茂久!」
夏木先前已把众人的全名机械式睇塞进脑里,因此除了几个较熟的孩子以外,叫唤时总是无法把姓氏和名字分割。目前较熟的为望身边的孩童与圭介。
「不要那样叫我啦!」
茂久皱起眉头,莫非是不高兴夏木以全名称呼他?
「干嘛?不能叫全名啊?」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为什么?你的名字很不错啊!应该是取自吉田茂(注6)吧?」(注6:日本知名政治家,曾五度就任内阁总理。)
「所以我才不喜欢啊!」
茂久一脸不悦。
「因为姓吉田,就学吉田茂取名字,未免太没创意了吧?再说我的成绩很烂,没错都被笑说是名过其实。」
「白痴!」
夏木骂道,茂久气鼓鼓地嘟起嘴来。啊!不行,我就是在这种时候会说出白痴一类的字眼,人家才老说我粗线条。夏木自我告诫,却又懒得改口,便直接说下去:
「在你们这种年纪要论断是不是名过其实,还早得很咧!就是成年以后也一样,人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咸鱼翻身时说不准的。把这种话当真的人才是白痴!」
啊!不行。我又犯了。夏木微微地皱着眉头,在粗鲁无文的众多水手之中,夏木的贱嘴可是首屈一指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女人缘;几时难得碰上一个女人,也被他那吐不出象牙的狗嘴给气跑了。
不过,这回茂久似乎并不生气,置若无闻。刚才的白痴与现在的有何不同,夏木并不明白;但他抓住了这个好机会,改变话题。
「对了,你好像很会做饭嘛!」
「还好啦!因为我从小九开始帮家里的忙。」
「帮忙店里的生意啊?」
「不是,是我爸妈忙着顾店,所以家里煮饭的都是我。」
「这样啊!真厉害对了!」
夏木心里的大石头还没放下,因此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问道:
「你要不要当补给长啊?」
听了这陌生的名词,茂久歪了歪头,夏木则补充说明:
「就是伙食班长啦!我和冬原都不会煮饭,森生姐也不太牢靠,要是你肯负责督导就再好不过啦!」
夏木原以为茂久与圭介同一鼻孔出气,肯定不愿意;没先到他却露出迟疑之色。
「唔可是」
「不然就当作是我逼你的吧!」
「补给长很大吗?」
「哦!大得很、大得很!毕竟是干部嘛!官阶比我们高多了。」
茂久听了,略微欣喜地笑了。
「好吧!假如当作是你们逼我的,我就接受吧!」
一味等待不知何时来讯的无线电,实在是件相当无聊的事。
虽然夏木等人也会定期主动联络以获取情报,但目前状况全无进展,因此通话总是立刻结束。
巡逻中的下面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所以当冬原感觉到人的气息之时,一心以为是夏木;但他回头一看,却是两个孩子。
「呃你们是平石龙之介和野野村健太?」
他们正是不知该投靠哪派尔迷惘困惑的小五生及小四生,现在正站在发令所之外探头探脑。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呃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龙之介询问,冬原点头。「可以啊!过来吧!」
两人战战兢兢地走入发令所后,便开始互使眼色,仿佛在催促对方开口;最后先发言的仍是龙之介。
「救援还没来吗?」
「还没。」
冬原一口回答,又觉得未免过于冷淡,正要再补上几句话时,健太似乎横了心,开口问道:
「救援没来,真的是因为小望姐姐和小翔的缘故吗?」
或许是冬原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吧,只见两人害怕地退了一步。
冬原又立刻恢复笑脸。
「这话是谁说的?」
其实冬原大致猜想得到,甚至该说除了那个人以外,不会有别人;但他到底是拿什么理论说这种话?
「圭介哥哥说的」
果不其然。
「他说因为小望姐姐和小翔实孤儿,所以救援才会晚来。」
正当冬原领略孤儿两字之意时
「那个白痴!」
一道忿忿的怒声传来,冬原回头望入口一看,是夏木。冬原听见这番话时,便觉得夏木若是听了必然会生气;谁知夏木竟真的挑在这个节骨眼回来。
才刚进门,夏木又立刻转身离去;冬原欲起身追赶,偏偏无线电的来电警示铃却在这个时候响起,紧接着无线电的呼叫铃声也开始大作。
「哎呀!真是的!」
冬原无暇安慰因事出突然而吓得动弹不得的龙之介与健太,只得接起无线电。
夏木将圭介从男生房里拉出来,不容分说地推到走道上。夏木只是抓着他的衣服轻轻一甩,但体格尚未发育完全的圭介却被摔到了地上。
「你、你干嘛啊!」
「你有蠢到还得要我说理由吗?」
夏木揪着圭介的衣襟,拉他起身,将脸凑上前去瞪着他。
「对那些小你五、六岁的小鬼灌输那种肮脏的价值观,你觉得很爽吗?你真的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有又没说什么只不过是因为救援一直不来,发一下牢骚而已啊!是他们自己要当真的!」
「因为有孤儿在,所以救援才一直不到?这话不管是笑着说、气着说还是发牢骚、随口抱怨,都太刻薄了!肮脏到小鬼会当真的地步!」
圭介的跟班们从房里战战兢兢地窥探着,但见夏木来势汹汹,没人敢插嘴。
「混账你这是暴力!我要告你!」
「很好啊!我就拼着免职,好好扁你一顿!」
「好啦、好啦!到此为止!」
冬原出声制止,同时从身后架住夏木,分开他和圭介。「你想让小望她们都听见吗?」冬原低声说道,夏木听了,只得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巴。
「好啦,现在要宣布一个消息。明天上午救援就会到了。」
在孩子们的一片哗然声之中,夏木以更大上一截的声音追问:「真的吗?」冬原点了点头。
「你冲出去的时候正好来了消息。」
接着冬原转向圭介。
「我们可没差劲到在这种关头还以灾民的身家背景来决定救援顺序,所以你不必操那种无聊的心。救援晚到,是因为无法出动以及人力装备还不齐全,总之纯粹是力量不足的问题,你要担心就担心这方面吧!大人的工作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冬原最后说了句难得出口的重话,比起始终大吼大叫的夏木,这一瞬间的冬原更凶恶许多。
他们好像是被现在的家庭收养冬原直截了当地如此说道。冬原的性子,便是不做多余的同情。
夏木在发令所冷却脑袋的期间,冬原已从龙之介与健太口中问出了事情的大概。
「他们的爸妈在四年前意外身亡,后来才被现在的养父母收养;收养时小翔似乎就已经不会说话了。」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夏木依旧面对着无线电作台,自言自语似的冷冷说道。是啊!和我们没关系,冬原也点了点头。
「我们也没权利干涉。」
冬原说的话向来正确。他们只是在紧急避难的状况之下暂时保管孩子,哪有权利改变孩子们什么?他们无法负起出口置喙之后的责任。
原来那种表情是这么来的啊!夏木想起了望那咬着嘴唇、心有不甘的表情。
那一件成了她的习性。虽然有着坚强的特质却老是委曲求全的理由,便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可疑坚持己见的环境。为了保护说不出话来的弟弟,为了继续留在新环境,屈服是最简单的办法。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才养成这种习性?光是想象便教人心疼。
养父母是怎么样的人,夏木不知道:但要骤失父母的孩子坦然接纳新父母,四年的时间还太短了。从昨天打电话回家时那过分客套的用字遣词,也可感觉出望与翔对于他们的养父母仍然生分而世人时常对命运多舛之人展露毫不客气的好奇心,想必望便是以不露棱角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切。
然而,委曲求全并非望的本性。咬着嘴唇、心有不甘的表情才是本来的她。她想忍气吞声,却还不够圆滑,无法完全压抑自我,与试图变得成熟的她之间形成了落差;而或许便是这份落差刺激了圭介。
要忍气吞声便全忍下来,忍不住就别忍了这句话,如今知道了事情缘由的夏木可再也说不出来了。
在夏木与圭介大吵一架之后,夏木原以为吉田茂久会违背他们之间的口头约定,没想到他准时于六点到厨房报到。圭介与其他跟班仍旧窝在男生房之中。
「我跟他们说,我去替你们煮点好吃的饭菜,就溜出来了。气氛有够闷的。」
茂久耸着肩说道:
「再说,我已经受不了你们煮的饭菜啦!我爸很会煮菜,所以我很挑嘴的。」
昨天与检讨的努力就这么被茂久一口否定了。不过茂久肯做饭,的确是帮了大忙。
「我来想餐单,让我看看冰箱。材料可以随我用吧?」
说着,茂久打开了冰箱。他那检查内容物的手法十分熟练,冬原不禁吐了口赞叹之气。
「这下可得到一个了不起的人才啦!夏。」
「是啊!要膜拜就趁现在。」
两人卸下了肩上的重担,已经完全进入了袖手旁观模式。
「对不起,我来晚了。」
在房里休息的望现身于食堂,她一丝不苟地在煮饭时间起身前来,虽然尚未不适到无法走动的地步,气色却显得不佳。
从冰箱转过头的茂久皱了皱眉头。
「不用了,我来就好,你到旁边去。」
「咦?可是」
「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啊!」
被如此狠狠拒绝,望露出了沮丧的表情。茂久有点焦急地继续说道:
「而且要是我和你一起做饭,圭介一定会生气反正你去坐着啦!」
这才是茂久想下的最终结论。夏木与冬原轻轻地互使眼色。看来买酒也隐约察觉了望的身体状况,如果不是受圭介支配,其实他并不想苛待望。
那些家伙怎么这么别扭啊?夏木讶异地歪着脑袋。尤其是牵扯到圭介之时,更是如此。
「没关系,小望,你坐下吧!去看着小孩。」
听冬原这么说,望总算点头了。几时之时场面话,不另外她一个任务,她似乎无法安心休息。对夏木而言,这种处处顾虑他人的性子实在教人焦虑不舒服就光明正大地躺着休息啊!
餐厅里有翔、亮太、西山兄弟与中立组的三人。他们大概是不愿待在因圭介而低气压化的寝室之中吧!
望一坐到翔与亮太身边,西山兄弟便立刻围住了望。
「明天可以回家了!」
听了光的报告,望也惊讶地叫出声来,并回头望着厨房。她的脸朝着夏木,因此夏木冷淡地回答:
「顺利的话,直升机会来救援。」
「会顺利吧?」
亮太略微担心地询问,冬原老实地说了句「不知道」,耸了耸肩。
「我们会坐最大的努力。」
依冬原的性子,是不会拍胸脯来安慰他们的。
孩子们开始兴奋地讨论回家以后要做什么,念国一的木下玲一或许是嫌吵,静静地起身走向别处。
「喂!你也得帮忙做饭,要立刻回来啊!」
夏木叫道,玲一默默地点了点头之后,便自行离去。
由于明天就能逃离此地,因此餐桌上的气氛完全不受圭介的低气压影响,变得相当明朗。
用餐时必看的新闻也大力播报着明天将进行救援之事,又让孩子们更加兴奋。在茂久的指挥下做出来的饭菜味道鲜美,孩子们赞不绝口,茂久也颇是得意。
「接下来交给你啦!」
吃完饭后,冬原便立刻起身回发令所去。如今实施不规则的两班制,先就寝的是冬原,凌晨三点为交班时间。睡眠时间本来是六小时为基本,但现在人手不足,过度劳累,因此他们将彼此的睡眠时间订位八小时。
在孩子们收拾完餐盘,开始各自往电视机或寝室移动之时
「夏木先生。」
叫住夏木的是望。见她吃过饭后脸色已好上一些,夏木心里也松了口气。
「对不起,能向你借个电话吗?我的电池没电了。」
原来是要打电话回家啊!自从收容孩子们之后,夏木向来随身携带手机;他伸手探了探制服口袋没想到这回他竟疏忽了。
「抱歉,现在在充电。」
手机常借孩子们打,电池已经没电了。
「好,你和我一起来发令所。冬原应该还没睡,向他借了手机以后再到上头打吧!」
「啊!不用了!不好意思吵醒他。」
望连忙阻止夏木。这个已习惯委曲求全的女孩自然不愿扰人清梦。
「我只是因为家里似乎在我把手机借人时打过电话来,才想打回去看看。」
听了这话,夏木更想借她手机;但本人都说不用了,他也不好勉强。要是他多事,让望察觉自己已知道他们姐弟的身世,可就是本末倒置了。夏木努力佯装不知情,压抑内心的焦急。
「反正明天就能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
望大概没察觉这句话有多么不自然。
即使知道明天能回去,孩子们仍想打电话回家。夏木的手机电力之所以耗尽,便是因为孩子们得知救援将到后,接二连三地前来借用之故。没向夏木等人借用手机的人,也因为有圭介及第一号跟班高津雅之的手机可借,已数次前来要求夏木带他们上瞭望台。
明天就能回去,不急在这一时。
在这种特殊状况之下,拥有自然家庭关系的人绝不会会所这种话。她和养父母之间的距离感果然仍未消除。
「可是你的加入打了电话来啊!他们应该很想听你的声音吧!」
夏木再劝上一句,但望却只是笑着摇摇头。
基本上,潜艇内的设施与美观两字正好处于相反的极端。
尤其是淋浴室等能够汲水之处,不但管线暴露在外,简陋不堪,空间便是让单人使用也过于狭小,所以望其实是能不用便进来不用。
不过,有热水可用已是万幸,望也不好再多做奢求。望每天都能使用淋浴室,已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在狭窄的个人冲澡间脱去衣物及内衣裤之后,释放出来的血腥味便攀缠着望的身体。现在已是第二天,量也差不多该变多了。
时间已晚,与男生房的楼层又不同,其实用不着怕其他人撞见;但望依然担心声音外传,调弱了蓬蓬头的水量。
再说,看着夏木与冬原,便知道水有多么宝贵。洗手台等处的水龙头是自动转回式,但在非自动转回式的厨房煮饭时,他们俩从不浪费半滴水。
水龙头向来是迅速转紧,做饭用的工具总等到累积了一定程度之后才一起洗;有时没斟酌好分量,在锅里装了太多的水,也不是把水倒掉来调整,而是装在其他容器之中。由他们毫不迟疑的动作可知他们并非是可以留心去做,而是已养成根深蒂固的习惯,根本无须意识。
望也效法他们,弄湿了身体之后便立刻关掉蓬蓬头,打开沐浴乳,开始打泡。
沐浴乳是夏木连毛巾及替换衣物一起交给她的,似乎是某人的个人物品,已经用过了。昨天望也有过同样的想法,总希望这瓶沐浴乳是夏木或冬原的物品。与其使用不知名男性用过的物品,还不如向认识的人借用较好;而对望来说,夏木与冬原是值得信赖的大人。
冬原办事简洁明快,反而让望感受不到性别上的差别待遇。就这点而言,夏木没冬原强;但他对望的关怀却是胜过冬原。夏木对待望的冷淡态度之中,隐约可见「对待女孩时的差别待遇」;而夏木越是努力一视同仁,便越是凸显这种差别待遇,有时让望觉得颇为难堪。然而,这成不了让望排斥夏木的原因。碰上日常上的困扰时,反而是夏木比较好商量。
比方要商借手机的时候。
他似乎很想借我手机。望一面洗澡,一面想道。这也是他知道望时女孩以后的过度关怀吗?
不过,或许该问他借的。
当时望反射性地拒绝,但现在夏木的那句话却刺着她的胸口。
他们应该很想听听你的声音吧!
真的吗?
望的脑海中浮现候在家中的人。
你们真的像夏木先生所说的,想听我的声音吗?
若是如此,自己没回电话,是否伤害了他们?无心错过的分歧点,或许其实是相当重要的?
不是你忍气吞声就能解决任何事。昨晚夏木的声音逼着望检讨自己。
她本以为忍气吞声便能相安无事,但或许有些物事却是被自己的忍气吞声给断绝了。从前她从未想到这一点。
不过,如今再去想也没有用。望快速地冲洗身子。
虽然弄脏且变得沉甸甸的头发令望不太自在,但她已答应过不洗头;其他的孩子们全忍着没洗,她无法利用特权独善其身。
冲完澡后,换上的依旧是蓝色水手制服。望晾在房里的衣服还有些湿气,不过明天应该能穿着回去。
在厕所清理过内衣裤之后,望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便走向餐厅。听了理由之后,望已明白夜间使用红色照明的用意,但幽暗的灯光依旧让她觉得有点可怕。
啊!
正当厨房映入眼帘之际,望瞧见其中有个黑色人影蜷曲着,那人穿着与望相同的制服是夏木,他蹲在冰箱之前。
「」
望原想出声叫唤,却又改变主意;现场的气氛制止了她。
夏木以为现在四下无人,完全放松了心情。
望想离去,却又担心自己一移动便会被发现,只得抱着盥洗用具呆立于原地。
夏木垂头合掌,在冰箱前跪了下来,膜拜着冰雪,他的动作教望心下一惊望想起收拾于冰箱之中的悲剧。
望不記得那个人的长相。只记得在逃亡潜艇的一片混乱之中,有个穿着笔挺水手制服的年长男性。
那名男性最后落得只剩一条手臂,掉进潜艇之中;孩子们一阵恐慌,望也发出了尖叫,但那只是见到恐怖事物时的反射性尖叫。不过,夏木与冬原并不一样。
夏木那如野兽般的怒吼声,冬原那推开孩子疾奔而出时的狰狞面容对他们而言,那条手臂代表他们熟悉且敬爱的人整频临死亡不,正被生吞活剥。
那想必是种教人几欲发狂的恐慌吧!对望而言,在她心中拥有相同份量的人便是翔。假如翔也变成如此,假如自己无法救他,只能放着一面哭喊、一面被滞钝大螯分解吞食的翔不管
光是想象,望的身体便开始颤抖。我们没变成那样,幸好那样的事没发生在我们身上。这种望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却发生在夏木与冬原的身上。
一思及此,望才明白他们这些孩子当时有多么麻木不仁。没人去拾起那名男性掉进潜艇之内的手臂,只是满脸惊惧地远远围观那名男性可是为了救他们而落得如此下场啊!
夏木欲将手臂存放至冰箱里时,他们甚至还觉得惊讶,不敢相信夏木居然想把尸体放进冰箱也不想想便是那条手臂救了他们。夏木会如火山爆发似的狂怒,也是理所当然。
夏木的怒吼声让人忍不住缩起身子,强烈地打击着每个听见的人。想必在场的孩子们都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被骂得如此狗血淋头,心里虽然害怕,却又觉得无辜。
当时望虽然代表众人道了歉,却不是因为打从心里感到歉疚,只是因为觉得有义务道歉而已。而这股义务感之中甚至还夹杂着对夏木的反感。
真是太差劲了。为了救这种孩子而失去了敬爱之人的夏木与冬原,心里不知有多么悔恨。
给我们一点时间,仿佛欲逃离孩子们的求助视线而快步离去的夏木,当时应该很想哭吧!之后他们两人却不再吐露半句怨言,公平地照顾着孩子。
因为他们在孩子面前从未表露出半点悲伤的态度,望便以为起初的悲剧已经过去了,然而并非如此。
自昨天起,夏木不知在这里拜祭过几次了?冬原亦然。他们甚至无法好好地沉浸于是去敬爱之人的悲伤里。
耳边突然传来了呜咽,是种欲压抑却没能完全压抑住的低沉声音。
望更是动弹不得了。夏木一定不愿意被人看见望也不想打扰他哭泣。
是去了重要的人,想哭时理所当然,但夏木白天时却不能哭。
夏木一定会说:「怎么能在小孩面前掉眼泪。」不过实际上的理由并非如此。夏木与冬原若是掉泪,孩子们便得硬生生地面对自己引起的这场悲剧,因此他们才从不展露悲伤的神情。
假如在潜艇上的只有望一个人,望还能请他们不必顾虑自己;但望不希望翔去面对这个事实,更何况潜艇之上还有许多比翔更为年幼的孩子。
不久后,夏木站起身了。啊,该怎么办即使望想逃,狭窄的通道之上并无遮蔽物;距离最近的转角还有几公尺,移动到那里之前便会被发现。
就在望浑身动弹不得之际,夏木走了出来,与望撞个正着。
「哦!」
夏木露出了略微尴尬的表情。他的眼睛已无可掩饰,之间他微微转向一旁,一首被擦拭眼睛之后才说道:
「别说出去喔!」
说着,他摸了摸望的头。正当他与望擦身而过时,这回竟轮到望泪水盈眶。
「哇!你怎么啦?」
本欲离去的夏木焦急地停下脚步。
「发生了什么事?喂,快说啊!」
望用力摇头,但却说不出话来。不行,在这种时候哭,真是糟透了。
我没事,你先走吧!望带着这个意念一味地摇头,但泪水却迟迟不止。在这种情形下还会说「那我先走了」的人,流的血肯定不是红的;何况对象是夏木,就更不用说了。
「怎么了?说啊!」
夏木劝解,望终于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只能被别人保护。对不起,我们害你和冬原先生失去了重要的人,却连哭也不能哭。
这些话望在心里说得通顺,要出口时却变得断断续续,难以分辨意义;不过,夏木似乎听懂了。
「别放在心上。这不是你们的错不过这话由我来说,好像没什么说服力。」
夏木苦笑。头一天他曾勃然大怒睇斥喝:要是没去救你们,现在待在这里的是舰长!
「我心胸狭窄,才会说那种话。舰长不会怪你们的,再说你们是小孩,没关系。」
夏木再次抚摸望的头。
「小孩不用去管大人的负担。我们在你们这个年纪时,也还是小孩啊!」
望又喃喃说了一次对不起。
她好恨自己方才没能就那么与下面擦肩而过。夏木原谅望害得自己无法纵情哭泣之事,结果只有望放下心里的石头,夏木并不会因为原谅望而比较好过。她就这么凭空耗费夏木的宽容。
夏木似乎还得巡逻,但他依然陪着望,知道她冷静下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