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由家时第一次约会以后,在爸比的房间里;小绫家是放学以后的……『社办』?」
要问他们在谈论什么话题,便是「爸比和妈咪第一次亲亲的地方」。唔,现在的小孩话题真劲爆耶!高巳一面苦笑,一面抓了抓脑袋。小孩的嘴巴向来没遮拦,一回到家,便立刻将朋友父母的青春故事赤裸裸地传播出去。
小绫的爸妈倒也罢了,美由的爸妈应该不会仅止于亲亲才是。这种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尽量不去想;这正是家长间的往来之道。
话说回来,这回怎么会流行这么劲爆的话题啊?春名高巳大为苦恼。
「欸,爸比和妈咪呢?」
我就知道她会问。高巳忍不住抱头。想当然耳,自己家里的情况也会传播到别人家去,藉此取得相互间的平衡,化为邻居交流时心照不宣的话题:「女孩子就是早熟嘛!」所以高巳不能独善其身,逃避这个问题。
「爸比和妈咪的情况比较复杂一点。」
说着,高巳将女儿茜抱到膝上——光稀,我好恨你啊!为什么这种尴尬的话题全由我来说啊?
高巳真羡慕美由的妈妈,一句「第一次约会后在爸比的房里」就能解决。
正当高巳认真思考该从哪里说起之时,茜又一脸严肃地叮嘱:「不可以编故事喔,爸比。」茜年纪小小,女性能力便已经超越母亲了。
女性能力不及五岁小孩却令高巳一见倾心的妻子,正是在日本仍极为少见的空自战机驾驶员。
*
他们是在第一次约会时接吻的。当时令全日本大乱的事件已然解决,高巳也回到了位于小牧的三津菱重工(MHI);然而他们的约会却从一开始便波涛汹涌。
「……慢着,光稀。」
一见现身于约定地点名铁犬山站的光稀,高巳便忍不住举起右手喊暂停。
这是为了调查事故而长期出差的MHI技术员高巳自离开岐阜基地以来头一次与光稀见面。入秋后的晴朗假日正是约会的好时节,在这样的日子里与美丽的情人相约在车站见面,可说是无可挑剔的情境。然而——
「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光稀一脸困惑,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装扮。「很奇怪吗?」
哦,你也知道奇怪啊?高巳大大点了个头。
「嗯,非常奇怪。」
「反正我穿起来就是不合适嘛!对不起!」
我要回去了!光稀怒吼道,立刻朝着售票机大步走去。
「咦等一下,光稀!」
「所以我就说我不要穿这种衣服嘛!穿起来明明不可能好看,大家却——」
「慢着,我想我们一定有某种根本上的误会,你先别走!」
高巳慌忙追上,从身后抓住光稀的手腕,光稀却不容分说地甩开他的手。被现役战机驾驶员用力甩脱还能牢牢抓住手腕的男人,大概也只有武术家了。
「光稀!」
高巳大叫,光稀才猛然停步。她回过头来看着高巳,表情分不出是生气、闹别扭还是泫然欲泣。
「我们先来整合彼此的认知吧!这是基本,不是吗?」
高巳朝光稀伸出手来,光稀由下方狠狠瞪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往他的方向走进一步,并轻轻将手放上他的手。
高巳握住光稀的手,开了个小玩笑:「抓住你啦!」光稀又带着赌气的表情(应该是赌气,虽然看起来无限近似威吓)低下了头。
「这是你朋友替你选的?」
光稀默默点了点头。
亮色的针织上衣加上膝上窄裙,脚下则是低跟长靴。之所以选择低跟,应该是顾虑到光稀平时不习惯穿这类衣物,不然的话,穿高跟长靴看起来帅气多了。
仔细一看,光稀脸上还化着淡妆。高巳只见过身穿飞行装或作业服的光稀,如今见她这身「女孩子」打扮,不由得心跳加速。
「她们挑的衣服很适合你,好可爱,我很惊喜。不过……」
高巳这回指着光稀的胸前说话,以免又造成误会。
「这是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
光稀的声音中依然带着怒气,不过至少她回答了,代表还有转弯余地。
「我问的是——为什么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却要挂个识别证在胸前?」
光稀工作时绝不离身的简陋钢牌识别证和一身精心装扮完全不搭。高巳曾听说钢牌尾端的缺口是为了方便撬开四蹄的嘴巴而设计的,更使得杀伐气氛倍增。
「不戴着怎么证明我是谁?」
「……不能用驾照之类的证件证明吗?」
「如果不是随身物品,发生状况时无法判别身份。」
「你以为和我约会可以发生什么造成你身份不明的大灾难啊?」
高巳忍不住叫道。
「好了,拿下来拿下来!就只有这个看起来很不搭,怪到了极点。」
光稀不情不愿地拿下识别证,收进包包里。高巳牵起光稀的手,迈开脚步。
「电影就看下一场吧!到名古屋之后,先去买条适合你这身打扮的项链。」
高巳坐进停在停车场里的车,拿起放在仪表板上的眼镜。
「我头一次看你戴眼镜。」
副驾驶上座上的光稀频频打量高巳的脸。
「只有开车的时候戴。戴隐形眼镜,左眼的度数怎么样都不符合驾驶条件。眼镜很重,其实我不喜欢戴。」
「所以你才老是戴隐形眼镜?」
「今天我也有带来,下车时我再戴。」
「没关系,你现在戴吧!」
说着,光稀打开副驾驶座车门。
「我替你开车到名古屋,换手。」
「啊?是吗?不好意思。」
高巳没那么喜欢开车,便乖乖和光稀换手了。坐进驾驶座的光稀皱起眉头,踩了几下油门几刹车,喃喃说道:「不好踩。」应该是长靴的缘故。
高巳正要提议还是由他来开车,光稀却突然打开驾驶座车门,放下双脚,脱去长靴。
她把脱下的长靴扔进后座底下,穿着裤袜的脚踩了踩踏板。「嗯,这样就行了。」——真的行吗?
高巳觉得自己戴隐形眼镜所费的工夫和光稀穿脱长靴的工夫其实差不多,不过光稀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他边没多说了。
话说回来,光稀突然脱下长靴,双腿的线条显得极为炫目;或许是因为裸足特别引人心猿意马之故吧!
「光稀。」
高巳呼唤正在发动引擎的光稀。
「你的腿很漂亮耶!」
「你在看哪里啊色鬼!再看我收钱了!」
果不其然,光稀老大不客气地骂了回来。高巳暗自松口气,陪着笑了几声。
若不故意开玩笑转移注意力,高巳只怕自己把持不住——伤脑筋,谁说她没女人味的?还不是一样引人犯罪!
在前往名古屋的车子上,高巳只能强自镇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语。
光稀将车子停在名古屋车站附近的停车场,重新穿上长靴,高巳也换上隐形眼镜。他的是软式眼镜,无须用食盐水。
怎么不在车上换好?这样我和你换手就没意义了啊!光稀啼笑皆非地说道,高巳只能笑着蒙混过去,走向车站前的百货公司。
高巳替光稀挑选比识别证更适合她今日服装的饰品,光稀起先大概是难为情,显得不怎么起劲,不过挑着挑着却也挑出兴致来了。
「这个如何?」
她自己也选了条项链放在胸前比较,一面窥探高巳的反应。那略带腼腆的申请活脱便是情人的面孔,简直可爱到凶恶的地步。哇,这种表情只有我看得到吗?公司突然对同在岐阜基地工作的队员们产生了一股优越感。
「这个应该比较好看吧?」
公司拿起另一条项链,从背后绕过光稀的脖子。这条项链色调比较稳重,不过雕工比光稀手上的复杂。因此看起来更为华丽。高巳的手碰到从宽领衣中露出的肩膀,光稀虽然没发现,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受。
「这个……会不会太花俏了一点?」
光稀仿佛打冷颤似地皱起眉头。高巳从光稀身后看了看镜子,说道:
「我反而觉得刚才的太朴素了,这样刚刚好。」
「对啊!小姐这么漂亮,当然要选醒目一点的比较好啊!」
卖场店员突然从旁打岔,她和光稀正相反,是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孩。
「我推荐这一款!」
说着,店员拿起一条比高巳所选的更加花俏的项链,放在光稀胸前比较。「你看,很能衬托你的五官吧?」
光稀困扰地瞧着高巳。她不习惯这种场面,连句应付的的话都不会说。
「光稀,你喜欢哪条?」
高巳把自己选的项链与店员选的项链排在一块给光稀看。
「高巳……选的我比较喜欢。」
听见光稀突然称呼自己的名字,高巳不由得沾沾自喜。
「那就请你帮我把这条包起来。」
高巳将信用卡与项链一并交给店员,光稀连忙说道:
「不用,我自己付钱就好了。」
「这可是第一次约会耶!男友付钱天经地义。」
听了男友二字,光稀的脸变红了。啊!混账,太可爱了!
「对啊!还是男朋友选的最合适了!」店员也机灵地附和道:「你的男友眼光真好!」
请稍等一下,店员说完,正要离去时,光稀叫住她。
「啊,不用包,把标价剪掉就好。」店员面露疑惑之色,光稀略带羞怯地解释:「我想立刻戴上。」
更可爱了。
等待结账时,光稀突然问道:
「刚才的小姐说你很有眼光。」
「是啊,不愧是当店员的,嘴巴很甜。」
「这种挑项链的眼光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我那个已经出嫁的老姐很爱花钱,我常被她拉去购物。」
公司的朋友也看重他因此培养出的好眼光,每回要买重要礼物时便会找他相陪。
原来如此。光稀点了点头,告诉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彼此都是大人了,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明明在乎却故意逞强这一点也很可爱、其实她如果直截了当地询问,高巳就会告诉她自己没那么受欢迎。
附带一提,结完帐后,店员送回项链,但光稀自己不会戴,最后是由高巳替她戴上的。
我会好好珍惜的,谢谢。光稀说这句话时的笑容又是可爱到了极点。
他们要看的电影是光稀一直想看的二轮战争片。买完项链后已接近开场时间,所以午餐就用速食打发过去了。
电影情节惊心动魄,引人入胜,不过公司身旁却突然传来一道啜泣声。仔细一看,光稀已经陷入严重的大哭状态,连拿出手帕来都办不到。
——这个人真的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公司微微一笑,从旁递了一条手帕给她。「不好意思。」光稀一面哭着一面说道,一面接过手帕。
她哭成这样,之后知道该怎么补妆吗?高巳暗自操着无谓的心,注意力随即又被引回电影情节里。
其实用不着高巳操心,光稀在化妆室里窝了十分钟左右,便补好妆出来了。泪眼汪汪的美人相当引人注目,而等待美人的高巳也不遑多让。
「没事了?」
「嗯,不好意思。」
走吧!高巳伸出手来,光稀也坦然将手交给他,和一般情侣没什么两样。啊,我们终于变成牵手是天经地义的关系了!高巳略为感动。
他们走进附件的咖啡店,高巳一面喝着咖啡(这可是头一次在基地咖啡厅及餐厅以外的地方「正式地」喝咖啡谈心啊),一面问道:
「你几点以前得回基地?」
「2030左右。」
两洞三洞。一般人听了只会一头雾水,不过高巳却自动翻译为晚上八点半。
「那我们差不多七点就该走了。」
这么说来,只剩三小时左右。光稀的表情略为暗淡下来。
「好快啊!」
她指的应该是时间过得很快。知道光稀和自己有同样的感觉,高巳既开心又怅然。
「我应该先申请外宿的。」
光稀漫不经心地说道,高巳闻言大笑。
「头一次约会就在外头过夜?好大胆的宣言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种话可不能随口说说,我会期待的。」
光稀哑口无言,畏怯似地从高巳身上移开视线。
糟了,吓过头了。高巳正感后悔,光稀又带着挑战的神色抬头说道:
「下次我就申请外宿。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她显然是在赌气。高巳苦笑:
「别为了这种事情赌气。到时骑虎难下,双方都尴尬啊!」
说着,高巳一口气喝干冷掉的咖啡。
「好,走吧!我已经想好要去哪里吃晚餐了。」
「为什么要在名古屋机场吃饭?」
光稀一脸讶异地下车。当时中部国际机场尚未落成。
「我没听说过机场的餐点特别好吃啊!」
「我想也是,因为我也没听说过。」
高巳拿下眼镜,放在仪表板上。他锁上车后,便走向国内线航厦。
「吃完饭后才是重头戏,快点吃吧!」
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啊?光稀虽然大惑不解,却还是乖乖跟着高巳。
他们在航厦内的餐厅随意点了餐,吃得差不多便迅速离开。
「好了好了,快上车快上车。」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啊!」
还不到一小时,高巳又把车子开出机场停车场,在机场外绕了一圈,驶入跑到末端的公园,停进停车场。那座公园修葺有加,干净整齐,并设有孩童游乐器材;由于当时正值傍晚,停车场空荡荡,车位任君选择。
「从今天的风向推测,应该是从南侧进入较多。」
高巳话还没说完,喷射涡轮独特的尖锐引擎声便从上方落下。飞得好低!
光稀睁大眼睛,挪动身体,试图隔着挡风玻璃窥探上方。
即将着地的客机以掠过车顶的角度朝着跑道降落。
「我猜你应该会喜欢看这个。」
光稀已经顾不得回答,整张脸几乎都贴在挡风玻璃上。她这种只要是飞机哪种都唉的喜好与高巳相同,唯一不公平之处,便是女性热爱飞机教人会心一笑,可是高巳却得被称作航空狂。
高巳觉得光稀此时的表情格外耀眼,教人怜爱。或许这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降落的科技全都大同小异,不是波音就是空中巴士;但光稀仍是每见一架到来便欢呼一次,直到目送第N架飞机着陆后,才心满意足地坐回座位上。
「谢谢,下次我想在白天看。」
「下次是吧?了解。」
下次这个字眼能够自然而然出现于彼此口中,也是件可喜之事。
——终于到了该送光稀回去的时间,两人却反而变得沉默寡言。恋恋不舍四字不足以形容他们的怅然之情。
我不想回去。
这句话在绝妙的时机响起,高巳还以为是自己说的,原来是光稀。
当然,光稀说这话的意思并非真的决定不回去,之事陈述她的心境而已。
「在这种时候说这句话,简直是威力无穷啊!」
我是成年人,已经不是小孩了。
反过来利用她的倔强,应该不过分吧?
高巳用手指抬起光稀的下巴。
「别咬我喔!」
高巳半是认真地警告,堵住了正欲反问的唇。
生涩地依偎在高巳怀里的光稀突然僵硬起来,她反射性地想逃,却被高巳牢牢抓住,无路可逃。光稀抵抗了一下,才紧紧抓住高巳的衬衫。
那紧抓不放的强劲力道也教高巳爱怜。
再继续下去,高巳怕自己当真不放光稀回去了,只得悬崖勒马,放开光稀。
光稀愣了一下,随即在狭窄的车内尽力拉开距离,逃到窗边。
「你——你你你你你这个家伙!」
光稀大声怒吼,声音与从天而降的喷射引擎声混在一块。
「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不是同意了吗?」
「舌头不在我同意的范围里!」
听了这夸张的抗议,高巳哈哈大笑。
「光稀,你真的很有趣耶!」
「有趣个头!这种事需要心理准备啊!」
「心理准备……难道你要我半途停下来预告吗?那也太滑稽了吧!」
光稀哑然无语,高巳又继续调侃道:
「为了这点小事就动摇成这样,我看你暂时还是别申请外宿吧!好啦,系上安全带,走吧!」
高巳戴上眼镜,拉起手刹车;光稀在一旁不悦地说道:
「我想申请外宿的时候就会申请,谁也管不着。」
「又在赌气了。好强也该有个限度啊!」
你明明就很害怕。高巳又加上这么一句,光稀则坚称她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接着——
「我是在说我并不是不愿意!这还要我明说吗?」
她闹脾气似地吼道,将脸撇开。
「——了解。」
这个人怎么又说这种让人更不想放她回去的话啊?
高巳一面苦笑,一面发动车子。
他现在已经等不及再次见面了,这一点光稀应该也一样。不过绝不输给距离及忙碌生活的决心呢?
这还要我明说吗?高巳可以清楚想象光稀如此怒吼的声音。光是这样,就教他感到万分幸福了。
*
「爸比?」
在女儿的催促之下,高巳回过神来。多亏了这段回忆,他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爸比和妈咪是在约会以后,开车回家的路上。」
「为什么大家都是什么事情的『以后』啊,好奇怪喔!」
面对小孩特有的单纯一问,高巳苦笑:
「因为这是重头戏,最让人紧张了,所以要留到最后,就像圣诞节也是到了最后才切蛋糕,隔天早上才送礼物啊!」
「和蛋糕、礼物一样重要吗?」
这时候如果说对,时候高巳又得成为邻居调侃的目标:「小茜爸爸说他的太太和蛋糕及礼物一样重要呢!」不过公司不愿为了顾虑这种事而说谎。
「比蛋糕和礼物还重要,现在也一样。」
「我也最喜欢妈咪了!因为妈咪又帅又漂亮!比其他人的妈咪都还要喜欢!」
茜兴高采烈地说道。亲戚都说茜的五官和光稀很像,以后一定会变成和妈妈一样的大美女。
高巳尽量不去想象女儿出嫁时的情景,因为光是想象虚幻的女婿,他就有一股痛殴对方的冲动。
光稀曾笑他自己还不是抢走别人家的女儿,不过高巳和光稀结婚时,岳父岳母可是哭着感谢他:「谢谢你愿意收留这种航空痴!」情况实在不可相提并论。
真正的障碍反而是高巳的双亲。这些事高巳尽量不让茜知道,不过茜已经对爷爷和奶奶产生了抗拒意识。说来遗憾,纵使是站在高巳的观点,也看得出双亲显然不懂得拿捏什么事该对小孩说。
他们经常指桑骂槐地说:「看看别人家的太太,哪个不是留在家里打理家务?」光稀每次探访夫家都得承受这些冷嘲热讽,高巳很佩服她的忍耐力。如果让高巳发现,他一定毫不犹豫使出杀手锏——立刻回家,而他的父母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向光稀施压时总是巧妙避开高巳。
虽然高巳早已声明不生第二胎,双亲却认为只要光稀辞掉工作,生第二胎根本不成问题,又是满嘴怨言。
光稀曾说过一次丧气话:我是不是该辞职?
茜出生半年之后,光稀重新归队受训,双亲的反应尤为激烈。居然扔下刚出生的孩子去开飞机,你真的爱孩子吗?双亲抓着这点猛打,教光稀毫无招架之力。
要劝光稀别放在心上很简单,但这种事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别让这些话传进光稀耳里。高巳无法防堵双亲的冷嘲热讽,说来是他失职。
我从来没说过希望你婚后辞职啊!高巳只能这么说,并紧紧抱住光稀。
我保证绝对不会要求你不再开F-15,请和我结婚吧!
求婚时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高巳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出尔反尔的打算。
光稀一面哭泣,一面说着谢谢和对不起,高巳硬是堵住她的嘴。他不顾光稀说出「对不起,当不成一个普通的妻子」这种话。
双亲直到婚礼前夕还坚持不肯出席,这段记忆高巳选择埋葬于黑暗之中;不过自卫队相关人士的贺词,却长留在他的心里。
之所以长留心里,是因为这些贺词全都是持家之道。
你要谨记,前一天不管吵架吵得多凶,隔天早上也得带着笑容送她出门;因为干自卫队这一行,早上出了家门,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这番训示紧紧嵌进高巳的心坎里——这既是即将成为我妻子的人。
这番话一般是对新娘说的,不过高巳的情况是男人娶了战机驾驶员当老婆,所以守候的人就成了男方 。另一个原因,与光稀相交,高巳的工作较为自由。
「武田中尉……不,春名中尉有个可靠的丈夫替她保护家庭,让她毫无牵挂地飞行,实在是令人羡慕不已。」
据说再平凡的女人只要当上几年自卫官的妻子,就会变成一个捍卫家庭的女强人;因为她们随时做好失去丈夫的心理准备。连弱质女流都有这般骨气,难道高巳没有?
让她好无后顾之忧,专心飞行,是高巳的义务;是高巳不惜赌上一生的义务。
然而如今他却让这些风言风语传入赌命飞行的光稀耳中,令他深深懊恼之极真没用。
*
「欸,爸比。」
茜略带消沉地抓住高巳。
「妈咪喜欢我吗?」
高巳立刻明白茜为什么这么问。一星期前,他工作太忙,分身乏术;而第二顺位的光稀父母也抽不出时间,因此高巳只好拜托他的双亲去托儿所接茜。
高巳已经尽快去接茜回家了,没想到幼稚的双亲居然趁这段短暂的时间向茜说些母亲的坏话。
「奶奶说妈咪喜欢飞机胜过喜欢我,说妈咪因为比较喜欢飞机,才会丢下我『单身赴任』。」
混账,接下来半年休想我回去。高巳在心中向双亲下了通牒。他知道对双亲而言,见不到他与孙女是最大的惩罚。
「没这回事。」
高巳用力抱住茜。
「茜不喜欢开飞机的妈咪吗?」
茜用力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妈咪很帅。」虽然不知道是遗传到哪一边,不过茜确实印证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句话。春名一家与航空渊源极深,母亲是战机驾驶员,父亲从事航空器开发工作,不过他们夫妻俩并未特意激发孩子对飞机的兴趣;谁知在不知不觉之间,茜居然认得出F-15就是「妈咪开的飞机」,说来也真了不起。
正因为如此,听见祖父母声称开飞机的帅气妈咪喜欢飞机胜过她,她才格外伤心。这实在不是一把年纪的老人该对刚上大班的小女孩做的事。
「你知道妈咪开飞机有多么厉害吗?」
接下来这番话也很残酷,不过既然知道父母对茜说了什么,高巳非说不可。
「你知道妈咪开飞机没死,有多么厉害吗?」
泪水一口气涌上茜的眼眶。唉,果然太过残酷了。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妈咪每次开飞机都能平安回来,全是因为她受过严格的训练。」
男人要继续当驾驶员比女人容易得多。就算结了婚,男人并不能怀胎,大可将生子及顾家的工作交给妻子,专心飞行。
但女人可就不一样了,光稀便是最好的例子。即使高巳可以代替光稀顾家,却不能代替她生产。
女人发现怀孕以后,就必须中止飞行训练,知道将小孩生下并抚养到数个月大为止。女性驾驶员担心忘记飞行时的感觉,几乎都在生产后半年便恢复训练;即使如此,包含怀孕期间在内,实际上仍有一年以上的时间「不能飞行」。
高巳无意剥夺光稀的羽翼,光稀也不想辞职,因此他们一开始便有了默契——第二胎是不可能的。
当然,也有家庭打一开始便放弃生小孩。
不过——
「妈咪从来没有犹豫过该不该生下你。」
这对高巳而言,也是毋庸置疑的爱情。
必须持续飞行以磨练技术的驾驶员,给了高巳及茜整整一年不开飞机的时间。
「所以不管爷爷和奶奶说什么,你都要相信妈咪喔!」
为了生下茜,为了替高巳带来茜这个女儿,光稀中止每天的训练,冻结安全系数一年。
「我不要妈咪死掉!」
茜开始啜泣。她顶多也只能理解到这个程度了。
「没事的,妈咪为了活着回来,才会和我们分开,每天进行严格的训练。」
高巳摇晃着在膝上的茜。
「你的名字也是妈咪取的喔!」
「茜?」
「妈咪一知道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就说要取名叫茜。」
光稀于向晚飞行之际,曾见过一片渲染着淡橘与粉红渐层色彩的天空。
「她说那是她看过最可爱的天空颜色(注4:日文亦称橘红色为茜色)。」
茜吸着鼻子,终于停止哭泣。高巳把茜抱到椅子上。
「已经快到睡觉觉的时间了,要不要切蛋糕?」
这是为了茜的生日特别订做的蛋糕。他们吃完晚饭后一直在等光稀回来,但现在已经到了就寝时间的极限了。
茜一脸睡意,却摇了摇头。
「明天再切,我要等妈咪回来。」
乖孩子,高巳戳了戳茜的额头,茜腼腆一笑,冲进浴室里刷牙。母亲单身赴任的环境将茜教育成一个过度懂事的孩子。
*
当临时安排的夜间训练结束,已经过了九点。
今天是女儿的五岁生日,但这么晚了,她也差不多该睡觉了。光稀脱下飞行装,随手塞进铁柜;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挑选衣服,便换上训练时穿的运动服。她是开车回来,用不着顾虑服装问题。根据丈夫高巳的说法,疏于仪容打扮乃是黄脸婆化的征兆,不过这回事态紧急,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辛苦了!」
隔天光稀已经请了特休假。她单方面向飞行伙伴及警卫打完招呼之后,便背起旅行袋及背包,冲向停车场。她平时训练有素,背着行李跑个十几、二十公里也不会软脚。
光稀送给茜的是和茜同等身高的泰迪熊。虽然高巳说大型礼物由他购买较为方便,但光稀却坚持亲自选购。平常她老是冷落女儿,自然希望女儿最想要的大礼能够交由自己负责。然而即使光稀已经用上最大号的背包,头部仍然塞不下,一路上还被人调侃:「春名中尉,晚上看有点恐怖耶!」
高巳准备的礼物应该又是洋娃娃的新款礼服。光稀母亲送来的晚餐是来不及吃了,不过或许赶得上切蛋糕。
光稀将礼物放到后座,发动高巳平时总说「太大辆不敢开」的休旅车,疾驰而去。
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约两小时,光稀回到家已过了十一点。
「茜呢?」
光稀气急败坏地问道,已经换上睡衣的高巳满脸同情地回答:「你晚了一步。」大概晚了三十分钟到一小时。
背着大礼物的光稀全身无力地在玄关口跪了下来,高巳也在门阶上陪她跪下,梳了梳她的发丝。
「虽然看起来挺吓人的,多亏你真的努力把它带回来了。光稀,了不起!」
从背包中探出头来的应该是泰迪熊吧!玩偶的身高和茜一样,如果把茜装进去,大概也会呈现同样的状态。
「茜有乖乖吃饭吧?」
没能及时赶上的打击令光稀的声音略带泪意,高巳为了安慰她,钜细靡遗地回答了菜单内容。炸鸡、马铃薯沙拉,还有铺了鲑鱼卵的寿司饭,全都是茜爱吃的食物。
「不过她说蛋糕明天才要切,要等妈咪回来。」
听了这句话,「泪意」完全决堤了。
「我老是让茜受委屈,连她生日的时候都不能陪她一起吃蛋糕。」
高巳梳着发丝的动作变得更加温柔了。
「没关系啦!是茜自己决定要等明天妈咪回来再一起吃蛋糕的。她明白你是爱她的。等她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工作的意义了。」
赶上虽然没明说,不过光稀猜得出公公婆婆又向茜灌输一些难听的论调。他们是生养高巳的人,光稀只能忍耐,但有时真的忍得很苦。
光稀觉得飞机比茜还有高巳都重要,所以才不肯辞职——这是他们的一贯论调。
高巳告诉光稀,当他对茜说妈咪为了茜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没开飞机之后,茜哭着说她不要妈咪死掉。
或许这是感觉问题,不过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能了解训练对于平安生还有多么重要,以及母亲正是为此与自己分隔两地,反而教光稀心酸。
「……高巳,你也明白吗?」
她明白你是爱她的。
对于光稀而言,这个问题当然不只限于茜。
不过——
「明白什么?」
高巳明知故问。
「就是……和茜一样的事啊!」
「说清楚一点嘛!」
高巳的调侃语气令光稀赌起气来。她抓住高巳的后脑,给了他一吻。
我以为用这种手法堵住对方的嘴是男人的专利耶!高巳在双唇分离之际喃喃说道,随即转守为攻。
光稀习惯性地逃避,不过高巳快了一步,没让她逃走。预定之外的吻让光稀不再关心高巳究竟明不明白(其实她也不认为高巳不明白),然而——
「你居然怀疑我不明白连五岁小孩都懂的事?」
原来赌气的不只光稀,高巳也一样。
平时丈夫面对之际时,总是摆出游刃有余的态度,让光稀颇为气恼;正因为如此,偶尔发现的另一面更显得格外可爱。
「先把小熊藏在壁橱里吧!」
说着,高巳从背包中拉出泰迪熊,突然又露出极为诧异的表情。
「……光稀,这个是……」
「我特别订做的,是钛合金喔!上回你不是说托儿所要举办亲子健行吗?我催厂商赶工做出来的。」
挂在泰迪熊胸前的,是用珠链串起,两片一套的金属识别证,连尾端的缺口都和自卫队的一模一样。
「不过是托儿所的校外活动,你以为会碰上什么造成女儿身份不明的大灾难啊?」
「现在社会这么乱,怎么能让我的宝贝女儿没挂识别证就跑到野外去!」
「托儿所禁止佩戴发饰以外的饰品!」
「你居然说识别证是饰品?」
「等等,该不会连我也得戴吧?」
两人争吵到一半,才想起可能会吵醒已经入睡的茜,连忙压低声音;这时又想到过去也曾为了类似的事争吵,不禁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