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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称习志野空降部队的第一空降团虽然设藉于习志野营区,但习志野营区本身却位于船桥市,和习志野市毫无关联。这种矛盾,就和海自的厚木基地根本不在厚木市一样。
说道习志野,就想到空降部队;说道空降部队,就想到习志野。日本唯一的空降部队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担任第一空降团大队长的陆自中校今村和久i,今天将要接待一名不怎么稀奇的访客。
这名访客是个与她熟识的记者——不过是自己人。
陆上自卫队里几乎每支部队都有自己的报纸,亦即所谓的队报,以周刊形式发行。和一般报纸的最大不同之处,便在于报道内容着重于自卫队相关新闻。
东部方面军的队报名曰《东方报》,每周发行一次,由公关部人员负责制作。
队报记者由军官一名、士官一名(亦即士级队员)组成。三年前开始担任《东方报》记者的士官为吉敷一马上士,他之所以当了这么久的记者还没替换,全得归功于那身过人的摄影本领。他不是空自摄影专家,却能捕捉飞机的关键画面,摄影技巧可见一斑。至于静物摄影,更常在民间的各种比赛中获奖。
今村赴任时,吉敷已经是《东方报》的摄影记者了。未来今村调任时,想必吉敷的职务依然不会变动。为防止军阀割据而四处调动的是军官,吉敷并非防卫大学出身,从基层干起的他要晋升军官相当困难。
总而言之,今村赴任习志野以后,和吉敷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第一空降团向来受人瞩目,话题性高,容易写成报道,因此《东方报》总会定期前来采访。
不过,身为吉敷上司的公关部军官前些日子转与新进摄影记者搭档,所以吉敷也跟着换了个新长官。
新长官尚未赴任,因此这回是由吉敷来电洽谈采访事宜。
「新来的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刚升上中尉的菜鸟。年纪比我小三岁,才二十七。」
从基层做起的陆自士官往往认为防大出身的年轻军官经验不足,动辄出言讽刺。至于海自的情况更是严重,刚晋升军官的尉官在老鸟士官面前就和婴儿没两样。
「这样军阶还高你一级啊!」
「大概是人手不足加上本人意愿吧!总之先过来当副手,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专栏,边做边学。上一任也还在,不过他得负责教育新来的摄影记者。上级似乎想同时培育记者及摄影师。」
「喂,你的口气未免太冷淡了吧!该不会刚搭档就起冲突吧?」
「没这回事,不过我奉劝你还是先担心自己比较好。」
吉敷已有所指地留下了一句似乎忠告又似警告的话语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而在初次会面之后,今次总算领悟了这句话的含意。
「我是刚来报到的《东方报》记者矢部千寻中尉!」
活力十足地像今次敬礼的,是个教人不敢相信她已年过二十五的娃娃脸女孩。
今次去年出嫁的长女比她年少,不过外貌看起来却比她成熟多了。
「你可以用神隐少女里的『千寻』来记我的名字,字也一样。」
一旁的肌肤显得不太高兴。上一任记者是校官级的男性,肌肤对他是既敬重又亲近,这回为了培育新人而被迫拆伙,心中的不快可想而知。尤其千寻的外貌如此稚气,要在她底下办事,也难怪吉敷不服气了。
再加上吉敷的公关资历长,千寻虽是长官,看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个经验不足的黄毛丫头罢了。
面对千寻活力十足的招呼,今次只能面带苦笑地交换名片,并主动询问:
「今天要采访什么?最近没安排大规模演习……要让队员分享自己的经验吗?」
「不,这次我们是为了采访今村中校而来的。」
此时吉敷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视线。今村和他一起喝过好几次酒,知道这是他不想被扯入话题时的习惯动作。
「其实这次《东方报》开了一个新专栏。」、
和神隐少女主角同名的活力女孩笑咪咪地切入正题:
「主题是『自卫官的恋爱与结婚』,想请各个阶级的队员分享她们恋爱及结婚方面的经验;而意义非凡的第一回连载,便希望邀请陆自最有名的部队——第一空降团的今村中校上场。」
原来是这么回事!今村总算会意过来,长大眼睛瞪着吉敷,但吉敷的视线依旧转向他处,并未回到原位。
「别开玩笑了!」
今村反射性地起身往外逃,但「小千」却早一步挡住了门。
「别这样,话还没说完呢!请回座。」
千寻依然满脸笑容。今村又重复了一次「别开玩笑了」。
「你知道我几岁了吗!你要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人在队报上宣称他和老婆相识的经过?这么丢脸的事我干不出来!」
「今村中校觉得和夫人相识的过程很丢脸吗?」
千寻以食指点着下巴,歪了歪脑袋,模样煞是可爱。被她这么一问,今村一时语塞。
「反正你让开就对了!」
今村硬生生地推开挡在门前的千寻,千寻故意发出娇滴滴的抗议声:「啊!」今村险些脚软。当然,是因为听了以后觉得浑身无力之故。
他回过头指着吉敷怒吼:
「待会儿我有话跟你说,吉敷上士!」
吉敷尴尬地耸了耸肩。
今村走出房间,「我不会死心的,慢慢来!」千寻装模作样的声音又追了上来,教他差点再度没力。
「这是怎么回事?吉敷!」
又不是躲着偷偷吸烟的高中生,为什么我——人称鬼见愁的第一空降团大队长,得窝在厕所隔间里讲电话?这种状况令今村大为光火。
今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问过警卫,得知刚才来袭的小千尚未回去之故。
「你怎么这么说呢?」
吉敷的语气有股豁出去的感觉。
「我不是一开始就提醒过你了吗?」
「我可不知道上砧板的是我!你这是渎职,叛徒!」
「我是《东方报》的记者,违反矢部中尉的指示才是渎职……」
「我再也不让你采访空降团了!」
「唉!反正重要的采访有前任——对我来说是前任,但其实还是现任的中西少校负责。再说我是摄影,又不写报导。」
我说一句你顶一句!今村在隔间里恨得咬牙切齿。
啊!我还以为你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原来是在讲电话!只听见这道声音传来,通话人随即换成了千寻。
「今村中校,你现在人在哪儿?」
「我没义务回答你!」
「你的声音有回音耶!难道是在厕所里?真是的,又不是躲着偷偷吸烟的高中生,别这样嘛!」
千寻的描述与今村自感窝囊的心境完全相符,早在他回嘴之前,手指便忍不住按掉了手机电源。
当天今村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谁知降旗典礼结束之后,千寻马上逮着了今村。
「我会再来打扰的,请多多指教。」
又是千寻式笑容。她似乎毫无死心之意。
「你要来是你的自由,我管不着。」
今村终于冷静到能够一语带过的地步,不过还是忍不住对千寻身旁的吉敷投以怨怼的视线:干嘛带这种麻烦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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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年轻人情况如何,今村不清楚;不过在今村年轻的时候,防大出身的军官候补生极少早婚,恋爱结婚的人更是稀有。
一般都是等到年近三十或三十好几时,在长官或长官的亲友介绍之下相亲结婚;这对当时的军官而言是最稳当的途径。当然,现在时代不同了,今村麾下的年轻军官之中也不乏花花公子,常有人在结婚前为了清算男女关系而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二十几年前的男女并不像现代男女一样,可以大大方方往来,因此今村走的也是典型路线,由长官的长官当媒人,与直属长官的女儿相亲。现在要今村谈论恋爱过程,他只能干瞪眼,说不出所以然来。
今村和妻子初次见面,是在担任媒人的长官家中。媒人是当时以今村的官阶根本无缘拜见的高阶将校,住家是代代相传的纯和风宅邸,修葺有加。今村的袜子虽然是新买的,踏上门阶时却仍然忍不住担心我自有无破洞。他战战兢兢脱下鞋子摆好,等待相亲对象脱鞋。
当时的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看对方的长相,视线全在那身和灰喜鹊同样色调的淡蓝色和服上。她回头的瞬间,就是第一个看清长相的机会——学长事前曾吓过他:「相亲照片都修得很厉害,你可别相信。」
然而她却一直屈身面向应土地,迟迟没起身。
今村偷瞄了一眼,才发现她正努力把脱下的草鞋放到硬土地上,忙得脸红脖子粗,人都快跌下门阶了。
门阶并不高,不过她身穿和服,动作受限,再加上身材娇小,手臂自然也比较短;而且再度踏下门阶摆鞋又不合礼数,才令她如此苦战。
她奋力伸长手指,试图勾住草鞋,但一再落空,每回落空都害她险些跌下门阶。
最后进门的人是她,媒人和作陪的双亲都已经走进屋里了,其实她大可以投机取巧,走下去把鞋子摆好再上来——今村暗自觉得好笑。又或许是因为今村还在场,所以她不能「投机取巧」吧!
无论原因如何,可以看出她是个极有教养的好人家小姐。
要不要跟她说一声「我先进去」,替她制造机会?还是——
今村觉得就算替她制造机会,她大概也不懂得利用,因此选了另一个方法——
「失礼了。」
今村出声示意后,把食指放进了她的后襟。她错愕地回过头来,羞红了脸(又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一番奋战而脸红),小声说了句谢谢,再度面向草鞋蹲下。今村的食指成了钩子。
顺利摆好草鞋之后,她终于起身,朝着今村深深地垂头致谢。
待她抬起头来,今村才知道相亲照片并未修饰过。
「接下来就让年轻人自己聊聊。」
说完这句话后,担任媒人的长官夫妇及她的双亲都起身离开了房间。
哦,原来真的会说这句话啊?今村看连续剧时听过这句台词好几次,不过现实生活中还是头一次听见。
两人独处,今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喝茶。事前收到的介绍书上说她是长女,名叫濑户山邦惠,二十三岁。今村记得的资讯也只有这些了。
「呃,刚才真的谢谢你。」
「不,你不用放在心上。那个门阶时高了一点。」
今村替她打圆场,但对于年轻女孩而言,那种场面毕竟太难堪了,只见她的脸颊又微微泛红起来。
「请问你的嗜好是?」
今村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说了句老套的相亲对白。他对于自己的了无新意相当失望,若是对方回答茶道或插花,那可真成了样板戏了。
「我对腌菜小有研究。」
谁知投来的居然是记意想不到的变化球,今村来不及克制自己,便发出了诧异之声:「啊?」邦惠见状,又羞红了脸,低下头来(这女孩真会脸红),用双手掩住脸庞。
「我爸说……别把那种三个月前才开始学的才艺写在介绍书上自欺欺人。」
邦惠的父亲濑户山少校是今村的直属长官,他的确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嗯,很符合濑户山少校的作风。」
不过为什么嗜好——这里的嗜好应该也包含专长之意——会是「腌菜」?
「我妈很会腌菜……我从小就开始学,一般的腌菜大概都难不倒我……味道不输给超市里卖的。」
既然濑户山都允许她写在介绍书上了,应该征得有过人之处吧!不过今村仍然忍不住暗想:女儿要相亲,怎么不让她写一些比较比较高雅的嗜好或专长呢?
「呃……对不起,这种嗜好很像黄脸婆吧?」
邦惠似乎也耿耿于怀。
「不,这是很棒的专长啊!写在履历表上都没问题。」
既然连腌菜都会做,家事应该也很内行。
「身为男人,还是比较向往擅长家事和料理的女性。毕竟平常吃的都是队上的大锅菜。」
现在回想起来,这番话似乎触犯了现代的女性主义。不过当时今村纯粹是出于赞美之意,现在依然没变。
再说,如果她的答案时茶道或插花,今村只能回答「很高雅的嗜好」,之后就接不下去了。腌菜至少是个共同话题。
「哪种腌菜你最拿手?我喜欢黄萝卜。」
「啊,我最拿手的是腌白菜……萝卜类的话,我比较会腌酸萝卜,不过黄萝卜也会,腌得应该比你们战斗军粮的好吃。」
一个身穿灰喜鹊色调高雅和服的女孩口中,竟会突然跑出战斗军粮四个字!教今村险些把嘴里的一口茶喷出来。
话说回来,她怎么战斗战斗军粮里有黄萝卜。
「我爸说自卫队的紧急粮食里也有黄萝卜,还特地带回来给我们看。当时我和我妈看见罐子里装满了纵切的黄萝卜,非常震惊,因为那种切法不存在于我们的常识之中。」
她说得没错。自卫队战斗军粮的黄萝卜是装在固定的军绿色小罐子里,配合罐子的高度切成长条状,塞得满满的。
假如邦惠的黄萝卜真的比这个好吃,那她的手艺应该很高明。战斗军粮也有白饭,装在罐头里,称为罐饭;而黄萝卜为了下饭起见,往往做得很咸,不过风味极佳,拿来下酒也不成问题,因此广受队员喜爱。
回想起来,今村喜欢黄萝卜,应该也是因为在队内没什么机会吃到美食,难得有道佳肴便趋之若骜之故——因为他在婚后就不再执着黄萝卜了。邦惠的腌菜道道绝品,不过还是她自诩拿手的最为可口。
「今村先生擅长竞技体操?」
听了这句话,便知邦惠仔细阅读过介绍书。今村只有略为浏览,不禁为自己的随便暗自惭愧。
「对,其实我会成为空降队员,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富士的三军大演习?」
今村猜测濑户山应该会邀请家人观看,果不其然,邦惠点了点头。
「空降呢?」
「有,也看过。」
那她应该是在天候良好的年度观赏的。空降与空袭演习实施与否,取决于天候状况;天候不佳时取消演习,乃是常有之事。
「那时我只听到广播说伞兵跳下,不过完全没看见。后来抬头凝视正上方,看得脖子都算了,好不容易才看到几个针头般的小黑点。」
那一年的跳伞应该是从高空起跳,在地上观看,机上洒落的队员就这么一丁点大小。她这个外行人能以肉眼辨识,应该是下降数百尺以后的事了。
降落地点固定在观众席前方。伞兵须与看台保持适当距离,不可离得太远;若是降落在演习场后方的灌木丛,可就不像样了。着地后,迅速折叠降落伞撤离现场,亦是表演的一环。为了让横长形看台上的每个观众都能看清楚,伞兵必须等距降落于看台右侧、左侧及中央位置。
伞兵从地上看不见的高度降落还能精准着地,全得归功于平日训练有素。
他们必须任由随高度变换方向的任性山风玩弄,在身体犹如溜溜球或陀螺一样纵翻横转的状态之下,赶在打开降落伞之前抓准着地点。
「我从国中就开始学竞技体操,比较抓得住空中的感觉……所以才会被分发到第一空降团。」
现在担任小队长,指挥四十人左右的小队。
「听我爸爸说,空降团的人都很团结。」
「是啊!我们称之为『伞结』。」
基本降落课程可说是空降团的基础教育,士官与军官都得参加,接受训练时一律平等,并藉此培养与后方支援单位——降落伞维修中队之间的信赖关系。上机之后,长官与部属便是命运共同体,同生共死。习志野的第一空降团是自卫队唯一的空降团,素以能够配合陆自及空自空军灵活行动为傲;年轻队员的「伞结」便是由此养成。
「我想你应该已经听濑户山少校说过很多次,我就不再说明了。」
闻言,邦惠格格笑了,看来今村没猜错。
太好了。闲聊到一半,邦惠突然轻声说道。
「什么事太好了?」
邦惠似乎只是自言自语,被今村一问,连忙在脸孔前挥了挥双手。她的脸又变红了。
「呃,我只是庆幸和你谈得来……因为我是头一次相亲。」
原来如此。今村嘴上附和,心里有点意外。邦惠的父亲濑户山少校一再问他:「要不要和我女儿见个面?」简直让他有点烦了,所以他一直以为濑户山少校的女儿没人要,拼命相亲。
「今村先生相过好几次亲了吗?」
邦惠会这么问,是因为以今村的年龄与阶级,就算相过好几次亲也不足为奇。今村当时二十六岁,官任中尉。
「不,我也是头一次。」
果不其然,邦惠听了今村的回答,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今村对邦惠也有同样的感谢,算是扯平了。
「这种事是要看缘分的。我们军官到了一定的阶级以后,的确常有长官或长官的亲友介绍相亲对象,不过其中还卡了个时机问题。比如有同样阶级的长官同时介绍对象,假如只答应其中一方,另一方就会说:『喂,○○中校介绍的你去,我介绍的你就不去喔?』所以为了顾全双方的面子,只好两个都拒绝。」
「这是今村先生自己的经验……?」
「嗯,我的确也有过这种经验。」
不过今次还不想定下来,也是事实。老实说,他目前仍无结婚之意。不过这对濑户山及邦惠都太过失礼,他懂得拿捏分寸,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那我的时机刚刚好罗?」
说着,邦惠纯真地笑了,从那耀眼的笑容可看出她教养极佳。
相亲无波无澜地结束了。
隔天星期一,濑户山少校跳过媒人直接询问今次的感想。面对直属长官才能用的犯规伎俩,今次不禁苦笑。
「令千金是个很可爱的好女孩。」
「那就是OK罗?」
「昨天才刚相完亲,哪能这么快决定啊!又不是跟菜贩买茄子或番茄。再说依照规矩,要向媒人答复才对吧?」
「我女儿好像挺中意你的。」
这根本是犯规伎俩大集合。如果今村拒绝了,岂不是给邦惠难堪?
「你干嘛那么想把女儿许配给我啊?她可是你的掌上明珠耶!」
那还用问?濑户山说道:
「就是因为她是我的掌上明珠,才要许配给我看中的男人啊!」
这句话由长官来说,威力无穷。
「当然啦,我是指和邦惠年龄相近的部下之中。」
这句话是多余的。
这番画蛇添足的赞美究竟有无奏效,暂且不论——
今村后来向媒人表示希望进一步交往看看。当然,这么做不光是为了顾全长官的颜面。
在介绍书的嗜好,专长栏填上「腌菜」,为了摆放草鞋而差点从门阶上跌落——今村想多认识这个可爱又有点与众不同的女孩,也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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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啦!」
今村回到基地外的官舍之后,邦惠便从走廊上快步跑来,接过今村的随身物品。今村直接走向四房两厅的客厅,邦惠则从身后替他脱下制服。今村一脱下领带和衬衫,便全塞给邦惠。清理制服向来是邦惠的工作。
二十四岁出嫁的长女最爱拿这点来攻击今村,说他是太上皇。
现在不流行这种丈夫啦!要是妈妈病倒入院该怎么办?妈妈也真是的,别那么宠爸爸嘛!
啰唆的女儿已经出嫁,再也没人抱怨今村的这个习惯了。若是邦惠反弹倒还另当别论,不过今村可没打算为了迎合时下潮流而改变长年以来的习惯。
身为老大的长男比长女早一年结婚,没住在家中。今村心里其实很期待长男也能当自卫官,不过长男却选择在东京的一般企业工作。长男家立了一个规矩,长假期间除了举家出游以外,要轮流回夫妻双方的老家。今年正好轮到老怕的娘家,所以不回今村家。
「今天我做了你最爱吃燉红鲷。你先喝点酒吧!」
队上的餐厅是西式桌椅,所以今村坚持家中饭厅得采日式坐席。基于这个信念,今村家的饭桌向来是矮几。然而自从移到铺设木制地板的新官舍之后,受到长女的喜好左右,矮几又是铺地毯、又是配沙发,成了相当现代化的饭桌。
坐在可谓长女遗产的饭桌时,今村依然偏好坐垫;只要背靠沙发,坐起来就像背椅一样舒适。现在再也没人向他抱怨;沙发是吃完饭后休息时坐的!爸,你看啦!你靠着的部位都磨平了!
今村换上沙发上的睡衣,打开电视,转到新闻台;此时邦惠端出了一小锅烫豆腐、她最拿手的腌白菜及气泡酒。
「喂喂喂,现在已经不用花钱在孩子身上了,饭前总可以喝点啤酒吧!」
「对不起,我一时没留心,就照平时的习惯买了。下次我会注意。」
说归说,邦惠每买三次酒,总有一次会买成气泡酒。年轻人似乎说这叫「天然呆」,总之邦惠做家事虽然仔细,却常不小心出错。
不过这也是老妻的可爱之处。一思及此,今村又突然想起早上来袭的「小千」,表情忍不住沉了下来。这些事哪能向别人说!
「哎呀,这牌子那么难喝啊?下次我不买了。」
正在摆碗筷的邦惠说着便要确认品牌,今村连忙阻止她。
「没有,味道很平常。我只是想起工作上的事。」
「发生了什么事吗?」
邦惠的表情耶变得严肃起来。当了二十年自卫官的妻子就会变成这样。
「没有案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公关部一个老交情的记者换人了,接任的有点难缠而已。」
如果说谎,反而会让邦惠担心,所以今村便就无碍的部分据实以告。邦惠松了口气,表情缓和下来。
「现在没人抢遥控器了,还真有点寂寞啊!」
待邦惠也坐下开动之后,今村喃喃说道。虽然女儿是去年出嫁的,不过时间上距今还不到半年。
「希望她别和老公抢遥控器。」
邦惠也一面点头,一面动筷。
「这间屋子只有两个人在,是太大了一点。」
长男结婚时只是「安静了一点」,但喋喋不休的长女出嫁之后,却变得「鸦雀无声」了。或许是因为两人接连成家之故吧!
「要怎么办?你要打扫也很麻烦吧?要不要找个房间少一点的官舍搬过去?」
今村漫不经心地问道,邦惠皱起眉头回答:
「不要啦!孩子的爸。有空房,孩子回来才有地方住啊!再说,说不定他们不久之后就替我们生孙子了呢!」
今村觉得他很久没听到邦惠如此积极地表达自己的愿望了。
「要是我退役该怎么办?得搬离官舍啊!」
以今村的年纪,也该考量退役问题了。他从没听过邦惠对自己退役之后的生活有何期望,所以才顺道一问。
邦惠以筷子利落地剥下鱼肉,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如果没升上将官,就得另找工作,对吧?不过,如果可以……」
接下来这番话近乎梦想。
「我希望老了以后能搬到安静的乡下去住,买间中古屋,方便孩子来住。孙子也可以在大自然玩耍……」
这种朴素的心愿极有邦惠的风格。长年以来,她一直伴随丈夫,当个家庭主妇守护家庭,养育孩子,总把家人的愿望放在自己之前。在今村的世代,这样的妻子很常见;但是以现代人的观念而言,或许迂腐了一些。不过今村也不想迎合长女口中的现代潮流就是了。
「这一点本事我还有,你就拭目以待吧!」
今村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口气变得粗鲁了些。闻言,邦惠微微一笑,说了声:「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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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矢部千寻,矢部千寻,矢部千寻来了!」
才刚上班,千寻已经在大队长室前堵人了。
今村二话不说,走向一旁把玩相机的吉敷。
「你为什么没警告我?」
面对今村小声逼问,吉敷一如往常地淡然回答:
「士官哪有权力违抗直属长官的旨意?」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你也得顾及和我长年以来的交情啊!」
「她连对中校都这么强势了,我一个部下能干什么啊?」
「好了,鸡同鸭讲结束了吗?我回去反省过,昨天是我没好好说明企划内容,所以今天我会仔仔细细地说明这个企划的用意及目的!请!」
说着,千寻打开大队长室的们,微微歪了歪头,示意今村入内——你以为这是谁的办公室啊?
走入办公室内,书桌后的行程表映入眼帘。
今村觉得这是上天派来的救星。
「很遗憾,今天我得督导空降团的跳伞训练。」
行程表上的今日栏位里填写着某小队的跳伞训练。
当然,一般小队训练时用不着大队长亲自督导的,不过他要去也没人会拦他。
千寻与吉敷也很清楚今村只是拿这件事当逃跑的藉口。
「唉呀,实在很遗憾。改天我再听你说明那个企划的用意吧!」战斗服放在内务柜的小房间里。今村一面逃离办公室,一面坏心眼地偷偷打量千寻的表情。他以为千寻此时一定一脸不满。
「好,那我们改天再谈,『一言为定』。」
谁知千寻依旧和平时一样满脸笑容,还刻意强调「一言为定」四字。
今村胆颤心惊,我是不是落下了话柄啊?千寻虽然面带笑容,眼睛却没笑意。
总之现在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就算落下了话柄,也覆水难收了。
「混账,逃到空中就不能追了。」
千寻板起脸孔瞪着从跑道离地的C-1,喃喃说道。
「该怎么办?今天要先回去吗?」吉敷问道。
「少开玩笑了。」千寻用鼻子哼了一声,驳回他的提案。
「我要在这里等到他下机为止,给他施压。」
「说不定他会改变训练行程,在其他营区降落。」
「那我就等到降旗典礼,把这个事实和留言一起写在警卫记录上,给他压力。再说,他人不在,有些事反而好办。」
「什么事?中尉。」
「刻意趁现在采访今村中校的为人风评啊!他的部下又不是全出动了。吉敷上士,我当然也会访问你的。」
你和他是老交情了吧?千寻笑着问道,不过眼睛依然不带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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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村已经被「小千」缠了十几天。在他四处逃窜期间,千寻似乎改向他的部下进攻,最近周遭的责难声浪变大了。
「你在酒席上不是也常谈这些事吗?」「你和夫人相识的过程很温馨啊!她那么有热忱,一定会写成一篇好报导的。」「我知道你是害羞,开始也用不着这样嘛!」
你们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啊!我们的「伞结」跑到哪儿去了!今村一抗议,周围的人便婉言劝解:「这和伞结没关系吧!」
不过部下并未泄漏情报,可见得「伞结」仍有作用,今村无从埋怨。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东躲西逃很幼稚,难免感到心虚。
「你没说过她这么难缠啊!」
今村向吉敷抱怨,吉敷直说:「我也是头一次和她搭档工作,被她耍得团团转。」撇得一干二净。
「我已经很努力帮忙中校了,开始不管我再怎么诱导,她就是不肯改变自己的决定。或者她还挺适合当记者的。」
「啊,今村中校!」
不知是否如厕去了,片刻不见人影的千寻耳聪目明地发现站在走道上说话的两人,立刻冲了过来。今村连忙逃走,无奈脚步输给了年龄,慢了一步。
「你答应过我,要听我说吗企划的用意!」
千寻牢牢挽住今村的手臂。她只是为了抓牢今村,别无他意,但那富有弹力的隆起部位整个压在今村的手臂上,今村连忙使劲甩开她。
「年轻女孩子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今村道貌岸然地斥责道,但要说他没动摇,就是违心之论了。
吉敷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熟识士官的视线扎得他浑身发疼,只好以「我只是听听喔!」为条件,乖乖就范。
他们来到了大队长室的狭窄会客区,女性自卫官端上茶水。但千寻碰也没碰,直接切入正题:
「你应该知道女性自卫官的队内结婚率很高吧?」
男性自卫官由于「僧多粥少」之故,队内结婚率并不高,不过女性自卫官的队内结婚率却号称高达99%。因为她们用不着往外发展,在队内随时有一堆年龄相仿的男性围绕,自然而然就凑成对儿了。
今村点了点头,千寻又补充说明:
「那你应该也知道队内结婚者的离婚率很高吧?」
这也是常识。
最大的理由是婚后转调。男女队员并不会因为结婚而收到相同的转调命令。有时一个先转调,另一个也接着转调,搞到后来根本分不清哪一个住处才是真正的家。
此时队员只能提出转调申请,在顺利转调到伴侣的屯驻地之前,实际上过的都是单身生活。有得长官会体谅夫妻分隔两地的难处,将队员调到同样的屯驻地。不过有时丈夫的长官私底下好心将丈夫调到妻子的屯驻地,谁知妻子的长官也同样将妻子调到丈夫的屯驻地,夫妻俩一来一往,又失之交臂。这种情形可不是笑话,而是血淋淋的事实。
「我想请同仁在这个专栏上分享他们的结婚经验。有许多年轻队员的感情都是以分手收场,我设立这个专栏,就是希望前辈或同辈的实际经验,能够成为他们重新考虑婚姻大事的契机。当然,将来我也打算请拥有离婚经验的队员来分享他们的故事。」
小千——矢部中尉的声音极为真诚。看来她拱今村上台,并不只是为了看好戏。
「既然这样,你找年轻队员采访就好啦!」
「我当然也会采访年轻队员。不过,队内结婚者的离婚率搞,是整个自卫队的问题;我希望能由各个年代同仁的观点切入,来探讨这个问题。就这层意义上,第一回请今村中校分享经验是很重要的。」
干嘛不找别人,偏偏找我啊?今村板着脸,大声啜饮茶水。
「第一空降团没有其他相似的部队,是整个自卫队中最特殊的部队之一。今村中校是这个部队的老军官,有你畅谈结婚观,一定能为第一回专栏带来十足的冲击性。还有,虽然这样像是利用贵部队的知名度以及今村中校的阶级,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不过第一回能够邀请到这么有分量的来宾,以后的路子就开阔了。」
你哪里过意不去啦?根本满脑子想着要利用我嘛——今村在肚子里暗骂,却又不得不承认千寻很聪明。
今村是中校,阶级正合适。士官知道这个企划连中校都参与了,便不好意思推辞;而长官知道他参了一脚,或许也会跟着凑热闹——这样的人今村就认识好几个。其他部队不愿让空降团专美于前,自然也会踊跃参与。
千寻显然无意让这个专栏沦为填版面的玩意儿、她试图呼吁自卫队正视队内离婚率搞的问题。
如果上砧板的不是自己,或许今村会赞赏她的干劲。
然而,被长女戏称为太上皇、日日唠叨,活到五十来岁的今村,实在无法对着别人——而且是在整个东部地区军营都收看得到的《东方报》上谈论自己和妻子相识的经过。
他的确曾在酒席上对部下自爆内幕,但《东方报》的规模可是大上了N倍啊!
「你的热忱我很明白。」
千寻的表情倏然明亮起来。为了尽快了结她这种表情,今村又立刻加上但书,心里难免有些罪恶感。
「不过事关隐、隐……」
今村想不起那个名词,正在结结巴巴之际,一旁静静喝茶的吉敷替他解了围:「隐私权,或个人隐私。」
「事关个人隐私,要不要公开,我希望能由当事人决定。结婚的过程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同时也是我太太的隐私,我不能自作主张;不管你再怎么要求,我都不会说的。」
「——我明白了。」
千寻低着头回答,态度干脆得教人意外。
比起终于摆脱她的安心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罪恶感要来得大上许多。
「今天我们先告辞了。」
千寻离席,吉敷也跟着起身。
*
今村没看见千寻离去时的表情,心里格外挂念。不知那个百折不挠的「小千」回去时是带着什么表情?
其实只要询问她的搭档吉敷就知道了,可是一想到万一千寻回去后真的痛哭一场,他又没勇气打手机。若是他真的为了固执己见而弄哭了与长女年岁相仿的女孩,罪恶感铁定一发不可收拾。
今村无精打采地回到官舍,一阵火锅香扑鼻而来。不愧是老妻,知道丈夫心情正沮丧。
「我回来了。」
今村一面对着屋里说话,一面脱鞋,此时突然有股异样感,但这股异样感随即被邦惠的拖鞋声打消了。
他一如往常,一面解开制服纽扣,一面走向客厅。还没踏进客厅,邦惠便从身后替他脱下制服。他暗自奇怪妻子这回脱制服的时机怎么比平常早,一面解下领带递给她。
「衬衫先别脱,继续穿着。」
哪有换衣服换到一半的?今村一头雾水,踏进客厅一看,不由得从丹田发出了怒吼声: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现在他才明白那股异样感的来源——玄关多了几双鞋子。
坐在地毯上的吉敷尴尬地耸了耸肩,行了一礼;至于千寻——
「不好意思打扰了~!」
百折不挠的千寻则挂着一贯笑容,行了个三指按地的大礼。
「邦惠!」
与千寻对扛没有胜算,所以今村将炮口转向邦惠。
「难得要吃大餐,别这么气呼呼的嘛!我们先开饭吧!边吃边谈。」
邦惠一句话便带过了。
今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孩子在家时的位子上吃火锅,主菜居然是国产黑毛和牛。
「干嘛给这些家伙吃这么好的肉!」
千寻无视于不悦至极的今村,兴高采烈地伸长了筷子叫着:「哇!好软,好好吃!」平时只能吃队舍粗茶淡饭的吉敷也默默地吃着火锅,今村为了保住至极的那一份,只能一面咕哝,一面乖乖用餐。
食物下肚,今村自然也变得冷静多了。邦惠看准时机,开始说明:
「矢部小姐是在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打电话来的。」
你好,我是公关部的矢部,我想请今村中校在专栏上分享他和夫人相识的经过,但今村中校却说士官夫人的隐私,他不能自作主张;所以我希望能在你有空的时候到府上拜访,说明我们的i企划,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据说千寻式这么说的。
「我听了好高兴。」
「这种打通电话就硬要上门的不速之客来家里,有什么好高兴的?」
「今天是我请他们来的。千寻和吉敷还陪我去买菜呢!你看,今天有啤酒吧?其实气泡酒还没喝完,不过吉敷说要帮我拿,我就多买了一些。千寻还帮我做菜呢!很久没这么热热闹闹地买菜、煮饭了,我好开心。」
邦惠又继续说道:
「至于我说我很高兴,是因为你大可以尽管说,不用管我,但你却顾虑我的感受,让我很感动。」
其实今村只是拿妻子当搪塞的藉口,听了这番话不由得良心不安。
「而且你也没说过为什么和我结婚,如果千寻采访时会谈到这件事,我也很想听听看。」
「你该不会……」
今村战战兢兢地问道,邦惠满脸笑容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答复千寻,说我完全不介意。」
如果一头栽在餐桌上,装蛋的碗、餐盘和筷子未免太碍事。再说千寻与吉敷就在面前,今村岂能失态?他奋力保持冷静。
笑盈盈地坐在对面的千寻仿佛在说:「请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夫人,中校只是拿她的隐私来当藉口而已。」吉敷虽然顶着一张教人摸不清心思的扑克脸,但他的面无表情反而教今村倍感愧疚。
「对了,你们会刊登我先生的照片吗?」
「当然会。」
「那很好啊!老公,吉敷很会照相,一定能把你拍得很帅。」
吉敷的本领如何,今村早就知道了。不过他现在也只能摆出笑脸,陪着毫无心机的邦惠高兴。
「夫人要不要一起合照?反正我有带相机来。」
也不知吉敷在想什么,突然出了这个主意。今村瞪大眼睛,妻子则是高兴地拍手。
「可以吗?」
「这是结婚专栏嘛!刊登夫妇的合照或许比较适合。就算没刊登,我也会把照片冲洗出来寄给你的。」
「你等等,我去补个妆!」
邦惠立即起身,吉敷又给了个建议。
「妆不要化太浓。在室内拍照,化淡妆比较上相。」
邦惠一走出客厅,今村立刻斥责吉敷:
「吉敷,我现在的心境就和『你也有份?布鲁图斯!(注1:凯撒大帝在被暗杀时,对他所信任的人说的话。)』一样!」
「有什么关系?夫人也很高兴啊!夫人人那么好,我当然想让她开心一下了。」
吉敷无视今村,立刻开始着手调整相机。
「餐桌收拾一下比较好……矢部中尉,拜托你了。」
「收到!」
不知千寻是否已有醉意。只见她搞笑地回答之后,便起身收拾餐桌。她的动作并无不稳,看来不是喝醉,只是心情很好而已。
邦惠再度登场之前,千寻已经把桌面收拾得一干二净了。看来微笑小千同时也是利落小千。
「一起坐在沙发上,比较好入镜。好,再靠近一点……夫人的表情很好,中校可别输给夫人喔!」
碰上这种情况,我哪笑得出来啊!今村的笑容显得颇为勉强。
吉敷按了几次数位相机的快门,确认照片效果之后,终于死心,改变指示:
「我们改变方针好了。夫人维持原状,今村中校尽量摆出严肃、甚至带点怒意的表情。这应该很符合你现在的心境吧?」
「咦?这样照好看吗?」
千寻在一旁泼冷水,吉敷一本正经地回答:
「严肃的丈夫和支持他的爽朗妻子,我觉得这样的构图很符合今村中校啊!」
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只要板着脸就好,对现在的今村而言倒是件容易的差事。
吉敷又按了几次快门,这会儿的照片他似乎满意了。
「怎么样?」
液晶画面上显示的照片之中,邦惠的温和与今村的严肃(或该说是心虚与不快)成了有趣的对比。
「不过我无法保证一定刊登。」
「没关系。都这把年纪了,又不是什么纪念日,还能请技术这么好的人替我们夫妻拍合照,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明天就过去采访,可以吗?」
千寻回去之前如此确认道,结果她到了快十点才打道回府。她本人是自卫官,又有吉敷陪同,应该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嗯,明天可以。不过你别再来我家了。」
「唉呀,老公,你怎么说这种话嘛!你们别放在心上,这个人一发起脾气,得要好一阵子才会消。明天一觉睡醒就没事了。」
在邦惠从旁缓颊之下,今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人赶出玄关。
报导邦惠也会看,这下子不能胡诌打混了。这是拿邦惠当拒绝理由的战术有误,还是天谴?今村总觉得是后者,不禁略为消沉。
「我要洗澡了!」
说着,今村立即旋踵走向屋内,邦惠则一如往常,开朗地回答:「好,好!」并走向浴室替他放洗澡水。儿女于前年及去年相继结婚,生活变得安静许多;千寻这么活泼的女孩登门造访,似乎让她很开心。
见邦惠如此高兴,今村开始觉得「别再来了」这句话或许说得过分了点。
「这么一提,你又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什么?」
或许是水声太吵没听清楚,邦惠一面反问,一面走回客厅来。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决定什么?」
「决定和我结婚啊!」
「哎呀!」
邦惠羞怯地摆了摆手回答:
「我几乎是一见钟情。相亲的时候,我不是手忙脚乱地在摆草鞋吗?那时候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却不动声色地抓住我的后襟,支撑住我。被一个制服笔挺、威风凛凛的男性用那么装模作样的方式帮了一把,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一下子就坠入情网啦!我说嗜好是腌菜,你也没取笑我,还很认真听我说话。」
啊,原来妻子也和自己一样,将初次见面时的情景记得一清二楚。一思及此,今村便体认到两人共度的时光有多么可贵。
老妻如腌菜,愈久愈入味。今村以腌菜为题,作了首拙劣的诗。
话说回来,邦惠说当时的今村装模作样,可教他不太服气了。为了明天的采访,邦惠刚才的感想就当作没听过吧!
*
当年的进一步交往是以结婚为前提,相当慎重,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两、三下就发展到婚前性行为。
首先得拜访彼此的家庭。头几次见面,交由媒人安排,实际交往则是在媒人说「之后就交给小俩口自己安排」以后。
刚开始和邦惠交往,通常是去看电影或风景区游玩,晚上顶多吃顿时间较早的晚饭,吃完晚饭之后还得负责送她回家。
长官濑户山嘴上说今村是他看中的男人,但是一过晚上七点,就会开始坐立不安地盼着女儿回家(濑户山夫人提供的情报);因此门禁到八点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规矩。
交往半年之后,就是相亲做出最后决定的期限。而今村和邦惠的交往也渐渐接近这个期限了。
虽然他们定期向媒人报告「交往得很顺利」,但是迟迟没下结论,令周围相当担心。
今村知道该由身为男人的自己开口,但他又找不到契机。
基本上,答复是透过媒人,无须顾虑对方的意愿,只管说便是了(媒人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但今村却很想知道邦惠是怎么想的。
如果交往的时间能再长一点就好了。起先都有媒人居中安排,两人自行作主的期间顶多只有三个月左右。
当时的相亲习俗不容许他们像一般情侣一样放松心情交往。
某一天,今村得去买套新西装。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下周日陪我去百货公司吗?我平常都穿制服,没买过西装,想请你陪我挑选……」
好,可以啊!邦惠一如往常,温和地答道。
不知道是和今村客气,或是原本就内向,邦惠从来没有反对过今村的提议。这也是今村拿不定主意的理由之一,他担心邦惠其实想拒绝,只是骑虎难下才勉强继续交往。
他们约好十一点在当地的伊势丹百货前会合,于美食街用过餐后,再慢慢挑选西装。
今村告诉店员他想要两套当季的西装,现成的就行。店员量过今村的尺寸后,便拿出了许多成品来,乍看之下色调都差不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西装使用的颜色及花样有限,不像女装那样五彩缤纷。
今村不禁担心起邦惠是否感到无聊。邦惠替试穿西装的今村拿大衣,枯等一个不断试穿相似西装的男人,应该很无趣吧?
店员一面替这些色调相差无几的西装搭配衬衫及领带,一面推销:「你瞧,这样搭配起来是不是很高雅?」但没一套让今村满意。
店员大概是认为问男方没用,转而征询邦惠的意见。
「太太,你觉得如何?」
「啊,是。」邦惠回答,在店员的呼唤之下走到了今村身边。
「我觉得这一套很适合先生。」
「是啊,不过衬衫的花样再素一点比较好。」
见邦惠和店员开始讨论起来,今村只觉得傻眼。
——你还不是我太太,我也还不是你先生吧?
「另一套就选往前数第三次试穿的那套西装好了。能麻烦再把那套西装拿出来吗?」
邦惠还记得今村试穿过哪些西装,也令今村惊讶不已。
店员将邦惠所说的西装再次在今村身上比较,邦惠看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非常合适。」
「是、是吗?」
今村一面点头,一面偷偷瞄了袖口的标价一眼。邦惠选的两套成套西装稍微超出了预算,不过这是她特地为自己挑选的,还是咬着牙买下去吧!正当今村暗自盘算之际,邦惠又开始挑选搭配两套西装用的衬衫及领带,最后将花费缩到了今村原先表明的预算范围之内。
修改裤管得花上几天,所以当天今村空手而归。走出卖场后,今村茫然睇喃喃说道:
「我从来没看过你这么积极。」
「我是女人,比男人喜欢购物,也比男人更会挑选商品,只是不好意思出太多意见,才忍着没开口。看今村先生试穿的时候,我可是心痒难耐呢!」
吖,说到这里——
「还有一件事,我也感到很惊讶。我们明明还是今村先生与邦惠小姐啊!」
今村忍不住追问邦惠被店员以太太、先生称呼时围合没否认,邦惠开朗地笑了。
「店员误以为我们是夫妻,我觉得很好玩。」
接着邦惠又小声说道——她叫我太太时,我心跳得好快喔。
今村从斜上方俯视娇小的邦惠,只见她的脸颊淡淡地泛了红。
就是她了。犹豫不决的心情便是在这一瞬间底定的。今村恨不得当场向她表白,但这场相亲有两位长官监督,他不能自行省略步骤。
「下星期我们去赏枫吧!枫叶差不多红了。」
「好的,我很乐意。」
今村在两人同去赏枫之前便向媒人报告了结婚之意,邦惠也立刻给了答复:赏枫的时候,他们头一次像情侣一样手牵着手。
*
——这么说来,一开始相亲时,你对夫人就已经留下很好的印象罗?
「没错,我看她为了放草鞋而差点从门阶上摔下去,就觉得她是个很有教养的好女孩。专长是腌菜虽然出人意表,不过也显示出她很会做家事。」
——夫人对你的印象如何?
「这我就不知道啦,得问她本人。不过我透过媒人表示与她进一步交往,她没拒绝,我相信对我的印象应该不差。」
——你们交往半年之后决定结婚,请问是哪件事促使你决定娶夫人为妻?
「我为了买新西装,和内人一起去伊势丹百货,试穿的时候,她一直替我拿着大衣,在一旁等候。当时店员叫她『太太』,她答了声『是』,我就想:喂喂,你自认是我太太吗?那我就娶回家罗!这话固然是开玩笑,不过这件事的确鼓励了我。虽然她的个性有点迷糊……」
——是啊,是个温柔可爱的好太太。
「多余的话不用说……不过该细心的地方很细心,我觉得自己不在的时候,可以放心把家交给她。」
——把家交给她的意思是……
「干自卫官这一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状况。发生状况的时候还惦记着家里的人,要怎么保护国家呢?唯有相信自己出事的时候,妻子能够照顾家庭,我们才能放心去执行各种任务。或许是自卫官父亲教导有方,内人在这层意义之上,是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女性。」
千寻停止录音机,今村总算松了口气。
「听好了,写得平实一点,不要夸大其词。」
见今村一再叮咛,千寻吐了吐舌头:「我这么没信用啊?」
千寻说得好听一点是企图心强,说得难听一点是贪得无厌,在不夸大其词这件事上毫无信用可言。
「最后我个人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对自卫官通婚有什么看法?」
自从自卫队开始录用女性之后,这种形式的婚姻便急速增加。
一旁的吉敷正在收拾相机,千寻则是以真诚的视线凝视着今村。
「我的意见很苛刻,没关系吧?」
千寻点头,今村回答:
「我看了对内通婚的年轻人,常怀疑他们对于自己的职业到底有多少自觉。」
「为什么?」
「没有孩子的时候倒还没关系,可是我个人认为,孩子一出生,夫妻俩其中一方就该辞去工作。有了孩子还继续当自卫官的人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发生万一时该怎么办?」
一朝出事,自卫官就得前往战地,甚至有可能殉职。
「假设半夜发生战争,国家召集整个自卫队,夫妇都当自卫官且有孩子的人该怎么办?老家就在附近,可以帮忙照顾孩子的幸运儿能有几个?有托儿所或保姆肯半夜收留小孩吗?难道要把小孩独自丢在家里,直到远方的亲戚赶来照顾?或是把小孩带到营区来?」
「不过,官舍里也有妻子本来是自卫官,婚后辞职专心当家庭主妇的家庭……或许可以请他们代为照顾。」
千寻这么想,就代表她还不懂得国防的真髓。
「要是出了紧急状况,夫妇都在这场战争之中丧生,该怎么办?」
千寻的脸色瞬间转青,低下了头。
「关于队内通婚,有很多意见与选择,不生孩子也是一种选择。如果老家和官舍里的人都肯帮忙,或许可以建立战争时的照顾网,并事先安排监护人选。反过来说,成家之后,考虑得如此周到的年轻队员能有几个?或许要求年轻人考虑这么多,是太严苛了一点,不过自卫官就是这种行业。你身为军官,不该把战争当成空想。」
说着,今村站了起来。采访地点在会客室。
「今村中校!」
一道尖锐的呼唤声叫住今村,今村回头一看,只见千寻起身对着自己敬礼。
「感谢你宝贵的教诲!」
这个女孩毕竟也是自卫官啊——不过还是初生之犊。
今村如此想道,举手示意,离开了会客室。
*
走向习志野营区停车场的路上,千寻一直默默无语。
提着摄影包的吉敷犹如作陪一般,也是一声不吭。
「呐!」
直到抵达他们的箱型车之后,千寻才开口说话:
「结婚生了孩子以后,该怎么办?」
「我会辞职。」
吉敷理所当然睇回答。
「你是军官,就生涯规划而言,该是你留下来才对。再说,我还可以靠照片吃饭。能住在一起就住一起,不能住在一起的话,分开生活也没关系。」
见吉敷说得轻描淡写,将摄影包收进后车厢,千寻忍不住从背后抱住他。
「别这样,这里是军营耶!」
吉敷冷淡地甩开她,但显然没用上力气,千寻抱得更紧了。
有吉敷相伴,生了孩子也没有后顾之忧;就算自己丧命,也能放心把家庭交给他。
我最喜欢你了,千寻喃喃说到。吉敷回了句「我也是」,摸了摸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