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2 今昔恋爱物语 Dandy Lion~今昔恋爱物语今日篇

○矢部千寻篇

分发到朝霞营区通信大队的矢部千寻是从照片得知他的存在。

她前往营区旁的自卫队公关中心办理事务时,入口大厅正好在举办照片展。

展示的是当年度的三军大演习照片。

她等候行政人员处理的文件之时,闲着没事干,便漫不经心地看起展览来了。

每张照片都抓住了重点,拍摄角度也很好。九○式战车于滑行之中发射的炮弹曳着火焰,滑行后的尘土仿佛要扑到观赏者的脸上来了。即将除役的七四式战车并排射击,炮塔一齐开火的时机也捉得恰到好处。

真厉害。千寻一面赞叹,一面漫步于展示架前,突然停下来脚步。

「哇……」

那是第一空降团的跳伞照片。空降队员着地之后迅速折叠降落伞的样子被用特写拍下。

仿佛连紧张感都从过去被撷取了下来一般。

仔细一看,每隔几张装备品照片,就会混上一张这类照片——壮观的演习背后,自卫官满脸泥土、汗流浃背,全神贯注地使用装备的身影。

千寻喜欢这些照片给人的感觉。

观赏三军大演习的百姓多半只对装备品感兴趣,无论陆海空皆然。所以为了招揽客人——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听——公关总是把重点放在如何将装备品拍得尽善尽美。

摄影师在装备品照片中加入这些照片的用心,让千寻感到十分佩服。

没得哪个有不肖队员闯祸,或是整个组织捅漏子时,外界对于自卫队的批判总是非常严苛。身为保家卫国的部队,当然得手岛严格的检验;不过这些真诚的照片却能显现出每个队员努力受训、认真执勤的面貌——这不是强硬的主张,而是一种柔性的诉求。

或许是因为千寻的爸爸也常在摄影杂志上投稿,千寻不由得好奇摄影师是谁。

摄影师的名字放在展示板最后因照片不足而空出来的部分,小小地写在角落上。

『陆上自卫队公关:吉敷一马中士』

吉敷中士啊!

千寻漫不经心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和防大毕业,以少尉分发的千寻相比,这个人的官阶低了三级。

如果是从基层做起的自卫官,或许已经是个中年人了,所以才能拍出这种观点的照片。

正当千寻暗自寻思之际,行政人员已经处理号文件,她便返回营地了。

*

说来意外,千寻第二次见到这个名字时,居然是在家里。那是发生在那一年年假期间回家时的事。

客厅依然摆着几期父亲持续投稿的摄影杂志,千寻躺在沙发上,顺手拿起其中一本来看。

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入选?千寻对摄影向来没兴趣,所以一口气翻到了每月例行摄影比赛的那一页。

那个月刊载的是某个大规模比赛的得奖名单,千寻不由得苦笑;看来时没有爸爸出场的机会了。

特优奖并未从缺,照片大大地印在上头。

题名为「Dandy Lion」。

摄影主题是穿透柏油发芽的蒲公英。它们在人来人往之处探出头来,茂盛的叶子上有着足迹及自行车胎印,其中几株的茎部断得乱七八糟。

然而即使茎断了,趴在地上,黄色的花朵依然面向天空,有些花朵甚至已经化为棉帽状,等着四处飞散。

正如同拥有不屈斗志的高傲狮子一般。

这张照片捕捉到了种子乘风飞去的那一瞬间。照片拍摄的高度与花朵相同,仿佛对蒲公英表示着敬意一般。看来摄影者为了将视线对准被践踏的花朵,特地趴在地上拍摄。

这张照片不如其他入选作品华美,但摄影者选择的主题所具备的力量却足以压倒其他魅力与乡愁。

摄影者似乎是比赛的常客,评语栏上写着一行赞赏的文字:「这位作者最大的魅力,就在于那不工整的潦草感。又是一张难得的杰作。」

千寻最后看了印在题名之后的作者资讯一眼。

「咦————————!」

她老大不客气地大叫起来。

吉敷一马(27)公务员

职业令她确信,错不了——是那个吉敷一马。自卫官在工作之外向来以公务员自称。

「难得你会看这个,你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对照片产生兴趣的啊?」

父亲大概是听到了千寻的声音,从书斋走了出来。

「啊,爸,你知道这个人吗?」

千寻将照片拿给父亲看,父亲点了点头。

「这个人常在各大摄影杂志的比赛上得奖。说来不甘心,他拍出来的照片真的很棒。」

父亲的照片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只是没本事又一头热而已。说什么不甘心,其实他和人家根本没得比。

「那张照片怎么了?」

「咦?没什么……只是觉得奇怪,这种照片怎么会得特优?你看,第二名的不是比较漂亮吗?」

千寻并没说出她可能认识这个人,反而随便找个答案搪塞过去。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面前找个理由,或许就像——捡到宝物之后连忙藏起来的心理一样。

「你居然看不出这个作品的过人之处,眼光还有待加强。这张照片拥有其他作品缺乏的主题性……」

父亲开始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来,显然是把评语整个背起来了。

嗯——我懂,这张照片和其他作品的水准截然不同,就连完全不懂摄影的我也不由得被它吸引。

「Dandy Lion」——它一定还有另一个隐藏起来的题名。千寻觉得自己似乎知道。

话说回来——千寻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父亲解说,一面出神地看着照片。

本来意外吉敷一马是个从基层做起的中年自卫官,所以才懂得拍摄演习背后的另一面。

没想到他只比千寻大三岁,才二十七岁。

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千寻对他产生极大的兴趣。

父亲的解说仍然滔滔不绝地持续着。

*

千寻是个行动派——有点过火的行动派。

年假结束,千寻一回到朝霞营区,就开始寻找吉敷一马。

手上的线索有姓名、阶级和照片。

向朝霞公关中心询问照片展事宜之后,立刻就打听出来了。吉敷同属朝霞营区,担任公关陆士,同时亦是东部方面军队的队报《东方报》的摄影记者。

知道他的单位之后,就想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

千寻在公关部附近埋伏数天,总算发现了一个疑似吉敷的任务。那是个格子很高、披头散发的青年,感觉上像是懒得去理发,任由头发生长,所以才变成那种发型;看起来似乎是个对打扮毫无兴趣的人。

虽然他的发型很随便,但看上去依然不差,可见只要他有心打扮,应该会显得更帅才是。千寻可以想象出他的性格。长官对他说:「你的头发也该理一理了吧!」他便会乖乖去理发;不过由于完全不讲究发型,理发师问他想怎么剪时,他只会回答:「随便,整理起来不麻烦就好了。」

那一天,疑似吉敷中士的人物拿了一卷底片给另一个队员;另一个队员是个有点年纪的上尉,不知何故,穿着空自制服。

「抱歉,每次都麻烦你。」

「没关系,我也占到了好位置。」

躲在一旁听到疑似吉敷中士之人的声音之后,千寻整个跌坐下来。疑似吉敷中士之人的声音略微嘶哑低沉,他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千寻埋伏了两个星期,这回好不容易才听见他的声音。

如果他用这种声音在我耳边说话,我铁定会脚软!当然,这只是千寻的个人喜好问题。千寻拼命竖起耳朵,想多听他的声音,无奈疑似吉敷中士之人用千寻听不见的音量道别之后,便回到公关部里了。

空自上尉没发现千寻,径自下了办公厅舍的楼梯。千寻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追上那位上尉。

「呃,对不起!」

「唔?」

上尉转过头来,仰望着千寻,千寻连忙跑到下方的平台上,以仰望上尉的角度敬了个礼。

「不知道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事?」

见千寻发问时兴冲冲的神态,上尉一面笑着,一面同意,并走到楼梯间的平台上来。

「请问一下,刚才吉敷中士给你底片……」

上尉没有纠正她,疑似吉敷中士的疑似两字可以去掉了。

「为何吉敷中士要交底片给空自?」

「哦,这个啊!」

空自上尉又笑了。

「我是百里基地的公关,底下摄影师的技术还不够好。」

举办主要的基地祭时,无论是陆海空哪个部门,都会有公关人员前往采访。说道百里基地基地祭,乃是关东圈内规模最大、最能吸引民众民众参观的活动。

「空自唯一能用F-15侧飞的驾驶员要退役了,去年百里基地祭的压轴戏码,就是他在跑道上表演的超低空侧飞。」

千寻对飞行虽然没研究,却也知道侧飞是什么。侧飞是种主翼与地面完全垂直的花式飞行,在跑道上进行超低空侧飞,可以想象得出机翼几乎划破地面的画面有多么精彩。

「当时驾驶员大概是想服务观众,表演了两次侧飞。现在要制作纪念看板来展览,可是我们的摄影师居然两次都没把F-15完全收进画面里,第一次是机翼被切掉,第二次是机首被切掉,民间的航空杂志照得还比较好。我们百里基地才是总店,展览出来的照片却比一般杂志还不如,能看吗?」

千寻很明白这种心情。那位驾驶员的名气大得连她都听过,退役纪念的侧飞照片居然输给一般杂志,当然懊恼不已了。

「我找遍空自,找不到一张像样的,后来才想到吉敷中士。你也知道他的本事吧?」

上尉征求千寻的赞同。其实千寻并不清楚,不过还是装出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

「我猜他应该也有来百里采访,一问之下,果然没错。他的照片实在太完美啦!不但构图魄力满分,而且不光是没切到机体的特写,就连驾驶员坐在座舱里的特写也一应俱全!」

这固然是因为侧飞时间够长,不过再长也不超过几十秒。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变换焦距,拍下驾驶员特写,实在太厉害了。

「而且还有好几张照片是用长镜头拍的。」

「不会吧?」

千寻忍不住大叫,之后才连忙改口问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吉敷只有一个人,要如何在专心拍摄特写照片之际,又另行拍摄长镜头照片?

「他说他看到飞机完成第一次侧飞后在上空回旋的姿势,就猜到驾驶员会从反方向再来一次,所以才在飞机下降之前改变光圈,第二次就用长镜头连拍。」

「好厉害……」

简直是妖怪。

「当然,他的照片比任何一本航空杂志的都还要有魄力,所以我才拜托他通融一下,借我底片。」

「真厉害……」

「就我所知,他是自卫队里最高明的摄影师。我真的很羡慕《东方报》,能拥有他这种人才。像他这样的人才正是快过音速的空自不可或缺的啊!」

上尉万分遗憾地摇摇头,突然又转向千寻。

「你是他的女朋友,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事?」

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千寻的心脏猛然一跳。

「不、不是!我不是女朋友!只是对吉敷中士的照片感兴趣……」

她抬起眼来看着个性看来颇为开朗的空自上尉。

「我接下来才要展开攻势,所以今天的事请你别说出去。」

上尉忍不住笑了出来,留下一个了解的手势之后便离去了。

千寻已经想好攀谈用的话题了。

她趁着休息时间吉敷独自在外的时候找他说话。

「打扰一下。」

她向坐在草皮上喝着瓶装日本茶的吉敷说道。吉敷一脸讶异地仰望千寻,见了她领口上的阶级章后,便敬了个礼。

「有什么事吗……?」

「啊,不用敬礼,我是为了私事来找你的。可以坐你旁边嘛?」

「啊,请……」

吉敷依旧满脸诧异,脸上写着:防大出身的菁英女少尉找我有什么事?以千寻的年纪,如果不是防大毕业,不可能当少尉。

千寻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打退堂鼓。

「你好,我叫矢部千寻,如你所想,是防大出身的菜鸟少尉。你是吉敷一马先生吧?」

「嗯……」

吉敷活像野生动物似地保持戒心,千寻则毫无预警地投下炸弹。

「我看过你的『Dandy Lion』了。」

吉敷瞪大眼睛,脸颊转眼间变得通红。

*

○吉敷一马篇

自称矢部千寻的女人居然一语道破了吉敷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看过你的『Dandy Lion』了。」

他知道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

「为、为什么,什么时候……」

吉敷太过混乱,竟然结巴起来了。他从没告诉别人投稿杂志之事。吉敷身边并没有喜欢摄影到购买杂志的人,所以应该无人知道此事。

相貌可爱的女人笑着回答:

「我爸爸也喜欢照相,不过他和你不一样,之事外行人一头热而已。去年年底放假,我回家时,偶然看到杂志上刊登着你的照片。」

直到此时,吉敷才猛然回神,撇开了脸。这个女人提出的话题确实是私事——非常个人的私事。既然是私事,纵使她的阶级在自己之上,也没义务回答她。

「我虽然不懂摄影,但是觉得那张照片拍得很棒。」

「那又怎么样?」

吉敷维持在近乎无礼的边界,冷淡回答。

「我看了那本杂志以后,才知道你的年龄。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好惊讶喔!」

这么说来,这个女人在看杂志之前就已经知道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吉敷的脑袋一片混乱,只能保持沉默。他想追问的事多如繁星,但是他不擅言词,不知从何问起。

「去年公关中心不是举办了三军大演习的照片展览吗?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偶然得知你的名字。装备品的照片拍得很好,不过我更喜欢夹杂其中自卫官照片,将自卫官努力受训的模样呈现于观赏者眼前——我看到想出这种排列方法的人是中士,本来还以为是从基层岂不而且有点年纪的自卫官呢!现在想想,是有点失礼。」

吉敷知道自己该道谢,但他不想道谢。这个女人是头一个发现他用心想出的排列方式的人——至少是头一个来向他表示的人。

会跑到朝霞公关中心观赏照片的军武迷大多只对装备品有兴趣,但是吉敷希望他们也能看看运用这些装备的人。

他当然希望有人能够注意到他的用心,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女人——基层自卫官最厌恶的防大出身菁英。

「我看到『Dandy Lion』时,也和三军大演习展览时一样感动。我想那张照片里蕴含的精神应该是——」

别说了。

如果让这个女人说中——如果被她说中,我……

「『不屈』吧?」

混账。吉敷不由得反弹。

「我没给『Dandy Lion』加任何副标,请别胡乱想象。」

吉敷自己也知道不妙。就算不管对方的阶级高于自己,她可是个女人,这句话说得太重了。

如果弄哭她可就麻烦了——吉敷想道,偷偷窥探千寻的表情。

千寻只是一脸平静地直视着他。

「那你为什么参加比赛?我爸爸说你常参加比赛。如果你不希望看到照片的人有任何感想,你根本不必投稿啊!」

「那是我的自由。」

「我看了你的照片以后觉得感动,也是我的自由。这是我的感想,就算和你的想法不同,你也没权利教我别想。」

吉敷的脸又热了起来。

「我也没义务听你的感想!」

吉敷已经把阶级之别完全抛诸于脑后,他撂下这句话后,便站了起来。

「我不可以喜欢你的照片吗?」

吉敷无法回答这道从背后追赶而来的问题。

回到公关部,吉敷漫不经心地走到窗边,俯视下方的草皮。

他多希望千寻已经走了,但千寻还坐在草皮上。她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伸长的脚上。

她的肩膀也低垂着,虽然不知是不是在哭,但可以确定她相当沮丧。未有这种时候,吉敷才会怨恨自己拍照培养出的观察力。

吉敷别开视线,立刻了窗边。

*

千寻的事如同小小的棘刺一般梗在心头,就这么经过了数天。

某天操课后,吉敷在办公厅舍的玄关遇见了千寻。

「啊……」

吉敷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愣在原地。面对前几天差点被他弄哭的女人,而且阶级还在他之上——谁来教他如何反应?

然而千寻先露出了笑容,就和初次见面那一天一样。

「好巧。」

「嗯……」

「骗你的。」

「啊?」

「其实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出来。我是通信大队的,办公厅舍和你不同。」

吉敷开始觉得他根本用不着跟这个女人客气。

「有什么事吗?」

「吉敷先生,如果你有时间,我想邀你一起喝咖啡。」

「如果好似命令我就遵从。」

吉敷回答——糟了,看来基本的客套仍是必要的。

千寻露出了大受伤害的表情。

「如果是命令,我就不会叫你吉敷先生了。」

吉敷明明知道,却故意这么说。前几天见面时,千寻也没用阶级称呼过吉敷。她的阶级在吉敷之上,但始终用敬语说话,就连最后那句话亦不例外——我真是太差劲了。

「之前我好像用错方法,所以才想试着挽救看看……看来时没救了。我回去了。」

千寻朝着阶级比自己低三级的吉敷低下了头。

对不起,该低头道歉的是我。

亏你特地来告诉我你喜欢我的照片。

我一直希望能够透过照片来传达我的心意,但我以为我的照片没有那种力量,无法引起任何人的共鸣。

所以产生共鸣的人突然出现时,我大为动摇。

因为太过动摇,居然毫不留情地把满腔慌乱发泄在小我三岁的女人身上。我是小孩吗?

几个公关部的同事与学长吵吵闹闹地走下楼梯。

「哦?怎么?吉敷,你把女生弄哭啦!」

「你这个坏人!」「喂,人家阶级比你高耶!居然要人家跟你低头?」

吉敷不习惯这类调侃,全身变得更僵硬了。

请安静,我现在得像这个人道歉。

「不是啦!」

低着头的千寻用袖子擦拭脸庞之后,抬起头来。此时她的脸上已经挂着笑容,只是鼻头有点红。

「我向他表白,被他拒绝而已。恋爱和阶级没关系吧?我好像不是他喜欢的类型,还是别死缠烂打,快点撤退吧!」

千寻半开玩笑地说道,向下楼来的一帮人点头致意之后,才转身离去。

「哇!你拒绝她?好可惜喔!长得挺可爱的耶!」

周围的调侃,吉敷完全没听进去。

现在。

如果现在追上去拉她回身,一定会看见她在哭泣。强忍着奔跑冲动的步调,腰杆打得格外笔直的背影。

那正是哭泣的背影。

「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喔!」

弟兄们戳了戳他,但他的性格不容他乖乖照办。

「表白是开玩笑,她只是跟我说她喜欢我的照片而已。」

这是谎言。其实吉敷说了重话,惹得她掉泪。如果换上便服,她不过是个年纪比自己小的普通女孩;但为了避免吉敷在职场上尴尬,她甚至说那番话打圆场。

如果是命令我就遵从。

吉敷的胸口为了自己的这句话而发疼。

她带着一片真诚来化解初次见面时的不愉快,但我却说了这么伤人的话。

如果时间能够倒转,吉敷真希望从头来过。

*

吉敷关上了大门,千寻自然不再上门了。她虽然是个有毅力的女孩,终究承受不住第二次的残酷对待。

伤害了千寻之后,吉敷反而开始对她念念不忘。

她说过她是通信大队的。吉敷去过她的办公厅舍好几次,但每回走到厅舍前,就又心生怯意,逃了回来。

我用那么残酷的话语伤害千寻两次,现在居然连见她的勇气都没有,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

开始我哪有脸去找她?

大约过了一个月。

公关中心又要展览照片,要求吉敷选些合适的照片缴交。这是常有的事,吉敷便从他的库存里选了几张出来。这回的是小规模展览,只要把挑选出来的照片洗出来再标好背送过去即可。

送完照片后,吉敷返回营区,走回办公厅舍的途中——反射性地躲了起来

因为他看见了千寻。千寻在办公途中发现一只野猫在路旁午睡,便和它玩了起来。

看见千寻带着笑容,吉敷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或许只是自作多情,担心千寻仍在难过;说不定千寻早就重新整理好心情,把吉敷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

吉敷抬头望着自己的办公厅舍——从这里应该没问题。

为了避免被千寻发现,吉敷刻意绕路跑回公关部。

回到公关部后,吉敷拿出了摄影包。

「对不起,我去调整一下相机。」

他对着屋内说道,又立刻跑到外头。他的目标是走廊的窗边。

拜托,请你千万一定要留在原地!

远远睇可看见千寻还蹲在原地。这个距离不会被她发现。吉敷的位置正好可从斜上方俯瞰千寻,他停下脚步,打开摄影包。

吉敷拿出最熟手的Nikon相机和望远镜头,利落地更换镜头。

他装出拍摄户外景色的样子——偷偷将焦点对准千寻,对准她陪猫玩耍时的纯真笑容。

吉敷连按了几次快门,不知不觉间,视线再也无法从千寻身上移开。她的表情变化多端。还可以露出更多好看的表情,更多、更多、更多。

如果能就近拍她,如果能直接要求她……不过吉敷早已失去了这个资格。

现在靠近她,或许只能拍到僵硬的表情。

现在伸出手,或许只会被她挥开。

千寻似乎察觉到动静,眼看着就要抬起头来仰望上方,吉敷连忙躲到屋里去。他倚着墙壁坐下来。

「我是跟踪狂啊?」

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不过,如果她还喜欢我的照片……

吉敷希望能够传达自己的歉意。

吉敷从洗好的照片之中选出最满意的一张。

纯真无邪,却又充分表露出大胆性格的表情。虽然还有其他拍得更漂亮的照片,不过吉敷仍然选择了这一张,因为这一张拍得最像她。

*

○两人篇

有个朴素的文件信封松岛了女性军官队舍,是给千寻的。

千寻从队舍队长手中接过了信封。

收件人为「通信大队矢部千寻少尉」。

「好像是公关的男孩子送过来的。」

听了这句话,千寻立刻明白了。

她翻过信封一看,果不其然,寄件人是「公关部吉敷一马中士」。

由于信封实在太过朴素,年纪大得足以称吉敷为男孩子的队长完全没起疑,只以为是工作相关文件。

「谢谢。」

接过信封的千寻强忍着立刻跑回房间的冲动,步行于走廊上。

千寻一回到房间,便迫不及待地解开文件信封 的绳子。

她的脑袋里百感交集。

他已经那么明确地拒绝我了,为什么现在又做出这种别有含义的事?

不过,千寻很高兴吉敷在发生那件事之后有了行动。

他先前已经那么冷淡地划清界线了,总不会为了更加划清界线而联络我吧?

至少他送这个信封来不是为了伤害我。

拍得出那种照片的人)能够将被践踏的蒲公英朝天飞舞的瞬间撷取下来的人,不会为了一再伤害别人而行动的。

所以这个信封里装的应该是他的诚意。

终于打开的信封之中——装着千寻的笑容。

抽出来一看,是张10x12寸的防大照片。除了这张照片以外,信封里什么也没有。

千寻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前几天她曾逗着跑进军营的野猫玩,这张照片便是当时拍下的。她失恋才过一个月,除了这时候以外,没露出过如此开朗的笑容。

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拍的?而千寻最感到疑惑的是——

为什么要送这张照片给我?我在你眼里是这副模样吗?当我邀你去喝咖啡时,回答「如果是命令我就遵从」的你为何这么做?

为何在你的观景窗里,我能够显得如此可爱?

千寻猛然回神,翻过照片一看,背面有道潦草写下的淡色留言。

如果你不喜欢它,请丢掉。

如果你喜欢它,请打这支电话给我,○○○—○○○○—○○○○。

千寻想也不想,便拿出手机拨打这个号码。

对方似乎早已守在电话旁,才响了一声半便接起了电话。

「啊,呃……」

千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时语塞。对方主动答腔:

「你是矢部千寻小姐吗?」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端坐的千寻软了脚。略为嘶哑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听来果然格外甜美。

嗯。千寻只挤得出这个字。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我是吉敷。」

「嗯。」

「偷拍你的照片,对不起。你打电话给我,代表你喜欢那张照片?」

「嗯。」

不过,你为什么寄照片给我?千寻总算说出了「嗯」以外的话语。

「我一直想向你道歉——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嗯。」

「对不起,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一开始你提起『Dandy Lion』的时候,我太过惊讶,一时冲昏了头……因为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投稿的事,满脑子一片混乱,只想着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你还称赞我。」

「可是你本来就很会拍照啊!来借底片的空自上尉也这么说。」

「你怎么知道?」

糟了,说溜了嘴。

「……我一开始也说过,我本来以为你是中年人,没想到其实很年轻;我很好奇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怎么拍得出那种照片,很想看看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所以就在公关部附近埋伏,对不起。」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你一道歉,我就觉得很愧疚。」

吉敷连珠炮似地说道,千寻又变回听众。

「我早已习惯别人称赞我的技术、速拍及构图,可是你称赞的不是我 靠技术拍出来的照片,而是我自然拍下的照片。我喜欢拍照,但是从没想过自己的照片能够传递讯息给别人,而你却能完全体会我的心情;天底下的词汇那么多,你分毫不差地用了『不屈』两个字,所以我一时激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你说得没错,如果我不想传达任何讯息,根本不会投稿。我渴望传达讯息,但又认定我的照片做不到,因为我的照片只有技术可取。」

或许正是因为他有技术,才会钻进这种牛角尖里。吉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吐露出这股扭曲的感情。

「没想到这时候却有人接收到我的讯息,我恼羞成怒——嗯,恼羞成怒是最贴切的说法。我恼羞成怒,就把你拒于门外。你对我而言是不可能出现的人。」

「那只是你这么想而已。空自的人说了,第二次的侧飞是即兴演出,可是你却能预测并拍下照片。如果不了解退役驾驶员想挑战技术极限的心情,根本无法预测的。」

请别再说了。电话彼端传来了困惑不已的声音。

「这种想法太纯真、太耀眼了。哪像我,一直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只有技术可取。」

千寻觉得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伤害了吉敷,不由得难过起来。不如干脆什么都别说了。她咬紧嘴唇。

「你从一开始就是既纯真又充满活力,我以为我说什么都不要紧,才说出那种话……怎么可能不要紧?」

如果是命令我就遵从。

想起吉敷当时的语气,千寻仍会感到心痛。因为她确实身在能够对他下令的阶级。

「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伤了你,却开始对你念念不忘。我一直想向你道歉,和你好好谈谈,可是又不敢像你一样在办公厅舍前等你。」

正当我烦恼的似乎,偶然看见你和猫在玩。吉敷总算说到了这里。

「我想,如果我要制造机会,只能靠照片;所以我冲回去拿相机,用望远镜偷拍ni.dbq,活像跟踪狂一样。」

「不会。」

我很高兴。本来以为你讨厌我,但你却把我拍得如此可爱。

这么说是不是也太过纯真,又会刺伤你?

吉敷已经沉默下来,我应该可以说话了吧?

千寻想了又想,决定使用疑问句:

「吉敷先生,你眼中的我就和这张照片一样吗?」

吉敷一时语塞,顿了顿才回答「对」。

「我当时拍得很入迷,那张是我最满意的一张。那时你似乎快发现我了,我只好赶快躲起来。如果可以,我很想继续拍。」

这句话——对于爱好摄影的你而言,是什么一时?

沉默又降临了,千寻已经做好觉悟。

吉敷留下讯息,要求千寻如果喜欢照片,就打电话给他。而千寻也打了电话。接下来轮到吉敷下结论了,就像她一样。

「摸别误会,你是头一个让我觉得拍摄女性很快乐的人。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更近距离地拍你,和你多聊聊。」

如果可以。他已经是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那……你拍了以后打算怎么办?如果是要投稿参加比赛,我可不愿意。」

「……我完全没想过……我拍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是我的问题耶!千寻心里暗想,不过她已经知道吉敷不擅言词,便默默等待答案。

「啊,我懂了,我只是想拍而已。我想拍下你最美好的表情,然后洗出来给你看。」

啊,真是的!我的忍耐已经濒临极限了!

现在我要使用你口中的「武器」。

千寻以开朗纯真的声音说道:

「如果你对我的兴趣只局限于拍照模特儿,那我拒绝。」

「怎么可能……!我没这么说,再说那是我头一次拍摄女性!如果我的兴趣只局限于拍照之上,我就不会这么后悔伤害了你!」

为什么我费尽唇舌,你还是听不懂?吉敷沮丧地说道。

千寻又笑了,斩钉截铁地说道:

「因为你说得拉拉杂杂的。还有,这件事明明和阶级无关,你却一直用敬语说话。」

「你也是用敬语和我说话啊!」

「既然和阶级无关,剩下的就是年龄差距了,不是吗?我的年纪比你小,所以用敬语和你说话。毕竟我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侣。」

能够促成以上这两种关系的关键字,我再也说不出口了。因为你夺走了它们。

「我再也说不出口了,虽然我真的很想很想说。我被你的照片吸引,接近你,就是为了表明心意。不过现在我中了诅咒……」

如果是命令我就遵从。

略微嘶哑低沉的声音,千寻最爱的甜美声音。只要一想起那道声音冷冰冰地对自己说了这句话,千寻便想哭。千寻以为她是在追求意中人,但她的一言一行对于对方而言,却随时可能化为命令。

她以为她完全被排除于恋爱对象之外了。

「所以再也说不出口了。」

千寻以开朗的口吻说道。吉敷百般为难地回答:

「拜托你别哭。你哭,是现在最令我难过的事。只要一想起你那时的表情,我的胸口就发疼。或许我这个伤害你的人没资格说这些话,但那真的是我人生之中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没哭啊!」

「我还没糊涂到被你蒙混过去的地步。」

吉敷轻轻地清了清喉咙。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么过分的话。或许现在这么说已经太迟了……我喜欢你,喜欢发现我的照片的你。请和我交往。」

说着,吉敷叹了口气:

「原谅我用敬语。就算你的年纪比我小,向心上人表白时,我无法轻松自若地用平辈的口吻说话。」

嗯。千寻也点了点头。

「以后绝对别再提命令或阶级了。」

此时千寻终于在话筒边哭了起来。

我喜欢你,和这些根本没有关系。千寻抽抽噎噎地哭诉着,吉敷又说了好几次对不起。吉敷很想立刻赶到千寻身边陪伴她,但熄灯时间已经过了。

*

吉敷操作相机的那双手,骨节分明,相当性感。

千寻拥有被这双手触摸的特权之后,吉敷渐渐改变了。曾几何时,吉敷周围的人得知他的兴趣是投稿摄影杂志。每当他得奖变回开口恭喜他。

吉敷从未说过他和千寻交往之后改变了;不知不觉间他就改变了,如此而已。

每当旁人说他和千寻交往以后变得圆滑许多,他就会露出不悦的表情。只有千寻知道他是在害羞。

交往了三年以后——出现了一个转机。

吉敷所属的公关部计划增加人员,重新编组,开始在朝霞赢取征才。

「千寻,听说你支援转调了?」

交往了一段时间,吉敷已经不再勉强掩饰他那沉默寡言及略为淡漠的特质。

约会时,千寻一听吉敷这么问,便知道他有点不高兴——或许说有点不满。这可说是她与重默寡言的吉敷交往数年的成果。

「是啊!怎么了?」

「……你为什么志愿转调?」

「为什么啊……」

说来话长。

见千寻吞吞吐吐,也不知吉敷作何解释,只见他的表情变得更加不快。

「如果你是为了和我在同一个部门工作才志愿的,那是在替我制造麻烦。女友在同一个部门,只会妨碍工作而已。」

啊,居然把我当成那种人!千寻恼火起来,进入战斗模式。

「原来一马把我当成那种『我想和男朋友在同一个部门工作~』而志愿转调公关部的花痴女啊?」

「我没那么说啊……只是说如果。」

吉敷一踩到千寻的地雷,便;立刻放低姿态。这一点也很可爱。

「就算只是假设,对我还是很失礼。我现在是在通信大队,不过这并不是我的第一志愿。我本来是希望分发到公关部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眼就被你的照片吸引?

千寻已经变为说教语气,吉敷不自在地扭动身体。

「我看见你拍下的自卫官的真实面貌时,还不知道你的长相年龄,就已经爱上你的照片了。你有照片可以传达你的想法,我虽然没有特殊技能,但也和你一样,很想将自卫官背后的努力传达给社会大众。不然我怎么会看过一次展览就记住你的名字?我常想,如果我也有这种表达技术就好了……可惜我没有任何突出的才艺。」

最后一句话有点自怨自艾。

「没想到你居然以为我是怀着那种不正经的想法而志愿转调的。」

「……对不起。」

「不过我的确掺杂了一点私情。」

「私情……」

「我常想,入宫你拍的照片能配上我写的报导,该有多好?如果我能写出你照片中的意念,不是很棒吗?」

或许这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过千寻认为她是最懂一马照片中意念的人。

闻言,吉敷垂下肩膀,低下头来。这是反省的姿势。

「……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我原谅你。」

「我不知道你地 第一志愿本来就是公关。」

「没关系啦!反正我对现在的单位也没有不满啊!再说我也没主动提过。」

垂头丧气的吉敷可爱极了,完全看不出他比千寻大三岁。千寻忍不住轻拍他那不加修剪的头发。

「你也太把我当小孩了吧!」

吉敷轻轻挥开千寻的手,抬起头来。他的ian有点红。

「就这方面来说,你倒是很适合当记者。你有胆量,不怕生,好奇心旺盛,又有人员,应该能轻易突破采访对象的心防。」

不过起先只能负责一些小工作就是了。吉敷又补上一句,啜了口冷掉的咖啡。

「我很欢迎你来。」

「谢谢。」

不知是因为千寻的话远比吉敷多,或是因为吉敷的包容力十足,他们俩吵架总是很快就结束,这也是吉敷的优点。

希望能合作。是啊!

当时他们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不会实现的梦想来谈。

然而千寻真的成了被录用的数名公关之一。

而且她的搭档是——吉敷。

「……居然实现了耶!」

「……嗯。」

两人半是呆滞地喃喃说道。

虽然在三军大演习或基地祭等需要优秀摄影师的时候,吉敷得优先过去帮忙,不过基本上他是和千寻搭档。遇上大规模活动,千寻也会以不刊登为前提,写些练习性的报导。

「我知道你们小两口感情很好,不过可别公私不分啊!」

公关部长叮咛着理所当然的道理,两人听了异口同声地叫道:「那当然!」这件事至今仍是公关部茶余饭后的笑话。

千寻分配到的工作是专栏。

千寻从过去的谈话内容得知吉敷与空降大队长的交情不错,便决定邀请第一空降团大队长担任第一回的来宾。

「这不是『私下』得到的情报吗?」

吉敷面有难色,但千寻头头是道地陈述邀请空降大队长担任第一回来宾的好处,并主张情报本来就该不分公私,多方蒐罗,吉敷只得屈服了。

于是吉敷联络了空降大队长。

「……刚升上中尉的菜鸟,年纪俾我小三岁,才二十七。」

千寻站在吉敷身边,竖起耳朵听他洽谈采访事宜。

「大概是人手不足加上本人的志愿吧!总之先过来当副手,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专栏,边做边学。上一任也还在,不过他得负责教育新来的摄影记者。上级似乎想同时培育记者及摄影师……没这回事,不过我奉劝你还是先担心自己比较好。」

吉敷一挂上电话,千寻立刻抱怨。

「你干嘛多事,最后还给他忠告!」

「……我和今村中校认识很久了,要他突然之间接你的招,太残酷了。」

「奇袭也似一种战略啊!」

「……我也有我的人际关系、信用和人脉要顾,我已经尽量兼顾双方啦!你要是有怨言,就别动用我的关系。」

「知道了,你说得有道理,我听你的。」

于是乎,他们开始千方百计地采访习志野第一空降团大队长今村和久,这又是另一端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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