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
由于对方的口吻显得十分慌张,因此接到这通报案电话的女警一开始完全无法理解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请您先冷静下来。您刚刚说什么?」
『我、我发现——所以也就是说,直觉告诉我,这个事态非比寻常——』
「发现?请问您发现了什么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女警先是听到一阵呼吸急促的声音。
『——我、我说,不可能还活着吧!』
接着,便传来一道因为气力放尽而稍显嘶哑的尖叫声。
「什么东西已经失去生命迹象了?」
『大概是人类吧——嗯。我猜应该是个女人没错,可是……』
「等一下,您说有人怎么了?」
『我看、这一定发生有好一段时间了——』
由于对方的声音抖个不停,以致女警根本无法掌握对方想要表达的重点。
「请您按照顺序一一说明清楚。您说您发现了什么,没有错吧?」
『我就说我——发现了人啊!我想应该是啦。』
「您发现一名人类失去了生命迹象——也就是尸体吗?」
『我就说已经死了嘛,死得干干净净!除了死亡以外还能做啥解释——毕、毕竟都那种模样了!』
「您发现了一具尸体是吗?确定真的是人类?」
「这、这个——该怎么形容才好呢?』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自信地颤抖着。
『形状有点——』
「是谁的遗体呢?」
『那种事情我哪会知道啊?怎么可能知道!』
「请问看起来是什么状态呢?」
女警直到现在仍然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恶作剧,还是真正的报案电话。虽然由对方的语气听来感觉不像是在演戏,可是他所说的内容可谓支离破碎。不仅如此,对方接下来更是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该怎么形容呢——那感觉就像是……』
在短暂的沉默后,对方在电话的另一头如此表示:
『妳听我说——看起来就像是「单眼独脚伞怪」啊。』
「……嗄?」
『妳应该知道吧。哎唷。就是只剩一只脚、一只眼睛,而之所以说是雨伞嘛,是因为骨头是从头顶松散地往下延伸——』
——一分钟之后,女警决定不论如何先向长宫报告。附近的警力随即被派遣到那座苍郁深山的现场去,确认了在那里等候的报案者以及那一具问题『尸体』。而被证实为女性的那个东西,是一具死亡已经超过三天并且开始腐烂的尸体,那个状态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死于单纯的意外。
因为那具尸体非常地诡异。
不只右脚自腰际以下整个消失不见,两只胳臂甚至还被劈柴刀之类的器具斩断。如果只是这样,也不过是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罢了。不过事实上,那两只胳臂并没溜真正离开身体——而是在肩膀的位置被刀器完全切断开来。
但是,胳臂断掉的『手掌』——上头的指尖却插进了头部。
也就是变成被切断的手戳破了尸体的脸部与皮肤,直接牢牢地掐住头盖骨的状态。
尸体只剩一只脚不说,两只胳臂还紧紧地黏着头部,无力地垂下——这副模样看起来就好比箭头似的——或者说,外观轮廓就像报案者在电话里所描述的『单眼独脚伞怪』。
或许是感到极其强烈的苦闷之故,死者长长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而由于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刺穿了右眼,以至于她的脸上只剩一只眼睛。失去光芒的器官透过一头披散着的长发隙缝直盯着虚空。
县警本部很快判断这是杀人事件的可能性很高,立即设立了对策本部,开始在周遭一带进行详细地搜查。同时,也紧急召开了确认该名女性身分的确认行动。但是别说是衣服了,就连任何可以证明她的身分的物品都没有穿戴在身上——应该说,这极可能是犯人为了湮灭证据所做的举动——看来需要花费一段时间才能让死者的身分明朗化。
此外,传媒在这个时候也嗅到了这桩不寻常事件的味道,骚动有如雪球般愈滚愈大。
*
「呼——」
那间医院就座落在离都市有段距离的半山腰上。尽管凭借着一条路面施工完整,且人行道加装了防护栏的马路和山下世界保持联系,但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却不见任何人车辆经过。
「呼……」
我独自一人定在那条马路上。
四周安静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就连风吹动树稍的声响都异常地鲜明。
记得刚开始来这里探病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毛毛的。其实正确说来,应该是我对不管何时前来,看起来总是很新的柏油路面感到畏怯吧。不过,现在倒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明明不曾看过有任何人在此地行走,人行道的半路上却又很莫名其妙地设置了一架果汁自动贩卖机。
一路走来口干舌燥的我总是会在这里买瓶果汁解渴。今天我买了橘子果汁。
(不过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在这里买果汁吗?)
每次心里头都会不禁浮现出这个疑问。因为不管哪一次经过,这部自动贩卖机都一定有新产品上架,感觉上似乎也不像是摆了之后就被遗忘的样子。医院里的人根本不可能大老远跑来这里买饮料,毕竟医院里就有自动贩卖机了啊。
我单手拿着罐子重新迈开步伐,不久便来到了可以望见医院建筑的地方。
(——嗯,还是老样子……)
总之,就是一栋白色的建筑物。
医院都是这样,有啥好奇怪的——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话说回来,白色之所以会那么抢眼,还是因为外形微妙地给人一种既简单又四四方方的印象吧。怎么说呢?就好比纵向的细长豆腐,又或者说是——
(……不行、不行。)
我将想象逐出脑外,不可以想那种事情。
「哦,这不是小夜吗?」
已经认得长相的警备人员在见到我之后出声叫着我的名字。
「你好。」
我打了声招呼,顺手把手上的罐子递给他,他接过后将罐子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妳今天打算待多久呢?」
「呃,跟平常……」
一样——话说到一半我便忍不住犹豫了起来,因为忽然想到今天或许会有一番长谈也说不定。
「……有可能会比平常还要久一些吧。」
「是吗?那麻烦妳帮我跟公主问候一声啰。」
「好的。」
我通过警备大门,一脚踏进了医院的腹地。
直接往又宽又大的医院挂号柜台走去。还是老样子,除了我以外,没有半个人在那里准备挂号或者等候自己被唱名。
「不好意思,我是来探病的。」
挂号台里的人是个生面孔,我略微紧张地开口说道。她堆起了满脸的笑容回答:
「妳是小夜对吧?我有听说了,妳随时都可以自由进出喔。」
我向对方道了声谢,往电梯走去。
然后搭电梯上楼,离开电梯后,在一间宽敞的病房前停下了脚步。
这层楼只放了一张病床不说,就连住院的患者也只有一个。虽然心想别的楼层应该还有其他的病患,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其它的人,实在不清楚这间医院是以什么样的基准来收受入院患者的。
叩叩——我敲了敲房门。
一如往常地,过了整整三秒钟之后,我才听见里头传来响应。
「——请进。」
尽管隔着一扇门,那个声音听起来依旧十分清亮。
我打开了门,半坐在病床上的她便用熟悉的安稳笑容迎接着我。
「欢迎妳来,小夜。」
虽然我也想跟她一样露出笑脸说话,但就是没办法顺心如意。
「静流姐,妳最近过得好吗?」
「老是觉得很无聊呢,不过多亏妳来了,我现在心情还不错喔!」
她那头长发随着从敞开窗户灌入的风微微地飘动了起来。
「想吃点什么吗?」
我把手伸向放在一旁的水果篮。
「都可以呀,想吃就尽管拿吧。」
「哎唷,我不是在说我自己啦!」
「不过妳刚刚才喝过橘子汁,应该不会想吃水果吧?」
听到她这么说,我吓了一大跳。
「咦?」
「是百分之百纯果汁对不对?妳嘴里现在不是还残留着味道吗?」
她直盯着我瞧,一边如此说道。
「…………」
我一时无言以对,接着马上回想起静流姐向来对味道非常敏感。因为平常都橱医院的消药水味包围着,所以她的神经也特别纤细。
「对、对不起——」
我只觉得自己双颊发烫,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巴。
静流姐看到之后咯咯笑了起来。
「小夜,妳是不是个性很害羞啊?」
然后像是在调侃似的说道。
「还不都是因为——」
「妳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唷。嗯,这么说好了,就像是太阳公公的味道。」
「太阳公公是什么样的味道呀?」
「嗯,类似在大晴天时刚晒完太阳的床单那种味道吧。」
「我就当作妳是在称赞我好了。」
我夹杂着叹息开口说道,静流姐淘气地眨了一下眼睛。
「若是单单被称赞『可爱』,妳应该早就听到耳朵长茧了吧?所以偶尔换个口味,让人稍微兜个圈子的夸奖也不错啊?」
「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在挖苦我?」
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打量,或是询问谁的意见,静流姐都远比我还要可爱,甚至称得上是个美人胚子。
「妳误会了喔。」
静流姐说着摇了摇头。
「我这个人才不会说出那种口是心非的话呢。」
依然是那种让人听不出来究竟是真心话、还是随口胡扯的酥软口吻。
我不禁呵呵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看着静流姐那副开朗的表情,总能让我的心情跟着放松起来。
「话说回来,小夜,最近如何呀?」
静流姐是以轻松的口气询问的,但我反而从她的问话方式感受到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妳说的如何指的是什么事?学校的成绩还是大同小异啊。英文成绩如果能再拉高一点就好了。」
虽然我试图装傻蒙混过去,可是静流姐却丝毫不予理会,只见她又露出了笑瞇瞇的表情说道:
「不是有个颇为有趣的事情发生吗?」
然后,她边注视着我的脸,边如此说道:
「我想想,大家是怎么称呼的呢。好像是『单眼独脚伞怪』对吧?」
「……………」
静流姐有一个让我感到非常困扰的毛病。
那就是她对于那种如果换作是我,就会忍不住想要移开视线的残酷事件、或者错综复杂的谜团非常执着,并且抱持着极高的兴趣。
过去曾在某条长隧道里,发生过一起好几辆车连续追撞,因而造成十几名乘客死亡的惨痛交通事故。问题在于每辆车子的残骸后方都留有被追撞的痕迹,导致最后演变成完全搞不清楚最先冲撞他人的车辆究竟是哪一辆的不可思议状况——静流姐一听到这件事,就叫我去搜集各家报纸和电视上的新闻特集,然后再自行推理并挖掘出了原因。当时我虽然也被事件的意外真相给吓了一跳,但最令我吃惊的,还是静流姐那高人一等的智力。因为她不仅没去过事发现场,甚至一步也没离开医院,就把警察和一群专业人士再怎样调查也查不出原因的事情给解开来……
(……不过……)
不过,我个人对于有人死掉、或是遭到杀害那一类的事情,基本上是抱着不碰为妙的态度。
只是静流姐却跟我恰恰相反,甚至还会主动去深入接触那一类的问题。
「…………」
我一陷入沉默,静流姐便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一向都很冰冷,而我也总是会被那个触感给冷不防吓到。
「拜托妳,小夜,说给我听嘛。毕竟除了妳之外,我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呀。」
静流姐眼珠子略微往上,稍稍皱起了眉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瞧。
「呜……」
感觉既像一只撒娇的猫咪,又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望过来似的——我对静流姐这个眼神可以说是毫无招架之力。
「知、知道了啦,帮就帮嘛。」
我叹了口气,打开顺道背过来的书包。里面摆着一些报纸和周刊。
没错——我早料到事情可能会演变成这样,所以姑且先备妥了『数据』,纵使我最乐于见到的结果是它们可以派不上用场。
「小夜真的好体贴喔。」
静流姐说着又微微露出一笑。
「妳又调侃我了——可是,这些全都是一般市面上贩卖的东西,所以内容可不像搜查资料写得那么详细喔?」
「不足的部分我会自行想象补充,没问题的。」
静流姐拿起数据一边阅读,一边轻松地说道。
「什么想象啊——」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所谓的名侦探在碰上不明确的事情时,不是都会拚命调查,直到事件明朗化为止,而且对于偏离事实的事情也不会去加以推理的不是吗?——虽然对此感到纳闷,但是毕竟我也无能为力,因此自然没有抱怨的余地。
「另外,我也想听听小夜的看法。」
静流姐一面翻阅报纸,一面对我抛出话题。每次都是这样,静流姐总是喜欢从我的观点来了解事件的内容。
「可是——该怎么说明才好呢?简单地说就是——」
尽管满心地不情愿,我还是将那具不可思议尸体的相关事情告诉了静流姐。
「——因为这样,所以少了一只脚。」
「妳是说两只手都刺进了脸部,可是却从肩膀的关节处被剁下来和躯体分离了——唔。」
静流姐一脸冷静地点点头,似乎完全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好恐怖的。
「没有其它的外伤了吧?」
「应该是。」
「体内没有验出像是安眠药之类的药物反应吗?」
「嗯,不过好像有一般的药物啦。」
正确来说,是必须每天持续服用的口服避孕药,而且似乎还是非法的。只是,最后经证实并非是有毒的药物。
「死因是失血过多和休克对不对?」
「大概是吧。」
「由双手被类似劈柴刀的器具斩断这件事来看,说它是单纯事故的可能性几乎等于是零呢。」
「或许吧。」
「发现的地点是位于针叶树丛生、坡度峻峭的山上……照这个地点看来,就算判断犯人是将她弃尸在那里一点也不奇怪。」
「是不奇怪。」
「这没找到右脚对吧?」
「听说是这样没错」
静流姐一边冷静地看着数据,一边和我进行讨论、检讨着状况。阅读与对话同时进行正是静流姐一贯的做法。只是我……
(真希望她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了。)
却怀着如此软弱的念头。因为一旦她开口询问,我就必须回答那些让自己浑身不舒服的事情。但是想当然尔,静流姐全然不把我的感受放在心上,只听她不客气地接着问道:
「在脚被截肢下来的腰部、还有两只手臂的根部关节上,是否曾有过生活反应?」
所谓的生活反应,该怎么解释呢——那是一种用来判定伤痕是否在死者活着的时候所产生的迹象。只要持续和静流姐打交道,自然有机会摸熟这一类的专有名词。
「我想想——好像有吧。」
尽管电视新闻没有明确提到,不过某些周刊却有提到这一点。
「换句话说——被害者是在还有生命迹象的时候,被截去右脚和切断双手的吧?然后呢。牢牢掐住头部的手又是什么样的状况——」
静流姐一边小声嘟哝着,一边反复做了好几次貌似点头的动作。她此时已经放下手上的资料,看来是掌握到所有值得吸收的情报了吧。
「——不对,我看一定是没有进行过确认。」
「确认什么?」
我出声询问,但静流姐却闷不吭声,只是兀自点着头。
然后就这么持续思考了几分钟的时间。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种时候保持沉默,以免打断她的思绪。
静流姐忽然喃喃自语着。
「……会是闪电吗?」
接着说出这句不可思议的话来。
「啥?」
闪电?这是什么意思。尸体上并没有遭遇过雷击的痕迹,所以死因不可能是因为落雷的缘故。
不过静流姐却又陷入了沉思,而我也没有特别提出什么问题。反正就算问了,八成也是有听没有懂吧。
静流姐仿佛就此陷入了长考,然后……
「——嗯,实在让人想不透耶——」
她如此嘟嚷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这表示她的思考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了。
「真的有那种即使是我们也能清楚明白的理由存在吗?」
我说出了一个俗不可耐的感想。没错,事件当中最为难解的谜,正是那个『理由』。
犯人为何非得要把尸体加工成那种不寻常的模样不可呢?
这个理由,也正是让整起事件染上一层有如莫名恐怖小说印象的主要原因。
周刊杂志甚至还写着『疯狂的产物,恐怖的人体艺术』如此惊悚的标语。不禁让人疑惑犯人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才能做出切下人类双手、并拿它掐住脸部不放如此恐怖的举动?这已经远远超越我所能理解的范围了……或许应该这么说才对,我根本一点也不想要理解。就算是出自于无聊的胆小心理也无所谓,与其要我搞懂那种事,我还宁可继续当个胆小鬼。
只不过,如此消极的我随口说出来的意见——
「咦?」
却令静流姐抬起头朝我看来。
「妳刚才说什么?」
她一脸惊讶万分的表情,害我也跟着吓了一跳。
「——咦?怎、怎么了?」
「不会有那种可以理解的理由存在——」
静流姐茫然地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
「小夜,没想到妳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只见她那纤细的双肩不停地颤抖着。
「咦——什么?」
我一头雾水,忍不住乱了阵脚。拚了命地想要向她解释。
「不、不是啦——哎唷。那个叫什么啊~异常性格犯罪对吧?那一类的事情实在是太困难了,再加上——我脑筋又迟钝,所以其实也不是很懂啦。」
我畏畏缩缩地说道。虽然是在辩解,但静流姐到底是针对什么事情,又是作何感想,其实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所以根本无从解释,简直是一筹吴展。
但我没料到的是,在听到这番话之后——
「啊——」
静流姐竟然露出一脸安心的表情。
「嗯——原来妳是这个意思啊。」
然后把手放在胸口上,缓缓地点点头。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态度沉着冷静的静流姐。
「对不起,我刚刚有点误会了。」
「嘎?——不、不会啦,没有关系。」
我跟着松了一口气,可是心情却无法安定下来。
「那么……妳本来以为是什么意思?」
「没事、没事,只是无聊的误解啦。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静流姐一边低声笑着,一边摇了摇头。
「我刚才稍微思考到人生的方面去了。一时间还以为妳竟然会说出『人类绝对无法明自己活着的意义』这种心理不健全的话来呢。」
「……啥?」
她到底在说什么呀?我开始有点迷糊了。
(……我们明明是在讨论杀人事件,她却跟我扯到人生方面去……)
我的脑袋此时一片混乱。相较之下,静流姐则是已经完全恢复平静。
「比起理由,我不懂的反而是——」
她以稳健的语气开口说道:
「通常在这种状况下,凭警方的搜查能力应该早就已经『发现』了才对。」
听她这么一说,我稍稍倒吸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犯人要更为技高一筹啰?」
她这句话的意思是表示,这并非单纯性格异常者所引发的冲动事件吗?难道背后还有什么巨大的阴谋存在?
「这就很难说了,也许最后会抓不到犯人也说不定。」
静流姐说得倒简单。
「……那不是很伤脑筋吗?」
我一发出觉得很困扰的声音,静流姐便呵呵地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我需要更多的数据。」
接着她如此表示:
「我想要事发现场附近的详细地图。」
「地图?妳指的是现场的平面图吗?」
那种东西是隶属于警察机关的机密资料,凭我这等平民老百姓根本就别想要摸到边吧。不过,静流姐却摇头加以否定。
「不是妳说的那个,而是范围更广的地图——啊啊,航空照片说不定比地图更好。」
「航空——?」
「大型的公立图书馆应该有收藏全国各地最新的照片才对。能麻烦妳帮我跑一趟吗?」
「……可以是可以啦。」
静流姐看来一副充满干劲的样子。这下子,我似乎也免不了正式被卷进这场『单眼独脚伞怪』风波里了。
我站在莫名显得生气蓬勃的静流姐面前,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静流姐则是以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
「欸,小夜。人类下手杀人的同时,其实也就表示在那当下便已经注定失败了。不是吗?一旦杀了人,法律、道德、常识、全世界以及良心——假设有的话,全都会谴责犯人,变成否定他行为的事物。别贸然去做会招致这种可能性的事,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倘若尽管如此却还是下手,那么在那一刻他就注定是失败了。这只能怪在事态变成如此之前疏于防范未然,才会沦落到非得去做杀人这种违背常理的事不可……换句话说,所谓的杀人,不仅是在弥补失败,更是一种企图掩饰自己怠惰的姑息行为。」
静流姐平时绝不会大声嚷嚷,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的。或许是因为这么做会对身体造成负担吧,她甚至很少起身离开病床。
「小夜,举凡异常还是谜团这一类所谓的不可思议现象,其实只是人类对事物的见解之一罢了。不论感觉起来有多么异常又超乎常理,都只是单纯的现象。所有的事情,必然有其本身的道理与逻辑存在。」
静流姐一脸凛然地如此断言道,可是我却没办法像她那么有自信。
「但——但是,把好端端的一个人弄成『单眼独脚伞怪』那种非人类的模样,只让我觉得惨绝人寰。而妳现在却说那样合乎道理,我实在无法认同这种事!」
静流姐听到我发牢骚,缓缓摇了摇白净的脖子。
「那是因为小夜的心地很善良,才会这么认为。」
「咦?什、什么意思?」
「像我这种拥有一颗些许堕落之心的人,一旦有所谓不可思议的事情摆在眼前,便会忍不住想要『窥探』一番——对人类与世界缺乏信任,总觉得里头一定隐藏着什么样的欺瞒——究竟是藏着什么样的掩饰呢?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探索真相。」
静流姐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只是,最大的掩饰或许就是我现在还像这样活着这件事吧。照理来说,我得的明明是早该丧命的疾病才对,不知道我的身体究竞是如何让人看不出来的?」
她说到这里便噤口不语。
「…………」
我喜欢静流姐,可是却很不欣赏她这种态度。
「不可以这样说自己啦,静流姐。那不是掩饰,只是单纯的懦弱罢了。妳一定会好起来的。医生们也很尽心尽力地在帮妳医治呀,不是吗?」
我用稍显严厉的语气开口说道,她听了温柔地笑了笑。
「谢谢妳,小夜。搞不好让我活下来的因素既不是药物也不是治疗,而是妳的支持也说不定喔。」
她的微笑是那么地婉约又恬静,令我不自觉地怦然心动。
「才、才没有这回事哩。不过,我当然会为妳加油啊。」
「但是,小夜——人总难免一死,这次的事件也是一样。而且,那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谜。」
静流姐以婉约的口吻继续说道。
「有的,只是将既残缺又不忍卒睹的模样给暴露出来的『掩饰』而已——所以,这个事件就交给我来解决吧。」
「…………」
静流姐此时所流露出来的眼神,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她是个卧床将近两年的重病患者——因为她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地强韧又精明。
2.
「——唉。」
我离开静流姐的病房,一股疲惫感同时袭上了心头。
踏出房门之后,我直接前往位于同一楼层的医师办公室。才敲完门,便听见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回了一声「请进」。
「您好。」
「啊啊,妳来啦,小夜。」
静流姐的主治医生很年轻。至少由外表看来,大概只有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左右。
医生长得既高又瘦,眼镜底下的眼珠稍微泛着蓝色,因此有时候我会很好奇他搞不好是本国人和外国人所生的混血儿也说不定。
「公主殿下的心情如何?」
「嗯,好像还不错,不过我倒是有点伤脑筋就是了——」
医生看到我一副无力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她的兴趣又发作了吗?矛头对准的是那起不寻常的事件对吧?我早料到会这样。」
就连医生都说得这么轻松。那个事件明明就很残酷啊。
(唉,看来即使目睹人类被碎尸万段,医生大概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恶心的吧。)
我的感性似乎和这间医院格格不入。但为求保险起见,我还是提出了疑问:
「那样子没问题吗?让静流姐用脑过度,不会累坏了吗?」
「不,那种程度对她而言应该只是轻松的消遣吧,因为她冰雪聪明嘛。」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何况,和她谈天的对象是妳呀。正因为是和妳一起进行的,她才能放松下来。是不是对妳造成困扰了?」
「这个——倒是不至于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也从来不觉得麻烦。因为我会来这里探望静流姐、和她谈天,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我本身也觉得很愉快。
不过我认为,从医生的角度来看,一定觉得我是可以拿来检查静流姐疾病的工具之一吧。
「持续和妳见面,让她的症状有稍微缓和下来的迹象。虽然还不清楚是因为压力减轻的缘故还是其它的理由。毕竟她的病例目前仍缺乏绝对性的资料。」
「静流姐她——不知怎么搞的,老是说一些自己已经没有救的话。」
「因为她冰雪聪明嘛。」
医生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
「即使是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会极为冷静地进行分析——这就是原因所在吧。」
医生说完叹了口气。
「……她的病真的治不好吗?」
我毅然决然地开口询问。这间题我不只问过一遍了。然而,医生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
「——我无法下任何定论。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只要找不出病因,就没办法保证是否能够治好。」
「…………」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这么想——这间医院是否真的有在帮静流姐进行治疗呢?……会不会他们其实是在研究患了罕见疾病的静流姐,然后故意不积极帮她治疗疾病,好继续维持现状呢?
「总而言之——」
医生抬起头,有如在窥探般的看着我的眼睛。
「如果妳发现她身上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请立刻通知我。因为她对我们似乎抱着某种程度的戒心,惟独跟妳无所不谈。」
「…………」
或许我只是人家利用的工具也说不定。不过即便事实真是如此,只要静流姐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当然愿意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为她做任何事。
……我离开医院,沿着坡道下山返回街上。
等到调查完静流姐所交代的各项任务,恐怕得等到下个礼拜才能再度来访了吧。「警方能不能在那之前将事件调查个水落石出呢?」我忍不住抱持着这种有点扭曲的期待。
(……可是……)
事情一定不会这么顺利的。这起事件要是以一般的常识来思考的话,绝对无法解决的——静流姐之所以会展现出如此高度的兴趣也是因为这样吧。
我转头瞄了背后一眼。
白色的四角形建筑物随即映入了眼帘。
我果然还是对那个外形轮廓没什么好感。因为它总会让我回想起静流姐以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来到这里,第一眼看到这栋建筑物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总觉得这栋建筑好像一块巨大的白色墓碑喔——』
*
谜样尸首的真实身分在事发三天之后终于水落石出。先前经由验尸判断应为年轻女性一事,在调查后也证实果然没错,被害者是一名二十五岁、名叫赤塚真理子的无业独居女性。由于找不到她的近亲,因此似乎也没有人来认领遗体。
虽然说是无业,但她住的地方却是高级公寓,不仅房贷的费用早已付清,银行里甚至还留有数千万日币的存款。
如果硬要套上一个职业的话,应召女郎应该是最为恰当的。只不过这名娼妇不仅收取令人咋舌的天价,而且手段还相当恶劣。
她锁定的对象,通常都限定在即将步入婚姻的男子。而且通常都是结婚对象的立场较为强势,处于算是女尊男卑状况的人。
她总是先向这一类的男人伸出魔爪,令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然后选在某个适当的阶段提出威胁:要是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你未来的老婆会有什么下场?——她的财富就是靠这种方式累积起来的。甚至还曾在对方婚姻破局之后,仍以如果不想让她知道这个丑闻就乖乖配合为由来进行恐吓。
但是,这些事最后几乎全被埋没于黑暗之中,大部分的被害者并没有出面指证,于是她便有恃无恐地继续干着这等邪恶的勾当。
之所以能查出她的身分,也是因为她在还不熟悉这种勾当的时候,曾以结婚诈欺的嫌疑被送审,当时有留下资料,警方费尽千辛万苦才总算得以查明。如果不是这么凑巧的话,大概永远都会是一具身分不明的尸体吧。
只是不管是居住的地方或是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照片,让人不禁联想到她也许很讨厌拍照这个可能性。也因此即使警方已经调查出身分,却仍旧无法明确掌握她过去的长相。附近的邻居和公寓管理员全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她是个人美女,不过要我描述她的长相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尤其更雪上加霜的是,她脸上甚至还留有整形过的痕迹,即使想经由头盖骨还原外貌,结果大概也有欠正确性。
结果警方所能掌握到的女子面容,除了用手刺入自己脸上,一点原来模样都没剩的那副面孔以外别无他物。
这些情报全都被压下来,并没有透漏给传播媒体知道。
而在对媒体保密的同时,警方在后来的调查中,又确认了另一项重大的事实。
3.
「……咦?」
我站在挂号柜台前,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的,她目前谢绝会客中。」
挂号台的护士仿佛很同情似的说道。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禁提高了音量。可是眼前这名女性并没有对此表示责怪之意,她只是以冷静的眼神望着我并点点头而已。
「总之,很抱歉现在无法让妳和她会面,因为她目前正在集中治疗室。」
「她、她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吗?难、难道……」
上个礼拜见面的时候,她看起来明明还满有精神的——
「详细状况我也没有被告知,对不起。」
「我、我可以跟医生谈一下吗?」
「那也不行,总之现在正在治疗中就对了。可以请妳明天再过来吗?」
尽管护士的语气还算温和,可是很明显地背后似乎另有隐情。换个说法,其实就是我被下逐客令了。
「——嗯。」
我无力地点点头。
「啊、不好意思……这是静流姐拜托我准备的东西,能请妳帮我转交给她吗?」
然后边说着,边递出一同带来装有资料的信封。
「没问题。」
护士露出一脸亏欠的表情,姑且收下了信封。
「那——那么就麻烦妳了。」
我低头答谢后,落寞地转身离开了医院。
此时是假日的上午,太阳高挂在天空,阳光灿烂地洒落在我的头顶。天气十分舒适晴朗。
可是,在这样的大好天气下我却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是漫无目标地四处徘徊。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即使来到车站前,却仍茫然地眺望着收费表。忽然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对了。)
现在我对那个事件的内容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当然了,我还没有直接去现场附近勘查过。
(不过——如果是现在启程的话,应该还来得及赶在天色变暗前抵达。)
若是平常的我,想必绝不会有这样的打算吧。可是我说什么也无法在一旁袖手旁观却不采取行动。而且我能够和静流姐一起合力做的,也只有这个事件而已。
如果我能准备好完善的数据,并且将数据带去给她看的话,或许她又会恢复为原先的静流姐来解决这次的事件也说不定。
(没错!一定不会有错的。因为,静流姐当时是那么坚决地表示『就交给我来解决吧』。)
我买好车票,朝着发现那具问题尸体的山上出发。
我接连搭了三部电车,之后又转搭了两趟公交车,等到好不容易抵达那座山时,太阳已经下沉一大半了。
往前一看,那座山高耸到令我大吃一惊的程度,一股彷佛就要被吞噬掉的感觉向我袭来。
我赶紧拿出在半路上购买的即可拍大致拍下整座山的外貌。
话说回来,公车站或许是距离最近的交通设施没错,可是离现场应该还有一段遥远的路程。看样子似乎不可能去到那里。重点是,我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确实的地点究竟在哪里,而电视新闻也只提到是在『山上』而已。
不过,我心想景色应该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还是进入山里。据说心理搜查官通常会抵达现场,并在那里模拟犯人心境的变化来进行推理的样子。那种模拟我当然是做不来,但要是可以将行走在与现场相似地点的印象传达给静流姐的话,说不定对推理也会有所帮助。
我在昏暗的山上漫无目标地游荡了一段时间。
那里是个会令人忍不住产生异样感觉的空间。
寂寥、冷清,四周围都被绿色与咖啡色给团团包围住。空气明明很清澈,却又让人莫名地觉得呼吸困难。
虽然说是自然的绿色景观,但反过来却也表示,那里是个不属于人类的世界。纵使脚边有便利超商的塑料袋等明显是由人类所遗留下来的痕迹,可是,总觉得有种一切都与世隔,好似身陷无底泥沼里的感觉。
(……可以理解。)
我心里这么想着。感觉上不管在这里发生什么异样的问题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般人的常识在这里根本不具任何意义。
没错,彷佛马上就会有某个东西从无尽的树荫中突然探出头来一样……事情就在我思考着这种事情的时候发生了。
有某个东西从我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
(…………?)
我转过头去,但是却什么也没看见——正当我这么想着时,上头却传出了喀沙喀沙的声响——
「呀啊!」
我忍不住小声地惊叫出来,紧接着便感到脚底一阵打滑。脑海还来不及冒出「遭了」两个字,便因为潮湿的土壤而失足从山上的斜坡滑下。
停下之后我转身一看,原来那是一段相当陡峭的斜坡。我就这么直接往下滑落了三百公尺左右的距离。
幸好我在速度愈滑愈快时因为满心焦急而撞上了树木,这才得以紧急煞车。
「——呼。」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那个东西也正好清楚地出现在视野的正前方。
有一道光一边摇晃着,一边朝我这里前进。
我吓坏了。
(难不成是——『单眼独脚伞怪』的那只眼睛?)
之所以会这么想,肯定是因为我被山中的诡异气氛给吞噬了的缘故吧?但是不久之后……
「喂~妳还好吧?」
一道感觉有些拉长的嗓音从头顶飘了下来。
我睁大眼睛仔细一瞧,原来刚刚摇摇晃晃的是手电筒的光线,至于跟我讲话的则是拿着那个手电筒的警察。我感觉一股疲惫感轰然一声,一口气压在身上。
「我、我没事——」
我步履蹒跚地站起身,伸手拍掉黏在屁股附近的树叶。
「妳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那名警察走过来以严厉的语气向我质问。
我一时间慌了手脚,而且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呃~那个——我在调查事件。」
我一嗫声挤出话来,警察便露出一脸如他所料的表情摇了摇头。
「真是伤脑筋啊。看来妳也是个神秘事件狂热者吧?最近还满多这一类的家伙跑来凑热闹的,真的让我们很困扰哪。这里平时就是个相当险峻的场所,万一不幸遇难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对、对不起。」
我畏首畏尾地缩成了一团。
「妳住哪、叫什么名字?」
警察用很凶的语气跟我问话。
「请妳的家长和学校好好盯住妳是一定要的,妳做好心理准备吧。」
「呃……」
被问到名字时,让我心中浮现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可是由于无计可施,因此我也只好诚实地报上了自己的全名。
我才刚说出口,那名警察便随即脸色大变。
「妳、妳说什么?妳、妳是——不对,小姐莫非是——?」
「呃~对啦——我想应该没错。」
果然,跟警界有关的人似乎都知道我们家的名字。
「我、我的行为实在是太失礼了——不、不过,妳说的是真的?」
那名警察以有些狐疑的眼神打量我。虽然老早就习惯被这种眼神盯着看,但我还是很不喜欢。
「需要确认吗?」
我小心地问道。
「不、不必了——不需要您这么麻烦。因为有可能会变成是我办事不力!」
对方连忙用力摇头拒绝。
(又没人说我和我爸妈会对你怎么样……)
况且我住的是普通的独栋房屋,读的也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县立高中而已。我的心情开始变得有点复杂。
「不好意思,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请你就容许的范围内,告诉我有关这次事件的内容好吗?」
但还是试着积极提出问题。以我个人而言,当然是很想马上转身离开这儿,但现在的情况可不容许我拍拍屁股就此走人。
「啊啊——好、好的,当然没问题。」
警察一边没有意义地调整戴在头上的帽子,一边神色紧张地点头表示同意。
「只是,那起事件若是从媒体制造的骚动来看,可能会是一场令人失望的结局。」
「咦?」
我闻言愣住了。
「请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呃,虽然目前还没有公开发表……」
明明就四下无人,但他却还是压低音量说话。
「其实被害者的右脚已经找到了,而且还是在很接近山脚的位置。」
「……然后呢?」
「她的脚和倒下来的树木卡在一起。换句话说,那棵树很有可能就是将她右脚折断的罪魁祸首。」
警察抬头看着山上说道。
「妳瞧,这坡度不是很陡峭吗?树木倒下来之后,想当然尔就这么一路滚了下来,当时的速度应该还满快的,再加上不仅体积大、又有相当的重量,所以——」
「也、也就是说……」
我心急地开口询问。毕竟不久前,我才实际感受过自己滑下那个斜坡时速度有多猛。
「那棵滚下来的树木就这么撞上了被害者——?」
「被害者的脚被树木折断,成了直接的死因。单就这个事实来看,这可说是一场意外事故呢。」
「怎、怎么会——可是尸体被破坏成那样耶。」
「问题就出在这里呀。虽然据推测很有可能是泯灭人性的恶作剧等等,但又会是谁基于何种目的下手的呢?不过由于被害人生前净是从事一些没天良的勾当,似乎因此而跟各路人马结怨,所以分析也有可能是仇杀,也就是夹怨报复啦。」
「可、可是,她的手臂不是在还没丧命的时候就被割断了吗?」
「毕竟,凭外行人根本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濒死状态还是断气的尸体。不过,这无疑是泯灭人性的行为。再怎么说,破坏尸体可是重大罪行呢。嗯嗯。」
「————」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个事件似乎以极为乏味的形式画下句点。我该怎么跟静流姐报告这件事情才好呢——不对,搞不好我再也没有办法和她——
那名警察不理会我的动摇,继续补充说明下去:
「至于造成那棵问题树木倒落下来的原因,我们已经在树上发现了痕迹。似乎是因为落雷的缘故。」
听他这么一说,我猛然拾起头来。
「这——这表示……」
这个单字我记忆犹新。当然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在病房里听到了静流姐的喃喃自语——
「——『闪电』……?」
「就是这么一回事,在山岳地带打雷是很常见的现象。」
警察点点头,我更加愕然了。
静流姐当时所说的意味不明的那句话,指的难道就是这么一同事?
意思也就是说,她老早就推理出这个事件其实并非杀人事件……?
(我、我——)
我千里迢迢跑来这里,结果只是白跑一趟?到头来,我终究还是没能帮静流姐的忙吗……
*
最后我搭乘那名警察驾驶的巡逻车,请他送我到车站前去。
「…………」
我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机响了起来。大概已经来到收讯范围了吧。
「——喂。」
我用没什么精神的声音姑且接起电话,电话的另一头随即传来了一阵轻笑声。
『小夜,妳还好吧?』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非常悦耳的温柔语调,我吓了一跳。
「——静、静流姐!?」
『小夜也真是的,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啊。不可以老是让人为妳担心唷!』
她的声音听起来就跟平常一样。
「担、担心的人是我吧!妳身体还好吗?」
『没那么夸张啦。去集中治疗室不过是平时的例行公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那现在呢?已经没事了吗?」
『我下午就回到一般的病房了。啊啊,这是我跟医生借的电话喔。当然是有线的,因为医院里面禁止使用手机嘛。』
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我、我——浑身虚脱了。
「太、太好了……」
我打从心底感到放心。要不是现在坐在车子里,铁定已经四肢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了吧。
『小夜,妳现在人在哪里?』
「这、这个嘛……」
我一边觉得很尴尬,一边向静流姐说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旁的警察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八成是在怀疑我在跟谁联络吧。看样子,我还是暂时先别在这里说出刚刚请他告诉我的事件内容比较好。
「所以我现在正在下山的途中,我拜托警察送我一程。」
『警方已经发现滚落到山脚下的树木和脚了吧?』
我根本没提到这件事,但静流姐却主动说出口了。
我压低音量回答,
「那么『理由』已经找到了吗?」
静流姐接着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咦?」
我一时之间意会不过来,整个人愣住了。
『看来还没有吧。小夜,那就麻烦妳告诉坐在妳旁边的那位亲切的巡警先生啰。』
静流姐笑着以愉快的口吻吩咐着,可是我对她说的话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告诉他什么?」
『就是犯人从被害者身上切下两条胳臂的「理由」呀。』
静流姐以极为简单的口吻说道。
「咦?……什么?」
『我仔细看过妳留在医院的航空照片了,从那上头可以看见离现场有一段距离的车道旁有块白色的影子。方位是北北东。依我看来,关键的东西位在那里的可能性相当地高喔。』
静流姐以充满自信的语气断言。
「等、等一下,妳在说什么啊?」
我从刚才就一直处于混乱的状态。
可是,静流姐却毫不在意这一点。
「详细的情况究竟如何我既不知道,也没有追究下去的打算;我认为凭警方的搜查能力,只要手上有线索,一定可以追查到嫌犯的真实身分。」
她紧接着如此斩钉截铁地表示。
4.
最有涉案嫌疑的男子在一个礼拜之后受到警方的拘提,隔天便被移送到法院去审理。事情既已发展到这个地步,警方索性也公开发表声明,可是内容对于一直期待事件是惨无人道的杀人鬼所作所为的媒体而言,无疑是一个希望落空的结局;尽管事件后来还是获得一定程度的报导,但媒体隔天便将焦点转移到下一个话题,马上将它忘得一干二净。虽然确定男子犯罪事实的审判尚未开庭,不过由于和死亡时刻相关的所有证据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因此预估会是一场费时的漫长审理。
*
「听说犯人和被害女性当时是在前往位于半山腰的温泉旅馆的途中呢。」
我在事件落幕之后,再度前来探望静流姐。
「然后两人不知道是吵架了还是在打闹嬉戏,总之他们在半路下车,就在两人进入山区的时候,发生了女方被落雷劈倒的树木击中的悲剧——到头来不过是如此单纯的事件,后来的事情全都是额外发生的,案子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嗯,我想也是这么一回事。」
静流姐一脸温和的表情,坐在有微风从窗户吹进来的病床上微笑着。
「——不过,我还是有个地方不太明白。」
我小声地向静流姐嘀咕道。
「哪里不明白?」
「静流姐,妳怎么会知道那个『证据』就在那里呢?」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并不是我早就心里有数,只是觉得可能性很高而已。」
「可是,妳在吩咐我去找航空照片的时候,应该便已经认定个种东西就放在附近不远处了吧?就是……」
我叹了一口气。
「一处位在那座山附近的违法垃圾丢弃场。」
那就是照片上的『白色影子』的真实面貌。位于那座山另一头的车道旁,堆满了车辆驾驶们随手丢弃的空罐以及不知道从何处载来的巨大垃圾。
「小夜,妳猜那种地方为什么会开始堆积垃圾呢?」
静流姐反倒丢了一个问题给我。
「呃,一开始应该是有人带头随手乱丢,其它人看到之后也跟着乱丢东西,最后就愈积愈多了吧?」
「没错。而且当这个地点就位在车道旁边时,又附加了一个条件。凡是在开车的时候,碰到那种感觉可以暂时歇一口气,或是一路上没什么红绿灯、开着开着可以停一下的场所时,大家通常都会『丢个罐子之类的』——于是……」
我在静流姐的注视下点头表示理解。
「原来如此。这次事件当中的『犯人』也是一样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犯人』当时为了逃走而埋头拚命开车,然后他应该足在心情略为放松的情况下,刚好发现有大量的垃圾被弃置在这个场所。以他的立场而言,自然希望能尽早把那个东西丢掉,可是又不知道该丢在哪里才好。所以才会觉得只要跟垃圾堆混在一起丢掉,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据说那个东西是被塞进了压扁的空罐子堆里头呢。不过那座山那么太,他只要在山上随便找个地方埋起来,不就不会被发现了吗?」
「如果静下心来思考,这么做当然才是最保险的。可是他那个时候必定相当心慌意乱,当然才刚完成陌生的作业也是主要的原因啦。所以我想他应该是一拿下手环就立刻开车逃走了。随后又经过那个垃圾堆积场——当他看到有那么多废弃物被丢弃在那里,满心以为是个可以丢东西的场所时,就克制不住把那个东西丢掉的冲动了。」
「——大概是这样吧……」
我又叹了口气。
「那个『证据』——就是被害女性每次在威胁男性时所使用的物品对吧?就是上头刻有两人名字的——」
我稍微换了一口气。因为那个东西在我获知实情以后,和它牵扯在一起的事实依旧对我的心灵带来了战栗。
「——『手环』。」
我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点头的静流姐却仿佛心如止水般的说道:
「没错。正因为如此,才不能把它留在尸体旁边。虽然他似乎还没受到女方的威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两人的关系要是被旁人知道,问题可就麻烦了。」
「可——可是,如果只是要拿下『手环』,为什么要从肩部砍下对方的手臂呢?」
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透。不过,静流姐却以平稳的语气斩钉截铁地回答:
「当然是因为手掌那边堵塞住的关系啊。」
一副很理所当然的口吻。
「在他发现摔下山的尸体——正确来说,当时那名女子还一息尚存——的时候,对方两手的十指已经全都深深插进了脸部,再怎么拔也拔不出来。这样子自然也无法拿下手环——所以他才会把手臂切断,再从断掉的那边拿下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
「这是被害者为女性时才能成立的方法吧。如果是男性的粗壮手臂,应该就没办法从另外一边拿下来了。」
「…………」
静流姐察觉到我依然一脸怅然若有所失的模样,赶紧接着补充:
「虽然有人会说割掉手腕,事情不是简单多了吗?不过他或许是担心要是这么做,等于是明白表示『她的手腕上有不方便让人家知道的东西』吧。因此才会选择从肩膀下手。之所以两条手臂都砍掉,也是为了相同的理由。虽然不知道手环原本是戴在哪只手上,不过只砍掉一只的话,人家有可能会特别注意被砍掉的那一只。仔细想想,明明最初也有只针对手环硬拿劈柴刀砍断的方法可行,可是他却没有采用,原因大概是因为会同时伤及手腕,不小心留下那里曾经戴着某种东西的痕迹吧。自始至终,犯人满脑子都是『小心不要被发现?小心不要被发现』的念头,只是胆颤心惊地在采取行动而已。」
静流姐口齿伶俐地分析着,可是比起这样的说明,我更想知道的是……
「……不是啦,我想问的是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手会紧紧地插在脸上呢?因为被倒下来的树木撞飞出去的关系——这样的说法未免也太牵强了吧。不管怎么想都不自然。
可是这时静流姐却极其干脆地说道:
「妳的问题根本不用想也知道吧?」
「咦?」
她无视我的讶异,说出了决定性的事实。
「因为,那既不是人为也不是自然形成的,只有一个人能够办到。」
「…………」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静流姐则是默默地朝着我点头。
「没错,正是『本人』。是她以强烈到足以刺破皮肤的力道用力抓住自己的脸部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静流姐一合上嘴巴,令人为之毛骨悚然的静谧随即降临病房。
「…………」
过了一会儿之后。
「……可、可是那种事——」
我开口试图说些什么,但嘴巴却只是一开一合着,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妳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吗?很难想象那种状况?」
「难、难道……不是吗?」
「那倒未必。」
静流姐稍微把脸别开,双眼直盯着我旁边的位置开口说道:
「至少我能够体会。当双脚突然感到阵阵剧痛、身体被撞飞出去、骤然的大量失血所造成的体温下降,还有遭受到有如『身体被撕裂』这个字面所显示的强烈痛楚时,她心里所想的,必然是——」
接着,她将双手遮在眼前,我才刚想着会不会是因为我用太强烈的视线盯着她看的缘故,她便突然用力揪住了自己的脸。我简直吓坏了,因为,那正好就跟媒体所描述的插进被害者脸部的手指位置一模一样。
只见静流姐手掌下方的嘴唇扭曲着,以仿佛用力挤压出来的声音说道——
「——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是有如从地心窜出、又好似北风直接吹进灵魂深处般,一种教人冷到骨子里的冰冷声音。
此外,有股恐怖的力量笼罩在双手的手指上,仿佛死者的执着全部都集中在那里似的。十只手指慢慢愈陷愈深并刺穿了皮肤,即使已经深达头盖骨,力道依然没有丝毫放松,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永无止尽地深深插入——
「——住手!」
我大叫着将她的手从脸上抓开。
啪,结果轻而易举地就拿开了。
在她的双手底下,是一张毫发无伤的脸。原来一切都是我的幻觉,静流姐依旧一如往常地露出和蔼的笑容.
「——如何?这是有可能的事对吧?」
她像是在征求我的同意似的眨了眨眼。
「……我、我……」
我忸忸怩怩,一时不知道该做何表示才好。
静流姐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这是一桩杀人事件,不过,我实在没办法就这么袖手旁观。尽管身为被害者的她其实才是最该问罪且受到制裁的人,可是——我……」
静流姐双眼注视着遥远的彼方,仿佛不受限于窗外的景色,而是在凝望着别的地方一样。
「没错,我能明白她的心情。就只是这样而已——」
一阵清爽宜人的微风从窗外徐徐吹入,将静流姐的头发轻飘飘地吹动了起来。
“TheUmbrella”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