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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首次相遇,是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半左右。他蹲在佐仓工业社区附近的地上,自行车倒在路边。
我之所以像事先安排好不在场证明的犯罪者一样,明确记得叫时间和地点,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那个时间正好有强烈台风逼近关东地区。我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听着每隔三十分钟播报一次的新闻报道。天气预报常离谱得让人不敢恭维,台风警报却准得让人有点恼。
正如所预报的,从下午七点左右,西风渐渐强劲,暴风雨也逐渐增强。即使开着车前灯,能见度也只有一米左右。天空下着倾盆大雨,当车轮辗过路上的水洼时,溅起的水花比小喷泉更壮观。水花溅到挡风玻璃上,便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心想是不是该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远离暴风中心再说。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
如果我不是把车速放慢到比走路还慢,我和他就会以最糟糕的方式遇上了。我一定会辗过他,然后,下巴打着颤到处找急诊医院。在狂风暴雨中开车已经够戗了,谁会想到竟有人骑着自行车在雨中穿梭。所以,当我看到车前灯前方隐约出现的人影时,还以为是郊区路上经常见到的、印着警察人形的警示牌。
但是这个人影朝车子挥着手。警方不可能在路边放一个装了电池的活动假警察,他们没那么多预算。所以我立刻知道是活生生的人。他穿着薄薄的塑料雨衣,帽子被风吹开了,袖子和衣服下摆也被吹得直抖。他的头发被雨淋得粘在头皮上,在大雨之中,他的脸皱成一团,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就像用丝袜套着头的劫匪。我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他是个男的,而且不是老年人。
他原本蹲在马路的左侧,当我靠近他停下车时,他急忙绕过来,将脸贴近驾驶座旁的窗户。我打开窗户,风夹着雨打在我的脸上,我也不得不把脸皱成一团。
“你在这里干吗?”当时,我并没有斥责他,为了压过巨大的风声,我大吼着问他。
“我的车子爆胎了!”他也大吼着,胡乱指着自行车倒下的方向。“我没法骑了。对不起,可不可以载我到修车的地方?”
“先上车吧。”
我大声叫着。只见他向前弯着身体,顶着风,走回自行车的方向,滑了好几次,终于扶起自行车,向我走来。当他踏过水洼时,自行车的前轮下沉了十厘米左右,车轮每转一下,就泛起一阵水波,我心里有点恼怒。或许,我和这个搭便车的一样,都太小看这场台风和暴雨了。
“请你等一下。这辆自行车可以折叠,我把它放在后备箱里。”
“别管自行车了!”
“那不是很可惜……”
“改天再拿不就好了?”
“万一被风刮走了怎么办?”
我提高音量:“横放在地上就不会被刮走了。快点上车!你再磨磨蹭蹭,我就丢下你不管!”
老实说,在这种地方停太久,车子很可能无法发动。我的车子不是新车,性能也不佳,况且它还有一个很讨厌的毛病——常常在紧要关头罢工。我和这辆车就像刑警和线民一样,虽然彼此毫无信赖可言,但在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之前,只能维持目前这种互相利用的关系。
“快点!快点!”我催促他。
他总算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将自行车横放下来,然后跑回车旁。他使尽力气,却仍然打不开副驾驶的门。我以为是因为他的手被雨淋湿而打滑,于是伸手帮他开门,一开才知道原来门被强风顶住了,很难打开。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简直是前所未见。我开始后悔没把那句“三十年来最大的台风”当回事。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门,一看到他身体钻了进来,我赶紧拉住他的雨衣把他拖了进来。
“小心别夹到脚!”我大声吼着,随即听到车门被风重重地撞上。我真担心自己的车门会像喜剧电影里常出现的那样,在关上的同时,整扇门也掉了下来。
“呀!”他大声地叹息,“太可怕了。”
我发动车子,车轮空转了几次,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当车子好不容易向前冲了一下,慢慢移动时,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怎么有这种鬼天气!”
他浑身都滴着水,连耳垂、鼻头下也滴着水。他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圈,甩掉水滴后,才正视着我。
“谢谢你帮忙。”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载的是一个孩子。我握着方向盘,点了点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
“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天气还敢骑自行车出门。你住这附近吗?”
“不,我住东京。”
我傻眼了,“你骑自行车来的?”
“对啊。”
“没去上课?”
“现在是假期,明天也放假。”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很少注意日历,完全把放假的事抛在脑后。
“从东京骑到千叶这一带,对我来说太小意思了。有好几次我骑得更远。每次我很随性地就出门了,从不事先订旅馆,反正露天睡也没关系,或者随便找个便宜的地方凑合一晚。今天晚上,要不是爆胎,我一定会推着自行车,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没有被风雨吓到。
“这还是很轻率啊,不是早就发布台风警报了吗?”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责备。“叔叔,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无论男女,只要一超过二十五岁,被叫了“叔叔”、“阿姨”总是无奈。但在三十五岁之前,至少还有怒目相向的权利,所以我沉下了脸。
“啊。对不起。”少年笑着,“‘叔叔’的范围太大了。呃……请问贵姓?”
他抓了抓淋得湿透的头说:“对了,我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否则太失礼了。我叫……”
他转头看着后方,仿佛他的名字也和自行车一起留在路边了。我很善解人意地说:“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少年队的辅导老师。”
“不,不是的。我叫稻村慎司,稻村珍的稻村,慎重的慎,司仪的司。”
“你还在读高中吗?”
“对。一年级。请问我们现在是往哪个方向?"
“如果我没有搞错方向,应该是开往东关东汽车专用道。”
出了佐仓大道往南走一段路,应该有一个交流道。
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丝毫没有缓和的样子,雨刷徒然来回摆动,根本没什么用。如果前方没有出现两个并排的灯光,也就只能相信对面没有来车,继续往前开。
“你要去东京吗?”
“对啊。”
“这种天气……你一定是有急事吧?”
“嗯……”
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急事得在这种鬼天气里赶回去。我大可以在老家等到台风过境,更何况我这辆老爷车的性能根本靠不住。可我实在太生气,非立刻出门不可,于是称说还有工作要赶,得急着回去。
稻村慎司露出一丝忐忑。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的不安并非只是因为眼前的强风把车体吹得东摇西晃。
这也难怪,我在这样的夜晚载着一个骑自行车旅行的少年,虽然有点错愕,但还不至于失去从容镇定;然而对这个少年来说,在这种天气搭上一个开着自用小轿车的男人的车,当然想要了解司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有义务明白地告诉他。
“我的后备箱没有放尸体或是毒品。”我笑着说道,但双眼仍然直视前方,“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你打开仪表板下面的抽屉看一下,里面有我的驾照和名片。”
这比自我介绍实际多了。慎司很听话地照做,在昏暗的车内找到了我的名片。
“高坂昭吾,”他念了出来,“噢……原来你是杂志社的记者先生。”
“不用加什么先生啦。”
慎司很率真,我可以明显感到他松了一口气。
“你是要赶回去工作,还是刚采访完?”
“我是因为私事来这里。而且,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必要非得今晚赶回去不可,出门的时候,只是想开到哪儿算哪儿。”
我说的是实话。
慎司又看了一眼我的名片,“我知道《亚罗》。”
“哦。应该是在车站的便利商店和书店看到的吧。”
《亚罗》是一本发行量差强人意的周刊杂志,总共四十多名记者,包括特约的。虽然表面上是一家独立经营的公司,但其实是某家全国性大报的累赘,被报社踢出来的、失去地位的记者统统塞进《亚罗》。
我也是其中之一。调职到这家杂志社已经三年,切身体会到了“派赴”这个字眼在词典里所没有的含义。
“不是只有看到而已,我看过这本杂志,不过只是偶尔翻一翻。因为我们店里有这本杂志。”
“店里?”
“对,我家开咖啡厅。我爸——他每个星期都会买《亚罗》。”
“承蒙厚爱。”
行车速度虽然缓慢,但的确前进着。转了几个弯后,我在稍微宽一点的路上停车,确认一下位置,发现还要再往南开一点。
“其实这一带并不是那么乡下,但晚上还真是一片漆黑。”
“可能和天气有关。”
“高坂先生,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船户。”
“哦?那不就在霞浦附近吗?”
“你还真清楚。”
“我去过。但如果从那里回东京,应该走成田道才对啊。”
“平时我都走那里,今天因为车祸,道路被封锁了。在上座附近,有一辆卡车上的东西掉落了,造成后面好几辆车追尾。”
“哇!”慎司叫了起来,接着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高坂先生,你一定是在遇到我的地方迷路了,对不对?”
我苦笑着说:“被你说中了。”
这时不知道轮胎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子高高地弹了一下,好像有东西从座位下方顶上来,我们的身体也跟着弹了一下。
“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是不是压到什么东西了?”慎司立刻问我。
“不会吧。应该是树枝什么的。”
我虽然这么搪塞,但心里感觉也不怎么好。车子仍然缓慢前进,我慢慢踩了刹车。车体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终于停下来。
老实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定连看都懒得看就直接开走了。但因为慎司坐在旁边,我的理智——不,应该说是身为大人的虚荣让我决定停车观察一下。
我用力推开驾驶座旁的车门,大雨顿时迎面打来。我探出身体向后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在漆黑中零零星星的徽弱光点,应该是附近居民家中的灯光和街灯。
“看到什么了吗?”
“完全看不到。”
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无奈,只能下车查看了。但我一看脚下,立刻慎司大声问我。我还搞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摆动手上的手电筒。
“看到什么了吗?”
当我来到车尾时,“哗——”的声音更明显了。我抓着后备箱,大声回答:“我知道了!”
“是什么?”
“是井盖。盖子被打开了!”
我毛骨悚然地远远看着。井盖被挪开了,路上露出一个半月形的洞。即使在强风下,仍然可以听到雨水流入下水道的声音。我的车子刚刚应该是轧过了这个盖子才弹了起来。
我走到旁边,仍然没有勇气看下水道。万一不慎滑倒了,一定会掉进下水道。这么大的雨,流入下水道的水也相当可观。要是掉下去,铁定小命不保。
既然已经淋湿了,我干脆抬头看着天空。云飞快地由西向东移动。大气的能量可以如此轻易地推动饱含雨水的厚重云层,想必一时也不会放晴。
即使早上雨停了,流入下水道的水量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减少。井盖就这么放在一旁,实在太危险了。
我用手电筒照着四周,这时一阵强风吹来,我立刻缩起脖子,接着我瞄到一个白白的东西。
我迅速转过头去,用一只手遮着脸,挡住雨水,四处寻找着。然后,我再度看到某个东西飘了起来。
是雨伞。
是儿童用的黄色雨伞,就是小学生上学时人手一把的雨伞。雨伞张开,一路打着滚,被风吹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雨伞的主人呢?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绕着车子走了一圈,用手电筒四处照着,大喊:“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只有草丛里的雨伞好像在嘲笑我似的飘来飘去。
“高坂先生,”慎司从驾驶座上探出身子,“有人从对面走过来了。”
一个成年男子微弓着身体,冒着风雨从车头方向走来。他穿着一件比慎司的雨衣看起来高级多了的防水外套,用雨帽包着头,脚上蹬着一双长筒雨鞋,手上还拿了一个大手电筒。虽然他走过来只不过短短的一两分钟而已,但我却觉得好漫长。
他弓着高大的身躯,欠了欠身,向我打招呼。
“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小孩子?是个小男生,个子差不多这么高……”他在自己的腰部附近比划着,“穿黄色雨衣,打一把黄色的雨伞。”
我愣了几秒钟。那一刹那,风声和雨声都从我的耳边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慎司纳闷地看着我。
男人看看我,又看了看慎司。
虽然我满脸是水,却觉得口干舌燥。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问他:“是你的孩子吗?”
男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没错……”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我顺着男人的视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发现那把伞已经滚到了马路上。
男人的下巴突然垂了下来,拿着手电筒的手也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他呆了片刻,突然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向前冲了出去。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危险!等一下。”
“什么危险?”
“这里有一个下水道口,盖子被打开了。”
男人停了几秒钟,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比刚才更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朝着飘动的雨伞走去。这次我抓住了他的防水外套。我一走近这个张着嘴、一脸茫然的男人,便立刻大吼着问他:“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没有回答,嘴里一直念着“大辅、大辅”,想必是他儿子的名字,我抓住男人的手摇晃着。
“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慢慢转过头,对着我点了好几次头:“应该……是吧。”
我让他留在原地,走到在地上翻滚的雨伞边,将它捡了起来。伞柄上写着“一年二班望月大辅”。男人从我手上抢过雨伞,大声哭叫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那把雨伞。
他和我一起疾步走向下水道口,我又抓住他的防水外套。男人蹲在井盖旁,用手电筒照着从洞里渗出的流水,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
接着我们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寻找,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叫了好几次,但是没听到任何回应,也没看到幼小的身影,以及黄色的雨衣。
“你家在哪里?离这儿很远吗?”
我大吼了好儿次,他才回答:“在对面——对面。”
男人指着刚才走来的方向。他的手颤抖着,好像罹患了严重的酒精中毒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小片五彩缤纷的光,看起来像是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或是加油站的灯光。
我拉着男人回到车旁,把黄色雨伞和手电筒塞进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的慎司手里。
“对不起,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如果有人走过来,你就用灯光提醒他们。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我马上就回来,可以吗?”
慎司一睑茫然,紧紧握着小雨伞,虽然脸朝着我,但视线却看着百米外的地方。
“喂,振作点。你听到了吗?”
我义大声喊了一次,慎司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力握着雨伞,握的仿佛是自己的命。
“你也要小心,知道吗?绝对不能靠近洞口。”
“我知道。”他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
我把慎司留在路旁,将男人塞进车里,发动了引擎。男人就像是个塑料人偶一样无力地瘫在座椅上。如果不对他说说话,他很可能会昏过去。
“请打起精神,事情不一定像你想得那么糟。赶快打电话回家看看,听到了吗?你儿子只是伞被吹走了,现在很可能已经安全到家了。这种事常有的。听到了吗?”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大声说谎。男人并没有回答我。
2
小孩果然没有回家。
三十分钟后,出事的井盖附近挤满了人、车子和灯光。三辆警车、一辆水利局的紧急作业车头靠着头停在一旁,各自打着红色和黄色的旋转灯。旋转灯的鲜艳颜色搭配得很不合时宜,那种开朗的感觉简直像是自暴自弃的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
另一盏射出又圆又白刺眼灯光的是警察带来的探照灯,看起来就像是台风天的月亮。探照灯照着已经被完全移开的下水道口,一名水利局工作人员腰上系着安全带,探头张望着垂直向地底下延伸的下水道。
我和慎司坐在车里接受警方的询问。我们知道的有限。慎司把小心翼翼握着的黄色雨伞交给警察,在我说明找到这把雨伞的过程时,他始终低着头。
风依然强劲,探照灯白光照射下的雨,宛如缝榻榻米的粗针般纷纷落下。随着一阵强风吹来一大片粗针,警察和水利局工作人员像是遭到机关枪扫射似的,缩起脖子,待阵雨过后,又抬起头来继续作业。
“有希望找到吗?”
听我这么一问,穿着防水外套的警官遗憾地摇摇头。他的年纪可以做那个失踪孩子的祖父了,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
“几乎不可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我们也派人进入下水道搜索了,但是没有任何发现,或许张着网子等在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找到的几率还比较大。”
他故意说得漫不经心。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掉进下水道的“望月大辅”今年七岁,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双亲是望月雄辅和明子。三个人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公寓。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让小孩子出门?”
“唉,孩子的父亲情绪很不稳定,至今还问不出个头绪。但据说是为了找走失的宠物。”
慎司轻轻抬起头,小声地说:“叫莫尼卡。”
“莫尼卡?”
“是一只猫,他很喜欢那只猫。没想到这只猫在这种天气溜了出去就没有回来,他才不放心地出去找它。”
我和警官对望了一下。慎司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我刚才在那里听一个警察说的。”
“是吗?”警官又摇了摇头。水珠从他灰白的头发上滴了下来。“小孩子常做这种事。真可怜,他父母一定很难过。”
“能不能找到凶手?”慎司问道。他抬起头注视着警官。
“什么凶手?”
“当然是打开井盖的家伙。该不会是水利局的人忘记盖上了吧?”
“这也还在确认,”警官含糊其辞,不愿正面回答,“当然要调查为什么没有把盖子盖好。”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警察一定不会放过他,”我对慎司说,“一定会抓到他。”
慎司又低下了头,我和警官好像共犯一样,偷偷地互看了一眼。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那几乎不可能找到那个人;既不能期待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线索。如果是抢劫、强奸之类的案件,可以调查这方面有前科的人,或从类似的案子找到侦查方向。但这只是“打开井盖”的案子,怎么可能找到凶手?说不定是哪个醉汉一时兴起干的好事——虽然这需要花很大的力气。
人有时候会受到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强大诱惑,做出无聊的事。四年前,我还在某日报的东京分社跑新闻时,曾经遇见过这样的案例——从社区的阳台上掉落一个花盆,导致一人被砸。
但这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住在该社区五楼的一个上班族走到阳台上,看着妻子从花店买来的盆栽,突然心生一个念头——如果把这个花盆扔下去,应该会很好玩。
如此而已。就好像我们爬山爬到高处时,奠名其妙地想要大声喊叫一样。对当事人来说,只是一时兴起,完全没有想到花盆会砸到人。
人有时候会这样致命地不负责任——不,应该是致命的乐观。或许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盲点。扔花盆的男人在开庭审判前,接受了精神鉴定,结果显示,没有任何异常。他在一家大型成衣公司担任财务总监,我也和他谈过,他是那种到处可见的平凡男子、平凡丈夫和平凡父亲。
我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禁喃喃说道:“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啊?”慎司抬起头。
“不,没什么。”
警官默不作声地抓抓鼻子,清了清嗓子,无聊地抖了抖膝盖,合上记事本。
“好了,你们可以离开了。这孩子应该打个电话回家吧?否则父母一定担心死了。”
我完全疏忽了这件事。他父母当然会担心。
“刚才我听气象预报,台风暂时还不会停。你们穿这身衣服应该回不了东京,而且容易得肺炎。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住一晚?”
反正我打算今晚就留在现场看警方办案。
“这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警官举起关节突出的手,指了指车尾的方向,那是刚才遇到望月雄辅时看到一堆光亮的方向。
“那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和一家商务旅馆。旅馆没什么生意,不可能没有房间。”
我们道了谢,告别警官,倒车出来后,朝他指的方向驶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家商务旅馆。旅馆名叫“Pit”——不,应该是“PitInn”,但“Inn”的霓虹灯坏掉了。这幢房子本身似乎也需要“加油”,但起码有屋顶,房间里也有电话,而且自动门里面没有下雨。
前台后的年轻男子一脸睡意地斜眼看着一旁的液晶电视,对我们说可以随意挑喜欢的房间住。我要了一问双人房,付了订金,和慎司开始填写住宿资料卡。慎司拿着笔的手抖个不停,我停下笔,问他:“你还好吧?”
他没有回答,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前台伙计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看着我们问道,似乎在怀疑我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有警车经过……”
“好像是小孩子掉进附近的下水道里了。”
前台伙计挺直了身体,“真的?是这一带的小孩吗?”
“好像是。”
“真是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皱了皱眉头,“你们是那户人家的朋友吗?”
“不,不是。”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名片湿透了。
“哦,原来是来采访。”前台伙计没来由地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
“对。他是搭我便车的,我们要住宿,但我必须回现场去。有什么衣服和雨衣之类的可以借我吗?”
“没问题,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你们这个样子,看起来还真可疑。衣服换下来就拿到这里,后面有投币式洗衣机,我帮你们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上衣,上衣湿透了,原本的灰色已经变成了黑色。
“西装也可以烘吗?”
“当然。”
“那也太…”
前台伙计伸出手来,对我说声“抱歉”,翻开我上衣的衣领,看了看商标。
“没问题。这种布料很结实,万一不行,还可以当抹布用。”
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慎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这才放心,也露出一丝苦笑。只有前台伙计一脸正经。
在换衣服之前,我用房间的电话拨通了慎司家的电话。在他向父母.说明情况后,我接过电话,报上姓名身份,向他们保证,明天会把他送回家。接电话的是慎司的父亲,说话的态度很恭敬,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并没有像我原先料想的那么担心。
“你父亲真沉着。”
慎司勉强笑着说:“我喜欢骑自行车,遇到过很多事,所以我爸他不怎么担心。”
当他脱下衬衫、披着毛巾时,看起来瘦弱极了。其实他本来就是小个头的少年,身子也很单薄。
“很少有人对我这么亲切,真的很感谢你。”
他说完便郑重其事地向我鞠躬。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我随意摇摇手,意思是“不用客气”。
“你去洗个澡,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反正我一整晚都会在外面,你不用客气。”
前台伙计借我一件洗得很旧的棉质长裤和运动衫,还有一件他上班穿来的防雨布连帽衫。我穿上他“扫大浴室时穿的”橡胶长筒雨鞋,再度回到事发现场。
虽然我也想过联络《亚罗》编辑部,请他们派摄影师过来,但我在房间里瞄了一眼新闻,发现台风肆虐在各地造成灾情,大家可能都出去跑现场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人,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也可能不想出门。最后,我决定亲自跟踪案情的发展。
周刊杂志和分秒必争的日报不同,并不是非要事发现场的照片不可。况且日后写报道时,也可以向通讯社要照片。杂志并不需要实时新闻,我刚调去《亚罗》时,并不明白这一点,结果做了一大堆外行才会做的傻事。
现场和刚才一样,一大堆人围着洞口走来走去。警车的灯一闪一灭,有人一直用无线对讲机联络。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孩子生还”,那么所有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渺无希望。
探照灯的灯光很刺眼,我移开了视线,看到停在距离井盖最远处的一辆警车的后座上有两个人头靠在一起。车上没有警察。我悄悄走过去,敲了敲窗户。
是望月夫妻俩。望月太太低着头,紧紧抓着丈夫。望月雄辅抬起头看到了我,摇下车窗。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听说还没有找到。”
我默默点了点头。女人抬起了头,向我探出身子。
“也有可能没掉下去,对不对?”
她抓着丈夫的手臂,指节泛白。她穿着看起来像是睡农的绒质运动衫,披了一件有着显眼肩章的雨衣——这是只有在小孩子发生意外时,母亲们才有的穿着。她泪流满面,眼睛布满血丝,浑身不停地颤抖,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的。当然,她并不是喝醉了,而是沉重的打击让她失去了控制。
“又没有人亲眼看到,那孩子可能根本就没掉下去,对不对?”
我注视着女人的脸,注视着转过头去的她丈夫的侧脸,然后对她说:“太太,你说得对。很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我就知道。”女人说完,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那孩子……我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去……”
女人的丈夫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我轻声地问:“听说他是去找猫?”
望月雄辅缓缓地点了点头,“大辅很喜欢那只猫。虽然我告诉他,动物知道怎么躲雨,他不用担心,但毕竟是小孩子,他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太太稍一不留神,他就一个人跑出去了。”
“小孩子都很疼爱宠物,会把它们当人看。”我想起了慎司说的话,“莫尼卡的名字也是大辅起的吗?”
望月雄辅出了神地喃喃自语:“莫尼卡……”
“不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不,不是。”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好像在说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似的:“那只猫叫小白。小白。”
始终茫然不知所措的妻子轻声说:“大辅想要取莫尼卡这个名字,但我没答应。因为我觉得这种外国名字叫起来很不顺口。”
她慢慢地用手捂住脸,然后抱着头说:“早知道就不养猫了。”接着她便哇哇号啕大哭起来。望月雄辅用力咬着嘴唇。
“真可怜”这三个字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还好忍住了没说出来。一旦这么说出口,就表示全盘否定了小孩子存活的可能性。在发现小孩子的尸体之前,谁都不能同情他们。
“一定可以找到,一定可以的。”我说完便走开了。我发现自己今天晚上谎话连篇。
这时,当地电视台的SNG转播车一路溅着泥水风驰电掣般驶来,在望月夫妇坐的那辆警车旁边停了下来。他们的出现根本于事无补,而且没有任何人期望他们出现。可从转播车上下来的每个人都一脸自信,仿佛深信无论是对现场的所有人还是对失踪的孩子来说,自己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感到极度厌烦,心情也沉重起来,于是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刚才的那位警官。他正守在封锁道路的警戒线旁。虽然这里没有看热闹的人,但有几个像是当地记者的人四处徘徊,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
那位警官也像落汤鸡一样,看起来比刚才更苍老了。我向他打招呼,他点_了点头,盯着我看。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对了,你也是报社的。”
“是杂志社。”
“还不都一样。刚刚的那个孩子呢?”
“他在旅馆睡觉。”
“那就好。他好像受了打击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也一样。发生这种牵扯到小孩子的案子,总让人特别难过。七岁大而已……我孙子五岁,所以真的让我感同身受。怎么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你觉得呢?”
警察只有在应付媒体或是工作遇到瓶颈而备感疲惫无力时,才会变得唠叨起来。此刻我身旁的这位警官一脸愁云惨雾,似乎对自己职业的使命产生了质疑。
“只不过是一些不好的事刚好都给碰上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孩子一边唤着猫,一边用双手拼命撑着黄色雨伞走在雨中的身影。或许还一边走一边哭——既担心走失的猫,又害怕眼前的暴风雨。
他怎么会注意到脚下有一个大洞?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掉进黑暗之中。
“或许小学老师应该教孩子,”我说,“不要相信斑马线,不要相信绿灯,不要相信路旁的井盖。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
“我会告诉我孙子。”警官说道。
事情迟迟没有进展。探照灯依然射出炫目的光,风依然呼呼地吹,大雨也依然下个不停,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即使今晚出现奇迹,但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一丝预兆。
3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雨终于停了。
似乎只是台风边缘扫过关东地区,即使半夜在户外,也完全没有感觉到曾进入“台风眼”。强劲的西风才见缓和,立刻就变成了东风,不一会儿又变得静悄悄了。
雨停了,这对在一旁观看搜寻进度来说方便许多,但搜寻工作却一点儿也不见轻松。流入下水道的水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不断增加。一名水利局的工作人员说,不知道是修路时的疏忽还是计算失误,这条路呈凹月型,马路中央的井盖打开时,水一直往下流。
七点半时,警方决定只留下几位警员警戒,其他人撤离现场。他们可能要拟定新的计划,扩大搜寻范围。看来终于要去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张网子了。
于是,我也回了旅馆。我浑身都湿透了,如果就这一身去抱紧某个人,对方恐怕会溺毙。我每走一步,橡胶雨鞋里就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
昨晚的前台伙计还在那里,正和一个像是员工的中年妇人聊天。他一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
“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前台伙计垂头丧气,中年妇人则说着“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走开了。
“那个人是这里的计时清洁工,和失踪的那个孩子住同一个社区。”
前台伙计说完,帮我把连帽外套脱下来。
“听说那个社区已经乱成一团。有几个人帮忙四处寻找了一下……结果只找到那只猫。”
我惊讶地看者他:“猫?”
“对。那只叫小白的猫。”
“还活着吗?”
“当然。动物的生命力都很强。”
无论对望月夫妇而言,或是对小白来说,这都是最坏的结果。
“其实那个社区不能养猫,可见大家都没有遵守规定。听说那孩子很喜欢那只猫。”
“你家呢?有没有养宠物?”
“我老妈说有我这只动物就够烦的了。”
我接过他帮我烘干的衣服,走向电梯,突然感到累坏了。走进房间,慎司已经起床了,不,他好像一整晚都没合眼。
“还没找到吗?”
“对。”
我径自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一摸到热水,手臂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抖个不停,可见我的身体已经冷到了极点。我脑子里正想着望月大辅应该也像我一样冷,根本没听到慎司叫我。
“什么事?”
他站在浴室门口。
“服务员说,虽然退房时间是十点,但只要不被老板发现,下午再退房也没有关系。高坂先生,你最好先睡一会儿。”
“只要洗个澡就行了。不早一点回去,你父母会担心,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在现场看到了《亚罗》驻当地的记者,我请他在案情有进展时给我打电话。
“你可不要跟我说天气变好了你要骑自行车回家。我可是和你父亲约好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对了,记得去把自行车找回来。”
“对,我知道。我现在就去。”
“你知道地方吗?”
“知道。半夜时,我向服务员借了地图查过了。”
“应该离这很远吧?”
“还好。虽然要走过去,但回来的时候就可以骑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不用这么麻烦,等一下开车绕过去就行了——”
“开车过去才麻烦。开过去那里,等于往回走。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
慎司似乎心意已定,我有点惊讶。
他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浴室的蒸气。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我却无法释怀,而且事后听他告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时,就更加耿耿于怀了。
我洗完澡,换了衣服,才稍稍恢复“活着”的感觉时,慎司回来了。但比他原来说的时间多了一倍,距离他出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而且他脸色铁青。
我问他“找到自行车没有”,他完全没有反应,好像非得在他面前用力拍一下手,才能唤回他的意识似的。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突然点点头,“噢,找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打国际电话到偏远地区似的。
“还好吗?”我以为他发烧了,才这么问他。
“什么?”他反问我。
“什么什么,当然是问你还好吗?”
“我?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虽然他浑身都不对劲,但他的眼睛很清澈,而且站得也很直。
“稻村慎司!”
“是。”他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身体没有问题吧?”
“没有。”他点点头,嘴角露出微笑。他似乎清醒过来了,“服务员说可以到隔壁的餐厅吃早餐。”
“哦。”我找不到其他的话说,于是站了起来,“那我们走吧。”
但慎司没有跟上来。我在门口转过身来,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刚才坐的椅子。他微微张着嘴,那神情就像一边走路一边背英文单词的学生一样,脑子里思索着某件事,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慎司头也不回,突然叫了我一声。
“啊?”我应。
他又闭了嘴。我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心想他是癫痫发作了吗?
“高坂先生。”
停顿了片刻,慎司才转过头看着我。
“那个……”
我等了好久,他也没说什么。我扬起眉毛,问道:“什么事?”
那一刹那,慎司吞了一下口水,好像把已经到喉咙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领带歪了。”
我大失所望,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什么?”
“你的领带歪了。”
他说得没错,不知道是不是被前台伙计烫坏了,我的领带偏向一旁。
“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
“嗯。”
我知道他在说谎,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在说谎,慎司想要说的事根本和领带无关。
“还有其他的吗?如果我裤子穿反了,要趁我走出去之前告诉我。”
“没有了。”
他说完便向门口走来,脸上已不再迷茫,总之我铁定错过了什么。
餐厅和商务旅馆只有一条小路之隔,餐厅所在的那幢房子比商务旅馆更老旧。餐厅里有四个雅座和吧台,一台十四英寸的旧式电视机摆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正在播放新闻。靠墙的两个座位都已经有客人了,一桌是一对男女,另一桌是两个男人面对面而坐。
我才刚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年轻貌美的服务员没拿菜单就走了过来,她说:“早餐只有一种。”
“看起来好像是。”
所有的客人都吃着相同的东西。
“但咖啡可以免费续杯。”她嫣然一笑接着说:“先生,你的领带歪了。”
我不耐烦地解下领带,塞进了口袋。坐在斜对面的慎司眼珠子转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笑。
女服务生离开片刻后,很快便端来两杯热咖啡。真是太感谢了。她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探出身子,悄声问:“先生,你是《亚罗》杂志的记者,对不对?”
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
“我听小狸说的。我告诉你,听说那一桌的两个男人也是某报社的记者,你们应该是竞争对手吧?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点消息?”
我转头看了看靠墙的那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们。
“探听?探听什么?”
“关于井盖事件的独家啊!”
我差一点认真了起来,“他们说找到那个孩子了?”
“这倒没说,”女服务生把嗓门压得更低了,她把脸凑到我旁边说道,“但是,这种时候记者不是都会相互打听情报的吗?”
日报的记者的确会这样。
“如果有值得打听的消息——”
“包在我身上。”
厨房传来喊叫声,她急忙离开了。慎司看着她远去。
“她连续剧看多了。”
听我这么一说,慎司木然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
“她会求你让她做封面女郎。”
“怎么可能?”
“真的,我就是知道。”
慎司一脸严肃地说完,用手指揉着眼眶周围,“我好像开始不受限制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就没有搭腔。
慎司红着眼眶,好像在读别人写好的文章似的快速说:“小狸是那个前台伙计的绰号,因为她觉得他长得很像狸猫。那个女服务员有时会和他约会,缺钱的时候,就在那个饭店的一0二开房间。”
我笑着说:“你昨晚和前台伙计聊了一整晚吗?”
慎司摇了摇头:“他只给我看了地图而已。但我就是知道。”
这一次是我迷失了方向。
慎司睁开眼睛,在我开口之前,他急忙说:“等一下,让我整理一下。我以前不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我把手放在桌子上,看着他的脸。
“我知道丁。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了。所以,你先别说话。”慎司好像频频点头似的颤抖着,喃喃地说:“我好像处在开放状态。这是我第一次。”
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昨天晚上还觉得他是个活泼的少年,难道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女服务员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微微张着嘴,一副准备向闺中好友分享八卦的样子。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像刚才那样凑到我的面前,小声说:“他们是《东京日报》的。”
她的呼吸中散发着甜甜的口香糖味道。我也学她的样子轻声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消息?”
“那个小孩是为了找他养的猫,才掉进下水道里。”
“哦。还有其他消息吗?”
“他爸爸在市公所户政科工作。”
“哦。”
“真可怜,他妈妈几乎崩溃了,听说已经被送进了医院。”
这些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但我仍然露出钦佩的样子:“你真厉害。”
女服务员更加贴近过来,我几乎可以从她的领口看到她的胸部。
“有用吗?”
“有啊,你真善解人意。但对方可是大报社。”
她一脸暧昧地弹了一下我衬衫的领子,“我总是愿意帮帅哥的忙。”
“不敢当,不敢当。”我笑着说道,“但是我们杂志的封面不会用非专业的女孩。”
女服务员慢慢站了起来,她说:“搞什么嘛!”
“不好意思。”
“你怎么知道的?做一下好事又不会怎样。”
正当她转过身去时,我用手指钩住她的围裙口袋,拉住了她。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你就好事做到底吧。他们知道那个孩子在找的猫叫什么名字吗’”
她转了一下眼珠子,“我怎么知道。”
“你帮我问问看?”
她立刻在脑子里盘算着,“你要给我小费吗?”
我点了点头,她一摇一摆地走开了。她是有目的的,所以被她说成“帅哥”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我看着那个女服务生,她拿着一个大大的银色水壶走向《东京日报》的两名记者。在帮他们倒水的时候,她和他们简短交谈了两三句,逗得其中一名记者哈哈大笑,随后她回到吧台旁的固定位置,放下了水壶。
这次她没有走过来,就站在那里,不出声地动着嘴巴说:“小、白。”我轻轻举了举手。
“那只猫叫小白。”
慎司双手抱着身体,只转动着眼珠子看着我。
“你不是说它叫莫尼卡吗?”
“因为,那个孩子这么叫它。”
可昨天晚上他说是听别的警官这么说的。我探出身子:“什么”
慎司冷不防地站了起来,但动作很迟缓。
“我想吐。”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参加联谊时喝多了的大学生。他双手抱着胃,站起来的时候把椅子弄得砰砰作响,他走到过道上,准备走出店外。刚才的女服务员惊讶地跑了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我也站了起来。
“你不舒服吗?”
女服务员看看慎司,之后又瞪着我,意思是说都是你的错。我一脸错愕地站在那里,只能像傻瓜一样看着她。
“洗手间在哪里?”慎司一脸痛苦,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那里。”
女服务员指着吧台左侧的门,慎司步艟蹒珊地走了过去。当我靠近他想要搀扶他时,他却丢下一句:“不要碰我!”
“我没事,应该很快就好了。请你等一下。”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坚决.让人不禁听命干他。我和女服务员都缩回了手。慎司消失在门的那一端。
我的人生路走得并不平坦,但还是第一次被人严词拒绝“不要碰我”,让我觉得很受打击。女服务员似乎也有同感,人就怔在那儿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不要碰我。”
“是吗?虽然我曾骂过别人:‘不要碰我,你这个老色鬼。”’
“是对色狼说的?”
“对啊,在酒吧里。”
“那还怎么做下去啊?”
“所阻我才来做服务员啊。”
她气冲冲地走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坐在椅子上。《东京日报》的两名记者也转过头来看热闹,但立刻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其中一人拿着账单站了起来。
吐司和炒蛋已经凉了,沙拉也变得水水的。我根本没有食欲。我开始有些不安起来,虽然很想抽烟,但还是拼命克制下来,喝了一口咖啡。
慎司还没有回来。
另一对男女也起身离开了。十四英寸的电视开始播报新闻,但画面很不清晰。这时我才猛然发现自己简直笨到家了。我重重放下咖啡杯,把那个女服务员吓了一大跳。
“先生'”
她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次轮到你发作了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他?
难道是他干的?
我瞥了一眼仍然紧闭的洗手问的门。女服务生双手抱在胸前端详着我。
“没事,”我慢慢地说,“谢谢。”
她微偏着头走进了厨房。她似乎下定决心,不再和我们有任何瓜葛。
这样最好。别人不知道最好。
是慎司!是他把井盖打开的!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意图,只是恶作剧而己?他打开了盖子,然后离开。当他在雨中徘徊时,看到了那个撑着黄色雨伞的小孩,嘴里不停地叫着“莫尼卡”。那小孩或许学着大人叫猫时弹舌头“喵喵”叫的样子。然而那时候慎司也没多想什么。那时候——
慎司一定是迷了路,在原地转来转去,结果坐上了我的车子,刚好回到他打开井盖的地方。我停下车后,发现了黄色的雨伞,这时慎司才发现自己闯祸了。
我想起来了。当我把黄色雨伞递给他时,他一副受惊的样子。
他铁青着脸问“能不能找到凶手”,一整晚都无法入睡,还有他出门去拿自行车,睑色苍白地回来后,一切就不对劲了。
当时他一定是回到了现场,他一定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现在他更因为无法承受罪恶感而乱了方寸。
这时洗手间的门开了,慎司走了出来。他面如士色,但身体挺得很直,走路也没有摇晃。
我看着他步步走近,当他回到座位后,我仍然注视着他。慎司抬起头,他的眼神很正常。
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深处。没错,就是“看穿”。那种感觉就像考试时想作弊,一抬头发现监考老师恶狠狠地盯着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看穿你脑袋里的东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但是我还是说出了口:“是你干的,对不对7”
慎司静默不语,可是他眼睛周围的紧张感消失了。我觉得自己猜对了。
“我现在才发现,你一定觉得我少根筋,对不对?”
我勉强维持自己像慈父般温柔的声音。但慎司摇了摇头。
“不对。”
“不对?”
令人惊讶的是,他轻轻地笑了。他垂下肩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根本不是这样。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太可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
慎司义摇了摇头,突然抬起头来。
“我们走吧。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告诉你。”
我环视空无一人的餐厅,“这里不行吗?”
“我现在好像处于开放的状态,许多东西都会跑进来,感觉很不舒服。我想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跟着他走了出去。我有点失神了,连之前约定的小费也忘了给那个女服务员。她站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怒目圆睁地目送着我们。她没有对我们翻白眼,我们就该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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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手给我。”慎司说。
我们离开餐厅,走了一会儿,来到大马路旁一片宽敞的丁地。附近没有人.两台推土机的铲斗悬在半空中。空气中混杂着雨和泥土的味道。
慎司默默地走到我前面,他说“就在这里好了”,便在盖着塑料布的建材堆上坐了下来,然后让我伸出手来。
“当然,只要我能够帮得上忙,我一定会拉你一把。”我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头看着他说道。
他苦笑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没错,我虽然想让你帮我,但现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要你把手伸出来,或者应该说,请你把手伸出来。”
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为难地停顿了一下,说:“这么说吧。高坂先生,请你让我握着你的手。”
我有点被吓到了。慎司虽然脸上堆着笑容,但神情很认真,不像开玩笑。
“我的手吗?”
“对。”
菝把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张开手掌,看了一下,然后伸到他面前说道:“如果你想甩这招泡女孩子,我劝你最好再想想其他更好的台词。”
慎司像握手那样,慢慢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小,像女该子的手一样又滑又暖。
他转过脸去,紧抿着嘴唇,注视着远方,仿佛在巡视整个工地。他肩膀用力地抖了一下,然后,我觉得他——我觉得他仿佛消失了。
虽然他坐在我面前,但他所释放出的人的感觉、体温、呼吸似乎完全消失了。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想要用言语形容时,也只能想到这些字眼。慎司似乎灵魂出窍了,往和我不同坐标的地方消失。
同时我感觉自己——好像变小了。脚底下的感触、吹拂在睫上的风变得很轻,我好像身在此处又不在此处,好像自己披身体内部吸了进去,只留下表皮的神经末梢。
远远地传来车水马龙的声音,以硬潺潺的流水声。
这里离大了与路很近,万一有人过来的活就完了。
传来一阵小孩子高亢的笑声,随即又消失了,然后是有人用力关上车门的声音。
你可以看到什么?看得到吗?
“小时候,”慎司开口了,好像在唱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歌,带着些许抑扬顿挫,“小时候——十岁——或者十一岁吧…你背着学校规定的白色背包……但不是初中生用的……那时候,你出了车祸,对不对?”
我大吃一惊,睁大眼睛。我站稳脚跟,周围的杂音也和慎司的声音一起回到了现实。
但他仍然握着我的手,眼神和刚才一样,在半梦半醒间;略长的刘海儿被风吹乱了,垂在额头上。他的睑突然显得很孩子气。
“卡车——两吨的深绿色卡车。载着术材,是截成四块的本材,树皮还没剥掉,切口流下的树脂凝结了。在小路上——三岔路上——你和朋友一起——穿着红色T恤——你没有想到会被卷进车下。因为你站得很远——你只是站在远处看着,但是——”
我的脖子起了鸡皮疙瘩。眼前慎司的样子极像吸毒者精神恍惚时“飞起来”的时候——沉浸在药物温柔的银色梦幻中的表情。
我本能地觉得危险,想要把手抽回来。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宛如两手原本就粘在一起,我根本抽不出来。
慎司的声调突然提高了,变成训斥的口气,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不能靠近大卡车.否则会被卷进去。我不是耳提面命地告诉过你,大卡车转弯时,后轮会比前轮进去很多——”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慎司的声音和我记忆深处的母亲的声音如出一辙——我十岁时的母亲,距今二十多年前、每天化着淡妆的母亲。慎司的声音变成了母亲的腔调,和我记忆中母亲的声音产生了共鸣。
“但是,你的伤势并不严重,”慎司卫恢复了他原来的声音,“也只住了一个月院。至于为什么,那是因为小孩子的骨骼很柔软。很柔软,像奶酪一样柔软。”
他说完轻轻咂了一下舌头。不记得是谁也有这样的习惯。那是很遥远的过去,遥远得已经忘却的记忆。慎司就像我和这个人共同的朋友,他好像想借由模仿这个人的动作逗我发笑,很自然地咂着舌头。
“但你现在仍然对大卡车敬而远之,开车上路时,总避免和大卡车并排。当时你的左小腿胫骨断了,现在一看到绿色的卡车,左小腿就不由自主地发抖——你曾对某个人说过这句话吧——某个人——这个人就是——小枝子。”
随后慎司猛然放开我的手,他很用力,几乎是甩开了我的手。他自己差一点因为反作用力从塑料布上滑下来。
我们都静止不动,但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好像随着“预备——砰!”的口令,我们两个人开始跑向某个地方,比赛谁先回到原点一样。平时不曾注意到在哪里的心脏也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的存在,在胸膛内拼命搏动。
“你——”我用左手背压住颤抖的下巴说,“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7”
慎司这才调整坐姿,存了好儿次口水,痛苦地干咳着。
“我也吓了一跳,”他凝视着刚才和我握手的右手,“感觉好像烫伤了一样。我是第一次这样,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
“第一次——”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或者是我涉入太深了……”
我向前踌出一步。如果对方不是这么瘦弱的少年,我一定会抓着他的衣领扁他一顿。
“你到底在说什么'”
慎司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束用纯洁无邪的眼睛看着我。
“我刚才是不是说对了?”
“什么——”
“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说中了?”
这是个不容妥协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妥协,因为他说的完全正确。
我点了点头:“的确,我小时候曾被卡车辗过。卡车倒车时,我被后轮卷了进去。那时候刚好放学,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三岔路口。当时的情况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事后听说是载木材的货车。”
“当时你应该看到了货车上的木材,因为留下了。”
“留下了?”
“留在你的记忆里。”
我顿时哑口无言,无话可说地摊开双手,“我的?”
“对。”
“我的记忆里?”
“我看到了。就像——从磁盘读取数据一样。”
我哈哈笑了两声,但听起来一点部不像笑声。
“怎么可能?”
“我能。”
慎司站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于是他把双手放在背后。
“我不会再做了,你放心好了。我也很少这么认真尝试。”
“尝试什么?”
“像刚才那样。我称之为‘扫描’,就是计算机断层扫描的那个扫描。”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很少这么做。很累,而且我讨厌这样。但刚才是情非得已,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就不会相信我。”
“你想让我相信你什么?”
慎司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然后仿佛心意已决似的转过身来。
“高坂先生,你知道什么叫特异功能吗?”
我整个人僵住。
“你不知道这个名称也没关系,你只要认识我就行了。因为——”慎司的眼神透着一丝哀愁,“我就有特异功能。”
很久以后,当我有机会和慎司单独交谈,问他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时,他笑着说:“该怎么说打个比方吧,就像听到医生宣布‘你怀孕了’时的表情。”
他的形容很贴切,但更确切地说,我不仅被医生告知怀孕了,还觉得害喜。虽然我用笑来掩饰,嘴巴上说“你在开玩笑吗”,但身体——忠实地反映出来,我无法掩饰的部分已经反映出某些不容忽视的东西。
然而当时,这种情感隐藏在潜意识里。在表层意识中,是因为出其不意地听到“小枝子”这个名字,我大感震惊。这个我努力忘记、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名字,经过漫长的时问和遥远的距离,竟然从这个与我偶然相识、根本不可能认识她的少年口中说了出来,我感到惊慌。
我并不是因为他说自己是特异功能者而感到惊慌,而是因为在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出现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而感到惊慌。所以,我当然开始思考事情背后的真正目的。
当我从错愕中清醒过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不要坐下来?”
“看你的样子,最好坐一下。”
“不,我不需要。”我摇了摇头。或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抵抗,“我没事。”
“是吗?那我坐哕。”慎司一屁股坐在塑料布上。“我的膝盖抖个不停。”
他坐在那里,抬头看了我半天。我和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努力想要找回大人的——一个有常识的人的理智,慎司则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终于,他露出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对不起,”他用双手捂住眼睛,“真的很对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处了?”
“什么痛处?”
“让你如此难受的应该是一个叫小枝子的人吧?”
停顿了几秒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都写在脸上了,即使不是特异功能者,也看得出来吧。”
我挤出一个笑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为了面子,我必须冷静下来。对方不过是个孩子。
“那是以前一个朋友的名字。”我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突然被你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
“朋友……”
慎司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但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明显,他有所顾忌。
如果我不说实话,就无法揭穿他的诈术。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决定不再逞强,诚实地面对他。其实这是更逞强的行为。
“那是我以前女朋友的名字。我们订了婚.但因为发生了一点事,分手了。现在她应该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可能已经有小孩了吧。当然,我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明白了。”慎司用力点了点头,“我下次不会再问了,我保证,绝对、绝对不问了。”
他很严肃地对我发誓,反而让我不知所措。我依然对她那么恋恋不舍吗?我还没有忘记她吗?我对她的感情竟然深到让不小心说出她名字的少年如此后悔莫及吗?
我觉得很尴尬,也很不堪,说话的语气也跟着粗暴起来。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如果你是她的远亲,最好趁早说。”
慎司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怎么可能?”
“我怎么知道?如果你认识她,说中我小时候的事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我曾告诉她很多我小时候的事。”
一个令人不悦的记忆闪过我的脑海,清晰得让我差点儿脱口而出——对啊,我第一次和她上床时,她问我左小腿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就告诉她了。
“你快说啊。”我低声说道,心里越想越生气,“说啊,你到底在使什么骗术?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刹那间,慎司的脸上没了表情。
“骗术?”
“对。”
“我为什么要对你使骗术?”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我毫不掩饰我的怒气,甚至带有一点挑衅的味道。然而他并没有理会我的挑衅,依然坐在那里,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才不是骗子。如果你以为我喜欢这样,那你就是个死脑筋的大笨蛋。”
“你说什么?”
惊讶之余,我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我上前一步,抓住慎司的胸口,但在紧要关头我克制住了,因为我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如果你不想再被扫描,”慎司虽然有点踌躇,但还是慢慢地摇了摇头,“最好不要碰我。”
我至今仍然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他的脸上有一种即使拼命克制仍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优越感,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表情。如今我才了解,这正是隔绝特异功能者和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厚实屏障。
“谁会相信这种事?”我撂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慎司。
“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相信我。你是记者,怎么可以剥夺我的发言权?”
“你还真狂……”
“没错,我是很狂。但我不是骗子!”
慎司第一次提高了音量,我咬紧牙,转过身来。
“你听我说。”
慎司义恢复了柔弱的语气,他看起来很瘦小,好像变成了比十六岁更年幼的小孩。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才明确意识到自己可以看透别人的心思。我每次都能猜中下一次老师会点哪个同学的名字。”
我用鼻音“哼、哼”地笑着,“这种事,小孩子都做得到。因为紧张的缘故,第六感就特别强。每个人都有第六感。”
“第六感可以知道老师暑假时想去哪里玩吗?知道她要和谁去吗?也知道她因为和一名学生的父亲偷偷约会过,心里感到很愧疚吗?还可以知道她在教我们乘法时,脑子里却懊恼着如果薪水再多一点,就可以买下上星期去看的那间房子了,如果可以再筹三百万头期款就好了之类的事吗?”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两声急促的喇叭声。
“就是这样,”慎司点了点头,“我就是知道,我都知道,我可以看得到。我也知道一般人无法像我这样知道那么多事,所以我很害怕。我小时候常在教室里尿裤子,或是上课时想上厕所,还为此被同学嘲笑。其实这都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我可以看到别人在想什么,就好像对方亲口告诉我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催促他继续往下说,“然后呢?”
“然后……”慎司舔了舔嘴唇,闭上眼睛,让精神更集中,“有一次,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于是告诉了我父亲。我以为他会很生气。这太不寻常了,对小孩子来说,不寻常的事就等于坏事。但我父亲并没有生气,他静静地听我说完,第二天向学校请了假,带我到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亲戚家里。”
那个人是慎司父亲的姑姑,当时七十二岁,没有亲人,一个人住。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父亲没有向姑婆打招呼,劈头就说:“明子姑姑,我儿子慎司好像和你一样。”’
慎司睁开眼睛,“姑婆让我进了房间,一直看着我的脸。我这才知道,具有这种能力的并不是只有我而已,其他人也有——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姑婆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却可以和我交谈。她对我说:“真可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巨石,那时候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正因为有姑婆,我才撑到今天。”
“撑到今天?”
“没错。”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天生具有这种能力的孩子,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虽然占总人口的比例很小,但我觉得应该比生下龙凤胎的几率更高。这种孩子要长大很不容易,因为往往会被这种能力压垮。”
“这是我前所未闻的理论。”
我笑着说,但慎司不以为意,他很认真。
“不,我天生具有这种能力——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这是一种潜能。然而大部分人都缺乏表现这种能力的能力。很少有孩子天生就同时具备这种能力和表现这种能力的能力。只有同时具备这两种能力的人,才能称为特异功能者。”
“特异功能会在十一二岁左右,也就是所谓的第二性征期有突飞猛进的发展,我也一样。就像艺术才华或是运动细胞一样,到了这个年龄,连小孩子本身也能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比方,素描画得比别人好;跑得比别人快;别人要练好几次,他只要一次就够了。这不就是才能吗?大人不也常说:‘这孩子有画画的天分,和亲戚里的某某人一样。他有这方面的才华,应该和遗传有关吧。'”
“喂,等一下——”
“这种能力也一样。”慎司不让我插嘴,继续往下说,“特异功能也和其他才华一样,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然而即使有这种能力,如果不练习也会被埋没,只要多加练习,就可以精益求精。”
“假设某个特异功能者能力有限,而且当事人也不喜欢这种能力,或者周围环境不佳,当事人也有可能无法充分发挥这种能力。就好像有人具有可以成为举世闻名的画家的绘画才华,但如果他本身不想画画,一辈子从不拿画笔,也会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如果特异功能者与生俱来的能力十分强大,强大到无法被埋没时,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当事人不拼命练习到操控自如的程度,就很可能丧命!”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连篇,但姑且让他先把话说完,所以我不发一语地看着慎司的脸。他显得很焦躁,嘴唇不断地抽动。
“我虽然靠明子姑婆的协助,活了下来,但活得并不轻松。姑婆教我怎么控制这种能力,但这并不像识字那么简单,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摸索。”
“操控?要怎么操控?难道要在背上装一个开关吗?”
“明子姑婆曾经带我去国际长途电话公司看抛物线型天线。然后对我说:‘慎司,你的大脑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脑门。“也就是说,我是接收器,一个巨大的接收器。所以你说得没错,学习操控就是给自己装一个开关,能够根据实际需要随意开关。但在做这件事时,精神必须很集中。你明白吗?”
我看着脚上的泥巴,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以前,我们杂志在做窃听的专题时……”
“怎么样?”
“我曾经在报道上写过,汽车电话和无线电话是窃听的理想标的。也曾采访了一位喜欢窃听的行家,他大放厥词说,每个人都可以接收电波。事实上,真的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就像两个人面对面交谈一样。”
虽然现在汽车电话和无线电话都很普及,但当时无线电话才刚上市,我本身对电波一窍不通,所以一听他那番话便惊慌失色。
“是不是可以这么比喻:只要能够找到频率,就可以听到所有的内容?”
“即使频率不合,”慎司纠正我,“只要我打开自己的开关也可以听到,但如果对方发出的信号不够强,有时候会听小太清楚或是很模糊。”
“你不是不碰到对方就无法读到对方的心思吗?就像刚才对我做的那样。”
慎司摇摇头:“不是。接触的时候可以读取得更精确,其实只要站在我旁边我就可以读取,比如乘电车时,我发现坐在我前面的中年男人虽然在看英文报,脑子却想一些很下流的事。”
“刚才那个女服务员的情形也一样。那时我正逐渐进入开放状态,所以立刻发现她在想什么。”
可不可以让我上封面?
“你说的‘开放’,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慎司的嘴唇微微发抖,似乎身体还在打着寒战,“那很可怕,处于一种完全失控的状态,开关失灵了。该怎么说,变成一种‘来者不拒’的状态,可以听到周围所有的声音,就像海啸一样。”
“什么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
“今天是第一次……但当我情绪不稳定或是身体虚弱时……”他侧了侧头,“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这时候这种能力会横冲直撞,完全不听我的使唤。”
我回想起刚才在餐厅时的情况。
“身体也很痛苦吗?”
“那当然。心脏的负担最大。”
“所以即使不是‘开放’的状态,如果不停地打开开关——”
慎司笑了一下,“如果我想自杀,就会这么做。”
我可以从他的语气巾感受到他在故作轻松。然而我还是认为这是巧妙的骗术——为什么要对我使用这种骗术?我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可是故事编得很成功,非常成功。
“问你一个问题。你刚才说你可以像读取磁盘数据一样读取人的记忆?”
“是。”慎司坐直了。
“是读‘人的记忆’而不是感情和思念吗?”
“对。”
“难道不是所谓的心电感应吗?我一直以为看透人心的能力被称为心电感应呢!”
慎司突如其来地问我:“高坂先生,你现在在想什么?”
“啊?”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不以为然地回答:“想什么——就在想我问你的话,否则我怎么会说出来呢?”
“不是的。”慎司摇着头,“不是的。大脑的容量没那么小。你的确思考了问我的问题,但同时也想了很多其他的事——感觉有点冷、会不会是感冒了、天气好不容易放晴、不知道有没有找到望月大辅、早知道就不要让这个叫稻村慎司的人搭便车了……你同时思考这么多的事,只是没有意识到罢了,而且与此同时你还不断回顾过去的记忆。如果没有过去的经验作为比较的对象,就无法进行‘思考’,所以对大脑来说,并不存在‘现在’这个时间。”
“你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我没有学。没有人把这些东西整理成正统的学问。我是看了一些书,但大部分都是从自己的经验中归纳出来的。所谓读心,其实就是读取记忆。我在扫描你时候,同时看到你第四次戒烟已经持续两个月了、孩提时代的意外、昨天和家人大吵一架……这些事都纠结在一起。刚才我只是从中抓出最容易捕捉的一件事而已,我不是同时说出你十岁时发生意外、长大以后把伤痕给女朋友看两件事吗?虽然在时间上,两件事相隔将近二十年,但在你的记忆里,把这两件事放在同一个记忆格里。”
我默默点了点头,没想到在马路边听了一堂大脑生理学的课,而且是被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小毛头”上了一课。
“这和心电感应不同,当然应该也有心电感应,当我遇到具有相同能力的人时,应该可以进行交流。”
说完,他缄默片刻,仿佛在回忆某个人,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你认识其他像你一样的人吗?”
“不,”他连忙摇头,“我不认识。”
他否定得有点仓促,我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慎司继续说道:“所以,我称之为‘扫描’。有些认真研究这个领域的学者也称之为‘精神智能’。”
他轻轻晃了晃肩,“也有人称之为‘透视’。我觉得这个名字也很贴切。我告诉你,我不仅可以扫描人,还可以扫描物体——物质。”
“物体也有记忆吗?”
“当然有。物体上也留下了有关主人的感情和记忆,所有的一切都会以画面的方式苏醒过来。记忆其实就是影像。虽然混杂在一起,但很鲜明。”
记忆是影像。关于这一点——只有这一点,我似乎能够理解。
“当我触碰物体时,我就可以看到——对了,就像有人刚坐过的椅子还有余温一样。但筛选时比较困难。”
“筛选什幺了
“制作这张椅子的人留下的记忆、搬运者的记忆、刚刚坐过的人的记忆,不是有很多不同的记忆吗?要我从中进行筛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最强烈的那一个总会先跳出来。”
慎司闭目不语,用一副“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的表情看着我,就像是老师在训笨学生。
“嗯。”我双手抱胸俯视着他,“然后呢?辩方意见说完了吗?还是说你是检方?反正都无所谓,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把戏?又对我长篇大论?”
“你不相信我吗?”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是拍电视的。”
慎司的表情严肃起来。他突然抬起头来说道:“红色保时捷。”
“什么?”
“红色保时捷九一一,是川崎的车牌。虽然我没办法看到完整的车牌,但司机穿着一双旁边有蓝线条的球鞋——是一个年轻男人,两个男人,另外一个穿着连帽的红色外套。两个人好像在赶路。”
我上下打量着他,他盯着我的脸点了点头,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没错,就是他们把井盖打开的,就是他们杀了那个孩子。你是记者,应该知道怎么找到他们,我希望你能帮我。”
5
小时候,我曾经看过一本名为“吸血鬼”的书。
并不是让克里斯托弗·李一夕成名却始终没有摆脱二线演员地位的那部《吸血伯爵德拉古拉》,而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的其中一本。详细的故事情节我已经记不得了,好像是一名年轻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吸自己亲生婴儿的血——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最后也以合理的方式结案了。也就是“华生,千万别被斯多克骗了”这旬经典台词的出处。
然而,小时候我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吸血鬼。事情本来就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解释,为什么书中出现的每个人都对福尔摩斯的推理深信不疑,这让我很是不满。
现实和非现实、合理和不合理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轨道,却往往以相似的形式共存,而我们同时行驶在这两条轨道上。所以,应该不动如山的政治家会仰赖女巫的神谕;应该超越现世的宗教家却为逃税绞尽脑汁,在高科技大楼中恭敬地祭拜土地公。太偏向合理的轨道,就变成了冷血动物;一味行驶在不合理的轨道上,则会被称为疯狂的信徒。无论走哪一条轨道,终究都会脱轨。
对我而言,无论是完全相信稻村慎司所说的话还是全面否定,都等于行驶在其中一条轨道上。虽然绝对不能相信,却也有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地方。所以我选择逃避。
“你高估我了。”我说。
“你说什么?”
“你太高估我,不,你太高估《亚罗》了。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即使我相信你的话,要怎么从全日本找出那辆川崎车牌的红色保时捷九?这是不可能的事,绝对不可能。”
但慎司并不同意,“那辆车可不是丰田的可乐娜,进口商有限,只要联系一下代理商,不就可以找出车主吗?只要知道是川崎的车牌就够了。谁会相信你这种借口?”
真是个顽固的小毛头,而且头脑也不坏。
“即使真的能查到……”我开始为自己找其他退路,“即使我们找到那辆车、找到那个穿蓝线条球鞋的年轻人又如何呢?我们没有任何证据,难道要表演刚才那一套,然后对他说是不是你干的?他就会乖乖就范地说‘对不起,都是我干的’吗?”
“这个嘛……”慎司停顿了一下,“这些问题,等找到他们再想办法也不迟。或许只要我们好好说,他们就会明白的——”
“你太天真了。世事可没有这么单纯。”
“难道就袖手旁观吗?”慎司立刻站了起来,“简直难以相信,一个七岁的小孩就这样死了,你难道不生气吗?”
“我当然生气,也觉得不能置之不理,但这是警察的工作,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懂了吗?没有任何人可以一肩挑起这个世界发生的所确事,大家必须各司其职。如果我们插手,反而会把事情搞砸了,你该不会幼稚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吧?”
“你在逃避。”
他一针见血。我们互不相让。
“警察要怎么查案?他们没有任何线索,比找路上的色狼更棘手。你明明知道,警察根本办不到,还说这种话。”
没镨,我很清楚。
“你在逃避,你在逃避责任。或许这会给你添麻烦,但是你已经认识我了,也知道那个孩子死了,而且我有特异功能,知道怎么做能把那么小的小孩凌虐至死的凶手找出来。然而,你却在逃避,你难道不为此感到羞耻吗?”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我努力用自嘲的语气说话,“正因为我太羞愧了,所以我决定不管你了。你自己回去吧,别再烦我了。既然你对自己的能力那么有自信,你可以自己去找警方,把你的打描结果告诉他们,警察能比我更认真听你说。”
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准备逃走时,我想到了最有力的一搏。反正面对这个十六岁的小毛头,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大人的样子,管它踢也好踹也罢,不管是什么招数,只要能打倒他,走出这战局就好。
“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说不定那小孩没死,只是掉了伞、迷了路而已。也是有这种可能的。所以当你去警局长篇大论时,最好祈祷不会有电话打进来,说那孩子已经被安全地安置在某个地方了。好了,我走了!”
我迈开大步穿过工地,正当我快要走到大马路时,身后响起慎司近乎嘶喊的叫声。
“我摸过雨伞。”
我停下了脚步。
“你应该还记得我摸过雨伞,对不对?”
那是我把望月雄辅推上车、把慎司留在原地准备离去的时候,我把雨伞交给了慎司,结果他,脸快要停止呼吸的表情。
物体上也有记忆,就像刚刚有人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了体温一样。
我慢慢转过头去,慎司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筋疲力尽地垮着肩膀。
“在我摸到那个孩子的黄色雨伞时,我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孩子掉进下水道的情景——脚底一滑,突然变得漆黑一片。我亲身体验了那一幕。我站在那里,体验了和那个孩子相同的遭遇。那个孩子——掉下去的时候,头撞到了下水道的边缘,刚好是头的这个位置。”
慎司用手掌压着左耳后方。
“他并没有太痛苦,只是觉得很冷……又冷,又害怕。然后就断气了。高坂先生,那个孩子就这么死了!”
慎司浑身打着哆嗦,继续说道:“令天早晨我去拿自行车时,又回到出事现场。趁警察不注意,我去摸了井盖。我害怕极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使用自己的这种能力。结果我看到了红色保时捷,看到两个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搬开井盖。他们竟然还笑着,我不能放过他们。”
有时候,人有时候会搞出这种致命的不负责任的事来。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求求你。”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着。
“求求啦,即使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请你帮帮我。你很清楚,即使我去警局,也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么一个庞大的组织,即使有一两个人好奇地听我说,整个警界也不可能因为我的话而采取任何行动。我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送进精神病院。正因为我信赖你,才这么求你。”
我感到自己被打动了,但我仍然坚持着,顽强地坚持着。
慎司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身体微微前倾,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在笑,说要让水——让水都流进去,新车的引擎就不会浸到水里了。没时间磨蹭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到回——回力球。已经约好了。所以,要赶快抄近路——”
“回力球?”我心头一紧,“你刚才是不是说回力球?”
慎司点了点头,“你知道吗?”
“真的是回力球吗?不是其他的名字?”
“我……听起来是这样。穿红色连帽外套的男人是这么说的。”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活力。“你知道吗?回力球是什么?”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慎司一直盯着我的脸,等待我的回答。
“在我老家附近,有一家酒吧就叫这个怪名字。”
慎司“啊”了一声。
“老板是当地人,他还有其他的店面,是连锁经营。这附近可能也有……”
慎司睁大了眼睛,抬起头说:“这附近可能就有一家。”
我屈服了。已经无路可退了。
“好吧,就这一次,下小为例。我们去找‘回力球’,如果需要,可以去查所有分店。但如果每一家的停车场都没有红色保时捷,或者根本没有人看到,一切就结束。”
“这就够了。”慎司的声音颤抖着,“谢谢你。”
6
“回力球”酒吧有三家分店,在查到总店的电话后,我拨通了电话,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接了电话。他告诉我们其中有一家就在成田街的北侧。
“就在这附近吗?”
当我挂上电话,慎司靠近我问道。
“即使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吗?要不要再来看看我脑袋里想什么?”
“你不要生气嘛。”
“我没生气。快走吧。”
令人生气的是,车子的引擎一下子就发动了。
可能是车祸已经处理完了,成田街的封锁解除了,车辆畅行无阻。台风唯一留下的,是路上四处散落的不知从哪个垃圾填埋场飘来的纸屑。
西边是一片耀眼的蔚蓝天空,头顶上的云以飞快的速度前进。昨晚的大雨和大雨底下发生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愿昨天能有今天的天气,让一切重来。
“如果那只猫在像今天这样的天气不见了就好了。”
慎司在一旁轻声说道。我困惑十足,因为我分不清他是在发表理所当然的感想,还是读到了我的心思表示认同。
我内心充满了矛盾。明明不相信他,但当这个对我说“我可以透视你在想什么”的少年坐在旁边时,我感觉自己好像赤身裸体无可遮拦。如果他真有这种能力,至少在使用这种能力时,得让人察觉到才对啊。
“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当你碰到别人的身体时,即使你并非出于自愿,也可以看穿对方的心思吗?”
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找适当的语言表达。“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应该说,如果我不想,有时候看得到,有时候看不到。不过,通常只要我不想就不会看到。可能我下意识里已经安装了安全装置,否则身体会累垮。所以,只要不强烈到破坏安全装置的程度,就不会有问题。”之后他突然笑了出来。“所以,即使车子颠簸时,我不小心碰到你也没问题,你放心好了。”
“真是太感谢你了。”
为了寻找对方告诉我们的地址,我们不时停下车看看附近的门牌。既然是做生意的地方,应该不会在住宅区或杂木林里,也不可能在离大马路太远的地方。每转一个弯,每确认一次门牌,都觉得快到了,应该就是这里,找得人心烦意乱。我心想,如果有人在路上杀了人,趁夜深人静随意丢弃尸体,日后要重回现场,寻找弃尸地点,或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一边找,心里一边嘀咕——或许这地方根本就不存在,怎么可能找得到上次的地方。
然而我们找到了“回力球”。
“回力球”位于一幢三层楼房的二楼,一楼是咖啡店。两家店的招牌都很丑,好像在比赛哪一个招牌更能降低这幢大楼的格调似的。
“真是家不怎么样的店,”慎司一边下车一边说道,“这种地方会有客人吗?”
我们绕着大楼走了一圈,也没看到像样的停车场。附近有一家货车司机聚集的大食堂,旁边停着一辆卡车,挡泥板上溅满泥水,并没有看到其他车子。可能附近还有更像样的停车地点。
我以前就知道的那家“回力球”有专用停车场。想来实在很荒谬,酒吧竟然会有停车场,这不等于鼓励酒后驾车吗?
“我去店里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为什么?我也要去。”
“不行,你去了反而麻烦。”
“不。你拦我也没用。”
他走到我前面,准备走上陡峭的楼梯,我追了上去,抓住他的手。
“那你要向我保证,由我来说话,你一句话也不能说。”
慎司一脸怒气,但发现我不让步,这才点了点头。
我们走上楼梯,楼梯口很窄,左手边有一扇暗色的镶木细工门,用潦草字体写着“回力球”,下面挂着一块“准备中”的牌子。但一转动门把,发现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拉门就开了。如果有人站在楼梯口,门从里面用力推开时,准备进店的客人一定会滚下楼梯。只是这家店的生意或许并没有好到会发生这种意外的程度。
店很小。正对着门口有一个简单的吧台,吧台前放着几张造型奇特的高脚椅,好像畸形的火星人站在那里。从门口探进身子一看,靠门的一侧还有一个六人座的包厢,那里的桌子和一旁的落地灯座,都像是从火场捡回来的扭曲排水管。
“这家店应该合你的胃口吧?”我问慎司。
“为什么?”
“看这里的布置,不像是坐下来喝酒的地方,反倒适合新兴宗教聚会。说什么大家一一起来听宇宙的声音之类的。”
慎司答得爽直:“原来你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
由于窗帘拉开了,店里很明亮。左侧的尽头垂了一道珠帘,可以看到珠帘后面的煤气炉和水龙头。不知道哪里的收音机——或是有线电视,正传出我从没听过的歌。但是没看到半个人影。
“请问,”慎司大声叫着,“有人在吗?”
传来一阵脚步声。珠帘动了一下,一个大胡子男人探出头来。
“有。”他态度很亲切,“还没开始营业呢。"
“对不起,我们不是客人。"慎司轻轻地欠身行礼。
男人眨了眨瞪大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慎司。我在右侧墙上看到了消防负责人的名字,上面写着“今市芳文"。
“你就是今市先生吗?”
“对。"
“你是店长吗?”
“算是吧!有什么事吗?”
“我们正在找人。”
今市终于从珠帘那一端走了出来。他是个个子高大的男人,比我还高一头,我和慎司的体重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他身上那件T恤绷得紧紧的。
“不好意思。请问昨晚台风刮得正厉害的时候,有没有两个年轻男人来这里?他们开红色保时捷。”
今市侧着头、捻着胡子说:“请问你们是……"
我不想拿出名片,心里早编好了理由,慎司却抢先一步说:“我们是《亚罗》杂志社的。”
我真想踹他一脚。
我从嘴角挤出几个字:“不是说好你不可以开口的吗?"
“我知道。”
今市重复着:“哦,原来是《亚罗》。怎么又来了?来采访吗?’’
“对。”
“如果你能注意到这个就太好了,”他用粗壮的手在店里指了一圈,“怎么样?这东西还不错吧?"
“这些是什么?”
大块头露出愉快的笑容说:“这些都是摆设,既是家具又是艺术。”
“是你做的吗?”
“怎么可能?我可没有这种才华。”
幸好没有。
“我喜欢这种东西,所以当老板说可以重新装潢时,我简直高兴坏了。这是我朋友的作品,他现在可出名了。”
“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客人来?”慎司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是年轻男人,其中一个人穿着蓝线条的球鞋,另一个穿连帽的红外套。”
慎司的语气让今市吃了一惊,“怎么问这些?你真的是记者吗?”
我摸着慎司的头说:“他还是实习生。”
“难怪,我就觉得他很年轻。昨天晚上当然有人来啊。不止两个,有很多人来。因为昨晚我们举办台风派对。”
“都是一般的客人吗?有没有特别和你约好的客人?”
“约好?噢,约好的客人,有啊,因为他们要带画给我。”
他抬头看了看泛黄的墙壁说:“我要在这里挂上画,挂上和这里的布置协调的作品。我朋友的朋友画得很符合我想要的风格,所以我叫他们把画拿过来。他们很高兴,终于有地方可以展示自己的作品了,更何况这里以后会成为新锐艺术家的聚会场所。”
“是两个年轻男子吗?”
“对。我让他们各带一幅过来。昨晚天气不是很糟吗,我怕他们不小心弄坏那么重要的画,就叫他们不用勉强,但他们坚持要在昨天晚上派对结束之前拿过来,大概是因为刚好有个在圈内有点名气的评论家也在昨晚的派对吧。你应该也认识他吧?”
大块头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又补充说:“他是我朋友。”
“然后呢?带画来的那两个人穿什么农服?”
“穿什么……”
“有没有穿球鞋?”
“他们两个人上来时都光着脚,身上好像穿的运动衣,抱着包得密密实实的画,头上披着塑料布什么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穿连帽衫……”
可能是被雨淋湿了,把鞋子和外套脱了吧——当我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到底是和慎司站在同一阵线还是和他敌对的位置?
“他们开什么车?你看没看到?”
“没有。昨天下那么大的雨,我没出去。”今市说完,悠然笑了,“反正等一会他们就回来了。你们自己问他们不就行了。”
“他们?”慎司尖声问他,“他们在这里吗?”
“对。昨天晚了本来想把画挂上去,但我准备的钩子太软了,没办法挂,所以他们两人出去买钩子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他们是开车去的。”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吗?”
“可以啊。要不要喝咖啡?如果可以在杂志上介绍他们也很不错!”
我突然觉得左手臂很疼,低头一看,才知道慎司很用力地抓着我。他睁大眼睛。我用胳膊捅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悟地松开手。
“对不起,”他慌忙解释,“我刚才什么都没干。”
今市走了进去,里面立刻传来咖啡机磨豆子的声音。
我和慎司就像在等待判决一样。慎司靠墙站着,握紧拳头放在嘴边。我站在窗户旁,一边看着马路,一边侧耳倾听引擎的声音。
“你们要不要看看他们的作品?”今市探出头来,恬静地笑笑,“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他双手各抱一个像一扇小窗户般大小的画框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采光,他挂在墙上后,继续调整位置,然后捻着胡子问:“怎么样?”
左侧的那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格子条纹,只能说是奇特的格子旗帜。
“左侧那幅看起来像蒙德里安的风格。”慎司说道。
“才不是呢。这幅象征街道。人都被压扁了,所以变成了直线。”今市认真地解释着。
右侧的那幅,在一片让人联想到大海的蓝色背景中.画满了信号灯——都是红灯。今市发现我在看那张画,立刻来了劲儿。
“这一幅很不错吧。这幅画叫‘警告’。”
布满画面的红灯的确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震撼力。可能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却可以唤起紧张感。画家在作画时,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灵感的?是导致多人伤亡的交通意外现场吗?难道他搜集了灾难现场四散的感情残渣和充塞在空气中、肉眼看不到的悲鸣、哀号,构思出的这幅画嘛7
搜集残留在现场的感情后,重新架构、重新体验——这不就像慎司告诉我的那样吗?
和艺术才华一样,特异功能者只要多练习,能力就会增强。
警告。红灯。
我是怎么了——我摇摇头,转头望向窝外。这时我不禁倒吸一口气——正下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深红色保时捷。
7
当门打开,两个年轻人走进来的那一刹那,我还以为他们俩是兄弟。体型明显不同,仔细一看,长相也不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很相似。画那种令人费解的画的同好,让他们身上散发的气质也很相似。
他们的行头也很接近:牛仔裤、运动衫配白球鞋。全白的球鞋,没有红色外套。
今市把我们介绍给这两个年轻人。我靠在窗框上,拳头在裤袋里握紧,我怕自己突然说出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话。慎司仍然站在那儿,一只手放在异型高脚椅上,支撑着身体。
今市凭着自己的主观意识介绍,说我是对他们的画有兴趣而特地来采访他们的。两个年轻人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莫名所以的神情,最后他们互看了一眼。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其中一人发问。他个子比较高,右手戴着一个钛制的腕表。
“别人介绍的,”我回答,“但我来找你们,并不光是为了画的事。”
“我就知道。”年轻人笑了起来,他们笑得很开怀。
“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不好意思,请问贵姓?”个子较矮的年轻人问遭。他只是比他的朋友矮一点,和我并没差多少。
我报上姓名,高个子点了点头说:“我叫垣田俊平,他叫宫永聪。”
“那幅警示灯是谁画的?”
“是我。”宫永聪回答。“你喜欢吗?”
“对。”
“太好了。我也对这幅作品很满意。”
“你对自己的每一张画不是都很满意吗?”垣田俊平开他玩笑。
“对啊。要不怎么敢画出来。”
慎司一直盯着我看,我故意视而不见。
“你们都是大学生吗?”
“对.没错。”
“艺术大学吗?”
“不是。”两人都有点害羞地笑着。
“高攀不上。”
“那儿门槛太高_了。”
“根本挤不进去。”
“我们读的是一般的学校,是一所相关企业绝对不可能录用的不起眼的大学。”
“你们是老朋友了吧?”
“对,从开始画画时就认识了……”垣田的睑上终于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对了,请问你找我们有什么事?这样好像警察问话。”
“喂。说话别这么冲嘛,”宫永碰了碰他朋友,“这样多没礼貌。”
“不,没关系,我也很失礼。老实说,我是有点事想请教你们。”
我指着背后的窗户,“停在下面的那辆红色保时捷是你们的吗?”
两人沉默了一下,宫永回答:“对,是我的……”
“真厉害,一定很贵吧?”
“其实那是我哥的车。昨天晚上,我偷偷开了出来。要把画搬过来,非开车不可。”
“我们一直拦不到出租车。”垣田补充说。
“是吗?昨天晚上你们几点到这儿的?”
在一旁闷不吭气昕着我们交谈的今市抢先回答:“过了半夜,应该超过十二点了。”他显得有点忐忑不安。“有什么问题吗?”
慎司好像要说什么,我用眼神制止了他。
“你们是从成田街过来的吗?那条路最方便。”
“不,我们走的东关东道。从我家来这里,那条路近一螳。”
“这么说你们是从四街的交流道下来,然后再一直向北开。”
如果是这样就不会经过案发现场。无论再怎么迷路,都小可能绕到那里。如果他们回答“对,没错”,就表示可能性大大降低。
然而宫永却说:“不,我们是从佐仓下来的。因为从那里往北开比较近,但后来我们迷路了,我是第一次去那一带。”
“我只告诉他们大致的路线。”今市插嘴说道。
范围慢慢缩小了。我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丁,我把手伸向领口,想要松开原本就没有戴的领带。
“迷路了?”
“对。”两人点着头。
“你们有没有经过佐仓丁业社区附近,还记得吗?”
“这个嘛……”垣田侧着头看着他的伙伴。
“是我开的车。”宫永看着我回答。
“昨晚天气不是很糟吗,根本看不清楚四周,也没了方向感,所以我们才迷路。我不知道有没有经过。”
两人不安地动来动去,感到很纳闷。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着,得出一个结论——就算他们打开了井盖,他们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也就是说,他们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的行为,一个孩子失踪了;而且,即使听到“佐仓”这个地名,他们也完全没有心虚的表情,甚至根本不以为意。
如果他们是凶手,也知道这个案子,见有人来找他们应该会精神紧张,而且一定会装出更平静的表情,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能还会说:“佐仓工业社区?对,经过啊。”甚至会主动提及“就是昨晚发生那件可怕案件的地方嘛”。
这下棘手了。如果他们已经知道,却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现在,必须慎选字眼,慢慢问出个究竟。
我堆出笑容说:“是吗?对不起,问你们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告诉自己,随便编个什么理由,先问出是不是他们打开井盖,然后再说出实情也不迟。即使真是他们干的,应该也不是出于恶意,只能算是过失。
然而就在这时,慎司突然开口打断我的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昨天晚上,有一个小孩掉进那个下水道里死了。”
我感觉自己小心翼翼用扑克牌搭好的房子被人一下子吹倒了。我顿时哑口无言,恨得牙痒痒的。
两个年轻的未来画家也哑口无言。两人都张着嘴,紧盯着慎司。
“你说的是真的吗?”今市也吓了一跳,“我一点都不知道。新闻报道了吗?我们从昨天晚上就没看电视……”
今市说得含糊起来,接着便陷入沉默。他发现垣田和宫永的惊愕与自己不同。
我也发现了——是他们干的!
那种慌乱的样子,绝对错不了。与此同时,让他们老老实实承认“是我们干的”的可能性也变得像针尖那么小了。
“是不是你们打开井盖的?”慎司瞪着他们说道,“是不是你们干的?”
狭小的店里,空气变得十分凝重。那是沉默的凝重。
宫永摆了一下手,正想要说什么,但垣田好像要保护他似的跨前一步,抢先开口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从他受到打击而变得呆板的声音和毫无表情的脸上,可以感受到精密的仪器已经开始无声无息地运转。他在心里盘算——要保护自己,不能随便说话,现在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骗人,就是你们干的。你们怕引擎泡水,才打开井盖,让路上的积水流进去,之后就没有把井盖盖上。昨天晚上,你穿红色外套,他穿蓝线条球鞋。你们打开井盖时还在笑呢。”
慎司越说越激动。垣田的回答和我预期的一样。
“为什么是我们?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慎司看着我,其他三个人也看着我。这个急躁的少年自顾自地往前冲,在危急时刻却把事情丢给我。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垣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况且这一招也最有效。
“我们——”宫永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你别说话。”垣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毅然打断他的话,继续瞪着我。
此刻我们正处在微妙的关键时刻。不需要多余的说明和大道理.他们两个便受到了冲击,应该为他们留一条退路。我必须让他们知道,虽然他们的行为造成了严重的意外,但还不是最糟的情况。
“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孩子掉进了下水道。”我慢慢说道,“目前只是行踪不明。从昨晚就没找到那个小孩。刚好有人发现井盖被打开了,所以大家觉得他很可能掉进去了.。”
“高坂先生,”慎司却跟我唱反调,“你怎么还在撒谎!”
“闭嘴。”
“那怎么行!连你也——”
“我叫你闭嘴,你听不懂吗?”
我恨得咬牙切齿。我不该带慎司来的,早知道应该让他在外面等。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再次说道:“小孩子可能还没死,就是现在不知道他跑到哪里了。也许和井盖根本无关。”
垣田脸上毫无表情,和我互瞪着。宫永呆呆站在一旁,眼睛周围和脸颊完全没了血色,好像那里的皮肤坏死了一样。他比较容易说服,于是我对他说:“是不是你们打开了井盖?如果是你们打开的.赶快告诉我。那个失踪的孩子离开家的时间很明确,只要将你们路过那里打开井盖的时间和他离开家的时间两相对照,就可以弄清楚孩子掉没掉进下水道。这么一来,警方就不需要再潜入下永道做无谓的搜索了,而可以立刻去找把孩子带走的变态,或是去水位暴涨的河底打捞。说不定现在还来得及救那个孩子。”
我知道这是天方夜谭,我亲眼看到了那把黄色的雨伞。但既然他们对案情一无所知,就值得孤注一掷。
宫永开始动摇了。他眨了眨眼睛,拼命吞口水。我已经抓到了快要溺水的他,已经抓住了他的手,只要再稍微努力一下,再稍微加把劲,他就会拉住我的手上岸。
“请你告诉我。到目前为止,警方只锁定下水道,但或许小孩在别的地方生命垂危。”
我把焦点完全集中在宫永身上,只差临门一脚,在垣田伸手抓住官永的肩膀之前,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垣田没有看我,他看着慎司,慎司看着我。慎司的表情明白地告诉大家,我费尽心思想说服他根本是扭曲事实。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特异功能的人。我觉得自己亲眼目睹了垣田放在宫永肩上的那只手正发出“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别上他的当”的警告。
“拜托你,请你告诉我。”我重复这句话。
但一切为时已晚。宫永慢慢摇了摇头说:“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垣田也在一旁帮腔,“完全不知道。”
这时慎司从墙边跳了起来,冲向垣田。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应势倒了几把高脚椅。体格比较魁梧的垣田虽然大吃一惊,但仍然轻而易举地撂倒了慎司,骑住他的身上。我和令市从两侧冲了过去,想将他和慎司拉开,然而慎司的右手紧紧抓住垣田的手臂不放。那一刹那,我毛骨悚然。
“慎司,别这样。”我叫喊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慎司一屁股坐在地上,今市从背后抱住他,但他仍然没有松开垣田的手。他眼神呆滞,脑门上青筋暴露,嘴角弄破了,紧咬的牙齿染成了红色。
“到底是……”
垣田喃喃自语,他无法将视线从慎司身上移开,也无法甩开慎司的手。我从身后抱住了垣田,感到他浑身好像遭到电击般僵硬。
在工地时,我可能也是这副德性。当慎司抓住我的手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缩小,完全无法动弹。虽然我嘴上说“别这样”,但我不敢上前去抓慎司的手,把他从垣田身上拉开。因为我也很害怕。
我不想碰慎司。
“引擎……引擎,”慎司喃喃地说着,好像在说什么令人费解的祷词,“我很担心引擎。万一浸到水……就泡汤了。很简单嘛。只要……打开盖子,让水流下去……这么大的水,附近的人也很伤脑筋吧……怎么积那么多水……太简单了,只要这样就行了……绝对……绝对……绝对是皆大欢喜。”
我感到自己的腿发软。不知不觉中,慎司说话的声音,连口气都和垣田如出一辙。
“不是我干的!”垣田大叫,扭着身体,几乎让我弹了起来。慎司也松开了手。
“不是我干的!我没有干这种事!你在胡说!”
他激动地挣扎着,和我一起撞到了吧台下的墙壁上。随着“砰”的一声,我眼冒金星,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我抱着垣田坐在地上。
慎司无力地垂着双手,呼吸困难似的呻吟着。原本从背后抱住他的令市慢慢地松开了手,胆战心惊地离开了他。
“你还好吗?”
垣田神情恍惚,浑身发抖,完全没有反应。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然后爬离了我,拉着宫永站了起来,他们像被斥责的孩子一样依偎在一起。他们背对着窗户站着,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听到用力喘息的声音。
“他疯了。”今市嘀咕着。
我站了起来,虽然有点迟疑,但仍然克制住满腔的怒火,抓住慎司的手臂,想将他拉起来。他呆滞地看着我,摇了摇头,然后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
“请你们走吧。”
不用今市催促,我已经走向大门。我把手放在慎司的背上,将他推向门口的方向,然后转过头,对留在店里的三个人说:“打扰你们了。”他们什么话都没说。
当我们走下陡峭的楼梯,我听到我们离开时关上的门义被重重地关上。也许是想彻底赶走我和慎司带进那里的空气吧。
回到车上,我们静默了好一阵子。回东京的路堵车,车子走走停停。气温上升了,我在途中脱下上衣,丢到后车座,就连这时也没有看慎司一眼。
进入东京后,他终于开口了。他的头靠在窗户上。
“对不起!”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依然没有出声。当我在下一个红灯停车的时候,他又说:“我知道我错了。”
我叹了—下气说:“你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
“我实在克制不住。”
“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样会坏事吗?”我拍打着方向盘看着他。信号灯转成绿灯了,后面的车子性急地按着喇叭。“他们并不知道那孩子发生了意外。他们不知道,还可能承认是他们打开了井盖。他们不想让引擎泡水,也觉得让路上的积水流下去的话,附近的居民也会高兴。他们并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慎司慢慢地转过头来,“怎么可能?在夜深人静的滂沱大雨中打开井盖很危险,这是基本常识。大人怎么可能没有这种常识……而且,他们不是大学生吗?”
“就是有这种人。”
不,谁都可能那样,谁都可能陷入盲点。
“我无法理解……所以……我想他们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所以我才觉得应该表现得强势一点。”
“结果却起了反作用。”
因为我被慎司吓过好几次——不,因为我对被他吓到感到丢睑,所以我必须火发雷霆,根本无心注意自己的遣词用字。
“你知道自己干了么好事吗?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他们并不是恶人。如果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看到新闻报道,知道有小孩失踪了,或许会主动投案。虽然他们没什么大脑,白痴到几乎危险的程度,但并不是恶劣的罪犯。”
慎司看着自己的膝盖。
“结果,你却把他们逼成这样,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们才会说谎。你听好了,他们并不愿意说谎,是我们逼他们说谎,逼他们说‘不是我们干的,。如果我被别人这么苦苦相逼,我也会说谎,因为心里害怕嘛。他们现在一定很后悔,可能会去找警方自首吧。不过,即使他们不去,我也不会责骂他们,当然,我也不会向警方检举。”
“为什么?”慎司睁大眼睛,“那两个人听到小孩失踪时的表情,你看到了吧?即使没有特异功能也看得出来就是他们干的。”
“你这个大混蛋。”我脱口骂了一句,“你还搞不懂吗?我不能向警方检举,这样太不公平、太卑鄙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如果他们知道小孩失踪,或许会去自首,承认是他们打开井盖,之后没盖上。正因为他们本身没有恶意,正因为他们觉得别人不可能认为他们是出于恶意才做这种事,所以才有可能在惊吓之余,乖乖去自首。”
前方的信号灯突然变成了红灯,我急忙踩了刹车。车子由于惯性向前冲,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
“可是,他们却被你吓得浑身发抖。现在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了。他们会想,即使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别人也不会相信,所以他们不会去警局。每个人,每个大人发现自己无意中做了坏事时,是不可能轻易说‘对不起’的,没那么简单。大人发现自己做了坏事时,通常会开始思考明哲保身的办法。把他们逼到这一步,然后再去向警方检举‘他们就是凶手’,简直卑鄙得令人作呕。”
慎司浑身发抖。我——此刻我才能这么说——打败了他,感到浑身舒畅。其实我的做法才令人作呕。
“我不管你有没有什么特异功能,但在你长大之前,在能够理所当然地理解人类理所当然的心理之前,先收起你那张正义的面孔,闭上嘴巴。在我看来,你比他们危险多了。你根本不懂人心是怎么回事,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可以透视人心!”
慎司缄默不语,像死了一样不发一语。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渐渐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只是个孩子。
“抱歉,”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口,“我说得太过火了。”
“没关系,”慎司小声地说,“你说的没错。”
我还没问他家在哪里,当我问他时,他显得有点踌躇。
“我可不是要向你父母告状才问你地址,而是准备送你回家,否则我不放心。”
“我知道。但我要先让自己静一下才能回家,否则会让爸妈担心。”
后来,他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便在一个小型儿童公园旁下了车。这里刚好位于荒川区和足立区的交界处,旁边有一座大桥、好几栋公寓,天空一片湛蓝。
“每次我想要冷静的时候,就会到这来。”
慎司从后备箱拿出自行车,他在组装车子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由于刚才我狠狠训了他一顿,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于是说:“真不知道咱俩谁更孩子气。”
“那两个未来的画家,”听我这么一说,他才终于抬起头,“我会留意他们的,我也很关心这件事。我已经记下那辆保时捷的车号,应该可以查到地址。”
慎司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谢谢。”
我和慎司都抓不到分手的时机,两个人都拖着。虽然我想要找一句得体的话作为临别赠言,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那,走啦。”
最后,当我说了这句话,准备关上门时,慎司叫住了我。
“高坂先生,”我转头一看,慎司的眼中含着泪水,“对不起,我干了蠢事。”
“别再说了。”
“我切身体会到必须慎用我的能力。我会牢牢记住,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但是……”
“但是?”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的。”他的声音很小,“我也没办法。我就是可以听得到、看得到,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做些什么。你能理解吗?即使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也没有关系,但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如果有人具有这样的能力,他该怎么办?”
停顿片刻后,我点了点头。
“即使你不相信也无妨。但是高坂先生,如果你是我,如果你像我一样还是个孩子,对这个世界还很不了解,却天生就有能力透视自己不想听、不想看的事,你会怎么办?如果你可以看得到、听得到,你会不会想要尽自己的力量,充分运用这种能力?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你能断言你不会做和我相同的事吗?”
当时,我应该这么告诉他:“我也可能做出和你相同的事。”即使说谎也无妨。慎司会这么问,就是想要听到这样的回答,借此得到安慰。如果我当时可以安慰他,事情应该会有全然不同的结局吧。
然而我却说:“我也不知道。”
慎司垂下双眼,低声说了“再见”就转身离去。看着他小小的背影远去,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然而他已经听不到我的叫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