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梦半醒间,我做了个梦。
陌生的街道,微风吹拂。天空乌云密布,四周却出奇地亮。
这是梦——我站在街头,心里如此想。
矮石墙上装有不锈钢围篱,我靠在围篱上。围篱的另一端是像公园一样的开放场所。许多穿着浅蓝色围兜的小孩子,手牵着手,围成一圈。七惠也穿着相同的围兜站在那里,打着拍子,笑逐颜开地唱着歌。
她在唱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七惠的声音,但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梦中,她可以唱歌,可以说话,也可以大声欢笑。
我没听过那首歌,有点像童谣,又像是圣歌。我从未完整听完一首圣歌,但就是那样的感觉,没错。
七惠并没有发现我。即使我叫她,她也听不到。果然是梦……否则怎么可能听不到。于是,我又叫了几次。只要这样,就会醒来……
这时我发现,并不是七惠在唱歌。歌声是从外面传来的。
在离小孩子不远的地方,织田直也穿着白衬衫站在那里,他看着那群孩子,看着七惠,兀自唱着歌。
是他的声音。
直也没有发现我。我似乎不存在。直也嘴角带着笑,继续唱着歌。孩子们蹦蹦跳跳的,七惠也微笑着。
我试着叫他。
直也慢慢抬起头看着我。
他没有停止歌唱,笑容也没有从他脸上消失。他只是慢慢转过身去,好像站在旋转台上一样,轻巧地转过身去,静静离去。我看不到他的脚,他越走越远。
我想追上去,想跨过栏杆,但不知不觉中,栏杆变高了,我抬头一看,栏杆顶部消失在云端。我急忙寻找直也的背影,他已经走远了。
他背上沾了红色的东西。像油漆一样红,不断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在他渐渐远去的路上,像拖着某种重物走过的痕迹般,一滴又一滴的红色留在那里。
是血。
当我弄明白时,变得头重脚轻起来,身体摇晃着,视野也开始晃动。我想叫住直也,但声音已变得颤抖起来。我叫了他好几次。渐渐地,我再也叫不出声来,身体摇晃得太厉害了,周围也变成一片模糊的白色……
我睁开眼睛,七惠正看着我。她醒了。
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把我摇醒。我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她温暖的手。好温暖,温暖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发烧了。
我终于回到了现实,看着房间的天花板——啊,原来是梦。
我打开台灯,把灯向外推了推,以免灯光刺到眼睛。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七惠摇摇头,用指尖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的额头正流着汗。
“我说梦话了?”
她点点头。
“我做了个梦。”
七惠歪着头,似乎是问什么梦。她的表情就像半夜陪在病童身旁的母亲。
“现在几点了?”
我伸长脖子,看到枕边的闹钟——凌晨两点,这表示一天结束了,“一星期”期限已过,正要进入第二天。
迄今为止,除了慎司受重伤之外,什么都没发生。
慎司已经过了危险期,他中间醒过来一次。当时他父母和负责办案的警官进去看他,他不能说话。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神呆滞,似乎什么都看不到,这让稻村德雄十分担心。之后慎司又昏昏沉睡过去,因此,还无法听他亲口向大家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这种状况,我不能排除袭击他的人就是恐吓我的无名氏。
“我可不这么认为。那些恐吓只是做秀。”
“你想想,对方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已经达到目的了。开出一星期的期限,让我们整天担心吊胆的,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看到我们乱成一团,他可爽死了。要是一天到晚都是这种事,还真会精神崩溃!”
言之有理。但我无法全盘接受,我无法相信事情竟然这么简单。我不认为对方只是在玩“狼来了”的游戏……
七惠仍然一脸担心,我挤出一个笑容。
“半夜最容易做噩梦了。”
她举起右手,用食指指腹敲了两次下巴,那是“真的吗”的手语。
“真的。这是一天中血液循环最慢的时候。”
七惠皱着脸,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拉着毯子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趴在枕头上。
最近,她似乎也睡得不太安稳。有时候,我本以为她睡着了,却发现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这种时候,即使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
“学生时代,我有个同学——”我看着天花板说道,七惠转头看着我,“即使半夜睡得再熟,在地震发生前,一定会醒过来。他说,他不想上厕所却突然醒来,百分之百会有地震。”
七惠终于轻轻笑出来。
“是不是很怪?但可不是开玩笑。他说,睡觉时,平时大脑没运转的部分很清醒地运转着,第六感会特别强。”
正当我晃着头这么说着,电话响了。
七惠吓了一跳。尽管已经把音量调小了,但铃声在黑夜中听起来还是特别刺耳。在第一次铃声结束前,我就起身下床,第二次铃声刚响,我已经拿起了听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生驹的声音。
“你没睡吗?”
“刚好醒着。”
“你第六感很强。”生驹的声音很低沉,“你现在坐着吗?最好坐着听我说。”
他说话的语气很严肃,就像穿戴整齐时那种说话语气。
“发生了什么事?”
听我这么一问,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告诉七惠时,最好想一下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不要吓着她。”
七惠也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我。
“听好了,警察正在找你。”
我太震惊了,以至于来不及反应在脸上。
“他们打电话去你家,找不到你,慌了手脚,就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已经把七惠家的地址告诉他们了,刑警应该马上就到了。”
“找我干吗?”
生驹用力吸口气说:“昨天深夜,川崎小枝子被绑架了。”
或许这次我显出惊讶了吧,七惠坐直了身体。
“目前,我只知道这些。她被绑架了,警方正在找你。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你脑袋清醒一点等着吧。”
生驹话音未落,公寓门口响起敲门声。
两名刑警像事先说好一样,都穿着灰色西装。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堵住出路。
刑警的说明简单明了。昨天晚上十一点半,小枝子于住家附近的路上被绑架,之后就行踪不明。歹徒已经打过一次电话给家属,川崎明男在凌晨一点三十五分打电话报的案。
“我们是来接你的,”刑警说道,“请你现在就去川崎家,接下来,在那里待命的人会告诉你怎么做。”
“怎么回事?”
“绑架川崎夫人的绑匪指名要和你交涉,他说你很清楚原因。”
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刑警似乎已经了解相关情况。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又在我耳边响起。
“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川崎明男告诉我们的。虽然目前不能确定,但似乎是恐吓你的人采取的行动。”
两位刑警、我和七惠站在厨房说着话,好像排演节目一样。地板的凉意悄悄从脚底爬上来。
“可能会很麻烦,请你作好心理准备。不过,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和人质的安全。”
“当然,”另一名刑警说道,“如果说你是这起绑架案的绑匪之一,也是很有可能的。”
他似乎想吓住我,看来他们两人分别扮演黑脸和白脸。
“说得有道理。”我说完,七惠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刑警对七惠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怀疑别人。他是你男朋友吗?”
七惠缩着下巴点点头。刑警纳闷地挑起眉毛,我说:“如果要盘问她,最好找一个懂手语的人。不知道你们警方有没有这种人?”
“叫女警来吧。”刑警说完,转头对我说:“不好意思,请你把脚张开,手举起来。”
我照做了,刑警很快搜了身,然后用大拇指指了指门口。
“好,可以走了。你出去后,会有人来接你。这里我们也会派人保护,你不用担心。”
“拜托了。”
另一名刑警紧跟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打开门。来到走廊时,我想要安慰七惠,却不知说什么好。她轻轻摇摇手,向我示意。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路上小心”。她相信,只要用这句话送我出门,我一定会回来对她说“我回来了”。
门外,星星闪烁。夜晚的空气很清新,月亮大刺刺地缺了一一块,好像被人随意扔到天上,就那么悬着,随兴地俯视着地上的一切。
我和两名刑警快步朝大路走去,后方静静驶来一辆出租车,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门开了。我上车时,刑警按住我的头。
“后面还跟着一辆车,你不要回头看。”车子开动后,乔装成司机的刑警对我说。“下车时,要尽量保持平静。歹徒很可能在附近观察。你要装出付钱的样子。总之,必须镇定,明白吗?”
“计价器。”
“什么?”
“你没按下计价器。”
刑警笑了起来:“对,就是要保持这种镇定。”
2
川崎家只有一楼亮着灯。
川崎明男最先走出来,脖子上还系着领带。好像刚下班,只脱掉上衣而已。
他瞪着我,没有马上开口,苍白的脸上表情僵硬,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颤抖着。似乎是为了平息颤抖,他握紧拳头说道:“会变成这样——”
都是你的错。我知道他想这么说。
“对不起。”我说。
他无力地垂下头来,摸了摸额头说:“不好意思……责怪你也没有用……”
在川崎背后,一个矮胖男人倚靠着门边。他穿着灰色西装,上衣完全敞开。
“你是高坂昭吾先生吧?”浑厚的男中音。“请进来吧。”
窗帘完全拉上的客厅里,有四个穿西装的男人。矮胖男人把我带到坐在茶几旁的矮个子男人面前,对方站了起来,高度只到我肩膀。
“我是警视厅侦查一科特殊犯罪侦查组的伊藤警部。”
从他平静的声音里感受不到丝毫紧张。他迅速介绍了身边的同事,最后说:“这一事件的专案小组,由我担任指挥官。或许你会觉得很麻烦,但从现在开始,任何细节都要听从我的指示,明白吗?”
“我明白。”
刚才的男中音请我坐下,他是中桐巡查组长。我只记得指挥官和他的名字,两人都大约五十岁,中桐刑警看起来比较年长。
桌上放着一只白色电话,连着录音机,旁边放着耳机和另外一台机器,应该是扩音器。桌上还摊着一张大地图,在两个位置上有红色标记,应该是川崎家和小枝子被绑架的现场。以川崎家为中心,四周画了许多间隔五厘米左右的同心圆。
上次造访时,这个房间所散发出的矫揉造作的气氛如今已荡然无存。小枝子精心培植的观赏植物盆栽被搬到一旁,隔间的门敞开着,有两个刑警进进出出,在隔壁房间装无线对讲机。小枝子看的装潢书上,一定没介绍这类东西出现时,到底该如何摆设吧。
“首先,说明一下目前的情况。”伊藤警部将手放在桌上。他的手很大,和矮小的身体很不协调。
“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小枝子夫人是在什么情况下被带走的。今天晚上,夫人有事外出,在这里——”他指了指地图上的红色标记,“被绑架了。这里是很小的十字路口,少有人经过,目前还没找到目击证人,附近居民也没听到过呼救或争吵的声音,但夫人的一只鞋落在现场。”
警部说话时直视着我。我知道他在观察我的反应。
川崎明男慢吞吞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瞥了他一眼。
“你不在家吗?”
“你没资格质问我。”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抱着头说,“我今晚参加了一个重要的聚会。”
“已经过了一星期的期限。”伊藤警部插嘴。
“才过了一天而已。”
“没错。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中桐刑警说道,“不管什么事,不管对方是谁,一旦过了期限,人们就往往以为事情结束了,所以,期限一过,就容易大意,这是人之常情。”
“我一开始就没当一回事。”川崎垂着头。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呼出来的气里还带着酒味。“为什么事到如今,你的事还会牵连到内人?岂有此理。如果恐吓你的人不知道小枝子和你分手了还情有可原,但恰恰相反,这不是太诡异了吗?”
静默片刻后,伊藤警部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请你老实告诉我们,你和川崎小枝子真的断绝来往了吗?”
“断得很彻底。”我回答。“这三年完全没联络过。第一次接到恐吓电话时,提到了她,我才和她联络的。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结婚了,也不知道她住在这儿。”
警部一副“你可以装得更像一点”的表情,“谎话或许可以骗过别人,但骗不了我们,只会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没说谎。”
“我不相信。”川崎出其不意地抬头说道,醉眼惺忪地看着我,“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
“随你便。”
两位刑警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看着我和川崎。那眼神就像把我们放在天平的两端,衡量哪一方更重似的。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和你太太毫无瓜葛,就这么简单。”
川崎突然吼起来:“那为什么找她下手?你说啊?为什么?不是和你有关系,事情会这样吗?”
他一副要扑过来的样子,中桐刑警轻轻按住他。
“别说了。”刑警说道。“你要不去休息一下?如果对方打电话来,我们会立刻叫你。”
川崎斜眼看着我,听到刑警的话,才转头看着刑警,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无力地站起来:“我去洗把脸。”
这时三宅令子刚好走进来。玄关的门急急地打开、关上,我一抬头便看到她站在面前。
她没有化妆,面容憔悴,紧闭的嘴拉成一条直线,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连衣裙,打着赤脚,看起来像是随手抓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就冲出来了,但依然楚楚动人。
中桐刑警迅速站起来,从盥洗室走出来的川崎立刻搂着令子的肩膀走进厨房。虽然我可以听到他们低低的说话声,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令子叫了声“副理事长”,中桐刑警就把厨房的门关上了。
“好吧,现在就请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我说了迄今为止发生的事。在我说明时,警部打断了我两次。一次是我说到空白信纸的恐吓信时,他问:“这些信现在在哪里?丢了吗?”
“在编辑部的办公桌抽屉里,总共有八封。”
警部指示手下去编辑部拿信。第二次是我谈到稻村慎司受伤时。
“这位少年是你的朋友吗?”
“对。”
“以前就认识?”
“不,最近。”
“他目前可以说话吗?”
“昨天还不行,还处于半昏迷状态。”
警部点点头,翻着手上的笔记本,“三村七惠和你关系很密切吧?你和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最近一个月。”
“嗯。”警部用力合上笔记本。“太诡异了。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对你怀恨在心,跟踪你,恐吓你,最后还对你前任女友下手。”
“对。我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件事一开始就令人费解,我完全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指向小枝子女士。”
警部用食指敲着下巴凹陷的部分,沉思良久。
“会不会你们做过的某件事招致了某人的恨意?”
我立刻摇头,警部露出“明白了”的表情。
“你肯定?”
“事情一发生,我就绞尽脑汁想破了头,也去调查了,但完全没有线索,至少在我看来完全不可能。我觉得这不是针对我个人,如果是冲着《亚罗》而来,刚好挑上了我,还比较有可能。”
伊藤警部缓缓点着头。
“我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挑上我?为什么又提到小枝子的名字?对方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我也问过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愿意说,我随时洗耳恭听,但对方就是不回答,没有留下任何一句可以当作线索的话。”
“你可以分辨出对方的声音吗?如果再次听到,你听得出来吗?”
“可以。”
“这么一来——”警部把双手指尖贴在一起,抬眼看着天花板,“就只能问歹徒了。”
我下意识地看看电话,电话始终没响。一位警员在隔壁房间喊警部过去,他轻巧地站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时,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声音也依然如故。
“没找到。”警部坐下来时说道。
“什么东西?”
“八封恐吓信。在你说的地方找不到那八封信。”
3
电话是凌晨三点二十分打来的。原本渐渐放松的心弦,在夜深人静的此刻被扯了出来,再度紧绷,发出声响。这种声音比电话铃声更清晰地传入耳中。
川崎将手放在听筒上,看着伊藤警部,戴着耳机的中桐刑警开始录音,对伊藤警部点点头。
“这里是川崎家。”
川崎声音沙哑地接了电话。他的右眉不停抖动。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急促地回答了两次“是”、“是”。
“小枝子安全吗?现在安全吗?”
对方似乎没回答。川崎疲惫、泛着油光的脸转向我,递出听筒。
“他说要你听电话。”
我把听筒放在耳边,传来嘶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人的声音。
“晚上好。还是应该说早上好?”
那不像是之前两次听到的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我有点意外,没有及时回话。始终注视着我的伊藤警部探出身体,挑起眉毛,一副“怎么了”的表情。
“喂?喂?是高坂先生吗?是我,好久不见。”
“你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
“是吗?我只是调整了一下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之前就预示过了。”
伊藤警部向我点点头,我说:“已经过了一星期的期限了。”
“我也有很多事要安排嘛。”
“小枝子小姐还好吧?”
对方低沉地笑了,“你关心吗?”
“当然关心。为什么把她也卷进来?你打算怎么样?”
“咦!你还搞不清楚吗?恭喜你,这是你的报应。你还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完全不明白。我想是不是你搞错了?”
我故意挑衅,原以为他会有什么反应,但对方一笑置之。可是——好像并非如此,我觉得对方说话很喘的样子。
“喂?喂?”
“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对方口气突然急促起来。“川崎小枝子的确在我手上。我让你看证据。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过了佃大桥,往清澄大道方向走,过了商船大学再开一段路,快到永代大道的十字路口前,有一家营业到深夜的餐厅‘爱丽丝’。你去那里的男厕所看一看吧。你一定要亲自去,别人不行。听到了吗?接下来也一样,如果你不照我的要求做,我马上就会知道。”
“要求?你到底有什么要求——”
我还没说完,对方就说了句“就这样,我会等你”,挂了电话。在他挂电话前,我又听到他气喘如牛的声音。
“怎么样?”伊藤警部朝隔壁房间问道。不一会儿,一个长相严肃的年轻刑警探出头来,他身后传来和无线对讲机对话的声音。
“追踪到了,是湾岸填海造地的公用电话。已经派人赶过去了。”
坐在我斜对面的川崎用力抓着椅子扶手。
“追踪到了吗?”
“对。””这么快?”.
“电话追踪的技术进步了,只要一分钟就能追踪到。',
伊藤警部站起身,走向有无线对讲机的房间。中桐刑警和我们留在客厅,我知道现在在等什么。川崎不停地擦脸上的汗,中桐刑警将录音带倒带后,戴上耳机听。
我想象着奔驰的警车和飞奔的警察。虽然这里只有几名刑警,但在夜色中,还有更多的警察在待命。银色的电波在空中穿梭,大批人马奔向一部公用电话,当歹徒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想要逃走时,其中一个警察或许会抢先一步逮住他。
我突然想到被挡在报道绑架案这道墙之外、随时待命的同行们。我本身没参与过绑架案报道,但也有所听闻。他们一定包下了川崎家附近的报亭或咖啡店,成立了“前线基地”,所有人都像短跑健将一样蓄势待发,只等禁止报道令解除的那一刻。
虽然只等了十来分钟,却感觉像一个世纪。警部回到房间,坐回原来的位置,所有人都像等待号令般抬起头。
“只差一步。”警部说道。他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川崎深深叹了口气,抱着头,蹲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令子把手放在他背上。我第一次看到他们以这种方式相处。
中桐刑警若无其事地把录音带倒带后,重新播放。伊藤警部拿出东京二十三区地图,寻找对方指定的地点。他也显得很冷静。
“等下一次机会吧。还有希望。”他对川崎说。川崎抬起头,点点头,闭上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用颤抖的声音问:
“这样是不是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这点不用担心。我们进行每一步都会格外谨慎。”警部转头看着我:“对方的声音真的和以前不一样吗?”
“错不了。”
“总之,对方使用了变声器。”中桐刑警看着录音带说道,“但是,有点儿不太对劲。”
“怎么了?”
“那个歹徒,你不觉得他喘得很厉害吗7”
我点点头,“没错。好像哮喘发作一样。”
“以前也这样吗?”
“没有。”
川崎明男突然拍着桌子说:“这种事无关紧要!你们担心歹徒有什么用——”
三宅令子轻轻抓住他的手臂,“副理事长。”
“可以请你跑一趟吗?”警部看着我。
“当然。”
“可能会有危险。”
“对方认识我,没法耍花招。”
“好吧,”警部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安排车子和跟监人员。你身上要装麦克风,不要在意周围的情况,如果感觉靠近你的人具有危险性,拔腿就跑。”
“开什么玩笑!”川崎一脸凶相地说。“追根究底,还不是你惹出来的祸!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跑掉,要把小枝子救回来!”
“我正打算这么做。”我说,“但并不是因为你的要求。”
他一脸苍白地走开了。比川崎镇定的令子似乎用眼神向我表示歉意。
整理好所有装备、接受了几项严格指示后,在等待侦查指挥总部和逮捕组的联络时,我偷偷问中桐刑警。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打电话的人完全没提到‘不许报警”或是‘你们没报警吧,如果报了警,可别怪我不客气’之类的话。”
矮胖刑警缓缓点点头。
“绑匪都这样吗?”
他摇摇头:“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绑架案。”
这太不寻常了——不需要我提醒,刑警已经发现了。他轻轻皱着眉头。
我很快就找到了“爱丽丝”。大马路上有一块不停旋转的招牌,整家店是用玻璃装潢的,许多地方都用油漆画着矫情的通俗画。
我又搭上伪装的出租车,车子故意从店的后面绕过去,停在正门之前,还先去专用停车场绕了半圈。那里停了三辆车,其中一辆一看就知道是改装车。
“慢慢下车。”乔装司机的刑警确认前后的情况后说道,“不要回头看。店里已经埋伏了我们的人,你不要看他们。其他的,听候指示。”
虽然是凌晨,店里还是零零星星坐了几个客人。我假装找位子.汛速观察四周。坐在窗边的那几个人好像就是开改装车的青少年,穿着邋遢;中间两人座的位子上坐了一对情侣;角落的雅座有一名中年男子正在看报纸;前方吧台的两名年轻男子,一脸无趣地喝着咖啡,其中一人和我一样,左耳戴着无线耳机。
他把手放在桌上,托着头,巧妙地遮住了耳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应该很难察觉。
“不要立刻去洗手间”、“尽可能拖延时间,歹徒很可能在某个地方观察你到底来没来”,这是警方的指示。
服务员走过来,带我到靠窗的座位。当我走过那几个青少年时,烟味和汗臭味扑鼻而来。
当我坐下点完咖啡,左耳的耳机响了:“店里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由于他们事先要求过我,说话简短、嘴巴不要动,于是我遵照嘱咐说:“没有。”
我慢慢站起来,正走在过道上时,门开了,又有一位客人走了进来。刚好过了五分钟。是刑警。
洗手间很小。只有一间厕所,一个小便池,雾面玻璃的洗手台,纸巾架。洗手台上什么也没有,瓷砖地板上也空无一物。我伸手到垃圾箱里翻了翻,只摸到用过的纸巾。
厕所里面很久没打扫了。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的客人也都很懒,纸巾盒里的纸巾已经用完了,旁边三角架上放着一卷用到一半的纸巾。我把抽水马桶的水箱盖打开看了一下,里面装满了水。
什么都没有。
“我找不到。”
我对着衬衫领子下的无线麦克风说,耳机中传来:“仔细找过了吗?”
“是。而且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藏东西。”
“再仔细找找。静下心来。”
我东看西看,确认每一样东西。没有看到任何不自然的东西,没有任何发现。我蹲下来查看马桶后面,挂在腋下的小型对讲机顶到了肋骨。
后面传来“咚”的一声。我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他喝醉了。他打开门口的开关,排气扇开始转动。
男人用惺忪的睡眼看着我,茫然站在那里,然后用不带感情的口气说:“如果不付钱给你就不能拉屎吗?”
我让开,他摇摇晃晃进了厕所,用力关上门。
耳机响了起来:“怎么了?”
“有人进来了。”我压低音量说道,“好像是不相干的人。”
“知道了。你出来吧。女警官去查了女洗手间,也没有任何发现。可能被对方摆了一道。”
我走回走廊,刚才那几个青少年正在收银台前付钱。等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叫住正往里面走的服务员:“请问,今天晚上,这一个小时内,有没有在洗手间捡到东西?”
服务员立刻回答:“噢,是那个钱包吗?”
他看了一眼收银台下方,立刻拿出来,“但这是女士钱包。”
那是红色的皮制钱包。还很新,皮革擦得锃亮。
“我可以看看里面吗?好像是我朋友掉的。”
“可以啊。不过,里面既没钱,也没信用卡……”服务员笑得很诡异,“而且被扔在男厕的垃圾桶里。”
我打开一看,里面的确没有现金,只有一张薄薄的塑料卡片。
是妇产科的挂号卡,上面写着“川崎小枝子”。
“是不是找到了?”
打电话的人劈头就这么问。已是凌晨五点。
“我会遵守约定。你现在知道她在我手上了?”
“让我听听她的声音,我要确认她是不是安全。”
“不行,她在睡觉。睡眠不足对胎儿不好。你不知道吗?”
警方要求我尽可能拖延时间,我拼命找话题。我试探般地放慢语气说:“听我说,要不要作个交易?”
“交易?”
“对。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恨的是我,既然这样,你把川崎太太放了,我当你的人质,这才合情合理。这件事和她无关。你可以指定任何地方,我会一个人去。但你必须放了她。可以吗?”
电话那端的人呼吸不像之前那么急促了,但仍然很喘。戴着耳机监听的中桐刑警,皱着眉头听着他的呼吸声。
“不行。”对方回答。
“为什么?”
“你不值钱。”
伊藤警部紧张地探出身子。
“钱?搞了半天,这才是目的。”
“那当然。你把我的人生毁了,我需要补偿。有钱人才付得起钱,所以我才选择川崎夫人。”
对方的说话方式比内容更加引起我的注意。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对劲。
这不是之前打那两通电话的人。现在这个人比较年轻。
“小子,我是怎么毁了你的人生的?”
就像川崎明男根据不可思议的心理加减乘除法则开始叫我“小子”一样,我也用这种方式称呼对方。结果对方暴跳如雷。
“别叫我小子!”
“为什么?”
“这无关紧要!你不要把我当呆子!”
“我没把你当呆子。你要多少钱?多少钱才能修复你被我破坏的人生?”
我一只眼睛瞄着墙上时钟的秒针说道。刚好一分钟。川崎紧张地走过来。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一亿元。”对方说道。“我还会再打,那些警察烦死人了。”
“警察?什么意思?”
“你不是报警了吗?我都知道啦。”
你看,来了吧——对方说完便传来“咔”的声音。他好像把电话甩开了。过了一分二十秒。一声巨大的杂音后,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把听筒递给伊藤警部,他几乎是同时接过电话。
“他刚才还在说话,一定就在附近!”
警部第一次大声吼着。他变得非常严厉,目露凶光。
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怎么找不到?”
警部放下听筒,川崎满脸是汗地问:“这次在哪里?”
“北区,赤羽车站前的电话亭。”
中桐刑警依旧面无表情地倒着录音带,自言自语地说:“他可能长了翅膀。”
“但的确是人。”伊藤警部说道。他看看川崎,又看看我。
“在电话亭的地上,留下了未干的血迹。歹徒好像受了伤。”
4
天亮后,川崎明男开始筹钱。
“你准备筹一亿元吗?”
他怒容满面地回答伊藤警部的问题:“那当然。我要在歹徒打来电话之前筹够钱。”
“交给我去办吧。”三宅令子站起来,“副理事长留在这儿更好。”
川崎瞟了我一眼,“我留在这儿也没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筹钱,再说有什么动静,你们会通知我吧?”
“当然。我们派人保护你。请你多加小心。”
他出门后,令子小心翼翼地问警部:“要不要我帮你们准备一些食物?”
“谢谢,那就麻烦了。”
太阳出来后,整个街道都苏醒过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虽然在仅有一墙之隔的这幢房子里,为了救一条人命,所有的人和机器都处于待命状态中,但整个街道依然如故。
早晨七点,川崎家的信箱传来投报的声音。中桐刑警喃喃道:“现在才送报吗?比我家还晚。”
吃完早餐,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对方下一次联络。刑警用无线对讲机和电话联络,有时候也会蹑手蹑脚地走进走出,但就像汽车空转一样,大家只能随时待命。虽然不时有搜索那两部公用电话的结果和过程汇报传进来,但没有任何令人振奋的消息。
“三宅小姐,你也累了吧?”中桐刑警叫住令子。他响亮的男中音好像温柔的歌声,“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我派一个人护送你回家。”
令子婉拒:“我要留在这里。可能有需要我帮忙的,再说我也很担心夫人,即使回家也心神不宁。”
“不会影响到学校的工作吗?”
“没问题。”
“你呢?”他又转头问我。
“编辑部已经知道情况了,没关系,而且你们也不会放我走。”
“当然。你不在就伤脑筋了。”刑警装傻似的说完,又看着令子,“三宅小姐,要不你去休息一下,总要睡一下。”
令子迟疑了一下,拗不过刑警的强力劝说,于是走上二楼。等她一上楼,中桐刑警立刻走到我旁边。伊藤警部也看着我。
“问你一件事。”
我就知道是这样。“什么事?”
“三宅令子只是秘书吗?”
近距离看他,发现他的脸和鼻子也是又短又胖,都呈钝角,只有目光特别锐利。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刑警莞尔一笑:“我的部下搜集到一些情报,听说在圈内很有名。我想你因为工作的关系有所耳闻吧。”
我叹了一口气:“对,我知道。”
“嗯。听说她是川崎的地下情人,暗通款曲已经四年多了。”
“你们已经调查得那么清楚了?”
“我们可是有千里眼和顺风耳的。”
我恍然大悟,终于知道除了镇守这幢房子的“特别小组”,其他刑警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原来,他们就像一大群用上了油的轴承做成的、可以扭动鼻子到处跑的机器狗。
“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男中音挑了挑浓眉说道:“你认为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伊藤警部插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们原本就很小声,此时中桐刑警更是压低了音量,喃喃自语般地说:“我没有想法,只是比较八卦。”
我瞄了一眼伊藤警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像垂钓的人发觉渔竿前端的钓饵微微震动时的表情。
“对方说他的人生被你毁了。”中桐刑警转头看着我,语气出奇平静。
“对。”
“你干过这种事吗?”
“完全没有。”我摇摇头。“虽然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我根本没干过这种事。我还没这种影响力,也没这份实力。”
中桐刑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我明白,我很清楚。干我们这行的,也很讨人厌,但如果要我说出一两件与人结怨的事,我还真说不上来。”
生驹也说过同样的话。
“而且,让我觉得事有蹊跷的是——”
“什么事?”警部和刑警异口同声地问。
“歹徒不是一再恐吓吗?我这么穷追猛打地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只字不提,没有透露一点信息,只说什么毁了他的人生,简直就像蹩脚的野台戏台词。这种话谁不会说?”
两位警官互看一眼,警部问:“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我可能只是个幌子。”
“幌子?”
“对。歹徒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绑架小枝子夫人的真正理由,拿我当幌子。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奇怪的恐吓和完全不提怨恨内容这两件事勃有合理解释了。”
警部满脸严肃地瞪着电话。中桐刑警对着天花板“呼”了一声。
“迄今为止,曾有几个人上门跟我抱怨过我造成了他们的困扰。不管是什么原因——有些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但如果对方真有这种感受,我可以感受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这次的歹徒不一样吗?”
“对。从那个人身上,我感受不到这种情况。但这只是我和对方谈话时的感受,或许不准。”
“不,我不这么认为,”伊藤警部说道,“你和我们一样,我们的工作都是听别人说话——或者说,套出别人的话。”
我有点在意二楼的动静,不由向上望了一眼,继续说:“我的想法或许有点儿一厢情愿,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推卸责任,所以我不敢在川崎先生和三宅小姐面前提这件事。只是——”
“我明白,”伊藤警部打断我,“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歹徒想说出恨你的理由也说不出来,因为根本就没有理由。如果随便编个理由,反而更容易被拆穿。”
“但是,”中桐刑警仍然看着天花板,“对方也可能真的对你恨之入骨,可说什么也不想让你知道,好让你痛苦一辈子。”
我的头开始晕了,“对,这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找上已经和你没有来往的小枝子夫人?这一点我实在想不通。”
中桐刑警又笑了起来,“警部,你结婚几年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了,别太惊讶,好像有三十五年了吧。”
伊藤警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差不多吧。”
“我结婚三十三年了。”中桐刑警觉得很有趣似的拼命转动着眼珠子。“我常想,撑得还真久。”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从事警察、媒体、医疗或法律相关行业的人,一旦结了婚,会对他们家人的安危有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我并不是夸张,他们会在不知不觉中有所顿悟。所以高坂先生,如果我是你,我内人和儿子遭遇危险的话,我是能够接受的。”
我想了一下,点点头。我突然想起公寓的房东一脸正色地对我说“我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捍卫言论的自由”的情景。
中桐刑警继续说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既然选择这种职业,家人的安危可就不一定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当然,我并不是无所谓,我也会咽不下这口气,也会非常痛苦。但是,比起给毫不相关的人带来麻烦,这样的结果还算能够接受。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现在这种情况,比对你的家人、朋友和女朋友下手,更让你胆战心惊。小枝子女士已经和你毫无瓜葛了,她过得很幸福,却因为你,卷入无妄之灾,这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你会背负不同的罪恶感。”
我深有体会。
“这就是歹徒的目的吗?”伊藤警部轻声说。
“而且,如果是这种人家——”
我接过中桐刑警没说完的话:“就可以大捞一笔。”
“完全正确。”中桐刑警点点头,自言自语般补充道,“有些人就是会动这种歪脑筋。”
一阵沉默,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默。我很担心自己会在这种沉重的压迫感下失语,于是赶紧说:“我听说,如果绑架案的人质是成年人,很难活命。真是这样吗?”
虽然问这个问题就像故意去抠未愈的疮疤,但我还是想知道。
“真有这种事吗?”
中桐刑警慢吞吞地回答:“对。”
我不由闭上眼睛。眼睑后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几何图案在跳动。
“但现在不一样了,”刑警面色凝重,“即使是孩子——遇害的情况也大为增加。你最好不要去想这个问题。”
眼看着气氛就要凝重起来,这时候伊藤警部说:“你刚才说,之前恐吓你的人和今天打电话的人声音不一样?”
“对,”这一点我很确定,“不仅声音不同,说话方式也不一样。”
当我说出自己的感受时,两位刑警各有所思。
“而且,还受了伤。”伊藤警部小声嘀咕道,中桐刑警仍然看着天花板。.
“白天应该不会打电话来吧。”
我这么一说,伊藤警部看了我一眼:“什么?”
“如果歹徒受了伤,很容易引起注意,况且他也需要休息,处理伤口——”
“医院方面,我们已经派人守候了,”警部说道,“你说得对。他也可能完全动弹不了了。”
白天真的毫无动静,太阳通过头顶期间,我们都在枯等。
傍晚,入夜后,仍然没有电话。
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伊藤警部神情更加凝重,他开始和总部商议万一对方不再联络的处理办法。医院依然没有传来好消息。无论歹徒受了何种程度的伤,还没上医院。
虽然警方仍然继续着明察暗访,但依然没什么收获。
“最近有人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陌生人在这幢房子附近张望。”伊藤警部的部下小声报告着。
“听说他抬头看着这幢房子的窗户。他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脸色苍白。”
伊藤警部歪着头凝思,我突然想到慎司,但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可能察觉到这件事,根本就没机会。
川崎筹完钱后回到家里,坐在装有现金的银色公文包旁,被疲劳和忧心摧残得铁青的脸对着墙壁。令子也神情恍惚。
我斜睨着时钟,脑子里反复想着相同的事。等待就像接受拷问一样,我在心里咒骂:王八蛋,赶快打电话来,说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口,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快一点,快一点打电话。
不知道是第几次站起来走到窗边了,我从窗帘的缝隙窥探外面,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是中桐刑警。
“有人找你。”
我从后门走到外面,一辆警车乔装的车停在围墙旁,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刑警,后座上竟然是生驹和水野佳菜子。
驾驶座的刑警下了车,中桐刑警和我一起上了车。我还没开口,生驹便用沉重的语气说:“佳菜子有事跟你说。”
佳菜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哭肿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妆已经花了,脸色惨白。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中桐刑警问。她立刻打开放在膝盖上的皮包。
她拿出那八封恐吓信。
“我偷偷把这些信拿走了。”佳菜子泣不成声,“对不起……真的是……很对不起……”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双手掩面放声大哭起来。我看着生驹,他表情严肃地说:“你买的那堆书里不是有一本叫《灵验的灵感占卜师》吗?”
中桐刑警一脸狐疑。
“对啊。”
“她说看到那本书,突然想到,要是把这些信拿给占卜师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难怪我感觉桌上的书被动过了。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们,生驹扶着佳菜子的肩膀说:“你别生气。佳菜子也是担心你,才出此下策。对不对?”
“女孩子都很喜欢占卜。”刑警语气温柔地说,“小姐,不要哭了。并没有因为找不到这些信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佳菜子痛哭流涕,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我……想要……想要帮你……帮你的忙……”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把手放在佳菜子头上,我发现她浑身颤抖。“所以这些信一直在你手上?”
佳菜子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我……弄丢了。”
“什么?”
“她去作灵感占卜,出租车在途中出了车祸,你忘了吗?”生驹说道。“在车祸现场。她把那些信弄丢了,才吓得面无血色。”
佳菜子坐直身体,用手擦擦泪如雨下的脸,“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敢告诉你。后来,那个小孩来了,就是那个——”
“稻村?”我一说出口便觉出自己脸色大变。
“对,那孩子……一看到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就说我遇到了麻烦……后来,他说要帮我找回那些信……”
难怪那时候他们把头凑在一起,状似亲密地说着悄悄话。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他真的做到了。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当时去过的地方……还有搭出租车经过的……地方,通通都再现了一遍。这一来……我就懂了……他真的能够把我的行踪重演一遍。'’
生驹一边拍着佳菜子的肩膀安慰她,一边说:“那些信被车祸现场旁的烟铺店员捡了起来保存着,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送还给你。”
“怎么了?”中桐刑警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
“他找到那些信时,有没有怎么样?”
佳菜子努力调整呼吸,说:“他的脸……比我还要铁青……问我这些信可不可以借他一阵子——”
“他拿走了?”
“嗯。我一直提心吊胆的……但两天后……他拿回来还我了……但是我……始终没机会放回你的抽屉……而且,信也不小心弄脏了……我想,你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信的确弄脏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人踩过,上面还留着淡淡的脚印。
“对不起,发生……这件事后……我听说警方……在找这些信……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我甚至想一死了之……结果,生驹先生……”
“她一副快死了的表情,”生驹说道,“于是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算了。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我嘴上这么说,但真的是言不由衷。手上的这八封信重如千斤。
慎司看到这些信了。即使我没给他看,他还是看到了。
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不愉快的事?
一个学生模样的陌生人脸色苍白地看着这幢房子的窗户……
他知道这件事。绝对没错。他读到寄这些信的人在打什么主意,绝对错不了。
所以,他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恐吓成真了。
会被他干掉——他在救护车上说着梦话。
我想起织田直也来医院的情景,想起他说的话,他做的事,那天晚上的事。
我要听他说话。
他们都知道。是不是那时慎司把他知道的事传达给直也,向他求助?如果直也是响应了他的呼唤而现身……
他会怎么做?
直也说,如果自己没有一肩挑起的决心,就别去干涉别人的事。
恐吓电话的声音不一样了,声音变年轻了。他好像受伤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份确信重重砸在我的背上。
电话是织田直也打的!
这时,一个刑警敲敲车窗,轻轻说:“组长,歹徒打来电话了。”
当时是晚上八点四十八分。
5
晚上十一点整,我站在指定地点。如对方在电话中所说,那里有一个黄色的公用电话。
地点在江户川区内的小型水上公园。这里原是江户川的支流,经由人工填河,原本的直线河道用水泥堤防固定后,变为蛇行,四周布满了绿地。公园离堤防三米远,可以从两侧缓坡来到公园。
我独自开车来到这里,装满现金的公文包放在后座。停妥车以后,我走进公园——这是“歹徒”的指示。指定的停车地点在中古车行——位于堤防的另一侧,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中古车行的万国旗在夜色中迎风飘扬。
已经暗中在公园布下严密的封锁。其实,晚上很少有人来这种地方。前方是中古车行,对面一整片都是食品公司的配送中心。走过头顶上的小桥,对面有一家餐厅,但从餐厅看不到这里。配送中心前面是卡车呼啸而过的四线道干线。我转了一圈,看到民宅窗户透出的无数灯光,摩天大楼上一闪一闪的警示灯,以及亮着“紧急出口”牌的都立高中高大建筑的黑影。
在指定的夜晚,指定的地点。
中古车行的汽车里,周围的堤防上,餐厅里,都埋伏了大批刑警和机动队员。跟踪组的指挥官躲在桥下的小汽车里。我可以用藏在上衣里的无线对讲机直接和他联络。
他们一开始不同意我单独前往,打算找替身,说是天这么黑,歹徒应该认不出来。
怎么可以让你和钱分开?谁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是哪一个?可能他并不在意钱,而是想加害你。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讽刺的是,川崎竟然支持我。
如果被歹徒发现不是他本人,可能会对小枝子下毒手。
你一个人去,如果可以拿你的性命来换,那再好不过了——他只差没这么说。
无论任何人说什么,都无法阻拦我单独行动,况且我非这么做不可。我很想对那些紧张得不得了的刑警说:根本不会有危险。
那只是一种直觉,但我认为我不会猜错。“歹徒”就是织田直也,他已经掌控了全局。
唯一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而且,他怎么会受伤?
慎司从那八封信中看到了什么?又拜托了直也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只想搞清楚这些。
十一点零五分。
身旁的公用电话响了。
“你很守时。”
电话彼端是我熟悉的声音,但有点儿哑,听起来很痛苦。
“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嘛……”
警方正在追踪你的电话,一旦被追踪到,你必须再度“移位”,又会对身体造成负担,有话就快说吧——我努力克制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紧紧咬着嘴唇。
“你把上衣脱掉,把身上的装备也拿下来,再往上游稍微走一点儿,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去那里。”
电话挂断了。我正依他的吩咐做,左耳的耳机急促晌起来:“你在干什么?”
“我只能听对方的命令,不然还能怎样?”
我沿着缓坡走去,看到那个小小的池塘。水面一片漆黑,附近杂草丛生。我在池塘畔停下脚步,夜风吹进我的衬衫。
四周一片漆黑,悄然无声,不见半个人影。
不能出声。必须在脑子里——用意识呼唤。
漆黑中,有一朵仿佛被世人遗忘的不知名的白花。为了让意念集中,我看着白花,深呼吸。
你在附近吗?
只有风的声音,没有人回答。
你在哪里?
这是孤注一掷的时刻。
这时,我在脑子里听到一个清晰得令人惊讶的声音。
在不会被抓到的远处。
是直也的声音。
我不由抬起头四处张望,街灯透过刚种植不久的小树苗照过来,今晚天空也挂着一轮明月。只有这里一片漆黑。
风吹得池面生起涟漪。
你发现了吗?直也“说道”。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你会呼唤我。
你受伤了吗?严不严重?有没有关系?
没关系。
你怎么会卷进这件事?
直也没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需不需要我帮忙?
我觉得后脑勺一阵麻木。
什么都别问,照做就是了——只要这样就好。不要被人发现了。
这样就够了吗?
麻木渐渐扩散。
对,这样就好。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要照我的要求去做。你什么都不用想。否则——一切就泡汤了。
好,我听你的。
他似乎有点疲惫,稍微停顿了一下,用很虚弱的“声音”说:
小枝子小姐很安全,我只想告诉你这件事。你可以放心地跟着我到最后……
最后几个字,我必须眯着眼睛、集中所有意念才能捕捉到。
我几乎出声地叫着:你别再插手了,剩下的让我来处理。如果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直也则逃避似的急忙“说道”:
我离开你时,你可能会感到头晕,小心点儿,别昏倒了。
顿时,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原本按在我脑袋上的手突然抽离了,又仿佛有人突然关了灯,我眼前一黑,往后踉跄半步。
我冒着冷汗,心脏剧烈跳动,一阵耳鸣。我举起手摸摸头,后脑勺几乎没有感觉。
登入——我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字眼。登入会同时给双方造成负担,不管是我,还是直也,都一样。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呼啸而来,声音渐渐靠近桥的方向。
这是消防车的声音。我愕然看着三部消防车停在中古车行门口,红色警示灯不停闪烁。我跑到公园门口,身穿银色消防衣的消防员三三两两跳下消防车,餐厅里走出许多看热闹的人。许多人——毫无关系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跟踪组的车门打开了,刑警们紧绷着脸下了车。桥上,马路上,到处挤满了人.乱成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破口大骂。接着,又有人抗辩:“我们接到报警电话。”根本没有火灾,这样的两队人马碰上了,大家都火气冲天。
一名体格健壮的年轻刑警从混乱中跑过来,抓着我说:“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钱呢?车子怎么样了?”
“你先回车上!”他大吼一声,便不见了踪影。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警察惊慌失措。
我跑过去捡回上衣,才刚拿起耳机,就听到有人不停地大吼。
“我很安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好像有人打了火警电话……”
我正要走出公园,在围观的人群中,我看到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耳机里的声音仿佛渐渐消失了。
垣田俊平就站在餐厅那一侧人行道的人群中。
绝对没错,就是他。他看着互不相让的两队人马,一步一步往后退,准备离开。
我跑向他,但人太多了。我拼命追着他细长的身影,正要过马路,有人抓住我的手。
“你要去哪里?回来、回来!”
是刑警。他涨红着脸。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垣田的影子消失在人群中。
午夜十二点左右,我又接到电话。
“我只是确认一下。”直也说,声音比刚才还虚弱。“把消防队找来,演一场闹剧,就可以知道警察有没有埋伏。谁会笨到去那种地方拿赎金?”
电话就这么断了。这次没有追踪到他的行踪。
“在哪里?”
“只知道在江户川区的某个地方……”
他可能已经没办法“移位”了。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川崎咬牙切齿地嚷道,“他根本就是在耍我们!”
赎款安全,车子安全。歹徒也没现身。
虽然我明知直也听不到,但还是在脑海里呼唤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蹬浑水?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不赶快结束,你可能自身难保……
三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仿佛在响应我的呼唤。
“这次真的别再让警察跟来了。”他呼吸急促地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6
这次川崎执意要亲自去。
“这家伙这么狡猾,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不需要警方保护,我一个人去就行。”
“对方并没有指名要你去。”
我正想着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不假思索地回了他这么一句。川崎冷不防冲过来要打我。在几位刑警上前阻止之前,他的拳头只扫过我的下巴,真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免让我有点儿失望。情绪如此激动的男人,这拳头未免太无力了。
“住手!”中桐刑警喝道,“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都是你这家伙惹的祸。”川崎吼着,嘴角积着白白的唾沫,“你还没搞清楚吗,是你惹的祸。”
我终于被降格为“家伙”了。
“我也觉得很抱歉。如果道歉可以让你息怒,不管道几次歉,我都不介意,但现在还不到追究责任的时候,请你保持镇定。”
川崎浑身颤抖地坐下来,令子将手搭在他手上,轻轻安抚他。她自始至终都守在这里,始终比川崎冷静。
“我不需要保护。”我一边看地图一边说。从这里到指定的湾岸海滨公园,大约一小时车程。
“不行。”伊藤警部严加拒绝。
“但是,要怎么保护?那里是一大片空旷地带,即使你们跟着我,也没有藏身之处。错过这一次,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我想早一刻完成直也的指示。既然他说“别带警察”,我就得这么做。
什么也别问,照做就是了。
即使他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器,我仍然可以察觉到,他已经到了极限。他很衰弱,越来越衰弱了。
“这种事不需要你操心,交给我们就好。”伊藤警部盛气凌人地说完,又抓着对讲机讲个不停。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中桐刑警抬着胖胖的脸,看着我。
“穿上这个。”他递来一件防弹背心。
“不需要吧,又不会动刀动枪的。”
“谁能保证?”刑警笑嘻嘻地看着我,“至少装个样子。”
他那双大象般的眯眼深处透出干练的神情。他半边脸笑着,只有我看得到他的笑脸。
“中桐先生,”我压低嗓门,“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哈哈,发现什么?”
我心里迅速闪过一个疑问,这位刑警不可能知道直也的事,他到底掌握了什么?
“我告诉你,”他一边帮我穿防弹衣一边悄声说,“谁都别想轻易骗过警察。”
“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知道了。”他拉紧带子,我差点透不过气来。“哇,好像太紧了。高坂先生,你从刚才起脸色就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和直也“交谈”时麻木的后脑勺,此刻正隐隐作痛,而且越来越强烈。就像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箍着我的头——尽管我接触他的时间那么短暂——这种头痛前所未有,让人想吐。、
只不过是那么短暂的接触,我就这副德性了,可见直也要控制这种力量,得消耗多大的体力。光是想想就令人背脊发凉。一想到可能来不及了——头就又痛了。
“听说要开川崎先生的车。车后座会坐一名刑警,你别担心,他会躲起来。”
中桐刑警简明扼要地交代完,帮我装上对讲机,开始测试。他那装模作样的脸上明显地透露出隐瞒着什么,而且似乎按捺不住想和我分享。
“中桐先生。”
“什么?”
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终于笑出来,眨了眨肿肿的眼皮,探头看了看四周。川崎正激动地缠着伊藤警部,说他也要一起去。
中桐刑警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然后凑在我耳边说:“你只要照歹徒说的做就好,我不会让你身陷危险的。这无关私人感情。”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被利用了?”
刑警点点头:“还有一件事,虽然很遗憾,但小枝子夫人可能已经死了。可能是——在绑架后就马上被干掉了。”
“这就是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个目的——”他说完,便住了口。
“什么时候拆穿这场闹剧,目前正在衡量时机。现在还没掌握到关键证据,请你忍耐一下。”
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用力拍拍我的肩膀。
“好了,出发吧。”
我熄了火,风声立刻灌进耳朵里。是海风。
凌晨一点二十分。我走出车外,潮湿的海风从侧面吹来。天空的云急速由东向西移动,空气中充满海水的味道和快下雨的感觉。
我把车子丢在海滨公园入口处,徒步走向人工海滩。这是直也的指示——你只能一个人来。
钱还放在公文包里。
就是要让你和钱分开。伊藤警部虽然很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我敢保证,他错了。
我敢打赌,“歹徒”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赎金,也根本和我无关。
根本是一派胡言。
我沿着指示牌走向海边。离开柏油路后,立刻踩到了沙地。穿过空旷荒凉、杳无人烟的海滨公园,我拂去不时吹到脸上的沙子,一步一步向前走。每走出一步,后脑勺就抽痛一下。
在远处的夜色中,外形俗气、犹如威化饼干的建筑物中,只有一处亮着灯,兴建中的大楼钢筋宛如远古时代的恐龙化石一样,隐没在黑夜里。一旁的推土机则像造型奇特的岗哨立在半空中,顶端是红色的灯。这里即使可以让一个巨人隐形,也不足以让人趁黑干些什么。
在毫无藏身之处的地方,最后的大戏即将上演。
我爬上缓坡顶端,眼前是开阔的灰色东京湾。
远处的灯光一闪一灭,我放眼环视,在那灯火之处,有街道、大楼、高速公路,还有沉睡的芸芸众生。而我的脚下,则是泥土、沙子和石头,还有迎面而来的浪花飞沫,以及夹杂着油和海水的东京湾的味道。
风呼呼地吹,掩盖了我加速的心跳声。
我在起伏的沙滩上停下脚步,手插进口袋里等着。
“看到人影了吗?”耳机轻声响起,带着一点杂音。
“没看到。”我回答。当然不可能看到。
根本是一派胡言。
昨天白天与几位刑警一起推敲时,我差不多已经知道真相了。没错,说什么要报一箭之仇,根本是一派胡言,信口开河。
歹徒以此为借口,绑架了小枝子,然后杀人灭口——为了这个目的,故弄玄虚,耍了那么多花招——不仅要报复,还要大捞一笔,于是设计成绑架案。歹徒始终没现身,让人一颗心悬着,也只是为了让这出戏看起来更逼真罢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杀小枝子的理由。
然而,编这出戏的人犯了几个错误。
第一,他高估了我,高估了媒体人。他以为我有一大堆仇人,只要他一提及,我就会立刻想出一大堆“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她?”的可疑人选,但我的工作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第二,他低估了警方。至少中桐刑警已经了然于胸,所以他才会说小枝子已经死了。
但是小枝子很安全,因为织田直也出现了。这是第三。也是他最大的失误。
你在哪里?我迎着风,抬头呼唤他。出来吧。已经结束了,警方已经察觉了。快出来吧。
快出来吧——当我再度呼唤时,脑海里响起轻轻的、颤抖的声音。
往大海的方向……、
我的头盖骨好像突然被人勒紧般,头痛欲裂。
再往前走一点……走到枯倒的树旁。
前方左侧,横着一棵枯树,海浪不断拍打上来。我走近一看,发现那只是一个仿制品,让人造海看起来更有海的味道,其他地方也有几棵同样形状的枯树。
枯木后面,一个男子倒卧在那里,浪花冲刷着他的身体。
我蹲下来扶起他,他灰色的脸上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看着我。
是那个跟踪我的男子,七惠隐隐约约拍到的那张面孔。
他被杀了。
我对着领口的麦克风说:“发现一具尸体。”
耳机里传来声音:“你说什么?”
“是歹徒,已经死了,应该已经死了两三天了。你们自己来看吧。”
对讲机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我知道,他们开始行动了。我站起来,对着强风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眼时,回头,织田直也正站在我面前。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他的样子——他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头发被风吹乱了,面无血色。他就像做慢动作一样向前倒下来,我伸手接住他,他整个身体倒了过来。他别过头,睁开眼看着天空。他浑身湿透了,我就像是抱着一条湿毯子。
“到终点了。”他轻声说道,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最后一次“移位”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别说话。”
我抱着他,轻轻让他躺下,我脱下上衣,盖在他身上。他慢慢眨着眼,他的左腹中了刀,仍在流血。我大叫着“救护车”,接着感觉到刑警从背后奋力跑来。
“我……失手了……才会这样。”
“别说话。”
我举起手,向跑来的刑警示意,直也抓住我的衣袖。
“刀子……我没带过来。”
直也想要继续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动动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后,就进入我的脑子。只有微弱的感应,我根本听不到。
他的手和脸颊冰凉,透过沾满血迹的衬衫,我感受到他浑身虚弱地颤抖着。
随后赶到的大批人马将我们团团围住。一名刑警跪在地上颤抖着下巴说:“这……这到底是……”
“不要大声说话。”
“但是——他到底是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直也躺在我的怀中,微笑着,对我摇摇头。
“我知道,”我的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你休息一下,知道吗?”
直也闭上眼睛,头一歪,靠在我身上。
川崎明男也在人群中。他瞪大眼睛,看着枯树旁的尸体,几乎快昏过去了。
“小枝子……小枝子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低声说,“应该在某个地方吧。”
“他们就是歹徒?”
救护车的笛声渐渐靠近,从不知所措的刑警间驶了过来。
直也被抬上担架时,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我的手,几乎在同时,我在脑海中听到一个声音。
接下来的事……
我用力回握他,告诉他我已经清楚了,之后才松开他的手。救护车关上了门。
指挥官走到我身旁,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一副要吃了我的神情问:“你发现他时,他说什么?你听到什么?”
我没理会他,看看坐在沙地上的川崎:“他说人质很安全。”
“他说在哪里了吗?”
我摇摇头:“她还活着,只要找到她就可以了。”
川崎抬起头看着我,我们四目相接时,他慢慢将视线移向大海。他爬着站起来,在一名刑警的搀扶下往回走。
风太大了,头又痛,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迈开脚步,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我知道要去哪里。
7
当我走进医院的夜间紧急入口,看到有人正抱着头,坐在门边的长椅上。
是垣田俊平。
我站在他身旁低头看着他,他抬起头,一脸憔悴,好像忍着痛般蜷缩着身子。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头是不是很痛?”
我一问,他惊恐地点点头:“我听到一个声音……”
直也操控了他。他伸出无形的意念之手,让垣田去做那些他无法独立完成的事。
“你怎么会来这儿?”
你说呢?我敷衍他。
“你去了‘爱丽丝’餐厅?”我问他,“是不是你把红色钱包扔进男厕所的?今天晚上,在江户川区水上公园附近,也是你打火警电话的吗?”
垣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大眼睛点点头。
“把这些事忘了吧。”
“什么?”
“已经结束了。忘了吧,这样就行了。”
“但是……但是,我……”
“要不要我猜猜你为什么会听命于那个声音?”
我看着慎司住的那间加护病房。
“是你害他变成这样的,对不对?”
高头大马的垣田好像变矮了。
“我……那孩子跑来教训我,为了那篇手记。”
“他说什么?”
“他来找我,他说——其实,想要自首的不是你,而是宫永,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要忘了,有人知道真相。”
慎司发现了真相。他发现了真相——无法克制自己不说出来。
那家伙……正义感太强了……
“他还问我,宫永自杀了,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我……我……”
他惊恐万分,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对慎司拳打脚踢……
“我头好痛。”垣田哭起来。“那个声音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对不起慎司,就按我说的去做。我、我好害怕。我该向那孩子道歉吗?我头好痛,好痛。”
“过一阵子就好了。”说完,我大步走开,“回家吧,一切都结束了。”
垣田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人。”说完,我走上楼梯。
我走过护士值班室,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已经熄灯了,一旁的转角处,传来说话声。我赶忙靠在墙上,等他们经过之后,才望向玻璃门那一侧。
慎司似乎仍在沉睡。一旁的监视器上,有一道绿色的细光,点滴瓶里的药水还剩八成,以催人入眠的缓慢节奏流入慎司的手腕。
真瘦小——我心想。病床看起来很平,谁能想到在那瘦小的身体里却隐藏着不可估计的能量?
如果我呼唤他,他会不会醒来?还是说,他始终在用潜意识和直也交流?
我把头贴在玻璃上,将思绪沉入内心最深处。或许慎司容易捕捉到内心平静的地方的信息。
会不会是脑波?我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些医生有没有从他的脑波里发现什么?
高坂先生?我“听到”声音,是慎司的声音。
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我头痛欲裂,却格外爽快。我发现自己在笑。
陷入漫长昏睡状态的少年双眼紧闭。
真对不起,给你添加麻烦了。他“说”。你仔细听,我只说一次,不然你会昏倒。
他告诉我地点和标记。
你一直都知道吗?
对。
谢谢。
慎司的意识离开我,有一种被人轻抚的感觉。
我一开始没法动,只能用手撑着玻璃,调整呼吸,直到自己觉得不会摇晃为止。
之后,才迈开脚步。
当我回到走廊时,听到一声无法克制的悲叹——我在脑海中感受到这声悲叹。我们还没完全断讯——没错,就像挂掉电话前,对方突然说了什么,听得特别清楚。
刚才,直也死了……
他告诉我的地点是一个小型仓库。
仓库在晴海填海地的一角,是个废弃仓库,它被弃置在那里,就像深夜里死去的狗一样。
我走过堆满废弃物的一楼,走上楼梯。从外面看不到灯光,但走进屋里,可以看到楼上透出亮光。
小枝子就在那里。
走上二楼,有一大片未使用的空间,一扇快要掉落的门斜挡在走廊上。
我在门后坐下来,接下来,只需等待。
我并没有立刻听到脚步声,但我感受到了。
隔壁大楼的夜间照明灯光从走廊上的采光窗照进来,我利用这道光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我心想。对方也孤注一掷了。
我靠在墙上,抱着双臂屏息以待,有人走上楼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了鞋子,我听不到脚步声。过了许久,我才轻轻站起来,走上楼梯。
三楼尽头透出黄色的灯光。
我没窥探,而是竖起耳朵将身体贴在开着的铁门上。
“谁?”有人说话。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小枝子的声音。声音有点儿哑,充满恐惧。
“到底是谁?”然后她又说,“三宅小姐……”
“你终于来救我了,”小枝子这么说,“快来帮我松绑,我一直在等你们。我好害怕,好害怕——警察呢——警察在哪里?”
“这是什么?”小枝子责问的声音划破夜空。
“对不起了。”三宅令子说。事到如今,她仍不失冷静。“按照计划,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拿着刀子?”
“你早该死了。”
令子的语气没有丝毫感情,她是个感情不外露的聪明、谨慎的女人。她是个聪明人。
无论这两个女人表面关系如何,亲耳听到她们的交谈,我可以清楚地判断出,到底谁是主,谁是从。
“计划虽然失败了,但是,小枝子小姐,你必须死。”
“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令子喃喃自语。
“什么恐吓绑架,都是明男顾虑太多了,不该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这样的话……”
“你……”
小枝子的声音在颤抖。我从没听过她发出这种声音。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说明男想得太多了?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和那个把我关在这里的男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是明男花钱雇的。”令子平静地回答,“为了演这场你遭绑架后被杀的戏,他花钱雇的。”
到底谈好多少酬劳?我暗暗在内心想,觉得实在讽刺得很。他们一定没想到,警方的电话追踪那么神速,所以,每次“歹徒”打电话来,川崎就吓得面如死灰。
“明男和那个人连小地方都想得很周到——原以为绝对会成功,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真搞不懂,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计划。我们那么小心地照计划进行,连警方都没察觉。”
小枝子提高了分贝。
“为什么……你和明男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禁想到——蓝图也会变调的。
“因为你太碍事了。”令子毫不掩饰地说道。“你太碍眼了,我们不想看到你,也不想让你生什么孩子。明男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可以用自己的权限做任何事,你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像是在对小孩子说话一样。
“现在只要你死了,就没人知道真相了——大家会以为你被绑匪杀害了。”
接着令子又小声追加了一句:“谁叫你把离婚的事一笑置之。”
小枝子歇斯底里地笑起来:“那样的事……那样的事,我凭什么当真?”
“因为,那是事实。”
我从门后探出头来,令子背对着我。我目测了一下,只要四步就可以冲到她跟前。
我屏气凝神,当她举起刀时,我奋力冲了过去。
她根本没料到背后有人,更何况她并不习惯干这种事,手上还戴着手套。我将她高举的手向后一扭,刀子掉在地上。我一脚将刀子踢到角落里,双手按住她的手。
当令子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开始拼命挣扎。
“别再痴人说梦了。”我一开口,整个头疼得快要裂开。“警方早就知道是你们搞的鬼,你们不会得逞。”
令子终于停止挣扎。她的手臂细极了,真让我于心不忍。
她双腿发软地说:“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被发现?”
“三宅小姐,我们一直跟着你。”
我回头一看,中桐刑警站在入口昏暗的光线中。
“虽然我不知道高坂先生是怎么知道的,”他笑着说,“反正,别再作无谓的挣扎了。”
几位刑警迅速上前,从我手上接过令子,左右夹攻把她架了出去,这时,她才开始浑身发抖。
中桐刑警走过来,慢慢蹲在小枝子身旁。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着。刑警帮她松绑后,她手上还留着绳印。
“有没有受伤?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小枝子几乎没变。虽然被关在这里两天了,依然楚楚动人。可能比以前胖了一点——这是唯一的变化。发型如昔。
“我一直、一直被关在这里……”她转着眼珠子,看看中桐刑警,又看看我,梦呓般地说,“手脚都被绑住了,我拼命叫,也没人来……”
“现在已经安全了。”刑警说完,抬头看着我,“你怎么知道在这儿?”
我突然觉得很疲倦,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告诉我的,那个受伤的年轻人告诉我的。”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们?”
“我没把握,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那个年轻人?”小枝子抓着中桐刑警问道,“就是一直在这里的那个人吗?我被带到这里时,他已经等在这里了——和带我来的那个人打了起来……结果,被那个人刺伤了……”
果不出我所料。
直也知道川崎、令子和被他们雇用的男子的计划后,就先在这里等着。本想撂倒那个男人后,把他绑在这里,和小枝子一起去报警的。
然而,事情没那么顺利。
在搏斗时,直也被刺伤了,不仅如此,他还杀死了对方。
这么一来,就无法证明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计划,打算怎么对付小枝子,以及是谁策划这个杀人计划的了。即使把小枝子救了出来,毫发无伤地送回川崎明男和三宅令子手中,他们也会再想办法干掉小枝子的。这点显而易见。
想必直也再怎么解释,小枝子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她根本不会相信——你先生和他的秘书想杀你。
她的蓝图里没有这一页。
所以直也继续“执行”川崎和令子的计划,让他们以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这样才能在最后关头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如果他还有余力,一定会回到这里,和准备来此杀小枝子的令子或是川崎或是他们两人正面交锋。当小枝子亲眼目睹这一切时,即使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直也没等到这一刻,就筋疲力尽了。
“那个年轻人……”警笛声越来越近,中桐刑警喃喃地说,“究竟是怎么得知川崎他们的计划的?”
“我也不清楚,”我说,“可能永远都没法知道了。”
这时小枝子好像回过神似的看着我:“你怎么在这里?”
走出仓库后,我头晕得站都站不稳。我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独自一人茫然地坐在路边,看着警车响着警笛声开过来,刑警们进进出出。不久,头顶上响起巨大的声音,是直升机——禁止报道令应该解除了。
有人抱住我的肩膀,我抬起头。
是生驹。
“你气色真差。”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架起来。
“主编欣喜若狂。”
“为什么?”
“他说可以做一篇独家现场直击报道。”
“我才不写呢!”
他的车停在距离仓库不远的桥上。他让我靠在车上,自己从口袋里掏出烟,我也拿了一支,但抽起来没什么味道。
“织田直也死了。”
“我听说了。”
“你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吗?”
“不太清楚。”
“你再等等,等我精神好点儿,慢慢解释给你听。”
我闭上眼睛,头痛仍然不见好转。我再次体会到直也和慎司身上所承受的,竟是这么巨大的痛苦。
“但是,有一件事很明确。”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什么事?”生驹问道,随即吐出一口烟。
“上次打的赌,还记得吗?”
生驹端详我的脸好一阵子,然后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跟重重踩了下去。
“不知道会不会多活个十年。”说完,他把手上的整包HiLight用力丢进河里。
“他妈的,竟然让你赢了。”
没错——我在心里轻声说道。只觉得一切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