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篇第一歌 三

少年顶着夜风奔跑着,后面武藏紧追不舍。由比民部之介一边追赶着他们,一边突然想起了早先听说的一个逸闻,说这个宫本武藏从壮年时就不收徒,只是时常捡一个童子随身带着……现在的少年也是如此吧。总之,武藏作为一个名扬天下的剑客,这无疑是他与众不同,甚至有些孤僻的一个习惯。在由比民部之介看来,这正是武藏难以琢磨的地方。夜风微暖,带着一股海上的湿气……而且,其中掺杂着一种异样的气味。小笠原的军营位于原城的北方。大体上这座城除了北面以外,三面都是悬崖绝壁和大海,北面也是一片盐滩和沼泽,所以易守难攻。少年和武藏沿着没有路的海边疾步如飞。不,武藏只是大步地走,箭步如飞,让人想不到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身体消瘦,但体形魁梧,一看便知非常结实。民部之介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附近的沼泽地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刀枪,还有盾、竹竿、木材、沙袋、小旗,以及尸体,铺成了一条路。沼泽地的另一边便是原城,应该已经被烧尽了,但在夜空下仍然发出鱼肠似的红色火光。左边开始看见海了。虽然没有星星,但它仍闪着黑黝黝的光,波浪起伏着。南风越来越大,海风中掺杂的异味越来越刺鼻。他们穿过了已经没有守卫的几个烧焦的栅栏门,再穿过一片满是岩石的地方,绕到了城后。武藏和少年在那里停住了脚步,眼看着前后,又一下子伏在了地上。民部之介终于追上了他们。“怎么啦?”“嘘——”武藏第一次对他发出了低低的声音,接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民部之介也慌忙趴在地上,一边抬眼一看——刚刚让他噤声,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啊”地呻吟了一声。从身后耸立的城墙的绝壁一直到海面,是一片布满尸体的荒野。不,这里不该有这样的荒野,所以恐怕这里以前是海——至少是荒凉的海岸吧。现在这里却变成了一片尸体的海洋。没有月光,本来也没有火光,但这附近飘着的苍白的微光是什么呢?……是这里海上著名的神秘火光,还是——阴曹地府里燃烧的那种鬼火?仔细一看,那里许多尸体都没有头,因为城池攻陷后起义军遭到前所未闻的大屠杀,全部被斩首,人头挂在排列在城外的一根根青竹上……三万七千人。之后,无头尸体全部被扔到了这个悬崖下面。这是三月一日的夜晚,用现在的历法来说正是四月初,九州岛原正是早春时节。民部之介想起了方才小笠原家臣说的“尸体腐烂了”的话。令人作呕的气味正是来自这里。从白天起就铺天盖地飞来的苍蝇也正是来自这里。“哐,哐。”不知什么地方,发出树与树碰撞的声音。啾啾鬼哭。——不,连那种声音也没有的这个死亡世界里,那是什么动静呢?民部之介大吃一惊,凝神一看,尸体荒野的尽头,隐隐约约有什么小东西在活动。是三个人。——确实正如少年所说,身穿铠甲的白发老人和两个穿着白衣的女人,在尸体尽头的海边活动着。武藏开始匍匐着向前逼近。“怎么啦?”民部之介听见武藏问道。民部之介这才发觉身边还有活着的人。“……可怕的家伙!”有人喘着回答。“九个人追赶,三个被他杀了。”“……被那个老人?”活着的是两个家臣。刚才少年说有家臣在追赶落荒而逃的人,也许就是指他们。——四周看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别人的影子。“幸存下来的人中,除了我们之外,都跑回军营搬援兵去了……”家臣继续说着,牙齿在打颤。当然他们好像并不知道,来到他们身边的是宫本武藏。“然后,留下我们两个看守着……”“哐,哐,哐。”又听见树木的声音。“那是在干什么?”“好像在用掉下来的木头和顺流淌过来的木头扎成筏子。”老人和两个白衣女人拼命地活动着。从想不到还有幸存者的原城中,忽然出现的三个人正在扎筏子,想逃往海峡那边。“……那是森宗意轩?”“有一个认识他的,这么说。说的家伙已经被杀死了……”“用刀吗?”“不,用链子。用链子只一扫,三个人的头一下子就被打碎了……”这时,从背后,十几名武装的家臣像黑色旋风一样跑来了。“哪里,逃跑的人?”“已经逃了?——不,应该不会逃掉的。”“那个老妖和女人在哪?”他们一个个都勃然大怒,大声吵嚷。“那儿!”看守着的人指着前方喊道,追赶的队伍好似未发觉武藏一样,踩着尸体,向那个方向跑去。只见老人和女人回过头站了起来。虽然他的身上只穿着铠甲,但那身影非常消瘦,看上去似乎不堪重负。只见飘忽不定的磷光中,从脸颊至下巴随风飘扬的胡子银光闪闪。他回头看了看左右,好像说了些什么。然后,老人“嗖”地拔出一把刀来。这时武藏一下子站了起来,但却突然呆若木鸡了,他看见两个女人做出了一个意外的举动。——眼看着她们迎着蜂拥而来的武士们,开始脱去身上穿的白色衣服。年轻光鲜、一丝不挂的雪白裸体立在那里。老人挥刀砍去。然而,竟不是砍向敌人。那刀刃从一个女人的胸口一直划向腹部。虽然相隔还有三四个房间的距离,但连武士们也停住脚步,为那女子遗憾不已。一道黑光从那女子柔软光滑的胸脯一直贯穿到腹部,那是渗出的鲜血。眼看着从那里向着身体的四面八方,出现了一种明显不是血的、像裂纹一样的东西,仿佛网眼一样越来越多。“啊——!”发出惨叫的,不是女子,而是武士们。在那里他们看见了无法相信的景象。女人的身体裂开了,破碎了,像花一样绽开了。雪白的皮肤从全身的网眼处开始像鸡蛋壳一样剥落了,从那里面,一下子出现了另一个人。当然,那是一个裸体的人,好像是推开了女人的身体而出现在了人们眼前,而且看那鼓起的地方,是一个男子。那是连胡子都留着,体格健壮的壮年男子的裸体……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孵化”他的女人变成了皮肤的残骸,好像枯叶似的堆在他的脚下,而那个女人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另一个女人捡起落在地上的女式礼服和刀,交给了他。老人用怪鸟一般的声音叫喊了一句什么。这个男子便将女式礼服披在身上,手上提着刀,像梦游病人一样蹒跚着向这边走了过来。“来!——来!——到地狱来!”他叫道。那声音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这简直不是这个世界上能够发生的事。追击而来的武士们,化成了一排人偶,呆若木鸡。还有两三个人,哧溜一屁股坐在了尸体上。“来!——来!——到地狱来!”“卵生”出来的男子又叫道。于是,四五个人像游泳一样,走上前去。——但这并非勇敢地前进,而是着了魔的行动。只见他们完全像被吸住了一样,靠近那个男子,手脚不听自己使唤,眨眼间一道寒光闪过,就被白刃砍倒了。甚至听不见刀刃相击的声音。手起刀落,那种杀戮就像切葱一样。只有鲜血喷溅,染红了那个可以称作“剑鬼”的男子的半边脸。那个男子自己也发出隐约的磷光。那张脸四十岁左右,显得沉着、刚毅,但现在满脸是血,放着磷光,那样子阴森恐怖,明显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来!——来!——到地狱来!”那又是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的声音。“又右卫门!”后面寂然伫立的老人喊道。听到喊声,他步履蹒跚地向回走去。那脚步完全像一个梦游病人,而站在老人面前俯首帖耳的样子,看起来像狗一样温顺。老人说了句什么,他便向海边走了过去。他接受了在那儿扎筏子的任务,着手工作。老人伫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呆若木鸡的追击队伍。凹陷的眼窝深处,冷冷地露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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