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家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是在第二天。“向但马先生禀报宝藏院来了。”那位客人在正门口说道。禀报的武士瞪大了眼睛。这是一位棋盘般的身体上穿着墨染的衣裳,头上戴着竹笠的行脚僧。不说他的样子,跟在他后面的竟是美妙绝伦的女子,而且是两个!“宝藏院?”主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命令道:“既然是胤舜法师,让进来。”“呀,生病了吗?”胤舜伫立在公馆门口,问道。但马守坐在褥子上迎接他,但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好像十分惊讶似的,一瞬间全身动弹不得了。老矣,但马守!胤舜不由得从内心里发出这种感慨,更为他卧床的样子、消瘦的病容和深陷的眼睛,感慨不已。反而,但马守马上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自去年底开始,就这个样子。别的人我不会让进的,既然是胤舜,就这样失礼了。你们也先坐。”“呀,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着。”胤舜慌忙坐下,然后翘了翘下巴,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女人也轻轻地在那里坐了下来。“来得不是时候。不不,生病了,来得正好。本来想往回去的,还是来了江户,也许是一种预感,再次向但马先生,道声问候。”“胤舜法师,从何处而来?”“照例,还是漫无目的、四处漂泊的行脚僧。这次是下东海道而来的。”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说道:“但马先生,对不住你,经过名古屋的途中,拜访了尾张柳生……无论如何,想跟如云斋试试最近练习的枪法。”“对不住?……没有什么对不住的。”“江户柳生也许反感与尾张柳生来往的人。”“为何?对方我不知……”但马守若无其事地一笑了之:“那,怎样?”“如云斋先生不在家,听说去了京都的寺里。”“嗬,”但马守应了一声,似乎对尾张柳生的主人情况不再感兴趣,笑脸问道:“所以,胤舜法师,就来这里比武,是吗?”“嗯。本来是这么想的。”“很遗憾,我已经得了卧床不起的绝症。”“绝症?”胤舜大吃一惊,“真的吗?但马先生。”“摸这肚子,有一块硬疙瘩,俗称‘龟肚子’的病。”所谓龟肚子,指的是现在所说的腹部内脏癌症。胤舜当然不知道它的可怕,说道:“龟肚子?无论如何,柳生但马守这样的人岂能这样轻易就死?和我比武的话,也许病就不见踪影了。”“那不会。我还不知道现在为止有谁得了这种病治好了的……我心里想比,一直想和胤坊僧再比一次,一直等着法师来,但人的生命身不由己。哈哈!总之,你远道而来,我只能对法师说,对不住了。”但马守神情自若地笑了笑,又道:“那么,有所领悟了吗?法师来这里的话,一定是有了什么长进。”“嗯……”宝藏院胤舜说到这里,露出一副哭丧脸。本来他这次来江户是为了与这位柳生但马守比武。胤舜在奈良当了宝藏院的第二代掌门人以后,马上与附近的柳生流的人有了交情。这个时候柳生兵库已经到加藤家做官去了九州,而后来辞去那里的职位以后又一直漂泊不定,所以胤舜并不认识兵库。胤舜认识的是这位但马守宗矩。这是因为石舟斋死后,德川家把柳生的庄园给了但马守,而没有给兵库,因此但马守常常回到柳生。虽然二人相差将近二十岁,但但马守爱惜这位枪法出众的年轻僧人。豪爽的胤舜口口声声称年长且是大名的宗矩为但马先生,把他当做朋友,忠实的宗矩反而对此感到很高兴。但是,胤舜的枪法始终不及但马守的剑法。枪法不能如意的胤舜,逐渐严肃起来。人还未老,便将宝藏院让给了第三代掌门人胤清,开始周游各地,可以说主要因为这个缘故。后来,胤舜终于又出现在江户的柳生公馆,但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因为想出了新的招数,请求一定要比武。这个时候,柳生流已经成为担任将军家武术教头的独立门派——不与其他流比武,可但马守特地与胤舜进行了比武。荒木又右卫门观战就是这个时候,而且但马守只让荒木一个人观战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胤舜又受但马守的一击而落败。“后会有期!”临走时胤舜一脸悲痛地说道,“下次来的时候,一定击败但马先生。”十几年过去了,现在他再次出现在了但马守的面前。“我功夫练成了。本来想这一次来一定能打败但马先生的……”说着,胤舜回头看了一眼佐奈。“功夫的源泉就是那个女人。”“她?”胤舜断断续续地又讲述了一遍自己发现禁欲贮精,至其极限的前一日或前一天夜里决斗的话,能够发挥几乎超人功夫的能力。说这些话的时候,胤舜实际上哭丧着脸,而但马守破颜一笑也就理所当然了。但是他只是点一点头,道:“原来如此。”“法师带着女人,我觉得奇怪,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这,”胤舜把充满痛苦的眼神朝向但马守,说道,“这个功夫也变得可笑了。沮丧之余,曾想不再来这里了。因为与但马守先生决斗之前,我已经输给了别人。”“别人?……能与法师过招的人,我想这个世上寥寥无几……这几十年,让我真的吓出一身冷汗的,只是上次与法师过招的那一次而已。”“但马先生,”胤舜突然喊道。“您知道荒木又右卫门还活着吗?”“荒木?”但马守一副惊讶的表情,问道,“很可惜,他英年早逝,已经十年了吧?”“这个又右卫门还活着。我来江户的途中,在大井川确实见到了他。”“法师,你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但马守微微一笑,胤舜瞪了他一眼,开始像呻吟一般说起了当时的事。说起在东海道被三个头戴灯芯草帽的人纠缠,说起在大井川的河滩,那年轻的行脚僧奇怪的招数让自己一败涂地,说起年长的行脚僧自称荒木又右卫门,而且确实无疑,还说起他所说的忍法“魔界转生”。“这三个头戴灯芯草帽的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姑娘,”胤舜瞅了另一个女子一眼,说道,“……这些话,你会觉得可笑吗,但马先生?”但马守没有笑。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子。这样说来,似乎在刚才的问答中,他就奇怪地屡屡将目光投向这位女子。“是吗?这位女子并不是一开始就跟着你的?”“对。在大井川又右卫门他们消失了以后,只留下了她一个人……我只好把她一起带来了。”“嗯。”但马守仍然盯着她,说道,“你是月濑的女子?”“呀!”胤舜大声喊道,“但马先生,您认识这位女子?”“不,不认识。”“那你如何说是月濑的女子?”月濑是与柳生的庄园仅一足之隔的、东边的村庄,自古以来就以梅花而闻名。但马的脸颊在这样的年纪竟似乎有点红了起来。“其实,开始的时候,这个女子走进来,我就吃了一惊,因为她和一位我认识的女子简直一模一样。她是月濑的姑娘,名叫阿陆……可是,我马上想起来……那是我离开柳生,到德川家做官时的事,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认识的女子现在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他苦笑了一声。“但是无论如何太像了。她肯定是和那个阿陆有血缘关系。喂,对吗?”“但马先生,你问也白问,”胤舜也一脸苦笑,摇了摇头,说道:“那个姑娘是个哑巴。”“什么,哑巴?”“我也想再问些荒木他们的事,可毫无办法。我就好像被狐狸迷住了似的,把她带来了。”两个女人几乎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交谈。虽说面无表情,但并不是假面具那样的感觉,那位充当胤舜催化剂的女人不断地抖动着全身,用舌头舔着红唇,雪白的喉咙微动着,露出色迷迷的样子。那位哑姑娘,则像浑身被春霞包裹着似的,一动不动,应该在听着但马守和胤舜的交谈,但毫无反应。“胤坊僧,那……法师与这位叫佐奈的女人交媾的话,就会转生吗?”“荒木这么说的。”“另一个女人呢?”“这我不知道怎样。内心爱上她的男人与她交媾的话,这个男人也许会在她的身体里获得再生。”但马守默默地,又用眼圈呈褐色的眼睛凝视着那位美丽的姑娘。“那,但马先生,你相信吗?”“不,不相信。”但马守说道。“我说的事……是不是像说梦话一样?”“无论如何,我不信这样的奇神异鬼。法师遇到的那位自称荒木的人,也许面貌非常相似,以此诓骗和嘲弄法师的吧?”但马守的眼睛不像一位剑法高手,而更像一位现实的政治家的眼睛。“为了什么呢?”“不知道什么目的,但,”但马守冷静地说,“如果他真是又右卫门的话,首先应该出现在我的面前。首先,我就要死了。法师,你说,临死的人与心爱的女子交媾会转生,是吗?”他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戏谑的眼神笑道,“或者荒木这小子小看我,觉得我没有这样的力气了不成?哈哈哈!”“是吗?我想着但马先生也许不会相信的,可是转念一想,也许我说的,如果是但马先生的话,会相信的,所以将这件事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但马先生……”胤舜寂寞地笑了笑,沉默了片刻。两人突然觉得有些无聊和尴尬。这时,胤舜突然抬起头,问道:“公子呢?我想问候一下。”“主膳吗?他不巧有事,现在外出了。”但马守摇了摇头,说道,“他好歹当着将军的剑法教师,但不是法师的对手。”“不,不是比武。嗬,主膳宗冬先生,大概是您的三子吧!听说,当了将军家的教头,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已经如此厉害了,我为您感到高兴。长子呢?”“十兵卫吗?”但马守的脸耷拉下来。“他被赶回柳生谷了。不,可以说是逐出家门了。三年前,闯了大祸。”“什么?回柳生了?”“法师不知道这件事吗?”“不,我这四五年,没有回过奈良……没想到会这样。”胤舜忽然又来了劲头,说道:“柳生十兵卫……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就下落不明,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想到这次又没遇上……但听说过他的名声。据说,也许剑法不在其父之下。”“过奖了。”“但马先生,在刚才讲的大井川那件事之前我一直想,下次再来江户的时候与但马先生切磋,如果十兵卫先生在的话,也一定要与他切磋一回。他到底是闯了什么大祸,被逐出家门了?到底十兵卫先生做了什么?”“给将军教剑,打得将军差点昏过去。”“嗬嗬,”胤舜张着大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但马守,突然一拍大腿,说道:“果然名不虚传!练武就该如此!”“不行。对手是将军。”“但是但马先生,十兵卫先生才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你教他,不是还打坏了他一只眼睛吗?”但马守沉默不语。确实如此。但那与其说是告诉他练武的残酷,不如说那次比武的时候,但马守自己感到危险,无意间使出真功夫的结果。他觉得,虽说是他的儿子,但却着实有些可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觉得这个危险的长子才最可靠。“我不能说公子有什么不是……无论对手是何人,练剑法不是练舞蹈。后来,将军家有没有责备什么?”“没有。虽然没有,但我还是将他逐出家门了。”胤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但马守,那眼睛里露出了略微轻蔑的神色:“哈哈!受一万二千五百石俸禄束缚,人真痛苦。”“不是这样,”但马守摇头道,“十兵卫希望这个下场……或者说,因为他不希望做那件事。”“什么意思?”“我也已过七十了,确实想要把将军家教师的官职传给他,所以趁着十兵卫偶尔出游回来,把他带到将军面前。于是,就发生了刚才说的结果。他是想告诉将军练武的残酷吗?……他根本不是有这种值得钦佩的正经想法的人。这家伙不喜欢将军家剑法教师这个官职,他为了让我明白这一点,才这样做,一下子就击垮了我的意志。”“嗯……不,我理解。”“这家伙终究不安于这样的官职,不安于一万二千五百石的俸禄。他倒也不是想什么歪门邪道,而是天生不拘小节、放荡不羁。他本人也知道这一点。不仅如此,他的剑法,就是所谓的夺命剑法,如果他当了柳生家的掌门,也许会毁了柳生家……”“那么,但马先生,柳生家以后的掌门人是谁?打算让主膳当掌门吗?”“还拿不定主意。”但马守声音沉重地说。长子是十兵卫,次子刑部友矩少年夭折,剩下来的就是三子主膳宗冬。之所以声音沉重是因为他想到这位主膳在剑法上比其兄相形见绌。“是吗?主膳先生当了将军剑法教师是这样的缘故……但是,但马先生,刚才您说得了绝症。这件事通知十兵卫先生了吗?”“不,还没有通知……”但马守的声音愈发沉重。“为何不通知?那么……万一什么的时候,岂不连送终也赶不上了吗?”“不,不要通知……无需通知他。”声音沉重,这是因为但马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自己还在犹豫不决。自己死的时候,如果长子十兵卫在身边,即使显然他并不希望如此,作为父亲也不能把户主让给三子主膳。但是如果让十兵卫继承的话,他注定会毁灭柳生家。如果是主膳的话,也许会稳稳当当地继承柳生家……但马守将自己的死期秘而不宣,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现在胤舜嘲笑他受一万二千五百石束缚,虽然自己矢口否认,仔细想来,正是如此……但马守心里不由得有些汗颜,他不能不悲叹自己胸无大志。虽然刚才对胤舜说,柳生一流的掌门还拿不定主意,但结果还是会由主膳担当。这样,柳生家倒是安泰了,但是新阴流的传统精神何在呢?不,在此之前,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案件中不得已起用了主膳,但已经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神不定。他由衷地想,这时候如果十兵卫在身边的话该有多好。但马守忧郁地陷入了沉思,胤舜低头说道:“我先告辞了。”“法师,这就去么?”“您生病期间,不便说话太多吧。”“胤舜法师,我将不久于人世。你既是和尚,能否为我超度一下?”“不,那……”“等……等等,胤舜法师,别走!时间不会太长,现在法师来了是一生的缘分。无论如何,住在我这里,带着这些女人也无妨,”他露出了从未见过的央求的眼神,说道,“至少等到主膳回来。”但马守如此央求,胤舜只好盛情难却了。他们一行人就这样留在了柳生公馆。胤舜想,住下来对了。因为虽然这么说,有语病,但自当天开始,但马守的病情便恶化起来。而主膳宗冬始终不见踪影,问但马守“主膳先生在哪里?”他也含糊其辞。家人比胤舜还要坐立不安的样子,但似乎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真奇怪呀!”胤舜暂且不想他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或者但马守的病情,隐隐地感到这个公馆里正在发生着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件,他想:“有什么事……在发生什么事呢?”春天眼看着越来越深。花开了,又谢了。三月也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