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小五年级的时候,有生家住郊外的一幢独栋房子,要前往都市里的大医院——医学大学附属医院,交通非常不便。
连接国小学校及家里的通学路上有一片河岸。从水泥堤防下到河岸后,也只有一小片草丛,虽说是郊外,但也不算非常乡下。不过对直到国小三年级都住在接近市中心、大楼林立的城市里的有生来说,那里已经算是很有模有样的「大自然」空间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顺着堤防滑到下面的河岸,在那里度过约一个小时再回家,是有生当时的日课。不时会有在上方马路被辗死的猫、狗尸体,与空罐子或糖果纸盒等垃圾一起被丢弃在那里。而有生就经常蹲在那些尸体旁边,目不转睛地观察,有时候还会被前来啄食尸肉的乌鸦给吓跑。
回到家之后,有生一边回想着那些尸体一边画图。这时有生所画的动物虽然是尸体,但唯独眼睛却是活生生的。怨恨地盯着河岸上方的车道、也就是它们被辗死的地点,或是对前来啄食的乌鸦露出困扰的表情。
在某个雨后放晴的日子,有生一下到河岸,就看见几只乌鸦聚集在一起。不出所料,那里果然躺着一条八成是被辗死的猫尸体。
他蹲下来,右手抓起一颗大小刚好够握着的石头。
「滚一边去!」
举起右手,将石头扔向乌鸦。可是石头却只是「啪!」地掉落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感觉上,他虽然想将石头远远抛出,但没办法把握恰当时机张开拳头,而在手臂落下时才终于松开石头。
有生在还很小的时候曾经发生车祸,导致右手神经留下了后遗症,持续向医大的附属医院报到就是为了复健。将手指打开然后一根一根折起来,同时从一数到十的运动:还有触摸各种触感、温度、重量的物品,总之就是将感觉训练得敏锐。主治医师吩咐他要做几项平常也能进行的练习,但有生都没有认真去做,因此目前的成效并不显着。
乌鸦们啪哗地一同振翅飞去。有生扔的石头并没有击中它们,而是因为有辆车在上方的马路停了下来。那是一辆随处可见的白色自用车,除了车门有点凹陷以外,没有其它显着的特征。
副驾驶座侧的车门开启,从驾驶座上采出身子露面的是一位陌生男子,身上穿着与乌鸦一般黑的皮制布劳森外套。
「你是住这附近的小孩吗?我想跟你问一下路。你知道要怎么去T工业大学的第三附属高中吗?」
那是国小附近的高中。有生点点头,爬上水泥堤防的小坡,走近汽车旁边。沿着堤防的车道对侧工厂林立,没有什么人烟,找不到地方能够让人问路。
「直直走,然后在一间大大的铁工厂那边转弯就可以看到斜坡……」
有生用手指着说明,但男子困惑地侧着头。
「我听不太懂呢……不好意思,小妹妹,你可以上车替我带路吗?我会答谢你的,也会送你回家。」
有生当场不悦地板起脸。对方将他看做是小妹妹使得他很不满(以五年级男孩的平均身高来说,有生确实个头稍矮,被误认成女孩子是家常便饭),但男子似乎将他的表情看做成别的意思,有生明明什么都没说,男子却自顾自地开始辩解起来:「不,叔叔我并不是什么怪人,也不会对你做什么唷!要不然你也可以先打电话告诉家人,来!」男子装出笑容从车中走下来,打算将手机塞到有生手里。抓住有生手腕的男子力道异常强劲,吓得有生想要抽回手。男人的引诱让他联想到——那显然是学校经常警告他们的坏大人的恶形恶状。
快逃!
大脑的一部分传来危险讯号。但事与愿违,被抓住右手却无法灵活反应,在这段期间男子的手臂环过了他的身体,将他一把抱住。混杂着汗味和类似香水味的刺鼻体臭,使得有生感到作呕。
「放开我啦!」
「叔叔只是要帮你拍两、三张照片。放心,我会把你拍得很可爱的,一点也不可怕喔!」
不是要问去高中的路怎么走吗?男子讲着违背初衷的话,打算将奋力抵抗的有生塞进副驾驶座。双脚凌空浮起,以奇怪的方向被扭到身后抓紧的右手开始控诉疼痛。主治医师曾经交待过,不可以过分施加刺激。有生咬紧牙根忍住眼眶泛起的泪水。
「痛!」
男子叫了出声。
「痛!痛!好痛!」
「啪!啪!」的声音伴随着男子的哀号响起。有生眨了眨盈着泪水的双眼,看见一个小孩正用手中的伞反复殴打男子的屁股。是一位个头比有生还小的女孩子。她紧闭着双唇、涨红着脸,双手举着儿童专用雨伞使劲力气敲打着男子的屁股及大腿。
「好痛!痛死了!搞什么啊?」
男子痛得受不了而松开手,自束缚中解放的有生,手肘和膝盖便重重摔到满地砂石的柏油路上。小女孩更进一步,高举着伞指向畏惧的男子。
「萝莉控拍照魔!」
小女孩有点咬字不清地大叫,然后对着男子的小腿前陉骨施予强烈一击。
趁男子抱着小腿跳来跳去的时候——
「你不要紧吧?」
有生被小女孩拉起身,两人手牵着手落荒而逃。
沿着堤防跑了奸一段距离,进入住宅区的坡道之后才稍微看见人烟。一辆电动脚踏车载着塞满蔬菜与罐头的超市购物袋以及胖胖的家庭主妇,辛苦地顺着坡道爬上去。有生两人喘着气停下脚步。
休息了一会儿后,发觉和小女孩依然牵着手,有生不由得抽回手。
「没事吧?有哪里会痛吗?」
他摇摇头对小女孩以示回应,但右手其实有一点痛。
「谢、谢谢你。」
有生将视线垂向斜下方,用对方八成听不见的声音嘀咕道。小女孩故意切人有生的视野里对着他微笑,有生更是撇开目光,但却又微妙地侧眼偷瞄小女孩。
——在这一带没见过的女孩子,是哪里的小孩呀?身高比有生还要再矮一点点。裤裙底下伸着两只赤脚,两脚膝盖都贴着OK绷,是个感觉很活泼的女孩。她的头发微微偏茶色,留着蓬松的鲍伯头。乎上拿着黄色水珠花纹的儿童专用伞,既能够遮雨,也可以拿来当作凶器击退变态,非常好用。
被男人误认为「小妹妹」之后,又被小女孩——正牌的「小妹妹」所救,让有生心情有点复杂。
「你家离这里近不近?我送你回家!」
小女孩说道。
「不、不用了。」
有生再次别开视线,摇头说道。他超级怕生,而且不擅长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直到最近他才奸不容易能够正眼看着主治医师。至于怕生,除了因右手行动不便所带来的自卑感导致,打从懂事起就一路老是被误认为女孩子也是主因之一。几乎所有初次见面的大人都会说:「浅井先生的女儿真可爱。」或是对他问道:「小妹妹,你几岁?」所以每次有生都会不悦地板着脸撇开视线。
「由起?小由由?」
斜坡上传来呼唤声。小女孩和有生突然同时抬起脸。
「你跑去哪里探险了呀?」
以平稳的语气讲话,同时由斜坡上自己家中现身的,是有生的母亲。
「啊,妈妈!」
「妈妈!」
有生和小女孩声音重叠。「咦?」两人瞪大了双眼彼此对看。他们同时眨着眼,然后又同时将视线移回斜坡上的「妈妈」。那确实是有生的母亲没错。
就在这时——
「由芙,找到小由由了吗?」
「妈妈」的身后传出听起来一模一样的嗓音。在「妈妈」身旁,出现了另一个长相完全相同的「妈妈」。
「哎呀,小有有,你和小由由在一起呀?」
后来出现的「妈妈」如此说道。
有生一个劲儿地瞪大双眼,来回望着两位「妈妈」和被叫做「小由由」的小女孩。
之前曾听母亲说过她有个双胞胎妹妹。就辈分上来说该称做阿姨的那个人,听说由于丈夫工作的关系而前往国外生活,因此有生未曾见过她。
「小有有还很小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面喔!因为小有有那个时候才这——么小一丁点,所以不记得了吧?」
阿姨将张开的双手缩到只有十公分左右的宽度一边说道。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那么小吧?
「没错没错,小有有打从出生起就一直都很小呢!明明和小由由差了两岁,现在看起来也没差多少呢!」
将茶端到客厅的母亲一派悠闲地补充。居家服之外又套上一件围裙、将头发扎成一束的是有生的母亲——芙有子。而由海外归来、穿着清爽连身洋装、头发放下来的则是双胞胎妹妹,也是有生的阿姨——由芙子。除了这几点之外,她们像是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就连有生这个亲生子也无法分辨,名字更是取得让人混淆不清。
而与由芙子阿姨并坐在沙发上、正吃着点心的——就是由起。依有生来看,她算是自己的表妹。有生是国小五年级,由起刚从国外回来,目前并没有上学,但算起来则是三年级。
「小有有长得这么可爱了呀,未来真令人期待呢!」
边说着,由芙子阿姨就边呵呵笑了出来。
「小由由才是,将来一定会成为美女吧!」
有生的母亲也用相同的语调接着说道。母亲原本给人的感觉就很平静,是个光讲话就能对周遭洒落黄色花办的名人。而这样的母亲一旦变成两个,散布的花办何止两倍,根本还要再乘以平方,氛围简直已像是百花乱绽的花田,甚至遗有纹白蝶在一旁飞舞。有生彷佛可以闻到花粉的香味,头都晕了起来。
「小有有,要麻烦你多多照顾小由由罗!请你多教他一些事唷!」
「要相亲相爱喔!以后你们就要住在一起了。」
母亲们交替着说道,将原本想逃离花田、回去龟缩在自己房间里的有生,又拉回了女人的花园里。
一起生活?
坐在由芙子阿姨身旁的由起,专心地沉浸于将奶油夹心饼干塞满嘴巴。「小由由,要乖乖听小有有的话、和睦相处喔!」嘴边沾满饼干屑的由起,听了由芙子阿姨交待的话之后说:
「恩!由起喜欢小有有!由起要和小有有结婚!」
然后天真地笑了。
到了晚上,父亲们也会合了。原本宽广的独栋房子住着一家三口,自那天起,突然变成六个人一起居住在里头生活。似乎早就计画奸了,等姨丈一家人回国后要两个家庭一起生活,所以才在这附近的郊外买了房子。听说父亲们彼此是大学时代的朋友,而两位母亲又是双胞胎,彼此的父母亲四人从结婚前的感情就很好。自从两家一起同居之后,便彷佛回到了单身时代,每天晚上都喧闹地玩游戏玩到很晚,真的非常快乐。
相对之下,有生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自己的房间(虽然只是将二楼的大房间装设隔问拉帘,和由起对半使用),关在房间里画画的时间压倒性地增加了。并不是对两家同居一事抱持不满,而是他还没有习惯这三位从天而降、突然多出来的同居人。这又造就了他怕生的个性持续恶化下去的原因。
而由起则是毫无顾忌地混进大人之中一起游戏,或是经常跑到有生的房间来玩。要是有生无视她,她就擅自翻阅书柜上的漫画。无聊时则跑到有生身边看他画图,盯着猫或狗的尸体罗嗦地询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有生的视线仍旧落在画上,嘀咕着回答:
「狗。」
「这只小狗死掉了吗?」
「死了。」
「为什么死掉了?」
「被车子辗过去了。」
「辗过小狗的人不救它吗?」
「不救它,大家都那样放着不管。要是有人救它,搞不好还不会那么快就死掉,但是却被大家置之不理,就逐渐变得衰弱而死掉了。」
「喔……」
由起喃喃道,像是要看穿一个洞似的,斗大的双眼注视着素描簿。
虽然由起还年幼,却和由芙子阿姨的长相非常神似,换句话说就是与双胞胎的有生母亲也很像。以结果而言,由起也就和常被人说像母亲的有生长得相似。由起的表情比有生丰富,经常灵巧地转动圆睁的大眼睛。如果有生是个更活泼的孩子,那样搞不好会和由起更加相像。不同于因右手毛病而老是关在家中的有生,由起没有任何自卑情结,感觉是个成长得健康又坦率的孩子。
原本由起在程度上只是个太过开朗、算是有生不擅于应付的女孩子,但不知不觉间,在有生的心中已经开始变成了一个「烦人」的存在。
过了一阵子后,由起也进了和有生同一间国小。
开朗活泼的由起一下子就融入学校,不分男孩或是女孩,经常可以见到她和许多朋友在一起。一看见有生,由起就会边挥着手大喊:「小有有!」但有生总是别开视线,从她身边走过。
另一方面,有生转到这间学校后已经过了两年,但朋友仍算不上多。甚至倒不如说是没什么朋友。
「有生!」
有生避开由起、独自漫步在走廊上,在教室门前聊天的同学们注意到他并上前搭话。诧异的有生仅回了一个诉说着「什么事?」的眼神。五年级的教室在校舍三楼。与有生在三年级以前就读的都会学校里的现代化校舍不同,木板制的地板不但会叽嘎作响,从走廊的窗户向外俯视,也能见到以真正的泥土盖成的宽广操场。在转进这问学校以前,有生一直以为操场就是建在校舍顶楼的。
「我买了新发售的游戏,你今天要不要来玩?」
一位名叫大西的男孩双手摆出握着什么的姿势,动着大姆指——是操作游戏把手的姿势。大西是个平常大多时候都处于班上男孩集团中心的人,也经常会跑来找有生讲话。除了这位大西以外,会来找有生交流的同学基本上可以说是没有。
大西的几个跟班出声:「也要找浅井吗?」有生注意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很有意见。
他没有直接出声反对,取而代之摇了摇头。
「我不太能玩。」
然后微微低下头补充了这句。跟班们对大西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等于是转个弯在说「少了一只手」啦!大西低声说道:「啊,原来如此。」
有生右手不便的事,在转学的第一天就被班导给揭露了,所以全班同学都知道。或许班导的用意是:「因为种种事情,所以大家要和睦相处喔!」因此才会一开始就公开情报,以避免嘲笑或虐待等事发生。但拜其所赐,有生转学的第一天就被当作是「可怜的孩子」而遭到班上同学以过分忌讳的态度对待。明明并非会影响到日常生活的大毛病,但经由班导夸大的说明,因此孩子们都对他根植了「异类」的印象。原本有生就不擅长主动跟人交朋友,想当然耳受到了班上的孤立,在不知不觉间「顾虑」一词也转变成了「差别待遇了话虽如此,但有生本来就不讨厌孤单一人。再说,他只要能够一个人画画就好了,因此并不感到特别困扰。他今天原本也打算绕去河岸,之后再回家画点什么。
「那么,我回去了。」
正当他经过大西等人身边,打算走进教室时——
「小有有!」
由起的声音追了上来。有生有点不耐烦地转过头。穿着裤裙的三年级小女孩跑了过来,背上背的书包上盖啪答啪答作响。她挤开大西一伙人,抓着有生的袖子微微喘着气说道:
「我们一起回家吧!小有有每次都自己先回去!」
大西的跟班们嘟起嘴巴,学她叫着「小有有~」然后彼此互看对方无声地窃笑。由起的表情比有生更显得不悦,虽然才三年级,但仍毫不畏惧地瞪着五年级男生们。有生和由起的个头都算矮,别说大西这些相较之下成长得顺利的男孩子了,就连和当时同年级的大部分女生相比都要来得娇小,因此由起拚命尽最大的努力仰头望着大西他们。
「干嘛啦?」
由起严肃地绷起脸、盛气凌人的反问。虽然足女孩子,但若要吵架可是当仁不让,这件事有生在和她初次见面时就领教到了。
「她刚才叫有生小有有耶!」
「小有有!」
大西的跟班们一个接着一个模仿由起的口气,然后取笑她。
「不准你们叫有生小有有!只有妈妈她们和由起可以叫他小有有!由起和小有有将来要结……」
「由起!」
她即将脱口说出的话会害得自己更加遭人嘲笑,这是无庸置疑的。因此感到厌烦的有生打断了由起的话。
「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因为我要去打电动。」
「咦——」
由起一脸不满。
「我还是去好了,可以吗?我在一旁看就好了。」
有生向大西询问。大西毫不介意地笑着回他:「可以啊!不用在意啦,一起玩吧,我教你!如果玩RPG就可以慢慢来罗!」大西真是个好家伙,这时有生才开始如此觉得。
「小有有是花心大萝卜!」
有生将不满地鼓起脸的由起丢在走廊不管(谁会对男生花心啊),和大西他们进入教室。
在学校若是一个人独处,由起就会靠过来。为了避开她,和大西他们混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多了起来。不知是否该感谢由起,托她的福,有生出乎意料也交到了朋友。
自然而然地,他变得不常画图了。在路边看到被辗死的猫或狗,大西他们都会嚷着「呜~好恶心~」而避开,渐渐地有生也有了这样的想法,不再仔细去观察被乌鸦啄食的尸体并画成图。他也变得不太常去河岸,放学后不是在大西家打电动,就是在买零食吃或站在人家店里看少年漫画——做这些学校禁止的事然后才回家。
这样的日子变得理所当然,和大西一伙人的隔阂也逐渐消融。
这一天,有生也在放学后绕了远路,跑到大西家社区附近的便利商店白看漫画。那是一间当地的连锁便利商店,大多时候店员部只有一个看似不太凶悍的大婶,以及一间大学附属高中的男学生。就算不花钱站在那里白看书,他们也不会过来唠叨。
正当有生埋头在刚发售的周刊少年漫画连载时,大西晃了点心贩卖区一圈来到他旁边,用手肘顶了他一下。
「什么事?」手中的漫画杂志仍摊开着,有生疑惑地抬起头。只见小西对他「嘘……」了一声,然后将缩在体育外套袖子里的手瞬间亮出来让他看了一下。那是班上现在正流行的食玩。以橡皮擦作为材质的恐龙模型,造型总共有十一一种,另外再加上一种隐藏版,而里面还附了一块不怎么样的莱姆糖。大家都在比赛,看谁能最先收齐所有的造型(加入大西一伙人之后,有生也变得能够掌握班上流行的事物了。不然他以前对那些完全没兴趣}。
大西手中藏着一盒食玩。
有生瞪大眼睛看向大西的脸。大西拾起下巴比了比点心贩卖区,对他使了个眼神。
「有生,下一个换你了。」
然后如此低声说道。有生困惑地从大西身边退开半步,撞上了站在他身旁、同样在白看书的一名大西伙伴。有生对他送出求助的视线,但那个人也和大西一样对他使了个眼神。
「上啊!我们大家都做过了喔!要加入大西的团队,这是最后的考验了。」
考验?最后的?别说是最后,自己根本就不记得至今有被测试过。难道以前约他一起去玩就是在测试吗?再说,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大西的团队」这个名称。
「我才不要……」
「叫你去就去,有生。」
「去啊!不然,我们就再也不邀你玩了喔?」
有生好不容易才体会到和朋友一起游玩的乐趣,因此对他而言,这个威胁堪称有着强烈的威力。放学后在河岸对乌鸦扔石头、一个人凝视尸体,这些明明都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但却都已成了无法想象的过去。
被两头催促地抵着,有生无可奈何只好离开了杂志区。他边望着架上的商品,若无其事移动到摆放点心的专区。他站在架子前,望向收银台的方向。大婶店员进到了店后头,而打工的高中生正在帮饮料区的架上补货。没有人在收银台,谁都没有在看。
恐龙模型食玩就摆在约有生肚子高度的地方。他一面提防打工高中生的动静,然后右手拿了一盒食玩,让它顺着上衣的袖子滑进去。
而打工的高中生正巧在这时补完货回到收银台,吓得他心脏直跳。他将目光送向杂志区寻求指示,大西将杂志放回架上,用下巴指向出口,示意「就这样走出去」。有生点点头,继续将右手藏在袖子里,尽可能以自然的脚步朝自动门出口前进。
「谢谢惠顾~」
回到收银台的高中生以讥讽的口吻(这也难怪,因为他们光是站着白看书)说出这句话时,自动门恰巧从另一侧开启。
「小有有,找到你了!」
由起精力充沛的笑容随着意想不到的声音街了进来。有生惊讶地张开嘴,却一时讲不出话来。由起毫不在意地一把抓住有生的袖子说道:「今天不是要和妈妈她们一起去百货公司吗?回家吧,小有有!」
藏在袖口的食玩盒子滑落地面,发出轻微声响然后滚了几圈。
「白痴!」
有生不禁出声骂了由起,这下才惊觉大事不妙,转头看向收银台的打工高中生。打工高中生留意到掉落地面的商品,瞪大眼睛问:
「那个你付过钱了吗?」
一瞬间,有生一把抓起愣住的由起冲出店里。
他看见大西他们越过杂志区的窗玻璃对他比手划脚,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别逃!快回来……说不定是在比那样的手势。的确,又不是被当场抓到偷窃商品,只要装蒜说是在别间店买的,搞不好也能蒙骗过去。但事到如今才注意到这点已经太迟了,因为他逃了出来,所以毫无疑问就是犯人。事到如今已不能停下脚步,只有全力逃跑了。
「小有有,等一下嘛!」
由起自身后追了上来。「就算不用跑的,也来得及去百货公司呀!小有有,要是用跑的会跌倒喔!很危险耶!要是受伤,会被芙有子妈妈骂的!」
上体育课时倾向在一旁见习的有生,并不像活泼的由起那样习于跑步。由起轻松地追到有生身旁,一脸不可思议地窥视着他。有生别开目光,上半身几乎整个向前倾,浑然忘我地奔跑。有某个声音在身后不断催促着「非得逃跑不可、非得逃跑不可!」迫使有生持续奔跑,眼前社区的景色蒙上一片异样白茫。
右手有好一段时间不再感受到的疼痛,随着奔跑而逐渐渗透出来。彷佛有一只形状如绿色蝥虾般的外星人幼体,喀叽喀叽叫着的同时,将右手的神经啃破一个洞爬了出来。外星人的幼体正要啃蚀顺手牵丰的右手,有生拚命甩着手臂想要抖落它。
幼体的父母,也就是外星人的成体,咬死被抛在身后的大西他们和打工高中生,追上了有生。被外星人成体吃进肚里的大西等人,从被黏稠体液包覆的外星人甲壳缝隙探出了脸。有生,回来!笨蛋!
你的考验结果不合格!
我们不再邀你这种人罗!
没出息的家伙!软弱鬼!反应迟钝!白痴!
就像被车辗毙的猫狗们,大西一行人内脏凌乱地暴露出来,带着怨恨的表情,异口同声对有生大骂。
发生车祸时右手留下的伤痕微微发热,身体也非常疲惫。都是因为突然跑了太多路的关系啦!医师不是说不可以过度运动吗?有生遭到母亲责备,隔天请假没去上学。上午父亲开车载他去医院,中乍过后就一直都在家里睡觉。
一过了中午,由起便擅自早退,一溜烟地跑回家。
小有有!你不要紧吧?
小有有!你还在发烧吗?
小有有!要不要我拿点什么东西来?
小有有!要看漫画吗?
小有有!要我帮你倒可尔必思吗?
小有有!
小有有!
小有有!
不顾由芙子阿姨的阻止,由起黏在有生的床边不断找他讲话。有生完全无视于她,盖上棉被决定倒头睡大觉。
第二天身体状况虽然恢复了,但有生不想起床,因此又继续请假,结果最后请了三天假才回学校上课(这段期间由起每天下午都早退)。
这一天直到放学前,大西都没来找有生讲过半句话。大西和平常那一票跟班们聚在教室后面聊着电玩,视线不时望向这边,不晓得对跟班们窃窃私语着什么,一边啧舌或是彼此大笑。那笑声很明显地不带好意。
又退回了与大西他们开始相处之前的状态了。不,状况反而比那还要更糟。
起初有生觉得大西真是个好家伙,会找话题来和自己交谈,或是邀不合群的自己打电动。但是,那样的大西却强迫有生偷窃,以作为加入他团队的条件。一旦有生失败,之后就又排挤他、嘲笑他。有生变得不明白,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早知会尝到这种滋味,不如就像最初那样永远孤单一人、一开始就别交什么朋友就好了。
早上和班导说过几句话之后,其它时间就再也没吭过声(因为他也不会在上课时积极举手发言),就这么到了放学时间,正当他把书本文具放进书包时,教室后突然响起一阵奇特的大笑声。有生一看,发现不止大西和他那群伙伴,连其它同学也都聚在旁边,大家不晓得围在一起做什么。
「啊!」
有生小小地惊呼出声,马上开始确认自己的书包。虽然最近都没有画画,但他已经养成习惯将素描簿放进书包里。到处都找不到那本素描簿。
找不到也是当然的。素描簿不知何时被人拿走,现在正在大西手上。大西坐在最后面的书桌上,双手高举素描簿炫耀给围在一起的大家看。「你们看,这是什么?」「好嗯心!」「真可怕——」男同学们翻着摹写猫、狗尸体所画的图喧闹着,而女同学则高声叫着:「真讨厌~」大西将素描簿抵到女同学眼前,女孩们彷佛被人拿着昆虫或脏东西惊吓似地,尖叫着逃掉。
大西看向这边,脸上带着充满恶意的笑容,很显然就是在挑衅。
脑袋一下子失去了理性。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愤怒正从腹底涌现,一口气达到沸点。
「住……」
「快住手!」
大叫出声的不是有生。沸腾的怒火失去了宣泄之处。有生压下声音和怒气回头一看,一个穿着裤裙的一二年级生正撑着双脚站在教室的后方入口,脸颊因愤怒而染得通红。
「那是小有有的!还给他!」
话才刚说完便冲进教室,脑袋一股作气撞向大西。被撞飞的大西差点摔下桌子,被跟班们扶着。
就算由起容易一下子就跟人吵架(而且还先下手为强),但再怎样也敌不过五年级之中块头也算壮的大西。面对想取回素描簿而跳来跳去的由起,大西将双手高举到由起构不着的地方,和跟班们一边大肆喧闹一边轮传着素描簿。娇小的由起就这么追着素描簿被他们要着玩。
将素描簿轮传过一圈后,大西冷哼了一声讥笑道:
「竟然还要让女孩子出手相救,逊毙了!」
接着便像是丢飞盘似地,将素描簿朝有生一扔。有生本想伸手接住,但右手的反应却迟了一步而没接中,水平旋转飞来的素描簿的尖角便砸中了他的头。有生缩起身子,素描簿则掉落到他的斜后方,大西一干人哄堂大笑。
「小有有!」
由起飞奔而来。
有生骤然感到烦躁。对大西的愤怒失去发泄之处,取而代之对自己感到焦躁。
连偷窃都无法顺利完成;没办法跑得此由起快;被人嘲笑却也无法回嘴;或者没办法像由起一样变得不顾一切、讨回自己的东西,有生对于这些事感到焦躁。
他一把抄起书包和素描簿,双手抱着冲出了教室。
由起自身后小跑步追了上来。有生头也不回,快步走在顺着堤防的回家路上。「小有有,不可以在意那种家伙们讲的话喔!那些家伙都是笨蛋,一点也不了解小有有画得多好。」
由起追到有生旁边如此说着,但有生不理她。束手无策的由起被抛在脑后,只好再次啪答啪答地跑步追上前。这样的过程持续反复。
「小有有的图真的画得很棒嘛!由起很喜欢小有有的画喔!」
从斜后方追上后,由起再次安慰有生。
「由起明天去帮你揍飞他们!欺负小有有的家伙,不可原谅!由起会保护小有有的!」
「……多管闲事。」
脚步停了下来。
「咦?」
由起稍微撞上有生的书包之后反问,从他们所站之处,看得见有生之前经常绕道去的、形成一个小广场的河岸。
有生并不讨厌独自在这个地方静静度过时光。他喜欢这样,虽然孤单一人、尽管那样的日子单调但却充满了安稳、这样的日子究竟是自何时起崩坏的?
「……少管闲事!」
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行生用压抑感情的声音重复道。他将力气集中在拿着素描簿的右手,没办法像他人一样灵活运动、无法顺心操作摇杆、没用的右手。但至今为止,就算因此而受人顾忌,也从未正面遭受他人嘲笑。会变成这样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都是由起害的!都是因为由起缠着我,才害得我更加受人嘲笑!自从由起来了之后,所有事情都变得一塌糊涂了……!」
「可、可是,因为由起喜欢小有有啊……」
「我才不喜欢由起!别再跟着我了!」
说着便用素描簿挥开由起打算碰他的手,由起吓一人跳而缩回了手。脑袋里彷佛在燃烧似的,热得令他晕眩,攻击性的话语擅自脱门而出:
「还有这个也是!多管闲事!像这种东西,就算个拿回来也罢!我再也下画画了!」
他将素描簿高举过头,朝苦河岸扔了出去。想当然耳,他的右手没办法称心如意地抛出东西。素描簿粗鲁地撞上堤防的斜坡然后滚落,白纸沿坡啪沙啪沙地飞舞,最后散乱地撒在河岸的白色石头上。其中几张朝着河中央随风飞舞而去。
由起「啊!」地惊叫一声,忘我地白堤防冲下去。有生并未在视野里将她的身影留到最后,便沿着堤防一路飞奔而去。
进到家门之前,有生一次也没有停下脚步,像是肺破了也无所谓似地拚命喘气。他反倒有种希望自己干脆累倒算了的心情,因此就连脚步都站不稳了仍死命跑上住宅区坡道,冲进自己家的玄关。
「小有有?怎么了,你用跑的回来吗?你这样子又会发烧的喔!」
「没关系。」
来玄关迎接他的不晓得是母亲还足由芙子阿姨(这对双胞胎母亲最近都共穿同样的衣服,常常一整天搞不清楚她们谁是谁)。有生看也不看她一眼,迅速吐完话之后便冲上二楼自己的房间并关在里面,然后真的一头倒了下去。
他连书包也没放下便趴在木制地板上,像是绞着肺部般重复不规则的呼吸。满身大汗的身体黏答答的,令他不愉快地贴在地板上。
有生非常讨厌这个家,他才不想搬来这种乡下地方。两家六口这种复杂的大家庭也令他感到厌烦。在变成这样的大家庭之前,明明都还日复一日过着宁静、单调、安稳、毫无所感的每一天。尽管没有开心或有趣的事,但也不至于萌生痛苦、烦闷、焦躁等讨人厌的情感,也不会对小自己两岁的表妹口吐恶言然后置之不理的啊!
等到呼吸稍微平顺之后,受地板冷却的脑袋也平复得差不多了。
他明白自己是在迁怒由起,在他脱口而出的瞬间就体悟到这一点了。他只是将自己的焦躁发泄在仰慕并跟随着自己、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女孩子身上。
……最让人厌烦的,大概就是自己吧。
精疲力尽的有生倒在地板上小睡了一会儿。
「小有有?」
不知是芙有子妈妈还是由芙子阿姨出声叫他,隔着门传来悠哉地爬上楼梯的拖鞋声音,使他清醒过来。
窗外的天空开始转为青灰,房里已变得相当昏暗。有生摇摇晃晃爬起来,由于以奇怪的姿势睡觉,因此身体四处都感觉疼痛。他脱下一直背在身上的书包然后放到床上,在拖鞋完全爬上楼梯之前打开房门露面,便看见不知是芙有子妈妈还是由芙子阿姨,在楼梯转角处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什么事?」
「马上就要开饭罗!你有没有看见小由由?会不会还在跟朋友们玩耍呀?」
谁知道由起会在哪边跟谁玩耍啊?有生在脑海中反射性地顶嘴,之后马上回想起来,今天直到半路都跟由起一同回家的人正是自己。
「由起还没到家吗?」
「是呀!平常都一定会在吃饭前回来的……我和由芙今天还一起做了巧克力布丁呢!小由由不是最喜欢巧克力布丁了嘛!」从她悠哉地侧头讲出的话来判断,可以得知她是芙有子妈妈。既然称呼另一半双胞胎为由芙,那么这就是芙有子妈妈——有生便是由她们对话的细微之处来区分母亲与阿姨(实际上,就算不区分也不构成大碍}。
「小有有?」
有生从诧异的母亲身旁通过而奔下楼刚下到一楼,这次换成和母亲穿着同样花纹围裙的由芙子阿姨从厨房露出脸来,「小有有?」然后和母亲说了同一句话后也呆愣住。
「我去找由起回来!」
他将脚塞进运动鞋,还来不及穿好便奔出玄关。
回家时跑着爬上那条家门口的斜坡,而这次又喘着气跑下坡。才来到河堤上,跑回家时的疲倦一口气涌现,实在是再也跑不动了,只好走走停停朝学校方向小跑步回去。太阳已几近西沉,只剩下沿着河岸林立的工厂大烟囱间还留有泛橙的云朵,除此之外的天空都已逐渐染上一片青灰色。堤防下方缓缓流动的河川也开始转暗,水波的阴影已难以分辨。身体变得抓不稳重心,沿路不停绊到柏油路,好不容易才回到刚才和由起分道扬镳的地点。
急促地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视线在已渐渐看不清的远处河岸来回游走。空地不是很宽敞,但却遍寻不着由起的身影。然而,可以看见河岸附近有个白白的影子浮现。
有生自堤防滑下,稍微靠近一看,发现四散的素描纸被收齐在那里,上面还压着一块石头,以防止被风吹跑。其中几张被水濡湿,水彩所画的图渲染开来,几乎已经消失。而由起的书包就被搁置在那附近。
「由起?」
一边呼唤名字一边环视四周,一股不好的预感逐渐袭上心头。
「由起!」
他抱着祈求的心情放声大喊,聚精会神注视起伏平缓、流动着的黑色河面。「由……!」
在已经相当下游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人影用一只手抓着突出河岸的细长树枝,穿着裤裙的脚自大腿以下整个浸泡在水里,战战兢兢地朝河流正中央前进。
在河流的正中央一带,可以看见一座河中沙丘略微探出河面,有张素描纸正搁在那上面。由起一脸认真地拚命探出小小的身躯,伸手打算抓住随时都可能被水波吞噬而流走的素描纸。
「由起!」
有生先回家之后,她似乎就独自一人捡齐散乱的素描纸。应该也还有其它许多张掉进了河里。仔细一瞧,由起不只是脚浸在河面下,就连全身也都湿淋淋的。她进到河中一张张地收集……直到现在吗?
「小有有?」
由起注意到了这里。有生跑近由起所抓的那棵树的树根,竭尽所能往河岸的最外边站,
对由起伸出手。
「你在干嘛啊!快点上来!」
「还差一张!差那一张就全部收齐了!」
「笨蛋!我已经不需要那种东西了!我已经丢掉了,所以你没必要去捡!」
他焦急地伸出手,但由起抓着的树枝离河岸突出了约一公尺远,从这里手没办法构着。
虽然河川流速看起来并不湍急,但小孩子若是什么也没抓就进到河里则无庸置疑会被冲走。
况且,也不清楚河流中央看得见沙丘的地方有多深。
由起不但没有听从有生的话行动,还顽强地拒绝,朝搁在沙丘上的素描纸伸出手,惊险地再次向前跨出一步。
「由起!」
「我不要!我就是要捡!」
「由起,妈妈说今天吃完晚饭后有巧克力布丁喔!所以我们回去吧!回去了啦!」
有生试着用巧克力布丁钓她上钩,但由起仍不予理会(虽然心中对布丁有点难以割舍)。
她摇摇头继续往沙丘走去。究竟为何要顽固到这种地步?有生实在无法理解。
由起不仅全身湿漉漉的,就连那双大眼睛里也噙满泪水。她咬紧牙关忍着泪,河流逐渐冲歪她的前进方向,但她依旧迈出小小的身躯站稳脚步逆流前进。到最后她终于松开抓紧树枝的手,双手啪唰啪唰地拨着水面前进。河流的水位逐渐加浚,水面已经上升到由起的腰部,水流随时都有可能吞噬由起轻巧的身体将她带走。
「由起!由起,算我求你,别再过去了!来我这边!我已经不生气了,没在生气了!我不会再对你破口大骂了……」
有生从河岸探出身子,就在这时,脚下的潮湿土石滑了出去。在他「啊!」地暗叫不妙时,一只脚已陷入河川,紧接着因水流而失去平衡,就这么侧身栽进水里。带有泥腥味的水花四溅。他一屁股跌坐在水底,脖子以下整个浸在水中。超乎预料的强劲水流推动着他,没两下子就将整个人带往更深的地方去。
「小有有!」
随着喊叫声响起,手同一时间被抓住了。惊慌失措的有生紧紧巴着那只手「呀!」地放声惨叫,而连由起也都从河流上方滑了下来,两人的重量更加快了水流冲带他们的速度。
(会溺死的……!)
连下巴都浸到水面下,有生忘我地拚命拨水。由起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小有有,不要紧,冷静一点。脚踩得到地啦,冷静一点!」
听他这么说,有生紧紧抱着由起并在水中踢着脚,果然踩得到地面。但要是不双脚站—稳,以两个小学生的轻盈体重,恐怕轻而易举就会被水流冲走。
两人手牵着手彼此互相支撑,在深达胸口的河流中小心翼翼防止滑倒,一步步朝岸边死命前进。
「啊!」由起叫出声来。定睛一看,搁在沙丘上的最后一张素描纸终究被带进水流之中,缓缓随着河面摇荡,朝向下游而去。到了最后被水波吞噬,自河面失去了踪影。
由起依依不舍遥望素描纸漂走的方向。有生一把拉起她的手。不管怎么样,那幅画都已经完全泡汤了。过了一会儿后,由起也终于放弃,两人朝河岸迈进。随着岸边逐渐接近,水位也愈来愈浅。但这回却换成湿透的衣服重量缠着全身,妨碍四肢的动作。
虽然已被冲到与最初的树木有段距离的地方,但总算摸到了岸边。两人像是衰弱的河童般踩着蹒珊的步伐,一爬上河岸草丛后,便当场精疲力竭一屁股坐下。
濡湿的头发贴到脸上,夹杂着泥泞的水珠沿着下巴滴落。河岸的风吹打在身上就像是针刺一般,冷得牙根喀答作响。
「小有有,很冷吗?你又会发烧的喔!」
由起窥探着有生的脸,有生则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开。当然,由起比有生在河流中浸泡了更长一段时间,身体就像结冻似地冰冷,嘴唇也都失去了血色。而她跪座在有生面前,紧咬牙根使得嘴唇显得更加苍白,异于河水的另一种水滴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滑落。
「对不起,由起不知道小有有讨厌由起!由起……真的有那么困扰到小有有吗?由起不会再去烦小有有了!要是小有有不喜欢,由起就绝对不会再靠近小有有了!离一公尺够不够?还是要两公尺?或是再离远一点比较好?」
由起一边呜咽说着一边后退,两边的膝盖都被草地给磨破了。泪水滴落到握紧着摆在双膝的拳头上。
「由……」
话先是哽咽在喉咙里。
「不是的,由起。」
发出声音的同时,眼泪也跟着溢满有生的目眶。明明应该全身冷到骨底了,却只有眼眶深处像是燃烧般炽热。由起也和他一样噙着泪水,然后瞪大双眼。
「小有有,你有哪边在痛吗?哪里受伤了吗?」
有生摇了摇低着的头,用上衣袖子擦拭眼泪。湿透的衣服无法有效率地吸收水分,反而将脸颊抹得脏兮兮的。他觉得自己真是狼狈,真是个不像样的人。明明是来接由起的,结果被救的人却是自己。
「由起没有做错什么……我并不讨厌。我不讨厌由起。」
「咦?真的吗?」
由起张大嘴巴询问,有生对她点了点头。
打从初次见面、自开车的男子手中获救时开始,自己就老是被由起帮助。称赞自己画图的人也是由起,而即使自己开始和大西他们混在一起、放着由起不管,由起也依旧不变地仰慕自己。当自己遭大西背叛后,果然只有由起还是自己的伙伴。
由起总是既坦率又开朗,散发着耀眼光辉,拥有许多有生所缺乏的东西,所以有生才会觉得刺眼得看不下去,仅仅如此而已。因为至今以来,有生已经习惯将自己一个人囚禁在黑暗之中。
「那、那……小有有喜欢由起吗?愿意跟由起结婚吗?」
「……咦?这就……」
由起闪烁着期待的目光爬近,而有生则撇开了视线含糊其词。
「这个……我就还不清楚了……」
「咦咦——」
由起看似打从心里觉得失望而垂下了头。有生觉得她这个样子实在很好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由起再次一扫愁容,露出开朗的表情。
「由起第一次看见小有有笑耶!小有有笑起来奸可爱,跟芙有子妈妈一模一样呢!」
「才、才不像!和妈妈她们相像的人是由起!」
有生红着脸否认。由起用带泪的脸开心地呵呵笑道:「小有有很可爱,由起也很可爱!」
有生回答:「不要自己说自己可爱!」就算被人称赞可爱,有生也只是板着一张脸,觉得没什么好高兴的。
由起的笑声宛如跃动于五线谱上的音符一般,轻盈地弹跳后回荡在河面上。
……如果能有由起那样的思考方式,有生也许能够再稍微多喜欢自己一些吧。也许就能够更加正视右手的不便、以及他自己本身也说不定。
即使看上去很逊或是狼狈也无所谓,想要再稍微朝由起所在的方向、朝明亮的地方前进看看——有生如此心想。
零零散散的素描本封面及图画纸被两人分成一人一半拿在手上。回家路上的街灯开始点亮,两人并肩爬上住宅区夜晚的坡道。「哎呀!」母亲们似乎因为担心而来到门口等待,见到像落汤鸡一样的小孩们,异口同声地提高了嗓门。
两人以为会被责备而缩起身子,结果母亲们却说:
「已经到游泳的季节了呀?妈妈们还没有准备泳衣耶,真对不起喔!」
「真糟糕,得在明天之前将游泳衣缝上名牌才行!芙有,你记得针线盒收在哪里吗?」
母亲两人交握对方的手慌张了起来。
两个小孩无奈地彼此对望,然后「哈啾!」一声,同时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