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唐突,但我们先从H桑德斯先生的故事说起吧。就是那个站在肯德基连锁店前,身穿白色西装、留着白发与白胡须、体格魁伟,总是面带笑容的绅士。
在同年龄的少女们还混在一起、每天在夜晚的闹区街上嬉戏的时候,曾有一次大伙儿一起喝啤酒喝得醉醺醺的(大家当然都未成年。不过这并不是重点,所以就不再深究),等到回过神时,竟发现我们好几个人正一起抬着某间分店的桑德斯人偶,走过了很长一段距离。究竟是谁先提议的——记忆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也许是途中碰撞到什么,人偶的其中一只脚自膝盖以下全都不见,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
这下可犯了绑架及伤害罪。虽然打算趁夜偷偷还回店门前,但这具桑德斯人偶颇有重量。才只不过几个力气微薄的少女,到底是怎么扛到这里的?藉酒助势还真是惊人。随着醉意清醒,大家也都失去将这家伙搬回店门前的干劲。况且一旦想象那幅光景就非常可笑。想起自己的模样,一群连鸡毛蒜皮之事也觉得好笑、年龄正值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的少女们各个都捧腹大笑,之后开始陷入思考。这个桑德斯人偶究竟该怎么办呢?
结果——
「阿——喂喂?我是桑德斯,现在正在二丁目十字路口的电话亭,可以麻烦你们来接我吗?我的脚实在痛得走不动啦!」
将人偶塞到附近的电话亭,然后再用那里的公共电话打到肯德基店里的电话答录机留言(捏着鼻子、学老人一样装出嘶哑的声音。负责演出的人是悦子,而绊和其它人则在一旁努力憋笑),然后就将人偶丢在那里。天色微亮的清晨,大伙儿在黎明的街道上憋着声音笑闹着逃离而去。
桑德斯先生似乎被平安地接回去了。隔天晚上去看时,它的身影已经自电话亭中消失了。
以上就是桑德斯爷爷的绑架暨伤害事件始末。
如今会突然想起这种令人难为情的青春事迹,是因为眼前这个老人实在太像当睁的桑德斯爷爷了。
身着直条纹白西装、系着黑色缎带领结,白发整理成服贴的后梳油头,蓄着白色胡子。
体格偏壮硕,松垂的脸颊上不时带着微笑。特别是他的脚似乎有些行动不便,必须拄着拐杖走路。绊一瞬间真的以为是当时被撞断脚的桑德斯人偶前来找她复仇了。
「你干嘛铁青着一张脸啊?」
绊毫不顾忌地呆站着凝视桑德斯先生,而对她如此诧异说道的人则是浅井有生。
这位老人是大泽先生,是浅井叨扰的青山画廊上一任主人。由于年事已高,因此目前已退下来。
(哦!这个烤生肉真好吃!)
不过,这样的操心也在品尝眼前的料理后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难得都来了,不尽情将胃里塞满美食再回去就太可惜了。叉子刺进高级烤生肉,牙齿紧咬着一拉,嚼了两、三口然后一口咽下。
(唔……)
由于整块吞下去的缘故,使得喉咙噎着,绊直拍胸口。此时——
「请问。」
眼前递来了玻璃杯。
一把抓过杯子,将透明的液体一饮而尽。胸口回复过来后,一抬起头,就看到一名和其它出席者同样打扮正式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
「小姐,你一个人吗?」
被这么一问,绊起先愣了一下,接着放眼巡视会场一圈。一位背后大幅露出、穿着煽情大红色晚礼服的女性正在对浅井搭话。看见这一幕,绊莫名其妙感到恼火。于是她便说道:
「对,我一个人。」
她半豁出去地回答男子。就算今天的任务是随侍大泽老先生,而绊只不过是跟班,但浅井却打从宴会开始后一次也没来关心过绊。自己开口邀她:「要来吗?」结果却如此弃人于不顾。
喉咙一下子灼热了起来。由于是气泡饮料,所以原本以为是姜汁汽水或什么的,但递给她的看来是装着香槟的玻璃杯。
男子叫住路过的男服务生,又从托盘再拿了两杯香槟,将其中一杯与名片一起递向这里。
「我是远野美术出版社,《HCMAN&ART》的编辑。」
「喔喔……」
绊应了一声,看着名片。《HCMAN&ART》这本美术杂志绊也有听过,听说是间新兴出版社,主要都是报导一些尚未成名的新人或年纪轻轻便开始受到瞩目的作家,之前也曾刊登过浅井的报导。别看浅井那个样子,他也是最近颇受大众瞩目的年轻画家。
「冒昧请问一下,我觉得似乎曾在哪边见过你……啊啊,这听起来很像搭讪会讲的话,不过请你别误会。」
语气有点轻薄,男子露出感觉不像坏人的亲切笑容说着。绊点了点头,一边毫不矫饰地将递来的杯子凑进嘴边。
「我想是因为有登过我的画吧,我是模特儿。」
「啊啊,果然如此。是『降落点』对吧?浅井有生的。」
他将画廊让给了侄子。那位侄子也就是第二代画廊主人,绊也曾经见过。
起因是那位第二代画廊主人有事无法同行,因此请浅井陪同大泽老先生出席。第二代主人大泽先生说:
「反正并不是很讲究的正式宴会,就当是去大块朵颐美味菜肴,轻松享受就可以罗!如果不介意,绊小姐也一起去吧?」
她绝对不是被料理钓来的。而是因为浅井说了:「卫藤,要去吗?」而拜此所赐晚上的打工也中止,原本的预定空了下来,因此绊为了弥补不爽的心情才一口答应下来。
浅井有生是绊的打工雇主,和绊住在同一栋公寓的五楼,是美术大学的研究生,也是位全身油画臭、足不出户、性格阴暗又自大的画家。约三个星期前他的惯用手骨折,手上的石膏奸不容易才刚拿掉。
而那样的有生竟然稀奇地穿着整齐的正式服装,跟随在大泽老先生的身旁,令人甚至怀疑明天是否会从天上降下枪林剑雨。此外,他还用非常难得的恭谨态度,对前来搭话的宴会出席者低头鞠躬,让人不禁担心明天天上是否会落下陨石。听说因为大泽老先生不仅是认同浅井绘画的前任画廊主人,更是浅井儿时蒙受照顾的恩人。浅井实在不像会喜欢出席这种社交场合的人,他之所以答应同行,是因为无法拒绝大泽老先生的请托。
这个宴会据说是大泽老先生的朋友——其所担任干事的美术相关出版社,创社几十周年的纪念宴会。会场也有许多美术相关人士出席,也许他们都认识有生,可以看见频频有人向有生笑着搭话而有生虽然称不上态度亲切,却也一一低头对他们回以三言两语。从他平日总像是在不高兴的扑克脸来看,真是表现了奇迹般的社交性。只要有心还是做得到嘛!绊微妙地对他感到认同。
而只不过是大泽老先生的随侍附属品的绊,无事可做地站在墙边,大口嚼着装到盘子里堆叠成山的高级料理,同时一边观望着会场。
并不是很讲究的正式宴会——大泽先生是这么说的,但以绊的基准来看,感觉已经是十二万分绚烂豪华又光彩夺目的上流阶级社交界了。虽然这话似乎不该由绊自己说,但从小教养称不上良好的绊总觉得坐立难安。男性们大多穿着白色或黑色的正式西装,女性则是前襟或后背敞开的晚礼服打扮,单手拿着形状高贵的玻璃杯,四处散布着一群群人在谈笑。
自己的打扮在这个场合实在非常突兀,绊无地自容地拉了拉裙摆。她穿着露出膝盖的黑色褶裙及长筒袜,还有鞋尖部分圆圆鼓起、同样也是黑色的厚底长靴。在一群身穿光鲜材则长裙、令人怀疑会折断鞋跟的优雅高跟鞋的女性当中,只有绊一个人穿着这种机器人动画里才会出现的笨重长靴。
没有合适的衣服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至少头发稍微仔细梳理一下再来就好了。天生偏红的长发没有盘起来,就这么披散在背后。
「你记得真清楚呢。所有杂志上报导过的画你都记得吗?」
「因为是工作呀。再说,我个人也非常喜欢浅井的画。『降落点』也是我负责撰稿的喔!」编辑笑着说道,接过绊手中的空香槟杯,马上又递给她一朴新的。作为报导的「降落点」是第一幅以绊为模特儿完成的作品,根据《HCMAN&ART》不知足讽刺还是赞美的评论,那是一幅「风汲取厂具象主义潮流,以细腻又精致的笔触,从现实世界的斜后方四十五度角呈现出人事物」的画作。
刚才那个红色晚礼服的女人还巴在浅井旁边。绊总觉得看下顺眼,一边瞪着那里一边喝干了第二杯香槟。平常总是穿着那身沾满颜料的第一O一件衣物,一旦好好换装打扮起来,浅井看起来世意外地有型。虽然不知浅井自己有没有察觉,但那位红色晚礼服的女性很显然打算吸引他的注意力。
浅井才不可能会正眼瞧你的啦!绊内心暗自对背后大敞的女性吐了这句话,
他眼中就只有—位女性而已。
那名女性当然也不会是绊。
「自从比赛得奖后,他就有好一阵子都没发表新作,所以我很在意;不过他最近发表『降落点』后我真是松了口气。对了!三年前的得奖作品,模特儿也是你吧?那也是一幅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喔!」
在编辑东说西说的这段期问,绊的脑袋半是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一杯接着一杯吗干递过来的香槟。
大泽桑德斯老先生出声叫了浅井,不晓得说了些什么,浅井才难得将注意力转向绊,或许是对他说了「你也稍微关心一下她」,又或者在询问绊是否喝得太多了?红色晚礼服女子才依依不舍地被迫中断对话。
向大泽老先生打了声招呼后,浅井走近这里。和香槟表面一样摇摆不定的视野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因为浅井眼中就只有一位女性而已。
那名女性当然也不是绊。
那名女性已经去到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了……
将杯中剩下的香槟倾注口中一饮而尽后,绊重新面向身旁的编辑。编辑的脸也像是沉进了香傧杯底似地摇摆不定。自己到底喝了几杯?完全想不起来。
她眼神带着醉意地抬头看向编辑,说道:
「恩,没错,那个也是我。我叫做皆子,皆子……」
视线的角落里,浅井停下了脚步。
宴会结束,以计程车送大泽老先生回家之后,浅井拒绝了大泽老先生要给他的计程车资,搭电车回家。
从车站走回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一路上,浅井一句话也不吭,丝毫不顾虑绊的走路速度,自顾自地快步走在前头。在与大泽老先生离别之前持续压仰的不悦气息,现在则毫不隐蔽地自背后发敞出来。
「你在生气?」
厚底长靴「叩!叩!」地敲响地面,绊走在浅井身后,对着他的背问道。不用问,不管怎么看都是在生气。
「我只不过是借着酒醉气势,不小心脱口而出罢了嘛!犯不着那么生气吧?」
由于拉开了一段距离,因此绊小跑步追上前,鼓着脸颊对着他的背后抗议。浅井依旧头也不回,只从背后散发出怒意。
星期日夜晚的街道平时就没什么人,沿路的简餐店及综合商业大楼上电气招牌的灯光也大多熄灭。两人之间没有对话,只有鞋子的声音敲响在笼罩着一片青灰的柏油路上。
长靴鞋尖踹开的可乐娜啤酒空瓶喀啦喀啦地滚远,撞上了浅井的脚趴,「呜哇!」绊暗自紧张了一下,但浅井果然还是没回头。绊噘起嘴,小小啧了一声。就在这时——
「卫藤。」
突然被叫出名字,绊反射性地站直厂身子。走在前头的浅并停下脚步,越过肩膀转过头。自从离开宴会后,他首次朝向这里出声,绊紧张厂一下,下意识地以不可爱的反抗语气问道:「干、干嘛?只不过是不小心撞到一下而已嘛!」
「你明天也不用来打工了。」
突然以声音表现的话语,令绊一下子不能理解。
「咦?」她呆立了约两秒后,慌慌张张地追向浅井早已迈步前进的快速步调。
「为什么?你不是说因为要办个展,所以明天起要加把劲画的吗?」
「我有别的事要做,你可以暂时不用来。」
「有什么事要做?」
「什么事都无所谓吧?」
「有所谓!」
绊不死心地追问,浅井却一次也没回头看她。他将手指仲进松开第一颗扣子的衬衫领口,一边扯松领带,一面感到厌烦至极、皱着半边脸。
「非得要我一一说明不可吗?」
彷佛以经由巨匠之手磨亮的日本刀,利落地斜向一刀两断似地,无情、冰冷且锐利的一句话使得绊哑口无言。趁着她说不出话时,浅井的背影已再次踏出步伐,一心打算扔下绊朝着前方隐约可见的HotelWilliamsChildBird大门走去。暗色系的西装背影融入远离繁华市区、路灯稀疏的大街渐行渐远。
最后投射过来的视线彷佛将影子缝死在地面,绊留在原地动弹不得,目送浅井的背影消失在昏暗之中。
(什、什么嘛!刚才那个!也不用那么生气……)
几近恼羞成怒的叛逆心自肚子里涌上来。
「白痴——!阴沉的家伙!」
但大街上早巳空无一人,吐出的恶言只得空虚地回荡在大街上之后消失。
只不过是一时说溜嘴而已,有必要气到拒绝她打工吗?既然这么珍视皆子的回忆,那就把它锁进箱中,再用绳子紧紧捆个几圈,和色情书刊一起藏在谁也碰不到的地方不就得了?
……皆子是浅井原本的模特儿,同时也是他的恋人,听说和绊长得有点像。
而且,是个已经去世的人。
现实中,绊尚未被允许踏入浅井心中、皆子所在的领域半步。感到不满的同时,绊体认到这一点,一块好似干粗沙石般结块的东西搁入她的心里。
「白痴……」
她再度小声咒骂,再次对着刚才撞上浅井鞋子的可乐娜啤酒空瓶轻踢了一脚。空瓶在柏油路上滚动了一阵子,半途急转弯,混进了被风吹而堆积的垃圾堆中。
卫藤绊,十七岁,无业游民,不属于任何团体,没有任何证照,生活漫无目的,居住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之中。
四楼的445号室就是绊的住处。似乎是因为长久以来这栋建筑物持有者的兴趣,单人房的室内装溃着复古风格鲜明的家具,尽管空间狭窄,住起来却很惬意。地板上以橄榄绿及咖啡色方格相同,天花板是咖啡色,罩着蓝色伞盖的装饰灯正以微弱的光辉照亮室内。床单是蓝色系的方格花纹。房内有一台复古风味十足的红色电视机,窗边还有一具她相当中意的蛋型沙发。
她将身体如胎儿般整个恰巧缩进蛋型沙发里,张开嘴、自一整条蛋糕卷的其中一头大口咬下。
「真是狼吞虎咽呢。」
微微退开身子,却又一脸兴趣盎然地讲话的,是坐在床铺对侧的井上由起。身上穿着拉链式运动外套、尼龙休闲长裤等家居服,顺着脖子下来的稍长短发在头后方毫不造作地扎成一束。
由起同样也是住在这栋公寓四楼的大学生,最近总会跑来绊的房间里玩。他本人厚脸皮地自称「我是来喂饲料给小动物的」——不过实际上绊自己也真有点被食物钓上的感觉。
「因为我已经被无视五天了喔!你觉得真的有必要那么生气吗?黏黏腻腻放不开的男人是怎样?永远都这么阴郁又不干脆的……这个蛋糕卷奸好吃!哪买的?」
「是学校女生亲手做了送我的。」
翘着修长的脚、手撑脸颊的由起笑着回答。他有张「喜欢美型男的女孩子们会兴奋地尖叫讨论」的美貌,加上不管对谁都毫不吝惜展露笑容。外表虽然瘦弱,但绊知道他的手腕很有力道。
彷佛套着以开朗活泼为名的服装走在路上的由起,以及将高傲自大、不擅社交、性格阴沉穿在身上走的浅井;实不相瞒,据说两人的母亲是双胞胎,而他们是血缘关系非常浓厚的表兄弟。由起继承了所有的正面要素,相对的,朝负面发展的八成是浅井。
「哎,反正他是有生嘛,所以我想他只是不小心说得过火,现在搞不好已经在反省了吧。就由绊这边先让步吧?」
「才不要!事到如今,先让步的人就输了!」
「你真是好胜呢。」
「对不起喔,我就是这么不可爱。」
她半点女孩子样也没有、自暴自弃地大口咬下蛋糕卷。由起一边看着那样的绊,一边优雅地挪动撑着的下巴说道:
「很可爱啊!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就是喜欢绊的倔强作风。」
被由起一点也不害臊地这么说,绊塞满嘴里的蛋糕卷一下子噎住喉咙,害得她用拳头直拍胸前。
浅井死也不会说出这种话,这对表兄弟真是恰恰相反。
……还是说,浅井也会对皆子说这种话呢?对于获得浅井允许,唯一能够进入他内心领域的皆子,浅井也会对她展现出平常不会说的温柔话语或柔和微笑吗?绊试着想象,但脑中浮现的浅井吊着半边嘴角、像恶魔般奸笑的表情就已经是极限了。
「呐,绊,绊!」
开朗的声音拉回她的注意力,抬起视线,发现由起正盘腿坐在床上朝这边探出身子。他那笑容顿时和绊脑中浅井的笑容重叠。由起彷佛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般一脸兴奋。虽然表兄弟两人身上带着不同的气息,但容貌果然很像,使得绊不时感到困惑。
「明天是星期六,要不要去哪里玩?我向系上的朋友借了车子!是打篮球时打赌欠钱押在我这里的!」
突如其来的提议使得绊眨了眨眼。
「车子……?由起,你有驾照喔?」
「高中毕业我就去考了呀!只不过不常开而已。所以我想说要不要开车去海边还是哪里兜兜风。绊,你去过海洋博物馆吗?」
他一脸相当期待地挺起身子邀约,反而使得绊有点畏怯。不过基本上老是关在家里的绊并不会「和他人有约在先」来当作拒绝理由。况且她才刚啃完一整条不认识的女大学生亲手做的蛋糕卷。
「可是……搞不好明天就要开始打工了……」
尽管如此,绊还是打算硬拗个理由力拒邀约。不过由起却告诉她一个意外的事实:
「有生明天要和华乃子大小姐约会喔!」
「和华乃子?」
绊下意识蹙起眉,露出微妙的表情。山田华乃子是和父亲一起住在三楼的国小女生。浅井总该不会是踏向萝莉控一途了吧?
「没错。所以我们也自己去约会吧!还是说,你很在意有生?」
「我、我才不在意咧!」
被人这么意有所指地一问,绊反射性地否定。于是由起便以盘腿的姿势,像是在玩翘翘板的小孩般前后摇着身体一边说道:
「那就这么决定罗!」
虽然几乎被半强迫着答应,但绊却找不到借口拒绝。
再说,一部分也是出自于对浅井的反抗心理。原本想说他怎么奸几天都不来找自己?搞了半天却跟小学生约好一起出门,这是怎样?最好是去当个萝莉控,画幼齿小女生的裸体然后被逮捕啦!
「该怎么计画好呢~去海边以前先去购物吧?」由起已经掩不住一脸开心地计画起隔天的行程了。
「要去也是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条件?」
「如果你不肯答应,我就下去。」
绊对着因讶异而发愣的由起,掷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条件。
星期六正好足个大晴天。绊起初虽然提不起兴致,但由于平常大多懒洋洋地窝在房间里看书,因此一大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也令她相当雀跃。
而另一方面,由起则是——
「不对呀……有哪里不太一样,有哪里感觉不太对呀……!」
才刚出门就一脸不满地直发牢骚。话虽如此,他可是完美地达成了绊所提出的条件。
无袖的女性宽松上衣、收紧下摆而曲线优美的长裤、女用轻便尖头鞋,腰上松松地系着挂有细锁链的宽版皮带,身上戴了成对的手环和脚环。中等长度的短发描绘着柔软的曲线。
自然的彩妆衬托出天生细长的睫毛与毫无斑点的肌肤,双唇涂上粉红色系口红,修长的指甲上妆点着彩绘,洒上金粉和银粉的双手闪闪发亮。
在小饰品的挑选上也毫不马虎。加上他原本就很高姚,看起来彷佛是登在女性时尚杂志上的模特儿一般完美。绊虽然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做了一番打扮,可是一旦和由起并肩而立就显得大为逊色。
「这样子不是约会吧?是女孩子间一起出门啊!不能肩并肩走在一起,也不能在路边亲热地接吻啊!」
「我本来就不会跟你做那种事!」
由起列了几个过分的希望,绊则半眯着瞪了他一眼。由起虽然发着牢骚,但每当擦肩而过的男性不禁看得入迷时,他还对人家报以小恶魔般的微笑,看男人被随行的女性用手肘顶而觉得有趣。原来如此,由起扮女装出门时都是在做这种恶作剧寻消遗啊——绊彷佛窥见了由起一部分的生态。
约会的条件就是由起必须扮女装。对于原本就是扮女装打工的由起来说,这是个简单的条件。要他扮女装的目的,有一半是为了摆脱和异性约会的要求,不过也有一半是因为许久没有和同性朋友一起外出,想要好好享受一下。
搭乘电车来到商业区,绕了百货公司一圈后,再去逛聚集了许多家精品百货小店的巷子。刚开始由起虽然唠叨个不停,不过一旦要买东西时,眼神都变得和平常的女孩子没两样(虽然他这样也不能算是平常),卯起来「去那家店、去这家店」地开始拉着绊四处看,比绊还要兴奋。
「绊,绊!这条裤子好不好?」
「这位客人,您的身材很出众,所以穿起来会很适合喔!要不要试穿看看?」
「咦——那我就试穿一下好了。」
「哎呀!真的非常适合您呢!不必卷起裤管也没有问题!客人您的腿好修长,真是令人羡慕呢!」
「那我就买下来吧!请给我这件。」
「非常谢谢您!一共是两万零八百圆。请问……客人您是模特儿吗?您看起来不像是圈外人呢!」
「真讨厌~那这个皮包我也买了。」
「非常谢谢您!皮包是三万五千圆。」
就像这样。
被店员恭维(不过以由起的情况来说就不算恭维,因为他真的不管穿什么都很好看),结果由起买了长裤、裙子、夹克、几件内搭服饰、皮包甚至长靴。需要女装的绊反而被晾在一旁,只得靠在店里的墙边发呆等待。
「绊~?你怎么在那边休息啊?这件如何?这件。」
物色了更多衣服带去试衣间的由起,对她招了招手。绊于是一边厌烦地心想「还打算再试穿啊?」一边别扭地说:
「不错啊~?」
随便敷衍地回答。反正不管穿什么都很合适,把想要的全都买下来不就得了?绊半是嫉妒地心想。
「是吗?那你穿穿看!」
「是~是~!你穿就好了吧?」
「我穿有什么意义?」
随便回应他后,由起不耐烦地走近,一把抓起绊的手腕。
「做、做什么?」
「快点快点!」
绊不由分说被拉进试衣间。
「喂、等等,干嘛?」
「在试衣间当然不可能是打麻将啊!能做的事只有一种吧?」
从拉上的布帘另一头传来由起干脆的答案。狭窄的试衣间里挂着一件衣服,是叫我穿这个吗?「到底是怎样?自作主张……」尽管口中抱怨着,不过要是慢吞吞的,由起搞不好会从布帘缝隙偷看(对象是由起的话,不是不可能),绊只好无奈地开始换穿仍挂着价格标签的衣服。
不晓得由起是不足故意挑这件给她,XS的尺寸刚好合于绊的体型。那是件黑色露肩、非常可爱的A字型剪裁连身洋装,裙长到膝盖上方,恰好和今天穿的过膝长袜十分相衬。
「穿好了吗?」
由起隔着布帘催促。「等等,背后的拉链卡住了……」「我帮你拉。」边说着,由起的头便从布帘的缝隙探了进来,绊不禁「呀!」地惊叫出声。由起也不特别在意,动手解开绊缠住背后拉链的长发。看着试衣间镜中映着的自己以及站在身后的由起,绊虽然有点坐立不安,但还是乖乖等待。坦露的背被由起的手指碰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感觉直驱背脊。
「解开了。」
拉链发出令人痛快的「叽」一声然后动了。
「可以了,我自己穿。」
绊扭转身从由起手中逃开,自己穿上剩下的部分。
「还有这个。」
由起紧接着丢过来的,是一件与女孩子气的洋装风格有点不同、帅气的横条纹拉链式连帽外套。胸前与背后的logo。正适度地主张其存在。
「如何?」
「恩,很可爱……」
疑视着自己映在镜中的模样,绊不禁老实地反应。
虽然绊平常不会挑选很女孩子气的洋装穿,但和带有男孩子味道的拉链式连帽外套搭配在一起,恰巧形成合乎绊品味的强烈风格。自己怎么都没想过这种搭法呢?她坦率地感到佩服,不禁看着自己入迷。由起则在镜子另一头笑咪咪地说:
「太好了!那我买给你吧!」
「咦?不用啦!我自己买!」
「我今天不让绊花钱喔——!不好意思,请给我这件!」
由起不理会她的意愿,迳自出声呼唤店员。真不晓得该说他有男子气概还是女人味……
绊闭上嘴,再次看了试衣问镜中的自己一眼,害羞地「嘿嘿」一笑。穿起来感觉长高了一点,成了她所中意的一套衣服。
绊两手提着堆积如山的精品店纸袋,在路边看到卖冰淇淋的小餐车,于是让由起请客。
不知怎么的很想使任性,因此要他买了三球的卷筒冰淇淋,结果才吃到一半舌头就麻了。
「绊,那边快融化了。要滴下来了!」
「哇!哪边哪边?」
「这边!」
由起歪下头,从绊的旁边对着冰淇淋连同她拿着卷筒的手指舔了一下。绊小小吓了一跳而僵住,由起又说:
「绊,再慢吞吞,那边也要融掉罗!」
「哇哇!由起,你负责吃那边!」
两人一边叫嚷着,手一边沾得黏答答地吃光了整支冰淇淋。
由起大学朋友的车子停在远离商店街的停车场。
那是一辆有着可爱的圆形车身、红色的双门式的福斯金龟车。那位朋友听说是个顽固的汽车迷,特地去向私人进口业者购入了现已没在生产、车型老旧、驾驶座位在左边的车(注:日本车辆的驾驶座一般位在右边},并经常开来使用。把车子当作赌篮球的押注,从人家的身边抢过来,这是相当过分的暴行吧?由起得意地亮出车钥匙、抛了个媚眼,绊不禁无奈地对他的朋友感到有点同情。
将东西堆进后座,由起绕到右边的副驾驶座打开门。
「请,公主。」
他装模作样地这么一说,绊也跟着配合起来。
「很好。」
说着便坐进副驾驶座。在她系上安全带的同时,由起也坐进了方向在左边的驾驶座。
「恩——」
由起握着方向盘如此自言自语,之后又过了五秒。
一抹不安横过心头。
「……由起,你有驾照对吧?」
「有啊有啊。不过,这个嘛……自从考完驾照后我就没开过手排车了,所以我才会思考一下罢了。」
绊可疑地将视线瞄向驾驶座,由起便嘻皮笑脸地挥了挥手。
「好!走罗!」
他突然一脸认真起来,重新握紧方向盘。
然后换踩了离合器出发。不过——
车子却「隆」一声突然倒退,在差点撞上停车场围墙时才千钧一发停下来。
「喂,由起……」
绊按着怦通怦通跳的心脏,铁青了一张脸。由起则若无其事歪着头说:「咦?搞错了。」
不安岂止一抹,已像是浊流般涌上心头。
「由、由起,这不是你朋友的车吗?要是有了万一该怎么办?」
「好,这次一定可以出发!我要集中精神,所以别跟我说话喔!」
由起似乎不打算听她讲话,叩隆叩隆地切换排档,注视前方再次出发。随着「咚叽」一声难以置信的爆音,车子这次确实地朝前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奔驰起来。
受到剧烈的加速度,身体被压向座椅。「呀——!前面,前面!」绊一边尖叫着,围墙就近在眼前。在千钧一发之际,车子弯了个直角闪避开来。由起以根本没确认过左右来车的恐怖速度一冲出停车场,右方就传来了盛况空前的喇叭声。他无视于此,直接朝前方的车道穿越过去然后右转,强制切入对侧车道,以那个速度继续开下去。在这段期间,由起恐怕一次也没有踩过煞车。
「由起?别说是手排车,你该不会考上驾照后就连车子都没开过几次吧……」绊像是祈祷般将安全带握在胸前大叫。
「就叫你别跟我说话了嘛!」由起只说了这句话,双手紧抓着方向盘。他的眼神与其说是认真,倒不如形容成闪耀著名为危险的光芒。左右的景色飞也似地流逝。
(妈妈,我搞不好就快要可以去你身边了……)
如果有天堂,说不定就能在那里见到的已逝母亲此时浮现绊的脑海。不过失控的福斯金龟车一头闯进了天堂大门,将母亲撞飞到宇宙的尽头。
「请问您A餐的蛋要哪一种呢?可以从荷包蛋、炒蛋、起司蛋包之间挑一种。」
「不需要。」
「啊?」
「不要加蛋。」
「好、好的……」
彷佛听到客人点了「生丼不要放肉」似的,店员一脸无法释怀地退回店内,过了一会儿后又带着无法释怀的表情,端着只有生菜的套餐回来。浅井和华乃子一脸无趣地将青菜送入口中。
「我有好一阵子都不想看到蛋了。」
「思。」
浅井对看似有些憔悴的华乃子点头附和。
毕竟这礼拜从星期一至星期五都是蛋、蛋、蛋。国小三年级却很会作菜的山田华乃子,尽管凭借着手艺替他调理出各种蛋料理,但该吃腻的东西就是会腻(附带一提,山田家的餐桌当然也一样,这一个星期以来听说都是腌渍白煮蛋)。
一想到回去以后,还得清理大量散乱在画室的碎蛋壳,就更加觉得厌烦了。虽说是清理,但有生也只打算将蛋壳随便扫到一旁而已。
「不过多亏了浅井有生,总算是完成了呢!而且最后的装饰也买好了。」
「不要直呼年纪大你两倍以上的人的全名。」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对等的供与需。和年龄无关。也就是实事求是的往来关系。」
最近的小学生都是去哪里学到那种话的啊?不过尽管嘴巴上洒脱地说着傲慢的话,华乃子还是在餐桌底下晃荡着脚上的圆头红鞋,像个小学生一样,开心地吃着甜点的布丁(仔细想想,其实布丁也是鸡蛋料理的一种,不过对女孩子来说甜点与正餐似乎并非同一回事)。山田华乃子和父亲两人一同住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三楼。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偶尔也会请浅井帮忙做图画功课的关系,而代价则是当浅井忙不过来时帮忙打杂。
使用碎蛋壳拼成的肖像画,据说并不是学校的作业,而是要送给父亲当生日礼物的。从礼拜一到礼拜五,两人瞒着华乃子的父亲窝在浅井的画室里,一边对蛋感到厌烦一边进行制作。而今天则是完工的包装,以及为了购买华乃子所谓的「最后装饰」而来到了隔壁车站。回过神来,发现平日五天都耗在这项作业上头。自己不愧是天生执着于这类作业,实在一点也没办法草草了事。所以最后才会进了美术大学。
在他边嘀咕着边用餐时,华乃子已经先把布丁吃光,将托盘推到一边,拿出特意带来的蛋壳肖像画,以及不久前才刚在站前百货公司买到的「最后装饰」包装袋摆到了桌上。拆开包装袋后,里面出现的是一条遍布着金鱼花纹的蓝色领带。
「妳要怎么使用那个?」
「要把它装饰在脖子的地方。」华乃子说着便将领带凑到肖像画上比对。「其实现在已经不流行亲手制作的礼物了,很土对吧?所以我想做得别出心裁一点,在手工的肖像画上添加具实用性的领带。你觉得怎么样?」
「……你真了不起。」
对于有点感到骄傲地挺起鼻子的华乃子,浅井坦率地表示佩服。这真是男人所想不到的贴心礼物。不,说不定想得到的人就是会想到,但至少浅井非常确信,自己绝对想不到要送这个。
「我问你喔,浅井有生。」
「不是叫你别直呼全名了吗?」
「这条领带会不会太朴素了呀?你觉得它和爸爸配吗?」
「谁知道?应该挺配的吧。」
点子的确是很了不起,但这位能干的国小三年级生,似乎察觉到了眼前的肖像画和领带的最大矛盾。
华乃子以碎蛋壳呈现出的父亲肖像,与其说是「父亲」,倒不如说是只猫。拜浅井帮忙所赐,相当忠实地呈现出真实的模样,有着白色身体、黑色与咖啡色花斑、三角形耳朵及长胡须、琥珀色杏仁形状的双眸、不管是不是系了领带都无庸置疑是一只猫。
对于自己的父亲是一只用双脚站立的猫布偶,华乃子一点也不抱持疑惑。虽然能隐约感觉到她极力避免被学校朋友得知父亲的事,但那对华乃子而言就等同于「父亲是戴着假发的秃头,所以让朋友看见很丢脸」这种程度的羞耻心,对于父亲穿着布偶装这件事本身却不存在基本的怀疑。小孩懂事前对家庭的适应力真是不容小觑。不过浅井自己的孩提时代也很难称得上正常,所以没资格说别人。
小时候,他曾经用纸黏上做了结婚戒指,送给误认为是女孩子、小他两岁的表弟当礼物。时至今日,这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黑暗历史。
——小有有,听说你还没跟绊和好啊?
肖像画姑且算是完工的昨夜,由起跑来画室挖苦他,这才令他想起这几天都埋头进行礼物的作业,自己的画完全没进展。左手的石膏才刚拆掉,画廊主人便毫不留情地开始催促他赶紧将个展用的图画完工。
自从星期日以来就没有和卫藤绊碰面。
「我不记得我们有吵架。」
才一回答,由起便擅自在别人房里的冰箱搜寻饮料,同时露出无奈的表情。
「真没神经~!绊她觉得很受伤喔?要好好重视模特儿才行!」
「我没印象自己曾经粗暴地对待她。」
「哦~?」
由起靠在冰箱门上,若有深意地对他耸了耸肩,因此浅井噘嘴回了一句:「怎样啦?」
由起虽然保留着小时候的面容,却露出了一个绝对变得比以前狡猾、深不见底的笑容。
「看来你完全没那个迹象,这下我就安心了。那我就不客气地出手罗?」
「不用一一来请示我的意见。」
「我以为你会不高兴呢。」
「为什么?」
「没为什么~」
让人莫名不舒服的交谈就此中断,对话之中并没有什么特别有意义的内容。
虽然不晓得由起在想什么,不过浅井觉得卫藤绊并不如由起及大泽二代所说的那么像皆子。若要举出共通点,就只有体格娇小这一点吧。浅井并没有理由要特别在意卫藤绊。
是要在意什么?
「问你喔,浅井有生,你是同性恋吗?」
突然被问到了个惊人的问题,陷入沉思的浅井差点将早就咬烂却仍留在嘴里嚼的生菜喷
出来。掉下手的叉子撞上餐盘发出了铿锵声,小蕃茄也从盘里弹出来滚动。
「哎呀,果然是真的?」
华乃子眨着眼。「……」彷佛受到什么重大打击似的,浅井趴在桌上瘫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超视线看向华乃子。
「你在哪里听说这种事的?」
「是井上由起说的。他说你们曾经约定过要结婚。」
「……那家伙该不会到处去乱讲那种事吧?话说回来,你们很熟吗?」
「我和他变成朋友了。」
华乃子若无其事地回答。浅井无言地将自己托盘中剩下的A餐布丁递到华乃子面前。华乃子彷佛这是理所当然的权利般,对布丁伸出手。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恩。」
交易结束。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不行。」
「卫藤绊的模特儿工作,被你炒鱿鱼了吗?」
明明都说不行了,华乃子还是毫不在意地询问。虽然没有表现出被怀疑是同性恋时那么夸张的反应,但有生再次一副被打败似地垂下厂头。所以说,你到底是去哪里听来的啊……
浅井厌倦地打算点烟,却被华乃子说着「这里是禁烟区」一把抽走香烟。顿时无事可做的手只好撑着下巴抵在桌上,他别扭地问答:
「并没有炒她鱿鱼,你那也是听由起说的?」
「什么嘛,真可惜。我还想说你差不多该找我去当模特儿了呢。」
「我才不会,那可是犯罪。」
「那我可以再问一题吗?浅井有生,你……」
「我说你啊……」
对于刻不容缓的过分问题攻势,浅井终于忍无可忍,抽搐着脸重新面向华乃子时,某个白色的东西突然自视线上方覆盖下来。
「浅、浅、浅井……」
背后下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猫布偶。当浅井察觉到的时候,带有制作精巧的肉球、同样巨大的白猫掌便已从两侧抓住了他的脑袋。
「浅井,刚、刚才的话题,说、说要让华乃子脱、脱、脱、脱光光……?」
「我并没有说!都说那样会犯罪了!不,不只是犯罪、已经是——痛痛痛痛痛……!」因愤怒而打颤的猫布偶双手紧紧按着浅井的太阳穴,自椅子上被微微拉起身的浅井忍不住直呼痛。
「爸、爸爸?」
「华乃子最近都不太跟爸爸讲话,晚饭的菜色也净是荷包蛋,爸爸还想说足因为很忙,没想到却从大白天就和浅、浅井一起约会……」
「爸爸,现在是工作的休息时间吗?不、不早点回去没关系吗?」
华乃子趴在桌上掩藏着肖像画,一面慌慌张张地找借口掩饰。要是对小学生出手,我不就是罪犯了吗——浅井一面听着自己的头盖骨被紧压着的声音,一面在内心吐嘈。
华乃子的父亲在这边的站前百货公司顶楼工作。刚才去百货公司买东西的时候,明明特地留意别不小心撞个正着的……
「啊!爸爸,老鼠!」
华乃子突然举起一只手,比向不可能的地方。
「喵?」
束缚瞬间松脱,由于还带着头痛,浅井按苦太阳穴寻觅,只见猫布偶「喵——!」一声眺上了其它客人的餐桌,将料理踢得乱七八糟并沿着华乃子手指的方向继续突袭。在他的前进方向接连传出客人及店员们的惨叫,并伴随着料理和餐盘豪迈地漫天飞散,抽搐着脸颊目送这一切的浅井及华乃子,以无法言喻的表情互相对望一眼俊,对彼此点了点头。
「快逃吧!」
华乃子将肖像书塞进书包里,浅井将帐单和费用塞进哑口无言、呆立原地的服务生手里,两人便如脱免般飞也似地逃离店里。
还以为自己会死。
虽然自己算是喜欢坐云霄飞车的,但这实在让人笑个出来能够活苦再次踏上地面简直是奇迹。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觉得地球上有稳定不摇的大地足—件这么美好的事。
一定是妈妈还不想将绊召唤到自己身边。
妈妈,谢谢你。啊啊,可是好想吐……
「你也不用露出那么夸张的反应嘛……」
滑落般地自车上下来绊就无力地当场一屁股坐在停车场里。从驾驶座上下来的由起对她露出相当不满的表情。绊憔悴地瞪了由起一眼,说道:
「一点也不夸张!行驾照却不会开车的人,别自信满满地坐在福斯汽车的驾驶座上好不好?」
「有什么关系,反正平安抵达厂呀!而且开到后半段时也差不多摸热了,技术没那么惨吧?我可是安全驾驶啃?」
由起一脸佯装不加地说着大话。那样要是叫做安全驾驶,恐怕全世界人多数善良的驾驶人都要发起暴动了。
从一直线前进天国大门的路线奇迹性地偏离,最后抵达的地方是距离都市一个小时车程、面向填海海湾的海滨公园。规模虽然不大,但备有海洋博物馆和人工沙滩,因此在从都市可以想去就去的范围中,是经常被选择的出游景点之一。而在早期六这天则有不少带着全家出游以及打扮看似学生的团体,非常地热闹、以前和悦子、早知惠等同年代的少女们在一起时,也经常会聊着想要(逮一个愿意开车的人)大家一起出去玩。
对于平日都只有往返于Yanglong'sDeli与自己房间的绊而言,这是她难得的外出。晕车一平复之后,反正机会难得,而且又历经了以为差点会死的体验,闪此她决心尽情享乐之后再回家。
稍微休息过后,首先进人海洋博物馆,支付了门票费用,一进到里头就是版画的展示区,不过他们只有大致瞄一眼便通过了那区,再进去里面则是水族馆。
水族馆这种地方,绊印象上只有小时候去过一次。水里带有的独特药品气味唤起了她似曾相识的记忆,「不晓得有没有企鹅耶?好想看企鹅~」
心情也完全恢复,不知何时绊已兴奋地率先走在前头拉着由起。「突然就变得有精神了呢……」这回则换由起露出没辄的表情,一边同时确认着导览手册,然后牵着绊的手说道:
「企鹅好像要往这边喔!」
由于是小规模的水族馆,走道也相对地较为狭窄;而走道两侧则被高至天花板、紧临着接连的水槽所包夹。水槽里的鱼儿们似乎也觉得空问挤得有点不自在。自各地收集而来的水栖生物在各个水槽中形成各自的势力范围,过着各自的生活。每个水槽看起来都一样,只是里头的环境顺应着栖息的生物而稍微有些许不同。栖息于水族馆的鱼群社会,简直就像是挤进都市里生息的人类社会缩影。
通过了空有水槽并列左右、景色却沿路不变的走道后,尽头处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窗子的另一侧就是企鹅区。
有着短腿、直筒状肥胖身材、身体以白与黑构成燕尾服花纹的企鹅们正群聚着伫立于地面,彷佛在聊天似地将鸟嘴靠近彼此。绊贴在玻璃窗上,闪烁着目光仔细观望了企鹅的行动好一会儿。
「不晓得它们在说些什么……」
「搞不好是在说迷糊人类的坏话吧?『你们看,看看那个红发女孩子的脸!张大嘴巴一睑呆相,人类真是没气质耶~』」由起配合着企鹅嘴巴的动作配音,绊则红着脸将实际上真的张开的嘴巴闭上。
「真是的……」
由起对鼓起脸颊的绊恶作剧地笑了。
「骗你的啦!那不然,一定是在倾诉爱的低语罗!就像我和绊一样!」
「呜哇!那什么啊!真诡异!话说我们也没有彼此倾诉爱的低语吧?」
「要不然从现在开始倾诉吧!」
「才不要!」
绊冷漠地推开他说道,同时突然意识到由起自刚才起就一直牵着她的手。从旁人眼里看来,两个女人手牵着手也很奇怪,因此绊打算若无其事地抽出手,不过由起却佯装不知地继续握着绊的手,对着企鹅俊敏的泳姿感叹道:「哦哦!看起来虽然笨拙,不过意外地敏捷嘛!」以遍布着闪烁星光的指甲油点缀的漂亮双手,看似没有肌肉,实施上却拥有着超乎外表的怪力。
(哎,算了……)
绊也死心地将注意力移回企鹅。
企鹅虽然以短短的腿在地面上笨拙蹒跚地行进,一旦潜进水中则扭动着流线形的身体,优雅且灵敏的泳姿甚至令人吃惊。看见企鹅的身影彷佛将水劈开般快速横过眼前,四周的观众也发出了惊叹。与受到打光的企鹅水槽呈反比,走道上的照明昏暗,没有任何人留意到绊和由起。
离开企鹅水槽折回的半路上,一群欧巴桑集团聚在一座水槽前。
「哎呀,看起来好好吃耶!」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像这样的话。很感兴趣的绊便自欧巴桑们的身后探头望了望水槽。
(喔喔,是虾子啊!)
里头是体长约三十公分左右,看起来很像会坐镇在高级中华料理店或地中海料理店的大盘子正中央的巨大虾子。它看似正在捕食水中的浮游生物,正缓慢地动着长长的触角相细细水盼。
贴在水槽上的金属板上写着——「龙虾科杂色龙虾」。名字看起来感觉就很豪华。
与高级料理无缘的绊,想象着将这些龙虾变成炸虾的样子。
「由起,我肚子饿了!离开这里后去吃点什么吧——」
才转头说着,绊就惊讶地一愣,随即环视四周。原以为由起和自己站在一起,却不见他的人影。飘着视线稍微搜寻,就发现由起的身影正躲在色彩鲜艳的萤光色孔雀鱼成群游动的热带鱼水槽后面。
「你在做什么?」
「没有啊,因为我很喜欢热带鱼嘛,」
走近一问,由起便自紧紧巴着的水槽后探出半边脸回答。总觉得他脸色有点苍白,仉看起来不像足因为孔雀鱼的蓝色萤光反射所致。
殴巴桑集团一边说着「回去时顺便买回家吧」之类的话,然后离开了杂色龙虾的水槽。
「啊!能看得比较清楚了!」
绊说着便打算回去虾子的水槽前,由起慌慌张张地拉住她连帽外套的袖门。
「你不是肚子饿了吗?走吧走吧!」
语毕便迂回绕过杂色龙虾前方,朝出口一步步走去,绊虽感到诧异,不过被由起的蛮力拉着,只好闭上嘴乖乖跟在后头。
走在由起身后的同时,绊的脑中灵光一闪。
她想要小小恶作剧一下,做为被强迫体验暴走兜风的报复。
一出海洋博物馆,外面就并列着卖土产的摊贩,于是便靠近看看。小孩子们以及和带着恋人的女孩子正热中地挑选着钥匙圈、布偶、风景明信片等海洋生物土产。
「绊,要不要帮你买什么?」
由起不感兴趣地拿起极为粗制滥造的海豚布偶,一看就知道不是博物馆里的正规商品,一定是便宜货。「唔思——」绊—边含糊地回答,目光一边飘向店前布帘写着「产地直销」的摊贩。
「由起,这边这边!」
一听见绊出声叫他,由起便放下海豚走近。
「什么?你找到想要的东西厂吗?」
「恩、这个!」
说着绊就缓缓地拿起保丽龙制的小型保冷盒,递到了由起眼前十公分的地方。
塞满冰块的保冷盒里躺普「产地直销」的肥硕龙虾,裸露着圆钮扣般的乌溜溜眼珠及长长的触角。
绊期待地等着由起的反应。
一秒、两秒、三秒……
由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四秒、五秒、六秒……
越过两手高举的龙虾盒窥伺由起的表情。由起的脸色丝毫没变,只是和龙虾的黑眼珠互相凝视。
「……什么嘛,真无趣。」
绊原以为他会吓一跳,不过看来是误会厂。她噘起嘴将保冷盒放网原位,摊贩的店员一副想要说「只看不买就别乱碰」的表情瞪着她。绊「啧!」地咋舌,说道:
「就只好买饼干回去给人家当礼物啦,有总比没有好。」
就在她出子轻拙由起肩膀时——
由起的身体毫无抵抗地顺着推压的力道倒下。
「咦?」
绊瞪大了双眼,看着由起整个人朝反方向倒下。
「绊欺负人……」
人工沙滩禁止游泳,不过倒是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情侣打苦赤脚踩在浪花里。太阳已开始西斜,因此人并不是很多,白色的扇形水泥阶梯环抱菩小小的海滩。海湾对岸则是油轮码头,可以看见巨大油轮及超重机看似硬梆郴的小小身影。
虽说是海边,但这一带仍属于都市的支配范围。不过开始染上青灰色的天空,看起来则比都市里被大楼遮蔽的天空更高出了许多,让人感觉能自平时的闭塞生活一下子解放开来,因而感受到些许目眩以及无依不安。
不过心情却很舒服。随风扑鼻而来的,不是洗发精或制汗剂那种「海蓝香」的香味,而是伴随着湿气的海水味道。虽然毕竟只是经由人手创造出的海湾及沙滩,但对于将闹区当作游乐场的绊来说,这里已经算是非常真实的大自然了。
「欺负弱小!欺负弱小!欺负弱小……」
绊坐在阶梯上、沉浸于舒畅的解放感。由起有气无力地躺在她身旁,额头上盖着一条沾湿的手帕,以微弱的声音不断嘟哝着抱怨。绊虽然无视于他,但终于忍不住叹气将视线转向由起,噘起嘴说道:
「谁晓得你竟然会吓到站着昏过去嘛!到底虾子有哪里可怕的?」
「它们才不是虾子!一定是外星人的同伴啦!」
由起才刚一把抓起手帕大叫,却又马上无力地倒下去,似乎连假装成女生的力气都没有,没规矩地伸直双脚,再次将手帕盖到脸上。什么外星人啊?连绊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嘈起了。
平常总是一副洒脱的样子,丝毫没见过由起动摇,但没想到他竞有这种弱点。虽然对他本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但绊还是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被脸色依然苍白的由起自手帕缝隙恨恨地瞪了一眼。绊缩了一下脖子,忍着脸颊憋住又想笑出来的冲动。
「在我国小三年级的时候……」
手帕下方传出了朦胧的声音。绊将头架在弯起的膝盖上,将海滩上情侣的欢闹声当作BGM,听由起继续讲下去。
「有一次我看见母亲在厨房吃龙虾,以为母亲的嘴巴里生出了外星人触手、母亲是外星人……所以害怕得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没错,和有生两个人。那时候我和有生都经常被误认为女孩子。」
「咦!浅井也是吗?」
若是由起,想象起来还没什么不对劲,可是,长得像女孩子的浅井……
「你刚才想象了一下对吧?」
「对呀!」
由起稍微拎起手帕贼贼地笑了。绊也轻轻笑着回答。她实在只能想象得到现在的浅井背后背着书包、打着蝴蝶结、身穿裙子,摆出平常那副傲慢且不悦表情站在那里的模样。
「小有有国小的时候很可爱呢!个子也很娇小,和我一样可爱!我当时一心想要让小有有当我的新娘!还约好将来要结婚……可是,一上国中后久别重逢,不知何时那家伙个头已经比我高出了许多,更惨的是立领制服!他穿立领制服耶!你能明白我当时的绝望感吗?我是多么期待与那个喜欢画画、清纯乖巧、比自己年长的美少女再会啊!结果为什么穿着立领制服?为什么不是水手服?」
看着由起以相当认真的表情愈说愈起劲,彷佛能感觉到他当时有多么沮丧。绊眨了眨眼,然后脸颊终于渐渐忍不住笑意而松弛,起先是「噗噗」地轻轻喷笑出声,最后终于抱着肚子弯身捧腹大笑。接着绊强迫自己想象一下浅井水手服、绑两条麻花辫的样子。情境变装俱乐部!这完全就是情境变装俱乐部啊!
「然、然后呢?」绊笑得停不下来,抽着气边问道:「结婚的约定怎么办?还有效吗?」
「怎么可能!小有有自那次以来就绝口不提那件事啊!还说什么……他青春的一页被我害得染上了污点!他明明就没有经历过什么青涩的春天啊!」
「感觉浅井的青春期应该会是灰色的耶?」
「有生的青春期根本就是全黑的啦!全黑!在遇到皆子之前……」
话才刚说出口就不自然地中断。
热烈的气氛突然自由起及绊脸上消失,急遽地雾散在空气中,一片不自然的寂静降临。
不知何时,海边的情侣嘻闹声也消失了。潮湿的风自海上吹来,吹拂着两人的发丝。
睑上无表情的由起,就如绊偶有的感觉一般,与浅井很相像,令她不禁将两人的印象重叠在一起。平时由起总是开朗、生龙活虎又厚脸皮的,但总觉得这种时候的他既消极随便又纤细,有时候彷佛会迷失了他的身影。
「嘿咻!」
突然间,由起以弹跳般的气势起身,脱掉脚上的女性舞鞋扔到一旁,将裤管卷至膝盖。
「来玩吧!难得都来了,做些挥洒青春的事吧!就别管那个没青春时代可言的『浅井老师』吧!」
由起回复平常的开朗语气,然后「哗啊~」地欢呼着赤脚跑进沙滩。「绊~」由起边跑边回头呼唤。「好~!」绊也开始脱下长靴和高筒袜。
在绊花时间将沉重的长靴及高筒袜脱下双脚的时候,由起一个人在岸边踢着浪花玩。终于,绊也从水泥阶梯奔下沙滩。
赤裸的双脚陷进尚带余温的沙地,细沙包裹着脚底。顺着沙面拍打而来的海浪淹没了脚踝。
「呀!」
绊惊叫着抬起单脚。和带有余温的细沙相较之下,海水比想象中的还要冰冷。连小腿也泡进水里的由起,看见这幅情景笑出声来。绊不高兴地嘟起嘴,追着退去的潮水奔向由起,然后「嘿!」一声,将再次涌来的海浪踢向由起。高高飞溅的水花淋得由起满头湿,这回换由起出声大叫:
「好咸!呜哇!绊!这下可不好玩了,这是海水耶!头发会黏答答的!」
由起甩了甩湿透的头发,露出惨兮兮的表情这回轮到绊看着这幅光景大笑了。她痛快地双手擦腰说道:
「啊哈哈!活该!男孩子别计较小事情啦!」
「唔唔……明明是你自己要我打扮成女人的……像这种坏孩子啊,就要——」
说着这次就换由起跑了过来,将绊从旁一把抱起。
「这样!」
飘在半空中的感觉使得绊惊慌失措。她的身体被如撒网般抛厂出去,轻飘飘地在空中画了个抛物线,朝着海浪倒栽葱落下。
「呀——!」
「开玩笑的!」
在即将撞进海面的干钧一发之际,绊再次被人轻轻地抱住。正当她心里想着「得救了」的时候——
「哦?」
由起惊讶的脸逼近眼前。
最后,整个人随着因浪潮而失去重心滑倒的由起,一起摔进了海浪之中。
「青春的醍醐味,就是要做些无可救药的蠢事嘛!」
由起似乎自己下了个结论般点点头,佯装认真说着。绊朝着他的屁股一脚踹过去。由起尖叫着跳起来,抗议地看向绊。
「好痛~!不要踢屁股啦,绊!你是女孩子耶!」
「罗嗦!不管怎样,这也蠢过头了!」
两人都从头到脚一身湿,双手拎着各自的鞋子,「啪答啪答」踩在停车场的柏油路上。
海洋博物馆早已过了闭馆时间,停车场中几乎剩没几辆车子。福斯金龟车的圆形车身孤伶伶地停伫在傍晚的天色中,等待两人的归来。
傍晚的冷空气冰凉地抚过身体,绊打了个喷嚏。
「在车里换一下衣服比较好。」
「恩。」
绊一边吸着鼻子点头。换上由起买给自己的衣服之前,自己穿出门的衣服都放在购物纸袋里,而由起则不晓得是否该说万幸,由于尽情买了一堆衣服因此不愁没东西可换穿。
绊坐进福斯汽车的副驾驶座,从后座的物品堆中挖出替换的衣服。虽然可以在里头换衣服,但她能够轻易想象出坐位阴干后留下白色盐渍的样子。一想象车主回收爱车后的反应……绊不禁同情起由起的车主朋友。反正由起一定会找些借口哄骗对方吧。
身上的内衣当然也湿透了。肌肤上也带着粗糙的触感,让人觉得很不愉快。而干硬掉的头发也黏在额头上。
「啊,有毛巾!太幸运了!虽然有点灰尘……绊,用这个吧!」
由起将上半身自驾驶座探到后座,翻找着朋友原本就堆着的行李出声叫道。
车子的周边四下无人。绊接过被久置而积灰尘的运动毛巾,迫不及待将贴在皮肤上的连身裙一口气脱掉。「啊——真是的!皮肤好粗涩!」她一边发牢骚一边也脱着细肩带衬衣时,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重新坐回驾驶座后,由起不知为何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斜眼瞥向这里。
「A60。」
被准确无误地点出胸围尺寸,绊「呀!」地尖叫了一声,抓起毛巾抱在胸前。虽然这确实是国中生的尺寸……不,搞不好是小学生的小尺寸内衣,而且又土里土气的……
对于绊的反应,由起只是坏心眼地笑了笑,然后一边说着:「总觉得开始痒了起来耶~」
一边将脱下的宽松上衣揉成一团,粗鲁地开始擦拭头发。裸露出的上半身白皙且偏瘦,虽然没有多余的脂肪,但相对地,感觉上并不缺乏必要的肌肉,让人联想到野生动物柔软而有弹性的四肢。
这么说起来——
虽然车子外面没有人,但和自己一起待在车子里的无疑是雄性,事到如今绊才想到这一点。虽然之前早就被由起看过裸体了,但那时是在画室,而且浅井也在一起。现下的状况两人独自关在密室里,而且又是这副打扮,会不会有点不太妙啊?
正当绊决心赶快换装,将手伸向衣物时——
由起的手突然从旁伸过来,挡住了视线。
自驾驶座抬起身体的由起,正以覆盖在绊眼前的姿势一手抵在副驾驶座旁的玻璃窗。
「干、干嘛?」
「讨厌,看你这么慌张。你以为我会做什么吗?」
「没有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由起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着,绊则噘起嘴回答。彼此的脸孔靠得非常近令绊不禁向后退缩身子,背紧贴上副驾驶座的椅背。仅有停车场照明微薄射入的狭窄车厢内,浮现出由起白皙的上半身。
「……才怪!」
由起自始至终保持着浅浅的微笑,原以为他要做什么,结果却将手仲向绊座位旁的手拉杆。
「哇!」
随着椅背向后倾,绊也跟着仰身而倒。「等等、由起?」绊立刻撑着手意图起身。不过由起跨在座椅两边,双手也撑在靠背两侧,因此绊仅能微微抬高背部活动。
「你刚才不是说什么也不会做吗!」
「我可没说喔!我只问了『你以为我会做什么』而已呀!这么好康的状况,什么都不做就太可惜了!」
「什……!笨蛋!住手……」
鼻子接触到由起身上飘散的甜甜香味。绊推着他的手想要压回去,但力量却敌不过,手腕反倒被揪着拉离身体按到了两旁。在笼罩车内的一片昏暗中,由起的白皙脸孔直逼到了极近的距离。
「……有生是不行的,绊。有生他绝对不会看着你的。因为他眼里看得见的,只有皆子一个人而已。」
「说什么啊,明明是你自己怂恿我……」
「因为我开始认真想把你从有生身边抢走了嘛!我不想看见绊受伤。」
「我、我又没对浅并有意思!」
「真的吗……卫藤。」
他故意和浅井用同样的方式称呼绊,使得绊倒抽了一口气。刻意压低语调、收起笑容而面无表情。濡湿的头发不羁地黏在额头,看起来更酷似浅井。不晓得是不是刻意的,由起睑上有时会浮现「浅井的表情」。可是正如由起所说的,浅井绝对不会像这样子直勾勾地注视绊的睑。
不是由起、也不是浅井,眼前的人看起来简直是绊所不认识的某个人。直到刚才由起都还对自己笑着、说着蠢话、像女性朋友般一起欢闹,但却突然彷佛豹变成一个绊所不认识的男人,令她觉得十分害怕。被用力抓着的子腕痛得血液都快静止了,虽然想挣扎逃开却也动弹不得。
口中吐出的温热气息接触到脖子,绊微弱地惊呼出声,在能自由活动的范围内拚命地转过脖子。由起的嘴唇触碰到她收紧双唇的嘴角。
紧闭着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讨厌……!
「……也用不着哭吧?」
手腕自压迫中获得解放。
「呿!真的有那么不情愿吗?」
随着夹杂叹息的低语,覆盖着身体的沉重感及肌肤的触感同时离去。周围闷热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冷却。
绊在倾倒的坐椅上缩着身子,缓缓睁开紧闭的眼帘。由起已经回到驾驶座,穿上替换的衣服。从侧面可以看见他彷佛扫了兴般不悦地板着脸。他轻轻咋了一声说道:
「回去吧。」
引擎启动,车子开始震动。
「啊!」
绊突然回过神,从椅背上跳起来收拾衣服、抱在手上。
「我要下车!我搭电车回去!」
她本想打开侧门,手肘却被抓着拉回来。
「你一身湿淋淋的模样,怎么回去?」
「不用你管!放我下去!」
「不行。」
车子冷不防倒退,绊再次往后倒向仍旧倾斜的座椅。她恼火地拉起手拉杆,结果这回换椅背猛烈地弹向前。「痛!」结果一鼻子撞上前置物箱,一头扑倒在那里。她按着鼻子斜眼瞄由起,只见他正露骨地以嘲笑的目光冷眼看着自己。
「要系好安全带喔,很危险的。」
然后不由分说地发动车子前进。
「……坏心眼!色狼!我最讨厌你了!」
「既然不被喜欢,那就干脆被妳讨厌算了。」
他吐出了这句回答。
绊更是不悦地鼓着脸颊穿上衣眼,心不甘情不愿地系好安全带。在这段期间,福斯汽车早已开出停车场,踏上了归途。车子的前头灯仅仅照映出狭窄的范围。明明也无法看清多少景物,然而绊却像是仇敌当前,紧紧瞪着视线前方。
本应快乐收尾的一天,却在最后烂到谷底。
福斯汽车的圆形车身里,载着彷佛带刺及长着尖角、气氛险恶至极的两人,寂静地奔驰了约一个小时。自两侧流逝的景色,终于变回绊也已看惯的闹区霓虹招牌。福斯汽车就这么继续穿过闹区,开进了通往HotelWilliamsChildBird、略显寂寥的街道。
距离终点已经不远。一路上不悦地保持沉默的两人之中,先退一步开口的是由起。
「……抱歉,是我恶劣过头了。」
他难得地露出已反省过的正经语气,嘀咕地说出口。他的视线仍保持在前方,并没有看着绊。瞄了由起侧面一眼之后,绊也将视线转回前方,同样嘀咕着说:
「……我比较喜欢平常的由起,和平常的由起在一起比较开心。」
「你又不知道哪个才是平常的我,说不定刚才的才是平常的我喔?」
「我不要。」
「就算你说不要也没办法。」
「不要。」
「……」
充斥在车内的车子行进声掩盖了由起的叹息。会话就此再度中断了好一会儿。
正面停伫着两头古铜色的龙、装饰得富丽堂皇的Yanglong'sDeli的店门,已经开始能看得见了。稍微经过店门前一小段路之后,绊「啊!」地叫了一声,双手贴在一旁的玻璃车窗上转头看向后方。
「绊?怎么了?」
「我看到浅井了……」
虽然只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瞄到一眼,但那身褪色的衬衫加上工作裤、稍微驼背、低着头走路,还有看起来性格实在阴沉的瘦长身躯,的确是浅并没错。他似乎正前往Yanglong'sDeli。虽然实际只过了不到一星期,但总觉得好久没见到他的身影了。
将脸颊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凝视,但那背影也终于自视线里消失。尽管如此,目光还是持续追着同一个方向。追着追着,车子稍微减低了速度。
「要下车吗?」
「咦?」
绊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由起,之后突然离开车窗重新坐正。
「不必,我又没有事要找他。」
「真是不坦率耶,绊。」
他一副傻眼的模样耸了耸肩,绊则莫名其妙地感到无法释怀而噘起嘴。由起半裸着逼近绊,又说了些让她在意浅井的话,结果到头来绊还是搞不懂由起到底想要她怎样?
「由起你其实是个矛盾的人,对吧?」
「咦?」
「因为你才不坦率吧?你明明也喜欢浅井的。」
「等等……你说什么啊!」
对于这个唐突的评定,由起显然感到措手不及,怪叫出声。绊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方法,满足地挺起鼻子。带刺的气氛在不知不觉问一扫而空,一股说不上来的开心使心情变得轻松。
「看吧,被我说中,所以你的内心动摇了。」
「咦咦!这什么意思?是刚才的报复吗?」
「是报复呀!」
「我都反省过了说!都跟你道歉了说!」
「喂!专心看着前面开车啦!你技术那么烂——」
正当两人又开始互相打闹、捏着彼此的脸颊时——
车子的前头灯映照出的光轮正中央,突然闯进了一个白衣人影。
由起大叫着转动了方向盘。一辆小货车自逆向车道撞了上来,接下来只听闻一阵刺耳的喇叭声——
被离心力一甩,安全带勒紧绊的胸口,意识刹那间黯淡了下来
采购完粮食之后,打从一出Yanglong'sDeli,就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骚动,几台车顶上装着红色警笛的车子飞驰过车道,然后又飞驰回来。
(又发生车祸了吗……)
浅井感到厌腻地叹了口气。车祸在这附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街上的景观虽然混杂,但视野并不算差,车祸的发生率却是如此频繁,甚至有谣言说街上住着引发事故的地缚灵。就连警笛的噪音也是,听习惯就不觉得吵了。
杂务到今天告一个段落,差不多也该进行自己的工作了。要是卫藤绊在房里,原本也考虑要叫她一声的。一部分也是因为由起的指摘,但那天宴会归途所说的话也稍微说得重了一点,他的确有必须反省的地方。说到底,该让人感到生气的,是搞错卫藤和皆子的那个杂志编辑才对。
由自己先道歉也好。只不过是说声抱歉……浅井如此心想。
(咦……)
虽然对于车祸并不特别关心就回来了,但刚才开过自己身旁、不住旋转的红色警笛所在之处,就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前方。这下浅井不得不皱起眉头。
是撞车吗?偏离车道的红色福斯金龟车,擦过对侧车道的小货车车身后,左侧猛烈撞上了电线杆。福斯汽车的副驾驶座车窗变得粉碎——不对,因为是外国车,所以是驾驶座那。
幸亏只是受了点轻伤就了事。不过身上有多处出血,由起的左脸颊、太阳穴以及左手手背部包着渗血的消毒纱布。白皙的皮肤上也四处是细微伤口。
在车祸中受害的只有驾驶座这边,坐在副驾驶座的绊并没有受伤。多亏对于由起的驾驶技术所抱持的不安,绊紧紧系好安全带,紧到甚至令她有点喘不过气。
看诊时间早就已经过去,候诊室里灯光已歇,唯一的光源,就只有夜间急诊室的挂号窗口所点的灯。灯光漏进候诊室,使得并排的长椅在地板上落下了深黑的影子。长椅上坐着由起,而绊正愤然撑着两脚站在他面前。
与绊相较之下更为白皙的由起脸上,由于贴了层层纱布及透气胶带,看来更增添了几分疼痛。
——绊!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有哪里会痛吗?
自猛烈撞击的冲击平复后,由起头一个行动就是粗鲁地扯掉自己座位上的安全带,然后确认绊的安危。窥视绊的脸,了解她平安无事后,露出了打从心底松一口气的神情。尽管自己的身上有大半都在流血。
「真是笨透了……」
绊愤愤不平地再次举起手。由起微微缩着身子闭上眼。
然而挥起的手终究没有落在身上任何地方。过了一会儿,由起微微睁开双眸,之后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彷佛汽球上开了个洞一般,沸腾的情绪「咻——」地萎缩。收回力气将手放下,然后像是要包覆伤口般,绊双手轻轻捧着由起的脸颊。
「我、我很害怕呢!你流了好多血,我还心想,要是有什么必须缝合或者会留下伤疤的地方该怎么办,刚才在等的时候我一直好紧张……幸好没什么事……」
说到后来开始声泪俱下,没办法继续讲出话来。由起从侧面窥视绊咬紧嘴唇、低下头的样子,突然间表情缓和了下来。
「我也担心自己呀!脸要是受了伤,搞不好就没办法再打工,那样可就不妙了。还有担心其它的,像是『这台车的保险状况不知怎么样?这下就非得赔偿不可了吧,海伦这个笨蛋~』之类的,许多事一瞬间在脑海中扩散开来……不过那些最后全都被吹飞,脑袋里变得一片空白,回过神后就发现自己在确认绊的安危了。虽然考虑了那么多,但结果还是发自突然地行动了……刚才绊也说了,我搞不好真的是个矛盾的人呢。」
他自嘲地如此说道,然后露出了一个美丽的——虽然很不甘心,但甚至连受伤的痕迹也能同化为魅力之一的美丽笑容。
「谢谢你今天陪我。虽然最后的结尾收得不太漂亮,不过我很开心。我会再去叫有生主动妥协的。他应该也已经有在反省了,只是找不到机会道歉而已。那家伙从以前就是这样,很不擅于道歉。他就是那种个性,你就原谅他吧?」
比起自己的事,由起最后反倒开始替浅井讲好话。绊脸上夹杂着半是生气、半是想哭的表情,却又显得有些傻眼。
绊真的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平常的由起」。打扮成漂亮女孩子兴高采烈的由起、腹黑且净是讲些坏心话的由起、害怕虾子的由起、突然「豹变」成男人的由起……虽然今天一天内就见识到了各种由起,不过被藏在最底下的真正的由起,出乎意料是个很讲情义的大好人,不是吗?只不过由于太过别扭而难以显露于表面上。
「咦?绊,你这边破皮了。」
由起说着便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给她看。「咦?」绊也摸了摸自己脸上同样的部位,这才发觉到嘴角有个地方会刺痛。大概是因为车祸的冲击而咬到的吧。
「这种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不行——不行!唉唉——害得你受伤了。总觉得好不甘心,我今天一整天的完美计画都泡汤了!」
由起看似真的很懊恼地说着。什么完美的计画……?再说,今天一整天,打从最初开始就一场糊涂了不是吗?绊不禁苦笑,嘴角的伤也随之刺痛,使得她喊了声「痛!」同时闭上一只眼。
由起的手忽然抚上脸颊。
和刚才相反,这回换依旧坐在椅子上的由起双手捧住绊的脸。比绊的手掌更大、乍看纤弱却意外像个男人般结实的手掌。脸颊被由起那样的手收在掌心,就很不可思议地变得安心。微微垂下目光,弯下身,任由脸颊被托向对方。
然后触碰到了带着淡甜的气息、掺杂于其中的血腥味,以及由起的唇与自己嘴角的伤口。
他们维持了这个姿势好一阵子。
嘴唇的触感离开后,绊缓缓睁开眼睛。由起就在身边,距离近得彷佛他的长睫毛都快碰到自己般,正用他那色彩稍浅的瞳孔注视着自己。
「你这次没有躲开呢。」
「只、只有这一次喔!今天是……特别服务!因为……我今天也玩得挺愉快的,就只是这样罢了。」
原本沉稳的心跳鼓动,突然彷佛快飞出喉咙似地,怦咚怦咚地急遽跳动。绊知道她的声音出卖了自己。嘴角残留的由起嘴唇触感还十分温热。
「我去要OK绷!」
将由起留在长椅上,绊形迹相当可疑地转身离开候诊室。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急诊室,但还是在找寻夜间人口时稍微迷了路。审视了建筑物两圈之后,才发现了唯一的出入口。
「抱歉,我有位亲人应该被送进来急救了,叫做井上由起,还有另一个人……」
在他来势汹汹地询问夜间急救窗口的职员时,听见从里头的候诊室传出微弱的说话声。
「恩——请稍等一下。那位患者,已经……」职员还在检阅资料夹的文件时,浅井便已经离开了窗口。
地板上映着并排长椅落下的影子,昏暗的候诊室里可以看见两个人影。浅井虽然视力不算好,但其中一位好歹是自己相处了十年以上的表弟,而另一位则是相处有数个月之久的少女,他不可能认错这两个轮廓。
(什么嘛,平安无事……)
听说被救护车送走,原本还以为情况有多严重……由于海伦没能掌握大致的情形,因此不晓得是谁受了伤?也不知情况是否刻不容缓?总之火速赶到了医院,结果却……姑且不论来这里所花掉的时间,自己甚至还想象了最糟的情况,不由得因此而脱力,紧绷的弦一下子断了开来。真是让人虚惊一场的家伙……
待会儿一定要戳戳他的头,浅井如此心想。当他准备踏进候诊室时——
「……总觉得好不甘心……」
昏暗的候诊室中微弱地响起由起的声音。还有卫藤绊短促的笑声,以及「痛!」地呼喊一声。接下来——
接下来——
接下来……
结果浅井一步也没有踏入候诊室,默默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