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5章 圣夜,在突触的宇宙中

「绊,妳怎么了?已经开始了唷,大家都聚集在大厅了呢。」

「等等,我就好了,现在就去。」

「咦,妳就这么披头散发的去啊?借我,我帮妳把头发盘上去……唔,总觉得还少了什么,应该要在头发上加点装饰才对啊。妳有没有花朵形状的饰品啊?」

「我没有花朵形状的饰品……只有骷髅头和被箭穿过的爱心而已,今天应该不适合戴那种东西吧……」

「真没办法耶,那我的借妳好了。」

「啊,谢、谢谢你……可是这么一来,由起就没有发饰了啊?」

「就算没有花朵陪衬,我照样光鲜亮丽,所以没关系的。」

「……(还真是准确无比的自我评价啊。)」

「好了好了,快把鞋子穿一穿,我们也该下去啰。」

「等、等我一下啦,这种鞋子的鞋跟好细,好难走路喔……」

「那我先下去啰——」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穿着不习惯的高跟鞋摇摇晃晃总算来到一楼时,在场所有人都拉开了手中的喜庆花瓣拉炮,伴随着「哇啊~」的热烈欢呼声。一阵微风扬起,白色与粉红色的花瓣在眼前纷飞,一直飘上了天井。

「好的,虽然自觉僭越,但在下相当荣幸能被指名担任这场婚礼的主持人,就让我带领各位与会嘉宾大喊三声万岁吧。希望大家能一同参与,祝福这对璧人永远幸福,希望两家人从此繁荣兴盛,也祈祷各位与会嘉宾都能追求到属于自己的幸……」

「让我们为了新诞生的山田一家……」

「万岁——!万岁——!万岁——!」

「啊,你们怎么可以自己先喊啦,至少让我把该讲的话统统讲完嘛!」

「哇啊哈哈哈,今天是值得庆贺的大日子,你就别计较了嘛!」

给新人的祝贺词说得七零八落,而且到底是谁要求高喊三声万岁的啊……不过大家的祝福心情依然不变。在纷飞坠落的花雨洗礼下,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地真心祝福这个新诞生的家庭。

被偌大的欢呼声围绕,新郎与新娘都惊讶得瞠大了双眼,但当他们把目光放在彼此身上时,浮现出的是同样幸福的微笑,也开始挥动双手回应大家的欢呼祝福。

新郎的脖子上系着白色领结,那是只硬把肥嘟嘟的身躯塞进膨胀的白色礼服中的三色花猫布偶。穿戴着纯白头纱和结婚礼服的新娘巧笑倩兮的依偎在新郎身旁,而新郎新娘各自的小孩——一个是穿着纯白礼服妆扮得十分可爱动人的小女孩,另一个是穿着短裤和三件式男用礼服,因紧张而神色僵硬的小男生,两个小孩子分别站在新郎新娘的两侧。这样的景象,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三棵小树贴靠在壮硕大树上的感觉嘛。

华乃子站在新娘的对面,与新郎牵着手,嘴唇抿成一直线露出一脸生硬的表情。站在新娘身旁的小男生似乎很在意华乃子的样子,不时对她投以关注的视线。就算看在旁人眼中,也很清楚那个小男生一定是迷上华乃子了。不过,华乃子似乎没有把那个小男生的爱意放在心上。

新郎抱起华乃子,让她坐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突来的举动把华乃子吓出悲鸣,赶紧伸手环抱住花猫布偶的脖子。

她紧咬着下唇,大大的眼瞳里蓄满了泪花。

「爸爸,恭喜你了。」

这一定是华乃子拚了命才挤出口的祝福吧。漾起噙着泪水的笑容,华乃子把头埋进花猫布偶绵软的脸颊。

看到这幕,新娘也不服输的试图抱起自己的小儿子,但已经上小学的儿子可不是光靠女性的双手就能轻而易举抱起来的。「妈妈,这样很危险,很危险啦!」儿子拚命扭动身体想回到地面,但这样胡乱挣扎反而更危险,花猫布偶适时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腕将摇摇晃晃的母子也纳入自己怀中。「哇啊啊~」虽然因吃惊而尖叫,新娘还是笑着偎向花猫布偶。「妈妈,好痛,这样很痛啦。」几乎快被新郎与新娘夹扁的儿子只能无奈地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身为这个新家庭的支柱,这个家的父亲是个以父亲的角度来说相当奇怪的花猫布偶,在交换订情戒指之际,新娘套在新郎身上的不是戒指,而是一只镶着圆型大钤铛的尾巴套环,这一点也实在是怪得可以,但他们无疑是一家人没有错。就绊所知道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哪户人家比他们更像一家人了。

聚集在鸟笼庄一楼大厅的房客们都穿上自己最隆重豪华的一套衣服。连绊也找出深藏任衣柜深处这套有着大蓬裙的红色洋装,舍弃了平时爱穿的皮靴和帆布鞋,换上一双尖头高跟鞋。刚才由起还帮自己把头发盘起来,别上一朵花当装饰。

双胞胎老人的身影也出现在大厅。他们同样戴着系上绢丝的圆顶礼帽,穿着袖子长度略显不足的外套和松垮的长裤,把自己装扮得像卓别麟一样;撑着拐杖的是因腰痛住院的铸造爷爷,没有撑拐杖的就是银造爷爷——这倒是能分辨他们两人的好办法。

至于海伦小姐,她的装扮无疑已经到达变装的领域了。今天的她就像某国的高贵公主般穿着相当鲜艳的绿色大礼服,手里握着一把不知是孔雀还是什么的羽毛制成的西式羽扇,从束紧的腰部下方成伞状蓬散开的裙罩里大概还可以再躲个两、三个大人。站在她身旁的未婚夫看起来就像她家的小厮一样。

那个老爱引发骚动的中国人李老师也穿上绘有华丽龙形刺绣的丝质民族服饰。除此之外也有穿着和式花纹长裤的房客,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搞错什么,在头上绑着棉布,身上穿着半截和式上衣,活像正在参加祭典的住户。毫无国籍可书、缺乏统一性,看起来超没格调。虽然搞不懂大家为什么闹哄哄的吵成一团,总之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值得庆贺的事,那就加入一起感染欢愉的气氛吧——抱着这种想法的房客在鸟笼庄里已经见怪不怪了。掬起不断落下的纷飞花瓣往周围挥洒,每个人都笑着、舞动着,享受着甜蜜与幸福。

脸颊染上粉桃色的新娘笑容深深地烙印在绊的眼中。

虽然是个美女,但并没有给人花枝招展的感觉。她所穿的新娘礼服也不是很贵的那种,真要以礼服来比较的话,海伦小姐的扮相才像是主角的行头。但不管海伦小姐和其它房客们再怎么喧哗玩乐,今天这个大日子的主角依然是她——只要有眼睛应该都看得出来。要说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还要幸福的关系啊。

成为喜欢的人心目中最重要的存在,原来就会露出那么明媚灿烂的幸福笑容啊。看起来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但只要依偎在所爱的人身旁就能露出那么美丽的笑容,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真教人羡慕呢,绊心想。

视线在会场中逡巡,隔着开心得跳来跳去的房客头顶望去,绊默默寻找着那个一头黑发、纤瘦修长的身影。浅井就站在骚动的另一头,露出一脸与我无关的旁观者表情。他身上穿着和个展开幕酒会时同样的西装,但今天没有系上领带,西装外套下仍是平常那件皱巴巴的衬衫。头发也是任其长长,而显得凌乱不堪。他正和站在身旁的由起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本来还在吵架冷战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和好了。真教人羡慕啊……

身穿性感的鱼尾型礼服,戴在手腕的宽版手环营造出既性感又可爱的整体感,由起的品味还是这么出众。就算把华丽的花朵发饰借给绊了,正如他本人所说,少了发饰陪衬依然无损他的气质。问他今天为什么穿女装?得到的响应是「如果穿上西装让绊又再次迷上我,不是很困扰吗?」俏皮的回答完后,他还刻意朝自己眨了眨眼。

由起虽然还是用跟以前没两样的亲密态度对待自己,但一度破碎的关系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修复得了的。两人之间的那道裂痕,好像就这么被搁置着不管了——这就是绊的感觉。

真是羡慕。

今天的自己怎么老是动不动就在羡慕别人啊。

浅井和由起之间存在着不需要表面的言语交流,而是更深刻、更绝对的信赖关系。那是绊与他们两人之间绝不可能达到的境界。绊若想和他们心灵相通,就必须将自己最纯粹的心意藉由言语直接表达出来才行。绊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永远不变,总有一天——不得不改变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可是,那两个人一定能一辈子维持那样的关系。就算偶尔吵吵架、就算不得不分离,但只要一见到面,一定马上就能恢复原本亲密的关系了。

那浅井与绊又如何呢?如果分离了,谁敢保证我们之间还能不能恢复原本的关系。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太深厚的关系,如果分离了,也许真的就此分道扬镳了吧。

绊注意到了。浅井他……已经决定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他说了那些话的关系,也许自己只是让他下定决心的其中一个契机。只是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谈过之后,隔天浅井的表情明显不再踌躇彷徨了。啊啊,他已经决定了呢,光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飞出鸟笼了。

我真是个大笨蛋。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自己的愚蠢。明明想叫他别离开的,却脱口说出「你就去嘛」这种话。

海伦小姐挽着她的未婚夫,宛如参加舞会的公主在大厅中心跳起舞来。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看起来好开心的样子。

但,绊却忽然感到不安。担心这里的房客齐聚一堂引发骚动,该不会是最后一次了吧。

笑着、舞动着,房客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远去的错觉囚困着绊的心思。像是为了呼应观众们的拍手喝采,竭尽全力妆扮自己的演出者最后都要一同上台谢幕。为了回应观众的喝采而一个个依序走向台前,在聚光灯的照射下行礼致谢,然后轻巧的转身离开舞台。随着每一个人离开舞台后,欢呼声也少了一点。谢幕结束后,舞台上空无一人。拉下幕帘的时间已迫在眉睫。

结束后,一切部将产生变化。不管再怎么祈祷不要变,也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当灯光全部暗下后,绊也不得不离开这座舞台。

§

婚礼结束的隔天,312号室的山田父女搬离了鸟笼庄。一家四口要住在鸟笼庄实在太狭窄了,他们好像到外面去租了一间虽然老旧,但空间还算宽敞的房子。就算跟房屋中介公司签约时,只要用太太的名义租屋就没问题了,但最大的谜团还是山田先生是怎么考到驾照的,不过这种问题还是不要太深入追究好了。驾照上的照片也是猫咪布偶装吗?不不不,还是别太深入追究了。

脖子上挂了一条毛巾的山田先生,正忙着把行李装上停在鸟笼庄大门口前的小型卡车上(猫布偶会流汗吗?绊对此感到怀疑,那条毛巾说不定只是用来装装样子,表达气氛的吧)。昨天以一袭纯白结婚礼服衬托出高贵气质的新娘,今天穿着简便的牛仔裤装来帮忙。冷冽的早晨时分,努力劳动的人们额际没一会儿就浮现出豆大的汗水,新婚妻子不时拿起自己的毛巾为她的丈夫抹抹额头。所以我说,猫布偶的额头上哪来的汗水啊……

算了,只要当事人觉得幸福、开心也就够了。

绊的迷你裙底下还穿了件牛仔裤,厚实的羽绒外套包裹着上半身,完全一副防寒态势站在大厅一隅观察着山田一家的模样。因为搬家作业的关系,十二月清晨的冷冽空气一波接着一波从洞开的大门口灌进来。忍不住拉紧羽绒外套的襟口,从嘴里呼吐出的气息也变成白白的雾气。

「天气这么冷,妳还来观摩吗?」

出声的是山田华乃子。她穿着缝上「山田」名牌、上下成套的运动服,把长发扎成两颗小丸子。总是把自己装扮成哥德萝莉,态度傲慢自大的山田华乃子,此刻看起来就跟一般的小学女生没什么两样。

「妳还挺闲的嘛。」

嘴上这么说的华乃子也是一副闲得发慌的样子。那些行李几乎都由猫布偶爸爸轻轻松松搬上车了,根本没有她出场表现的机会。她大概也是闲得无聊才会找绊说话吧。

「没有啊,我只是去买早餐,顺便停下来看看而已。」

「哼,是喔。」

得到绊不以为然的响应,华乃子同样也不以为然的随口应了一声。

之后两人便沉默地一同看着大门前仍持续中的搬家作业。猫布偶把纸箱搬到卡车后头的装载平台上,太太和儿子负责把平台上的纸箱往里头推。太太不顾自己的能力硬是想扛起那几箱重得要命的行李,每次看到她不自量力的模样,儿子就会大喊:「妈,那个妳搬不动啦!」或是「妈,妳先搬那个应该比较快吧。」努力地替妈妈解围。看来山田先生的新太太是个做事很卖力的人嘛。

「我并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妳可别松懈了喔。」

突如其来地,华乃子开口道。

「妳在说什么啊?」

绊蹙起了眉头。华乃子的视线依然睨瞪似的紧盯着前方,冷冷地接着说:

「哼,不过跟爸爸比起来,浅井有生还不算是个成熟的男人啦。希望下次见面时,浅井有生能像爸爸一样,变得比现在更有男子气概。到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

「……喔,是喔。」

单方向的情敌宣言让绊感到无奈,只淡淡的吁出一口气。

像爸爸一样有男子气概吗……忍不住幻想起浅井慢慢猫布偶化的模样。这到底算进化还是退化啊?

「不过呢,值得庆幸的是,妳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啦,卫藤绊。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是少女漫画的王道剧情呢。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不是完全不会动心啦。」

呃,喔……绊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华乃子的目光全放在卡车上那个正忙着整理纸箱,将要与她成为兄妹的少年身上。而她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好不容易把一堆行李都搬上卡车了,出来送行的管理员先生开口和猫布偶与华乃子寒暄了几句。

「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了。」

「哪儿的话,我是这里的管理员嘛。希望您搬出去后也能过得幸福,我随时会在这里等候你们的归来喔。」

戴着制式帽子深深低下头的管理员先生极有礼貌的回话。在这种场合,应该是祈祷搬出去的山田父女不会再回到这里来才对吧。

除了正好待在现场的绊之外,并没有其它住户前来送行。对这里大部分的房客而言,现在还是好梦正酣的时候。山田一家的搬离工作就在中午以前静静地完成了。昨天那场吵闹的结婚典礼就像梦境般不切实际,此时山田一家的迁离则在静谧中进行。

HotelWilliamsChildBird总是门户大开欢迎客人到来,但有时却近乎冷酷的对即将离去的人们没有一丝惋惜。对HotelWilliamsChildBird来说,走了一些人,总会有另一些人顶替位子,住户们不过是来来去去的过客罢了。强纳生离去时是这般,罗密欧离开时同样也是这般。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谁来了、谁又走了,都只是沉默地包容接受。

山田家的迁离像是个开端,没隔几天,陆陆续绩也有其它房客退租搬离了鸟笼庄。

海伦小姐决定结婚了,要搬出去和她的未婚夫一起生活。居然有迎娶海伦小姐的勇气,她这个未婚夫也算得上是个真正的勇士,不然就是货真价实的被虐狂……绊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在未婚夫家派来的佣人动作迅速确实的搬运行李过程中,躺在像棺材般细长石造柜中被一起搬运的海伦突然坐起身,从棺木里爬出来,蹑手蹑脚地偎到绊身边。

「小绊,这本书还给妳啰。」

那是之前借她的平装书《吸血鬼德古拉》。她是受到吸血鬼感化,才特地订作了这只棺木吗?真搞不懂有钱人的想法。

「还有,这东西也送给妳。」

除了书本之外,海伦也递来一瓶可纳于掌心的小瓶子,歪着头看了看瓶子,里头装的是无色透明的液体,约有半瓶之多。

「这是什么?」

海伦扬起淡淡的微笑,摆出说明芳疗精油效用的店员嘴脸,以流畅的语气说道。

「使用方法很简单,只要在意中人的酒杯或咖啡杯中滴上一滴就行了。这玩意儿会自动在体内分解,就算验遍了尸体也找不出半点证据唷。」

「我不要,别用那种天真的表情把这么危险的东西送人啦。」

「可是——要是放在身边,我一定会使用它的嘛。」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妳一辈子都不需要使用这种东西!」

想把小瓶子推还回去,海伦小姐却发出「喔呵呵」的笑声转过身,重新躺回棺材里悄悄阖上棺盖。

「奇怪?海伦跑哪儿去了?海——伦?」

就在未婚夫左顾右盼找不到自己的未婚妻时,两个扛起棺材的佣人大剌剌地从他的眼前走过。棺材里不停发出刻意压低的轻笑声。

又隔一天,双胞胎老人铸造爷爷和银造爷爷的家人共达三十名冲进了鸟笼庄,一群人吵吵闹闹的将两个老人家的家当搬了出去。

「谁准你们擅自决定的!我可不想可悲的被儿子收留。是遗产吧!就是看中了我的遗产,魔鬼媳妇才要我的蠢儿子来把我接回去吧!」

「这是诈欺啊,这些家伙全都是骗子啊!咱爷儿俩是浪迹天涯的孤独双胞胎,才没有其它亲人呢。这些人都是想骗走遗产的坏家伙。咱爷俩的遗产一毛都不会分给你们的!」

「说什么孤独的浪迹天涯,那你又是我的什么人?你是谁?我又是什么人啊?」

「我是银造,你是铸造啊。」

「不,我是银造,铸造是你才对啊。」

「什么,你这老家伙想冒用我的名字吗?」

「你才是呢!」

老人们本来是朝着儿孙们大叫,吼到一半不知为何竟突然对骂起来,原本安然坐在摇椅上的两个老人气到同时探出身互相叫骂扭打在一块,孙子和曾孙们就趁这个时候把他们连人带椅搬了出去。

怕老婆的李老师总算存够了船费,回到有「桂林龙卷风」等待的祖国去了。

那个神经质的男人也在圣诞节前的某一天忽然消失踪影。据说好像是收到什么跟军事机密有关的暗号,怕会危害到身旁的人,所以逃亡到苏联去了。苏联早就不存在了吧?不过又听说他只是结束了找不到工作的放荡生活被带回乡下了。

为什么至今为止会毫无根据的相信呢?相信鸟笼庄里的房客是因为没有其它地方可去,相信大家会永远待在这里。

每个人都各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拥有能接纳自己的栖身之所。没有人会被永远隔离在鸟笼里与世界切割,也不可能一辈子沉浸在温暖悠闲的梦境之中。总有一天,大家都会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的世界。

朝阳洒进在幽暗中温柔摆荡的鸟笼庄。各位,该是起床的时候啰。有谁一一唤醒了房客们。一间接一间敲响房门,将大家带出梦境之外。那里有家人陪伴,早餐也已经准备好了,有些人要出门上班上学、有些人要打扫房子,换下玄关那颗坏掉的灯泡装上新的,要不就是修剪庭院里的花花草草,平凡普通的日常生活正在等着你们喔。

§

「小绊,有妳的信。」

事情发生在十二月二十日。和平时一样淡漠处理事务的管理员先生唤住了正准备走过大厅的绊。

那是封白底加上红蓝线条的国际信件。寄件者是不久前才来过日本的「代理监护人」。休息区里没有半个人,坐在沙发上打开信封后,里头还有另一只信封。这是只红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MerryChristmas」。

以圣诞礼物而言,这封信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惊喜感,因为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片。

那是张从国际机场飞往异国都市的机票。上头打印的日期就是这个月的三十一号。从今天算起只剩下十天左右了。

对于WilliamsChildBird先生提出的要求,当时说好的考虑期限是一个月,当初订下这个期限是在十一月底的时候。手中这张机票的出发日期则精准地抓在期限的最后一天。

如果答案是YES,那就坐上飞机过来吧。

……而答案,绊已经放在心里了。

「啊啊,浅井老弟,我等你很久了呢。」

耳边响起大厅柜台那头的管理员声音。绊不由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转过身隔着椅背看去,那个熟悉的驼背身影就站在柜台前。

「麻烦你了。」

驼着背的修长身影跟管理员稍微寒暄过后,就伸手拿起搁置在柜台一角的粉红色公共电话话筒。对喔,绊走到柜台拿信时,那台粉红色的公共电话话筒好像就是拿起来的。

浅井的房间里没有安装电话,他本人也没办手机,是个彻头彻尾的非文明人,有要事找他的话,只能打到鸟笼庄共享的这台粉红色电话才得以与他取得连系。不过,若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尤其当他正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浅井这家伙也经常不接电话,所以会打这支电话找他的人真的少之又少。

这么说,这是一通很重要的电话啰。

我根本没必要躲起来嘛,虽然这么想,绊还是躲在沙发暗处尽量屏住自己的气息,竖起耳朵偷听柜台那头的状况。只见浅井偶尔轻轻点头,要不就是小声回答了对方几句,根本猜测不出对话内容,让躲在一旁偷听的绊感到焦躁不已。真是的,拜托你可不可以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啊!

「好,那就先这样了,再见。」

这通电话并没有持续太久,浅井讲了两三句就挂断了。跟管理员先生点了一下头准备从柜台前离开时,绊忍不住对浅井的背影出声。

「你什么时候要去?已经决定了吗?」

听到绊的声音,浅井的身影明显僵了一下。

「……妳在啊。」

管理员先生不干偷听这种不解风情又小家子气的事,早就返回柜台后头士处理其它事务了。管理员先生只在有工作得处理时才会现身,等工作一结束,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不知消失到哪里去。

「留学的事,你已经决定了吧?」

「嗯,算是。」

「什么时候走?」

「二十五号吧。」

「咦,那不是快了吗?」

「这次只先去一个礼拜。去和赞助者见面,还有找房子,过年时会回来一趟。真的打包行李住过去应该是三月的事。」

嘴里咕哝着,他的视线左右飘移就是不肯看向自己。事到如今才装成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这个男人实在太狡猾了。明明单方面解雇了绊的模特儿工作,现在又露出这种表情,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堂堂正正说出来不就得了。

绊自己也已经「下定决心」了啊,要不然……一定会因为他的态度而心旌动摇的。

「是吗。那等你过年回来时,我已经不在了呢。」

故意装出一脸坦然的样子,绊淡淡说着,还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张夹在指间的国际机票。稍微让浅井吃惊一下,应该不会遭到天谴吧。知道他要去留学时,自己同样也吓了一大跳啊。

「怎么回事?」

「我没跟你提过吗?」绊先佯装不知,才又接着说:「我的监护人想带我去英国。对方是个有钱又高贵而且还很绅士的叔叔喔。虽然我还没见过他,不过应该是这样吧。他说想收我当养女,还要让我继承他的大笔遗产,我怎么可能错失这个大好机会,想都没想我就答应对方了。」

「我怎么都没听说!」

「我为什么非得把这种事告诉浅井先生不可啊?」

「妳就是该说。」

这家伙还能自我中心到什么地步啊?为了报复而稍微把事情夸大了一些,没想到浅井却超乎自己所预期的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搞得绊不由得有些胆怯起来。

看吧,他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前一刻才狠狠把自己推开,下一秒又抓着手腕把自己往他的方向拉近。每次遇到这种状况,绊就会像个笨蛋一样感到既欢喜又忧虑,但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原谅他的话,自己一定又会被无情地推得远远的,我这次绝对不会再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况且连见都没见过还敢说什么大话啊,对方一定是个变态色老头啦!」

「啥啊?你自己不也没见过,凭什么说这种话啊!」虽然代理人是个奇怪、迷恋偶像的宅男没错。「浅井先生不也要到美国去吗,我要去哪里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吧?而且你一定马上就会找到新的模特儿了,就尽量去跟爆乳金发妞好好相处啦!」

「妳是白痴啊。与其被那种不晓得姓啥名谁的变态色老头包养……」

「你说谁被谁包——」

「那不如跟我一起走吧,到纽约去。」

「养啊……」

绊张口不能成言。

……刚才那个,是幻听吗?

绊从没想过还有这样的选择。原以为浅井离开之后,已经被解雇的自己就只能孤孤单单的留下来。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绊只能怔怔地凝视浅井的脸孔。说出这句话的浅井本人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些茫然的喃喃自语着:「啊,对喔,还有这一招嘛!」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还能继续当你的模特儿吗?」

「哪有什么意思,只要妳愿意,那就来当我的模特儿啊。」

这算是从浅井口中说出最大的赞美了吧。是绊一直一来所渴望听到的话。不是皆子的替身,一直以来绊都希望他能认可自己也是个模特儿,所以才那么执着努力。

……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人类是很贪婪的。得到渴望的东西后,就会奢求更多。

「太自作主张了吧。浅井有生,你很娘耶。」

硬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低沉嘶哑的声音。垂在身侧不知何时已经握紧的拳头细细颤抖着。这次换成浅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吶吶地望着绊。

「我才不想跟着浅井先生到纽约去被你包养呢。我也不想变成那种只会为了男人而活的女人。浅井先生是为了自己的梦想才决定到纽约去的吧?既然如此,你就应该舍弃这里的一切,不带一丝牵挂的去啊。」

如果下颚不拚命使力固定,只怕自己会立刻点头,说出「我跟你去!我跟你去!」这种话来。如果不用力握紧拳头,只怕自己会双手大张,开心的手舞足蹈。

可是,已经够了,我已经感到厌烦了。如果浅井出国,自己也要离开这个地方,明明都决定好了,但怎么心情又会受到动摇呢。撒点饵诱骗自己上勾后,又收回线任其自生自灭随波逐流,自己就像只脑筋差到极点的笨鱼。我再也不会受到甜美的饵食欺骗了。

「你别管我了。不要再因为你的反复无常来耍弄我。还是说,你愿意把我当成你心中的第一?你愿意比喜欢皆子更喜欢我吗?你明明办不到,却还……」

挑高的天花板回响着自己的声音,然后又窜入自己耳中。

你愿意喜欢我吗?

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愿意喜欢我吗?

你愿意喜欢我吗?

你愿意喜欢我吗?

回响也太多次了吧,才这么想,就发现躲在走廊那头偷窥的〈扫除者〉正悄悄玩起传话游戏。被绊用饱含杀气的眼神狠狠一瞪,立刻抓着抹布和畚箕逃之夭夭了。平常老爱播些恐怖电影的电视机也像在吸引观众目光般换了频道,出现在屏幕上的是出通俗肥皂剧。抓奸在床的妻子那张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嘴巴丑陋扭曲着,一边指着情妇一边逼近自己的老公。我跟这个女人,你到底爱谁!

绊怯怯地窥探浅井的反应。只见他仍处于惊讶状态久久无法回神,就算他是个对别人的事既没神经又漠不关心的超级迟钝男,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了,他应该不会不晓得其中的意义吧。

强烈的羞耻顿时涌上心头,绊已经没办法在原地多待一秒钟了。

「刚才是我胡说的,是瞎扯的,你就常从没听挝。」

「呃,就算妳叫我当作没听过,我也……」

「我说你没听过就是没听过!现在立刻给我全部忘记。要是敢再提起一次,我就狠狠揍你,揍到你的记忆都消失为止!」

伸出指头警告后,绊头也不回的转身逃跑了。

§

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再提起那件事」,绊打算一直避着浅井直到逃亡出境。浅井再过一个礼拜就要去纽约了,然后绊也会随即出发飞往英国。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逃亡到海外啊。

妳不听他的答复就打算逃跑吗?脑海中那个强硬的自己这么说。

反正早就知道他会响应什么了不是吗。没骨气的那个自己这么回答。

就算翻著书也完全看不进眼里,只好全部扔在一旁。已经没必要再把自己的读后感想寄给监护人了。喜欢的衣服和鞋子用海运寄过去,随身行李都装进大皮箱里了,剩下的东西就打包装箱。如果有其它房客住进这个房间,就请管理员先生把这些东西全部丢掉。

绊只花了三、四天就把行李都整理完毕。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离出发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星期,为了过完这星期而留下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其余的东西全装进纸箱里堆在墙边,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空空如也的书柜和化妆台、还没拆开来的纸箱、丝毫感觉不出生活气息的厨房——就跟两年前刚搬进鸟笼庄,运来的行李都还没整理时的房间风景一模一样。家具都是搬进来之前就附好的,唯一由自己掏腰包买下的只有地板上那台旧型的红色电视机。那是绊刚从街上那些伙伴所玩的〈游戏〉组织中脱离,成为浅并的模特儿后,第一次用自己打工的薪水买来的东西。脏兮兮圆滚滚的外型不知不觉间也让自己感到爱不释手。那个时候,绊所构筑出的自我世界,多半都是围绕在这台电视机上。

悦子和留美……过去一起在街头游荡的伙伴脸孔一一浮上脑海。不知道大家最近过得怎么样?直到这一刻,绊忽然有些怀念起过去那个荒唐的年代。

好久没到那个地方去了,不如现在就过去看看吧。

会出现这种想法,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已经过了下班下课人潮汹涌的颠峰时段,闹区里随处可见的灯饰炫目得令眼睛发疼,街上满是匆忙赶路的行人。装扮成圣诞老公公的年轻工读生站在店门口,摩擦着被寒风冻得发僵的双手,努力叫卖折价过后的烤鸡或蛋糕。那些工读生大概只想快点把剩下的商品卖光,好结束今晚的打工,跟谁一起度过所剩无几的平安夜吧。摆在绊眼前的商品已经从八折变成七折了。就算现在开始也不迟喔,大家都得好好享受下一年一度的圣诞佳节嘛——总觉得有些强迫性的逼人接受,但过往行人都只顾着匆匆从布满灯饰的拱形牌楼下走过。

有些人赶着回家陪伴家人,有人些急着前往与情人相约的餐厅共进晚餐,在各有目的地的人潮中,绊只是把双手塞进羽绒外套的口袋里,下颚埋在立起的领子中,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晃荡着。

不管怎么样也用不着那么拚命地过圣诞节吧,明天或后天也买得到烤鸡或蛋糕啊,不管什么时候吃味道也不会变嘛,如果想举办派对,无论何时何地想办就能办啊。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绊并没有非得在今天过平安夜的理由吧。

每个人都活在〈现实〉里,所以才能在这种特别的日子脱离日常生活,得到进入梦境中玩乐的借口。慌慌张张地在有限的时间内尽情享受,等明天的太阳一升起,就不得不从美梦中醒来,回归正常的生活。因为没有哪一场梦是永远不会醒来的。

不,还是有吧。像是在街上和朋友们一起玩乐的那段时光,自己好像可以永远当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绊无法想象变成大人以后的自己。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到公司上班、结婚生子、成为一个母亲的模样。无法想象,也不愿想象。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待在原地裹足不前……

愈想心情就愈沉闷,没多久已经来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游戏〉伙伴们的集合场所——车道旁的护栏。

绊脱离〈游戏〉的成员是在一年前的这个季节。夜空中飞舞的雪花在各色灯彩的照耀下显得闪烁魅惑,在溢满圣诞气氛的闹区里,一屁股坐在车道旁的护栏上,十几岁的少女穿着迷你裙或短裤露出自傲的光滑美腿,就算十二月的寒冷天气将吞吐出的气息都染白,也能聊着无聊的话题就这么度过好几个小时,而且一点都不觉得厌腻。最近的年轻女孩子即使被路过的大人蹙眉相对也不当一回事,有时还会光着脚丫坐在人行道上,大啖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饼干或饭团。她们会以不输给车道上传来的噪音音量大声嬉闹玩乐,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也能令她们笑得东倒西歪,或者动不动就感到情绪焦躁,还会乱踢随便停放在路旁的车子,把侧边车门踢凹了就赶紧逃跑。

可是今晚,那时候坐在护栏旁嬉笑怒骂的少女们都已经不在了。只有扮成圣诞老公公的工读生手里拿着KTV的广告广告牌一脸无趣地站在那里而已。没有人的护栏另一头,一盏盏略带黄光的车头灯拖着眩目的亮度疾驰而去。好一阵子没到这里来,不晓得是不是发生过车祸意外,一年前还很平直的护栏现在却从车道往人行步道的方向凹了进去,整片护栏都扭曲歪斜了。

那时候的朋友有没有人还待在这里呢?这样的期待不是不曾出现过……可是,毕竟都过了一年了。再稍微在附近晃一下就回去吧。

明明都已经放弃了,心底某个角落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喂——妳那件长版T超可爱的——是在哪里买的啊?啊——那间店我也挺喜欢的。好啊,下次我们一起去逛逛吧——那里的店长挺帅的唷……少女们喧闹的声音仿佛沁染了车道旁的护栏产生余音回响传入了耳中,但这么一来反而令绊更感到空虚寂寞了。

「哇啊,妳那个手机吊饰好可爱喔——」

「在哪儿买的啊?有没有其它的颜色?」

「五百八十日圆?我也买一个好了。」

「那我也要——」

「好啊,下次我们一起去吧——」

又听到了。讨厌的幻听。快点消失啦。

……不,并不是幻听?

惊讶的抬起视线逡巡,就看到三、四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手挽着手边走边聊天。

其中有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在〈游戏〉的成员中,可以说和绊不相上下的另一个女孩子——留美。

「留美……」

一看到她,绊的脸上瞬间绽放光彩,几乎就要立刻冲上前去,却在下一秒停住了脚步。

围绕在留美周围的女生,都穿着绊不熟悉的陌生制服,都是绊不认识的陌生人。绀蓝色的制服外套和膝上二十公分的折裙,长筒袜加平底船型鞋,短版的双排扣外套外,每个人都围上一条方格花纹的围巾,虽然不知道她念那间学校,不过看起来就跟一般的高中女生没什么两样。

留美身上也穿着跟她们一样的制服。她挂在手机上的吊饰玩偶似乎很可爱,所以其它女生才会围着她露出羡慕不已的目光。留美从以前就比其它人对服装或饰品的流行趋势更敏锐,总是能早一步挖掘到流行又漂亮的小东西。大家在羡慕过后,隔几天每个人身上都会出现同样的物品。

留美跟那个时候一样,都没有变呢——感到怀念的同时——但她变了好多喔……心中却也浮现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感受。

还在街头游荡的时期,原本挑染了显眼粉红色的头发现在已经染回咖啡色,她穿着跟其它女生一样的制服、跟其它女生一样乖乖上学,身边围绕着为了区区五百八十日圆的手机吊饰就兴高采烈谈论的朋友……一年前的留美只要一句「买个圣诞礼物给我嘛~」轻轻松松就能要求路旁的老头买下多一个零甚至两个零的高价饰品。

绊默默从套着同样的长袜、穿着同样平底鞋的女高中生身旁走过。正忙着与朋友聊天的留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从身边走过的绊。彷佛眼前有一面巨大的魔术镜子,巧妙地将绊的身影隔绝在留美的视线之外。在留美眼中,那就只是一片空无一人的护栏。如果不出声叫住她,留美就会毫无所察地直接走掉了。

「已经九点了,得快点回家才行。」

「我明年也准备要上补习班了。」

「我大概也会参加春季讲习吧——」

「从四月开始,我们就要变成考生了呢。」

一听到「考生」这么写实的单字,绊反而更无法出声唤住留美了。

留美已经活在跟那个时候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了。她要上学,也交到了一群新朋友;她有家庭,也有等待她回家的家人;况且她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已经存在于过去的自己,似乎不该踏进留美现在的生活。留美已经融入同样穿着学校制服的朋友之中了,一头红发又穿着大红色短皮裤,被那群认真向上的少女视若无物的自己,似乎不该随随便便对现在的她出声打招呼。

那个时候一起嬉戏玩乐的伙伴们,早就从护栏旁消失了——绊终于明白。大家早就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世界了。

奇怪的是,当初比任何人都早一步离开护栏的自己,事实上却依然被留在这里。在这个大家相继离去的护栏一隅,独自啃蚀着还无法死心断念的过往记忆。

此刻的心情跟还在上幼儿园那时的回忆重迭了。妈妈因为经常生病的关系,突然不能来接自己放学之类的事早已是家常便饭。那一天,其它的幼儿园学生跟着爸爸妈妈离开后,只有绊一个人还孤孤单单地留在幼儿园的庭院里。孩提时期的绊把嘴嘟得高高的,丢着手中的橡皮球打发时间。圣诞节前夕那天,妈妈也因为感冒完全没有准备早就说好的圣诞派对。派对一直等到三天后妈妈的身体好不容易好一点时才举行,但圣诞节早就结束了,那场迟来的圣诞派对只让人觉得可笑。果然还是得在特定的日子里,才能脱离现实到梦中游玩啊。

事到如今居然还会品尝到幼儿园那时的苦涩心情,自己的思考模式难道跟只会闹别扭的幼儿园小孩子没两样吗?想到这里,绊的情绪又更低落了几分。

我怎么会想到这里来啊?早知道会把自己搞得这么悲惨,就不会特地跑来了。真讨厌,我到底是来干么的嘛。

叹了一口气,忍不住一脚踹飞正好映入眼帘的那只可怜空罐。

飞出去的空罐砸到走在前面那个行人的皮鞋上,往上弹了起来。绊本想假装与自己无关,但对方却缓缓朝自己走来。下半身穿着任其污黑的漆皮鞋和没有整烫已经看不出线条的长裤,怎么看都像个没办法出头天的穷酸上班族。

「那个……如果妳有空,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个饭呢?」

耳边传来稍嫌尖锐有些走调的声音,绊这才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差不多四十多一点的岁数,就跟他的下半身给人的印染般,是个不起眼的中年老头。他大概不习惯在街上跟女生搭讪吧,原本柔和的脸孔因紧张而不由自主的绷紧。看起来是不会穷到哪里去,但也不是个有钱人就是了。从头到脚说有多平凡就有多平凡。是那种混在同年纪的中年上班族之中,一定马上就被淹没再也分不出到底是哪个人的类型。

绊对这种型的老头子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冷冷地回答道:

「你还是回去吧?老婆跟孩子不是都在等你回家吗?」

「不,事实上我家里没人……本来跟女儿约好一起吃晚饭的,可是她说要跟朋友一起去唱KTV,我就被放鸽子了。老婆也说今晚要参加合唱团的圣诞晚会……不过今天早上我遇到隔壁家的太太,跟她聊起了这件事……隔壁家的太太说今晚并没有要举办圣诞晚会……所以那个……就算回家我也没什么事好做,本来打算跟女儿一起吃晚餐特地预约的餐厅就在这附近,取消的话总觉得有点浪费,妳要是肚子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一顿呢?」

中年老头的脸颊一抖一抖的(他大概是想露出笑容吧),局促不安地搔了搔头。关于妻子的事,他虽然含糊带过,但圣诞前夕会背着老公有其它活动,理由大概只有一个吧。这不是中午的主妇肥皂剧场经常出现的桥段吗。

「啊啊,这时候好像要付点钱是吧?该给多少才好呢?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太清楚价码怎么算……」

因为绊一直没有回答,慌张不安的大叔本就怯懦的声音又变得更尖锐了。看着他那么拼命的样子,绊突然感到可笑,忍不住轻轻勾起了笑容。圣诞节前夕,老婆和女儿都不肯跟他一起过,所以他才绷着一脸局促不安的表情,跟一个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年纪的陌生女生搭讪,一边窥探对方的脸色还一边急着说明。绊觉得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大叔。

「好啊,反正是你请吃饭吧?」

「咦……真的可以吗?」

大叔像是惊讶不已的瞪大双眼。虽然主动邀约,但他想都没想过绊居然真的会答应吧。

「我们走吧。」

绊主动地稍微勾住对方的手腕,「啊,这边,那间店就在这边,请跟我来。」大叔立刻红了脸急忙踏出脚步。居然会对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绊使用敬语,这个大叔实在有够奇怪的。

「要去吃什么?好吃的东西吗?」

「啊啊,是啊,当然是很好吃的东西。真希望能赶快吃到……」

这个大叔从头到尾的态度都很诡异,但绊只当他是第一次搭讪女生想搞援助交际的新手,所以才松懈了戒心。没想到自己的愚昧最后却演变成教人后悔不已的局面。

怀着在圣诞节约会的心情,勾着手走在拥挤纷扰的街头,前方不知为何聚集了一堆路人,搞得人来人往的步行道有些瘫痪。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啊?绊挺直了背脊想看清楚状况,只见在装饰了冬青和松球洋溢着圣诞气氛的街灯下,有一对戴着尺寸不同的正式礼帽,怎么看都像是搞错出席场合的两人组身影,路过的行人们都不由得停下脚步。戴着小礼帽的那个,是个制作得相当精致的人偶娃娃。而戴着大礼帽的男人则藉由丝线操纵着人偶的一举一动,人偶与人类之间,彷佛各自拥有不同的灵魂相互对话着。

「咦,那是由起……?」

被吸引住后忍不住凝神细看,才发现在聚集的人群之中有个像极了由起的身影。今天是平安夜,但大概没准备什么活动吧,不远处的由起身上只随便套了件普通外套,但就算混在人群之中依然亮丽显眼,那个人肯定就是由起没错。

原本还盯着腹语术表演的由起忽然转开视线左右张望起来,吓了一跳的绊赶紧开口:

「肚子饿死了,我们快点走吧!」硬是拉着身旁的大叔掉头离开了。

由起该不会发现自己了吧?不,如果他发现,应该会叫住自己才对。绊在大叔身后躲躲藏藏,脚步没停,心脏也紧张得怦通怦通跳个不停。居然偏偏选在今天,而且还是这种地方偶遇了最不想碰到的对象,今天果然不是我的幸运日。

绊很清楚因为自暴自弃而做出这种举动的自己到底有多么愚蠢。不是早在一年多前就主动结束了援交游戏吗,要是被由起看到自己又重蹈覆辙了,一定会被他轻蔑的。拜托拜托,千万别让他发现……

想回头确认的冲动一而再地袭上心头,但一想到可能会和他四眼相交,就怎么也提不起转身回头的勇气,只能僵直着背脊继续向前走,直到远离了喧嚷的人潮,才抚着胸口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这时候绊不是满脑子都想着由起的事,应该会更早发现这位大叔很明显一直朝着闹区的反方向走去。绊很熟悉这条街。更往前走只会更沉寂静谧,根本没有可以坐下来庆祝圣诞节的餐厅。走在没有半点人气的暗巷里,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这里已经离闹区中心有一段距离了。耳边传来像是沾了雨水的塑料袋还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原来是路边的野猫发出「呜嘎——」让人不太舒服的呜叫声,正攀着排水管往上爬。

「对不起……」

一旁的大叔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着,忽然从绊的身边退离好几步。一时之间,绊还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这位大叔的举动一直都很诡异,此刻却露出一副快崩溃的模样,全身不停发抖,眼珠也慌乱地左右飘移。

大叔视线所及的方向站着某个人。刻意不让任何人通过这条窄巷似的阻挡在前方,那是个巨大的人影。

「唷,好久不见了嘛。」

听到对方这么说,绊下意识的蹙起眉头。

那是个穿着绉巴巴的军用外套,就算把话说得再委婉,也跟「好人」两字完全沾不上边的四十多岁老男人。剃成五分头的发丝有六成以上都花白了,剩下的四成则是要黑不黑要白不白的灰色。亮晃晃的金项链配上尖头漆皮鞋,乏善可陈的服装品味更显示出眼前这位仁兄的陈腐。

「你是谁啊?」

试着思索一秒钟,但实在没有半点头绪,绊只好诚实地出声发问。男人的脸颊立刻因憎恨而歪斜扭曲,磨着牙恨恨道:

「妳这家伙,该不会说妳忘了吧!会在这里撞见我只能怪妳气数已尽,我劝妳还是死心吧。」

不止外表,连说出来的台词都陈腐到了极点。居然敢毫不羞愧地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种老掉牙的台词,反而令人对他的勇气感到佩服。这种漫画里才见得到的小混混嘴脸……记忆角落有些不太重要的画面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动绊的神经。

本就灰白的头发经过这一年的洗礼似乎有增多的趋势——

「啊——一万五千圆。」

一提起这个发色花白的五分头,就想起这个男人当时钱包里的总财产。

「嘿~原来你还在这附近鬼混啊,我还以为你早就因为什么无聊的伤害事件被抓进牢里蹲了呢。」

一年前的这个时期,有一群十几岁的少女在这条街上进行了一场〈游戏〉。主要是猎一些出手大方的中老年上班族,与他们进行援助交际,看谁能跟他们周旋到最后的紧要开头、还有带回多少现金的竞赛游戏。只和老头子吃吃饭或唱唱歌是当不了赢家的;必须进到宾馆,在千钧一发之际逃掉才能得到更多累积分数,不过重点是绝不可以做到最后。

如果只是当个好学生乖乖上学,就没办法享受这种「刺激快感」,参与〈游戏〉的女孩们都像是在吸吮冰凉的巧克力奶昔般活在这种刺激之中。这是我们这些名为「少女」的生物,当下才握有的特权。但在此同时,心里却也有种——若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想法。主动踏入危险的状态中,因紧张与恐惧而心悸不已的时候;穿过暗巷甩掉那些紧追在后的人,跑得气喘吁吁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激昂,就能让这具身体确实感受到心脏脾肺都还在跳动运作着。绊甚至想象过,如果连这个部分都毁坏了,自己大概就活不下去了吧。

「一万五千圆」是绊当时钓上的猎物,只穿了一件内裤、被绊孤伶伶遗弃在宾馆房间里的男人。发生那件事之后,这家伙还是没学乖,再度彼绊的朋友早知惠给钓上,实在是个有够没用的男人。

「搞什么……我被骗了啊?」

直到这一刻,绊才转过头看向那个带自己到这里来的大叔。大叔一边后退,一边小声地再次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位大叔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的啊?和女儿约好一起吃晚餐的事、老婆说今晚要去参加圣诞晚会的事、老婆说不定背着他搞外过的事……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是谎言吗?是不是等他回家后,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烤鸡和蛋糕,老婆和女儿也早就准备好等他回家一起开派对了呢?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耍白痴的只有自己一个而已。哪有人会因为被女儿放了鸽子,就找一个正好经过的陌生女孩搭讪,世界上是不可能有这种蠢老头的。这里只有被雇来假装笨拙的中年男子,还有以为他局促狼狈的模样是因为不习惯跟女生搭讪、而丝毫不加以怀疑的白痴笨女生而已。

「已经没你的事了,快滚吧。」

男人发话后,那个大叔就像被人抓住头发似的,一时之间居然有些犹疑,但最后他还是转过身逃走了。脚步一迈开,就再也没有回头看绊一眼。

啊——啊——今天实在差劲透了。都怪自己实在太笨了。

绊自嘲的叹息好像被男人解读成另一种意思,只见他夸耀似的从鼻孔哼出一口气。

「哎呀,妳也用不着那么绝望嘛。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了,就好好相处嘛。喔喔,妳可别想逃喔。」

男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折迭式小刀在绊的面前晃了晃。「我栽在妳手上足足丢了两次脸呢,妳可得好好补偿我才行喔。」这家伙说的话、做的事到底还能老派到什么地步啊?那些三流的流氓电影里,也只有没啥路用、层级最低的小混混才会吐出这种丢脸到家的台词耶。

冷汗浸湿了掌心,但绊绝不会把紧张害怕的情绪在脸上表现出一分一毫。就算是死,也绝不能顺了这个迂腐男人的心意。

「你要在这里做吗?这里脏得要命恶心死了,我才不要咧。而且我也还没洗澡,还是带我上宾馆吧,想怎么做随便你。」

「妳以为同样的招术还能再让我上当吗?反正妳一定又想逃了是吧?」

「你都拿出那么恐怖的东西了,我哪敢逃啊。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原本就打算陪刚才那个大叔开房间啊,现在只是换了对象而已。反正我今天也是一个人,本来就想找个人一起度过啊。你想想嘛,今天可是平安夜耶?比起刚才那个有点肥的大叔,对象换成你真是太好了。我还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呢。」

「喔、喔……是吗?妳这么说也没错啦……」

绊难得坦率的态度让男人忍不住瞪大眼,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看来耍白痴的并不只绊一人呢。

「……白——痴啊你。」

半瞇着眼冷冷地吐出这句话之后,男人原本已经弛缓下来的脸颊又立刻绷紧。

「都已经第三次了,你怎么还是学不乖?看来你真的一点成长也没有呢。」

这个男人和我都一样,跟一年前相比,一点成长也没有。都是被这条黑暗的街道拖住脚步,怎么也脱离不了的愚蠢家伙。

「妳这家伙,就这么想讨打吗!」

男人气到脸红脖子粗,抡起握着小刀的那只拳头,刀柄向下对着绊的脸孔挥来。绊咬紧牙根,瞬也不瞬地瞪着男人的拳头。都拿出刀子威胁了,却没有真的拿刀伤人的狠劲,谁要在这种没用的男人面前闭上眼睛啊。这是我自己招惹来的灾难,所以我不会闪躲。

「居然对弱女子施暴,我身为一名英国绅士实在没办法苟同你的行为呢。」

活像演戏般刻意装出的声调在暗巷中响起。

「什么人?」

男人的拳头停在半空中,任溢满杀气的视线瞪向声音传出的方向。全身上下绷紧的力气顿时缓和下来,绊也转头看向自己身后。

绊当然认得出声的那个人。刚刚在路上碰到时,还祈祷对方不会发现自己,但他果然还是注意到了。每当绊身陷危机,他总是会适时出手相救。

「由起……」

幽暗的巷口站着一个人影。闹区那头折射的昏黄灯光洒在他的身后,浮现出大小不同的两个圆筒形状。其中一个影子是俏皮地将礼帽斜戴的由起。而由起手中捧着的,是个同样戴着小礼帽、身穿英国绅士服饰的傀儡娃娃。那个人偶和由起头上戴的那顶礼帽,都是刚才在街头卖艺的那位腹语术师傅的行头。

「你是哪来的啊,居然还装成那副可笑的样子。」

男人厌烦的扬声问道。虽然不像真正的腹语术师傅那么厉害,由起还是灵巧的操纵起人偶点头打了声招呼。

「我的名字不值一提,只不过是碰巧经过的英国绅士罢了。」

「你是把我当成白痴耍吗!」

「由起!」

本想趁着男人的注意力被引开时逃到由起身边,但却被两只大手用力扯回原地,手腕被反折扭到身后,尖锐的刀锋同时抵住脖子。绊仰起头,努力想逃开那把快陷进皮肤的利刃。羽绒外套的襟口裂开了,里头的白色毛絮随风漫舞。男人靠得太近,他身上混合了香水与体臭的浓烈男性气息令绊几乎作呕。

「我就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那张脸……喂,你是当时的那个家伙对吧……啧,想不到居然是个男人,你是人妖啊!」

「人家才不是人妖,你这个人好没礼貌喔。」人偶已经被放在一边,由起嘟着嘴,不满地开口回道。

「随便你怎么说啦。那个时候受你照顾了,想不到你居然还敢大剌剌地出现在我面前,简直可以说是飞蛾扑火嘛。」

「呜哇,居然会讲出那种小混混才说得出口的标准台词,现在是什么状况啊?没想到现实世界中还存在着这种古早派的小混混,你算得上是贵重的文化遗产喔,一定要摆在大自然遗产博物馆里展示才行啦。」

「你果然是把我当成白痴在耍!」

「嗯——把白痴当成白痴耍,有哪里不对吗?」

「该死的家伙!」

握着刀子的手因愤怒而颤抖,眼看就要割破绊细嫩的颈项皮肤。「等等,你这样煽动他的情绪干嘛啦!」拚命仰高下颚的绊,从喉间逸出嘶哑的问句。喂,由起,难道你不是来救我的吗?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救绊脱离这个男人的魔掌吧,明明看到绊受迫于刀刃的威逼,由起却丝毫不在意的继续出言挑拨男人的情绪。

「咦——?绊,妳在说什么啊?该不会以为我是来救妳的吧?妳真的以为每件事都这么顺利吗?刚才明明一看到我就躲起来了不是?」

想都没想过由起居然会说出这种话,绊顿时哑口无言。由起再次拿起人偶,把脸藏在娃娃身后,这次他一面操纵着娃娃的下巴一开一阖,一面模仿娃娃的声音说话。

「所以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只是凑巧路过的英国绅士。就让我看看那边那位愚笨又勇敢的小姑娘要怎么从自己招惹来的困境中脱身吧。」

「由、由起,你不是真的想见死不救吧?看到女孩子被坏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动弹不得时,如果真的是英国绅士应该会出手相救才对吧……」

「妳在胡说什么啊?我最讨厌打架那种野蛮的行为了,而且我也从没打过架呢。」

一股似曾相识的既视感让脑袋有些晕眩,是浅井。此情此景,就跟绊当时被疯狂杀人魔当作人质时,浅井所表现出的应对方式一模一样。这对表兄弟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惹人厌的地方特别有默契啊。绊气得咬紧牙关,发出牙齿磨合的喀嘻声。

「妳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就算绊身陷危机,现在我也已经没有挺身相助的道义了吧?」

躲在人偶身后,由起理所当然似的冷淡回道。

只要由起来了就没事了。他一定会救我的。心中怀抱的美好期待全因他的这句话瞬间化为无形。看来他是真的打算冷眼旁观了,由起转身一屁股坐到店家放在后门的垃圾桶上,也把手中的人偶摆在自己的膝上。

绊已经无话可说。以为事到如今由起还会出手相救,实在想得太美了。如果当时能响应由起的感情,他一定会一辈子珍爱守护着自己——但绊已经拒绝了,是绊亲手斩断了那份唾手可得的幸福。

「哇啊!小绊接下来该不会被迫做出这种事跟那种事吧。没想到我能有幸目睹那么精彩的场面,真教人兴奋耶。接下来应该会出现恐怖的虐杀场面吧?喂,那位大叔,这个小丫头耍了你很多次吧?你应该不会让她死得太轻松吧?要从那个部位开始好呢?先把指甲一片片扒下来,再挖出她的眼球,然后趁她还没断气时把肠子拉出来……」

教人毛骨悚然的施虐方式从挂着微笑的人偶嘴巴(其实是由起的嘴巴)中一句接着一句吐出。喉咙深处逸出的愉快笑声震动了小巷子中的黑暗气息。大街上的昏暗灯光映照在平滑的人偶脸上,从嘴巴连结到下颚的缝线看起来就像溢流出嘴角的黑色血液。

「呃,也用不着做到那种地步吧……」

手持刀物的男人听完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这样就吓到你了?什么嘛,果然是只会出一张嘴的没用小混混啊,有够丢脸的。你要是没有觉悟,就不要拿着那种东西在街上乱晃啦。」

「你、你还挺敢说的嘛……啊啊——做就做,我就做给你看!给我睁大眼睛看仔细了!好,那就先从眼睛开始!」

在由起的挑衅下,男人仅剩的一丁点良心也随风而逝了。他抓着绊的下颚,手里的刀子闪着银光,但由起还是不为所动。男人额头上泌出的汗滴也闪动着微微光芒。马上就要袭向自己的应该是超乎想象的痛楚吧,思及此,绊更是用力地咬紧牙关。这双眼最后所见的居然是这个臭老头丑陋的模样,真是烂透了。

喀滋,一声钝音响起。

绊的眼球并没有被挖出来,反而是那个挟持自己的男人眼珠子几乎都要夺眶而出,接着他的脸孔也横向飞了出去。

弹到半空中旋转一圈落下的刀子被毫不费力的接住了(如果那把刀子再多旋转半圈,肯定会直接刺入掌心)——

「浅井……先生……」

一手拿着刀子,另一只手上握着把男人的侧头部狠狠敲出一道凹痕的铁制球棒,忽然出现的修长身躯盛气凌人地盯着倒在地面上的男人。细长的眼眸里闪烁着危险的幽光。

「搞、搞什么鬼啊,突然来这一下,是想痛死我啊……」

按着渗出鲜血的太阳穴,男人本想抬头看看来者何人,但铁制球棒又往他的胸口一砸,他只能再度躺回地面。将左手的刀子反手握紧后,浅井弯下腰蹲在男人身边,把刀锋对准他的眼窝。

用死灵在地面蠕动爬行的低沉嗓音轻轻开口——

「就先从眼睛开始……对吧?」

「噫呀!」

看着只差几公分就要刺进眼窝的刀口,男人吓得发出尖叫。

「我、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啦,开个小玩笑嘛。我、我只是想吓吓那个丫头而已,不会真的伤害她啦……」

「我跟我家的表弟不同,最讨厌有人开玩笑。」

「真、真的很对不起!请、请、请你饶了我吧……」

刀锋已然逼近满头大汗拚命求饶的男人眼球。「浅、浅井先生……?」对于绊的呼唤,浅井完全充耳不闻。刚才刀子对着自己时也没有阖上眼睛的绊,这次却紧紧闭上双眼看都不敢看。

等又又等,却迟迟没有等到男人痛苦的哀号。

怯怯地悄悄睁开眼窥探,原来刀锋在接触到眼球前,男人已经翻着白眼吓晕过去了。

「啧,算这家伙的运气好。」

听不出到底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口吻(不过他都说讨厌开玩笑了,说不定是认真的吧),浅井轻轻咋舌之后便丢掉手中的铁制球棒,左手也灵巧的把利刃折迭起来。

啪啪啪,身后传来轻快的拍手声。是由起操纵着人偶做出拍手的动作。

「有生,你很慢耶,最后关头才赶到。」

「你要是肯自己动手解决,就不会遇到这种危机了吧。」

「因为人家从来没有打过架嘛~」

「你还真有脸说这种话。」

浅并冷冷地吐槽一句,便把左手的刀子丢给扬着笑容走来的由起。

膝盖瞬间失去力气,绊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跌坐在地上。思考回路当机了,一时之间绊也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接下来嘛……」

由起脸上还是堆着笑容,边动手把刚折迭好的刀子再打开,屈身蹲在已经昏死过去的男人身边。表情看起来很温和,但由起背后散发出的气息可是黑暗到极点了。

「该怎么料理这个老头才好呢。不管再怎么努力,这么难以下咽的食材本身就是最大的败笔吧。现在要做的事,跟您刚才真的差点伤害到绊、还有我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隐忍下来的都无关。而是被您老人家叫人妖这一点,对我个人来说可是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怨念呢。关于这一点,您可千万别误会啰。」

由起谦谦有礼的再三说明自己的立场后,便毫不留情地提起男人的衣领。

§

夜深了,结束营业的加油站屋檐底下吊着大小不同的两团黑影。小的那个是头上戴着礼帽做英国绅士装扮的人偶娃娃。大的那个是原本凶恶的脸孔肿得歪七扭八、还被剥到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昏死过去的四十多岁老头。男人头上也戴着一顶礼帽,只可惜他身上只有一条内裤,怎么看都不像个绅士。肚子上还被人用麦克笔写下「我是买春和对妇女施暴的惯犯,请把我抓起来」几个大字。为了写这几个字,由起还特地跑到便利商店买了一枝麦克笔。也用不着做到这种地步吧……就连绊都忍不住同情起他的遭遇了。唔,不过跟眼球被插爆比起来,这样的处置已经算是相当宽厚了吧。

「有没有鞭子之类的东西啊,我来鞭他几下。」

把已经晕死过去的男人狠狠揍一顿再吊起来供人观赏好像还是难消由起的心头之恨,此时的由起像是头寻找饵食的大熊般蹑手蹑脚地在加油站里东摸西摸。

由起生气了,非常生气,气得不得了。可就算如此,还是不肯出手(倒是出嘴了)救身陷危难的绊。因为他已经没有再出手帮忙绊的义务了,就算想帮也不能帮。

「……矛盾的家伙。」

弯腰坐在加油站外的护栏上,绊吶吶开口,但声音并没有传到由起耳中。

「真是的,明明你自己就能解决的事,偏偏还要使唤别人去处理……」

和绊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同样弯腰坐在护栏上的浅井一脸不服气的嘟嘟嚷嚷抱怨着。由起原本好像打算找浅井出来喝一杯,才会在街上等他。好好的平安夜居然两个大男人相约喝酒,说起来还真是可悲,不过今晚是浅井待在日本的最后一天了。如果计划没有更改,他就会搭明天一早的飞机去纽约留学了。

原本是希望能在不碰到浅井的状况下逃亡到国外,结果现在却变成这样。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的绊,只能下意识地别开视线不去看浅井。

『你愿意喜欢我嘛?』

当着他的面说出那种话,浅井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先等等喔。毕竟对方是浅井,说不定他根本搞不清楚那句话所代表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浅井耶。这个男人脑子中的一般常识早就被厚厚一层「艺术肥料」给埋没,变成一堆化石了吧。

偷偷地斜眼观察他的脸色。浅井依然是一副爱困模样半瞇着眼望着前方,把刚从加油站旁的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倒在地上。说不定他早就忘了。说不定当时那句话被他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不当一回事了。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他能忘了绊当时讲的那句话就好了。

「……所以……」

正当浅井开口想说些什么时,一辆重型机车从两人身后呼啸疾驰而过,刮起震耳欲聋的噪音。像极了蜗牛眼睛的车头灯,瞬间将浅井的侧脸照得发白。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噪音远去后,绊眨了眨眼反问,浅井一脸嫌麻烦的样子咋了咋舌,把刚才的话又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妳会选我,而不是由起?」

……咦?

绊本想问他是指什么——

「什……什么!?」

下一秒却从喉咙发出一声怪叫,一个踉呛差点从护栏上翻跌过去。浅井对于绊激烈的反应倒是一点也不在意,默默地从外套口袋中掏出香烟,点火。原来他是想要烟灰缸,才特地买了那罐咖啡啊。绊确实从没看过浅井乱丢烟蒂。

连在工作室抽烟时、他也一定会站在换气窗下抽,说起来这家伙的个性原本就很认真又一板一眼的嘛。所以他怎么可能忘了那句话,更不可能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算了,他是真的……真的有在认真考虑。

「由起从小就很擅长观察别人的想法,又老爱做些浪费时间精力的事,所以家人一直都很依赖他。不过那家伙就是太关心周遭的事情了,才会老是被分配到一些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我不是很懂这种事,一直觉得只要自己好就好……后来才发现,我老是受到由起的帮忙……我也知道,我这辈子肯定赢不了他。就连皆子也是,如果当时是由起照顾她,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所以说,妳为什么会选我?」

没想到浅井原来是这么看待由起的,绊感到有些意外。由起是能让他寄予全部信赖的对象,但被比自己年纪小又跟弟弟没两样的由起这么照顾着,同样也让浅井心里产生了自卑情结。

这家伙真的是……有够阴沉灰暗的。

明明生活水平已经濒临毁灭边缘,工作室里堆满不值钱的破铜烂铁,几乎每件衣服都沾染了油画颜料,但对这些事他一点都不在意,乍看之下是个自甘堕落的粗线条。初次见面时,他给绊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粗野又骄傲自大的家伙。但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才渐渐发觉他其实是个做事一板一眼又神经质,不成熟还很沉闷抑郁,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还纤细的男人。

为什么是你……那是因为,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也没有办法啊。

「啊啊,我的爱德华?史密斯居然被吊在那种地方!」

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就看到眼前出现一只活像是企鹅的家伙晃着圆滚滚的身体一步步朝加油站走来。

身上穿着一丝不苟的三件式西装,嘴边的两撇胡子尾端向上反翘,怎么看都不像真的,这个男人摇晃着像极了企鹅的体型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是那个不久前才在街头卖艺戴礼帽的腹语术师。用发胶仔细地把头发梳成服服贴贴的九比一旁分,原本应该戴在头上的礼帽现在却被那个吊在加油站屋檐下的内裤男戴着。

「啊啊,太过分了,居然把我的帽子放在那种脏东西上面……」

伸出肥短的双手努力往上蹦蹦跳跳的模样,就像某种加了弹簧的玩具。这个男人的音色、服装和体型都跟玩具一样,简直就是从故事书里跑到现实世界中的童话角色嘛。

「啊哈,对不起嘛——」

由起故意装可爱吐了吐舌。谈话被打岔后,绊忍不住朝身旁的浅井露出「那是谁啊?」的询问目光。

「是住在三楼的腹语术师吧。」

「鸟笼庄里有那一号人物吗?」

「有啊,不过他经常不在家。」

他好像住在山田父女隔壁房的住户。直到现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里依然潜藏着不少绊从没打过照面的陌生住户。能够完全摸清楚那栋公寓每个细节的,大概只有管理员先生而已吧。

「真是可怜啊,爱德华?史密斯,我现在就把你放下来喔。」

「喂,那边那个没路用的三流腹语术师,你居然敢让这种惨剧发生在我身上,皮绷紧一点准备受死吧,老子可是有惧高症耶!」

「哎呀,爱德华?史密斯,你可是高贵的英国绅士,怎么能说出那么粗俗的话呢。我不是要你多加注意的嘛,你怎么还是听不懂呢。明天就要出发去全国巡回演出了,你不洁身自爱一点,会让我很困扰的呀。」

「吵死了——快给我看女人的内裤啦!」

从头到尾都是腹语术师一个人发出的声音。他一边拚命向上跳想把人偶拿下来,一边发出自己真正的声音和比原本的声音音阶更高一点的假声,一个人不断替换两种声道跟自己对话。较尖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真的人偶在讲话一样实在很厉害,不过他也没必要到了这种时候还表演给人看吧,还有那只人偶莫名其妙的性格设定也太诡异了,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起这位腹语术师的品味。

腹语术师的手好不容易才构到内裤男的脚,用力一扯,戴在男人头上的礼帽就顺势掉了下来。

「呼~真是太好了。」

接住礼帽后,戴着小礼帽的傀儡人偶头部也跟着掉到腹语术师的脚边,直接撞到地面。

「痛死我了!」

大概是下意识的反应吧,腹语术师口中发出音阶较高的尖锐哀号。

「啊,被拽下来了……」

由起的语气听起来似乎觉得很扫兴。

张大了嘴的腹语术师错愕地抬起头,望着头被拽下来后变成一具无首尸体的人偶,他无力地垂下双手,肥肿的身躯也受到极大刺激般颤抖摇晃。没有头的人偶娃娃和只穿着内裤昏死过去的男人并排着被微风吹拂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出黑色喜剧。

「由?起?先?生……」

这次从腹语术师口中传出的,是比他原本的声音更低沉吓人的威喝。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的由起也在听到对方的声音时,倏地挺直了脊梁。他的声音还能有多少变化啊?绊的心里还真有几分佩服起眼前这位腹语术师。

「你到底对我的吃饭工具做了什么好事?明天开始就要全国演出了耶耶耶耶耶!」

「呃,我不知道啊?又不是我的错,更何况也不是我弄坏它的……小有有,你也算共犯吧?」

淌着冷汗,由起转过头来对浅井露出苦笑——

「谁理你啊。卫藤,回去了。」

「咦……把、把由起丢在这边好吗?」

「麻烦的事丢给那家伙去处理就行了。他很懂得怎么跟别人攀关系,一定没问题的。」刚刚不是才说由起总是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吗,但积极地把这些麻烦事推到他身上的好像也是浅井嘛。说不定浅井就是靠这种方式来消弭心中因由起而生的自卑情绪吧。

丢下因腹语术师一步步逼近而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由起不理,浅井已经站起身走出加油站。真的没问题吗……不断回头关注状况的绊也急忙追在浅井身后离去。

「有生~~~~!你这个恶魔!背叛者——!你的飞机最好摔下去啦——!我是不会去救你的,到时候就看不会游泳的你该怎么办——!」

由起的诅咒声在既黑且沉的深夜柏油路上拖得好长好长,就算走远了也能听见震动空气的回响。

「浅井,你等一下啦,我的膝盖还使不上力……」

迈开脚步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双脚还软绵绵的使不太出力气,每往前踏出一步,膝盖就好像快软倒在地面似地颤抖个不停。厚底靴子的重量让双脚没办法顺利往前走,绊才发现原来这双靴子竟那么沉重。

浅井不是那种会配合他人脚步的家伙,他的身影眼看就要愈离愈远了。彷佛再也不会回头,他就要靠着那双脚走到机场直接搭上飞机离开——这样的想法瞬间占据了绊的脑海。

还不及深思,绊已经伸出手抓住浅井的手肘。

浅井转过头来露出略感诧异的视线。要被他推开了——绊以为他会这么做,浅井却一句话都没说又继续向前走,不过脚步倒是稍微慢下来了。

可以解释成不放开也没关系吗……?绊心中疑惑着,但既然都已经错失放手的机会,也只好继续抓着他一起向前走。

眼看不断流逝的时间就快向二十五日推进,闹区的彩色灯饰依然辉煌明亮,在长长街道的尽头形成一道美丽的光弧。如此华丽璀璨的风景,少了分祭典特有的昂扬激动,反而伴随着某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因为「今天」就要结束了,才让每个人都如此心烦意乱,想趁着平安夜还没结束,多做点什么来得到小小的幸福——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着自己拚命的催促。

带着倦容的上班族在街头买了下杀五折的蛋糕。说不定他早就和孩子约好今天一定会提早下班买蛋糕回家,却因加班怎么都脱不了身而搞到这么晚。就算现在回到家,圣诞派对也早就结束了,孩子们大概没等父亲回家就直接上床睡觉了吧。即便如此,刚下班的爸爸还是提着刚买的蛋糕,匆匆踏上返家的归途。

看起来像是以打工为生的年轻男人,同样踩着要跑不跑的匆促步伐,准备赶到哪个地方去。平安夜的打工工作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剩下的时间他说不定想和恋人甜蜜共度呢。藏在外套口袋里的掌心中也许正紧紧握着要送给恋人的圣诞礼物。就算过了十二点才把礼物送出去,圣诞礼物也不会因此减少价值,但年轻男人还是不停加快脚步。

睨视着走在斜前方的浅井手肘,绊同样也被莫名的焦躁感啃蚀着。

得趁现在跟他说些什么才行。明天浅井就要离开这块土地了。我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才好?不管什么都好,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无所谓。只想再多听听他的声音,希望能把他的某部分留在耳朵深处。

「跟妳说一些小时候的事,妳可别笑我喔。是我老爸告诉我的,听说我很讨厌在十二月时上街。一到十二月,不管走到哪里都有闪闪发亮的灯彩不是吗,我好像很怕那种东西,每次都哭着说想快点回家。」

浅井突兀地开口聊起关于他小时候的话题。如果不竖起耳朵仔细听,他的声音马上就会被蛋糕店的叫卖声掩盖过去了。

「闪闪发亮的灯彩很恐怖?哪会啊?我觉得很漂亮啊。」

「妳不会觉得无法呼吸吗?那种感觉就好像被一大群巨大的生物团团包围住,强烈的压迫感让人没办法好好呼吸,好像连自己都快被消化掉了……一直到我上了国中还是高中的某堂课,我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种错觉,因为那东西跟突触很像啊。」

「……?」

他又说那种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了。浅井的思考回路还是那么莫名其妙,甚至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突触(Synapse),负责传达脑内讯息的神经系统。位于神经细胞末梢,负责接收传达化学物质和电流,突触是指神经元之间相互接触并传递信息的部位。」

绊的沉默不语让浅井误以为她是不懂突触的意思。于是浅井就化身为生物老师用谆谆教诲的语气加以解释。

「我、我知道啦!」

看他一脸正经的侃侃而谈,没想到说的却是那一类的话题,绊偷偷在心里做起笔记。一听到「Synapse」这个单字,就直接连想到肉桂苹果之类甜甜的食物,没想到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一定会被浅井狠狠耻笑一顿的。绊只能红着脸,暗自在心里品尝羞耻的苦涩滋味。

不过,会把街上的七彩灯饰跟脑内信号连想在一起,的确很有浅井的风格就是了。

「全都是连系而成的啊。从这边的入口到另一头的出口,一直都是接续相连的。就像神经元一样都是连接起来的啊。每当灯泡的光一闪一闪时,就是在传达什么讯息。这么巨大的人工物体拥有好几百万人的思考回路,量多到让人无法承受的思考一股脑地奔流宣泄,我大概就是被那种无形的压力给击垮,觉得自己就快溺毙了,所以才怕得要命吧。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不习惯这种地方。要我一个人走在布满灯饰的大街上,我大概会怕到晕死过去吧。不过,只要有人陪在我身边,那我就不怕了。」

果然还是一样啊,这个男人。

绊满怀怨慰地瞪着浅井的侧脸。

还奇怪他怎么会突然提到小时候的事呢,原来是拐了一个大弯迂回地告诉自己可以不用放开他的手。总是突如其来的扰乱别人的心跳频率,几乎让绊怀疑他是不是早就预谋好才说出这种话的,真是个可恨的男人。

总觉得自己好像又再一次碰触到存在于「浅井有生」这名画家体内的感性了。他有着异于常人的看法与见识。在这条人工制造出的大街上,他感受到的是柏油路面与电气的巨大块状物所产生的脉动。被那强劲的奔流击溃后,让他明白自己有多么渺小,才能在带有毁灭性的强大压力下挣扎着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作品。所以浅井的画作总让人有种无法呼吸的强烈压迫感。

到了纽约之后,浅井的才能又会受到怎么样的评价,绊希望自己也能默默守护着,看着他在展翅高飞后究竟能飞得多远。

那个愿意出资让浅井到美国留学的赞助者、还有强力推荐他一定要出国学习的大泽画廊小老板,一定也都希望能看到浅井展翅高飞的模样吧。把他独自一人丢到比这个国家更巨大、更多采多姿、更绝对的大千世界后,浅井会有什么感受、会创造出怎么样的作品,还有——他会变成怎么样的人。他会被击溃吗?还是会继续挣扎?虽然他坏心眼又冷酷,但跟浅井有生这个男人扯上关系的家伙,都会想看到他展翅高飞的模样。

他会继续活下去吧——忽然间,这个念头唐突地浮上脑海。

再多的苦恼和痛楚,都会在这个连绵不绝的世界里不断重复地累积再累积,变得浓稠绵密。那无疑就是浅井一笔笔涂抹出的、属于他自己的画中世界啊。那些浓密凝缩的东西经过日积月累,终于形成被自己庞大的质量压垮的扭曲世界。

但绊不同。绊的世界很浅薄,甚至没有值得深究的地方。绊一直都是抓着断断续续的每一个瞬间活过来的。一年前,绊在这里追求刺激快感,藉以证明自己还活着,一直狂奔到几乎喘不过气,才能感觉到心脏与肺部的位置。可一到隔天却又忘了,必须寻找新的刺激才能想起这一切。当时的生活就是这么循环着。想要的东西就当场索取,到了隔天再全部舍弃。

当时一起追求刺激快感的少女们都已经从那个只活在当下的世界毕业了,她们开始过着一天连系着一天的生活。只有自己还依然待在原地,寻求剎那的刺激快感。如果待在这里变得痛苦了,只要逃到另一个相同的地方就行了。从一无所有的地方逃到另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其实根本什么也没有改变。

悄悄松开抓着浅井衣袖的那只手,茫然地伫立在原地,已经向前走了一、两步的浅井这才惊讶的停下脚步。双眼盯着洒落在柏油路面一明一灭的绿色和黄色灯彩,绊喃喃开口:

「我真是有够丢脸的……还自以为是的叫浅井先生舍弃这里的一切,不带一丝牵挂的离开。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好舍弃的,才能平心静气的说出那种话。其实我的双手什么也握不住,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我不会再叫妳跟我一起来了。妳说得没错,出国还要带着女人,我也觉得自己真是逊毙了。」

虽然是绊自己说过的话,但浅井毫不拐弯抹角的回答还是戳得她胸口疼痛发酸。就连这种时候也不会说些好听话来安慰女生,果然很有浅井的风格。

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心还会这么痛。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想听他说些温柔体贴的话。

「……你先回去吧。我的脚还使不上力,晚点我再慢慢走回去。」

只要浅井在自己身边,对他的渴求就会无边无际的漫延,然后又会陷入无边无际的自我厌恶情绪之中。在让自己变得更悲惨之前,浅井还是赶快出国去深造好了。平安夜落幕后一切都将结束。不会留下什么、也不会再受到任何牵绊,只不过是移动到下一个瞬间罢了。

「过来。」

缩回来的那只手,这次换成浅井主动握住。

「你、你干嘛啦?」

错愕得瞠大眼抬起头时,浅井已经转过身继续往前迈开步伐。

「放手啦,我的膝盖现在还……」

为什么不丢着我不管就好,你还想再让我的心情变得更恶劣吗?可是他只淡淡说了句「闭嘴跟我来就是了」,完全不理会绊的抗议和无力的双脚。就算跟不上他的脚步几乎都快摔倒了,绊还是被浅井一路拖着走。

§

还以为他要带自己到哪里去呢,没想到居然是回到鸟笼庄,直接被带进浅井的工作室。浅井那家伙一句话也没说,就直接把绊丢上床。

「喂,你、你干嘛?不行啦,不可以这样……」

绊拚命拉着床单遮住胸口,还一路退到床角。因为被硬拉着走回鸟笼庄,双脚已经软到站都站不起来了。绊想都没想过居然会发展成这种状况。如果浅井强烈要求,这副渴望得到一切的空虚身体一定会接受他的。他明明没有喜欢上自己,真的可以允许这种事发生吗?有什么关系,就把妳自己交给他嘛。就算只是单相思,但能把自己全部奉献给喜欢的男人,不是再好不过了吗。绊,可别被冲昏头了喔,妳是这么随便的女人吗?浅井先生明天就要离开了,赶快抛去无聊的自尊心吧,之后再后悔的话我可不管妳喔。妳看,还逞强,妳的身体明明很渴望得到他嘛。我才没有渴望呢!

脑海中的天使与恶魔开始动手互殴,椅子和长桌都被拿来砸人,连坐在播报台上正在进行实况转播的播报员都被打飞了。太棒了,上啊,打死他!坐无虚席的全场观众也在一旁不负责任的鼓舞煽动。

胜利究竟会属于谁呢?

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挨着绳索站起来的是「奉献自己的女人」,「自尊」倒在场边一动也不动了。

既然胜利落在这家伙手上,那也没办法了。

虽然紧张,绊还是放松了扭扯床单的手腕力道,闭上眼睛等待着。

但等了又等,浅井却迟迟没有覆上自己的身体。偷偷睁开眼睛、发现浅井正把素描簿翻到全白的一页,把簿本搁在脚架上。

「……咦?只是要画我而已吗?」

「在这里还有其它什么事好做吗?」

听到绊的疑问,浅并同样露出一脸讶异,歪着头反问。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没错……照理应该也是先想到画画才对。对绊来说,待在这张床上的时间,几乎都是在履行模特儿的工作内容。的确没有到了今天才在这张床上做些色色的事的理由。对自己脑海中莫名其妙的妄想情节羞愧得无地自容,连耳根都红透了,绊只得赶紧端正坐姿。

但,已经对某件事下定决心的觉悟又该摆到哪里去才好呢。

「可、可是我已经不是你的模特儿了啊。你干嘛不去找个金发爆乳的新模特儿回来画啊。」

「每个人对胸部的喜好都不一样吧,我比较喜欢贫乳啦。」

「真不好意思喔,我就是贫乳。」

「脱掉吧,别再唠唠叨叨说些废话了,一万五千圆我会付给妳的。」

这家伙还能旁若无人到什么地步啊。现在的状况差别只在于是自己脱还是被脱,但光就结果而言,还是改变不了被推倒在床上扒光衣服的事实啊。要是把现在的状况录音存证送到警察局去,肯定会成为想赖也赖不掉的买春证据。而且连「我会付钱给妳」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简直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了嘛。

闭上嘴,绊开始心不甘情不愿的解开衣物。在接下模特儿工作的这一年里,自己大概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调教,对于浅井的每个命令都不懂得违逆拒绝。真是太恐怖了。

好久没在这间工作室脱掉衣服了。和以前同样搔得人心痒痒的紧张感支配着绊全身的感官神经。布料滑过极度敏感的肌肤表面,彷佛触电般窜起一阵阵的麻痹快感。这是介于痛楚与快感之间的感觉。不着寸缕的肌肤可以直接感受到工作室中染上油画颜料气味而滞塞的空气。

「姿势呢……?」

「都可以。」

得不到象样的指示,绊不作多想的立起膝盖并拢,将下颚抵在膝头上。

双眼不经意捕捉到工作室一角已经打理好随时准备跟着主人一起出发的中型旅行箱。绊想装作没看见,但旅行箱就像故意似的一直跳入绊的眼帘。旅行箱里大概塞了数量不太多的随身物品吧。等到明天早上,浅井就要拖着它离开这里了。大件行李和作画工具就等明年春天再好好整顿一并送过去。

为了避开那只旅行箱,绊闭上双眼,屁股却好像没有贴在床单上,有股虚浮在半空的错觉。只有在这个时候,绊才会被浅井脑海中不可思议的宇宙空间给吞噬。得以成为浅井的世界中的一部分。在那个有着如光线交错折射而忽绿忽紫色调的宇宙空间里,摆在一旁的石膏像如同陨石,颜料软管也似人造卫星般飘浮着,啪叽、啪叽……到处都有断断续续明灭闪动的小小亮光。宛如流星的那些亮光,全都是突触。是突触为了传递讯号而散发的光芒。存在于浅井脑海中的各种情报被转换成信号传递着。现在那抹闪亮的微光正传递着怎么样的思想呢?其中会不会有一小部分,也包含了我呢?

忽然注意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听到铅笔在纸上滑动作画的声音。讶异的抬头一看,才发现浅井只是握着笔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

「这种姿势不行吗?」

一如往常地,绊就是忍不住用反抗似的语气反问。

「不。」

浅井轻轻摇了摇头,彷佛停驻的时间又开始走动,他的手也有了动作。

「这样很好。」

令人晕眩的既视感从天而降。

不是「这样就好」,而是「这样很好」。

感觉自己所做的努力终于得到认可了,至今为止对自己怀抱的那些莫名混乱情绪也被洗涤干净了。现在剩下的就只有纯粹的刺激与紧张感。第一次成为浅井笔下模特儿的那种感觉。在一年前,短短一瞬间,绊就成了这种奇特快感的俘虏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可恶。气死人了。

说什么我没有喜欢他,长久以来都不断否定自己的心情,简直像个笨蛋一样。

其实是打一开始就喜欢上他了吧。

那么久以来,一直……一直都偷偷单恋着他不是吗?

「我说妳啊,不是那样的吧。」

忽然,浅井开口了。

下颚抵在膝盖上的绊惊讶得抬高视线,但浅井的目光依然盯着摆在眼前的素描簿。

「你、你说什么?」

完全搞不懂他现在扯的是哪一件事。他又不可能读出绊的心思。唔,应该不会吧,他应该不会真的读出自己的心思了吧……?

浅并还是没有看向自己。好像他说话的对象其实是描绘在素描簿里的另一个绊,他又用必须竖起耳朵仔细听才听得见的音量喃喃道。

「不要把自己想得那么卑微。妳不是这种人吧?我曾经有好几次,都觉得妳实在很厉害。妳很有毅力、也总是能用最直率的态度去看待事情……妳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啊。妳不是……拥有属于妳自己非常完整的个性吗。」

总算明白他在说什么了,绊惊愕得哑口不能成言。刚才在大街上聊的话题怎么又突然拿出来讨论了。不,对浅井来说并不是突然,而是一直延续着吧,可是对绊来说,那个话题早就告一段落了啊。别说读出绊的心思了,这家伙根本没搞清楚状况嘛。

对于浅井前言不对后语的天生特技,绊再一次尝到无语问苍天的无奈,听他说出那些话,绊觉得既难为情又坐立难安,最后却在体内形成一股闷气。

「就、就算你说那种好听话,我也不会被你欺骗的啦!」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能平心静气说出这种让人不敢恭维的难堪台词。就算你话中有话,也别想我会上当啦。明天就要离开的人了,竟然到了最后这一刻还要玩弄别人的感情。

「我从没说过好听话。」

浅井的目光依然动也不动地盯住眼前的素描簿,对着素描簿里的绊说话。但素描簿中的绊并不是真正的绊。那不过是从浅井的世界中被创造出来,与绊极其相似的某个陌生人罢了。反正浅井对真正的绊又不曾……

「你明明看都不看我一眼……」

可恶,快哭出来了。连说话声都染上哭音。这才真的是卑微到无可救药吧。裸着身体在床上啜泣闹别扭,根本就是让人退避三舍最典型的麻烦女人嘛。可恶到了极点,这个男人究竟还要我丢脸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啊。

绊再也待不下去了。现在的她实在没办法再继续面对浅井那张脸。

「喂,我还没画完啦。」

绊不再维持抱膝静坐的姿势,急忙伸手抓回自己脱掉的衣服抱在怀中,浅井却以跟平时无异的口吻出声。此时的气氛已经难堪到让绊再也待不下去了,这家伙居然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真是太可恨了。

抱着衣服想下床时,浅井的脚却突然映入绊的视野之中。

「让开啦。」

本想推开他走出这间工作室,没想到却被他按着肩头再次推回床上。这可是今天第二次的强暴未遂喔。如果告进警察局,你就真的没有借口可以自圆其说了喔。

「讨厌,你做什么啦!」

「妳才给我差不多一点!别胡闹了,乖乖听人把话说完行不行啊!不要自作主张扭曲我话里的意思!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敢把这种难为情的话说出口……看不清楚真相的人,是妳才对吧!」

「丢脸的是我吧!为什么浅井先生你……」

为什么我非得承受你的怒气不可啊?绊很想这么说,但浅井身上散发出的愠怒气压却让绊下意识的往后倒退几步,直到背抵上墙再也无路可退了,浅井还伸手双手抵在绊的头部左右,彻底断绝了她想逃跑的念头。「砰!」的一声,墙壁被凶猛的力道狠狠震动。不着寸缕的背部直接感受到墙壁的震荡,绊不由得全身一颤,紧紧闭上嘴巴。

隔着浅井的手臂长度,那头就是浅井的脸。浅井的手臂虽然比一般人长一些,但到底不过也才几十公分的距离。这一年来,他不是从来不曾缩短从工作室中央的三脚画架到床畔之间两公尺半的距离吗。

「真是的,别让我说第二次了。妳的耳朵是不是有毛病啊?」

浅井气极败坏的绷着一张脸,抵在绊脸颊旁的两只手掌也改成用手肘靠在墙上。彼此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原本手臂长度的一半。油画颜料的浓烈气味团团包围着自己。搞不清楚到底正在上升还是下降的恍惚感桎梏了绊的意识,再一次被拉进浅井的世界中。不知何时已经一脚踏进描绘在壁画中的中国城。戴着棒球帽的少年.MikyChuck正从建筑物的阴暗角落露出渴望的表情偷偷窥视着自己。

「我就大发慈悲再说一次好了,妳可得给我听清楚喔。我觉得妳很厉害。不管是妳的毅力、还是总能直率地看待每件事情的态度……我都有仔细注意着。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一直都很注意妳。

现在的我只能这么对妳说。我不会带妳到纽约去。因为妳说得没错,那是我必须一个人去打拚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妳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是如果……如果妳愿意的话……我希望妳能等我回来。」

吸进身体里的油画颜料气味再也无法吐出。

中国城的风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光线交错折射而忽绿忽紫色调的宇宙空间。啪叽啪叽的电流信号拚命闪烁,奔流着往四面八方窜流。庞大的思潮如倒灌的海水,将绊囚困其中不断愚弄。

在鼻尖就快贴上鼻尖的极近距离下,绊错愕地睁大双眼凝视浅井的脸孔。长长的睫毛低垂覆盖着细长的眼瞳,绊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影确确实实是有映入他眼中的。

因为一直屏住呼吸,打嗝似的抽气声就这么哽在喉头。

「你……你是笨蛋啊,我怎么可能等你。我才不是那种好控制的女人啦。等你在纽约搞得满身是伤哭着回来后,已经没有人会在这里等你了啦。在完成留学的学业之前,你都不要回来啦……」

已经超出饱和状态的泪水从眼眶中满溢流出。

一滴、两滴……从脸颊滑落下颚的泪水,滴滴答答地坠在锁骨的凹槽间,形成小小的水洼。

「嗯,就是这样。这才像妳嘛。」

浅井轻轻笑着,喃喃说道。他的呼息拂过脖颈,带来触电似的麻痹感,瞬间就窜流到全身上下。那是介于疼痛与快感之间——教人忍不住上瘾的感觉。

沾染了颜料的手指轻轻滑过绊的脸颊。从小指指腹到手腕根部都被铅笔沾得又脏又黑。他说不定是想替绊抹去眼泪,但这么一摸肯定连泪痕都被他染黑了。

之后,只有短短几秒钟,两人的嘴唇轻轻触碰了彼此。

看吧看吧,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男人啊。他的罪孽实在太深重了。都说了不知道能不能把绊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却还偷走绊的吻。老是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行举止,一次又一次的憾动绊的内心。

已经不用再回去那个大家都消失的冰冷街头了,因为浅井给了自己比当时的刺激快感更憾动心灵、更无法自拔的怦然心动。

原本抱着衣服的双手松开了,改以环抱住浅井纤瘦的脊背。用几乎抓伤他的力道,拚命的、用力的紧紧拥抱眼前的男人。

妳看吧。这么一来,就再也无法放开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了呀。

§

隔日清晨,浅井离开了。话虽如此,但绊并没能为他送行。趁着绊还沉睡在梦乡时,浅井拖着他的行李箱从这间工作室消失了。

工作室里仍留下许多东西显得杂乱不堪,可主人一旦离开了,所有的东西好像也在瞬间失去了存在感,会觉得眼前的景象都褪了一层颜色,大概只是想太多了吧。只有被留在工作室中央的三脚画架还能隐约感觉出房间主人存在过的痕迹,还有主人身上独有的气味。

昨晚的那本素描簿也还放在三脚画架上。渲染出新意的那一页页角还挟着两张纸钞。总共一万五千圆。

绊弹也似的从三脚画架前跳开,急忙套上衣服走出工作室。按下电梯按钮后,思索着是直接走楼梯比较快,还是等电梯来会快一点,想了又想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定,还在电梯与楼梯之间来来回回走了两趟。正巧电梯门在这个时候打开了,绊也就顺势搭上电梯,把标示一楼的按钮按了又按。这种按压式的按钮只需按一次就够了,就算多按几下电梯的速度也不会因此变快。在电梯缓慢下降的这段时间,绊还是焦躁的又多按了好几下一楼的按钮。心里从没像这一刻般拚命诅咒着不曾重建维修过的这台电梯。

怎么可以连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了。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掌心捏着那家伙留下的一万五千圆,嘴里不停嘟嚷。我们都还没约定好啊。你说希望我能等你,那到底要等几年?这些事不是都还没讨论过吗?

等一年可以吗?还是两年?三年?要是连时间都没办法确定,有哪个女人会傻傻的等你回来啊。那个男人大概就是天生对自己太有自信,才没注意到这么重要的事吧。真是太目中无人了。一般而言,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不都会担心对方的心思渐渐不在自己身上、或是被其它男人拐跑之类的吗?不管最后到底能不能遵守誓言,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也该交换一些甜蜜的约定才对啊。

就连下次会在什么地方见面都还没有半点头绪。谁也不能保证HotelWilliamsChildBird会一直经营到在浅井回来啊。要是WilliamsChildBird老先生死了,这栋鸟笼庄也就不知该何去何从了啊。

明知道下降的速度不会改变,绊还是急躁的不停踏着地板。咚铿、咚铿……伴随着教人不安的震荡晃动,电梯总算到达一楼了。电梯门都还没完全打开,绊已经迫不及待的侧过身子从只开了一点细缝的电梯门板间钻过,在走廊上跑了起来。一踏上寒冬清晨的地板,绊的脚趾立刻感觉到刺痛肌肤的冰冷。虽然注意到自己光着脚丫走出房门,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浪费在穿鞋子上了。

大厅休息区的沙发上有个人影。一缕白色的烟雾在椅背那头缓缓上升。飘升到挑高的天井附近时,便与沾染厚厚尘埃的窗帘同化了。

矮桌上有一包LUCKYSTRIKE的烟盒。那是浅井常抽的香烟牌子。

「浅……」

才一开口,绊就没了声音。

隔着沙发椅背转过头的不是浅井,而是由起。他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正臭着一张脸抽烟。

「早安,有生已经走了喔。」

用下颚指了指正面的大门,由起说道。

「你没有送他到机场吗?」

「只要搭上电车就可以了,他一个人也能到机场的啦。又不是非得到机场高喊三声万岁欢送他离开才行。啊,不过小有有好像没有搭过飞机,应该不晓得怎么办理登机手续吧。算了,这种小事他自己应该能处理吧,毕竟都已经是个大人了嘛。」

由起会用这种口气说出不管浅井死活的话,应该是本想送他到机场却被拒绝,所以才臭着脸在闹别扭吧。

丢下径自不悦的由起,绊穿过大厅,使劲拉开沉重的公寓大门。

刚踏上门外的大马路,光裸的脚丫立刻踩到一片霙状的雪块。

「哇……」

忍不住脱口发出惊叫,绊愣愣地伫立在原地。

平安夜的深夜下雪了。教人倦怠的瓦斯废气总是从一大清早就开始排放,污染了街上的空气,但今天早晨却澄净到教人感到惊喜,四周的景色也被清澈的寂静气息温柔的包围。霙雪在朝阳的反射下,将眼前的风景染上一片透明的晶亮。

但,这座城市就算下雪也马上就会消融了。积在柏油路上的雪块不能称做白色圣诞,不过是一大片脏污的冰块罢了。

鸟笼庄的大门口有两条细细长长的轨迹一路往Yanglong'sDeli的方向延伸。

那是浅井拉着行李箱离开的痕迹。

将人们从苦闷日常生活带进梦幻世界的平安夜转眼已逝,昨晚在工作室发生的情事也彷如只存在一晚的虚幻美梦,当行李箱留下的轨迹随着余雪消融殆尽,一切都将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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