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将近的三月某一天,期待已久的新制服终于送来了。那是从四月开始就要去就读的国中制服。
依照惯例,华乃子所就读的小学毕业典礼都得穿着新的国中制服出席。对在校生,尤其是再过不久也会升上国中的四、五年级学生而言,毕业生大姊姊们所穿的制服,都是决定自己将来该进哪间学校的重要判断资料。哪间国中的制服超丑的啦、哪间国中的制服是请名师设计的啦,又或是哪间国中的制服穿起来有很多种变化啦、裙子还可以选择素色或格子之类的……对这个年纪的女生来说,穿在身上的制服可是等同于人生一大抉择的重大课题。毕竟长达三年的国中生活,几乎全部的时间都得穿着那件重要的制服度过才行嘛。
去年自己还是五年级的学生时,在送别六年级学长、学姊的毕业典礼上,华乃子最喜欢的是几个学姊所穿的带有一点复古设计的水手服。乍看之下虽然朴素,但不管是襟口或袖子的线条、或是稍微内收的腰线设计这些小地方都很别出心裁,一点都不显庸俗,而且以黑色当底色更给人一抹神秘的印象。
毕业典礼结束后,班上的女孩子立刻开心地聊起哪间学校的制服好可爱之类的话题,华乃子也从对话中得知自己中意的水手服是哪间学校。如果是有名的私立贵族女校,以山田家的经济状况大概很难挤得进去,幸运的是那件制服正好是离华乃子家颇近的某间公立学校。父母并没有刻意要求自己要「报考」哪间私立国中,华乃子便自动自发地决定进那间国中就读了。而且「哥哥」梢太也选了跟自己同一间学校,男生的制服是立领的学生服。
等不及到毕业典礼当天,一收到制服,华乃子立刻就试穿了。尺寸跟自己的身材很合。套在脚上的是标准的及膝袜,比起黑色的裤袜,及膝袜反而更有复古的感觉,华乃子也很喜欢这样的搭配。看着映在镜子里的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国中生」的模样,华乃子原地转了一圈。
「喔喔喔~我们家华乃子实在太可爱了,果然还是女孩子比较好啊。」
到起居室给大家看看自己换上制服的模样,妈妈立刻开心地嚷个不停,还拿起照相机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华乃子居然要变成国中生了……不是前不久才刚上小学而已吗……」
站在妈妈身后的爸爸忍不住呜呜啜泣。那双核桃型的眼瞳流出比普通人大了好几倍的泪珠,光用手帕实在来不及擦,所以就拿毛巾抹去鼻酸的泪水。爸爸一副感慨不已的模样,好似华乃子不是要念国中,而是要嫁给别人当媳妇了。
梢太同样也换上了学生制服,却得不到妈妈的关爱眼神。他尴尬地站在一旁,等妈妈拍够了华乃子的照片后,才终于转过头——
「哎呀,梢太的制服怎么那么大件,都快拖到地上了。」
「是妈妈妳说要买大件一点的吧!」
梢太不满地嘟嘴响应。这一阵子,华乃子的体型开始抽高了,而且身高还超越了梢太。梢太似乎对这一点感到无所适从,最近都不肯和华乃子站在一起,就怕其它人会比较他们两人的身高问题。「两个人一起拍一张嘛,站好站好,妈妈来帮你们拍一张纪念照片。」但正在兴头上的妈妈完全没考虑到梢太的心情,一径地催促两个人站在一起拍张照,梢太依然一脸不悦,但妈妈可不会因为梢太摆了张臭脸就作罢,最后拗不过妈妈,只能半放弃地站到华乃子身旁。
立领的学生制服看起来既单调又平凡,不过跟女生的制服摆在一起看,感觉还是挺合衬的。以和室拉门为背景,穿着黑色系制服的少年与少女并肩而立的模样,有种大正时期的民主复古风情(虽然不太清楚大正时期的民主复古风情是什么意思,不过大概就是这样吧),总之看起来就像是旧时代的照片。
自以为是杂志摄影师的妈妈,兴高采烈地不停从各个角度按下快门捕捉两人的身影,这其间,梢太一直绷着脸,连话也不跟华乃子说一句(不过他还是拚命地挺起胸膛,想让自己的体型看起来大一点)。因为自己长高的关系,所以被他讨厌了吗……华乃子也觉得有点尴尬,最近并不常和梢太说话。
三年级的时候,只单纯地希望自己能够赶快长大,不过最近却突然冒出希望自己不要成长得太快的想法。自从开始长高后,爸爸就很少再抱着自己嬉闹了。华乃子发现能尽情地向猫布偶撒娇而不觉得难为情只有到小学三年级之前。到了六年级、甚至现在都快上国中了,如果再让猫布偶抱着呵护、或是牵手一起上街实在很奇怪又别扭。在这个世界上,猫布偶是为了小朋友而存在的英雄。升上六年级后,这样的认知便自然而然地在华乃子心中萌芽。这种认知就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圣诞老公公的真面目时的感觉一样,总让华乃子感到一丝淡淡的寂寥。
身高虽然拉长了,却也因此遗失了某些很重要的东西,好像还得背负一些多余的麻烦。那样的感觉,让华乃子从「爸爸的女儿」逐渐改变成另一种不同的定位,是种搞不清楚实体的恐惧。
「我马上就会长高了。」
在闪光灯明灭之间,梢太忽然低喃了一句。
华乃子愣愣地将视线转向他,就见梢太以微妙的斜角望着自己说:
「……这件制服很适合妳……」
对着自己的那只耳朵都红透了。
……变成国中生,或许也不是那么差吧。妈妈手中的照相机,拍下了漾起淡淡微笑的华乃子穿着制服的身影。
§
为了庆祝升上国中而买的新手机收到了第一封简讯。小孩用的手机虽然有很多使用上的限制,不过这可是华乃子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想拥有、货真价实的手机。
是井上由起传来的回信。华乃子照着之前他告诉自己的信箱号码尝试发了封简讯给他,最后一次和他见面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大学毕业后,由起说他想先到国外旅行一阵子,并没有急着找工作。
井上由起是爸爸和华乃子以前住的公寓里的房客之一。自从爸爸和妈妈结婚后,华乃子和爸爸就搬离了那栋房子,回想起来竟已过了三年多。忽然想到,以前曾住在那个被称为「怪人的巢穴」的出租公寓中的房客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呢?
华乃子也曾经感到怀念而兴起回去看看的念头,但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那栋存在于华乃子记忆中的公寓现在真的还矗立在那个地方吗?它会不会忽然凭空消失了,华乃子不敢贸然前去确认。只有被那栋公寓接受的人才能看见它的样貌,那栋公寓不是一直存在于现实与非现实的狭隘空间中吗?如果现在的华乃子再也找不到它了……是不是就表示自己已经不再被那栋公寓所接受了?又或者,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那栋公寓了呢?华乃子知道迟早都得面对这个事实,但还是希望能拖就拖,不想那么快面对。
由起传来的简讯还附了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由起比华乃子所记得时的头发留长了不少,随便往后扎成一束,身穿开领衫配上一件工作裤,身后还背了一个大型的后背包,一副很习惯旅行的模样,还和一只有着皱巴巴长鼻子的大型灰色动物贴得很近。
讯息的内容相当简短——
『好久不见了,我人在印度,大象跟我很亲近喔。』
看着手机里那生意盎然的笑容和简短的内容,由起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华乃子半是佩服半是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爸爸,你看!」
华乃子把手机递向鼻子上挂着小小的圆眶眼镜,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纸的爸爸。
「啊啊,是由起老弟嘛。他看起来还是这么有精神哪。」
和华乃子脸贴着脸,爸爸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小小的手机屏幕,怀念地从喉间发出咕噜噜的轻笑声。充满阳光气味的尘埃缓缓在周围飘散,好久没闻到爸爸温暖柔和的体味了,因为华乃子已经好久没和爸爸靠得这么近了。记忆中熟悉的爸爸的味道同样也没有改变。
爬上爸爸身边的椅子,华乃子把头靠在爸爸的胸口上。软绵绵的白色毛发温柔地承受华乃子倚靠的头部。
「爸爸——」
「嗯?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叫一下。」
「哈哈哈,华乃子一直都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啊。」
说出这句话的爸爸,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开心。
「才不是一直呢,只有今天而已啦。」
华乃子贴在爸爸身上好一会儿,享受着那温和柔软的触感。
能发现自己身边还有不变的事物真是太好了。小学三年级的华乃子一眨眼已经到了该上国中的年纪,以后还会以更惊人的速度不断改变吧。占据了华乃子大部分的世界,曾在那栋公寓里生活的种种,一定也会被从今而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大小经验慢慢挤压,而成为回忆中的一小部分吧。也许有一天,自己再也不会想起那段岁月了。
可是,当有一天自己变成了大人,在现实中遇到挫折而踟躏不前、无论如何都想逃避、又或是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时,也许还会再次想起那间公寓,到那个时候或许会再兴起想去探访一下的念头吧。到时,那间公寓一定仍然不变地孤独矗立在杂乱无章的闹区边缘,也一定还是会张开双手接纳那些遭到现实排挤而迷惘无助的人们吧。
那一天,也许会降临在华乃子身上,也或许不会。
不过,现在暂且遗忘它也没关系呀。等哪一天需要它接纳自己时,自然就会想起该循着哪条路,回到那熟悉的鸟笼庄吧。
〈EpilogueSIDE-II〉伦敦女孩回来了
由起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卫藤绊半是佩服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阖上手机上盖。居然连大象都迷上由起了,真不晓得该说「真有他的」还是什么。之前他也曾传简讯来报告自己的近况,大学毕业后那家伙就真的独自一人跑到国外旅行了,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还真让绊吓了一大跳,不过知道他依然那么有活力又精神十足,绊也就放心了。
跑到印度去啊……由起该不会真的是去修行,好变成通灵人士或什么教主之类的吧?说起来,那或许是很适合由起的职业也说不一定。可是不管是通灵人士或宗教家,都是负责替人与不是人的灵体互相沟通连系的角色吧——自己本身不过是个媒介,而且什么都无法拥有。由起有没有想过走上这条路的后果啊?但就本性而言,或许由起体内原本就存在着这样的基因吧。
绊把手机收回外套口袋里。双脚踩着尖头西部长靴,戴着两端帽檐微微向上翘的牛仔帽,如此鲜明的打扮风格加上天鹅绒材质的短外套,少了分甜美就是今年的伦敦女孩穿衣风格,然后再穿上格子花纹的迷你一字裙增添属于自己的风格。活像蜻蜒眼珠的超大墨镜是好友莎拉送给自己的饯别礼物。莎拉说,跟天候多半阴沉迷蒙的英国比较起来,另一个国家的艳阳应该很刺眼吧,所以才特地替自己买了这支墨镜。
事实上,刚走出机场,第一件意识到的确实是清朗而刺眼的这一大片晴空。渗染着淡蓝色彩的三月天空,比起英国所见的更加高远广阔,眩目得令人有种快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真是得好好感谢莎拉才行。等生活稳定下来后,再写封信给她吧。这付墨镜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呢。虽然妳一直希望我能留在英国,不过我还是选择回到自己的国家,真是抱歉。我当然不讨厌英国,而且在那里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很开心。以莎拉为首,我在那里认识了很多同年纪的好朋友,没花多久时间就融入了英国的生活。
但是,自己的归属之地一直都是「这里」啊,这个想法始终没有变过——
拖在身后的行李箱似乎卡到什么而颠簸了一下。贴着可乐娜商标贴纸的绿色啤酒瓶沿路滚动,还有其它被随意丢弃的垃圾都在路旁堆成一堆,破破烂烂的报纸被瓦斯废气形成的气流漩涡刮起而贴上了路灯柱子,还不停发出「啪啪啪」的声响。飞机在今天早上抵达,从机场坐车回到这条街上也还不到中午,夜半过后的闹区,仅感觉得到死气沉沉的没落氛围,附近一带仍是一片杂乱。
跟三年前刚出国时相比,机场和航空站的店家几乎都换了一副新面孔,不过这附近倒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彷佛从几十年前开始,时间就已停止了转动。都已经过了三年,但对这座城市而言,却是在徐缓流逝的光阴中微不足道的短短三年。一思及此,心情也似乎变得轻松不少。这座城市还愿意接纳自己吗?这里会不会早已经面目全非了?绊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涌出想跟环境抗衡的念头。
我回来了。
拿下墨镜,伫立在令人联想到鸟笼的装饰铁格子前,绊瞇细了双眼抬头仰望这栋有着西欧风情的建筑物。充满时代感的厚重古铜色大门上有停在枝头的知更鸟浮雕图案、和这座建筑物的名称——
HotelWilliamsChildBird。
再次握紧行李箱的握把,走到离大门只余一步的距离,推开往左右敞开的其中一扇门。这个动作扬起了大门与地面缝隙间堆积的灰尘,头顶上还落下好几块锈蚀的痕迹。
「哇啊,这是什么东西啊!」
连一脚都还没踏进屋里,就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绊甩了甩头,嘴里无意识地嘟嚷了几声。那些生锈的东西都黏在头发上了啦,真讨厌。
挑高的窗户洒落几缕微弱的阳光,映照出大厅的景象。围绕着大厅墙壁的圆底杯型灯座没有被点亮,全被好几层厚厚的蜘蛛网攻陷了。有一只身体圆滚滚的超大蜘蛛,正在满布尘埃的蜘蛛丝上缓慢悠哉地爬行着。
休息区的皮革沙发都褪了色,彷佛被幽暗的色彩融合成背景的一部分,显得有些不切实际。那台映像管电视机同样也不发一语沉默着。沙发一隅那个有着可爱脸孔的西洋人偶依然端坐在原位,可是她身上的礼服都褪了颜色,原本有着漂亮卷度的金发同样失了生气缠绕成一团,与沙发一起同化成背景。
把行李箱留在大厅,绊接着往跟废墟没两样的屋内走去。看起来应该没有被断电,按下电梯按钮后,就听到钢缆发出上下移动的叽嘎叽嘎声,电梯从双层铁栅的另一头缓缓降下。虽然想搭上去,不过考虑到安全问题最后还是作罢。因为不管怎么看,搭上这座电梯就会摔死的机率应该很高吧。
绊决定爬楼梯上去。以相当缓慢的步调,靴子在地板上敲出喀哒喀哒的声响,震动了布满尘埃的空气。感觉不到半个人的气息,或许有些小虫或老鼠躲在暗处栖息,但绊感觉不到半个活人存在。屋内一片静谧,就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尖锐叫声。
这间公寓居然会如此安静还是第一次,沉寂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因为听不到任何声音,才让人感觉这栋建筑物竟是如此冰冷且无机质。这个想法窜上脑海时,绊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过去一直都能感觉到这栋公寓的呼吸与意志。
一层接着一层,绊沿着楼梯巡视过好几个房间,但每个房间里都只余留原本就附加的床和书架之类的古典家具任尘埃堆积,更加深了被遗留下来的浓浓寂寥感。有些房间的私人物品全被打包带走了,有的则是留下大量的私人物品,好似只有房客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来到五楼,在还没有意识到之前,绊已经直接走向五楼最深处的那个房间——熟悉的546号室。
本想伸手搭上门把,顿时又犹豫了。这个房间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虽然想亲眼确认一下,心里却又害怕。最害怕这个房间的主人真的已经不在了的事实,会毫无遮掩地摆在自己面前。
害怕归害怕,心里某个角落还是偷偷期待着只有这个房间一点都没有改变,仍旧保持着当时的模样等待自己的拜访,犹疑踌躇了半晌后,绊还是转开了门把。
渗染整个房间的油画颜料味道扑鼻而来。好久没闻到这个味道了。在感到晕眩的同时,一抹似曾相识的情感也剎时袭击了自己的感官神经。
沾满油画颜料的皱巴巴衬衫套在修长纤瘦的身躯上,青年顶着一头任其留长的乱发,正面对着房间中央的三脚画架,几乎快要从椅子上跌落般倾身向前,全副心神都摆在眼前的画布上,认真地作画。
同一个青年也站在厨房吧台的换气窗下,一边抽烟、一边瞇细了眼,神经质地遥遥睨视着摆在三脚画架上那幅还没完成的作品。
那个青年也屈着修长的双腿用流氓般的姿势蹲在床上,彷佛自成一个小小世界,一笔一划仔细修补着床畔墙壁上那幅写实到教人以为是三次元产物的精致街头风景图。又或是同一个青年,因燃料用尽而趴倒在床上,像是个手长脚长的胎儿般缩着身体沉入深不见底的睡眠之中。
——一幕幕的片段风景同时在这个房间里上演着,待一口气全涌入脑海的幻影消失后,余留下的只有空无一人业已荒废的工作室。
虽不至于到侵略地板面积,但沿着墙壁到房间中央的各式各样大型画布和立体美术模型、还有一些好像有某种主题的小道具(就算绊怎么也无法想象,但对这个房间的主人而言,那些东西似乎是能刺激创作灵感的重要物品)都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地被处理掉了,代替那些东西存在的是一大片厚重的尘埃。
床罩之类的寝具也都被带走了,留下老旧的床垫曝露在空气中。那个被「直接从软管中挤出来、已经变成立体状态」的颜料沾染得很像什么前卫艺术,但又搞得乱不可思议一把的厨房流理台不能说变得清洁无瑕,但原本沾染在上头的脏污都被清干净了,感觉得出来那个清扫的人很努力想让这里变成一间极其普通的厨房。床畔旁的壁画大部分也都被抹掉了。
这间工作室比起自己所想象的变得更多。连同心底某处的期待都被毫不留情地背叛抹煞了,因此绊的心里有很大一部分都隐隐发疼起来。
好似自己曾经待在这里的痕迹都被抹灭了,这是房间主人所想表达的意思吗?他想藉此告诉自己,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吗?绊的脑袋自动拒绝再继续深思下去。
与爬上楼梯时一样,当绊再度回到一楼时,留在大厅的行李箱旁伫立着一抹人影。绊瞬间瞠大了眼睛,但马上又恢复柔和的表情。
那个穿着有如承袭旧式饭店门僮风格的深灰色制服、将帽檐压得很低的人物对绊深深行了一礼。
「欢迎回来,我等妳很久了。小绊……不,应该叫妳新老板了吧。」
就在他用令人熟悉的沉稳声音说出这句话时,休息区里的映像管电视也自动打开了。在短暂的噪声过后,便自动播放起教人不敢恭维的恐怖怪奇电影。
坐在沙发上的西洋人偶发出一声轻笑。漾着可爱微笑的小巧嘴巴彷佛下一秒就要张开来到处去散播那些老爱说些下流话的〈扫除者〉坏话,她那过分精致的外表也重拾了教人感到畏惧的淡淡生气。
不知道哪一层楼也跟着传出好像被迫坐上电椅的死刑犯所发出的临终悲鸣,那熟悉的刺痛耳膜的尖锐嘶叫。之前不晓得躲在哪里的〈扫除者〉们的气息也跟着出现了,他们现在正躲在角落里偷偷聊着八卦流言呢。
鸟笼庄静止的时间,终于在此刻再次转动了。
这三年的时间,绊都与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前任主人WilliamsChildBird老先生一起生活。WilliamsChildBird先生是个既绅士又沉稳的老人,对绊相当好。在英国,绊也重回高中校园,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其中又和莎拉还有同寝室的珍感情特别好。莎拉是个金发、脸颊有如蔷薇般粉嫩的美丽英国女孩,喜欢追求流行,也拥有一双匀称修长的美腿。第一眼见到她,就让绊忍不住想起过去一起在街头游荡的朋友早知惠,所以也立刻喜欢上她了。
老迈的WilliamsChildBird先生在半年前去世了。WilliamsChildBird是个小说家,听说还有人以他的笔名在报纸上刊登了讣告。
在那之后,鸟笼庄的所有权问题一时变得无法保证,真的面临了能不能继续存在下去的莫大危机。毕竟WilliamsChildBird先生名下财产众多,光是确认就花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终于轮到到鸟笼庄的所有权问题,也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绊正式被WilliamsChildBird先生收为养女,依照WilliamsChildBird先生的遗言,他的所有财产都将过继给绊一个人(不过一些远方亲戚却在这时跑出来要求均分遗产,所以律师兼代理人还得分神去处理那些闹场的人才行)。绊把WilliamsChildBird先生过继给自己的遗产大部分都拍卖处理掉了,所得的收入全数捐赠给那些为孤儿所设立的社福机构。虽说自己同样也是失去父母,接受他人的援助才能存活至今,但更重要的是,绊根本不想要那些土地、大房子、高级车或是牧场。会选择拍卖掉那些财产,其实多半是出于这种淡泊的理由。至于WilliamsChildBird先生所留下来的小说版税权益,绊也拜托代理人一并处理了。听说在作者死后五十年都还能领到版税,但绊这个门外汉一点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绊唯一执着的,只有WilliamsChildBird先生在极东某个小小岛国上所拥有的一栋出租公寓,和归在他名下的赛马所生的一匹小马(因为当初绊去牧场拜访时曾经骑过,就一直很喜欢那匹小马)。没有半个亲戚对遥远的异国那小小的土地和建筑物有兴趣、或抱持想占为已有的念头,那匹马儿也不是什么受到期待或血统尊贵的赛马,所以这两项财产绊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继承了。顺带一提,那匹小马在过继到绊的名下后,立刻有了出场比赛的机会,还跌破众人眼镜一举得胜。
要说绊是为了得到鸟笼庄的继承权才接受WilliamsChildBird先生的提议成为他的养女,其实一点也不为过。这样或许算是背叛了WilliamsChildBird先生的一片好意,但绊真的打从心底感谢他。居然会愿意收养一个只靠信件往来连系关系的陌生女孩当自己的养女,而且还提供了绊衣食无缺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最后因为害羞始终没有叫他一声爷爷,是绊心中永远的遗憾。对什么都没有的绊而言,在英国的生活让她得到了很多——家人、家、朋友、学校。
但尽管如此,绊依然执着于那一间出租公寓。就算得放弃在英国重拾的美好人生,绊仍是选择回到这里。
不能让「那家伙」失去了归来时的容身之处。她想,只要在这里等待,他们总有一天一定能再见面的。
只是抱持着这个信念回到这里后,却在看过工作室的状况而心旌动摇了。
他难道不打算回来吗——
「管理员先生,有想要住进我们这里的人吗?」
现在想得再多也于事无补,况且绊还有其它很多该做的事。把那些软弱消极的念头赶出脑海,换上一张坚毅的表情向管理员提问。
「是的,上个月我已经在房屋中介公司那边刊登广告了,也收到几封希望入住的申请。如果需要面谈,我可以安排从明天开始。」
「嗯,那就从明天开始吧。我这个新主人还只是个菜鸟,应该会给你添很多麻烦,总之就请你多多指教了。」
「哪儿的话,我这个管理员也会做好自己分内工作的。」
管理员一如既往的台词,也让绊的心里踏实了不少。
既然决定了,首先就是召集那群躲在暗处的〈扫除者〉来彻底大扫除一番。
胡扯了些「我昨天晚餐不小心吃到蛾的幼虫,肚子好痛啊……」或是「故乡的妈妈和奶奶和奶奶的奶奶跌了一跤,我得赶快回去照顾她们才行的嘛。」之类的理由,〈扫除者〉极力想避掉扫除的工作。不过绊早就预料到这种状况了,话不多说立刻使出绝招:「只要你们努力打扫,我就给每人一个。」还刻意把从英国带回来的土产掏出来迅速地让他们瞄一眼,在场的所有〈扫除者〉全发出激动的怪叫声,乖乖接下打扫的差事。
这并不是刻意买来的东西,而是英国最便宜的一便士硬币。只要是这类的金属物品,〈扫除者〉都很喜欢,完全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
〈扫除者〉是一群很奇怪的人。不,称他们为人好像也有点怪怪的。硬要说的话,他们应该是长得类似人类的其它种族吧。他们只有小学生左右的身高,一身黄褐色的皱巴巴皮肤就像老人一样,身体又瘦又细、手脚四肢却很长且关节异常分明。他们的眼珠很大,眼白却显得污浊。后脑勺肿胀突出,混杂了些许灰白的头发像斑点似的长在头上。说真的,他们看起来真丑,加上懒惰又爱说谎,还会偷东西又很自私自利,甚至喜欢传一些无聊的八卦谣言。
一开始召集到的只有五、六个〈扫除者〉而已,之后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大堆想得到硬币的家伙,穿着灰色连身工作服的小人拿着水桶、拖把和抹布分散在鸟笼庄的各个角落,看他们精神奕奕投入工作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不住猜想该不会要天降红雨了吧。半天过后,整栋房子也打扫整理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绊也看过了几封入住申请书,和管理员一起巡视确认鸟笼庄的内部状况,讨论哪些老旧、损伤严重的地方需要修缮,身为老板必须处理的大小麻烦事就像潮水般不断接踵而来。
到了傍晚,结束打扫工作聚集起来准备领硬币的〈扫除者〉多达二十几个人。绊身上的一便士硬币哪可能有二十几个,只好把钱包里的便士硬币全部掏了出来。这些家伙到底有多少人啊,而且他们到底是躲在鸟笼庄里的哪些地方?身为老板,自己一定得搞清楚这一点才行。这些〈扫除者〉无疑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中势力最强大的一群「怪人」。
隔天一早,管理员便请来电梯业者评估该怎么改善鸟笼庄内这台老旧的电梯。业者说这台电梯极具历史价值,他一眼就爱上了,无论如何都想让电梯维持原状保留下来,最后决定只加强电梯本身的安全性与稳定度。绊原本是想换一台全新的电梯,但怎么也拒绝不了业者的一片热忱。真是可惜,看来短期内这台动作迟缓的电梯还是没办法获得改善了。
到了下午,马上就开始与希望入住的申请者在一楼大厅的休息区进行面谈。
从申请书上得来的情报,希望住进鸟笼庄的第一组客人好像是两名女性。她们是一对祖孙。孙女现在正就读国中一年级,绊心中抱有淡淡的期待,希望年轻有精神的小女生能替鸟笼庄这栋阴森的建筑物带来些许活力。
「妳就是老板吗?」
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眼睛盯着申请书时,对方突然开口了。传进耳中的是嘶哑粗嘎的女声。抬起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少女。应该是个国中生吧,身上穿着上下一套的制服,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个乖巧文静的女生。可是,刚才的声音是从这个女生嘴里发出来的吗?
「不过还只是个小丫头而已嘛?像妳这样的小姑娘,真的有办法担起老板的职责吗?」
声音是从婴儿车里传出来的。
身上裹着缀有荷叶边的粉红色婴儿服,头上戴着同色系睡帽的老女人从婴儿车里瞪大了眼睛看过来。手上还抓着一支只要左右摇晃就会发出咚咚声的波浪鼓玩具。眼前这台婴儿车同样也是以粉红色的荷叶边和蝴蝶结点缀得充满童话气息,在那台粉红梦幻的童话式婴儿车里……这么说是有点失礼,但里头正坐着一个有如受潮的煎饼般的老太婆,这种不协调的画面实在诡异到了极点。
唔,奶奶与孙女啊……看起来确实是这样没错。
老太婆又接着对绊这个年轻老板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而那个还在念国中的孙女则像尊人偶一样站在一旁,连脸上表情都没有动过分毫。
和她们说好了后天会通知入住审查的结果,看着孙女推着奶奶所坐的婴儿车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离开后,疲惫的感觉立刻袭涌而上。
没想到第一组接待的对象就那么猛啊……
无力瘫坐在沙发上没多久,第二组入住申请者也到来了。
「妳好,妳就是这里的老板吗?」
乍看之下好像是个口齿清晰、具备常识的年轻男人,不过他的声音就像隔了一面板子似的有些朦胧不清。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个男人的确是把自己关在用镀锡铁板搭成的箱子之中。那是个单面宽度约有五十公分左右的立体正方型,前方有个像邮筒投递口的开口,还有方便让双手伸展的两个小圆洞。每一个开口都装了盖子,下面好像还加装了可自由移动的轮子。
看起来粗糙滥制的银色箱子里装了一个人。依照从前方小小的开口所窥见的部分脸孔推测,对方应该是个体型壮硕的成年男子。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挤进那个宽度只有五十公分左右的箱子里的呀?不对不对,比起怎么进去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进去的问题应该比较重要吧。绊记得以前好像曾经在电视上看过某个男人把自己关在箱子里生活的综艺节目……
「很抱歉我必须躲起来和妳说话。因为上天的指令,我被禁止接触地球的空气,因为地球的空气实在太肮脏了。像我这种接受上天使命的人所俱备的灵魂是很特别且神圣干净的,如果接触到这里的肮脏空气,就会腐烂而死了。」
他的遣词用句都很正常,让人几乎都快要接受他的说法了,不过话里的内容完全是不可解的天方夜谭嘛。藏身在镀锡铁板箱子里的男人,用澄澈清明的目光说出以上这段莫名其妙的台词。
说好后天会告知审查的结果后,男人也离开了。
第三位入住申请者是个牵着狗的年轻女人。那是一只全身长满白毛的北海道犬(注:原产自日本北海道的日本狗种,又称为「爱努犬」或「道犬」)。只要不对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其它住户带来困扰,并没有明文禁止饲养宠物。况且之前也有猫咪布偶在这里住过啊。(可以把猫咪布偶当成宠物吗?)
「他是我国中时的级任导师。虽然是师生间的不伦恋,可是我们之间的交往可是非常健康正常的。他一直等我到高中毕业,但我的父母却拚命反对我们两人的婚事……他是个成熟的大人,他说过一定会想办法说服我的父母,可是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所以才拜托他带着我私奔到这里来。我会去找工作,一定会想办法交出房租的。」
女人狂热地诉说着她想搬进鸟笼庄的理由。
问题来了,她口中的「他」到底在哪里啊?眼前的女生始终环抱着大白狗的脖颈,有时蹭蹭脸颊、有时靠在白狗的耳边说悄悄话,然后又一个人点点头。那只白狗看起来就是一副「肚子好饿喔~」的表情,至少在绊看来是这样啦。
……唔,原来如此,是这样喔。国中时期的级任导师啊……这只狗吗?
约定好后天会告知审查的结果后,便请女人离开了。
「管理员先生,我们的租屋广告有附加什么条件吗?像是拒绝正常人之类的?」
「没有啊?只告知了房间的大小、内部配置和租金而已喔。」
「喔,这样啊……」
看来是自然而然聚集起来的一群人,可是为什么每一个都那么怪异又不正常啊?虽说整批房客都换了一轮,鸟笼庄老是沦为怪人的巢穴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嘛。
「今天的面谈已经全部结束了吧?跟他们谈到我头都痛了。」
「刚才机场那边打了一通电话过来,等会儿还有一个人要过来喔。」
「不能排到明天吗?」
「我想他应该就快到了。」
「咦——」
绊不满的鼓起脸颊扑倒在沙发上。要跟怪人面对面交谈,一天三组已经是极限了啦。下一个走进来的入住申请者会是个正常人吗?不不不,就算外表看起来很正常,一定也会是个行迹可疑的怪人啦。绊已经完全放弃,再也提不起劲了。
面谈归面谈,绊可没有因为对方是个怪人就拒绝他们入住的打算(不过以一个老板而言,只要他们有乖乖准时缴房租就没什么问题了)。不管对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HotelWilliamsChildBird永远会欢迎来到这里的每个人——因为,这也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本身的意思。
所以,绊也会对每个造访者这么说——
「欢迎来到HotelWilliamsChildBird。」
叽叽——玄关大门传来被推开的声音。
「啊啊,对方来了唷。」
「咦咦,再让我休息一下啦……」听到管理员告知下一组客人到来,绊还是把脸颊贴在沙发座垫上,完全没有抬起头的打算。身为老板,必须以坚定平静的态度迎接入住申请者的到访,但今天真的已经精力用尽了。
「我想这一位应该不需要审查了,那我就回后头去了。」
留下这句话后,管理员的气息也渐渐远去,随着行李箱在地上拖行发出的声音,一抹温热的气息也缓缓朝沙发的方向接近。
淡淡的,是一抹触动嗅觉的气味。与五楼工作室里残留的气味如出一辙——
绊睁开了双眼,却怎么也没办法抬起头来,几乎连呼吸都停窒了般,只能怔怔凝视着映入视野的景象。磕得四边硬角都是伤的行李箱,还有沾染了各色油画颜料、已经破旧不堪的帆布鞋就站在沙发前。行李箱上还挂着国际航班的牌子。
爱困似的低喃声轻轻的、好像一滴滴滋润心肺的温暖雨丝般落下,渗染了侧躺在沙发上的绊的脸颊。
「我在找住的地方,还有模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