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浅井有生,主要有两个传闻。
一、他戴的眼镜根本没有度数。
二、他其实是个吸血鬼。
任其生长的浏海几乎都快遮掩了他的双眼,配上一付又矬又土的四角胶框眼镜,再加上常常驼背低着头,甚少有窥见他的庐山真面目的机会。他的身形虽然修长,但实在太瘦了,脸色也是与健康差个十万八千里的苍白无血色,就连现在好像都快因贫血而昏倒一般。他说话时声音总是含在嘴里不清不楚的,根本传不进坐在教室后面的同学耳里。每次都穿沾染着油画颜料的衬衫但没打领带,脚上踩着一双拖鞋。要是把他丢进大理石巧克力球堆砌成的巧克力球海里,一定马上就会产生变色龙现象融入其中,教人分辨不出来了……换句话说,不管怎么看,浅井有生都是个不起眼的男老师。
他所教授的科目是美术。三年多前,他来到这间恩知女中任教。
女校里的男老师大致可分成两种类型:会让女生发出尖叫的那种、或是走在走廊上会被拍背嘲笑玩弄的那种。一般而言,浅井有生理所当然应该会被归类到后者才对,但教人意外的是,他还挺受到女学生欢迎的。事实上,会在放学后跑到美术准备室跟他诉说烦恼的学生,几乎可用络绎不绝来形容了。拿掉那支庸俗的眼镜后,以极近距离凝望那双无比深沉漆黑眼眸的人,就连心灵都会被支配。他那双眼睛一定绽放着妖魅美丽的光芒吧——又不是喝醉了,但那些人光提起这个话题就鸡皮疙瘩爬满全身,甚至是要晕死过去。
全都因为他是个吸血鬼,才会有这些谣言存在。
「今天没画完『小恩知祭』海报的人,就当作回家作业,下星期五之前一定要交出来,可别忘了喔。没交作业的人,就要留校补习。」
一如往常,浅井用根本传不到教室最后两排的音量淡淡说着。不过他的声音还是传到后头那些正在收拾画具的学生耳中了,但绝不是因为浅井的声音具有什么强大穿透力的关系。星期五的第六节课结束,已经接近晚间十一点了。现在可是学生的身体机能最敏锐的时段,听力当时也不例外。卫藤绊坐在教室大门附近的位置,就连走廊角落的厕所水流生都能听见呢。居然是去大便,离敲钟只剩下两分钟了,到底是哪个家伙连短短的两分钟都忍不住啊?该不会是喝了太多西印度樱桃汁才拉肚子的吧?
「老师,你说的补习是什么啊——?」
班上一个女生举起手来发问,唤住了已经捧着教材准备回到美术准备室的浅井。浅井停下脚步,整个人就快和从讲台延续到美术准备室这一段路上的画布、画具和石膏像融为一体了般,他一脸爱困的微歪着头——
「这个嘛……像是三十个小时的耐力素描之类的吧?」
就在他吐出随口胡诌的补习内容时,全班约三十名女生同时发出带有情色意味的欢呼声,直逼得浅井差点往后栽倒。
「那老师的补习是指哪一边啊?」
「什么哪一边……?」
「是负责画画的?还是负责当模特儿的?」
「如果是浅井老师当模特儿,那我一定要参加!」
「我也是——!」
「在浅井老师面前,我愿意脱喔!」
「妳们到底在胡扯什么啊……?」
看浅井那副迷惘又无助的模样,活像是被丢进一群言语无法沟通的外星人堆里似的。他抓了抓过长的浏海。
「那改一下,补习要写美术史的报告,不及格的家伙就拿不到学分。」
前一刻的欢呼顿时变成不满的嘘声,浅井背对身后女学生的叫嚷,临走前还喃喃说了句:「女高中生就是这样……所以才教人不敢恭维啊。」说完立刻逃之夭夭了。
老师,你的衬衫商标翻出来了啦……
坐在角落位子上的绊支着脸颊,默默目送浅井的背影远去。
升上二年级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时序进入五月。每年到了六月,都会举办恩知女中已成惯例的「小恩知祭」。主要的目的是向新生与其家长介绍学校的内部状况,感觉就像是场小规模的文化祭。到了十月则是原汁原味的「恩知祭」。绊觉得,这间学校的校长一定很喜欢庆典活动吧。
不过最近这三年来,包含大大小小的恩知祭在内,都被学生冠上「怨血祭」(注:「恩知」与「怨血」的日文发音相似)的汉字来加以揶揄。
一切都是从三年前……这座城市开始被诡谲的异象环绕覆盖开始。
靠近美术教室讲桌的那扇门另一头就是美术准备室。约莫半坪大小的狭隘空间里,放了一组教职员用的办公桌、椅子和好几个收纳箱,除此之外还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美术教材,小小的房间就好像是以油画颜料涂抹而成的前卫艺术般,形成一幅独树一格的风景。这个房间虽然有窗户,但因为被靠墙倚放的画布遮着,导致光线十分不充足,空气也不怎么流通。要是在这里使用喷雾器或定型液、或是削木头、制作石膏之类的,肯定会不小心一氧化碳中毒死人的啦。就算只是点个烟,也很容易引起火灾,所幸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发生过这种愚蠢的骚动事件。而且浅井也不会在准备室里抽烟。不过绊倒是曾经好几次目睹他一手拿着咖啡空罐,蹲坐在中庭里抽烟的模样。
绊维持着良好的平衡感,把屁股贴在附有小轮子的圆椅座位上翘起双腿,摇晃着身体让车轮发出叽嘎叽嘎的响声。浅井坐在画具比书多,且已经淹没整个桌面的办公桌另一头,正在写些什么。
「老师,你在做什么啊?」
「如妳所见,我正在工作。」
就算双眼盯着你,我也不晓得你在做什么啊。比起其它一般科目的老师,美术老师的工作内容可以说是充满了谜团。
「要是没事就快点回去,已经很晚了。」
「对一个专程来请教问题的烦恼学生,你怎么可以三两下就把人赶走啦。我是住校生,回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那就快点提出妳的问题然后回去,而且我不接受除了上课内容以外的提问。」
原本就驼着的背此刻更是缩成一团,浅井整个人就像黏在桌上似的连头也不抬一下。这样子的他,好像也成了被油画颜料渲染成一体的准备室艺术的其中一部分。主题还可以直接命名为「瘦男人」之类的。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要坏不坏的,明灭闪动的灰蓝色光影在浅井的眼镜镜片上造成反射,让他看起来更加不健康。从刚才开始,就有一只飞蛾一直撞向日光灯的表面,发出叽叽啪啪的声音。
花样年华的女高中生正在你面前摆出可以看见小裤裤的撩人姿势,你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啊。绊轻轻咋了一下舌根,把下颚靠在双手环抱的膝盖上。
「为什么全班同学都得交海报?反正会被选上的只有一个人,让那些画得好的学生去画不就行了吗?」
「这是美术课程之一,选出较好的作品是另外一回事。」浅井的响应虽然很冷淡,但毕竟是跟美术教学有关的问题,所以他还是乖乖回答了。
「这样很烦耶,为什么非得做这种一点意义都没有的事啊。」
「就算现在搞不懂做这种事的意义也无所谓,之后再慢慢去理解就行了。时间和经验会帮助妳慢慢理解很多事。」
「居然说这种老人家才会说的话。」
「我确实是比妳老没错。」
「比我老几百年?」
哇喔,干得好啊。居然能若无其事的改变话题,真是太巧妙了。如此一来,也成功地让浅井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绊也跟其它的女学生一样。对浅井拿下眼镜的真实模样充满兴趣。那双眼瞳真的拥有能支配被当作猎物的被害者心灵的能力吗?如果真是如此……浅井或许就是绊一直在找的那个男人也说不一定喔?
「哪,老师,你真的是吸血鬼吗?」
浅井厌烦地叹了口气,「啪」的一声阖上眼前的资料夹。
「我不晓得这种无稽之谈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根本就没有证据能证明我是吸血鬼。」
「那又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不是吸血鬼?」
「我说妳啊,硬要说我是吸血鬼的话,应该要先拿出证据才对吧?我明明只是个普通人类,为什么还得想尽办法证明自己不可啊?」
「因为你看起来就很像吸血鬼嘛。阴沉、贫血、修长纤瘦、明明看起来很年轻,可是内在却好像很疲惫苍老。只要一晒到阳光,说不定就会化成灰。应该是睡在棺材里的,要是把木桩刺进你的胸口,你大概就必死无疑了。」
「……最后那句只是妳的想象吧?」
绊平静地列举出几项说法后,浅井似乎很遗憾,但多少仍是有些自觉的撇了撇嘴角。「女高中生就是这样……」他摘下眼镜,用食指和姆指抵在眼头轻揉。啊,露出真面目了……绊下意识地从圆椅上倾采出上半身,想靠近一点看清楚浅井的脸孔。缩短距离,绊发出微带热意的声音说出自身的秘密:
「老师,你听我说,其实我也是吸血鬼喔……老师,你难道不是把血分给我的那个吸血鬼吗……?」
膝盖被撞了一下,让绊连人带椅转了好几圈,拉开了与浅井之间的距离。
「啊,你刚才碰我了吧!居然摸了女高中生滑溜溜的美腿,这要罚钱的啦!」
「这个学期从开始到现在,妳已经是第十三个跟我说这些话的学生了。」
「第十三个听起来不是超吉利的吗,所以说我就是你的真命天女啦。」
「什么真命天女啊?」
「我是说真的啦,我真的遇到吸血鬼了嘛。」
「我说妳啊,这件事……」
「啊!你刚才摸了女高中的肩膀吧!要罚钱啦!」
在圆椅上挺直腰杆端坐着,体育馆的排球笼子就麻烦妳收啰,还有这个、还有那个……绊被推着肩膀一路推到门口。从准备室被推到美术教室时,加装了轮子的圆椅又转了几圈,在椅子就快失去平衡倒下之前,绊眼捷手快地跳了开来,「讨厌啦!」不满的双手扠腰双脚岔开站着与浅井对视。短裙都翻了起来,大胆地裸露出十几岁少女珍贵的赤裸双腿。
「我最讨厌那一类的幻想了。妄想游戏有妳这种还在作梦年纪的女生一个人去玩就够了,我可是个有常识的成熟大人。」
「才不是妄想……老师你应该也很清楚,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吧?」
准备室的门被「啪」的一声关上了,这一头的美术教室里留下双手扠腰岔开双腿的绊,和倒在一旁的圆椅子。没过多久准备室的门又打开了,绊不禁重拾期待,但对方只是把自己的书包丢出来而已。
啪叽——那人从准备室里关掉了美术教室的电灯开关,周围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居然把一个女孩子丢着不管,而且还毫不留情地自顾自关掉了教室的电灯,这实在太过分了……不过绊并不害怕黑暗,当深夜时分到来,女高中生的视力可是有着不输给听力的敏锐度。就算失去灯光指引,双眼依然能清楚看见教室里的状况。
「还有人留在教室里吗?妳是几年几班的?快点回去了!」
大概是椅子倒地的声音传到外面去了,正巧经过的某个老师从靠走廊那头的窗户探头进来瞄了一眼。大人的夜视能力并没有那么好,瞧见绊时还吓了一大跳。
「回去总行了吧,我现在就要回去了啦。」
正当绊嘟着嘴不满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书包时,准备室的大门打开了。浅井绷着一张脸,身上套了件外套,手里还拿着准备室的钥匙。
「老师……」
「我送妳回宿舍去。」
「宿舍就在学校里啊,而且我对夜晚……」反而更安心,而且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因为我是吸血鬼嘛。
绊本想这么说,但从眼镜深处射来的目光正警告自己别再脱口说出什么妄想,所以绊也只能乖乖闭上嘴巴。人家真的没有在妄想啦……与其和浅井这种给人在漆黑的夜里好像会被恶徒从身后刺一刀死翘翘印象的男人走在一起,绊觉得自己一个人回去说不定还比较安全一点呢。
虽然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可是当浅井开口说要送自己回宿舍时,绊还是不争气的小鹿乱撞起来。
浅井会受到一大票女学生的欢迎,绝不单单只是因为他是个吸血鬼的关系。就像在照明灯旁的座位接到场上打出的那颗全垒打球,机率虽低,但这样的机运还是有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如果能独占浅井的眷宠,不管哪个女生都会感到很自豪吧。就算是吸血鬼,绊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思春期女生啊。
绊并没有放弃要他承认自己是吸血鬼的执着,但关于吸血鬼这件事还是先收起来,晚一点再讨论吧。要是又惹浅井不高兴而不想送自己回宿舍,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与浅井一起走出校舍后,灰蓝色的薄薄云雾间,漾着一抹朦胧月色。星期五的课程全部结束后也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了——这不是妄想,是事实。
因为这个地区从十三到十八岁的青少年多半都变成吸血鬼了,整座城市也不得不采取紧急对策。为了配合畏怯日光、极力避免在白天活动的年轻人作息时间,以市内的公私立共五间高中为首,高中和国中的上课时间都改成从黄昏开始。包含社团活动在内,等到放学都已经是深夜了,所以夜晚的校门前总会有家长接送的车列队等待着。对变成吸血鬼的学生们来说,深夜原本就是身体各方面机能都最为敏锐的时段,不太可能会发生什么危险事端的呀。而且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不管是头脑还是视力都变得更清晰明朗,最适合和朋友一起到深夜营业的家庭餐厅或唱片行打混到天亮,好享受放学后的美好时光嘛。
现在的夜晚,是由青少年主宰支配的世界。全身的细胞都活性化、充满了生命力、映入眼中的每一样东西都闪耀着眩目的光辉,胸腔也总被昂扬的情绪填满。
这些现象似乎只发生在这座城市里。不晓得是以什么作为基准,但只限定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吸血鬼化的现象并没有发生在大人身上。现在还没办法用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社会也不可能公开承认「年轻族群的吸血鬼化现象」这种光怪陆离的事件,但人们又没办法继续无视于发生在现实中的这些诡异事态。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电视新闻称此现象为「吸血鬼Philia(偏爱吸血鬼症候群)」,不知不觉间就这么拍板定案了。
每到放学时刻,那群等着接送孩子回家的车阵里,总停着一辆白色的小型巴士,那是挂着「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协会」旗帜的捐血团体。一群脸色铁青的虚弱青年们在街头呼吁众人响应捐血活动,看他们一副虚弱到随时会昏倒的模样,实在没必要主动响应捐血吧。吸血鬼Philia蔚为一时的炒作话题,也因此不晓得打哪儿冒出一大群不可思议的奇怪组织。
不用走出校门,沿着混凝土砌墙内侧的四分之一处转个弯,校内一隅有栋矗立在树林中小而整洁的建筑物。这里就是恩知国中部与高中部的女生宿舍,也是绊目前所居住的地方。住宿的女生约有四十人左右,由于大多数的学生都住在家里,宿舍的规模并不大。又因为是女生宿舍的关系,宿舍外头的墙壁是一大片粉红色的磁砖,但当那片粉红色的磁砖墙完工后,怎么看都像是汽车旅馆的装潢还引来周遭人们的讥笑,是一栋有着痛苦过去的建筑物。
每个房间的窗口都流泄出明亮的灯光,在屋外漆黑的地面上拖曳出淡淡光影,屋里响起少女们笑闹嬉戏的声音。隔着窗帘还能看见房里的人儿轻巧舞动的身影。说到夜晚的女生宿舍,就跟吸血鬼少女的舞会没什么两样。和那群必须回到父母身边的通勤学生不同,宿舍里的全都是自己的伙伴,所以大家总是玩得很疯。
「那我走了。」
站在就算挂出「休息三千五百圆起,住宿七千圆起」的广告牌也不会有任何违和感的粉红色磁砖墙前,浅井干脆地出声道别。
「老师,明天见!」
「明天是星期六,没有妳们班的课啦。」
「真是无趣。」
为什么一个星期只有一堂美术课嘛,数学跟英文动不动就有五、六节。
「老师,你其实挺闲的吧?不用上课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啊?」
「别说我很闲。就算不用上课,老师还是有很多事得忙的。」
就算他这么说,但怎么样都不可能比那些负责主要学习科目的老师忙吧。总觉得浅井就是那种要是放着不理就会躲起来睡一整天大头觉,或是投入全副精神在画作上,就算搞得全身上下沾满油画颜料也蛮不在乎的那种人。
「你是不是真的有在应征裸体模特儿?让我试试吧。」
绊纯粹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提出这个建议。原以为他会想也不想地就直决否决,没想到浅井竟真的稍微思考了片刻,这样的反应让绊感到吃惊。
藏在眼镜深处那双瞇细的眼眸仔细地从绊的头顶打量到脚趾,来来回回审视了好几遍。感觉浅井似乎在脑袋中将自己扒得一丝不挂,仔细探索身体的每一处般,绊忍不住心跳加快,身体也跟着僵直。就算把书包挡在胸前,仍无法抑止那种好像被他双眼透视的错觉。
「老、老师……?」
现代的女高中生怎么可能因为当个裸体模特儿就吓得皮皮挫,这一点傲气绊还是有的,但她说不定是有些小看了世人口中所谓的艺术家吧。
「这不是卫藤同学吗?」
随着某个淡然的声音窜入耳膜,两人的身后也出现另一个人物。搞不清楚是觉得她打扰了自己和浅井共处的时间,还是该说出现得正好,绊硬是压下复杂的情绪缓缓转过头去。
「小由由老师……」
让绊用如此亲密叫法叫出名字的那个人,是学校里负责健康教育课程的井上由起老师。也是住在宿舍医护室里的宿舍医生。
穿着合身的衬衫和将身体线条展露无疑的贴身裙,外搭一件白色长外套,丰满的胸脯几乎都快要撑爆白袍的前襟。裙子侧边还大胆的开了条高岔强调双腿的线条美。全身上下散发出贺尔蒙香气的淫荡「保健室老师」藉由鼻梁上那支金属框眼镜转变为知性优雅,就像个风姿绰约的成熟女人。小由由老师是个找不出一丝缺点的大美人,有着毫不矫饰的真性情,在三个月前代替正在休产假的保健老师来这间学校代课后,她就以和蔼可亲的大姊姊形象受到全校女学生的欢迎。
「哎呀,跟妳在一起的是浅井老师吗?你来女生宿舍有什么事吗?该不会是来这边寻找猎物吧?大家都这么谣传的嘛,说浅井老师是个吸血……」
「我只是因为太晚了才送她回来的,先告辞了。」
面对由起那张妩媚的笑容,仍不留一丝情面地截断她未竟的话,话一说完浅井便调头迈开大步离开女生宿舍。「啊,老师……」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有些驼背的修长身躯消失在林荫小道那头,再也没有回头多看绊一眼。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由起耸耸肩说道。
「我好像被浅井老师讨厌了呢,我明明想多接近他一点……」
「咦?小由由老师,妳对浅井老师有兴趣吗?」
由起的自言自语引来绊错愕的反问。如果由起真的卯起劲来,应该没有哪个男人不会败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吧。这对把浅井当作目标的恩知学园高中部女生来说,可是个超级棘手的强敌啊。
「兴趣啊……是有那么一点啦。」
由起轻笑了几声,绊的反应似乎逗得她很乐。
「好了,我们进屋去吧。」
说完,便推着绊的肩膀进宿舍去了。虽是同性,但由起老师身上总有股令人忍不住心跳加速的甜美香气,每次靠近她时都会窜入鼻腔。那一瞬间,绊的意识似乎有些飘怱,才发现那恍恍惚惚教人忍不住想贴近的不可思议贺尔蒙香气就是从由起身上散发出来的。
「嗯?」
由起优雅的微侧脖颈对绊淡淡一笑,绊也只好摇摇头说「没什么」乖乖地跟在由起身后进屋去。
「小由由老师都是什么时候洗澡的呀?我好像都没看过妳跟大家一起洗澡耶?」
「因为我的房间就有淋浴间了呀。」
「咦——这样太狡猾了啦,大家都很期待能和小由由老师一起洗澡。还下赌注猜老师的罩杯是什么CUP的呢。」
「呵呵呵,那得找个机会向妳们公布正确答案才行啰。到时候我也会仔细观察卫藤同学的A60CUP的。」
「妳、妳怎么会知道我的尺寸啊?」
「因为我是负责健康教育的老师嘛。」
由起的高跟鞋在林荫步道的细碎石块上敲出轻脆的声响。朦胧的月色依然挂在半空,将女生宿舍的外墙染上更加迷幻的粉红色彩,那样的色调总觉得非常适合放在由起身上。若说浅井是疲惫容易贫血的「德古拉伯爵」,那么,由起就是妖艳的女吸血鬼「卡米拉」了吧——绊心想。
在这座城市里,十几岁的青少年总是对吸血鬼传说充满兴趣。自从三年前这座城市发生怪异现象,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都成了吸血鬼开始。他们会对十字架或蒜头这一类吸血鬼所害怕的东西感到恐惧,白天时总提不起劲、忌惮阳光,若硬是把他们拖到阳光底下,甚至有些人会精神错乱。但只要日落西沉,他们又会像变了个人似的恢复精神且生气勃勃。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主张吸血鬼Philia的每个年轻人,都不由分说地崇拜起那些该是感染源头的真正吸血鬼。
袭卷十几岁青少年的这些症状逐渐扩散后,这座城市也完全转变成夜行性的型态。逃出家门在街上夜游的年轻孩子顿时激增,于是警方也只好强化夜间巡逻的警备人力。在深夜时段营业的店家变多了,让夜晚的闹区更添活力,相对的这座城市在白天时就变得犹如鬼城般毫无生气。那些大人们——就连市政府里的高官之中也开始出现相信吸血鬼存在的声音。
吸血鬼Philia当然也对年轻人的流行带来影响。现在所流行的是以黑色为基调的哥德萝莉打扮。黑色披风、绷带和眼罩,还有猫耳、蝙蝠翅膀——某些狂热者爱用的小物品也摇身一变成了时尚的代表。说得再浅显易懂些,就好像一年到头都是万圣节派对一样。
教会色彩浓厚的私立恩知学园女高中部的制服也因此大受欢迎。基本款式是正统的黑色套装式制服,而袖口和襟口等处所装饰的金红两色金属小配件更是为这套制服大大加分。就为了这套制服别出心裁的设计,听说近年来报考恩知学园的人数也增多了。
绊是从国中部直接升上来的学生。三年前,当她还在就读国中二年级时,父母就因交通事故意外身亡,后来是在法定监护人的要求下才住进宿舍里的。
三年前——绊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吸血鬼。那个时候的吸血鬼应该就是浅井吧……绊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
在梦里,自己总是感到无比饥渴。渴求着能润泽喉咙的东西。水?光靠水哪能解这难耐的激烈渴望。应该要是更浓郁、更黏稠、更甜美温润的东西。只要一看到他人的脖颈,就全身激颤的忍不住恨不得立刻扑飞过去。若能将尖牙深深埋进光滑的颈项,尽情吸吮在皮肤底下流动的充满生命力的赤红血液,应该就能抑止这份饥渴了吧。应该就能让这具连唾液都分泌不出来的干涸身躯再度苏醒过来吧。
好想要。真的好想要。
抬起满是皱纹如枯枝般的手,伸向那毫无防备的某人颈项。
给我。把血给我……
「小绊作的梦好奇怪喔。」
早知惠的反应,让绊不由得困惑。
「早知惠,难道妳都不觉得口渴吗?」
「是比之前容易口渴啦,不过我从没作过那种梦啊。对了,餐厅里有提供免费的西印度樱桃汁啊,很多人喝了之后嗜血的状况都有改善喔,晚点我去帮绊拿一点回来吧。」
「光靠西印度樱桃汁哪能……」身为吸血鬼,居然想靠果汁来混淆对鲜血的渴望,你们难道不觉得丢脸吗?那种浅淡的红哪能满足心里的渴望啊。
绊不置可否地嘟起嘴唇。
「小绊,妳常露出那种表情呢。」
早知惠忍不住笑着说。
「有吗?」
「这是小绊的习惯吧。」
「怎么样的表情啊?」
「就是这种表情啊。」
早知惠模仿着绊的嘟嘴模样,但由她做起来还是既高雅又可爱,绊推断大概跟自己不怎么像,没办法当作参考。
早知惠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也是宿舍里同住一间房的室友。宿舍里的每个房间都是双人房,隔得细长的房间左右两端各摆了一张单人床,书桌、书柜和附衣架的衣橱也各占所位。外观虽然很像汽车旅馆,但内部可是中规中矩的学生宿舍。
可是,这栋宿舍里却有一个地方不太寻常。不只是宿舍,放眼整间恩知学园都找不到一片完好如初的镜子。那些镜子不是全被涂黑了,就是碎裂的。因为知道学生惧怕镜子,校方才会采取这样的措施。
正常的镜子只能映照出正常的世界。学生们也都知道身为吸血鬼,正常的镜子根本映照不出自己的模样。这几年来,绊也只有在破碎的镜子所扭曲的世界中看过自己的模样。倒映在布满裂痕镜面中的自己也被分裂成好几块,形成无法掌握全貌的生物。在破碎的镜子中,自己总是瘪着嘴,双眼距离不是太近就是太开,总而言之就是个丑八怪。
「好,完成了。」
早知惠拍了拍绊的肩膀。因为没有镜子可看,上学前都是由早知惠为绊整理发型。今天她替绊把浏海侧梳,别上跟制服相同色系的红色与金色发夹。
绊有一头天生的红发。彷似酸化后的血液般——茶红色的长发。孩提时代的发色好像比现在更暗沉一点,绊总觉得自己的发色每年都有逐渐变得更红艳的趋势。说不定再过几年,就会变成刚采撷来的血液般殷红鲜艳的色彩——这样的预感为绊带来恐惧,还有无法抑制的昂扬快感在心中交迭混杂。
室友早知惠和其它女学生都没有人的发色像绊一样。漠然思索着这该不会也是吸血鬼Philia的其中一种征兆吧,可这样的发色确实是绊独有的。难道说绊的症状跟其它吸血鬼化的孩子有哪里不同吗?
除了发色之外,另外还有一点也与其它人不尽相同。一般的少男少女就跟传说中的吸血鬼一样害怕十字架与圣水,绊却一点也不怕那些东西。恩知学园虽然是教会学校,但绊并不是个基督教徒。就算是吸血鬼,只要不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基本上应该是不会惧怕十字架或圣水才对。真要说起来,绊觉得小时候曾听过某个跟自己家渊源颇深的和尚念经还比较恐怖呢。
除了绊之外,恩知学园里还有很多非教徒的学生,可是他们也会害怕十字架与圣水。而且还能靠西印度樱桃汁来满足对血液的渴求。绊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
也正因为如此,才让绊开始思索起——浅井究竟「有多像吸血鬼」这个问题?
绊只有在傍晚过后才会在学校里见到浅井,想确认浅井是否害怕阳光实在有点困难。这个时候,就得拜托年轻但已经顶个光秃「大太阳」在头顶上的古文老师登场了。自从吸血鬼Philia流行起来后,每次上古文课时,总有些学生会不小心直视到古文老师的头顶导致痉挛症状发作而被送进保健室,这类的情况发生已经不止一次了。
「老师、老师,请跟我来一下。」
「怎、怎么了?卫藤同学,妳也太突然了吧?」
为了不让自己直视到那颗危险的头,绊预先戴上墨镜,拉着古文老师一路往美术教室所在的特别教室大楼走去。美术并没有排在第一节课,绊已经偷偷调查过了,浅井总是在第二节课快要开始之前才会走进教室,而绊就埋伏在特别教室大楼的楼梯间,等着先绕到职员室一趟再准备进美术教室的浅井到来。这个季节,在第一节课结束后的五分钟下课时间里,是朝西的窗户洒落黄昏夕阳的最后机会。
明明都已经傍晚了,却满脸倦怠好像一大清早就得赶上班的浅井终于打着呵欠出现了。
「卫藤同学,还没好吗?」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了。」
「卫、卫藤同学,老师已经……」
绊把古文老师推到楼梯平台的暗处,窥探着浅井步上楼梯的最佳时机。经过计算,从窗口洒落的夕阳、古文老师的头顶与浅井的脸孔形成的最佳铁三角角度——
很好,就是现在!
「卫藤同学,老师已经按捺不住了!其实老师也从很久以前就对妳——」
「嘎啊?」
就在绊准备一把抓住古文老师发量稀疏的头推到夕阳光辉中时,古文老师却反过来擒抱住绊的身体。
「等等,老师你在胡说什么啊!?」
「咦?咦、咦、咦唔唔喔喔喔喔喔——」
「哇啊啊——!」
眼看那颗油亮亮的头顶快要贴上自己,绊吓得发出尖叫赶紧往后仰,但脚下一滑竟踩空了楼梯。正打着呵欠走上楼梯的浅井一抬起头,「呜哇!」立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咚铿——!
连同浅井在内,三个人一起滚下了楼梯。
在那之后,别说什么夕阳西照了,绊光被太阳穴都爆出青筋的浅井骂都快骂晕了。就连年纪比浅井大的古文老师同样也跪坐着乖乖挨骂。
「我只是想确认浅井老师到底是不是吸血鬼而已嘛……」
「妳还在说那种妄想……」
本欲辩解,但浅井马上露骨地表现出厌烦的态度。搞到最后——
「唉,自由谈恋爱没什么不好,我并不认为老师和学生交往有什么大问题,随你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反正我也无所谓,可是在校园内怎么能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呢……」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认为这种事实在不该在学校里做……」
两个老师不知怎么搞的竟聊到有了共识。先给我等一下,为什么花样女高中生卫藤绊大人非得跟那个悲惨又不起眼的年轻秃头教师凑成一对不可啊?话说回来,「随你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言下之意是不管哪天我跟哪个王八绿豆交往了,他都无所谓的意思吗?浅井老师这个大笨蛋!
绊才不会因为这种小挫败就退缩。要是在这里放弃了,根本就辱没了自己身为女高中生同时也是吸血鬼的身分嘛。
趁着浅井离开美术教室的空档,绊提着一袋满满的大蒜偷偷潜入,把串成一串串的大蒜当成门帘挂在美术准备室的房门上。每到夜晚,嗅觉总格外敏锐,大蒜刺激的气味也更加刺鼻难耐。就算戴着口罩,绊还是被熏得眼睛不停冒出泪水。
尽管十字架和圣水对自己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绊也对大蒜感到无可奈何。并不是因为宗教上的弱点,而是味道实在太呛了。说到气味,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蒜竟成了气味不佳的代表。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用来辨别浅井到底怕不怕大蒜的计划。这叫以小搏大吗?好像不太对,还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只能说,绊实在太天真了。
奸笑着躲在暗处想窥视浅井的反应,走进教室的浅井一瞬间确实是被挂在门上的好几串大蒜给吓了一跳没错,但马上就捏着鼻子冷静地把门板上的一串串大蒜拿了下来。到了星期五美术课时,他居然把这些大蒜一人一颗分发给绊班上的同学。
「正好有个很不错的素材,今天的课题就是替这个东西画素描。妳们可要仔细观察,好好地描摹出来才行。没画完的人就别想回家。」
每个人桌上都放着一颗天敌,不用说全班上下立刻陷入一片恐慌的尖叫悲鸣声中。
「讨厌——浅井老师是魔鬼!」
「你明明知道我们最怕这种东西了——!」
「所以,我最讨厌妳们这种莫名其妙的妄想了。别吵了,快点动笔吧,没有画完的人不能回家喔。」面对同学们猛烈的抗议,浅井依然不为所动,淡漠地拒绝了全班同学的陈情。所有人也只好捏着鼻子边哭边提笔画起眼前的大蒜。当然,绊也没有意外。
可恶,居然想出这么可恨的反击方式……站在讲台上的浅井同样拿出素描本画着属于他的那颗大蒜,还露出一副「与我无关」的风凉表情。他大概已经发现大蒜珠帘是绊搞的鬼。
「讨厌——!真是气死人了,有够厚脸皮的,可恶的家伙!」
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满地嘟嚷(大蒜的气味熏得自己泪流满面),画着眼前犹如是杀父仇人的大蒜轮廓,过重的下笔力道让铅笔的笔芯都连根折断了。为了宣泄愈来愈大的火气,只好拿出美工刀把断掉的笔芯重新削好。刷、刷、刷……粗暴地一刀接着一刀,刷、刷、刷……
「好痛!」
美工刀的刀刃没削到笔芯,倒是削到了食指皮肤。绊吓得迸出一声尖叫,教室里的吵闹声一时之间全静止了。
「小绊,妳没事吧?」
坐在隔壁正努力与大蒜拚斗的早知惠担心地凑过来询问。
「没事没事,这种小事才不会害我受伤呢。因为只有银制的武器才能伤害得了吸血鬼嘛。」……唔咦?不过艳红的鲜血好像正不断从食指溢出耶。
前方传来椅子因力道过猛被撞倒的声音。就看到浅井走下讲台,一路往绊的位置走来。那张脸上布满险夷愤恨的情绪,他该不会是在生气吧?绊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妳们自习,继续完成素描。」
浅井对其他学生这么说完后,便拿小方巾把绊不断溢出鲜血的右手给包起来(这是本来就放在美术教室里的方巾,说真的好像不是很干净啊),然后就拉着绊的手将她拖出教室。
「老师,你别这样拉我啦。你在生什么气嘛?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绊消极的出声抗议,但还是一路被拉着走。在走到保健室的这一路上,浅井始终不发一语,看着他身后不断攀升、弥漫周围的怒气,绊着实感到困惑。
「浅井老师,你怎么了吗?怎么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啊?」
保健室的大门被用力拉开,一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浅井,保健室老师由起不由得瞠大了双眼。好像把绊当成犯人丢给警察似的,绊被他一掌推到由起身边。
「卫藤同学?」
「我在使用美工刀的时候不小心手滑了一下嘛,都是因为大蒜害我视线模糊啦……」
「哎呀呀,这可不得了。妳先坐一下……」
「可是真的好奇怪喔。不过是把美工刀,怎么会在我身上留下伤口呢?美工刀又不是银制品……」
就在由起相当有效率地替绊包扎伤口的这段时间,绊还是再三阐述着「不过是把美工刀,怎么可能伤害到自己」的立场。非得让浅井明白状况才行,要让他明白自己是个吸血鬼,除了银制的武器之外,其它东西是不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也要让他明白这不仅仅是自己的妄想或自以为是,而是事实。
「那把美工刀是不是有添加抗菌涂料?抗菌涂料里有添加微量的银,所以也会造成类似银制武器的伤杀力喔。」
「那、那就对了,就是这样嘛,一定是这样没错。我也记得美工刀上好像有标明这一点。毕竟如果只是一般的美工刀,怎么可能在我身上留下伤口嘛……」
「是啊,我明白妳的意思。」
由起没有否定绊的说法,甚至还替绊打了圆场。但绊愈是高谈自己是个吸血鬼的言论,倚靠在保健室大门口的浅并肩上就累积愈来愈多显而易见的怒气。
「浅井老师,卫藤同学也有为她的不小心在反省了,你就大发慈悲放过她吧?」
「妳说这丫头哪里像是在反省了?」
由起无奈地试图安抚浅井的情绪,但只是更让浅井额头上的青筋冒得更多罢了,搞到连由起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是在自己的课堂上有个学生不小心受了点伤而已,浅井的反应会不会太大了呀?这时绊才讶异地深思起这个问题。浅井该不会是在担心会有人向他追究监督不周的责任吧?心里的疑惑马上转变成下意识的反抗,令绊嘟起嘴来。大概是因为最近的家长老爱找碴,当老师的神经才会绷得这么紧吧。
「我家没有爸妈会跑来学校闹事啦,你不用这么担心,没有人会把我受伤的事怪到老师头上的。」
「为什么妳要扯到那里去?我是因为妳轻率的举动才……」
「可是我又不会受伤!到底要我说几遍,你才肯相信啊?」
这次换成绊扯着嗓子怒吼。都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相信吗?那好啊,只要证明给你看就行了吧?
「小由由老师,这个是铁吧?」
绊气得随手抓起由起刚才替自己包扎时所使用的剪刀。铁制的刀刃是伤不了自己的,反手一挥,绊把刀刃的前端对准自己的手掌刺下。
「妳在做什……」
浅井顿时变了脸色,从门口冲了过来,但就算他想阻止也来不及了。绊没有一丝犹豫。她有自信绝对不会因为这种东西而受伤。
就在剪刀对准手掌划下的那一瞬间,由起却突然伸出手挡在绊的掌心与剪刀之间,代她承受了利刃。
「咦?」
完全没料想到由起会突然介入,让绊错愕得停止了原本的动作。他顺势握紧刀刃,把剪刀从绊的手中抢了过去。
呃……刚才难道没有刺到吗?
由起没有多说什么,只对绊露出训戒般的淡淡微笑。
「卫藤同学,别再闹下去了。再这么欺负浅井老师的话,他实在太可怜了。」
往浅井的方向看去,他正摆出要冲不冲的尴尬态势呆愣在原地。原本堆积在他身上的怒气已不复见,此刻的他就像被天蓝色的颜料涂抹过整张脸,全身僵直动也不动。
瞬间过后,他好似再也撑不住自己的体重当场跪了下去。没想到浅井居然会有那种表情与反应,这些全都是绊从没见过的另外一面。
还以为他会跟平时一样对自己怒吼连连呢……看来绊一时激动的脱序行为引发了浅井出乎意料的反应,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这次绊是真的有些反省了。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自己的行动好像确实戳中了浅井心中脆弱的一面……的样子。
2
在那之后,浅井没有再多说什么。「今天妳就先回去吧。」淡淡地下达免除绊回去继续上课的指令后,顶着一张好像快晕倒的表情,独自一人回到美术教室去了。因为是星期五的最后一堂课,绊(和由起又闲聊了几句后)就直接返回宿舍。还放在学校里的书包,早知惠也替自己拿回来了。
到了隔天,星期六的夜晚。绊坐在由起驾驶的车子里。这是为什么呢?
「卫藤同学,可以陪我去个地方吗?」
就是因为由起半强迫的邀约啦。她没有告知要去什么地方,就把绊塞进外观像是大红色瓢虫的福斯金龟车副驾驶座里。
穿着尖头高跟鞋的由起每次踩踏离合器时,那件开岔极高的裙子就会露出美丽光滑的大腿。由起开车的模样实在太煽情诱人了。
「吶,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啊?」
「去浅井老师家啊。」
「什么!?」
「我跟他约好今天要去他家的嘛。之前就拜托他好几次了,他好不容易才答应的呢。」
「小、小由由老师,妳为什么要去浅井老师家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对浅井老师很有兴趣啊。」
由起朝惊讶不已的绊,充满魅力的眨了眨眼。
本来以为她只是说着玩的,没想到由起是真的想对浅井下手啊……居然还把人叫到家里去,看来浅井其实也对她有意思。偷瞄由起的丰胸和美腿,再跟自己的互相比较一下……根本不可能赢得过她嘛——福斯金龟车载着绝望的绊,轻快地在街道上穿梭前行。
但仔细想想,由起为什么要带着绊一起去啊?
这么说……视线忍不住往由起握着方向盘的手偷偷瞥去。昨天的那把剪刀应该是有刺进皮肤里的,但由起白皙的手上却没有一点伤痕。是自己搞错了吗?还是说,如果不是银制的武器,就伤不了由起呢——?
穿着一身黑衣、手里举着自制广告牌的年轻人在街头聚集成党,人数多到几乎快要挤到车道上了。广告牌上写着「把主权还给吸血鬼!」「NOBLOODNOLIFE」之类的大字。
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出现了不少主张吸血鬼是优于人类的种族,进而要求掌握社会主权的年轻人集团。夸耀着吸血鬼悠远的历史过往,自认所俱备的每一项能力都凌驾于人类之上,甚至认为人类应该归顺于吸血鬼的麾下。一开始不过是变成「吸血鬼」的年轻人们抱着游戏心态聚集在一起玩闹的小小集会,不知不觉间竟演变进化成涉及政治运动的狂热集团。
那些人身上披着红底的黑披风,把自己打扮成传说中的吸血鬼模样,每天晚上都聚集在街头进行演讲或示威运动。参加者全是些未满二十岁的青少年,提出的主张虽拙劣,但赞同的人数却是与日俱增,逐渐形成不能继续忽视的社会威胁。最近连市警都密切观注他们所引发的暴动,或是站在远处监视着那群年轻人的示威运动。虽然尚未爆发肢体上的冲突事件,但两方人马之间流动的空气肯定并不平稳。
参加示威游行的其中一些人都冲到大马路上了,为此由起只好放缓行车的速度,圆圆的车头灯轻轻扫过那些宣示广告牌,隔着车窗也能听见模糊的演讲声。还是相当年轻的声音呢。
在这座白天里没有半个年轻人上街走动,漫散着怠惰与寂静的消沉城市里,一到夜晚到处都听得到尖叫吶喊,年轻人纷纷走上街头,带来短暂的活力。却也可说是带有杀气的异常光景。在示威集团的不远处,「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协会」的那台小巴士和那群呼吁众人捐血的青年们今晚同样也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那群臭小鬼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到底在胡搞瞎搞些什么啊……」
由起把手肘撑在方向盘上,一边开车一边斜眼瞥向车窗外那几个年轻的亢奋吸血鬼,低声嘟嚷道。
没多久,由起终于在远离那些示威声浪的寂寥闹区边缘某一栋建筑物前停下车来。在街灯的映照下,浮现出那栋建筑物的茶红色外观。那是一栋充满了旧时风情的七层楼老洋房。挂在天边的月儿从云雾间轻探出脸孔,在建筑物前那一面如鸟笼的装饰铁格子上刻划出淡淡阴影,营造出涂满鲜血的十字架般教人害怕恐惧的阴暗氛围。
「哇喔,是吸血鬼城堡耶……」
抬头望向眼前的建筑物,绊会吐出这样的感想也是人之常情。人们印象中的吸血鬼住处就是长这个样子的嘛。
「这里就是浅井老师住的地方吗?」
未、未免也太适合了吧!绊的双眼都因兴奋而发光了。明天到学校多散发一则「浅井住在吸血鬼城堡里」的流言应该没关系吧。
厚重的古铜色大门旁刻了一行英文。
"HotelWilliamsChildBlood"
WilliamsChild的血……是这样翻的吗?
那行英文的末尾还黏了一只像极了落叶的飞蛾。
「这是公寓?」
「是啊。从外观看起来或许很有那种感觉啦,不过这里可不是吸血鬼城堡喔。」
听完由起的说明,心里还真有点失落。
待由起推开大门,两人一起进入室内。
「欢迎光临。」
这时,屋里突然传来招呼声。
隐约可见大厅的那头伫立了一抹人影。装设在环绕整座大厅壁面上的瓶状美术灯犹如万花筒,交错洒落的浅淡灯光相互辉映出几何图形的模样,照亮了人影的周围。那个人活像是个马戏团的团长站在舞台正中央,身上穿着全黑的燕尾服,手上还戴着白手套,感觉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你们是浅井先生的客人吧,等你们很久了,请随我来。」
穿着燕尾服的门僮先生恭敬地行了一礼后,便领着他们先行往屋内走去。绊和由起对看了一眼后,也跟在他的身后迈开脚步。
「这是电梯,不过它有乱咬人的坏习惯,请注意千万不要独自一人搭乘喔。」
不晓得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听完这教人不安的忠告后,绊与由起还是搭上这座不停发出叽嘎响声的老旧电梯。定眼一看,这座电梯的双层装饰铁栏确实有着锐利的齿状,绊忍不住抖了一下。
两人被领到五楼的其中一间房门前。浅井就是住在这里吧。不,与其说「住」,用「栖息」这个字眼应该更适合才对。
说是住家,这里更像是一间工作室。浅井虽是美术老师,但同时也是个画家,绊在踏进了他的住处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件事。好像利用空间转移把美术准备室整个搬到这个房间里一样,但少了学校的制约,这里比起美术准备室更混乱且毫无秩序可言。
带有文艺复兴气息的半裸巨大石膏像共有两个,一个放在墙角,像是要朝这里压过来似的采出上半身。而被涂抹在墙上的下半身则像是被用力拔出来一样充满了跃动感。说真的,不管从哪方面看,都还挺恶心的。
「这是我的室友。丹迪与菲利浦双胞胎。」
浅井淡然地介绍起眼前的白人双胞胎石膏像。该怎么说呢,比起到底是不是吸血鬼,他看起来更像是脑子坏掉的那种人。
边走边踢开淹没整片地板的杂物,浅井替绊和由起开了一条通往房内的小径。房里虽然有个可以让访客坐下来休息的一小块空地,却摆着高矮不一的三把椅子和跟每把椅子的高度都不合的桌子。不管坐上哪把椅子,都没办法真的放松肢体。
绊坐在椅背最低的蛋型沙发上,整个人像是陷了进去般,由起则坐在高脚吧台椅上翘起美腿。浅井先去泡咖啡,回来时只好坐在剩下那把其中一支椅脚有些倾斜不稳的椅子上。
他端出来的马克杯上同样沾染了厚厚一层油画颜料显得凹凸不平,看得出来浅井经常使用这个杯子。一想到这只杯子是多年来经由浅井的手指触碰而形成现在的模样,眼前这只不起眼的肮脏马克杯竟也变得弥足珍贵起来。味道淡薄的速溶咖啡表面还飘浮着好几块石膏碎屑。喝下去的话,说不定会朝死亡迈近一步。不过吸血鬼是不会死的就是了。
「好了。」
喝了一口咖啡(啊,他喝了。喝那种东西真的没问题吗?)浅井朝由起射来一道锐利的视线。对于同僚女老师,而且还是个超级大美女来家里拜访,浅井的视线跟「友善」二字完全扯不上边,甚至还能窥儿一丝敌意。而由起依然淡定的端起杯子轻啜。自己好像不该待在这里,无事可做的绊呆坐在一旁有些闲得发慌。
「妳有什么事要说?」
「浅井老师真是的,居然对我那么警戒。难道我真的给你带来那么多困扰吗?」
「说真的,妳的存在是让我很困扰没错。」
「哎唷,你好无情喔。」
连觉得困扰这种话都说出口了,绊认为他这样实在有点过分。但看着浅井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绊其实有点开心,因为浅井好像并不喜欢由起啊。
虽然被否定了自己的存在,由起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受伤的神色,应该说她根本不需要得到浅井认可,只是呵呵轻笑了几声。
「面对跟自己的表妹如出一辙的脸蛋,你也没办法再继续保持冷静吧。」
「我才没有不冷静……」
相较于由起愉悦的笑容,浅井毫不掩饰不悦的歪着嘴。
「表妹?」
绊却因这句话而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转头向由起询问。
「啊啊,卫藤同学并不知道浅井老师有表妹的事吧。」
「我才想问妳怎么会知道的咧,我明明没对其他人提过这件事。」
「请你不要小看我的情报网。啊啊,刚好这里就有嘛……妳看,就是这个。呵呵,原来你也会买有她出现的杂志啊,浅井老师还真是可爱耶。」
「那只是我偶然在书店找到的啦……」
由起在填满地面的杂物堆中伸手捞起一本杂志。
那好像是外国出版的流行杂志,画着强调眼神的流行妆感的超级名模跃然于杂志封面。
「咦——这个是小由由老师……」
赤裸的上身只套了件短版皮夹克,下半身穿着超低腰热裤的吸睛装扮,还摆出了强调腰身曲线的性感姿势,丰满浑圆的胸脯在没有拉上拉炼的皮革外套中若隐若现。过于肉欲的淫靡表态,却因那张细致柔美的东洋面孔而形成禁欲的神秘印象。
「这是浅井老师的表妹,名叫由姬。她是在巴黎时装秀上非常活跃的名模喔,说不定还会成为世界小姐的后补人选呢。」
「咦——这个人不是小由由老师吗?好厉害,妳们也长得太像了吧!原来浅井老师有一个这么漂亮的表妹啊,好棒喔,巴黎时装秀耶,简直太帅了嘛——真的太厉害了啦。为什么要保密啊?这种事不是很值得拿出来夸耀的吗——?啊,可是小由由老师也不会输给她喔!小由由老师一定也能当上超级名模的!」
「哎呀呀,卫藤同学居然说出这么让人开心的话来。真是的,妳实在太可爱了。」
斜瞟了一眼左一句好厉害、右一句好棒的绊,和因吹捧而乐得飞上天的由起,浅井露出像是吃了一百二十斤黄莲似的表情,默默啜饮手中咖啡。话说回来,就算同事长得像自家表妹,也没必要讨厌成这样吧?浅井对由起的态度实在太不自然了,让绊怎么也想不通。
「我是不是也该改行当超级名模呢~?」
「哪有可能啊。」
浅井冷冷地一句话堵住由起开心的自言自语:
「就生理而言,妳——」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瞬间,咚——由起卷起手中的杂志,狠狠地往浅井头上敲了一记。
整张脸栽到马克杯里的浅井被呛到咳嗽,由起又一把扯住他的衣襟。突如其来的发展让绊惊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浅•井•老•师——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别小看画家的观察力!」
「理事长已经对这件事下达封口令了,你要是敢出去乱说,可是会被学校开除的唷?」
「妳这家伙……明明把别人家里的亲戚背景全摸透了,竟然还向理事长要求那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命令……」
「老师也是上班族啊,如果你不想职位不保,最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上级的命令。教育理念本来就毫无道理可言,每个人都是承受着这个世界上的不公平对待,慢慢长大成人的呀,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真正的教育不是坐在会议室里讲讲的而已,而是要在课堂上巴啦巴啦巴啦……」
用袖子把沾满咖啡的眼镜擦干净,此刻的浅井完完全全像只丧家犬般低头不停嘟嚷。拿着卷成一圈的杂志在手心上拍了两下,由起脸上依然笑咪咪的,但那张笑容却散发出让人不敢违抗的魄力。真不晓得这两个人到底算是合得来还是合不来。
「好了,没意义的话题就到此告一段落,我们差不多该来聊聊正经事了。」
把杂志丢回桌上,重新坐回高脚椅的由起打算开启其它话题。
「明明是妳这家伙一直在说没意义的话。」
浅井面露不满,直接称由起为「这家伙」来了。居然把跟教育有关的论点当作无意义的话题,面对眼前这两名教育人士,绊身为学生也不知道该不该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
「今天我会来这里,主要是想跟你确认几件事。浅井老师,你还记得这幅画吗?」
由起拿出手机放到桌面上,让在场的人都能看见手机的液晶屏幕显现的影像。「搞什么,这次又想当侦探了吗?」浅井一边抱怨,还是挪动身体看向小小的液晶屏幕。绊也从蛋型沙发上采出身,窥探着手机上的画面。
屏幕上是幅并不鲜明的画像。好像是翻拍画布上的图所存成的照片。整体给人一股黑暗不祥的印象,一名赤裸的女性偎靠着灰暗的背景,状似死尸。
「好恶心的画喔。」
绊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画了这么恶心的画,真是对不起喔。」
浅井的声音立刻从头顶落下。
「咦?」
绊瞠大了眼,视线来来回回地在浅井的脸与手机屏幕上比对。浅井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屏幕上,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没什么好记不记得的,这是我在学生时代画过的图。」
「咦?咦咦?」
「是吗,果然没错。」
由起的响应比预期的简短平淡许多。
「妳是在哪里找到的?这张画应该已经遗……」
「这张画不在我手上。是有人拍下这张图,用手机简讯的附文件功能到处传送。现在街上的那群国、高中生应该每个人都收到了这封附图简讯吧。」
「到处传送?为什么是这张图?」
「这张画的模特儿——皆子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回答浅井的问题,由起又换了个话题。浅井瞇细了双眸,迸射出危险冷冽的光芒。但由起一点也不畏怯,同样也瞇细了眼,微笑接受他的瞪视。明明是一样的表情,释放出的空气却全然不同。
绊倒抽了一口气,不解地望向由起。因为本能告诉她,这并不是能对浅井发问的问题。
皆子……是浅井的谁啊?
产生兴趣的同时,一股不祥的预感也跟着袭上心头。这说不定不是自己想深入明白的事情。因为……皆子是个女生的名字吧?
为什么非得在这个丫头面前谈论这种事啊——浅井朝绊射来带有这种含意的视线后,才闷闷地回答由起的问题。
「她死了。」
彷佛从腹部底层硬挤出来般,那是非常低哑、沉重的声音。
前一刻才刚知道名字的陌生女子死去的事,并没有为绊带来什么冲击。但将这件事说出口时,浅井的那张表情与声音却深深刺痛绊的胸臆。「皆子」对浅井来说,是个怎么样的存在,光从他的态度就能窥知二一了。
再次把目光转向画像中的那名女性。被翻拍的影像虽然又小又不清晰,但还是看得见犹如照片般细腻描绘的笔触。那是个头发短短的,体态非常纤弱的苍白少女。
得到答案后,由起仅是点点头。好像她打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想从浅井口中再次确认而已。
「是三年前的三月吧,从这间公寓五楼的露台跳楼自杀。」
用公事化的口吻补足了浅井没有深入说明的状况,由起又接着开口:
「皆子小姐在死前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像是——她是个吸血鬼之类的?」
三年前,名叫皆子的女性从她居住的公寓五楼跳楼自杀,当场死亡。
而在她自杀的几个星期前,她坚称自己是个吸血鬼,害怕镜子与日光,白天总是拉上窗帘,将自己锁在幽暗的房间内,到了夜晚则充满活力,总是舞动着往外头的世界飞奔。就跟现在十几岁的年轻族群之间所流行的吸血鬼Philia症状如出一辙。她所说的话也跟那群十几岁的年轻人一模一样,难道皆子也曾喝过吸血鬼的血吗?
不,浅井果断地否决了这个说法。
那是浅井当时为了美大的作业,才请她当模特儿所画出的图。因为画笔没握紧,一不小心在她的脖颈上点上类似两颗牙印的痕迹。艺术创作有时也会产生连创作者本人都始料未及的效果。原本这幅画的笔触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颈项遭到吸血鬼啃咬而被吸光血液的少女末路。因为照得不怎么清晰,如果他们没说还真不会注意到,画中模特儿的脖颈上确实有两个小洞,油画颜料像极了漆黑的血液从那里流出。
当时在那群美大学生之中,很流行以暗黑系的画风来讽刺社会的腐败黑暗面,就连当时的指导教师也都说这张画带出的效果相当有趣,所以浅井没有加以修正便又继续完成了这幅画作。
「好高兴,我总算也成为你的伙伴了呢。」
当皆子说出这句话时,浅井一定感到错愕莫名吧。
皆子原本就对吸血鬼传说有很强烈的兴趣,甚至崇拜到近乎偏执的地步。见到那幅以自己为模特儿的画作时,皆子开始认为现实中的自己与画中的自己一样,都被吸血鬼吸了血。
浅井当然不认为自己的画作有什么催眠效果,但不管再怎么向她解释,皆子的执着已经到了不寻常的地步,怎么也不肯改变自己成了吸血鬼的想法。彷佛是被那张画作附了身般,当浅井无奈地想放弃那幅画作将其销毁时,皆子激烈的抗拒反应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然后某一天——
「可是我又不会受伤!到底要我说几遍,你才肯相信啊?不然我就证明给你看吧?」
皆子坚信已变身成吸血鬼的自己只能被银制的武器伤害,而为了向浅井证明,她纵身一跃从五楼跳下,浅井根本来不及阻止。
浅井的画作当然没有让她变成吸血鬼的神奇魔力,她也不是什么不死之身,就这么坠楼死了。
这时,绊才领悟了为什么由起要带自己一同前来的理由。
曾经有个坚称自己不会受伤而伤害了自己,后来甚至还赔上一条命的人存在于浅井的生命之中。
『可是我又不会受伤!』
绊明白了昨天在保健室里,当自己拿着剪刀准备朝手掌刺下时,浅井会有那么剧烈的反应全是因为过去发生的事所导致的精神创伤。绊也懂了他为什么拚命否定吸血鬼Philia,总是将其归咎成妄想的原因。
可是……绊嘟着嘴在心里反驳。可是我真的不会有事嘛,就算那个叫皆子的人不是吸血鬼,但我真的……
谈话告一段落,浅井将自己的身体埋入椅背里,深深吁吐出一口悠长的叹息。他手上的马克杯已经空了,沾黏在内侧的茶垢也干涸了。
「妳问这种事打算做什么?井上由起,妳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故意假扮成由姬的样子来接近我?」
面对由起,浅井的态度仍是充满了警戒。
「我才没有假扮呢!跟你表妹长得像纯粹是偶然啦,我是被分派到这里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呀。」
「什么分派?从哪里来的?妳该不会想说是教育委员会派来的吧?」
「是『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协会』派我来的。」
……沉默降临在这间工作室里。
跟之前好几次令气氛紧张的沉默不同,这次是有些衔接不上的失措空白。若再继续沉默下去,说不定那对双胞胎石膏像就会为了确保自己的存在而从墙面爬出来,甚至大跳哥萨克舞蹈了。
「妳说的……不是那个捐血团体吗?」
按揉着太阳穴,浅井低哑的出声吐嘈。由起仍维持一贯的冷静优雅,轻声回应道:
「嗯,先把『保持协会』的事放一边,我的工作只负责确认吸血鬼Philia的发生原因和感染途径。多亏有你的帮忙,这下调查报告书总算有着落了。浅井老师,非常感谢你的协助。也要谢谢卫藤同学的作陪。好了,既然该谈的事都谈完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由起一副事情已经解决的轻松模样,绊却是完全摸不清头绪。看着由起的微笑,绊差点就要相信她所说的,但急忙又提出心里的疑问。
「发生原因跟感染途径是什么意思?照大家的说法,应该是被吸血鬼袭击……」
「并没有会袭击人的吸血鬼,也没有人因此变成了吸血鬼。」
为了让情绪激动的绊听懂,由起刻意放慢速度缓缓解释。
「第一个罹患吸血鬼Philia的患者,经过确认后证实就是皆子小姐没错。她应该是对自己下了相当强烈的自我暗示。虽然浅井老师的图画得非常真实,但基本上还是在于她的精神问题。在她死后,吸血鬼Philia也以极快的速度在市内的国、高中生之间传染蔓延。而感染的途径,就是附了图档的这则简讯。」
啪的一声,由起阖上放在桌上的手机。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她已经搜集到所有的情资证据,胜券在握了一般。
「第一个寄送这封简讯的人是谁啊?」
「关于这一点我们也还没办法锁定目标。不过Philia的患者会扩散得如此迅速,已经确定是经由手机简讯的传播。收到这封附图简讯的人,将会成为吸血鬼的下一个牺牲者——这算是一种都市传说吧,随着简讯的散播,这座城市里国、高中生罹患吸血鬼Philia的疫情也变得愈来愈严重,一切都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短短三年的时间哪能创造什么都市传说啊,这样根本就不算传说嘛!」
「要追溯都市传说的历史,其实多半都发生在近几年喔。国中与高中也不过短短三年,一下子又换了一批全新的学生。对学校来说,三年前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前发生的事,也只剩毕业生离开时留下的传闻而已。想要把一件事变成都市传说,花上三年已经相当充裕了。
患者都跟皆子小姐是同一世代的十几岁年轻族群,也是其中的一项特征喔。现在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自己应该是更与众不同、拥有更不一样的东西才对……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也更容易受到催眠暗示。利用手机简讯在朋友之间传播也有相互约束的作用。属于同一时代的年轻人所产生的共鸣、藉由简讯传播的感染力,这些都是吸血鬼Philia演变成如今这种大规模状况的原因吧。这才是吸血鬼Philia的真实情况。」
一口气说明完后,由起停了好一会儿——
「怎么样?我刚才说的理由,是不是能让否定吸血鬼存在的浅井老师接受呢?」
「说集体催眠好像有点太扯了,不过比起学生真的变成吸血鬼的说法,妳的解释还比较能让我接受。」
话锋转到自己身上,浅井双手环胸,轻轻颔首。
「浅井老师!」
绊责备似的出声。她怎么也没办法接受,大人们相信的那些道理全然无法让绊信服。
因为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年轻人身上真的出现了无法解释的症状啊。只要一碰到十字架或圣水就会精神错乱,还有些人甚至连皮肤都溃烂了耶。我们没办法在阳光下自由活动,镜子也照不出自己的身影。一到夜晚感觉却变得异常敏锐,就连趁着夜色躲在暗处偷偷活动的小动物所发出的细微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啊。
这些发生在许多人身上的真实状况怎么能用「想太多」来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正因为没办法再继续对这些怪异的情形视而不见,才会跟着影响到整座城市的作息营运不是吗?这些都是真的。是真实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嘛。
「卫藤同学,我说的是集体催眠,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提到『想太多』这几个字,应该说是过于强烈的意念扭曲了现实的法则吧。我并不否认吸血鬼Philia确实让这座城市里的青少年产生了自认为是吸血鬼的症状,不过关于这起事件,并没有所谓袭击人类的『吸血鬼』存在喔。」
由起的论点令绊觉得好气馁。
这三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难道都只是集体催眠产生的幻想吗——?
吸血鬼Philia带起了流行,早知惠和周围的其它朋友都说她们见过吸血鬼,这些话曾经带给绊多大的希望啊——她真的相信这座城市里有吸血鬼存在,那个「黑衣男子」一定也还藏身在某处吧。
从浅井家回宿舍的归途中,绊坐在由起身旁的副驾驶座上静默地不发一语。来时遇到的示威集团仍未解散,愈到深夜他们的声势反而愈是壮大狂热,在一旁警戒的警察人数也增多了。那辆挂着「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协会」旗帜的小巴士依然停靠在示威集团的一隅,那群看起来病慑慑的青年们也同样站在旗帜底下。
集团中有些过于亢奋的年轻人还一路跳到车子前,由起急忙踩下煞车放慢行进的速度。
「这群臭小鬼,想被碾死啊!」
就在一、两个小时前,从反方向经过这条马路时,绊还相信就算他们被车撞了也不会死。但事实是,人命是很容易在眨眼之间就消失的。「皆子」想证明自己是不死之身,却轻易丧失了宝贵的生命,浅井大概会因此懊悔一辈子,在心里留下怎么也抹灭不了的伤痛吧。
「现在该怎么做?该怎么样才能让大家正视事实?让大家明白吸血鬼Philia只是集体催眠的效果……」
参加示威活动吵吵闹闹的年轻人们把人行道挤得水泄不通,有些人都快擦撞到侧边的车窗上了,绊缩着身子与车门保持距离,闷声向驾驶座上的由起问着。
「我怎么知道。」
由起却用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冷淡响应。
「什么叫妳怎么知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工作是调查出吸血鬼Philia的发生原因和感染途径,再向『上级』报告,解决问题并不是我的职责啊。我只要能证明『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协会』跟吸血鬼Philia还有吸血鬼并没有关系就算完成任务了。
不过,只要让集团之中分崩离析,结束这场闹剧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吧。到时候他们就会从梦里清醒,可是那并不是我的专门领域,而是辅导员或心理学家的工作啊。」
「那小由由老师的专职是什么?」
「我是保健室老师啊。」
绊本来还觉得这个话题切入的时机真是恰到好处,但由起不痛不痒的回答却让她不满地嘟起嘴。
等哪一天大家都恢复正常了,不再说「自己是个吸血鬼」这种蠢话时,这座城市的营运状况也将回归到原本的状态。白天时大家会乖乖上学,也能在阳光底下进行社团活动。这三年的时光,也许只是这座城市作的一场恶梦罢了。
……奇怪?脑海里似乎瞬间窜过什么。
由起说过,吸血鬼Philia的感染途径就是藉由那张画像来散播催眠暗示。
可是,怎么会这样?绊「今天才第一次看到」那张画像啊。
3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说不定会死,是在十三岁的时候。
全身的皮肤都因灼烧而溃烂,好像还被尖锐的柏油路面削破了好几块皮。
好痛喔……爸爸、妈妈……小小的自己拚命向父母求助。但父母乘坐的那台车倒在车道的另一头,夹带瓦斯臭味的蓝白色火焰彷佛替夜晚的路肩与墨黑的天空点亮了华丽璀璨的烟火。那一晚天空下着雨,可是在雨丝浇熄火光之前,更加愤怒狂炽的新生火舌早已舞动着将整辆车团团包围住。混杂尘土的黑雨不停敲打着倒卧在柏油路面的绊的脸颊。消防车的警示声被大雨造成的无形高墙隔绝在另一头,根本传不进耳中。
不知何时,终于有人来救自己了。消防车又还没来,为什么会觉得对方是来拯救自己的,这一点绊也搞不清楚。那是三抹黑色的人影,豆大的雨滴打在他们的肩上又弹开,三个人分别伫立三个方位将绊围了起来。从绊的视角只看得见他们的容貌隐没在下着滂沱大雨的夜空中,简直就像是三座擎天而立的漆黑高塔。
他们身上穿着融入雨夜氛围的漆黑外套,脚上踏着附有马刺和皮带吊饰的长皮靴。以消防队员来说,他们的装扮还挺奇怪的,而且他们手上拿的也不是消防水管,而是其它东西。三个人之中,有两个人手里拿着在金属长柄前端装有厚实利刃的扇形斧头,另一个人的腰间垂悬着一把长剑。他们该不会是来迎接爸爸妈妈和自己的死神吧?这样的念头瞬间浮上脑海,但如果是死神,拿的应该是大镰刀才对啊。
是小孩子啊……怎么办……上头的指示……
黑色人影低声交谈的声音伴随着雨滴一同落下。
好不容易谈完了,那两个拿着斧头的人任长靴溅起水花举步往车子的方向走去,带剑的那个人则屈膝蹲到绊的身边。与服装同色系的黑色剑鞘前端划过柏油路面,发出「喀锵」的碰撞声响。地面上的水洼没一会儿就浸湿了他的外套衣襬。
「还有意识吗?」
光看外表还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但传进耳中的确实是男人的声音没错。绊抬起意识已逐渐朦胧的头部,轻轻点了点。
「妳几岁了?」
面对着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少女,黑衣男子却悠然询问着。
「十……三……」
「十三岁啊,还很小嘛。」
「我才不小。」
绊立刻反驳。很小这种字眼应该是用在小婴儿身上的,自己都十三岁了,已经不小了。
「嘿,还挺傲的嘛。」
男人笑着,绊窥见他的嘴里有两颗异于常人的尖牙。啊啊,他果然不是死神啊——绊在这一刻领悟了。
「不过看在我们眼里,妳还是很小。妳需要一点血吧。」
虽然是和死神一样非现实的存在,绊却理所当然地认定他们原本就存在于现实之中的。
直到此刻,才彷佛听见远方的消防车警示声正扰人的嗡嗡作响。
§
这段记忆是怎么回事?
由起说过了,根本没有人遭到吸血鬼的袭击。但实际上,绊确实是接受了那个男人的血液才捡回一条小命,而且清醒之后,原本严重的伤势竟不药而愈,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那个黑衣男子同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绊的父母并没有得救。他们都说车子引爆了大火,但在那场严重的交通意外中,女儿竟奇迹似的平安生还,而且连一点轻伤都没有。
就连脑海中的记忆都是吸血鬼Philia的暗示吗?那场事故确实是发生在吸血鬼Philia开始流行起来的三年之前。单就时间点而言,并没有任何矛盾的地方。自己三年来不断祈祷能再见到的那个「黑衣男子」,也只是因为受到暗示催眠而产生的幻影吗……?
可是,至今为止绊从没听说过、也没看过那封带有暗示效果的简讯画像啊。问了早知惠和宿舍里的其它女生,大家都说是从朋友那边收到的简讯,不知不觉就将画像中的女人——也就是皆子的模样与自己重迭了。难道绊不是这样吗?被她们用那种目光注视,绊只能慌张地配合话题扯谎。如果不是「同伴」,一定会被她们当成怪胎看待的。
一致与矛盾同时存在于绊的脑海中,却只是让思绪变得更加混乱。真想找由起再问得清楚一点,可是自从星期六一起去浅井的住处拜访过后,就不晓得她跑到哪里去了。星期天时,由起在宿舍房间里的行李都消失了,到了星期一突然换了另一个新的保健室老师,只简单地说是由起的临时任期结束了而已。朝会上(说是朝会,不过也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了)一公布这个消息时,几乎所有班级都为之哗然。由起在任的时间虽短,但已经得到众多学生的热烈爱戴。
这就是她所说的「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只需要向上级呈报就行了」的意思吗?由起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啊?
星期一一整天都因贫血搞得脑子混沌不清。好想喝血喔……那甜美浓稠的血液滋味。这股欲望也是因为受到暗示的关系吗?只是自以为是?事实上,我的身体根本不需要喝血来抑止饥渴。但不管怎么说,因贫血而生的焦躁烦闷情绪是骗不了人的。
啊啊,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好不正常。不,说不定自己早就不正常很久了。就跟「皆子」一样被妄想操控心智而疯了。
到了中午休息时间(第三节课和第四节课之间差不多是晚上七点快要八点左右),身体是真的难受到快要撑不住了。可是一点都不想去没有由起的保健室,新来的保健室老师那张粗干僵硬的皮肤上画着大浓妆,是个不管肌肤或头脑都感觉硬梆梆的老太婆。那种老太婆一定会对十几岁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怀有妒意的啦(这是绊先入为主的观念)。要是说出「我因为贫血所以想喝血」,肯定会被那种老太婆拽着脖子撵出保健室的。
会想到美术准备室稍微休息一下,说不定只是个借口罢了。是为了能待在浅井身边的借口。如果不这么说,绊根本没有踏进美术教室的理由。说不定到这个星期五之前,都见不到浅井一面了。
浅井并不是吸血鬼,如果那个「黑衣男子」不是浅井,绊应该已经没有再继续接近浅井的理由了。但就算没有任何理由,绊还是想看着浅井。动不动就找些事情去烦浅井,已经成了绊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了。
午休时间结束后,特别教室大楼的走廊上只余留一片静谧。幽暗的日光灯将自己的影子淡淡地拖曳在木头地板上。独自走在没有半个人的夜晚校舍里,原本应该是鲜少会发生的事。就连原本只是冷眼看待笼罩整座城市异常事态的淡漠情绪,也在这个时候才赫然有了真实感。
特别教室大楼共享的公布栏上张贴着各个有关小恩知祭的告示。其中一张写着『征求模特儿请洽三年一班铃木(贵)同学美术社』
——的告示蓦地映入绊的视野中。
由美术社主办的小恩知祭素描活动正在召募模特儿。绊记得在一般教室大楼的公布栏上也贴有这张告示。「征的是裸体模特儿吗?」「美术社的顾问是浅井老师吗?」「浅井老师也会作画吗?」一堆女孩子挤在公布栏前七嘴八舌热烈讨论的隔天,这张告示又特地加上了「并非裸体模特儿」的注意事项。唔,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是裸体的嘛。但一知道召募的不是裸体模特儿后,那些女生也就立刻没了兴趣。十几岁的女孩子之中,对成为裸体模特儿有兴趣的其实并不在少数。因为大家都希望能将自己最光辉灿烂的美丽模样留在永不褪色的世界里。
浅井似乎不在,美术准备室的大门也被锁上了。现在再跑回去上第四节课实在太痛苦了,反正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绊索性随便拉了张美术教室的椅子坐下来,瘫在桌面上。全身都好疲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浅井老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呀?他第四节好像没排课,不过记得他第五节好像会去某个班级上课,所以他应该没有离开学校才对。啊啊,说不定是跑到中庭抽烟了。早知道就应该先去中庭看看的,可是绊现在连一步也动不了了。身体好沉重,蹭着蹭着好像就快跟桌子融为一体了。我缺血啊。好想喝血。真想用力地朝浅井老师的锁骨咬下去……
「……那个发色,是卫藤吗?」
意识或许有短暂的片刻飘远了。平常总是能确实捕捉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刚才却连开门声都没有注意到。
抬起贴在桌面上的脸孔,眼前出现的是浅井略显讶异的神色。
「妳怎么了?现在应该还在上课吧?」
「老师,你跑到哪里去了嘛……?」
身体一虚弱,好像连心也跟着变软弱了。一看到浅井的脸孔,泪腺几乎就快崩溃,忍不住发出甜腻的声音撒娇似的抱怨道:
「人家贫血,好想喝血喔。」
说出这种自欺欺人的话后,「妳怎么还在说这种事啊!」却换来浅井的怒气,也因此让示弱的泪水勉强忍住了。
「搞什么啊,妳的脸色真的很难看耶。」
「就说是贫血了嘛。」
「妳照过镜子了吗?」
「镜子照不出我的模样啦。」
顽固地坚持着吸血鬼的身分,让浅井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噫呀!」
他突然将手伸向自己的腋下环住,绊下意识的发出一声轻叫。不,是因为太突然了,连心跳也不禁漏了一拍。
「你、你这个变态色情狂老师!」
「这样的话妳就别跑到我这里来啊。」喂,你这么说好像间接承认自己真的是个变态色情狂一样耶。
被浅井扛抱着站起来后,他便把自己赶进美术准备室里,也许他察觉了自己不去保健室而专程跑到这里来的理由,总之浅井并没有把绊扫地出门。
他刚才果然是到中庭去了吧,一贴近浅井的衬衫,就能闻到淡淡的烟味。但还是油画颜料的味道浓郁得多。一旦放松了心情,身体也跟着绵软无力,眼看就快要撑不住自己的体重瘫软在地了。
「喂,坐上去。」
浅井屈膝撑住了绊的身体。额头撞上他裸露在空气中的锁骨。扑通,还能听见皮肤底下的脉动声。眼前的颈动脉看起来好好吃啊……
「老师……我可以咬你一口吗?」
额头抵在他的肩上,绊出声喃喃问着。自己的声音好像被浅井的衬衫吸收了般,听起来是那么模糊朦胧。
「卫藤……」
「对不起,我胡说的。」
感觉下一秒他就要把自己狠狠拉开了,绊只好立刻收回前言。好想再多感受一下他的脉络跳动。光听着那平稳的脉动声,不适的情况好像也多少能得到改善。扑通、扑通……皮肤底下的血管正规律地输送血液,发出轻柔的、平稳的声音。
这也是绊的自以为是吗?只是因为我的脑筋不正常?可是,皆子确实是不正常的啊。这样的自己和皆子又有什么不同?只是皆子先遇见浅井罢了。只是他们之间并不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罢了。
「老师,我不会再扯到吸血鬼的事了,不过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可以吗?」
「有事拜托我?」
「把我画出来吧。就像……皆子小姐那样。」
这是绊在看到美术社召募模特儿时就浮上脑海的念头。其中多少也包含了对皆子的敌对心态,但更多的其实只是想让外界的人看见自己罢了。透过浅井的双眼与手,会呈现出绊怎么样的神态呢?
「老师,不行吗……?」
绊没有抬起头,只敢安静地等着对方的响应。
些许沉默过后,头顶上传来轻轻的叹息。抱着会被打枪的预感,绊在问出口的同时就做好了势必会失望的觉悟。
「如果妳星期六、日晚上有空……」
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出乎自己意料的答复。
倏地抬起头,愣愣地「咦?」了一声。「妳咦什么咦啊?」浅井则回了一个蹙着眉头的不满表情。他该不会没有接收到自己所说的「像皆子一样」的意思吧,绊悄悄抬起眼确认。
「我说的……是裸体喔?」
「我知道啦。既然我都答应了,妳也得给我好好地干啊。」
浅井狂妄自大的回道。
这个男人明明是个老师,却说要替学生画裸体素描,他真的搞清楚状况了吗?呃,这种话由自己来说好像也有点那个,可是就社会伦理而言,那个……做这种事应该不太妙吧?
我知道了,皆子或许是疯了,可是会和她有所牵连的浅井或多或少也不怎么正常吧——绊此刻总算参透了这一点。
§
终于到了星期六,在学校上完半天课之后,绊便来到HotelWilliamsChildBlood拜访浅井的工作室。说是半天课,但毕竟是夜间部,到浅井的住处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恩知学园禁止学生在校外打工,所以模特儿工作也是不支薪的。反正人体模特儿的价码好像本来就不太高。话说回来,光是老师把学生叫到自己家来,还得全裸以对的状况应该就比打工什么的更严重吧。就现今的社会情势看来,这件事若是被知道,浅井肯定会被警察当作猥亵色情教师带走,然后校长和理事长都得出来面对媒体召开记者会,拉下脸把长不出毛的秃头抵在桌上向社会大众道歉。不过绊并没有见过理事长,也不晓得对方到底有没有秃头就是了。
「为什么?妳只是被画的人物而已啊?我对画画的对象又不会抱有违反伦理道德的情感。要是动不动就对下笔的对象产生情欲,那根本什么也没办法画了吧。」
一边准备着三脚画架,浅井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歪头不解地阐明自己的立场。他毫不拐弯抹角的挑明言语,也牵起绊心中一些复杂的情绪。就算如此,你也别一脸平静的说出「情欲」这种字眼来啦。
这个男人应该不太适合教师这种要求人格素养的职业吧。在讨论他到底算不算是个社会人士之前,他那满脑子的艺术家思想实在不可轻怱。唔,不过若是浅井不当老师,他们也就没有机会相遇了,就这一点来说,是该庆幸浅井有当上老师才对。
把素描本摆在三脚画架上,坐回椅子上的浅井露出一副已经准备就绪的安然表情。可是绊还没有准备好。应该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慢吞吞地在浅井指定的床上动手褪去自己的衣物,还一边跟他闲聊着:「要是这件事被知道,你一定会被警察捉走的——」之类言不及意的话题来拖延时间。这是绊第二次来到浅井的工作室,但今天由起不在,只有绊和浅井两个人在这个房间里独处(不管是墙上的石膏像还是那些画在画布上的东西,绊坐在床上总觉得有好几道视线朝自己射来,反而更无法平静心情)。这跟在学校里或美术准备室中的相处模式不同,更让绊莫名的紧张。
「怎么了?妳的肚子上黏了钮扣还是什么吗?」
「……」
可是浅井却歪着头吐出那种木纳到让人好想揍他几拳的傻话,让绊觉得为了这种事而娇羞不已的自己实在太愚蠢了,把心一横就用力褪去身上所有衣物。
身体内侧热切地鼓动着。心脏,快点安静下来啊!反正浅井那个人也不会表现出多大反应的。
没想到,浅井竟交迭起双腿手支着脸颊,还倾身采向前从黑色镜框深处仔细凝视着自己。绊扭捏地并起下意识摩蹭的膝盖,伸出双手护在胸前。
「你、你干什么啦……」
脸颊发烫绯红,忍不住脱口而出羞涩的问句。
「嗯,果然没错。」
浅井似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果然什么啊?
「其实我之前就很想画妳了,妳果然很不错呢。」
……这种毫无防备的发言是怎么回事!别露出那么开心的表情说什么「妳很不错呢」之类的话啦!就算你对我没有情欲,我也会反过来袭击你喔!不要太小看女高中生了!
只可惜浅井一点都没发现绊心中的吶喊,又随口说了句:「就这个样子别动,这样也很不错呢。」便握着铅笔在素描本上挥洒起来。面对艺术家这种一沉迷某件事物就什么也不理会的种族,绊只能气得在心里直咬牙。
之后过了一个小时,让绊变换了几个姿势后,浅井仍持续作画。今天并没有真的把绊的身影画在画布上,而是先试着抓住绊的特质印象。浅井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是一旦集中起精神专心在作画上,整个人更是像具佛像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有偶尔在指导要换什么姿势或下达休息指示时,才会吐出简单几个单字。
就算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但维持着相同的动作一动也不动还是件相当累人的事,绊此刻终于深刻体会到人体模特儿的心酸。而且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真是无聊透顶了。好像连自己都快跟浅井一样,变成一尊被供奉的佛像了。而且薪水又少,如果不是打从心底了解艺术的,真的不推荐做人体模特儿这种工作啦。
唧铃铃铃铃、唧铃铃铃铃。
当门铃响起的那一刻,绊彷佛看到从天堂射来一道救赎自己的美丽光芒。
「老师,好像有人来了喔?」
绊趁机松懈了姿势望向门口。「咦?啊啊。」浅井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门铃声,直到绊出声提醒才恍然回神,停下了描绘的动作。在这段时间内门铃又响了一次。唧铃铃铃铃、唧铃铃铃铃。HotelWilliamsChildBlood的门铃声不是「叮——咚——」也不是「嘟噜噜噜噜」,而是由黄铜合金制成极具旧时风情的小小敲击铃,一按下去就会跟着摇晃。
「妳待在房里。」
浅井顺手把自己挂在椅背上的衬衫扔上床。
就在绊接过衬衫套上身时,门的那头也传来对话声。都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是报纸推销员才对,还暗自猜想到底来者何人时,「晚安啊~」那个有着明朗声音的人已经进到屋里来了。
对方是自己不认识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时,绊慌忙用双手拉紧衬衫前襟,但当她终于看清楚对方的模样时,立刻忍不住瞠大了双眼。
「小由由老师?」
「哈啰——哎呀,卫藤同学的打扮也太妩媚了吧。这样会让我想入非非的,快把衣服穿起来吧。」
是已经离开学校的由起。会觉得她给人的感觉跟在学校见面时那么不同,是因为今天她没有化妆、也没有戴眼镜,而且说话的口吻也有些不太一样,更重要的是,她穿着一身非常醒目的衣服。
略显夸张的黑色古典三件式套装包覆着她的身躯,背心底下是包住整个脖子长达下颚的立领衬衫,襟口还特别缀饰了波浪滚边加上领带系紧;脚上套了一双不符合这个季节气候有很多金属配件与炼条的长皮靴,裤脚也都塞进靴子里了。手臂上还挂着一件同样不合时节的黑色长大衣。和现代的绅士西服不同,给人一种跑错了年代的失序感。
自己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打扮……?脑海一角窜起的记忆马上又隐去,绊想也不想地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扑进由起的胸怀。
「讨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嘛?妳突然离开学校,让大家都吓了一跳耶!新来的保健室老师是个老太婆,我不喜欢她啦,大家都说果然还是小由由老师比较好喔!」
「对不起嘛,因为『上头的人』把我叫过去,直到今天才肯放行啊。」
跟还是「保健室老师」时的说话方式相比,由起此刻的语气没那么矫饰,更显得直率。就算没有化妆,也依然无损由起的美貌,还是比那个新来的浓妆老太婆好多了。或许就是少了化妆品的点缀,她的态度才变得那么坦然纯粹。这身中世纪绅士的复古装扮穿在由起身上,也意外地相当适合。若要比喻,就像是歌剧里的男伶——不过绊也马上发觉这个比喻好像有哪个地方不太对劲。
「喂,你这个谎称性别的诈欺犯老师!」
浅井往由起的后脑勺敲了一记。
「很痛耶!你做什么啦,浅井老师。我不是说了是因为被下了封口令的关系吗?而且我也已经辞去教师的工作了,应该没关系了吧。」
揉着被打的后脑勺,由起不满地咕哝。
「人家不要妳辞职啦——!」绊紧紧地抱住由起。
……嗯?
等等,刚才浅井老师说了什么啊?
头贴在由起胸部上,感觉好像有哪里怪怪的……硬硬的。蹙起眉头,绊拍了拍眼前的这片胸部。原本的位置应该有一对丰满到几乎快塞爆衣服的胸脯……现在却平得像飞机场一样。
「……」
为了小心起见,为了再次确认清楚,绊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双手慢慢从胸部往下移,来到穿着裤子的双腿之间。
「小绊,那里可不能摸喔,最近的高中女生还真是大胆耶。」
由起假装尖叫的抽了身。真可惜,差点就摸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现在曝光也无所谓了吧。没错,其实我是男生啦。」
由起笑着拿出自己的名片递到浅井跟绊面前。
名片上写着『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协会总部情报组井上由起』。
由起隶属于这种骗人的捐血机构这件事,之前就已经说过了。问题出在姓名上所标示的名字念法。
『YOSHIOKIINOUE』……井上由起?
手里拿着名片,绊抬头望着由起。由起依然呵呵笑着。再把视线往下移,看向自己的身体——没有扣上扣子的衬衫前襟全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就连想要有赘肉的地方也是平平如也,虽然不是出于自愿,但不管是胸部还是全身上下都跟裸露在空气中没什么两样。
这样会让我想入非非的,快把衣服穿起来吧——
刚才由起说过的话,忽然在脑海中自动重复播放。
「啊啊————!」
照由起的说法,「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协会」所负责的工作就是把关于目前所得知的吸血鬼Philia情报提供给市府单位,市府单位应该会努力想出什么对策来才对。就如同由起之前说过的,「保持协会」基本上并不会针对此事做些什么。
这种充满矛盾的催眠集团不可能永远存在。总有一天,那些年轻人都会清醒的——由起如是说。
这么一来,绊所怀抱的冲动也会一丝不留的消失殆尽吗?而当那些渴望消失之后,自己还会剩下什么?自己又会变成怎么样的一个人?
对于绊的疑问,由起只是牵起一抹苦笑,并没有正面回答。那优雅的举止让绊一时之间看得痴迷了。不管是男人或女人,由起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美人(顺带一提,绊在尖叫之后当然就立刻穿上衣服了)。由起会化身成女老师混入校园里,主要是因为这么一来才比较容易向女学生们收集情报,算是一种作战方式。不过绊觉得,会男扮女装跟他自己本身的兴趣应该也有很大的关系吧。反正女性化的说话方式和应对态度也很适合他啊。那对超真实的胸垫好像是特别订作的,绊觉得自己说不定也有点想要。
「不过就是因为这样,好像也让浅井老师更加讨厌我了呢。」
由起淡然笑说着。对他被浅井老师讨厌了这件事似乎并不怎么介意。
「关于浅井老师的事,我并没有向市府报告,应该不会给你带来什么不便才对。」
「那就好……谢啦。」
浅井对由起的态度仍称不上友善,但还是笨拙地向他道了声谢。浅井会打一开始就对由起那么忌惮,除了由起跟在当超级名模的表妹有着极其相似的外表之外,再加上还是个人妖,所以浅井的心境才会这么复杂吧。(关于这一点,由起遗憾的表示:「我才不是人妖,是因为工作需要啦!」)
从那次之后,由起常常会配合绊当模特儿的日子跑来浅井家玩——应该说来浅井家说些风凉话比较贴切。浅井对由起仍旧冷漠,但已经不同于一开始的警戒与不知如何应对;看在绊眼中,他们之间已经进化成男人之间不需顾虑太多的关系了。这两个人绝不是那种交好的哥儿们,但呼吸频率却出奇的吻合。对身在女校的绊而言,会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感到新鲜与充满兴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穿上女装偷偷潜进教育的殿堂,你这家伙难道没有伦理道德的观念吗?」
浅井这么说。
「会把女学生叫来家里当裸体模特儿的浅井老师,没有资格跟我谈什么伦理道德啦。」
由起淡淡的回嘴。
「每次都跑来见习的你才没资格咧。」
浅并又说。
「我这是在保护她。为了不让浅井老师突然产生情欲袭击小绊,我当然得过来监视啊。」
由起回应道。
「别用那种无所谓的表情吐出『情欲』这种字眼啦,这东西不过是被画的角色罢了。」
「老师,你说『这东西』是什么意思啊!」
绊不满地出声抗议。还有啊,浅井不也一脸无所谓的吐出「情欲」这种字眼吗!真是够了。
每到周末,浅井的工作室里总会一再上演着这样的对话内容,这样的环境让绊心里感到很平静、很舒服。
如果没有吸血鬼Philia引发的骚动,就不会有现在这种温馨的时刻。就像浅井和由起所说的,这个世界上也许根本就没有吸血鬼。可是,偷偷感谢一下传说中的吸血鬼应该也没关系吧——渐渐地,绊的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啊啊,说不定这就是暗示即将被解除的征兆喔。吸血鬼Philia的产生,是因为思春期的少男少女们对平凡无趣的日常生活感到不满所衍生而成的异常状况,当年轻人开始接受这样的生活后,也许暗示就会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不用再固执地相信吸血鬼的存在,就这样平平淡淡的也能活得很好啊。
§
那是时序进入六月的某一天。下星期就要举行小恩知祭了,学校和宿舍里都因这场活动搞得人仰马翻,到处都能感受到高昂的磁场氛围。画完美术课指定的海报作业(绊也小小努力了一下,不过当然还是没有被选上),结束半天的课程稍微整理了一下后,便走出吵吵闹闹的校园,搭上公交车往HotelWilliamsChildBlood浅井的工作室行去。去的时候搭公交车,结束之后由起会开车送自己回来,这是绊最近的交通往来模式。
那天从傍晚开始,雷鸣声就一直响个不停,到了夜晚真的下起了大雷雨。总是占据街头的示威集团也不得不暂时休止活动,只剩下狂风暴雨蹂躏似的冲刷着整座城市。少了那群在街上疯狂舞动的年轻人才恢复这座城市在夜幕之下的真正模样,总觉得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一面了。
从公车站牌撑伞走到HotelWilliamsChildBlood的几分钟里,绊脚上的靴子已经被淋得湿透。HotelWilliamsChildBlood老旧的外观衬着滂沱大雨,彷佛整间屋子都快要沉入黑暗之中,比平时散发出更浓郁强烈的恐怖吸血鬼宅邸气息。装饰在门前的古铜色装饰铁格子在大雨侵袭上不停发出喀哒喀哒的响声。看到这幅风雨飘摇加上恐怖房子的画面,要是还有人认为这栋建筑物里没有吸血鬼,那才真的是缺乏常识。
「呼,全身都淋湿了——」
走进大厅吁了一口气,把伞面上的雨滴甩落后,穿着燕尾服像极了企鹅的管理员先生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
「欢迎光临,已经等您很久了。」
「晚安,由起老师来了吗?」
「今天还没看到他呢。」
管理员先生每次都非常有礼貌地领着绊来到浅井位于五楼的房间。就像已经被设定好的自动人偶只会机械式的反复做着相同的工作,感觉还真有那么一点恐怖。这里明明是栋公寓,却从来没看过其它房客出入这一点也很不可思议,可是每次管里员先生都会紧紧跟着自己,绊根本没办法偷偷溜到其它楼层探险。
来到浅井位于五楼的房间前,管理员朝绊行了一礼后就径自离开了。原本就稀薄的存在感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走廊那头的幽暗之中。
「嗯?」
原本想按下门铃,却发觉浅井的房门开了一条细缝。门前有一洼积水的痕迹。
隔着房门,还能听见屋里传来的声响里混杂着由起的说话声。管理员不是说由起还没来吗……?
下意识放轻动作,绊悄悄从门缝间钻了进去。
没有开灯的房间被染了深蓝色调的黑暗包围。不过黑暗并不足以令绊惧怕。就算体内的暗示逐渐减弱了,吸血鬼Philia的特性依然残存在绊的体内,现在这个时间正好是听力与视力都最敏锐的时候。
挡在眼前的是一张大型画布(这是浅井在作画时,也就是绊全身赤裸时,拿来当作屏风挡住由起视线的画布),但还是能窥伺到房里深处的动静。
摆在里头的床上有两抹人影。
呜噫……绊硬是压下差点迸出口的尖叫。
眼前的画面是由起把浅井推倒在床,而且还骑在他身上。你、你、你们两个男生是在胡搞瞎搞些什么啊?黑暗的房间里……床上……一上一下,很明显就是在做什么可疑坏事的姿势嘛。被推倒的浅井衬衫都凌乱了,眼镜也掉到一旁。
本想立刻冲上前制止,但绊只是紧抓着挡在身前的画布,心跳加速的凝视着眼前这幅暧昧的唯美景色。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吗?那个什么攻跟什么受的!宿舍里也有一些女生专画那一类的漫画,还会拿去贩卖会上卖钱呢。
总是一身黑衣的由起头发湿漉漉的,从发梢和衣服上滴落的雨滴在湛着青蓝色调的屋外光线反射下,竟有种让人为之心动的艳丽。淋湿后有些卷曲的浏海发丝贴在额头上,藏在发丝底下瞇细着眼低头凝望浅井的表情也充满了情色意味,同时更散发出某种妖媚危险的氛围。沿着发丝落下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濡湿了浅井的脸颊。
「要挣脱这种程度的束缚,对你而言应该不是难事吧?」
由起用挑衅的声音这么说。
但浅井一动也不动,只是就着被推倒的姿势睨视由起的脸孔。由起滴落在他脸上的水珠滑向下颚,沿着隆起的喉结来到锁骨,然后被胸前已然凌乱的衬衫布料吸收。
「你不抵抗吗?呵呵,那我就要侵犯你了唷?」
侵犯!?侵犯什么啊!光是想象着接下来的发展,就让绊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好想摀住眼睛,却又忍不住睁大双眼仔细盯着床上的一举一动。不,自己可没有偷窥人家做那种事的癖好,没有归没有……可是,如果今天的主角是浅井和由起,或许就有那么一点点的……
由起倾身覆住了浅井,而浅井仍旧没有抵抗,只是把视线从由井身上移开,一语不发地,露出一脸「随便你」的表情瞪着天花板。由起把脸贴近浅井的脖颈,嘴唇轻轻靠向那沾了雨滴而苍白的肌肤——
「呜噫噫噫——!我、我还是不能接受啦!」
「磅」的一声画布被推倒在地,到头来绊还是克制不住地冲向床边。
迭在一起的两人同时惊愕地转过头。就看到因粗喘导致肩膀激动得上下起伏的绊一脸凶神恶煞的指着由起大喊:
「你不可以对浅井老师出手啦!浅井老师他……总有一天是要被我推倒的!」
「……妳在说什么鬼话啊?」
把由起推开从床上坐起身的浅井冷静地开口吐嘈。
「难得气氛正好的说……」
由起低喃着翻身下床。他果然是认真的,真的是认真的。这个敌人实在太可怕了。可、可是我绝对不会退让的!绊硬是挤进两人之间,护卫浅井似的挡在床畔。
「哎呀哎呀,小绊还真是勇猛呢。」
由起戏谑地耸了耸肩,目光飘过绊的头顶望向浅井。那轻薄的笑容蓦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中不可轻忽的锐利光芒。
「浅井老师,我还没跟『协会』报告你的事。我还挺喜欢你的,所以想相信你一次。」
由起抓起被雨水淋湿后变得像乌鸦湿透的羽毛般闪动着水光的外套披上。
「我先回去了。等结束之后我再来接妳。」
转向绊时,由起的表情又恢复一如往常的柔和,留下这句话便旋踵离去了。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另一头,立刻雾化了也似,就连绊敏锐的感觉也无法再追踪到由起的气息。
讶异地目送由起离开后,绊才转过身来面对浅井。
「你们在说什么啊?刚才的……」
「没什么。」
浅井扒了扒头发,轻咋了一下舌根。
「要开始了,把衣服脱掉吧。」
然后吐出这句一点都不像老师该说的台词。
§
隔天的星期天晚上,由起也来到浅井的工作室露了一下脸,但留下「等结束之后我再来接妳」这句话后,又立即离开了。
「你们吵架了吗?」
试着丢出问题,得到的还是只有「没什么」的响应。照昨天的状况,要说吵架应该也是情侣之间的吵架才对……真的是这样吗?绊忍不住思索,不知该归类成想象还是妄想的情节自动在脑海中上演,吓得绊赶紧挥开那些情色的想象。绊可不希望浅井和由起真的发生什么关系,而且绊对那种事也没兴趣,却忍不住会期待一些奇怪的事。身在女校,对于那方面的情境想象可是很有心得的。
摆二十分钟的姿势然后休息十分钟是很基本的作业方式,可是浅井一热衷起来总忘了该休息,必须得靠绊出声提醒:「已经二十分钟了唷——」浅井飘向不知名远方的思绪才会被猛地拉回现实世界中,轻眨了眨眼看向时钟:「啊啊,休息一下。」说完便走到厨房的抽风机底下抽烟。在抽烟时,藏在眼镜后面那瞇细的双眼,仍是神经质地睨视着正进行到一半的作品。
不为什么,绊就是觉得那付眼镜应该没有半点度数才对。
等级较高的吸血鬼能靠双眼对人类施予催眠术,进而操控对方的心智与身体。浅井的眼镜说不定就是为了隐藏催眠人心的能力吧……绊忍不住就在脑海里天马行空地幻想起来了。不过要是对浅井说出这种话,肯定又会得到「妳怎么又说这种话了……」想也不想就否决掉的制式回应。
浅井并不是把绊变成吸血鬼的「黑衣男子」,基本上那个男人到底存不存在,现在绊也已经不再确定了。明明都决定要接受这个事实了,心里某处那个还不肯放弃的念头还是会三不五时蹦出来一下,可是可是,如果说……绊的思绪全都表现在脸上。
直到现在,绊还是经常梦到那个渴望鲜血的梦境。
好想狠狠咬破某人的脖子,品尝在薄薄的皮肤底下流动的——浓郁、黏稠、甜美又温暖的……
倏地睁开双眼。
绊只记得自己趁着休息时间趴在床上闭目养神,然后就没了意识。应该是不小心睡着了吧。
「糟糕……」
浅井一定气死了。猛地想坐起身,绊却发出「唔哇——」的叫声,又急忙把尾音吞回肚子里。
浅井的脸离自己好近,几乎只有半只手臂的距离,他正闭着眼睛发出规律的鼻息。还戴在脸上的眼镜都睡歪了,鲜少有机会窥探的素净面孔正毫无防备的映在自己眼前。喔喔,真是赚翻了。没想到这种幸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心里不禁有些感动,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绊屏息着凝视那张近在咫尺的睡睑。
这个大男人像个胎儿似的缩起颀长的身躯,不知道是不是作了恶梦,浅浅的呼吸不甚规律,还微微蹙起了眉头。任其生长半长不短的黑发因汗水黏在额头与脖颈肌肤上。
被汗水濡湿的光滑皮肤底下,青蓝色的血管显得格外清晰。绊靠着敏锐的听觉捕捉到血液在皮肤底下流动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睛上,就连薄软皮肤表面下的血管脉动都能看得见。
咕噜,喉头忍不住滑动了一下。
从未有过的狂猛渴求竟在这一刻突然袭向绊的理智。
手肘抵在床上撑起上半身。不知何时覆在身上的被单滑落肩头,露出半裸的身体。模仿由起昨晚所做的那样覆在浅井身上,在他沾染了浓浓油画颜料味道的颈项边印下一记轻吻。
「唔嗯。」
先试试味道,然后轻轻咬下去。
「嗯……」
浅井颤了一下扭动着身体。
微启的唇吐出类似呻吟的苦闷哼声。
「皆……子……」
他的声音像颗长满棘刺的铁球狠狠凿进绊的胸口,从被穿透的洞口渗流出某种黏稠的黑色感情。
皆子已经不在了呀。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啊——
只要当我的人就够了
当一个永远属于我的仆人
脑海里有个声音。
压着浅井的肩膀,这一次绊用力地露出森白的牙齿往脖颈——
浅井的肩头猛地一颤。
「哇啊!」
叫出声的同时,浅井也伸手挥开靠在自己身上的重物,绊被一掌挥中太阳穴,直接朝床角倒去。「啊……」也许是睡呆了吧,浅井一脸错愕,僵直着身体不知该做何反应。
「啊,是妳啊,卫藤……不好意思,我吓了一跳……」
难得他会如此惊慌失措地对绊伸出手。可是绊并没有握住他,而是靠自己的力量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我没事……」
绊刻意不看向浅井,摇了摇头。但不稳的身形眼看就要跌倒,还是浅井眼捷手快地撑住了她。
「卫藤,有哪里会痛吗?」
「我没事——只是又贫血了。身体有点不太舒服,我要先回去了……」
「妳的脸色很差耶,井上又还没来,我送妳回去吧。」
「不用了,我搭公交车回去。」
绊有气无力地回应。说要送自己回去的浅井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刚才都已经被拒绝两次了,他也不好再开口。
脑子里一片混乱。
刚才的冲动是怎么回事?吻上浅井的脖颈时,那种近似快乐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在脑海中煽动情绪的,是谁的声音?
不管是吸血鬼,还是那个「黑衣男子」都并不存在。可是自己体内对血液的渴望仍没有消退。待在浅井身边时,那股饥渴的感觉也变得更加强烈。怎么不会消失呢?就算少了吸血鬼Philia的加持,绊也已经很满足现在的生活了呀。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4
星期天还没过完,就接到由起打来的电话。因为用了身体不舒服当借口,不等由起来就自己先回家了,所以由起才特地打电话来关心的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
由起虽然讶异,但似乎也有所察觉,并没有深入探究些什么。
心想着由起真的很会察言观色耶,挂掉电话后,心里却浮现另一个疑问。
他察觉了什么?察觉到绊有一股冲动想吸浅井的血?不,就当是自己胡思乱想好了,但如果由起真的察觉了这件事,那他的理解力未免太强了,反而更让人怀疑。好似由起早就预料到这种事总有一天会发生一样。
这么一深思,由起昨晚的举动也相当启人疑窦(虽然当时自己自顾自地幻想了一堆有的没的,还兴奋得不得了)。当时的由起也跟今天的绊一样把嘴唇贴近浅井的颈项——所以说,由起也跟自己一样想啃咬浅井的脖子啰?那是想要吸血的姿势?可是由起已经是个大人了,并不会罹患吸血鬼Philia啊。由起没理由做出这种事的嘛。
对由起的疑惑让绊的头脑更加混乱不清。彷佛自己就快要发现不愿被揭发的秘密,也犹豫着该不该向本人确认这不祥的预感。如果是自己太杞人忧天就好了,但那不祥的预感却仍缠绕在绊的心头,久久萦绕不去。
星期一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在课堂与课堂间的短暂休息空档,浅井竟到绊的教室来露了脸。浅井的行动范围基本上只会在职员室、特别教室大楼和中庭而已,他会来到一般教学大楼简直可说是特例中的特例。
发现浅井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那一瞬间,绊二话不说立刻躲到桌子底下。
「妳在做避难训练吗?」
躲在桌子底下的绊压低了声音对讶异不已的早知惠说:「跟他说我不在。」
于是早知惠走向门口,浅井在跟早知惠简短说过几句话后,没多久就转身离开了。他应该也是担心我昨晚的状况,才特地过来一趟的吧。
绊当然觉得高兴。要是平常,绊一定会说出:「浅井老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呀?」(不过浅井也一定也会冷淡地掉头走人就是了)可是现在若跟浅井面对面,自己的行为反应一定会变得很奇怪。如果被浅井知道自己体内暗藏着想吸血的冲动,众所皆知最讨厌吸血鬼话题的浅井,一定会说出他那句万年台词「我最讨厌这一类的妄想了!」来响应自己。
接着星期二和星期三绊也没有在校园里见到浅井。原本星期五是有一堂美术课的,不过这个礼拜的星期五正巧是小恩知祭的第一天。
小恩知祭从星期五到星期日接连举办三天。主要是由社团发表活动,虽然班级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但住宿生必须负责宿舍导览的任务。除了带领校外人士参观房间和公用设施之外,还要举办宿舍餐点的试吃会。参观女子宿舍的行程可说是历年来小恩知祭实质上最重要的活动,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参加者里也有为数不少的男生。
正是因为如此,星期四这一天,住宿生们不得不开始宿舍大扫除。
绊负责的区域是餐厅。「真是麻烦耶……」嘴里咕哝了差不多十次,这段时间也把一张八人座的长桌给移到餐厅一角。同样的八人座长型餐桌共有十张,每搬一张就会念十次左右的「真是麻烦耶~」,前前后后加起来总共念了百来次有。等把桌子全部搬到旁边后,还得接着开始拖地,绊这才发现人手不太够。乖乖到餐厅打扫的只有绊一个人。为什么一个弱女子得负责搬十张重得要命的木制长桌才行啊?虽然一到夜晚身体机能就会提升,这些木头桌搬起来也不怎么费力就是了。
「真是的,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嘛。」
「小绊,妳还在这里做什么啊?」
正准备去叫人的时候,早知惠却喘着大气冲进餐厅。绊忍不住嘟起嘴抱怨。
「什么做什么,我在清扫啊。」
「大家都待在电视房里喔,好像发生很不得了的大事了!」
「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啊?」
「那群示威团体跟警察引发冲突了啦!」
宿舍里唯一配有电视的房间。正式名称应该叫交谊厅才对,不过房里只有一台映像管电视和一台过时的自动贩卖机,而且地上还铺着榻杨米,大家都没办法把那么时尚的名词套用在这个破房间上。到了冬天还会搬张暖被桌供人取暖呢。
跟早知惠一起进到电视房时,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或运动衫的住宿生们已经都快把榻榻米占光了。大家一边吱吱喳喳谈论着,眼睛全都紧盯着电视画面。
电视里正播映着从直升机上联机的空中报导。漆黑的夜色有如被光之刃硬生生截断,探照灯细长的光线从这一头到那一隅舔舐般的照着地面上的风景。画面上出现一大群黑鸦鸦的人头蠢动着。手里拿着自制广告牌和布条的年轻人集团和扛着聚碳酸酯盾牌的武装警察正互相对峙着。一排武装警察身后的那栋白色长方型建筑物——虽然只去过一次,但大概是市政厅吧。市政厅的北边方向有一座高耸的黑色山丘。
两派人马好像随时会产生冲突……照新闻报导的说法,似乎是市府决定将几名吸血鬼Philia患者强行送入精神病院加以隔离,这也点燃了之前就诉求「将主权还给吸血鬼」那群示威集团的怒火,所以才引发了这场暴动。之前由起也说过,市府已经找来许多治疗专家医治这场蔓延全城的催眠,这场吸血鬼骚动也会慢慢地进入尾声。没想到市府此番笨拙的作法却让原本一触即发的事态迅速恶化,还真是讽刺啊。
相较于警方的镇暴部队有近代科学武器作为后盾,示威集团的武器却只有早年的学生运动所使用的木材和汽油瓶。没想到警方却在眨眼瞬间就遭到镇压——或许是大人们太轻敌了。不过绊很清楚,那些年轻人一点都不畏惧死亡,因为他们是不死之身,是除了银制武器之外皆无所畏惧的吸血鬼——至少他们是这么认定的。绊臆测:想制服他们的攻势,大概也不是这么轻松容易的事吧。
从半空中俯拍的摄影镜头好几次捕捉到示威集团中心的某个小团体。每当有镜头靠近,好几个年轻人就会刻意挥动手里所举的一块大型广告牌。不对……?那东西跟其它年轻人所拿的宣示吸血鬼主权之类的标语广告牌好像不太一样。
当镜头再一次靠近,这次绊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张画布。
藉由手机简讯不断散播出去的画像,也就是出自浅井之手的皆子画作——
那、那是实品吗——?
浅井不是说那幅画已经遗失了?为什么会在示威集团的手上?
「我……得过去才行……」
在自己身旁同样盯着电视看的早知惠突然脱口迸出这么一句。
「咦?早知惠?」
绊连忙伸手抓住踩着略显虚浮的脚步准备走出电视房的早知惠。「妳要去哪里啊?」「我得过去才行……」涣散的视线只是轻轻掠过绊的脸部,早知惠重复说着同一句话,不理会绊的制止依然往走廊的方向走去。
「早知惠……?」
状况有异的不只早知惠一人。原本挤在电视机前的住宿生们也一一站起身,露出同样的呆茫表情离开了电视房。
「各位,妳们是怎么了?喂,悦子?留美?」
站在门边的绊被住宿生们挤到一边,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抓着她们的肩膀发问,但每个人都像被什么操控似的,全都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没有半个人在意绊的存在。只有电视房里的映像管电视仍在继续现场直播这场骚动的状况,直升机飞过示威集团的中心上空,还不时可以窥见那张画布。
由起说过,那张被附在简讯里传送扩散的画像就是散播暗示的媒介。换句话说,那幅实体画也拥有同样的效果吧?因为由起笃定地把吸血鬼Philia归类成都市传说,绊还以为这场骚动并没有抱持着明确意图的加害者存在。可是,故意对着新闻媒体挥动画作的不自然动作——难道是有人得到了那张画,而且还刻意将那幅画像给散播出去……会是这样的吗?
绊追在鱼贯走出宿舍的少女们身后。
现在时间是深夜十一点半。再过三十分钟就要进入全新的一天。最近这几天天气总是阴郁不定,但今晚的夜空却澄澈得有些不寻常,圆满的月亮轮廓分明地挂在半空。
绊听见了盘旋在市府上空的直升机声音。探照灯的白光在苍蓝的夜空中摇晃旋绕着。
从恩知学园到市政厅原本是搭公交车才到得了的距离,不过今晚就算尽全力奔跑也不算什么苦差事。绊沐浴在月光底下,全身上下的感官神经都变得敏锐,身体也轻盈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当绊赶到市政厅附近时,隔着聚碳酸酯护盾相互瞪视的两方人马已经进展到互相攻击冲撞的程度了。年轻人朝着拒马的那头丢掷汽油瓶,挥动着手中的木棍与广告牌进行突击。镇暴部队也以催泪瓦斯和洒水器应战。目前或许还没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等到镇暴部队拿到可使用枪械武器的许可后,出现伤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有人会死——没错,这些年轻人并不是不死之身。不只是银制的武器,哪怕只是木头或强化塑料制成的警棒,也能轻易将这些人打倒在地。也许有些只是昏过去,也许有些人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多数的年轻人都因催泪瓦斯搞得整张脸流满眼泪和鼻水,可无论男女都还是再度站起身来,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继续着有勇无谋的攻击。眼前这一幕景象实在太异常,太令人害怕,彷佛所有年轻人都疯狂了;反观在装备上占了压倒性优势的镇暴部队却愈来愈胆怯,甚至开始向后退。
嘟噜噜噜噜。
塞在牛仔裤背面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尖锐的电子声刺痛了此刻正无比敏锐的听力,绊摇摇晃晃的停下脚步,接起了电话。
是由起打来的。
『绊,妳在宿舍里吗?看到电视新闻了吗?』
「我看了。」
『别跑到外面,乖乖待在宿舍里。妳听懂了吗?绝对不可以跑到外面,不要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已经太迟了。」
听着由起难得焦虑的声音,绊却以称得上是冷静的语气回应。示威集团嘶吼着推开挡在眼前的绊,让她好几次都失去平衡差点摔倒。
「由起……为什么我还保持清醒?大家都已经疯狂了,为什么我还能这么冷静?还是说大家才是正常的,疯的人是我?我从来没有收到那张画像简讯过,为什么我也跟大家一样都受到暗示了?难道我跟大家不一样吗?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我到底是什么?」
将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脱口而出时,绊的情绪也变得激昂,原本平静的语气逐渐转变成责备的口吻。电话那头的由起轻轻吐出一声细长的叹息。
跟绊恰巧成反比,由起的声音已经重拾一如往常的冷静,身处在骚动之中,由起却用不合时宜的沉静音调轻声的说:
『绊,妳是吸血鬼。』
深吸了一口气,绊才隔着电话激动地接着问: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你才跟我说这种话,你在愚弄我吗?由起你不是说过吗?你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吸血鬼,这些都只是大家自以为是的幻想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吸血鬼,我说的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遭到吸血鬼攻击的人。』
「这简直……跟诈欺没两样嘛……」
前方的年轻人发出更加激动的叫喊声。
原本遮覆住视野的示威集团突然分边站开,一辆白色的装甲车突如其来的出现在眼前。拿着手机的绊惊愕得瞪大双眼,看着装甲车笔直地朝自己冲了过来。
碰撞。
还听得见身体内侧发出「磅咚」的沉重响声。
双眼所见的景色全都染上与那辆装甲车一样的白。下一秒身体突然弹了开来,眼前是一大片深沉夜色,最后再狠狠撞向地面,视野被柏油路面的深灰色侵占。
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声音、或是数公里外的地方所发出的声响都能捕捉进而放进头脑里的听觉,一时之间全都沉寂了。有那么一瞬间,绊感受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赶出了这个名为世界的箱子的滋味。
『……绊?绊?』
终于当听觉再度恢复时,第一个听见的是由起的声音。手机还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而周围的声音也在迟了几秒后全数回来了。悲鸣和怒吼、金属与木头互相敲击碰撞的声音、啪吱啪吱……什么东西被点燃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的脚步声。忽然停下的装甲车里有好几名镇暴警察飞奔而出,慌乱地朝自己的方向冲过来。
所有的声音都混在一起化成地面的震动,左耳贴着柏油路面,绊把手机重新贴向右耳。拿着电话的右手手腕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弯折了,断掉的骨头刺破皮肤曝露在空气中。
「我在听,你接着说。」
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绊催促着由起。
『所谓的「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协会」,其实是为了让吸血鬼能与人类在这个社会上和平共存的调停机构,捐血活动也是其中一环。我所属的情报总部负责的是调查吸血鬼与人类发生的纠纷,进而帮忙解决的机关。当我的同胞一而再不断袭击人类时,我们有时也得动手「处分」才行。好几百年前,当我们的同胞刚迁徙到这个岛国时,就是这样靠着自己维护秩序来与人类共存。不过「协会」负责的只有跟吸血鬼相关的问题,并不会去干涉人类之间的纷争。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我们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若是帮了人类一次,他们一定会开始依赖我们,然后渐渐对我们的存在感到畏惧,最后还会开始迫害我们的生存空间。』
由起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不知不觉间手腕的伤势也逐渐愈合了。断掉的骨头自动接合,裂开的肌肤也重新长出来了。仔细注意体内的动静,还能发现原本已经破裂的内脏就像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物般一颤一颤地蠕动着,细胞也以异常的速度开始分裂重建。受伤的部位长出新生的细胞愈合伤口,刺进肺部的肋骨也被推回原位,让身体机能回复到正常的状况。
『三年前,协会「处决」了一对吸血鬼男女并伪装成交通意外,不过当时他们的女儿还太小,所以保留了对她的处分,将她送进「协会」旗下的机构内加以监视。恩知学园的理事长就是「协会」的头头,「协会」始终默默在一旁守护着女儿的成长。并非因为什么亲子之情,而是打算当她也跟她的父母一样出现袭击人类的征兆时,就要立刻将她「处理」掉……』
原本倒卧在路面上的绊突然坐了起来。那些在一旁窥伺她的状况的镇暴警察全都吓了一跳,发出「噫呀!」的哀号声迅速向后退开。今天穿的这件牛仔裤是绊很喜欢的一件,可是刚才被撞飞时,膝盖的地方也被磨出一个大洞——绊臭着一张脸从地上站起来,将凌乱的发丝拢到身后。原本就显得赤红的发色因沾上绊身上流出的血液,肩膀以下的长发更是被染得接近深红。
「妳好像需要一点血啊。」
「黑衣男子」这么说。
「我有补给用的血液,妳等我一下。」
随着他把手伸进外套内袋的动作,襟口处的锁骨若隐若现。那一瞬间,绊几乎是忘我地扑向男人的颈侧,狠狠地咬住他的锁骨。尖牙抵住骨头,硬得连头盖骨也跟着麻痹。
「喂……」
男人讶异的出声。
……错了。爸妈教的方式不是这样……是这样才对。
舌尖沿着锁骨舔舐,这次总算找到正确的部位,将锐利的尖牙刺入颈项。痴迷地吸吮着在皮肤底下的血管中流动的血液。温热的液体在口中扩散,滋润了喉咙。
「咳咳、咳咳……」
虽然只吸吮了一会儿,血液就哽在喉头忍不住咳了起来。但这些血液用来治愈小小的身体里流窜的无端饥渴已经足够了。得到血液就能活化身体本身的治愈能力,皮肤也开始再生,布满全身的烧伤与擦伤痕迹逐渐愈合。
「……从妳爸爸跟妈妈那边学来的吗?」
男人用压抑情感的低沉声音问道。舔去了沾在唇上的红艳,绊点了点头。他的血液甜美又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是属于上等的血液。
两边的肩膀突然被抓住,绊愣了一下抬起头。男人有一张极容易被错认成女人的美丽脸孔。漆黑的衣装对比似的衬着那张白皙的脸蛋。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男人并没有老迈到足以说绊太稚幼的外表年纪。绊在他的脖颈印下的齿痕流下两道细长的血丝,可是一眨眼马上就被新生的肌肤填平了。
「妳听好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准再做出这种事。就算吸了人血也解不了饥渴,妳愈是想得到,就只会让欲望更加张狂。虽然没办法放过妳的父母,不过妳年纪还小,可以当个普通的女孩。只要妳答应我不会再这么做,我就饶妳一命。」
男人直视着绊的双眼,如此说道。被那双美丽真挚的眼瞳迷惑了般,绊同样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他虽然斥责自己的不是,但并不会给人不快的感觉。他的声音和他的血液一样,带着淡淡的馨甜,温润地沁染了绊的双耳。
『妳年纪还小,可以当个普通的女孩。当个普通的女孩……』
男人的声音在耳边不断萦绕,支配了绊的思想。
愣愣地,绊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点头之后,便再也记不起男人的脸孔和声音。只有残留在口中的血液余味,紧紧地黏附在记忆某处,无法或忘。
背后传来示威集团与镇暴部队的凄厉交战声,绊迈开脚步往市政厅北边的山丘走去。为了治愈伤口而使用过多的血液,此刻连脚步都是虚浮不实的。被月光映成青蓝色的夜空彷佛遭到侵蚀,绊一步步往那个漆黑茂密的杂树林方向前进。来到没有柏油铺整的斜坡处,已经有个背对着稀疏大树而立的人物等在那里。
身穿古典的黑色三件式西服,套上一件高领的漆黑外套,还有装饰着金属环扣与皮带的长皮靴,腰间悬着一把包覆在黑色刀鞘里的长剑。彷佛走错时代的打扮和那张不染世俗的艳绝白皙容貌竟消弭了乍见之下的违和感。
绊的双眼一直望入杂树林的深处,捕捉到在树木林立的丘陵顶端景色。十多个同样穿着一身黑衣的人像火柴棒似的彼此之间划分开一点距离直挺挺地站着,静默地凝视眼底正逐渐扩大的人类纷争。在发展到今天这种激烈的冲突之前,总是停靠在示威集团一隅,那群脸色苍白驾着小巴士呼吁捐血的青年们也在其中。其它人也都各有各的奇妙之处。有手里抱着黑猫,背着红色书包穿着哥德萝莉服装的小女生。黑色蕾丝手套、撑着同款式的黑色蕾丝洋伞,穿着犹如丧服的洋装——那两个女人之间好像摆了一面镜子,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孔。
因为太注意前方,不小心被脚下的小石子绊倒。「黑衣男子」瞬间拉近了距离,抱着自己一同坐倒。
「绊,妳想喝血吧?等我一下。」
当他把手伸进外套内袋时,绊已经靠向男人的颈侧,狠狠咬住裸露出来的脖颈肌肤。「绊……」男人的轻喃渗染了一些哀伤的情绪,但他并没有反抗,好一会儿就这么柔顺地承受绊的动作。绊着迷地不停吸吮温热甜美的液体。终于想起了始终黏附在记忆某处的血液滋味。甜美中散发着清香的温柔血液,悄悄治愈了倍感疲劳的身心。
直到喘不过气之前都拚命吸吮,然后才咳着把额头抵在男人的胸口。
「……是由起杀了我的爸爸和妈妈吗?」
「嗯。」
他干脆的承认了。绊知道并不是由起直接下的手,可是由起却丝毫不做任何辩解。
「因为妳的父母不断袭击人类,所以『协会』才决定要处决掉他们两人。」
「可是,由起却救了我?」
「嗯。」
「而且还操控了我的记忆?」
「只操控了某些部分,因为我希望妳能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在学校里生活,同一时期会出现吸血鬼Philia只是偶然。为了追查Philia形成的原因,我才会以临时保健老师的身分潜入校园,隔了三年再见到绊,看到妳交了那么多朋友在学校里安安稳稳的生活,也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说不定妳也快要回到我们这边来了,毕竟我们跟一般人类的生命长度本来就不一样。」
咚,绊握紧拳头打向由起的胸膛。打了一下仍消不了气,于是一拳接着一拳,直抵着由起的胸口。
原本已经放弃继续追寻,没想到「黑衣男子」竟心心念念着绊的存在,而且这个「黑衣男子」还杀了自己的父母。和早知惠她们一起度过的三年校园生活。原以为怀抱着相同纠葛的伙伴们,本质竟与自己完全不同——
教人不敢置信的事实就像雪崩般一口气全扑向自己,如果想站稳脚步,就得把矛头指向自己以外的某个人身上,所以绊才会紧咬牙根,一拳接着一拳打在由起身上。后来甚至捡起掉在身旁的落石来殴打由起。要是打到不该打的地方,这颗比绊的拳头更大的硬石块说不定会不小心把人给杀了,况且绊现在的腕力可比平时更强大好几倍。
可是这些伤害都只擦过厚重外套的纤维,并没有直接伤害到由起。由起沉默地等待绊的情绪平复。挥动石块不停拍打的动作让绊在不知不觉间也乱了呼吸。一次又一次,几十下过后,用力挥下的石头不小心从手中滑落,由起顺势张开双臂紧紧拥住自己。
「绊,和我一起走吧,我会一直守护妳的。」
和他体内的血液同样温柔甜美的声音承受着绊的一切,将她轻柔地包覆其中。
绊喘息着把额头抵在被自己再三伤害的由起外套上。
正想点头应允时,过人的听觉却突然捕捉到某个熟悉的声音。
远方有个声音牵动了自己的神经。抬起头往身后望去,街头的抗争从一开始的轻呜变成叫吼,令头顶上的天空都跟着震动起来。不管听力再怎么敏锐,也很难一一分辨出每个声音。可是在那群重迭混杂的叫嚷声之中,绊的耳朵清楚辨别出了某个声音。
「找到了,就是那个孩子吧?那边的那个。」
「找到了,没错!就是那个女生,小由由喜欢的女生。」
站在山丘上静观事态发展的那群人之中,有着相同相貌撑着洋伞的两名女性交互着开口。那天真浪漫的口吻,好像她们现在所见的只是小孩子摆出玩具军队互相厮杀罢了。一般人在这种距离下,当然没办法把每个人的脸孔都看得一清二楚,但她们也是由起的伙伴,而且和由起的面容轮廓还有几分相似。
绊的视线只在眼底那场纷争的表层轻轻滑过,看来暴动已经渐渐趋向平息。不管有勇无谋的战士再怎么不畏惧死亡,他们毕竟不是不死之身。镇暴部队的武力到头来仍是赢过年轻人的声势,正慢慢地镇压这一场暴动。从半空中进行新闻联机的直升机也捕捉了不少奋力死守市政厅的镇暴部队勇姿。
大家或多或少应该都注意到了吧。他们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并不是不死之身的吸血鬼,说不定——他们就真的只是一般的平凡人罢了。
「绊,在那里。」
循着由起伸手所指的方向,绊的目光也随之望去。
「浅井老师!」
「那个人跑到那种地方做什么啊……」
就在以扇型扩散开来的示威集团靠近中心点的位置,只剩下示威团体的中心部队仍不死心地继续煽动着年轻人的情绪。浅井的身影也出现在那群人之中。他被好几个年轻人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团团包围住,左手还挥舞着一把大剪刀不晓得在叫嚷些什么。
绊从没见过浅井那么亢奋大声呼喊的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足以点燃浅井平淡如水的感情——
浅井的双眼死盯着不放的,是被示威集团的中心部队高高举起的一幅画作。
「都是因为画了那种东西……」
捕捉到浅井的声音了。极度敏锐的听觉,却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听见了那个一点都不想听见的名字。
「皆子……把皆子还给我!」
除了银制的武器之外应该什么都伤害不了自己才对,但此刻绊的胸口却因那悲恸的叫唤而感受到锐利刺人的钝痛。
浅井的心现在仍被皆子束缚着。他仍追寻着已经死去的皆子身影。可是,皆子已经不在了啊。
「……由起,我们走吧。」
僵着脸凝视眼底的状况,绊拉了拉由起的袖口说道。
「咦?」
「『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协会』不是不会干涉人类之间的纷争吗?所以我们走吧。」
「绊……」
这次换成绊催促着由起离去,但就在这个时候。
浅井不顾后果地往年轻人手里挥动的那幅画作纵身一跃,反手握住的剪刀刀锋对准了画布中心,贯穿了画中皆子的心脏部位,然后使力往下撕裂了画布。那些高举着画布的年轻人犹如压倒在画布上般全都失去平衡倒卧在地面上,用来固定画布的木条也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碎成好几段。
堪称现今最强大的宗教偶像的女性画作被不留情地撕裂,在场的年轻人全都疯了似的发出悲鸣与怒吼。极度亢奋的「信众」一同挤向浅井的所在位置,转瞬间争斗的现场就像倾倒的棋盘般陷入一片混乱。身处在风暴中心的浅井随手抓来一根断掉的木棍,用来挥退不断朝自己殴打袭来的「信徒」们。此刻的浅井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双眼因兴奋而发亮,他就像个鬼神般和一群疯子厮杀互殴。
其中一名「信徒」也学浅井捡起一根木棒,用力将尖锐的前端刺入浅井的背后。
「……唔!」
绊发出了不成声的悲鸣。
「信徒」手里的木棒轻而易举贯穿了浅井瘦弱的身躯,直接穿透了腹部。遭到木棒刺穿的浅井身体浮在半空中。其它的「信徒」也瞄准了猎物顿时一涌而上,再次淹没了他的身影。
「浅井……老师!」
「坐上来吧,这样比较快。」
就在绊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想冲到他身边的欲望时,忽然有道身影在身旁轻飘飘地落下。
那是只有着光亮漆黑毛色的四只脚大型动物。如果有人说那是只黑豹,绊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相信。可是那颗头和身体各个部位都显示出对方是只猫的事实。但以猫咪来说,牠偌大的身躯实在大得太不寻常了。
「快一点啊。」
说话的并不是猫,而是跨坐在猫背上的一个小女孩。是原本在山丘上抱着黑猫的小学女生。眼前这只活像龙猫公交车的妖猫伸直了柔软的前肢放低背脊,那双神秘的琥珀色眼瞳正无声地催促着绊快点跳上来。绊微微颔首,跟着跨坐在小女孩身后——
「请妳抓紧了。」
语气高傲的小女孩话音未落,妖猫的后腿已经往地面用力一蹬。
妖猫化身成漆黑的夜风,飞也似的跳下山丘。劲风扑打在脸上,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睛。妖猫像是伸长了身躯般跳过了市政厅的屋顶、跳过镇暴警察的头顶、用前脚踢飞了那群年轻人,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来到示威集团中心位置的跟前。脸上的皮肤还因过强的风速而一颤一颤的,绊隔着坐在身前的少女肩膀拚命凝聚视线。
巨大的黑猫一往前走,挡在面前的年轻人就哄然四散让出一条路来。
终于看见了被木棒贯穿腹部倒在地上的浅井身影。他的四肢朝不可思议的方向扭曲,瘦削的身躯彷佛已经跟地面融为一体般横陈在街头。
他不可能还活着——不管是谁见到这幅景象都会这么认为,但绊还抱有一丝丝的希望。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在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前、在他的血液不再循环之前——
浅井怎么可能会死……我绝不允许。我不会让他到皆子的身边去。我绝不让他去。与其让他死,不如由我——
只要当我的人就够了
当一个永远属于我的仆人
那个声音又在脑海中煽动绊的情绪了。
妖猫突然紧急煞车,害绊的下巴直接狠狠地撞上坐在前座的哥德少女后脑勺。就跟追撞意外没两样,少女也同样顺势往前倾倒,两个人差点一起从妖猫的背上摔出去,虽然没有真的摔出去,不过脑袋也摇摇晃晃快飞出去就是了。
「好痛喔……讨厌啦爸爸,你别突然紧急煞车嘛!」
上半身趴伏在妖猫背上的少女抱怨了一声。而绊也还是维持着靠在少女背上的姿势。话说回来,她刚才是叫妖猫爸爸吗?
妖猫相当抱歉似的垂下耳朵,转过头来看着背上的两个女孩,「可是妳们看……」又用琥珀色的眼瞳意示她们注意前方的状况。和少女跌坐在一起的绊稍微抬起头,当视线望向前方时,也忍不住惊愣得瞠大了眼睛。
浅井站起来了。动作缓慢而僵硬的站起来了。
不管是包围在浅井身旁的众多「信徒」、少女、或是绊,都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景象,错愕得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露出一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模样,浅井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目光终于落在自己的肚子上。削尖的木棒前端贯穿了胃部,感觉好像是什么魔术道具抵在腹部上一样。
「啊啊……」
浅井事不管己般地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很危险耶,要是再刺偏一点,我可能真的会死喔。」
危险的是你的常识吧!只要脑袋还正常的人,应该都会在心中这么吐嘈他吧。可惜这里的「信徒」们脑袋都不怎么正常。既然这家伙被木棒穿透身体都没事了,我们果然也是不死之身的吸血鬼吧——他们又再度燃起希望,在吵闹之中面面相觊。
「吸血鬼……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没有听说过喔,而且这个地区的名单上也没有记载啊。」
萝莉少女用惊讶且嘶哑的声音喃喃说道。绊并不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名单是什么东西。对绊来说,名单大概就是班上的通讯簿之类的吧。
「严格说起来,他并不是吸血鬼。」
不知何时追上来的,由起的声音赫然在耳边响起,但转过身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眼前只有一大清早的电视画面会出现的噪声形成黑雾般聚集起来。
原以为那团黑雾会逐渐形成漩涡,没想到竟出现一个身上穿着漆黑外套的男人。真是莫名其妙的登埸方式。
「他是Dhampir。」
「你说他是Dhampir?」
由起话还没说完,少女已经惊讶地重复了一次他所说的话。
「Dhampir……他是半吸血鬼?」
绊也曾听过这个在吸血鬼传说中相当有名的单字。
Dhampir——并不是纯种吸血鬼,而是吸血鬼与人类之间所生的混血儿。在吸血鬼的传说中,Dhampir拥有凌驾于纯种吸血鬼的能力,也多半以狩猎吸血鬼的角色登场。简而言之,Dhampir可说是吸血鬼的天敌。
「『协会』的情报总部专门处理吸血鬼与人类之间的争端,支部的情报单位则是努力将栖息于这个国家各地的吸血鬼名单化。可是直到现在名单还是不完整,因为有很多吸血鬼至今依然无法掌握行踪。尤其关于Dhampir这类异种的存在更是完全无法掌控。浅井老师的事,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发现的,是在调查吸血鬼Philia时才开始对他产生怀疑。毕竟我从没闻过Dhampir的气味,也没办法立刻察觉他的真实身分啊。」
「为什么没有立即向上级报告?」待由起解释过后,萝莉少女仍紧咬着这个问题不放。「Dhampir是相当危险的存在,情报总部在行动中只要一发现疑是Dhampir的家伙,都得立刻向上级呈报,这是我们的义务啊。你等着接受惩罚吧。」
「因为我还只是推测而已。我本来是想等确定之后再报告的。」
由起其实早就确定了吧,这样的想法顿时浮上绊的心头。至少在上星期六的那个雨夜,他就已经知道了。当时由起的举动对照现在的话题,一切都连系得起来了。由起并不是为了什么色色的奇怪理由才把浅井压倒的。
「这件事就交给华乃子吧,由妳来向上级报告。」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爸爸。」
名叫华乃子的少女对妖猫「爸爸」出声。「喵~」爸爸也回应着转过头来。绊这才慌慌张张地从妖猫背上跃下。
「不过我还有另一件事想报告,也许你们再等一下比较好喔。」
就在只背着华乃子一个人的妖猫准备蹬地使力离开之际,由起又接着说。
浅井双手抓着穿透腹部的那根木棒,准备将其拔出。他屈着背咬牙逸出一声闷哼,不是直接从正面将木棒抽出,而是慢慢地把整根木棒往背部推去。上一秒还深埋在浅井身体里的木棒淌着鲜血从他的身后缓缓被挤出,发出「咚」的一声落地。拔掉栓塞的背部和腹部立刻溢满黏稠的血液,浅井瘫坐的地面已经积了一池深红色的水洼。
「呼……可恶,竟然害我浪费了这么多血……」
当浅井吐出紊乱的呼吸和粗口摇摇晃晃站起身时,衬衫正中央那个被捅出一个大窟窿的身体竟神奇地不再继续流血了。
「……皆子……妳在这里吧?快点出来啊。」
隔着冻结似的挡在周围的示威人墙,浅井对另一头呼喊。他的声音冷静且低沉,但……却像是个正在寻找妈妈的稚子般,透露出无助与哀求。
他的呼唤是否期待着会出现什么奇迹?可是……皆子已经不在了呀。是不是因为大量失血的关系,让他见着了什么幻觉呢?眼角的余光不舍地紧盯着浅井,绊露出满脸困惑仰头看向由起。
「啊啊——果然没错。」
捕捉到浅井的视线,由起也专注精神望着某个方向,然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下说不定真的得接受惩戒了。虽然我已经察觉到一半的真相,不过还是呈报了错误的调查资料。是我的错。吸血鬼Philia虽然跟吸血鬼没有关系,但这件事的背后原来真的有吸血鬼存在啊。」
「你是说……浅井老师吗?」
「不……我说的是皆子。」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大魔王名字,竟从由起的口中说了出来:
「皆子已经死了——事实是这样没错。不过浅井老师是Dhampir,在皆子自杀后,他应该会使出所有能力把她救活吧?」
示威集团聚集成的人墙后头,缓缓走出一个被数名「信徒」围绕守护的女性。
纤弱到似乎一折就断的身体仅套着一件无袖的薄料连身裙,那件连身裙染着让人联想到血色的深红。短短的头发,夸耀似的裸露出脖颈,让每个人都能瞧见苍白的皮肤表面上有两颗黑点般的小洞。
是被浅井描绘在画布上的——那个少女。
换句话说,就在皆子濒临死亡之际,浅井献出自己的血液才让她保住一命。就像绊刚才在目击到那震撼的一幕时,想对浅井做的事一样。
「好久不见了,有生。有三年了吧?」
没有一丝尴尬,她用清亮的声音平淡开口道。
压着腹部伤口的手用力攥紧,绊甚至能清楚感受到浅井此刻心中的酸涩苦楚。再会的喜悦,和相对存在的焦躁与难受;有股想立刻冲上去拥紧她的冲动,却又因太愤恨只能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绊好想哭。为什么?为什么妳……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把这幅画拿走的人,果然就是妳吗?」
浅井的脚底下是被无情地撕裂剪碎、扭曲变形的画布。
「啊啊——你居然把它撕破了。」
皆子像个孩子般嘟起了嘴。名为感情的灯泡开关好像没有正确连接上,给人一种失衡的印象。在她身上,感觉不出人类该有的喜怒哀乐情绪。浅井心口那难以压抑的狂暴激昂,在她身上也未见到半分。
「和我一起走吧,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到遥远的地方一起生活吧。」
所以她无法理解。无法理解浅井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来的。
浅井僵硬的面容硬是扯出不自然的笑容,摊开握紧的拳头。她也不懂,不懂他是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思,将手伸到她的面前。
「事到如今,我才不要呢。」
皆子撇过头去,丢下一句拒绝:
「说想和你一起生活、想永远跟你一起活下去的人是我,但你不是不肯替我达成愿望吗?是你背叛了我。不过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嘛。你看,现在我身旁已经有这么多好伙伴了呢,他们每个人都会乖乖听我的话喔。现在的我有很强大的力量,为什么还得缩头缩尾地躲在暗地里求生存?在这漫长的历史中,人类一直都在迫害你们的存在啊!为什么你们明明拥有那么高强的能力,却甘愿屈居在人类之下?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们那种奴隶心态啦!」
「……居然说得出奴隶心态这种话,那个女生头脑不错嘛。」
一旁的由起冷冷地,但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佩服轻叹道。可绊并不是很理解她的想法。
「她只是疯了吧,脑子不太正常。」
「说不定她只是在装疯卖傻吧。」
「装疯卖傻?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她演出来的?」
「说不定就在浅井老师不小心把黑色颜料泼到画作上时,她就想到这个主意了。她开始认为自己是个吸血鬼,到处散播她的妄想。真正发了疯的人,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每个层面她都安排周到,这是一场长期计划。先在浅井老师的脑海中深植下他害了她的观念,最后一步——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不死之身,在浅井老师面前跳楼自杀。她一定早就知道浅井不可能对自己见死不救,所以后来她也就如愿变成吸血鬼了。
她带走了那张画,利用手机简讯散布那张画像,让自己也化身成一则都市传说。用不着吃力不讨好的花上一整个晚上去直接袭击人类,只要利用手机简讯就能靠着老鼠会的模式增加许多同伴。哎,真教人佩服,果然不能小看现在小孩的潜力,我们这一群的已经算是旧时代的遗物了吧。」
「现在不是佩服她的时候吧!」
「我知道啦。」
面对绊的怒气,由起开玩笑似的耸了耸肩头,然后瞇细了眼睛。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那双眼瞳顿时散发出冷冽的光芒。
「该工作了。」
由起缩着嘴唇,吐出有如电视噪声的茫茫黑雾。一眨眼的工夫竟已布满附近一带的天空。那群信奉皆子的「信徒」们也因莫名的黑雾而感到惶惶不安,无奈却被挡在浓雾外侧。黑雾形成的墙壁愈来愈高,终于变成一座圆筒状的高塔直达天际。头顶上只剩下一小块深蓝色的天空,和冷冽澄净的白色月亮。
高塔里只有皆子和浅井、由起、绊,还有坐在妖猫背上的华乃子——好似从壁面渗染出来般,两个跟这片雾体一样全身黑抹抹的巨大人影也跟着出现。他们穿着和由起相同的黑外套,脚上踏着加了许多金属环扣的长靴,提在手里的是随便一挥就能断人脑袋的厚重银斧。
这恐怖的身影一直刻印在绊的记忆深处。他们就是「处决」了爸爸妈妈的人。
「这是……什么?」
皆子害怕得向后退开,却被身后厚重的诡异雾体给阻隔着。
「井上?」
浅井转头看向由起,也注意到站在由起身旁的绊,他下意识地伸手遮住腹部上的血红窟窿。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啊——浅井是不是讨厌自己的血缘呢?在绊的面前,他总是一而再地否定吸血鬼的存在,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血缘感到憎恨的关系吧——这样的想法突然窜上绊的脑海。
由起用与时代脱节的口吻,公事公办地开口道。
「她这等造成社会混乱的行为必须接受『处分』。有鉴于紧时状况处理相关规定的条例,我拥有可事后再向『上级』呈报,直接对她实行『处分』的权力。浅井先生,您有什么异议或意见吗?如果您认真起来,也许有逼退我们的可能,但我们也将尽全力应战。接下来这里或许会变成腥风血雨的战场,请给我们一点时间疏散现场的妇孺。」
「由起!」
一听到要疏散,绊忍不住出声:
「我也要留在这里。」
「妳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由起搬出这个再好不过的理由让绊闭嘴,等着浅井的回应。沉默地瞥了由起一眼后,浅井僵着脸将视线放回皆子身上。那两名拿着大银斧的巨汉已经从左右两侧将皆子包围住了。
「讨厌,这些人好恐怖。有生,把他们赶走啦!」
皆子缩着身体往后退,但脸上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好似笃定了浅井一定会救她,实在是可笑至极。她刚刚才说「事到如今」什么的推拒了浅井伸出的手,却还理所当然地认定浅井绝对不会背弃她。这个女人才真的是事到如今还什么状况都搞不清楚吧。
「有生。」「浅井老师……」
皆子的声音和绊的叫声重迭了。
可是,浅井并没有回头。绊怔愕了,浅井该不会真的想和皆子厮守一生吧。
手持银斧的巨汉从左右两边捉住皆子的手腕,只见她拚命扭动身体,发出悲鸣。那张犹带无邪笑意的面容也渐渐染上恐惧,表情由痉挛抽动到扭曲变形。
由起说过,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算计的。也许她真的头脑很好吧。不管她能否分辨是非善恶,总之她的确是疯了。
浅井的背部彷佛被突然抽光了力气。
「……把她交给『协会』吧。」
把目光从皆子身上移开,浅井转过身来站到由起的长靴前,缓缓开口。
「你帮了一个大忙,谢谢你。」
从由起响应的声音,可以感觉得出他真的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浅井背过身,不再看那个不知是哭还是笑,只是一个劲疯狂乱叫的皆子。两人沉默地交替了位置,这次换由起举步走向皆子。黑雾在由起与浅井之间扩散开来,隐没了皆子的身影。
「你要到哪里去?有生?喂,有生?」
直到这一刻,皆子还是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挥别了皆子不停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就像始终缠缚着身体的某个沉重包袱终于得以切断连系,一步接着一步,浅井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绊走近。
「老师……」
当他就要从绊的身边走过时,绊下意识地捉住他的手腕,一时之间却找不到一句话好说。绊咬着牙,对什么事都做不了的自己感到愤怒又无奈。
到头来,浅井还是不看绊一眼。只是伸出手,抓住绊那只揪扯着袖口的手。
他没有挥开绊的手,而是轻轻地迭上手指,让两人十指交缠。
皆子的声音已经远到再也听不真切了。之前发生的种种,还有从今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都被吞没在这片黑暗中,浅井背倚着遮掩住身形的浓雾继续向前走,绊隔着肩膀偷偷望向他的侧脸,主动地紧紧反握住那只牵着自己的手。
5
关于浅井有生,主要有两个传闻。
一、他戴的眼镜根本没有度数。
二、他其实是个吸血鬼。
「老师,我是吸血鬼没错吧。」
绊维持着良好的平衡感,把屁股贴在附有小轮子的圆椅座位上翘起双腿,摇晃着身体让车轮发出叽嘎叽嘎的响声。浅井坐在比起书本被更多画具埋没了的办公桌另一头,正在写些什么。一只飞蛾撞上要坏不坏的日光灯表面,发出啪叽啪叽的响声。
「嗯哼。」
「啊,这种反应也太冷淡了吧。以前你都会很激动的说:『我最讨厌那种妄想了!』那时候的老师还比较可爱呢。」
「成熟的男人就算不可爱也无所谓,这三年多来每天都听着一样的台词,反应当然会变得冷淡。」
「哼,这就是所谓的倦怠期吗?」
绊自以为了解的点了点头,「说什么倦怠,我根本不记得我有热中过。」浅井拔掉了黑框眼镜,臭着脸用食指和姆指揉了揉眉间。啊,他把脸露出来了……坐在圆椅上的绊倾身向前想靠近看个仔细,但膝盖却被一掌推开,连人带椅就这么转啊转的与浅井拉开了距离。
「啊,你刚才碰了吧,居然动手摸女高中生白白嫩嫩的大腿,要罚钱啦!」
「都当了五年女高中生,妳已经不新鲜了啦。」
「什么嘛,人家永远都会是滑滑嫩嫩的年轻人啦!」
不管换到哪间美术准备室,这样的对话仍持续着,转眼已过了三年。
浅井现在在某个城市的夜校担任美术老师。「安定血液提供保持协会」对那些并不对人类怀有恶意的吸血鬼而言,确实是很值得信赖的组织,因为他们能帮助同胞融入生活,在各个层面给予适当的援助。每当浅井换学校教书时,绊也会紧跟在后转学进来。
不管换到哪间学校,浅井总是跟吸血鬼传说撇不开关系。阴沉、贫血、修长纤瘦、明明看起来很年轻,可是内在却好像很疲惫苍老,只要一接触到阳光,说不定就会化成灰了、应该是睡在棺材里的、要是把木桩刺进胸口就必死无疑……这些好像都成为浅井一生必须背负的业障了。虽然他本人对此深表遗憾。
现在已经没有被吸血鬼Philia催眠的人了。至少在这三年内都没有再出现。都没有再听到吸血鬼Philia这个名词,或是有类似的症状发生。
在那之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吸血鬼Philia总算慢慢消失。就像从恶梦中清醒过来,年轻人们找回了白天的活力,经历过一段复健期,国、高中生的上课时间也总算恢复正常。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皆子的消息。再说,她原本早就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从那天之后,浅井再也没有提过皆子的名字。也不见他有任何在意的举动。但在内心深处,浅井依然被皆子囚禁,一点也没有绊能介入的空间。
所谓的吸血鬼,不仅不会衰老,心灵也和身体一样停止了成长,也许他会永远被那个过去束缚囚困住吧。绊忍不住吐出一口哀怨的叹息。不管再怎么追赶,浅井总是会逃到距离之外。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是不是永远都没办法拉近和老师之间的距离呢?
「哪,老师,你不觉得我超可怜的吗?不觉得我很勇敢?你也差不多该认可我的热情与努力了吧?」
绊嘟着嘴,再一次发出叽嘎叽嘎的声音摇晃着屁股底下的圆椅。这也是每天总会反复上演的不变对话之一。反正浅井那冷淡的反应也不会有什么改进啦。
「啊啊,真是败给妳了。」
浅井出声,「啪」的一声阖上了手边的资料夹。
「咦?」
他转过椅子面向不解地眨眼的绊所在方向——
「我说我败给妳了啦,败给妳的热情。」
浅井臭着一张脸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好像在叫小狗过来一样。
「……咦?」
呆愣了一会儿后,绊的脸上随即溢满欣喜的笑容。立刻跳下圆椅,不理飞快的速度让翻飞的短裙襬都快遮不住裙下风光了,二话不说就跳上浅井的膝头。
「等等、妳先等等,我没想过妳会这样跳上来啊!」浅井慌张地喊。
「你明明面对全裸的模特儿都没什么感觉的……啊,比起全部脱光光原来老师比较喜欢拉起裙襬稍微露一下的啊?」
「什么叫全部脱光光,我不懂妳在说什么。」
绊奸笑着刻意用大腿蹭了蹭浅井的脚。浅井脸上明显写着窘迫,上半身刻意拉开距离贴在椅背上发出叽嘎响声。
「我说妳啊,不要把大人当成笨蛋耍!」
「不然大人都是怎么做的?你该不会说要先通信从互表情衷开始吧?」
可能是玩笑开得太过火,浅井瞇细的眼睛射出危险的光芒。啊,他生气了——绊有些惊恐的暗想。
慢慢地拿掉眼镜放到桌上,绊还猜测着不晓得他会对自己做什么,就感觉到浅井的手环上了背部,把自己拉向他的腿根处。
「哇……等等,老师,我们还在学校里耶?」
「敢玩弄大人,就等着吃苦头吧。」
绊反射性地想抵抗,浅井却伸手扯住她的襟口,撕扯开绊的半边罩衫。舌头轻轻抵在裸露出的锁骨上,有股莫名冲动的电流窜过全身,绊忍不住发出呻吟,仰高了脖颈。
「嗯,好像很好吃呢。」
随着喘息,舌尖滑过锁骨在皮肤表面游移,爱怜地咬住绊的颈项。什么嘛,这是对三年前的报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