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预定上午九点整准时出发。
「绝对来不及!」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总算是赶上了。通过舷梯,踩着楼梯往上跑,来到渡轮后方的甲板区后,武田正时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将行李丢在地板上,努力地调整呼吸节奏,沿着下巴流下的汗水,滴到地板马上就蒸发了。他看了看手表。
八点五十五分。
还好及时赶上。
从正时背后采头看着他手表的理香姊却开口说:
「什么?还有五分钟嘛。」
一副千金难买早知道的抱怨语气。明明一起从停车场跑来,理香姊却半滴汗都没流。她动作粗鲁地坐在长椅上,并且毫不犹豫地点燃三天前才信誓旦旦宣告要戒的香烟。
「怎样?比搭电车来得有趣吧?」
正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要不是因为那件事,才不想跟理香姊去南方小岛。离家的那一刻,他早就觉悟到一定会遇到一、两个这种程度的惊险时刻,但即使如此也是破坏力超强的十五个小时。他们理所当然地迷路、爆胎两次、在二十四小时服务的汽车休息站里跟卡车司机起口角、顺路去超市补充干粮时,居然迷上扭蛋机,为了集满不知名动画角色全系列,还把整个机台转空了。现在竟然能够平安无事的抵达这里,简直是种奇迹。
「哇,好重。你带了什么这么重?」
理香姊从背后伸长了脚,轻轻踢了一下正时的旅行袋。
「换洗衣物、课本,还有参考书之类有的没的。」
正时推开理香的脚,才发现她两手空空。
「理香姊,你的行李咧?」
「那种东西不需要啦!我出国旅行时都这样啊!反正必需口叩都很便宜,到当地在买,用完就丢就好了。」
这是另当别论的极端例子。看看四周,甲板上的其它乘客几乎都是全家一起出游,不管是行李或服装,都散发着暑假的气氛。听到周遭人不断地提到「守人岛」这三个字,正时愈想愈不对劲,于是赶紧拿出塞在口袋里的船票一看
上头写着「中浦岛守人岛」。
「不是要去岬岛吗?」
理香姊抬起头说:
「什么?」
「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岬岛吧?」
「对啊。」
「咦?可是你看这个。」
「该不会搭错船吧!?」正时心想,慌张地把船票拿给理香姊看。
「没有从本岛直达岬岛的船啦。听说载运生活物资的货船,也是每几天才往返一次,但连船员证都没有的家伙,人家还不给搭咧!所以啰,我们得先搭这艘渡轮到守人岛才行。」
「这种事情应该事前跟我讲啊!」正时心想。
就名称看来,总觉得「守人岛」比「岬岛」来得有意义,比较有目的地的气氛,但似乎还是有点不同。毕竟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始终是岬岛,守人岛只不过是中途的停靠站而已。
「到了守人岛之后呢?」
「安啦!我已经跟岬岛那边的人联络好了。到守人岛之后,他们会派人来接我们,你不用担心,安啦、安啦!」
正时开始觉得不安。理香姊的「安啦」通常都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正时开始嫉妒起周遭的旅客。只要渡轮没有撞上潜水艇、海底大章鱼不跑来攻击渡轮,这些人就能平平安安地在抵达守人岛之后,来个海水浴或是泡个温泉,接着品尝美味的料理:然而,自己却在抵达守人岛之后,还得踏进另一个未知的陌生世界。脑海中浮现电影「法柜奇兵」里的某个场景印第安纳琼斯博士搭乘飞机的画面和地图重迭,正时朝着目的地,画了一条红线过去。只不过,印第安纳博士是为了解开谜团、找出失落的法柜,才前往南方小岛展开一场寻宝之旅,而不是到莫名其妙的南方小岛念书。
没错,他现在即将前往遥远南方的岬岛念书。
在南方岛屿念书。
他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当初居然会被说服,正时到现在还觉得匪夷所思。从以前开始,会提出这种古怪提议的一定都是理香姊。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最后说服正时父母的人也是她。
「环境优美,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理香姊这么说道。
「等正时升上高中,说不定就再也没机会参加这种旅行了哦。」她还说:「与其每天顶着热得要死的大太阳,遗得搭乘挤得像沙丁鱼一样的电车,去补习班参加暑期辅导,倒不如让他去南方小岛,对他反而比较好。」
即使如此,要是当初正时吭个声说句「我不去」,这件事应该也会就此打住。
正时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不知尝过理香姊多少苦头了。正时忘也忘不了,那时他才小学二年级,理香带他到野生动物园去,却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幸好当时野生森林的看守人(那里的监视员都是这么称呼的)救了他。隔天报纸还出现这则报导,虽然版面不大,不过标题却印着令人一头雾水的七个字:「泰山救回失踪儿」。还有一次,大概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那时正时和理香在玩摔角游戏,但理香却冷不防地狠狠使出一记后翻摔,让他当场昏了过去。小学五年级,当正时烦恼着暑假作业的自由研究该做什么好的时候,理香姊却提议他进行「电击棒人体实验」。奸像是因为她刚从邮购买来了电击棒,想试得不得了。事后,正时心想:「自己怎能白白地沦为实验品!」于是认真地整理出实验结论,并在班上发表,结果,隔天班导就直接跑来登门拜访。
正时痛心疾首地心想:
「明明惨遭那么多次教训,自己怎么就是学不乖,还老是被理香姊的花言巧语给蒙骗?」
「脸干嘛那么臭!」理香把香烟包装揉成一团,朝正时的胸口丢去。
「守人岛唯一可取的只有那种到处都是垃圾的海水浴场,和大肠杆菌到处乱钻的温泉而已,你的理香姊怎么可能找你去那种鸟地方啊。」
正时苦笑以对,心想:
「还敢讲咧!要是我没跟着来,你搞不好到不了这里。」
话虽如此,心情倒是轻松了不少。「反正都已经来了」正时在大大的旅行袋里塞进满满的课本和参考书,还有再三考虑后偷偷带来的海滩裤和海滩球。
想些开心的事情好了!心中的不安作祟,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往悲观的方向想。理香姊说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岬岛说不定是比想象中更棒的地方。至少,一定比挤进热得要死、人满为患的电车,一路摇摇晃晃地赶去补习班来得愉快。对呀!只是个单纯的二选一嘛!就像补习班的冷气与树荫下的凉意、自动贩卖机的罐装咖啡与热带风味的鸡尾酒、脏脏的电动游乐场与雪白沙滩、「今天会比较晚,所以不回去吃晚餐了」的电话,与上面写着「到底哪种土产比较好呢」的风景明信片。
理香姊双臂伸直、往后一仰,打了个大哈欠。
接着便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在栏杆上头的烟灰缸里捻熄了香烟后说道:
「好渴哦。」
她自然地伸出右手向正时要钱,正时也反射性地拿出五百圆硬币放在她手上。所谓「说话时机也是有诀窍的」,理香姊从以前就常用这种手段,又是冰又是果汁地敲诈正时。
「下了楼梯,旁边就有台贩卖机。」
理香姊连声谢谢也没说,准备转身往回走时,突然停下脚步:
「好险,差点忘记。」
「什么?」
「这个。」
理香姊的坏习惯是喜欢把东西抛给对方。东西突然飞到眼前,正时惊险地接住。
看起来像是小朋友在美劳课时做的手工项链。
至少在正时眼里看来就是如此。
「这是啥?」
理香姊没有回答,手指在眼睛周围转呀转地,以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
「该把眼镜摘下了吧?」
「哦!」
武田正时只有上课和看书的时候才会戴上眼镜。
他忘得一干二净。在车上的时候,正时一直专心研究地图;在休息站熬夜的时候,也不记得曾经摘下眼镜。或许从昨天早上开始,就这样一直戴到现在。
「难得有机会去南方小岛,等一下到了守人岛后,拜托你去买一副有度数的太阳眼镜吧。」
正时慌张地把眼镜摘下。眼镜盒在旅行袋里。包包最上面塞满了一堆在超市买的饼干、零嘴,要把眼镜盒从里面找出来,还真得花费一番功夫。
「啊!」
抬起头,看见理香一边把玩着五百圆硬币,一边走下甲板楼梯。这时正时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既然拿了我五百去,也顺便帮我买一瓶吧。」要是刚刚记得说就好了
烟灰缸里的烟蒂冒出薄薄的白烟。正时在长椅上坐下,把旅行袋勾到脚边,不停地注视着理香姊丢给他的项链。
这是什么东西啊?
皮绳的部分不是金属,而是棉线之类的细翻。坠子既不是钻石也不是翡翠,而是一个小小的圆筒型物体,大概有三号电池的一半大,表面呈暗绿色,上头还画满了密密麻麻像是唐草般的细小花纹。无法判断它的材质,感觉上比石头来得轻,又比木头硬得多。圆筒顶部和棉线连接的地方镶嵌了可三百六十度活动的接头,可以轻松地横向旋转。
圆筒的部分也不是胶囊构造。如果拉着细绳让它来回摆动,正时也不认为它会像笛子般发出声响。他试着用手指弹着它转不过并没有什么有趣的现象发生。
算了。
等理香姊回来再问她好了。
正时把项链戴在脖子上,重新俯视这条项链心想:「真是有够不搭」,于是便将它塞进了T恤,忍受项链在T恤里滚动的不舒服感觉。
甲板上的扩音器传来声音冷淡的广播,通知乘客船再过不久就要出发了。
炙热的阳光变得不那么令人厌烦。正时将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从脚传来的引擎震动,简直和按摩椅没两样。即使隔着眼皮也对太阳的位置一清二楚。愈接近出港时间,气氛越是骚动。兴奋的孩子们发出动物般的吵闹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
突如其来的汽笛声响吓得正时睁开眼睛。
「出发!」
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女孩,双手抓着船尾的栏杆,开心地跳上跳下。
再看看手表,九点〇二分。
本以为船身会摇晃得更厉害,赶紧站稳脚步,但渡轮行进却比车子还来得平稳顺畅。绑在码头的旧轮胎缓缓地远离,让人产生一股错觉,似乎不是渡轮在移动,而是港口离他们越来越远。他慢慢地走向船尾的栏杆,在女孩身边探出身,回转的螺旋推进器在混浊的黑褐色海面上,打起翻腾的滔滔海浪。正时不禁心想:「这么肮脏的海水真的和南方岛屿相连吗?」
「奶奶,我会买礼物回来的!」
身旁的那名小女孩大声地喊着。已经没有什么送行的人的码头渐渐远离,站在上头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一名背驼得惊人的老婆婆,就像参加大庆典似地挥舞着手,响应着小女孩的呼喊。老婆婆身旁站着一位长得很像理香姊的女人,手插腰暍着罐装咖啡。
真的超像。
正时的大脑下意识否决这样的事实。
「哇啊!?」
正时本能地叫出声来,仿佛就快从栏杆上跌落海里似的,身子探得更出去,塞在T恤里的项炼也跟着露了出来。明明知道根本不可能碰到,但还是伸长了手、睁大着眼睛盯着码头看,而理香姊竟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正时急得放声大喊:
「理、理香姊!你在干嘛?怎么还站在那里?赶快上来啊!快!」
快该怎么办才好?船已经开得好远了。要理香姊跳上船来,或者是要自己跳下船去都是不可能的事。说不定现在赶快跑到驾驶室说一下,船长会把船停下来也不一定
正时惊慌失措,啪嚏啪嚏地在甲板上来回踱步,思考的尽是这种于事无补的愚蠢想法。从旁人的眼里看来,正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笑,但对当时的正时面百,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喂!正时!」
是理香姊的声音。正时再次紧抓住栏杆。的确,理香姊就站在渐渐远离的码头上,使劲地挥动她的双手。
「我已经连络好了!不要担心!会有人去接你的!要打起精神来哟!」
正时只能呆呆地望着码头。此时,他完全没察觉到周围的乘客都以一副「发生了什么事」的眼神看着这里,脑中一片混乱的他试着将现在的状况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终于理出了一个结论。
那女人一定打从开始就准备这么做。
「女人」指的当然就是理香姊。她从以前就是这样,自己从小到大已经上过她无数次当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野生动物园、使出后翻摔害我昏死过去、自由研究的电击棒人体实验,而这次就是这个
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流落荒岛。
「理香」
「理香姊!你这王八蛋!」正时对着遥远的码头疯狂地喊叫。
汽笛恰好在这时响起,盖过了正时的声音。
渡轮继续前进,已经无法分辨站在码头上的人了。在一旁瞪大着眼睛看着的小女孩,用手戳戳一脸呆滞的正时说:
「骂人就是在骂自己哟!」
***
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正时至今已经有过八次的转学经验。
正时的父亲是在某汽车大厂的制造管理部门工作的上班族。基本上,是个不喝酒也不抽烟的老实人,暍得烂醉如泥的情况,一年顶多发生一次。醉醺醺地回到家后,他还会走到正时的房间说些「真抱歉,又要辛苦你了」之类的话。
长到十五岁,多多少少都会摸清父母的「底」。「老爸在公司一定是属于那种很笨拙的人吧。」正时如此认为。不过,他不会以转学或搬家为理由来憎恨父亲,更不曾认为自己比别人辛苦。一般人听到正时转过八次学,都会很惊讶,但对正时来说,如果从入学到毕业都待在同一间学校,那才是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所处的生活环境、周遭的人际关系,如果没有每三年、六年重新换一次,那才会令人喘不过气。「毕业典礼上一定有人会哭」,就算已经有这样的基本常识,但在正时的内心深处,还是完全无法理解离开学校到底有什么好伤心的。
抱持着这种想法的正时,在一个月前,也就是国三暑假即将到来的六月底,第八次转学。
转学都已经转了八次,正时早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既没有送别的花束、写得满满的祝福卡片,也没有送别会。但这也不表示他被班上的人讨厌。就正时的经验而言,正好相反,反倒是自己觉得还没融入班上同学时,导师或班长才会提出举办送别会的提议。若说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那大概是转学的前一天,老师在放学时突然现身,哭着对他说:「对不起,老师无能为力,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个人拿我当借口,其实根本就是为了自己而哭正时心想。当时他当然没有把心里所想的事情说出口,当场和导师圆满地话别。回到家后,武田一家发挥了连搬家公司看了都会惊讶得掉下眼珠子的绝佳搬家本领。三天后,正时已经站在五百公里外的新学校,其中一间新教室里的讲台上,在新黑板写上自己的名字。
他根本就不该转进那间学校。
转学的时间点更是不对。
片濑区立第四中学在当地也算是间有名的明星学校,转进去后的第三天,学校举行模拟考,正时考得一塌糊涂。两天后,学校就通知正时的母亲到学校去,导师郁郁寡欢地盯着成绩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一口断定:「再这样下去,武田同学会没有高中可念。」
这当然是言过其实因为老师的说法充满了语病。依目前正时的成绩,愿意收留他的学校还是大有所在,只不过片濑第四中学的老师根本不把那些学校放在眼里。
再者,之前正时念的学校,并没有「高中联考」这种充满现实压力的词汇存在。反正一定会有高中可念,无论考进哪一所学校,所录取的人数一定会比预定招收的人数还少,所以几乎可以确定是「高级」,而非靠「升学」的方式进入高中就读,因此大家完全不把联考放在眼里,除了部分成绩优秀的人外,其它的人只能坐以待毙在这种地方城市常有的风气之下,正时醉生梦死了一年又八个月的光阴。
话虽如此,其实正时对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了。
正时的乐天性格,或许是与生俱来,也或许是因为这连续八次的环境遽变所造就出的。他并没有后悔进入不适合的学校,就算考试考不好也不怎么在意。至于在新学校书念不好而被当成笨蛋一事,他也觉得那就跟使用之前所住的地方方言说话,而被人嘲笑没两样。况且他也不必在片濑第四中学待太久,只要再八个月就能从国中毕业,离开这间学校,要不然,在毕业之前又得转学也不无可能。这段期间,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安然度过,就心满意足了,然后能上高中就上,有书念就念,这样就够了正时轻松地想着。
只不过,这次似乎让正时的父母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是正时的父母第一次因为儿子成绩太差,而被叫到学校去,不过他们可能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老是强迫正时转学所造成的。此后母亲每晚加菜,而父亲虽然每晚都想和正时一起泡澡,然而,却总是只穿着一条内裤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他们大概在担心我吧。」正时这么想。
然而,他们突如其来的异常关心也让正时感到不适。「要是能上高中,或是有学校可念就好了。」关于这点,正时和父母亲的意见倒是一致,只不过对作父母的来说,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吧。正时在片濑第四中学时,最先结交的朋友光头,是附近一间寺院住持的长子,听说他打算毕业以后到和尚学校读书。正时很想跟父母说:「我们班上除了我以外,还有这样的怪人。」于是他半开玩笑地说:「要是我也剃光头,搞不好也很适合念和尚学校。」结果当晚半夜三点,正时父母的房间里竟然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这方法没用。」正时心想。
在那之后,级任老师的态度也突然转变。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反省过自己当初把话讲得太难听,于是老师开始不寻常地关心起正时的每一件事,不过老实讲,那样的好意反而是种麻烦。这样令人惴惴不安的一个月过去了,终于到了学期的最后一天,那天正时在便利商店前的站牌下车。书包里塞满了还能感觉到刚印完不久的余热的讲义,新家就位于与公车站牌相邻的高地上的一栋五楼大楼里,从站牌还可以看到母亲晾到忘记收起来的衣物。每走近家里一步,就表示暑假又更接近了。
「我回来了。」
谁来了啊?
连在玄关都能听到客厅里的谈话声。屋里飘起一阵平常家里鲜有的咖啡香,一双似曾相识的破旧NIKE球鞋倒在一旁。正时走到走廊上,将书包丢进自己分配到的那间六帖榻杨米大的房间后,马上来到客厅。一拉开纸门,只见一名绑着长及地毯的马尾头女孩,正面对着母亲喝茶。
「妈,你衣服还没收进来哦。」
母亲叫了声「哎呀!」赶紧起身,而那个绑马尾的人也很快地转过头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正时,好久不见!」
是理香姊。
正时口中的理香姊,正确来讲是父亲的妹妹,也就是正时的姑姑。二十五岁,B型天蝎座。今年二月一度决定出外工作,可是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些什么,现在依然留在大学研究所里,听说偶尔还会解剖老鼠、进行研究什么的。不知情的人都以为理香姊是正时的姊姊,事实上,正时在上小学前也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亲生姊姊。虽然那时他已经吃了不少理香姊的亏,但对这个无论他们搬到多远都必定登门拜访的奇怪姑姑,正时也不怎么讨厌。
「来,这是礼物。」
理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石块状的东西丢给正时。正时七手八脚地将它接住,目不转睛地看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就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这是什么?」
「恐龙的便便。」
此时,妈妈已经收好晾干的衣物回到客厅来了。
「理香才刚度完蜜月回来。回来之后还特地带礼物来看我们呢!」
原来如此。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正时不知道的事,理香姊已经在一个月前结了婚就是其中一项。
虽然六月新娘的理香姊大肆宣扬,但婚礼当天正好撞上正时模拟考的第二天,因此,正时到现在还没见过理香的结婚对象。听说对方是位在业界颇有名气的新闻工作者,每当有大新闻发生,就会立刻飞往世界各地的战争地区,或是灾害现场,是个喜欢冒险犯难的家伙。
「那个真抱歉,没能参加你的结婚典礼。」
正时打算先低头道歉。要是被理香姊怀恨在心可就惨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你也要忙着准备考试嘛!」
理香耸着肩膀笑个不停,她拉着正时坐下来,并且一直催促他赶快品尝她买来的蛋糕说:「这个蛋糕是我带回来的土产,快吃吃看!」母亲也已经折好衣物加入谈话,话题从理香姊的蜜月旅行,转到平常旅行的逸事。不知不觉,只顾着吃蛋糕的正时失去开溜的机会。如果是只有理香姊在场也就算了,没想到妈妈竟然也凑上一脚。觉得不太自在的正时,打算待会儿吃完蛋糕就趁机开溜。
「正时!」
理香姊突然把话题转到正时身上。
「你暑假有什么计划吗?」
「嗯,有啊,就是那个」
「根本就很闲吧?」
「才不是咧!我有好多事情要忙」
他要去上补习班。
自从模拟考考砸了之后,就想过大概会是这种结果。并不是想努力让成绩进步,但是总觉得考试考砸了,自己一定得付出一些代价,不然无法对自己交代。于是正时搜集了好几份暑期辅导的广告手册,每天都想着:「今天就去报名吧!」但他把作业先搁在一旁,死拖活拖直到今天,不知道还有哪一家补习班愿意收留他。
「要是没有什么特别计划的话,要不要去南方小岛玩呀?」
理香姊怎么突然开口说这种话?
正时惊讶地睁大双眼,嘴巴开得老大,最后一片蛋糕遗留在嘴里。理香稍微挪动屁股的位置,将手肘靠在桌上面对面看着正时。
「我老公左吏部俊郎,来自一座南方小岛。应该是叫『岬岛』吧。」
「不用了,我刚不是说了吗?我没空。」
「忙什么?忙着上补习班吗?」
「嗯,况且我还有暑假作业要做」
「看吧,果然很闲嘛!只是去补习班、写写作业,闲得没有别的事做嘛!听说你考试考得一塌胡涂,不过你知道吗?哥哥和大嫂担心的可不是你的成绩问题哦!」
理香姊面带嘲讽,说得头头是道。正时愈来愈觉得,眼前这个人只要靠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同时她那番话也说中他的痛处,使他说不出半句话来反驳。
理香乘胜追击地说:「那地方真的很赞!也非常适合念书呢!虽然离本岛有一段距离,可是海水干净、食物又超级美味,也不是人潮拥挤的观光地,可以尽情地好好放松一下哦!住的地方也不用烦恼,直接住在我老公的老家就可以了。」
在一旁听着的母亲插嘴问:
「可是会不会很麻烦人家呀?」
母亲的这句话让正时吓了一跳,原本以为母亲会反对的。
「这不用担心。其实我已经打电话问过,早就取得他们的许可了,现在只差正时的一句话。」
理香突然将身子往前一挺。
无路可逃的正时偷偷地瞄了母亲一眼。
母亲也盯着正时看,露出一副「你到底决定怎么做?」的眼神。
父亲回到家后,理香还在晚餐时,一直高谈阔论着「让正时去岬岛」一事。
父亲的反应也跟母亲差不多,一副「就顺着正时的意思吧!」的态度,消极地赞成那项提议。洗完澡、吃过西瓜后,理香吆喝着一起去放烟火,于是正时和她肩并肩地走向便利商店,脚下的塑料拖鞋不断发出「啪畦啪嚏」的声音。
「怎样?改变主意了吗?」
「嗯」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让父母操太多心。
会想到南方小岛去和之所以迟迟无法下决定,大概都是这个原因吧。
在便利商店里,理香姊挑了最大的烟火组合和一支点火棒放进购物篮。正时问她平常用的打火机到哪里去了,她挺起胸膛说:「我已经戒烟很久了!」。「这算什么嘛?受美国影响太深吗?」正时说完之后,理香姊不经意地用她白嫩、修长的食指,轻轻戳了一下正时的额头。结帐时,柜台打工的店员脸上露出「好羡慕哦,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姊姊」的表情,正时不禁得意起来。那时正时作梦也想不到,理香正心怀鬼胎,准备把他一个人丢在岬岛上。
第八次的转学、一塌糊涂的模拟考,还有理香姊的结婚。
这慌乱不已的一个月里,所发生的大小事,正时回想了好几次。
其中有好几次转折点。要是没有第八次的转学,就不会有记忆惨痛的模拟考;要是没有考砸,也不会把自己搞到这般田地:再加上理香姊的结婚对象正好住在遥远南方岛屿,为这一切下奸了最后一步棋。为了消除盘踞心底的罪恶感,同时也不想被理香姊看扁,才屈服于这个提议,毕竟再怎么不愿意,最后还是得乖乖念书。在大楼的停车场,正时露出朦胧的表情,出神地看着线香烟火。在他身后的理香姊,正准备用点火棒点燃正时屁股下的鞭炮,窝在树丛阴影下的虎斑野猫也瞧见了这副情景。而五楼的父母正在讨论该不该马上打通电话到理香姊丈夫老家去打声招呼?还是隔天早上再打比较好?今天已经这么晚了。
此刻的岬岛,在遥远太平洋的另一端等待武田正时的到来。
***
一名鬼婆婆俯视着正时。
不晓得是不是晕船药的药效还没退,正时惊吓之余又再度陷入昏睡
睡得迷迷糊糊的正时心想:「或许那真的是一名老婆婆,可是不管怎么看,还是觉得她长得很像鬼。」满是皱纹的脸,还有粗壮的手臂,全都被晒得黝黑;缠在头上的毛巾,说不定是用来掩饰她头上的鬼角;啤酒桶般的庞大身躯,穿着印有海豚图案的围裙。她双手套着塑料手套,握着扫把在正时附近忙碌着。
「已经到了哟!」
鬼婆婆开口说话。
「你妨凝到我打扫了。」
正时这才被吓醒。地板上铺着的地毯,质感就像厨房清洁用的海绵那样粗糙,稍挪微动身体时,手肘一摩擦到,就觉得无比疼痛。正时双脚朝空中一踢,站起身子走出房间。他靠着走廊的栏杆,安心地喘了口气,此时鬼婆婆突然从房间探出头来:「你忘了东西。」说着便把旅行袋朝正时胸口丢过去。正时吓得舌头僵硬,还没来得及道谢,房门便「砰」地一声突然关上,门上挂着的门牌也因为这个动作而歪斜,上头写着「暂时休息室」。
正时终于明白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他在前往守人岛渡轮的甲板走道上。
响遍全船的引擎声突然静了下来。
他看看手表。
三点四十六分。
满是铁锈的舷梯降了下来,正时再度踏上违别七个小时的水泥地。钻过有如郊外游乐园的拱型广告牌「欢迎来到南国之园?守人」。从日晒的痕迹仍可辨识「乐」和「岛」的字样。望着沿途的道路,有几间寒酸的土产店、无线电出租车行和租车行的电话号码、标示饭店和旅馆方向的箭头、一整列一毛都不会少算自动贩卖机。一名跟鱼干一样干瘪、穿着内裤的瘦弱老人,正骑着脚踏车「矶叩矶叩」地越过正时的视线范围。
这就是守人岛啊。
渡轮上满载的旅客们,老早就各自投宿去了吧。但是对自己来说,这座岛只不过是前往岬岛的中途站罢了至少,当初是这么预定的。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依照原订计划,应该会有人来接我才对。不过,四周都没看到这样的人,过往人烟明显都是一些当地的老人家。
对于被骗上船的正时来说,理香的信用俨然荡然无存,可是她说过岬岛那边会派人来接唉,搞不好只是说说罢了。即使她没打算那么做,也可能发生连络上出了差错之类的事。当时也没听清楚理香到底在码头说了什么名字,也没听清楚会合地点。待在渡轮口等就好了吧?
「唉,算了!」正时心想。
被骗到这里来,虽然心有不甘,不过想到今后不必再被她耍得团团转,能够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心情总算好过了点。
好!
总之,先等等看那个人会不会来吧!
正时一边思考有没有办法打听到前往岬岛的方法,一边捕捉视线中所有的行人。要是都行不通,也没有其它办法了,反正也并不是非到岬岛不可。幸好母亲给了自己一笔充足的旅费,在这岛上住个两、三天并不成问题,闲来无事还可以到处逛逛。哈哈,真是太棒了。
不过,守人岛看起来再怎么乡下,毕竟也是个观光地,而现在正值暑假,能不能临时找到住处还很难说。难不成还是得想办法到呷岛上去?
一直站在大太阳底下烤也挺累人的。正时再次环视周围,依然不见任何像是要来接他的人。于是只好走向最近的土产店。门前一目了然地插着一支写着「土产」的旗帜,但乍看之下却像间杂货店。
正时偷偷探头往店里看,打了声招呼。
「有人在吗」
「有何贵干?」
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人声,正时吓得跳了起来。头发斑白的老人家,以十分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正时,似乎一点也不认为正时是位客人。
「呃,那个」
老人从头到脚打量了正时一遍,突然问道:「逃家啊?」
「不,不是这样的!」
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出店门,往右走一阵子有间乡公所,一进去就有公用电话,先给我打个电话回家。观光旅行协会就在一楼走廊到底,老老实实跟他们讲清楚,他们就会为你安排适当的住所。吃完饭、洗个澡,早点去睡,明天早上十点有船。没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要是不想去学校就不要去。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女人喜欢你。就这样。」
一口气说完了一大串,老人穿过正时身边,急急忙忙地往店里走去。
「那个不是的,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想借钱的话免谈。左转直走约一百公尺,左边有间派出所,到那里去借。但奉劝你一句,那里的警察可不像我那么好说话。之前也有好几个像你一样的小鬼来到这儿,哼,真是让人受不了。你们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就算把全岛的椰子都摇下来,『真正的自己』也不会掉下来啦!」
老人说完之后,走到最里面的房间,「啪嚓」一声带上房门。
正时慌了,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然后打开冰箱的玻璃门拿出一瓶可乐,大声说道:「我要买这个!」
不一会儿,老人拉开拉门露出侧脸,板着一张脸,厌烦地啧了一声说:「两百块。」
正时停止呼吸,像是走进敌人圈套似地,小心翼翼地走进店里。他从零钱包里数了两枚百圆硬币,然后把钱放到凶巴巴的老人所伸出之满是斑点的手中前,正时趁机问:
「呃事实上呢,我是要去岬岛」
老人一听见「岬岛」两个字,便眯着眼看着正时。
「原本应该有人来接我的,可是好像联络上出了问题。我想问问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到岬岛去,如果有去岬岛的船」
「没有!」
老人斩钉截铁地一口断言,口气比先前还要冷淡,于是正时噤声不语。接着老人严肃地瞪着正时问:
「你是在那座岛出生的?」
「不是的,呃」
正时畏缩了起来,因为老人露出了要是正时不小心说错一个字,就会朝他喉头扑去的态度。
「我有亲戚住在那里。我父亲的妹妹跟那座岛的人结婚」
「我们岛上的人们不跟食蟹岛的人往来!快滚!别让我再见到你!」老人突然破口大骂。
正时片刻也不敢多留,赶紧逃出。背后传来东西扔来的剧烈声响。在这座人生地不熟的岛上突然受到敌意攻击,让正时恐惧到连双脚也不禁颤抖。即使逃回拱型广告牌附近,还是无法停下脚步。深怕老人追了上来的他,还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以致于不小心撞上迎面而来的年轻男子。
体重较轻的正时,当场被弹了开来,男子也摔得四脚朝天。
不过男子随即站起身,以一副「我完蛋了!」的表情看着正时,大叫了一声:「啊!」
看见可乐罐从正时的手中滑落,他又露出「完蛋了!」的表情,又是「啊!」地大叫了一声。矫健的身手像是捕猎的猫一样,试图拦下可乐罐,但可惜错失良机,罐子已经从码头边滚落水中,发出「噗通」一声。
「啊」
男子突然无力地垂下肩膀,意志消沉的样子看起来颇令人同情。正时瞠目结舌地呆坐着,跌倒的疼痛和受惊的程度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好意思」
男子很快地转过身表示:
「对不起,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啊?」
他小心翼翼地将正时扶起。虽然已经告诉对方「没事,不用担心。」但正时对男子仍动手检查自己有无外伤这点,显得有点不自在。「这人该不会是」一丝不安闪过正时的心头,于是他赶紧用手按住口袋,提防钱包被摸走,然后再捡起旅行袋。
「真的一点事也没有。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真的十分抱歉。我也没注意,因为跟人相约却迟到了,所以才那么急急忙忙的。」
跟人相约?
正时睁大眼睛看着这名男子,而男子似乎也看出正时心里想些什么,于是僵在原地,直愣愣地动也不动。
「那个,你在等的人该不会」
「难道你就是武田正时?」
两人异口同声。
从正时的表情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男子放松下来,安心地喘了一口气,然后立刻挺直腰杆,精力充沛地伸出右手,五指撑得老开,彷佛传来功夫电影里头拳打脚踢的音效。「出剪刀的话,我就赢了吧!」正时心里这么想,可是对方好像只是想握个手而已。男子看起来年约二十岁,穿着一件扯掉袖子的迷幻色彩T恤,搭配一条工作裤,头上绑着海盗造型的蓝色印花头巾。看似瘦弱却很结实,让人不禁联想起李小龙的体格。
「我叫可久乐部航一郎,是来接你的。」
真是个怪人。
待正时准备回握的同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手上掐着买可乐的两百块钱,就这么逃了出来。
一路上,正时跟男子聊了很多。
听到他已经二十八岁时,正时有点吃惊。一听正时说自己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男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真的吗?哎呀!真不好意思」,然后突然露出一副「一语惊醒梦中人」的表情面向正时,大叫了一声:「啊!」
被他这么一叫,正时又再度陷入一阵惊慌。男子想赔偿刚刚掉到水里的可乐,不过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喝才买,更何况最后还演变成好像是偷来的一样,根本不想喝了,于是便回他:「不用了啦,没关系。」男子却没把话听进去,径自把车停在好不容易发现的自动贩卖机前,没想到他又摆出了一副「完蛋了!」的表情,大喊了一声:「啊!」
可乐好像都卖光了。
从渡轮等候区沿着海走了十分多钟,他们来到一个被防波堤围住的船只停泊场。
「来,上船!上船!」在对方的再三催促下,正时搭上了一艘强化纤维制的通用渔船。全长约十公尺左右,船中央靠后有一间矮小的驾驶室,船顶有电灯、扩音器和天线等设备。船头的最前端呈微微的弧状,正时觉得还满可爱的。虽然污渍和磨损处很明显,但白色船身的和缓曲线,像只美丽的大型动物般,看起来很有趣。船身上还写着「阿尔卡迪亚号」。
码头很高,正时赶紧喝光因为可乐卖光,而改买的运动饮料,爬下绳梯跳到船上。正时没什么搭船的经验,连同先前搭的渡轮也算在内,屈指可数,更不用说这是他第一次搭乘渔船,因此感到非常兴奋。船体虽然比渡轮小很多,却仿佛置身小型宇宙船。
听了土产店老人的事,男子放声大笑:
「那还真是场大灾难啊!不过该怎么说呢,你运气还真背耶!」
男子告诉正时,以前或许真是那样,但现在守人岛的人对外地人已经友善很多了。相较于很早就开始有人定居的岬岛,守人岛大概是在昭和初期发现了煤矿,才引进了很多劳工。后来矿源枯竭,守人岛便转为观光取向。由于守人岛早早便习惯外地人的来来往往,因而成为邻近岛屿的中心枢纽。最接近本岛的地理位置再加上人口增加,许多气派的学校和医院一一竣工,现在的守人岛几乎不会对其它岛来的人有什么差别待遇。
「我高中也是在守人岛念的,还在这里租公寓通学,那个时候结交的朋友有几个现在还在连络呢!不过,多少还是有一些爷爷奶奶世代的老人家抱着旧观念,仍然很反对政府把守人岛规划成观光地不过反对归反对,也从没听过有乱丢东西、下逐客令之类的顽固家伙。说不定你是那种连在抽鬼牌时,都会在第一轮抽中鬼牌,运气背到极点的人呢!」
在渡轮上已经吃过一次晕船药了。正时犹豫着该不该再吃一次晕车药,但又担心吃太多会对身体不好。此时,男子迅速地解开系船绳索,又跳回船上。原来船跟车子一模一样,都必须用钥匙发动引擎,这让正时有点意外。阿尔卡迪亚号突然加速,脱离了防波堤的包围,向前驶进。摇摇晃晃的,跟渡轮完全不同,正时站在船边发呆,浪花不时地打在头上。驾驶室里摆着许多仪器,好像置身宇宙船的机舱里。测速计、罗盘,无线对讲机、新增雷达功能的声纳鱼群探知器,还有略有所闻的GPS(注:全球卫星定位系统),不过Loranc(注:远距离无线电导航系统)倒是前所未闻,相对于GPS的卫星定位,loranc似乎是用地表电波来定位的特殊系统。船舵有车子的方向盘那么大、有两个是输出节流阀的把手,以及转换「gobead(注:前进)」、「goStern(注:后退)」的离合器。听船上的人说,上头的「gohead」、「gostern」其实是「goahead」、「goastern的误拼。」)
「打开看看。」男子表示。于是正时便打开地板上的盖子,里头看起来像是一座船附有的巨大冷冻库,大量铺好的冰块上躺着一尾足足有七十公分长的大鲷鱼。
「这就是我迟到的原因。这可是破了我自己的纪录哦!」
原来如此,不过这鱼还真大到有点吓人。正时难以想象,这和那些被拿去盐烤,当作婚礼伴手礼的鱼竟然是同一种。
「我还在想,你的欢迎会上我该带些什么去呢。原本希望赶在预定时间前抵达,打算钓到两点半就走的,真是费了我好大的工夫啊。」
正时问他是不是职业渔夫,男子说岬岛主要产业以农业和畜牧为主,几乎没人单靠捕鱼维持生计。因无法在缺乏金钱和土地的岬岛建造大规模的冷冻设施和深水渔港,而且离消费市场又太远,运输成本过高,生意根本谈不拢。这样的情形据说常发生在岬岛这样的小岛上。
这样还要为我办欢迎会,好吗?
我可是来这里念书的耶!
咦?
好像忘了什么。从刚才开始觉得脑袋瓜里好像漂浮着一股不协调的感觉。
呃到底是什么来着
刚刚想问他什么啊?
听到他说岬岛几乎没有人靠渔业维生,突然想问些什么,在等待时机打断他的时候,竞忘了打算说的话。是重要的事吗?还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连这个都想不起来。到底要问什么来着?正时愈想愈焦急。
「喂,怎么了?」
男子对着陷入沉默的正时问道。正时遗是低着头没有回应。当男子准备再问一次时,正时一脸铁青地拾起头,身体伸出了船缘,吐了出来。
在这之后,就是地狱般地航行。
正时从未有过如此痛苦的晕船经验。刚刚果然应该再吃一次晕船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反过来想想,说不定吃了也一样晕。正时一脸惨白地吐个不停,不断地发抖,虽然头上顶着盛夏的大太阳,却有一股难耐的寒意直袭而来,他把跟男子借来的毛巾放在额头上,咬着牙忍受剧烈的头痛与呕吐感。「喝下这个就没事了。」男子拍胸脯向正时保证,正时心想:「这大概是什么厉害的特效药吧。」于是伸手接过一看,原来是号称立刻就能恢复元气的机能饮料。
「我有什么不舒服都是靠这一瓶哟!」
这种人多的是。把正露丸、青汁饮料什么的当成仙丹一样,也不管人家是感冒还是花粉症,一直「喝啊、喝啊」地催促人家暍。而且随身携带机能饮料就已经够古怪了,看来好像是从船里的储粮仓库拿出来的。早已经吐到四肢无力的正时,连瓶盖也无法好好拉开,男子斜眼看着他,一面拿着茶色瓶子大口地喝着,嘴里还不断嘟哝着:「要是古早时代有这个,就不会罹患什么败血病了。」
阿尔卡迪亚号继续飞溅着浪花往大海前进。海浪每打在船头一次,正时的头晕和呕吐感就让他想去死。
有时船晃得让正时觉得身体几乎浮在空中,他一直想一直想:「早知道就不来这个鬼地方了。」不知当初要是选择挤电车去补习班会不会好一点?浑身大汗的欧吉桑身上的狐臭味及从肚子里拧出的恶心胃液味道,从四面八方紧贴而来的湿热体温,以及宛如要将身体结冻似直冒的冷汗、踩在脚上的高跟鞋及渗入眼底般的刺痛戚。这也是单纯的二选一问题。奸想回家、好想用念力瞬间移动回家。不是身上这块湿湿臭臭的毛巾,而是用自己房间的被子包住自己,卯起来睡它个三天三夜。正时的体力终于耗尽,本以为会无止尽持续下去的地狱,也因为疲劳加上睡意而变得越来越远
「喂!」男子跑来叫醒正时。
滚啦,别管我!摇晃得这么厉害,这种人竟然不会晕船!居然能在海上这么怡然自得,你们一定是海中的哺乳动物!我受够啦!
「我最喜欢这个时候的海景了。值得一看哦!」
吵死人了!
从毛巾缝隙射进来的夕阳,照在手表上。六点十二分。正时吓了一跳,已经搭了两个多钟头的船了啦!?于是他咽下再度翻涌而上的胃液,支起上半身往前一看,此时的他已经把晕船的不快扔到脑后去了。
岬岛比想象中还要广阔。
正时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么宽广的天空和三百六十度的地平线。像宗教画般的夕阳照映着整个海面,碧蓝海洋上的美丽岛屿矗立在巨大云朵之前,气壮河山。不曾在电视上看过如此胜景,说不定还会让你心情激昂到忘记按下相机快门。变化多端的海岸线、连外行人都能一目了然,异于本岛的植被,还有在夕阳下一同变换方向飞翔的海鸟群。
这就是岬岛。
海盗的巢穴。
好像不小心讲得太大声了。男子露出赞赏的笑容,回过头说:
「武田家难道是诗人世家吗?以前理香子还说这里是『绿色毒菇』呢。」
男子指着完全覆盖着岛中央的森林。
「这是『天之木』的丛生林哦。是这一带岛上的特有品种,那座森林里所有的树都有亲戚关系,生长在地面下的根,就像绸子一样紧紧连在一起。看!森林最上端的那颗大树,看到了吗?」
看到了。扁平的感觉的确很像香菇头,中央部分比起周围的树木高耸许多。如果那是一棵树「那是其它树木交错生长,才会长得那么巨大。」
巨树上方的天空,星星早已迫不及待地眨起眼来。
正时想象了一下。他想象自己站在巨树底下,透过重重交迭的树梢仰望天空。随着夕阳西斜,森林被黑暗笼罩,星星就像天文照片上看到的那样,以耸立天际的巨树为中心,卷起漩涡。
竖耳倾听,或许会听见树梢朝着天际延伸的声音。
正时从船缘采出身,凝视着小岛。
这就是岬岛啊。
「再忍耐一下啊!大家已经为你准备了好料呢。你最好再吐个两、三次,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干净。」
男子笑着,一边把引擎转到最大。再度被拉回现实的正时倚着船边,吐完当天的最后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