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静信的声音,正在自家后院的农地工作的清水雅司马上转过头来。
“啊。原来是副住持。”
“老板真是老当益壮。”
老人站了起来摘下帽子,露出黑白参杂的头发。雅司的脚边是一畦又一畦静信不认得的树苗。
清水园艺不但承揽庭园造景的业务,平时也做些批发树苗的生意,想要种些植物的村民都会直接向清水园艺批购。静信的母亲美和子也是清水园艺的忠实客户之一,时常来买些树苗回去种在庭院里。
“今天的天气可真热啊,副住持到这来有什么要事吗?”
“前阵子听说府上的隆司先生不幸过世,今天特别前来唁。”
静信的这番话顿时让雅司表情黯淡了下来。
“不敢当不敢当,还劳烦副住持亲自跑一趟。”雅司将手中的花铲丢进身边的水桶,指了指住家的方向。“外头热。还是请进来喝杯茶吧。”
静信徼微颔首,跟在雅司的身后。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记得上次见到隆司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红光满面的呢。”
“可不是吗?”踏上屋内走廊的雅司叹了口气。静信在他的招呼下走进起居室,跪坐在佛坛前。佛坛上摆着一张新的遗照以及牌位。隆司去世的时候才四十一岁,生前在沟边町的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就在静信放下线香双手合十的时候,雅司端着两杯麦茶走了进来。
“家里只剩下麦茶而已。还请副住持多多包涵。媳妇今天出门办事,我这个老头子又不知道茶点收在哪里……”
“请别这么客气。隆司的不幸想必对老板造成不小的打击,不知心情是否平复了许多?”
雅司露出苦笑。
“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会说走就走?记得那天他跟平常一样出门上班。没想到居然在公司里面昏倒。等我们接到通知急忙赶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失去意识,没过多久就这样走了。”
“听说隆司的心脏不太好?”
雅司摇摇头,直说没那回事。
“今年春天才刚做过健康检查,身体状况好得不得了呢,谁想到几个月之后竟然死于心脏衰竭。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死的前几天身体倒还真的不太对劲,好像经常愣在那里发呆的样子。当时我以为他大概是熬夜或是宿醉,所以也没放在心上,想不到……”
雅司眼眶一红。差点说不下去。
“不过这也是事后诸葛,当时全家上下没一个人注意到他身体不太对劲。反正他起床的时候我已经在工作了,父子两平常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之前都没有请假在家休养,或是躺在床上养病吗?”
“这倒是没有……毕竟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好过问他的生活琐事。就算他的身体真的不太舒服,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否则媳妇应该会立刻发现才对。”
“原来如此。”静信沉吟半晌。从雅司的叙述来看。很难判断隆司是不是死于那种怪病。之前的例子都是在家人察觉不对劲之后的几天之内死亡,隆司的情况却不太一样,要不就是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比往例缩短了不少,要不就是跟那种怪病完全无关,然而静信却无从判断起。
“……这件事来得那么突然,也难怪老板无法接受。”
“我倒是还好,媳妇就可怜了。人命是上天注定的没错,可是媳妇和孙子的处境还是颇令人鼻酸,尤其是媳妇哪。我老婆已经过去了,要是媳妇跟孙子不在的话,也就孑然一身了。可是孙子明年高中毕业之后不是上大学就是找工作,迟早会离开这里,到时媳妇就得跟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头子住在一起了。虽然我告诉媳妇如果想回娘家的话,我也不会说什么,可是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走的时候总是希望有人能送我一程。”
雅司说完之后,木讷的脸孔露出一丝微笑。
“以前的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可不是那个年代了。”
静信猛然醒悟。对于村民来说,结婚之后与父母同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无可否认的,随着时代的变化,这种观念正在逐渐转变。新旧交替之间的过渡期,总是十分尴尬。
“媳妇基于一片孝心,说不能放我一个老头子在这里自生自灭,其实她心里面也很挣扎。死了老公已经够可怜了,如今还要为了这种事情烦心。想想还真是令人同情。幸好隆司那边还有退职金,否则以后还真不知道靠什么来活。”
静信露出不解的神情,雅司见状苦笑不已。
“隆司昏倒的那一天,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居然跟公司提出辞呈。这件事我跟媳妇都不知情,完全是他一个人拿的主意。公司当然极力慰留,可是隆司那小子却说宁可拼着薪水和退职金不要,也要在今天辞职,还跟老板吵了一架。结果大概是太过激动,就这样昏倒了。公司老板在医院将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媳妇的脸顿时绿得跟什么一样,毕竟孙子还是个高中生,现在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结果……”
“幸好老板人还不错,就当隆司辞职的这件事没发生过,以在职中不幸死亡的方式替媳妇申请了一笔退职金。这小子虽然是我的儿子,有时还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老人看着佛坛上面的遗照。
“不过他年纪也不小了,本来就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是在大城市里的话,像他那种年纪的男人早就搬出去自己组个家庭了,哪还会跟父母亲住在一起。自己的事情更是自己解决,根本不会问父母的意就见。这么一想的话,也难怪他会做出这么突然的决定。”
“说的也是。”静信附和。
“隆司已经没在家里帮忙了吗?以前好像看过他跟老板一起出去工作呢。”
“最近的确比较少,以前也只有在人手不够的时候,才会找他帮忙。其实我们的庭园造景也不过就是种种树而已,不像那些名气大的园艺公司那么专业,所以平时需要的人手也不是那么多。”
“隆司生前有意愿继承家里的事业吗?”
“我想应该没这个打算吧?别说他没意愿了。就连我自己也不打算让他继承。”
既然如此,隆司就不太可能跟着雅司在村子里面到处跑了。静信归纳出这个结论之后,紧接着打听雅司的工作情况,比如说最近去过哪些人家、是否到过山入或是丸安木料厂、当时隆司是否同行等等。结果得知雅司根本没去过山入和丸安木料厂,这两个地方也不在隆司生前的行动范围之内。清水家的人很少进入山区,在山里也没有土地。雅司和隆司虽然住在外场,生活圈却几乎都集中在沟边町一带,除了比较熟识的左邻右舍之外,很少跟外场的其他居民发生接触。
“我们在门前倒是有几个亲戚。”雅司露出苦笑。“以前只要家里发生了事情。大家都会往门前跑。不过自从几个堂叔相继去世之后,就几乎没来往了。死去的父亲跟堂叔走得比较近,到我们这一代之后。反而就逐渐疏远了。”
“原来如此。”静信以这句话为这次的访问划下句点。
离开清水家之后,静信直接前往中外场造访治丧主委小池。八月十一日死亡的广泽高俊就是住在中外场。静信与中外场的广泽家并不熟识。既然小池是中外场的治丧主委,应该可以透过这层关系来牵线。想不到就连小池也跟广泽家没什么交情。
以往静信总是习惯将村子里的人际关系比喻成一张鱼网,每个村民都被村子里的地缘关系紧紧的镶在纲目之中,然而绵延不断的地缘关系如今却开始出现裂缝。整个村子的结构随着时代的演变逐渐解体,当事人却亳不知情。
身为全村的信仰中心,位于如鱼网一般。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人际关系的重要枢纽,静信并未感受到这种变化,然而整个村子的面貌却由外而内逐渐改变。发现这种改变的人不是只有静信而已,就连小池也不由得摇头叹息。
“以前只要提起住在哪里的哪个人,我就能马上说出那个人的外貌特征以及生活状况,就像自家人一样的熟悉。如今一切都变了。”
“时代不一样了嘛。”
“就连我这个治丧主委接到消息之后,还在怀疑中外场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个年轻人呢。据说他的个性十分内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太了解他。”
“原来如此。”
“天底下没有不想了解孩子的父母,不过有时实在是力不从心。那孩子的父亲说他是在沟边町突然昏倒的,而且还是在一家小钢珠店里面。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去上班,后来才知道他早就把工作辞掉了。”
“什么?”静信反问。
“把工作辞掉?”
“好像是,连他的父母亲都被蒙在鼓里。两三天之前身体状况就不太对劲,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不过每天早上还是穿着西装出门。所以父母都以为他跟往常一样出门上班,后来才知道他三天前就已经辞职了。成天没事干的他跑到小钢珠店消磨时间,就在那里倒地不起。”
静信心中浮现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这跟清水隆司的情况实在太相似了。
这时小池露出苦笑。仿佛察觉静信的心思。
“生死有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完之后。小池又露出疑惑的神情。“不过这阵子村子里也死了太多人了。”
2
九月十八日星期日,今天是小惠三十五日的法事。
“这次的法事好像要脱孝。”前往小惠家的途中,母亲佐知子如此表示。九月已经过了一半,恼人的闷热逐渐远去。
“脱孝?”小薰反问。
“人家不都说七七四十九吗?过了四十九天之后,死者的魂魄就会离开家里。遗族也不必再替死者守孝,所以叫做脱孝。本来应该在七七四十九日那天的法事上脱孝的,可是等到那时都已经十月了。人家都说连跨三个月的丧期十分不吉利,所以小惠的父母才决定在三十五日的法事上脱孝。”
低下头的小薰觉得这种做法十分奇怪。不管小惠的魂魄是否还留在家里,都无法改变小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小薰不明白为什么过了四十九天之后。她的家人就可以收拾痛失爱女的心情。更何况现在才过了三十五天而已,小惠的魂魄还留在家里。难道她的家人这么想早点把她赶出去吗?
(小惠……你好可怜……)
死亡本身就是件十分可悲的事情,如今大家已经打算收拾心中哀伤的情绪,总有一天小惠的死会成为被大家遗忘的“过去式”。虽然小惠的生命已经在今年夏天成为“过去式”,然而她的死才刚开始而已,才过了三十五天而已,不该被视为必须被遗忘的“过去式”。
走在前面的佐知子心情似乎颇为轻松,跟在后面的小薰却怎样也快乐不起来。到了清水家之后。小薰发现到场观礼的其他村民也都跟佐知子一样放下心中的大石,只有小惠的父母和祖父依然一脸哀戚,就跟葬礼那天一样的悲伤。看到三人的模样,小薰才稍感慰藉。
法事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开始。佐知子趁这段时间前往厨房帮忙。小薰原本也想跟着进去,却被治丧互助会的婆婆妈妈们挡了下来。她们要小薰找个地方休息就好,不必进来帮忙了。小薰探头一看,才发现厨房里早就挤满了人,于是她就顺从大人的意思走上二楼。小惠的房间还是一如往常,门上依然看得到熟悉的名牌。小薰觉得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三十五天以来。小惠一直待在家里,可是这种情况也只会持续到今天而已。小惠迟早要离开这个家,或许当法事开始之后。她的魂魄就要被赶出这里了。
(这跟驱邪又有什么不同?)
法事和驱邪都要念经,或许这两种仪式根本就是同一件事。僧侣的诵经声替小惠的魂魄带来痛苦,逼得她只好永远离开这里,如此一来大家才能松一口气。将心中的哀戚“打包”起来。
(这间房间也不例外。)小薰环视着这间一如以往完全没有变动过的房间。(这间房间迟早也会被打包起来。)
小薰开始想像所有的家具和物品都被收拾干净之后空荡荡的房间。
心里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的难受。
“我不要这样……”
这里是小惠的房间。这里是属于小惠的地方。小惠的床铺和书桌虽然已经失去了主人,然而这些东西曾经属于小惠,以后也不会属于其他人。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小惠生前最珍惜的宝贝。窗帘和棉被套都是小惠自己选的,省吃俭用靠着每个月的零用钱买来的生活杂货以及小饰品更是小惠傲人的收藏。小薰送的绒毛娃娃、校外旅行买回来的纪念品。这些都是小惠生前的最爱,谁都没有处理这些东西的权力。即使小惠已经不在了,这依然是她的房间。如今这个属于她的地方即将消失,大家都想尽快抹去小惠曾经活在这里的痕迹。
小薰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认为小惠的死不该这么容易就被遗忘。一个人的死应该是天地为之动容的悲剧才对,就像心头难以磨灭的创伤。一辈子也无法忘怀。而不该是短短的三十五天就被打包装箱的过去式。
小薰环视四周,心里明白等一下治丧互助会的婆婆妈妈们就会上来整理房间了。今天是脱孝的日子,过了今天之后,小惠就必须离开这个家了,如此一来自然不需要这间房间。
小薰很想拜托小惠的父母不要动这间房间,在她的心中,这好像父母未经许可,就擅自整理自己的房间一样。小薰不希望大家这么简单的就将小惠打包装箱,然而她不知道小惠的父母是否会接纳自己的意见。
这时佐知子的脸孔突然浮现在眼前。小薰仿佛听到母亲以命令的口吻要自己收拾思念小惠的心情。或许佐知子也会向小惠的父母说同样的话吧,为了收拾痛失爱女的悲伤。最好将小惠的房间整理一下。说不定宽子也同意母亲的建议,搞不好还会反过来劝自己将小惠留在记忆深处。重新迎接光明灿烂的未来。小薰觉得宽子最后还是会决定处理小惠的遗物。虽然这些都是小惠生前最珍惜的宝贝,不过大人向来不会将孩子重视的东西当一回事。这点小薰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绝对不可以。”
小薰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不定。打算在大人处理遗物之前先拿走几样东西当作纪念。没错。这样才对。小薰永远不会忘了这个朋友。更不会将思念她的心情收拾起来,她打算好好的珍藏“小惠”。
绒毛娃娃的体积太大了。很难从房间偷渡出去。其他太过显眼的东西也不行,搞不好会被小惠的家人发现。小薰可不希望被大家当成小偷。小饰品或是生活杂货虽然可以偷偷的夹带出去,可是小薰总觉得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根本不足以代表“小惠”。
小薰的目光投向房间一角的书桌,压在桌垫下方的月历还是八月。小惠的月历停在八月份,当初翻到这一页的时候,她大概想不到这居然是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份。书桌上摆着只翻过三分之一的教科书,以及还来不及拆封的文具。
(……小惠已经不在了。)
小薰随手翻动抽屉以及书架上的物品,打算从里面找出一件足以代表“小惠”的东西,然而触目所及净是片断的回忆,这更让小薰意识到小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小惠已经不在了,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只留下房间里不足以代表“整个小惠”的碎片。
泫然欲泣的小薰不死心的继续翻找,突然之间停下了双手。在桌垫下方的月历下,她发现了一张明信片。
这是小惠的字迹。也是小惠写给他的明信片,还来不及寄出去。小惠就死了。即使明信片上的字迹再怎么秀丽,也无法替主人传达情意。
(小惠,你一定很后悔没把它寄出去吧?)
一想到这里。泪水顿时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小薰将明信片藏进文件夹,慢慢的走出房间。没有东西足以代表“小惠”,就连这张明信片也不是“完整的小惠”,不过她知道小惠一定不愿让家人发现这张明信片。如果家人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张早已过了赏味期限的明信片,铁定二话不说直接丢进垃圾桶。小薰不忍心见到这张明信片落得如此下场。
“放心吧。小惠。”
这张明信片不会变成垃圾桶里的纸屑,小薰将文件夹紧紧的抱在胸前。
“……一起回家吧。”
把它带回家吧。过了今天之后,明信片就不能待在这里了,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前,小薰的房间将会成为它暂时的归宿,直到了无牵挂的离开这里为止。
“我绝对不会把它打包起来。”
3
打开店门,长谷川往外张望。
“咦,真是稀客。”
原来是水电行的加藤。严格说来,来过好几次的加藤其实不能算是稀客,不过带着儿子裕介来喝咖啡倒还是第一次。两人在吧台坐定之后,长谷川立刻送上两杯水。
“父子两难得出来逛街……啊,差点忘了今天是星期日。”
长谷川早就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creole没有固定的公休日。当初开店是基于兴趣使然。原本抱着想做就做、不想做就拉下铁门自己放假的心态,想不到正式营业之后才发现自己还颇为乐在其中的,开着开着几乎就变成了全年无休的状态。全年无休似乎已经成为时代的趋势,就连原本固定休星期天的商店街,最近也出现了好几家星期天照样营业的店家,以前一到下午五、六点就急着打烊休息的店面。如今更是逐渐延长营业时间。像creole这种每天都开门营业的商店其实也不在少数。
“裕介,你想点些什么?”
不知所措的裕介顿时害羞得低下头。裕介从小就是个内向的孩子,跟长谷川也不会特别亲近。不过自从儿子不幸死亡之后,长谷川就对男孩子特别的疼爱。他常常将别人家的孩子与自己的儿子互相比较,每次总会唤起许多遗忘许久的回忆。儿子刚过世的时候。不管想起什么都会让自己感到无限的悲痛。然而过了四年之后再度忆起往日种种,原本的悲痛却化成了丝丝暖意洋溢心头。
“嗯?”长谷川又问了一次,只听到裕介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冰淇淋。大概是被问急了之后胡乱决定的。这时一旁的加藤露出笑容。
“裕介捡到了一个钱包。”
“哦?”
“看起来像是女用钱包,应该用了一段时间了。这小子说要把钱包送去派出所。所以我才说要请他吃冰淇淋当作奖励。”
“原来如此。裕介,你真是个好孩子。”
“可是警察先生不在派出所里面。”
裕介说完之后,抬头看着父亲。
“对啊。”朝着儿子点点头之后,加藤看着长谷川。“你见过派出所新来的警官吗?”
“唔……”长谷川沉吟片刻。高见前阵子死了,遗缺是由一名叫做佐佐木的警官递补的。
“老实说我也没见过新来的警官。每次经过派出所,里面总是空荡荡的半个人也没有。”
“……这就怪了。”
“田代先生似乎见过好几次,派出所就在书店的斜对面嘛。听说对方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人物,即使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会回答。田代先生每次一提到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十分不以为然。”
“原来如此。”
长谷川端出一盘特大号的冰淇淋放在裕介面前。
“没见到警察先生真是遗憾,下次再去吧。”
害羞的裕介终于露出笑容,小小声的向长谷川道谢。在一旁看着宝贝儿子的加藤也露出微笑,不一会儿又转头对长谷川说话。
“我把钱包留在柜台,还写了张纸条放在那里。派出所的警官竟然常常不见人影。这样子似乎不太好吧?”
“可不是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外场本来就是个宁静安详的村子,高见警官以前就常常抱怨每天都找不到事做呢。可是你说的也没错,派出所的警官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确是叫人不太放心。”
“对啊。”加藤点点头。
“最近搬来的人好像都不怎么喜欢跟别人打交道,兼正的桐敷先生也是一个例子。”
“就是说啊,几乎都是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那种神秘客,感觉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
4
诵经完毕之后。静信转过身来,向大川家的人深深一鞠躬。
“不敢当。副住持辛苦了。”
大川富雄说完之后,一旁的和子立刻端了一杯茶上来。今天是住在山入的大川义五郎的七七四十九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这下子总算是放下了肩头重担。老头子生前虽然带给我们不少麻烦。可是俗话说人死为大,该有的礼数还是少不了。”
静信不置可否,默默的接过和子递给他的冷茶。义五郎的脱孝法事只有大川富雄一家人到场,场面显得十分冷清。其实义五郎自己也有儿子,举行葬礼的时候还携家带眷的赶来送老父亲最后一程,想不到之后的几场法事都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义五郎的几个儿子都不住在外场,考虑到回来一趟所要耗费的时间。也难怪他们只肯在举行葬礼的时候露面。然而冷清清的法事会场还是令人感到不胜唏嘘。
外场人十分团结,这种力量建构在村子对内的强大向心力,以及对外的排他主义之上。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原本被纳入体系的村民一旦离开村子,就会对自己的故乡产生莫名的排斥感,仿佛挣脱了桎梏似的海阔天空。静信觉得那些离开外场的人之所以有这种倾向,很有可能是将自己置身于外场之外。不再认为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外场人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告一个段落了。听说清水家刚刚也才举办过法事,副住持连赶两场一定很辛苦。”
“哪里,大川老板最近也不好过。”
“就是说啊。”大川顿时摇头叹息。
“我店里有个伙计叫做阿松的,他女儿前阵子才刚过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呢。”
“嗯。”静信点点头,他知道大川说的是住在上外场的松村康代。
“阿松地好像掉了魂似的,连他老婆都哭出了病,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弄到最后只好由我来帮他们办丧事。人家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别太熟练得好。”
“的确如此。”
“自从死了女儿之后,阿松就一直请假没来上班,店里的人手顿时调配不过来。加上货运行的年轻人一直在换,每来一个新人,我就要把送货卸货的规矩从头再教一遍,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再这样搞下去的话,我迟早会累出病来。”
“老板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别把身体累坏了。”静信客套似的回答。大川身边的和子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最近大家好像经常办丧事似的,真不知道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静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子的问题。村民已经察觉不对劲。而且开始正视问题的存在。总有一天,村民的疑惑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成灾,静信无法想像到时整个村子会变成什么模样。
和子歪着头思考,似乎不知道静信心中的焦虑。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对了,前阵子邮局突然关门了呢。”
“嗯。”静信点点头。光男曾经提起过这件事,他说经营邮局的大泽一家人好像搬走了。
“这件事也有些古怪。”
和子话声方歇,大川立刻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有完没完啊?”
“真的很奇怪嘛。如果当时你也在现场的话,一定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我可是亲眼看到的,那副表情分明就是死人的脸孔。”
静信愣了一下。
“死人的脸孔?”
大川苦着一张脸回答静信的疑问。
“我老婆说邮局的大泽先生早就已经死了。这家伙前几天跑去邮局探病的时候,看到大泽先生躺在榻榻米上,回来之后就一直说大泽先生的表情是死人的脸孔。拜托你用脑袋想想好不好,天底下哪有这种怪事?”
最后那句话是对和子说的。和子似乎十分不服气,恨恨的瞪着大川。
“想来想去就只有这种可能性嘛。而且当天晚上他们就搬走了,还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呢,难道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对不起,你刚刚说三更半夜?”
“对啊。”和子点点头。“我听说大泽先生生病了,所以才特地跑去探病。或许是我多疑了,大泽先生其实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脸色不好看而已。可是哪有人会挑家人生病的时候搬家?而且还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如果真要搬家的话,大泽太太就应该在我去探病的时候提起这件事才对,不过当时她可是只字未提,而且家里还是跟往常一样,根本没有打包装箱的痕迹。”
“好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大川阻止妻子继续说下去。却换来和子怨怼的眼神。
“真不知道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了……”
将父母亲送出家门之后,清水宽子顿时松了口气。娘家的父母为了外孙女的法事,特地大老远的跑到家里帮忙,而且一住就是三天。宽子知道父母是想要安慰痛失爱女的自己,然而自从女儿过世之后,宽子就觉得自己的体力大不如前,不但没有余力招呼父母,也没有那种精神应付别人的安慰。
放下重担的宽子关上玄关的大门。转过身来看着空荡荡的家里。日光灯发出冷冷的白光,入夜的村子笼罩在慑人的宁静之下,只听得到忽远忽近的虫鸣带来早秋的气息。
小惠死了,在这个家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破洞。父母亲在家的时候还没这种感觉,如今两人已经回去了,这才切身的感受到无法填补的破洞所带来的空虚以及失落。自从小惠死了之后,公公德郎和丈夫就像两具行尸走肉一般,宽子觉得自己好像是住在这问屋子里唯一的人,只有一开就是一整天的电视机让她感受到一丝的人气。这种空虚的感觉才符合现在的心境。宽子一直觉得父母的关怀与家中的气氛格格不入,直到两人回去之后,才发现这个家真是寂寞得可怕。
宽子叹了口气,朝着客厅走去,公公和丈夫两人正无言的盯着电视画面。即使加入他们的行列。宽子也不觉得客厅的气氛会变得比较热闹。
宽子坐在餐桌椅上看着电视,一句话也没说。背对着她的公公和丈夫也保持沉默,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子将帐簿摊在餐桌上,开始记录这次的法事所支付的费用。其实她现在什么事都不想做。可是不找点事情来做做的话,又会觉得很难耐。宽子勉强自己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想办法渡过这个漫长的夜晚,然而这种逆来顺受的日子似乎没有结束的一天。
德郎默默的站了起来走出客厅。宽子和清水看着他走了出去,却没问他要去哪里。少了德郎的客厅显得更加空虚。耐不住的宽子终于率先打破沉默。
“……你刚刚跟副住持说些什么?”
“嗯?”
“法事结束之后,你们不是稍微聊了一下吗?”
“哦。”清水恍然大悟,他想起当时静信问了许多问题,包括小惠失踪之前是否有什么异样、七月中旬到八月之间去过哪些地方、是否到过山入、认不认识一个姓后藤田的男子等等。
清水低声回答之后。宽子又陷入沉默,两人的对话也到此结束。清水一方面感到这份沉默让自己坐立难安,另一方面开始思索自己刚刚回答的问题,以及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小惠应该不会跑到山入才对,她也不认识叫做后藤田秀司的男子。不过清水并没有确实的证据。那个姓后藤田的男子到底是怎样的人。老实说清水并不清楚,也没跟其他人打听过,不过他知道自己心里早就有数了。小惠已经死了,她的房间里还问得到淡淡的香水味。
至今依然留在鼻腔里的香味,让清水感到十分痛苦。那不是芳香剂的味道,绝对是香水没错。宽子平常没有擦香水的习惯。清水在脑海中将盂兰盆节前后来家里见过小惠的访客名单做个整理,除了尾崎医院的敏夫之外,就只有住在附近的田中薰而已。小薰应该也没有擦香水的习惯。看来那罐香水应该是小惠的错不了。
小惠失踪的那天晚上,当宽子心急如焚的大叫小惠还没回来的时候,清水还记得左邻右舍是怎么说的。“小惠已经到了爱打扮的年纪了。”当时清水虽然嗤之以鼻,认为小惠还是个孩子罢了,如今弥漫在房间里的香水味却让他赫然发现小惠已经到了愿意为别人打扮的年纪。昏倒在山里的小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事的邻居嘴上虽然不说,心中的答案却只有一个,就连清水也不由得开始怀疑了起来。虽然敏夫表示没有那方面的疑虑,然而清水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相信在自己的面前拍胸脯保证小惠只是单纯贫血的医生所做出的判断。
小惠到底碰到了什么事?她又是为了谁开始擦香水?乖巧的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女人”的?失去小惠的清水突然觉得女儿变得十分陌生。
“……问这些问题真奇怪。”
在一瞬间,清水无法理解宽子的这句话是针对什么事情,抑或针对谁而说的。一脸茫然的他转过头去,发现宽子正看着自己。
“……嗯……或许吧。”
“那个姓后藤田的人是谁?”
“我哪知道。”
“他跟我们家的小惠有什么关系?”
“……关系?”
“感觉真不舒服。”
宽子没有回答清水的问题,直接说出内心的感受。
“怎么说?”
“最近村子好像中邪似的,接二连三的出事。”
“会吗?”
“怎么不会?大冢木料厂的儿子才刚过世没多久,前阵子中野家也才办过丧事。”
“嗯。”
“之前山入一连死了三个人……今年好像一直在死人似的,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想太多了吧?”
清水虽然否定宽子的疑虑,说话的口气却显得十分不自然。其实清水本身也觉得今年不太对劲,走到哪里都会看到有人在办丧事,令他觉得村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每当他说出心中的怀疑,同事们总会觉得他想太多了。同样住在下外场的前田甚至还说痛失爱女的他变得有些神经过敏。同事们的反应让清水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多心了。
“安森老太太听说搬去跟儿子住了,外场的人口似乎变得愈来愈少。”
清水没有回答,心里有种被大家抛弃在这里的感觉。
“听说农会的奈良先生也提前退休了。”
“奈良先生?他不是还很年轻吗?”
“听说健康状况不太好,所以打算提早退休。”
“嗯。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说的倒轻松。他说退就退,我们可得分担他留下来的工作呢。再加上有个职员一直旷职没来上班,大家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谁啊?”
清水说出一个从外地通勤的女性职员的名字。这个女性职员已经做了好几年了,宽子也跟她有数面之缘。
“她怎么会无故旷职?”
清水皱起眉头。
“你可别说出去,听说她好像跟别人私奔了。”
“什么?”宽子提高音量。
“老公跟小孩呢?”
清水摇摇头,然后叹了口气。宽子在惊讶之余,内心深处也感到一丝艳羡。这种羡慕感虽然不甚强烈,却的确存在于宽子的心中。
——如果能抛下现在的种种逃向未来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快被沉默压垮的房子、开了一个大洞的家。失去爱女的自己,以及——
(……这个被诅咒的村子。)
敏夫接到住在水口的大川茂过世的消息,依然是在一大清早的时候。九月十九日星期一。接到电话的敏夫立刻驱车前往。赶到的时候阿茂已经死亡了。大川茂今年三十四岁。比敏夫还要大上一届。
阿茂从三天前就一直卧病在床,今天凌晨的时候孤独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时没有人在床边照顾他。等到家人早上起来一看,才发现阿茂早已气绝多时。
“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母亲抱着阿茂的遗体痛哭失声。一旁的敏夫不由得火气上升。当初身体不太舒服的时候,为什么不叫他到医院就诊?为什么不带他来看病?
其实敏夫心里也很清楚为什么,因为中间夹着一个周末。即使再怎么不注意身体健康。阿茂的双亲也不是不关心儿子的父母,再说一开始的病情也没有特别严重,实在是没有叫医生在周末假日还要特地跑来出诊的必要。不过做父母的总是会担心孩子的身体健康。所以他们才打算星期一一大早就要带阿茂到医院求诊。想不到却已经太迟了。传染病没有时间的观念,即使在放假的时候也不会休息。
敏夫明白放假日的时候,医院也应该继续看诊才对,然而村子里的人都跟敏夫有相当程度的交情,他们不忍心剥夺敏夫难得的休假,也觉得这么做十分对不起他。敏夫明白这是村民对他的好意,但对于罹患这种疾病的人来说,短短的两天假期却会成为致命的四十八小时。
不过让敏夫感到困扰的并不只有患者的问题,每次接获通知前往相验遗体而且还是不能解剖的遗体,不但无法观察病情的发展,就连确定病因都十分困难。为了开立死亡证明书,敏夫只好硬着头皮询问阿茂的病历、父母的病史、以及最近的动向,不过像最近与哪些人见过面、去过哪些地方、可能经由什么途径遭到感染的这些问题,就只有本人才能回答了。如果可以的话,敏夫真的很想好好的问一问阿茂,当然是在他的意识还清醒的时候。
这阵子的讣闻突然减少许多,就像被打上了休止符一样,如今阿茂的死成为下一段乐章的开端。敏夫推断经过一阵子的销声匿迹之后,紧接着一定会是另一波的高峰,而且这波高峰的来势绝对会比上一波更加凶悍。
敏夫觉得在放假日的时候照常看诊真的有其必要性,可是这么一来。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就必须在假日的时候前来加班了。有些人员平常的工作就已经够忙碌了。敏夫实在不忍心做出如此无理的要求,可是又不能为了六日两天的看诊另外请人。
敏夫看着泣不成声的大川夫妇,脸上的神情十分黯淡。
静信接到大川茂死亡的消息,也是在早课结束之后不久。回到办公室略事休息的僧侣们一听到电话响起,立刻很有默契的对望一眼。一大早打来的电话绝对没什么好事,这是大家在今年夏天深切的体会。
光男接起电话,坐在椅子上的鹤见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又来了”。其他人保持沉默,一句话也没说。
静信来到位于水口的大川家替死者诵经。发现整问屋子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的气氛当中,就跟先前的那几户人家一样。
“早知如此,星期六那天我说什么也要拖着地去看医生。”母亲规惠哭得双眼通红。“可是他却说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
这阵子后藤田秀司过世时的情景一再重现,现在也不例外。父亲长太郎和母亲规惠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瘦小的身形令人感到十分不忍。阿茂尚未成家,少了媳妇和孙子的负担固然是不幸中的大幸。从另一方面来看却又令人感到无比凄凉。
阿茂的死对大川长太郎和规惠而言,无疑比自己的死还要难以接受。两老做梦也想不到宝贝儿子竟然先自己而去,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固然让他们尝到人世问最难以忍受的哀恸,不过对静信而言。这只不过是入夏以来一再上演的戏码当中必定出现的经典画面罢了。
也因为如此,静信打听大川茂生前近况的态度显得十分消极。反正一定找不出任何共通点,已经预见结果的静信感到十分疲惫,还有一种徒劳无功的无奈。结果不出所料,大川茂跟其他死者之间果然找不出共通的地方。
(这种情况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心情非常沮丧的静信突然灵光一现,他很想知道阿茂在死前是否向公司辞职。
规惠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觉得静信的问题十分可笑。
“当然没有。”
(嗯,当然没有。)静信不由得在内心苦笑不已。事件本身的意义并不存在,而是由旁观者所赋予的。不过规惠似乎将静信的沉默与自嘲当成半信半疑,只见她又再度强调了一次。
“阿茂不可能辞职。今天早上我打电话到阿茂工作的地方通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都没跟我提起这件事。”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静信向规惠郑重致歉,并且表示守灵当晚还会再过来之后,就离开了大川家,直到当天晚上守灵即将开始之前才再度造访。坐在灵堂一角等待仪式开始的静信依照往例聆听吊唁客缅怀死者的言辞,以及前往致意的村民交头接耳的谈话。
这时静坐一旁的静信在人群当中发现大川富雄的身影,才想起大川酒店的老板是大川茂的远房亲戚,两家人算是同宗。
“副住持真是辛苦了,连着两天都见到您。”
“老板也辛苦了。”
“两家亲戚接连办丧事,还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呢。”
大川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亲友席。担任丧主的大川夫妻就坐在对面,一脸木然的接受大家的吊唁。
“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了。请两位节哀顺变。”
一名正值壮年的男子向大川夫妻表示吊唁之意,还伸出双手拍拍两人的肩膀。男子的身后跟着几个身着丧服的人。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明天的葬礼如果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尽管吩咐。”
长太郎和规惠向壮年男子深深一鞠躬。
“感激不尽……左邻右舍会负责筹划葬礼,您的好意我们就心领了。”
“原来如此。”男子叹了口气。
“实在是太突然了,阿茂到底是得了什么急病?”
“我……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再也无力承担悲痛的情绪,长太郎顿时老泪纵横。
坐在一旁的静信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家庭伦理大悲剧之中。
清水隆司、广泽高俊以及大川茂,这三人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而且都在外地上班,如今却接二连三的死去。对于这个村子而言,死亡已经不是什么大新闻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