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昨天说过那样的诟,行田悦子终究还是没出现。今天是星期六,医院的挂号时间到十一点半为止,原本下午是没有看诊的。悦子和行田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占用敏夫的休息时间,所以才没到医院来复诊,然而这份无谓的体贴却很有可能会害了自己。
直到电话铃声的第十六响。正常敏夫打算挂了电话亲自跑上一趟的时候,终于有人拿起了话筒。接电话的人不是悦子,而是行田文吾。
“啊……院长……”
行田的声音显得有些狼狈。
“悦子还是没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行田有些吞吞吐吐,过了几秒钟之后,才怯生生的回答敏夫的问题。“星期六下午还要打扰院长,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悦子她本人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打算今明两天先观察一阵子之后,等到星期一再去看诊。”
敏夫不由得叹了口气。
“行田先生,我这不是在吓唬你,不过悦子得的病真的拖不得。详细情况目前还不太清楚,不过这种疾病随时都有突然恶化的可能。悦子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一个弄不好的话,搞不好就这样去了也说不定。所以我才会千叮咛万叮咛,叫她一定要到医院复诊。”
“是……”
“如果你不在乎悦子是生是死,那我也无话可说,若悦子也不重视自己的生命,那我也不好勉强她来医院。这样子够明白了没?如果你还关心你老婆的话。就别在乎那种小事,立刻带她到医院来。”
“可是……”
“当初是我叫你们来的,现在我也还在医院里面等你们。或许你们觉得打扰我的休息时间十分过意不去,这点我很感激,不过如果你们能在预定时间前来复诊,让我早点从漫长的等待当中解脱的话。我会更感激你们的。”
电话另一头的行田频频道歉,表示等一下就会带着悦子去医院。敏夫叹了口气挂上电话,内心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有些厌恶。
医生没有命令患者来医院的权利,是否要看医生完全取决于患者本身的自由意志。敏夫虽然得为全体村民的健康把关,却并不代表他负有监督的责任,更没有监督的权限。如今他却逾越了分际下令村民前来看诊,这不但让他感到焦躁不安,同时也对迫使他不得不这么做的行田夫妇感到有些愤怒。不过最令人难以释怀的,却还是现在的所作所为跟死去的父亲几乎如出一辙的事实。
父亲生前总是说自己守护着村民的生命跟健康,只要村民生了什么病,就会视为自己的奇耻大辱。他不但责怪工作时不慎受伤的患者,碰到生病的村民甚至还会破口大骂。责备患者的不重视身体健康,以及病患家属的漠不关心。
敏夫喷了一声,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跟父亲没什么两样,这点让他感到十分不是滋味。
(不行,我一定要冷静……)
村民没有危机意识是很正常的。就连敏夫本身也为了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刻意将事情压了下来。如果据实以告的话,行田一定会产生危机意识,既然现在选择隐瞒事实,敏夫实在没有理由责怪行田的不是。
就在敏夫试着说服自己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的叫门声。敏夫不耐烦的站了起来。门口明明就设有对讲机。难道没看见不成?敏夫一方面对来者的观察力之差感到不耐,同时也为了没来由就怪罪别人的自己感到有些生气。
打开门一看。来者果然是行田夫妇。而且悦子的情况又更加恶化了,脸色比前天还要糟糕。一想到自己居然打电话叫悦子前来看诊,敏夫自责的念头又更强烈了。现在的悦子连走路都有问题,照理说应该是敏夫前去出诊才对,哪有叫对方到医院看诊的道理。这份自责让敏夫感到十分不愉快,悦子的病情一看就知道恶化了不少,敏夫无法理解为什么行田在电话中连提都不提一声。内心的自责转变为对行田的愤怒,敏夫觉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事实上敏夫早就知道自己的情绪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这点他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敏夫尽量控制住情绪,刻意隐藏对行田的怒气,直接替悦子验血验尿。尿液的颜色十分浓浊,尿量不大,呼吸的时候听得见些微的哮喘。敏夫决定重新输血一次。除了输血之外。敏夫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如果情况不对的话,一定要立刻通知医院,或者是自己叫救护车。叮咛过行田夫妇之后,敏夫就让他们回去了,然而他却一点都不敢奢望悦子的病情会因此好转。
2
小薰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时分。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秋天的微风顿时迎面吹来。九月的天气实在还称不上凉爽,不过万里无云的晴空着实令人心情愉悦,吹在脸上的微风也变得格外的舒畅。
九月二十五日。九月即将进入尾声,距离小惠三十五日的法事已经过了七天,今天正是六七四十二日。
小薰梳洗更衣之后,伴着母亲佐知子的唠叨声随便吃着桌上的早餐。
“今天是星期天,你好歹也帮忙一下家事吧?”
佐知子瞪了正在吃早餐的小薰一眼。
“每天都看你魂不守舍的,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别以为拿小惠当藉口。就可以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小薰抗议在心里面,嘴巴上却没说出来。母亲根本没把小惠的死放在心上。所以才能马上恢复正常生活,同时也不能谅解迟迟无法收拾情绪的自己。
眼看着佐知子的唠叨颇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小薰随便扒了两口早餐之后,就躲进房间了。
“……我绝对不会忘了你。”
坐在窗边的小薰自言自语了起来。
小惠是小薰的儿时玩伴,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小薰对小惠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不管大人们怎么说,她就是无法将自己对小惠的感情“打包”起来。小惠永远活在她的心中,她也会永远哀悼小惠的死。
不过这阵子小薰突然发现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否则自己好像随时都会忘了小惠似的。小惠刚死的那段时间,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会想起小惠。好像身边的人事物都带有小惠的影子似的。每次一想起小惠,小薰的泪水就会不争气的流下,可是现在若不努力的回想小惠生前的种种,眼泪就说什么也挤不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
小薰不愿忘了小惠,她不想成为这样的自己。因此只好每隔一段时间,就测试自己是否还会为了小惠而流泪。最近小薰突然发现,为了小惠而流泪似乎变得愈来愈不容易。
紧咬下唇的小薰拉开抽屉,拿出小惠写的那张明信片。信上的字迹十分工整秀丽。
(写得这么整齐……)
字里行间看得出小惠的用心,然而这封明信片却来不及寄出去。若小惠地下有知。一定会很不甘心。
接到小惠的死讯之后,小薰立刻赶去见她最后一面,可是却没有知心好友已经不在人世的实感。直到发现这张明信片之后,茫然的小薰才哭了出来。明信片上的字迹愈是工整,小薰的泪水就愈是夺眶而出。三十五日的时候如此。七天之后的现在依然如此。小薰还是对小惠的死感到十分悲伤,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小薰已经不会哭了。
通常碰到这种时候。小薰就会在心里告诉自己重新回想当时的心情,否则根本就哭不出来。好友的死固然让小薰十分难过,却没有难过到非哭不可的地步。
(我讨厌这样。)
悲伤的情绪居然会在短短的四十二天之内消磨殆尽,小董一直告诉自己这样子真的很不应该,却总是无法找回之前那种有如惊涛骇浪一般的高亢情绪。
如今看到这张明信片,小薰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罪恶感。当时在一时冲动的情况下将这张明信片带了出来,然而小薰现在却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她只知道那时的自己非这么做不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她却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记得那时自己非常不能接受小惠的房间将被收拾干净的事实。小惠留下的痕迹就要被拭去了,所以自己只好先将这张明信片抢救出来;不过事后想想,小惠的父母说不定根本没有将小惠的房间完全清空。
小薰之所以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三十五日的法事结束的第二天,小薰跟学校老师之间的谈话使然。
那天刚好轮到小薰当值日生。英文老师请她帮忙影印讲义,于是小薰便跟另一位值日生拿着讲义走进影印室。
“田中同学最近没什么精神。”广泽老师说。“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小薰的朋友死了。”另一名值日生小池董子马上接口。这时小薰才知道广泽跟小惠的父亲是好朋友。小董会经在小惠的葬礼上看到广泽,倒是没想到两家竟然有这层关系。从广泽的口中,小薰得知小惠的父亲情绪十分低落,一直对女儿的死耿耿于怀,这让小薰顿时松了口气。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急着想将小惠的死抛到脑后,小薰也发现小惠的父母其实比自己还更难过。之前小薰总觉得全世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哀悼小惠的死,如今她对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感到十分惭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小惠的父母这么难过,又何必急着在三十五日的时候就要脱孝呢?让小惠在家里多待几天不是很好吗?小薰将内心的疑问说了出来,同时也表示三十五日的法事简直就像在驱邪一样。
“原来如此。”广泽露出表情复杂的微笑。“你觉得小惠是被轰出家门的,对不对”
看到小薰点点头之后,广泽接着说下去。“你误会了,事情不是这样。”
“误会?”
“嗯。人死了之后的四十九天以内,会在阴阳两界的交会处徘徊。至于阴阳两界的交会处到底在哪里嘛。老实说也没人知道,所以就姑且当做是牌位吧。牌位多半都是设在家里,所以你也可以说小惠的灵魂还留在家中。不过灵魂并不属于人间,七七四十九日之前也还不能前往阴间。因为目的地还没决定。”
“目的地?”
“没错。你应该听过轮回转世吧?人是从阴间的六个世界转世而来的,死了之后又会重新投胎,就像一种循环一样生生不息。生前的所作所为会决定灵魂下辈子的归宿,这种审判大会每七天都会举行一次。”
说到这里,广泽露出微笑。
“简单说来。就是被拖到阎罗王的面前。生前为非作歹的人会下地狱,乐善好施的人则会上天堂。若生前没做什么坏事、却又不够资格上天堂的话。就再度投胎为人重新修行。”
“投胎为人……?”
“没错。人是从六个世界转世而来的,因此又叫做六道轮回。六道是指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以及天这六个世界,办法事的用意就是请求阎罗王在做判决的时候能够手下留情,让死者早日往生极乐。”
小薰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转头望向一旁的小池董子,只见她心领神会似的点点头。
“董子,这些你都知道?”
“嗯。我爷爷是治丧主委,这些事情我可是从小听到大的。”
广泽微笑以对。
“若直到四十九日还无法做出判决,就要继续替死者举办百日忌、一年忌以及三回忌。死者的灵魂长期逗留在叫做中阴还是中有的地方绝对不是好事。对于死者来说,愈早进入轮回当然愈好。所以死者的家人才会替死者举办法事,希望藉着佛祖的庇佑让死者早日往生极乐。无论是替死者诵经或者是布施,都能增加死者的功德。
“原来如此……”听到广泽的解释之后。小薰顿时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小惠的父母根本不是想把她赶出家们,没有人急着想忘了小惠。
回头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小惠的房间就要消失了?当初小薰以为小惠生前最珍惜的东西就要被当成垃圾丢掉了。问题是小惠的家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想到这里,小薰顿时感到无地自容,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小惠不可能让家人知道这张明信片的存在。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小惠地下有知的话,应该也不会乐于见到明信片成为小薰的收藏品才对。如果今天写明信片的人是小薰自己,不是立刻把明信片寄给对方。就是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绝对不想交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即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怎么办……)
自从跟广泽谈过之后,小薰一看到明信片就陷入了苦思。她不可能将明信片交给小惠的父母,潜意识中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放回原处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小薰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进入小惠的房间。看来不是代替小惠将明信片处理掉,就是——
小薰看着明信片的署名。
明信片上面写着小惠对他的问候,直到小惠去世之前,都没有机会寄出去。
(小惠……你一定很想寄出去吧?)
心中虽然想起小惠,眼眶里面却没有半滴泪水。
小惠应该很想把明信片寄出去才对,这也是她写了这张明信片的原因,所以在葬礼当天,小薰才打算将明信片直接交给那个人。可是他却说不要小惠留下来的东西。
(为什么小惠喜欢那么无情的人?)
小惠死了。可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要不是念在小惠生前对他那么迷恋,小薰也不会想把明信片交给他,想不到他非但一点都不高兴,反而还显得十分嫌恶。
(他说他不是小惠的男朋友……可是小惠生前这么喜欢他……)
小薰无法原谅不把小惠的死去当一回事的夏野,她盯着面前的明信片苦苦思索。
——还是寄出去吧,他有收下这张明信片的责任。
理出结论之后。小薰立刻站了起来。她不该把明信片留在身边,也没有权利代为处理,所以只好把它寄出去了。若小惠地下有知,一定会同意自己的做法,而且夏野看到这张明信片之后,说不定就会察觉小惠对他的一番心意,才会意识到先前说了多么无情残酷的话。
小薰走下楼梯,无视正在唠叨的母亲,迳自走出家门。邮筒就设在小惠家的附近。小薰快步走在熟悉的道路。
(就这么一点距离而已……)
当时小惠的健康状况已经大为恶化,连走几步路将明信片丢进邮筒都没办法。
投进邮筒之前,小薰仔细的阅读明信片的内容。插入邮筒之后,小薰感到有些迷惘。她觉得自己似乎想籍着寄出明信片的行为来获得某种心灵上的解脱。
小薰没有资格持有这张明信片。她相信小惠也同意自己这么做,所以才将明信片付邮,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却对这种认知感到有些怀疑。若不是突然听到背后的人声,小薰也不会松开夹着明信片的手指。
“——小薰?”
弟弟小昭的声音。吃了一惊的小薰立刻放开手指。明信片顿时跌落邮筒之中。然而就在明信片还没被邮筒吞噬之前,小昭已经从小薰的身旁探头出来。
“拜托。现在都已经几月了,还在那边写什么夏季问候的玩意。”
小薰愣了一下,转头看着身旁的小昭。
“你……你看到了?”
“对啊。我看你站在邮筒前面发呆,还以为你在做什么呢。”说到这里。小昭故意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你居然是个这么没常识的人。”
“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一样很热。”小薰勉强挤出一个藉口,立刻转头就走。“再说直到秋分之前都算是夏天,现在写夏季问候一点都不奇怪。”
“像你这种没常识的女人居然是我的姊姊。真是令人欲哭无泪啊。”
小昭语带揶揄的追了上来,立刻遭到小薰的白眼。
“哼。”
“现在都已经九月底了。你就别再嘴硬了。再说夏天与秋天的分界点是在立秋那天,不是秋分,没知识也要有点常识吧?”
小薰愣了一下。
“你少骗人。”
“我没骗人,本来就是立秋。”
“……立秋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只记得是在八月初左右,好像在盂兰盆节之前。”
“可是……”小薰自言自语。“小惠明明说要等到孟兰盆节……”
这次轮到小昭发愣了。
“小惠?”
“嗯,小惠她自己说的。所以我才会以为……”。
小昭叹了口气。
“小惠这个人懂的又不比别人多。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
或许吧,小薰心想。过了立秋之后就不算是夏天了,如果小惠知道这点的话,应该早就把明信片寄出去了才对。
想到这里。小薰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身后的邮筒。红色的邮筒刚刚才吞进一张弄错季节的明信片。从邮筒前面拐个弯,就是小惠的家。
即使邮筒就在附近,小惠依然无法付邮,只因为她以为孟兰盆节之前都还算是夏天。好不容易等到盂兰盆节,她却一病不起。
(邮筒离家这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难道当时她的病情真的那么严重吗?)
“小惠……是什么时候写这张明信片的……”
小昭突然转过头来,似乎听到小薰的自言自语。
“什么?那张明信片是小惠写的?”
小薰暗暗叫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臭着一张脸点点头。
“你可不要说出去。没错,是小惠写的,所以就算季节不对,我也要寄出去。”
“真的假的?”
“小惠好像打算在十三日那天才要寄出去,可是那时她已经生病了。不对,十一日那天好像就已经不太对劲。自从被人从山上救下来之后。她的身体好像就一直怪怪的。”
“那应该是在十一日之前就已经写好了。”
“若真是如此,就变成暑假问候了。”
“也对。这么说来,小惠是勉强打起精神写那封明信片的?”
“我想应该是吧。”
小惠写那封明信片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太舒服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可是小薰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停下脚步低头思考的小薰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走到大冢木料厂的旁边。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原木,小董突突然想起一件事。
“不知道小惠是什么时候遇见桐敷太太的。”
“什么?”
“我是十三日那天遇见她的。”
“嗯,之前听你说过。”
“没错。当时我正要去探望小惠。之后我跟她说桐敷太太长得好漂亮,结果小惠居然说她知道。”
“她知道?难道她也遇见过桐敷太太?”
“或许吧。不过我十一日那天在山坡下面遇见她的时候,她还说不知道兼正的新居民都是些怎样的人。当我告诉她兼正家有个年轻的女主人和一个女儿的时候,她还显得十分惊讶。好像从来没听说过的样子。”
小昭歪着脑袋思考。
“那是十一日的事情吧?就是小惠失踪的那天?”
“没错,我在山坡下面跟她分手,然后就看到她走上去了。”
“然后直到三更半夜才被人找到,听说是身体不舒服。才会昏倒在山里面。回来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
“没错。如果十二日或是十三日小惠有出门的话,应该就会把明信片寄出去了。如果是十二日寄出。对方接到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三日以后。”
“也就是说十二日和十三日这两天,她都窝在家里没出门?那就不可能遇见兼正家的女主人了。所以十一日是唯一的可能,她走上山坡之后,刚好巧遇桐敷太太。”
“可是……”小薰有些怀疑。“小惠的失踪闹得那么大,甚至兼正家的年轻人也出来帮忙搜山。可是却没有人看到过小惠,最后一个看到小惠的人反而是我。如果兼正的人见过她,当时就会说出来了才对。”
小昭摇摇头。
“可能是见到了。却故意不说。”
“为什么?”
——一定出了什么事。
小薰的母亲一口咬定。
——年轻女孩子不可能那么晚了还不回家,而且回家之后的样子就不太对劲,我猜一定出了什么事。小薰,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天气一热啊。什么莫名其妙的怪人都跑出来了。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吗……?)
小薰抬头看着西山的方向。却只看得到满山满谷的枞树林。
(那天在山坡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会让小惠莫名其妙的生病。而且又不方便让外人知道?
“……小薰。”小昭的语气十分认真。回头一看。神情肃穆的小昭也正看着自己。“你不觉得最近死了很多人吗?”
小薰歪着脑袋。
“是有这种感觉。”
“而且都集中在兼正的人搬来之后。”
小薰心头一怔。真的吗?好像真是如此。
“小惠生病之前,也才爬上兼正之家的山坡。我猜她八成在那里见到桐敷太太。”
“嗯。”
“你是在十三日那天见到桐敷太太的,当时还说看到她跟木料厂的康幸大哥在一起对吧?”
小薰倒抽一口冷气。
没错,当时她的确是跟大冢木料厂的康幸在一起。如今——
“康幸大哥也死了。”
小薰只感到一股寒意直上心头。没错,就在这个地方。就在前面的这个木料堆积场,当时康幸不知道正在跟千鹤解说些什么。过了没几天,小薰就听说康幸得了急病而死。
“小惠一定见到了桐敷太太,可是兼正的人却说没见过她——”
“小昭,别再说了。”
“为什么?”
“我觉得好可怕,以后别再跟我提起这件事。”
“小薰!”小昭不由得提高音量。小薰摇摇头,忙不迭的跑回家。仿佛急着逃离这里。
3
“咦?又有人搬家了。”
夏野停下脚步。
“嗯?”出来买香烟的阿彻也跟着停了下来。“还真的呢。”
田里的稻子才刚收割完毕。光秃秃的稻田对面散落着几间农舍,一辆卡车就大喇喇的停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前面,距离武藤家没多远。夏野下意识的看看手表。
放学之后,夏野跟小保搭同一班公车回家,然后就顺理成章的待在武藤家鬼混,叨扰了一顿晚餐之后,现在才准备回家。阿彻的父亲直到夏野觉得该告辞的时候才回来,这阵子医院里的工作似乎特别忙碌。武藤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还会把工作带回来做。阿彻的母亲静子就经常帮他处理医院里的工作。感叹阿彻的父亲那么晚了还要工作之余,夏野看看手表上的时间都已经快要十一点了,这么晚了还在搬家实在有点不太寻常。
“又是高砂运输。”
听到夏野的自言自语之后,阿彻回过头来看着地。
“又是?”
“前阵子不是也有一户人家在这种时间搬家的吗?那时的搬家公司也是高砂运输。”
“有这回事吗?我没什么印象。”
“记忆力开始衰退,欧吉桑。”
夏野故意大声叹气,这个动作立刻换来阿彻的一记飞拳。笑着闪过攻击之后,夏野跟阿彻道别,走在回家路上的他只感到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连死了好几个人的夏天。好不容易夏天结束了,却又变成到处都有人在搬家。而且说不定夏天的结束并不代表死亡的终结,这点从武藤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还晚就看得出来。这阵子“忙死了”似乎成为武藤的口头禅,医院的忙碌就代表身体不适的的病患愈来愈多,就连夏野都曾经看过好几户人家在办丧事。虽然不知道死者的死因为何,可以确定的是死亡并未稍歇。
或许这就是人口外流的村子所背负的宿命吧?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人搬走。不过夏野不懂为什么一定要挑深夜的时间搬家,而且全都是找同一家搬家公司。
带着满腹的疑惑,夏野回到家里。脱下鞋子走上玄关之后,正好跟刚洗完澡的母亲撞个正着。母亲的脸色不太好看。
“回来啦?又跑去武藤家了?”
“嗯。”
“每次都跑去麻烦人家……回家吃个晚饭再去就好了嘛,又不是距离多远。”
“嗯。”夏野随口答应两声。
“放学之后至少先回家一趟吧?真不知道你是哪一家的孩子。”
哪一家都不是,夏野在心里呐喊。这里不是“家”。当初排斥婚姻制度、拒绝被家庭套牢的人不就是你们吗?这里只是一对男女和一个小孩栖息的“地方”罢了。夏野不想批判父母的生活方式,然而父母排斥社会制度的约束,同时又试图享受社会制度的便利这种做法,让夏野感到不以为然。
就在他无视于母亲的说教打算回房的时候,母亲叫住了他。
“你有一张明信片。”
母亲指着玄关的鞋柜。
“我的?”夏野拿起鞋柜上的明信片。“谁寄来的啊?”
扫过上面的内容之后,将明信片翻了过来的夏野立刻皱起眉头。
“现在都已经几月了,还寄夏季问候的明信片过来。这个姓清水的人是谁啊?”
“不要偷看我的信。”
“明信片谁都看得到,可不是我爱看。”
瞪了母亲一眼之后,夏野将目光拉回手中的明信片。
——清水惠。
“是不是清水家的女儿啊?”
“……好像是。”
“怎么会现在才寄到呢?真是有点恐怖。”
“大概是有人在恶作剧吧。”
夏野丢下这句话之后,就头也不回的走进房间。打开房间的日光灯,夏野仔细的打量这张明信片。
错不了,就是那个。清水惠”寄来的。可是小惠已经在八月中旬的时候死了。已经去世的人不可能寄明信片过来,现在问候夏季也嫌太晚了一点。这是小惠死前写的吗?还是只是单纯的邮务疏失。直到现在才寄到自己的手中?
夏野无法替这封迟来的明信片做出合理的解释,却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怕的。他打算将明信片丢进垃圾桶,却又将手缩了回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
夏野不打算将这张明信片珍藏起来。只是觉得不必急着在今天就把它丢掉。
阿彻蹲在贩卖机前面把香烟拿出来,然后将找零放进口袋,吹着晚风一路走回家去。走着走着,心中突然浮现出异样的感觉。
前阵子才死了一堆人,现在又有村民不断搬走,而且还不在少数。在阿彻的印象中,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虽然不曾发生并不等于绝对不会发生,阿彻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最近村子的气氛怪怪的,有点脱序的感觉,就好像密合的齿轮突然松脱了一样,逐渐脱离常轨。
边走边思考的阿彻无意识的抛弄手中的烟盒,结果一个没接好,烟盒在掌心弹了一下掉到地下,然后以不规则的弹跳方式一路往前滚去,直到一名男子的脚边才停了下来。男子弯下腰捡起烟盒。
“谢谢,真不好意思。”
“哪里。不必客气。”
阿彻没见过这名将烟盒递给自己的男子,对方看起来似乎比自己大上几岁。阿彻虽然不敢说自己认识全村的人。跟自己年纪相仿的村民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既然没见过这名男子,想来就是兼正家的人了。
“恕我冒昧,请问你是兼正的人吗?”
“是的。”对方露出微笑。
“搬到这里这么久了,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敝姓辰巳,请多指教。”
“哪里哪里,我姓武藤。”
“我还以为村子里没有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呢。”
“没那回事。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倒还真的不多,比较不容易碰到就是了。”
阿彻嘴巴上跟对方客套。心里已经猜到对方的来历了。他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个“兼正家的年轻人”,之前曾经出现在正雄他们家的店里。
“出来散步吗?”
“只是闲着发慌,出来晃晃而已。待在家里没事做,出来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村子里的年轻人平常都怎么打发时间的啊?”
听到辰巳的问题,阿彻不由得笑了出来。
“除了看电视睡觉之外,大概也没什么事情好做,要不就是几个朋友一起闲聊打屁。如果想做些有意义的休闲活动,大概就得离开村子到市区去了。”
辰巳苦笑不已。
“看来只好到沟边町找乐子了。开车吗?”
“是的。”
“可是开车出去的话,不就不能喝两杯了吗?”
“照理说是不能喝酒没错。”
辰巳叹了口气。
“这里真的是个好地方,美中不足的就是没什么休闲娱乐。整天都闲得发慌。”说到这里,辰巳又露出微笑。“白天出门散步的话,又会被村民当成珍禽异兽。”
阿彻也笑了出来。
“在这里没有伴的话,做什么事都很无聊,即使特地跑到沟边町。那里也不见得有可以让一个人消磨时间的地方,尤其是晚上更是倍感孤单。沟边町的夜晚跟这里一样,总是来得特别快,毕竟这里是乡下地方。比不上大都市的灯红酒绿。”
“原来如此。”
“外场一带虽然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你走上一圈。”
“真的吗?”
阿彻点点头。
“当然可以。只要在周末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随时都可以出来。对了,我住在中外场,只要说想找在医院工作的武藤家。大概就会知道了。”
“原来你在尾崎医院工作啊?”
“不是我,是家父。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而已。不嫌弃的话,欢迎随时来我家玩。”
“谢谢你的好意。”辰巳露出微笑,看着阿彻的眼神似乎别有含意。
“真的很感激你的邀请,我改天必定登门打扰。到时还请多多指教。”
4
二十八日秋分,好不容易从一连串的法事当中解脱的静信驱车前往中外场。造访人称三安的安森家。三安的媳妇前阵子突然失踪,静信觉得这件事似乎另有隐情。
三安位于中外场的最南边,发源自西山的小溪从屋旁流过。混凝土沟渠上的水流与其说是小溪。不如称之为小水沟还比较恰当,小水沟的另一侧,就是下外场了。
来到中外场的静信直接走向王安家的玄关,这时屋旁紧闭的挡雨板顿时引起他的注意。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两点,早就过了村民的午睡时间,紧闭的挡雨板令人联想起山入的村迫家。静信强掩内心的不安,站在玄关的玻璃门之前。
不出所料,玻璃门果然关得紧紧的。静信按下门铃,却不见有人出来应门。无计可施的他只好绕到屋子的后面,却发现每一扇窗户的挡雨板都放了下来,一副门窗紧闭的模样。
如果只是出门办点事情,一般人都只是将大门带上就出去了,只有在出远门的时候,才会像现在这样门窗紧闭。
带着一丝不解的静信回到前门,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人家。三安的四周都是田地,完全没有左邻右舍,距离最近的就是马路对面的田茂家。中外场的田茂家总共有两户。这里的田茂家跟三安一样都是典型的务农人家。面向马路的挡雨板全部开启,从外面就可以看到屋内的人影。
“有人在家吗?”
站在廊绿的静信大声叫门,这时正在屋内看电视的中年女子回过头来看着静信。她就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田茂由起子。
“哎呀,原来是副住持。”
由起子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廊缘。
“这阵子总算没那么热了。副住持找我们有事吗?”
“不好意思,请问你知道对面的安森家去哪里了吗?”
“三安吗?他们前天搬家了。”
“什么?”静信大为吃惊。
“站着说话不方便。请进来喝杯茶慢慢聊吧。”
由起子如此殷勤,静信也不好意思拒绝她的好意。起居室的电视正播放着节目。地上到处都是小孩子的玩具,不过静信倒是没看到小孩子的身影。端着茶回到起居室的由起子一看到地上这么凌乱,连忙弯下腰收拾玩具,嘴里还笑着说是孙子弄的。
“现在他会走路了,我们这些大人可就累了呢。那小子不是把玩具丢了一地。就是一天到晚鬼叫鬼叫的,好不容易等到媳妇和婆婆带他出去买东谣。我才能暂时喘一口气。”
由起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婆婆身体还好吧?”
“托副住持的福,她老人家的身体可是比我还硬朗呢。我婆婆她以前总是开玩笑说既然公公那么早死,自己可要活久一点才够本,看来她老人家还真的有长命百岁的可能。”
“那真是可喜可贺。”静信微笑以对,不一会儿就转变话题。“对面的安森家……”
由起子撕开点心的塑胶封套,朝着对面看了两眼。
“嗯。前天搬走了,而且还是在大半夜的时候。”
“晚上搬家?”
由起子点点头。
“他们没跟副住持打声招呼吗?说起来他们也没跟我们提起要搬家的事,要不是前天晚上听到卡车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三安要搬走了。”
“高砂运输的卡车吗?”
听到静信的问题,由起子立刻朝自己的前额拍了一下。
“经副住持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卡车上面的确漆了一个松树的标志。原来那就是高砂运输的卡车,副住持可真是见多识广。”
静信不置可否。
“当时我看到好几个人不断的把屋里的东西往卡车上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过去一问才知道是在搬家。不过说来也奇怪……”
说到这里,由起子刻意压低音量。
“副住持知道三安的媳妇突然失踪了吗?”
“是有听过类似的传言。”
“这不是传言,是真的失踪了,好像是八月底发生的事情。印象中是在傍晚的时候,米子问我有没有看到他们家的媳妇。我仔细一问,才知道三安的媳妇一大早就不见踪影。家人原本以为她出门了,想不到一直到傍晚都没回来。当时我立刻叫米子赶快报警,这阵子村子里一连发生好几件莫名其妙的怪事,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由起子说完之后看着静信,一副“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神情。静信只是暧昧的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原本以为晚上就会回来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依然不见踪影。之后我仔细问过米子当时的情况,才知道日向子的行李箱不见了,衣物也少了好几件。米子说媳妇一定是离家出走了,当时还气得不得了呢。不过真的不是我爱说。米子跟日向子之间一直处不好,大家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了。”
“嗯。”静信跟着附和由起子的说法。
“当初日向子跟弘二在一起的时候,老实说大家都不怎么看好,因为米子总是看日向子不顺眼。其实日向子的本性不坏,只是做起事来太过粗枝大叶,说难听一点就是我行我素,就连跟弘二结婚,都是她自己决定的。等到米子知道他们要结婚的时候,日向子连场地都已经预定好了,还说什么要跟弘二两个人到国外去举行结婚典礼,不需要双方家人在场。这下子别说是米子,连诚一郎都发火了,当场就不允许他们两个结婚。气氛弄得很僵呢。可是那个时候日向子已经怀孕了,两个老的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非让他们两个结婚不可。”
“原来当时已经有小孩了。”
“嗯。不过最后流掉了。知道自己的女儿怀孕之后。日向子的父母当然是气得直跳脚,后来还是有人出面协调,才决定在沟边町举行结婚典礼。好不容易地点敲定了。这次却轮到日向子的父母有话要说。三安的长子不是搬出去住了吗?求学时期的成绩一直都很优秀,大学也是念城里的一流学校,最后还在公立银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偏偏日向子的父母当初会同意这们亲事,就是看在弘二不是长子的份上,后来知道女儿嫁人之后必须跟公婆同住,立刻就当场反悔。再加上弘二婚前跟日向子的父母信口开河。后来却又无法履行承诺,更是加深了两家之间的鸿沟。后来日向子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弘二又是离不开母亲的孩子,小时候只要没看到米子,弘二就会哭着到处找妈妈呢。诚一郎和米子抓住亲家爱面子的弱点。放狠话说如果不跟公婆同住的话,这个媳妇我们也不要了,结果日向子的父母不忍心看女儿成为单亲妈妈。才只好勉强答应这门亲事。”
“原来如此。”静信点点头。
“还没结婚就闹出那么大的风波。结婚之后当然不可能相安无事,家里面几乎天天上演全武行。诚一郎和米子向来不给日向子好脸色看。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弘二就会站在母亲这边。加上米子将孩子流产的责任怪罪到日向子身上,这件事传进亲家的耳中,更是觉得岂有此理。孩子流产的时候,日向子也差点丢掉一条命,如今婆婆将责任全都推到女儿身上。日向子的父母当然会觉得忿忿难平,立刻就叫日向子东西收一收回娘家。这件事米子真的过分了点,连我们这些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后来在大家的居中协调之下,米子好不容易肯向亲家道歉,这才解决了事情。谁知道日向子回来之后照样每天吵个不停。”
“嗯……原来如此。”
“如果当先生的肯站出来主持公道。两边自然都无话可说,偏偏弘二简直像是有恋母情结一样,一发生争执一定站在米子这边,结果两夫妻动不动就为了这件事吵架。日向子其实本性也不坏,不过就是太好强了一点,什么委屈都藏不住,所以一听说日向子失踪,我们马上就猜她八成是回娘家了。之后我们叫弘二去把老婆接回来,可是他跟米子都说既然这个家待不住,就随她去吧。但是事情不应该是这么办的吧,要是真的合不来要离婚,也得跟对方说清楚讲明白才对啊。听我们这么一说之后。弘二才老大不情愿的打电话去日向子她娘家,结果发现她根本没有回去,搞得亲家那头急得直跳脚。”
“日向子的父母也不知道她跑哪去了吗?”
“就是说啊。之后两个老人家登门理论,责怪米子和弘二怎么不早点通知他们,还说日向子有什么万一的话,他们要负全部的责任,两家之间的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最后还是日向子的父母自己去报警的。米子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当着亲家的面前说媳妇一定是在外头偷汉子。所以才跟对方私奔去了。我家媳妇跟日向子的交情不错,所以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人。日向子看起来虽然像个傻大姊,男女之间的分际却看得很重。别看她穿着时髦而且又染头发,一副走在时代尖端的流行打扮,骨子里其实是个保守的小女人。虽然她很爱玩,经常跑到沟边町找乐子,以前也有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的记录,不过这也只是她想逃避夫家的精神折磨,所以才跟好朋友出来诉诉苦而已。想不到米子就这样认定媳妇经常在外头跟男人厮混,还把这次的失踪归咎于跟男人跑了。”
“……原来如此。”
静信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别人家的八卦,而且一坐下来就好像没完没了似的。这时由起子又继续说下去了。
“米子跟日向子的关系这么恶劣,想不到居然会想搬去跟媳妇一起住。”
“什么?”
由起子马上向静信说明原委。
“米子说日向子打电话给她,要她搬过去跟她一起住。副住持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日向子回来的话,那倒还说得过去,如今却变成三安全家人搬到日向子那里。而且我后来才知道弘二早就把工作辞掉了。全家人丢下这里的房子和土地不管,二话不说搬去跟离家出走的媳妇住在一起。这实在不合常理。”
静信点点头。
的确十分不合常理。如果媳妇是跟儿子一起离家出走,就跟境松家的情况一样的话,那倒还说得过去。如今跟家人大吵一架之后离家出走的媳妇居然要夫家搬过去跟自己住,而夫家也立刻丢下这里的房子和土地举家迁移,也难怪大家会觉得不可思议。
“听米子说要搬家的时候,大家都感到不可置信。可是米子她却十分坚持,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注视着虚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她没告诉我们要搬到哪里,也没说之后打算怎么过生活,就这么搬走了。而且屋子里的家具几乎都留在原地没动。那天晚上我偷偷瞄了卡车到底载走哪些东西。才发现根本只有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而已。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除了不可思议之外。还感到有点可怕呢。”
的确大有问题。静信心想。三安的搬迁太不自然了,米子说要搬去跟媳妇住。应该也只是个藉口而已。可是她为什么不惜说谎,也要离开外场呢?三安在这里有屋子有土地,也有赖以为生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原因迫使他们非丢下这一切离开这里不可?静信实在是想不透。
由起子叹了口气。
“那天我儿子说了一句话,听得我不由得毛骨悚然了起来。”
“令郎说了什么?”
“他说搞不好日向子根本没失踪,只是被埋在三安的后院罢了。”
由起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太夸张了吧?”嘴巴上虽然立刻否定,静信内心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很有可能。不对,这不是有没有可能性的问题。三安的搬迁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因素,令人不得不往坏的方向想像。
走在回家路上的静信陷入长思。村子里最大的问题应该是不知名的传染病,以及传染病所造成的连续而且密集的死亡。这才是静信调查的重点。可是一想到境松和三安的个案,却让静信怀疑真正的异常似乎不只是一连串的死亡事件。
未知的事件正在村子蔓延,传染病只是其中一部份罢了。然而未知事件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一连串的死亡和不合理的迁移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5
傍晚时分。敏夫接获行田悦子已经死亡的电话。等到敏夫赶到行田家的时候,悦子完全没有生命迹象。而且已经死亡好几个小时了。看来应该是在丈夫文吾到山里工作的这段期间死亡的。悦子的模样安详。衣衫也十分完整。走的时候应该还在睡梦中才对。敏夫二话不说,立刻在死亡证明书写下急性肾衰竭的字样。
将证明书交出去之后,敏夫想替行田和悦子抽血。结果遭到拒绝。既然无法检查血液。敏夫也只能猜测悦子的死因,不过悦子的年纪虽大,身体倒是保养得不错,如果早点就医的话,就算无法治愈。至少也不会让病情继续恶化下去。想到这里。回到医院继续与接踵而来的病患搏斗的敏夫顿时感触良多。村子里的人平常一有什么小毛病就往医院跑,但身体真的出问题了。却反而很忌讳就医。或许身体不适的患者本来就不愿意出门。然而有些病是拖不得的,拖下去就会出问题。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些生病的患者肯在第一时间前来就诊呢?就在敏夫思前想后的同时,门诊时间也跟着结束了。当他回到房间跟墙上的病历表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静信刚好来访。
“情况怎样?”
才刚进门,静信就劈头丢出这个问题。苦笑不已的敏夫只能摇摇头,脸上带着几丝自暴自弃的神情。
“初期症状果然是贫血没错,有些病例会出现轻微发烧的症状。一旦出现初期症状,三天之后病情就会急速恶化,造成多重内脏功能低下、轻微浮肿以及轻微黄疸、或者是免疫力下降所导致的局部发炎。抗生素的效用不大,所以应该不是细菌所引起的。”
“有没有可能是耐性菌?”
“连银色子弹都没用了,应该不是细菌感染才对。现在只知道如果在出现贫血症状的阶段立刻输血。好像可以延长患者的生命。除了贫血之外,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疤痕。每个疑似病例的表面血管附近都会有被虫子咬过的痕迹,而且多半都呈现蓄脓的状况,我敢确定这一定是媒介生物造成的,至于是哪种生物就不得而知了。以上就是我所掌握到的患者共通点。与患者的身体特征、生活习惯以及环境完全无关。也不是饮水、土壤或是食物污染所造成的,更不是中毒,而是一种感染症状。这点我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对了,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静信打开笔记本,将里面的便条纸交给敏夫。
“目前还找不出患者之间的共通点,不过有件事倒是颇为耐人寻味,只是我不知道跟这种怪病有没有关系就是了。”
静信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敏夫以手撑着脸颊,示意静信继续说下去。
“山入的义五即出了一趟远门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
“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静信以手势制止敏夫继续说下去。
“太田健治、广泽高俊、佐伯明、高岛靖夫、清水园艺的隆司、以及大川家的阿茂,这六个人都是在外地工作的通勤族。而且在死亡之前,六个人在死前都先跟公司辞职。”
敏夫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他们在死亡之前都辞职了。而且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辞职的时候都没什么理由,广泽高俊甚至假装自己还在上班,到沟边町的小钢珠店厮混了好几天,最后死在那里。”
“这就奇怪了……”
“死亡的村民当中,光是到外地上班的通勤族就占了六名,他们在死前都先限公司辞职……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
“我哪知道。”敏夫回了一句。“不过应该跟传染病无关,这又不是症状。”
敏夫虽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过内心却感到十分纳闷。这算是巧合吗?不过六个人在死前都做了同样的事情,说是巧合也未免有点牵强。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村子里的人口愈来愈少了。这点你有没有注意到?”
“我当然知道人口愈来愈少,那些死亡证明开假的不成?”
“我不是指死亡的病患,而是指搬家或是突然失踪的村民愈来愈多了。他们在离开之前都不会跟左邻右舍打声招呼,而且都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搬走的,就好像在逃避什么一样。”
说到这里,静信将一份影印的资料交给敏夫。这份资料不是静信的。上面总共写了二十二个名字,看起来像是老人家的字迹。名单的最下方写着“安森(三安)——中外场”,这行字一看就知道是静信写的。
“搬家当时的情况也很诡异。”
静信将境松和三安的例子重新叙述一遍。听完之后,敏夫不由得皱起双眉。静信说的没错,当时的情况的确十分诡异。不过除非能够证明那些人是察觉到传染病的存在,所以才急着逃离这里,否则村民的搬迁还是跟传染病无关。
“我请石田核对户籍变动的资料。结果他说从八月份一直到现在,办事处都没接到户籍迁移的申请。”
“连一户也没有?”
“没错,连高见警官家里也没提出申请。”
“这就奇怪了。”
敏夫打量着手中的纸条,却没有因此对静信提出的问题感到兴趣。这很明显的跟传染病无关,不管村子里有多少人搬走,都不是敏夫关心的地方。
“听说图书馆的柚木和小学的校长也突然辞职,总觉得这其中透露出莫名的古怪。”
“或许吧。”敏夫将纸条丢在桌上。“说古怪也的确有点古怪,不过跟传染病一点关系也没有。”
静信很认真的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就是觉得无法释怀,总觉得村子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传染病只是其中的一部份而已。”
“你想太多了。”
敏夫直接否定静信的看法,这种武断的态度让静信有点不以为然。
“或许真是我想大多了,不过你自己看看这份名单。可能会进出山入的村民一个都不剩,不是病死了就是突然搬走。这不是我自己的推测。而是定市先生提出来的想法。住在山入的居民死了,可能从其他地区进入山入的人也都消失了,也就是说山入已经成为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你不觉得山入好像大有问题吗?”
敏夫叹了口气。
“推理不是这样玩的。还是一句老话,你想大多了。”
“但是…”
“没错,山入的居民死了,许多村民突然搬走也是事实,我承认这种情况的确不太寻常。然而这跟传染病又有什么关系?”
静信顿时为之语塞。
“调查这些事情相当不容易,我知道你费了不少苦心。不过这些事情跟我们无关,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出传染病的真面目。这才是刻不容缓的一件大事。做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之分,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当然知道……”
“我觉得你根本就弄错了调查的目的。现在我们必须设法证明这一连串的死亡的确是传染病造成的,然后归纳出传染病的种类,找到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偏偏这种传染病的初期症状十分轻微,当周遭的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患者多半已经回天乏术了。”
说到这里,敏夫重重的叹了口气。刚刚的那番话又刺中了内心的痛处,让他感到焦躁不已。
“我们需要临床病例,村子里的人却非得等到病情恶化了才肯就医,要不就是说什么睡一觉就好了,要不就是服用一些乱七八糟的偏方。等到发现情况不对劲了,才连忙把患者送进医院,这样子根本无法观察病情的进展,而且拖到那个时候根本无药可医。这是一种感染症,可能是透过媒介生物来传染。我目前所掌握的就只有这些而已,连感染症到底是怎么引起的都不知道。没错,我不是感染科的专业医生,也不是什么研究人员,只是乡下地方的小医生而已。我承认我所了解的知识的确十分有限,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来对抗这种不知名的传染病。可是愈是化验患者的检体。就愈觉得这些症状根本不可能出现。造血过程没有异常。骨髓细胞也没有异样。患者体内没有内出血的症状,唯一的可能就是溶血出了问题,偏偏患者也没出现溶血反应。也就是说患者出现了根本不该出现的贫血,而且还会在短时间之内致人于死。现在找所能掌握的临床病例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从发病到死亡之间的阶段充满了矛盾,根本无法整合在一起。”
敏夫拍拍身旁堆积如山的病历表。
“偏偏患者总是要拖到最后一刻,才肯乖乖的来找我。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是天天来报到,最近医院里面挤满了没病也要来看医生的村民。大家每天都忙得快累翻了。”
静信依然低头保持沉默。
“爱搬出去就搬出去吧,我管他们为什么要搬出去干嘛?你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而且你谁不好打听,居然跑去跟定市说这些,这岂不是昭告全村的人说村子里出问题了吗?就算定市不说出去,村民也不是傻瓜。看到你每天问东问西的,就算是白痴也嗅得出其中的不对劲。堂堂副住持亲自出马探听消息,这件事万一被其他村民知道的话,不就等于是替原本就感到不安的村民火上加油?”
敏夫将心中的郁闷一股脑的发泄出来。静信原本想要反驳。却又打消了念头,望着敏夫的眼神透露出几许的同情。敏夫应该是压力太大加上过度疲劳,才会出现这么失常的反应。然而静信同情的眼神却又引发了敏夫的怒火。
“既然有空到处探听消息,不如多替我注意一下来往佛寺的信众,看看有没有脸色不好的人吧。就算是偷听信众之间的谈话。注意信众的家人最近有没有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也比你现在到处打听消息要来得有用多了。”
静信依然没有加以反驳,只回答一声“我知道了”而已,然后轻轻的点了个头。
注:(1)银色子弹——Van∞myC,n,抗生素的一种。
6
点燃油灯之后,静信才发现每当自己感到沮丧的时候,就会跑到教堂来静一静。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佛寺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不管是待在办公室或是房间里面,都不必担心会被闲杂人等打扰。如果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的话,庙里的每个角落都是很好的选择,然而静信却宁可大老远的跑到这座荒废已久的教堂,除了想在这里寻求某种心灵的慰藉之外,实在很难为这种不合常理的行为找出其他的理由。
若只是把这里当成单纯的废墟,静信实在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造访,看来这里曾经是间教堂的事实似乎对静信产生了某种意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这里是基督教或是天主教的正统教堂,静信也很怀疑自己是否还会流连忘返。抬头看着眼前的祭坛,如果上面供奉着一个信仰的象征,或许自己也不会如此执着于这里了。这里很明显的是座教堂,一座没有信仰象征的教堂,或许静信就是喜欢这点也说不定。
废墟之中的静信觉得另一个自我正从心中觉醒,就像前几次造访这里的时候。自从点亮油灯之后,静信就无意识的竖起耳朵倾听周遭的声音。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秋虫停止了呜叫。只剩下风声偶而覆盖在废墟之上。寂静了片刻之后。水门的倾轧声传人静信的耳中。
“晚安。”
静信举起手来,对着正从水门踏着轻巧的脚步溜进废墟的少女招呼。
“天气变得凉爽多了。”
“嗯。”沙子点点头。“夜晚的气味不一样了。颇有秋天的气息。”
“没错。”
“之后有什么进展么?”
沙子挑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只看到静信对她摇摇头,脸色十分无奈。
“原来如此,真是难为你了。你一定觉得很沮丧吧?”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静信很老实的点点头。
“我一直很想为这个村子做什么事,事实上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我却只能在一旁干焦急,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空虚吗?”
“我也不知道。若真是空虚,我想敏夫应该比我更有这种感觉。毕竟他是个医生,肩负着拯救患者的义务,然而却无法如愿。眼看着患者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也难怪他会感到无比的焦虑。强大的无力感压得他喘不过来,更让他无缘无故的发脾气,而且一发就是不可收拾。”
“真是令人同情。”
“嗯。的确。”
静信叹了口气。没错,他觉得自己能够体会敏夫现在的心情。也很同情敏夫现在的处境。见到朋友有难的时候,静信当然想伸出援手。偏偏这件事自己根本帮不上忙。
“我个人是很想拉敏夫一把,事实上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反而还让他火气上升。”
“就因为你帮不上忙吗?这样子根本就是乱发脾气嘛。”
“或许吧。不过我倒觉得他不是气我帮不上忙,而是气他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再怎么说,敏夫也不是那种会随便迁怒他人的人,每次碰到事情总是一个人扛下来,看在我眼里更是替他觉得不舍。”
沙子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十分疑惑。静信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露出微笑。
静信很想助敏夫一臂之力。他很了解敏夫的个性。也明白现在的敏夫是多么的自责。所以他才会以自己的方式从旁协助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过敏夫似乎并不觉得静信的方式有多管用,甚至还责怪他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凭良心讲,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的静信并没有特别沮丧。他知道敏夫生气的原因,然而敏夫却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这才是让静信感到十分难过的地方。静信了解敏夫的焦虑,也想替敏夫减轻压力,所以才自动自发的四处探听消息,想不到敏夫居然无法体会他的这份苦心,静信才会感到如此沮丧。或许敏夫早就知道静信的苦心,然而内心的自责却迫使他不得不把胸中的怨气一股脑的出在静信的身上。他骂的是自己,不是静信。一想到这里,静信实在不忍心责怪敏夫的乱发脾气。同时也对冷静下来之后一定会更加厌恶自己的敏夫感到无比的同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不过我想找了解你现在的心情。”
“真的吗?”
沙子点点头。
“你们两个的心灵没有产生共鸣。不,应该说尾崎院长因为焦虑和压力的关系,将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才对。所以收不到你所发出的讯息,这才是让你感到难过的地方吧?对方不了解你的苦心倒还算是其次,最令人难过的是对方将心灵封闭起来。压根就不想接收你所发出的讯息。人类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变得愈来愈孤独。我猜得对不对?”
静信苦笑不已。
“你可真有一套。”
“别忘了我可是你最忠实的读者。”沙子露出得意的笑容。“其实只要看过你以前写的书,大概就猜得出来你现在的心情了。”
“怎么说?”
“人类总是孤独的,孤独的真正定义应该是在于无法互相理解。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了解对方的意思,即使对方说过的话自己全都明白,也未必就能说是完全了解对方。人与人展开接触就是为了互相理解以及寻求共鸣,偏偏这一切都是人类所建构出来的幻觉,岂不令人感到空虚?我看了你写的书之后,突然有了一种想法。”
“哪种想法?”
“就是作者一定也感到很空虚,才会写出这些文字。”
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
“可以告诉我你现在正在写怎样的故事吗?”
“……一个在荒野流浪的男子。”
沙子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解。
“杀了亲弟弟的男子被放逐到荒野之中,结果死去的弟弟一直跟在他身后。大概就像这样的故事。”
“死去的弟弟变成幽灵吗?”
“应该说变成尸鬼才对。”
“尸鬼?”
“尸体变成的恶鬼,有点死后还魂的味道。简单说来就是从墓穴当中爬出来的死尸。村子里的人称之为恶鬼。”
“……嗯。”沙子稍微想了一想。“的确跟幽灵不太一样。既然是从墓穴当中爬出来的,就代表他有身体。可是他的肉体早就已经死了,所以不能算是复活。”
“嗯。没错。”
“可是又跟僵尸不太一样。尸鬼拥有自己的意志,在某方面跟人类一样。不过尸鬼不具生命,这点又跟人类大不相同。”
听到沙子开口尸鬼闭口尸鬼的,静信猜想眼前的这位少女应该还蛮喜欢这个名词的才对,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会心的微笑。
“不错,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张力。弟弟化身为尸鬼跟在哥哥身后,好像是创世纪当中的该隐和亚伯的故事。”
“嗯……算是吧。”
沙子一连点了好几次头。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你是佛寺的僧侣,笔下所写的小说居然充满了非佛教的宗教色彩。这次的作品取材自圣经,上一篇小说跟希腊神话有关,之前还写过印第安传说的故事呢。”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好像真的写过那些作品。”
“又是该隐。”
静信愣了一下。
“又是?”
“对啊。异端者的故事嘛。该隐不是异端者吗?应该怎么说才好……对对对。遭到歧视的人。”
“圣经当中的该隐好像比较含蓄。”
“我知道。我是说你写作的风格啦。见弃于神的人,该隐不就是如此吗?我想该隐心里一定很纳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神排斥,为什么会被歧视,所以才会怀着妒意杀害弟弟亚伯。”
“这是一般人的看法。”
“你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是这样。主角一定都会见弃于神。”
“也许吧。”
沙子点点头,随即站了起来。她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空荡荡的祭坛。
“就以主角头上长角的那篇故事来说吧。一名男子头上突然长出两只角,让他拥有异于常人的外表。他担心自己的外表会遭到莫名的歧视,所以一直不敢与其他人接触。想不到其他人却将他视为神明,向他要求奇迹,可是他根本没有创造奇迹的力量,唯一不同的只是比别人多了两只角而已。”
静信看着来回踱步的沙子。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男子对于自己没有被歧视很感到安心,却没有创造奇迹的力量。这件事若被其他人发现的话,他们就会知道头上的两只角不是神的证明,而是异端者的象征,因此他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虽然他一直没有展现神迹——不过大家都未因此而怀疑他或是指责他。其实男子还是一个异端者,一个被神格化、被众人排除在外的可怜虫,他头上的两只角就是异端者的最好证明。就像该隐身上的烙印一样。这种烙印会让一个人被社会排除在外,主观一点的说法就是遭到歧视。可是他无法逃脱被歧视的宿命,就像该隐一样对不对?”
静信点点头。
“好像是。”
“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嗯。直到现在才注意到。”
“除了异端者还是异端者,不断重复的异端者。这就是你写的小说之所以吸引我的地方了。见弃于神的痛苦。米诺陶尔担心众人会发现自己并不是神。而被大家排除在外,所以才会杀死罪人来创造神迹。对他又敬又畏的村民不得不建筑一道高墙。将他隔离起来。每杀一个人就建一面墙,久而久之他就被一座广大的迷宫所包围了,而他就躲在迷宫的正中央。村民为了平息他的怒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献上活人当作祭品。然而他真正企盼的不是祭品,而是藉由创造神迹的行为让自己回到人类的社会,想不到最后却弄巧成拙,他的所作所为反而让人类的社会对自己大为排斥——”
说到这里的沙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着静信。
“为什么?”
“什么东西为什么?”
“你写的故事几乎都是这种题材。可是你看起来却不像是见弃于神的人,而且还是村子里的重要人物呢。我觉得村民好像都很喜欢你,辰巳说大家都对你称赞有佳。为大家所敬爱的你,也接受了众人所安排的重要地位,这种人怎么会写出那种故事?”
“你提到在众人的安排之下这点倒是实情。”
“对啊。而且你也很喜欢这个村子,连我都感受得到你对这个村子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要不然也不会写那篇小品文了。如果你不重视这个村子的话。现在又怎会特别拨出时间来为了防治传染病四处奔走呢?”
“嗯……没错。我很喜欢这个村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写出那种作品?”沙子露出捉狎的笑容,转过身背向静信。“而且还受过伤。”
静信发现自己正无意识的紧握手表。
“……什么?”
沙子转过身来,只看到静信缓缓的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静信很喜欢这个村子,也未遭到排斥。事实上他位居村子的信仰中心,村民也对他敬爱有加,因此静信这阵子才会不辞辛劳的四处奔走,以回报村民对他的崇敬。
然而在另一方面,静信也的确正在逃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沙子没点破之前,静信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写的文章几乎都可以用“见弃于神的痛苦”这句话来涵盖。或许这就是那股冲动的由来。
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是“见弃于神的人”。这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也许曾经使他试图伤害自己。若真是如此,静信的确很像被神所排斥的该隐。或许这也是他在无意识当中选择该隐为主角的原因。
问题是静信根本没有“见弃于神”的自觉,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各方面来看。现在的自己不会、也不可能有那种感觉。
“既然你的作品都绕着这个主题打转,表示这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可是你既不觉得自己见弃于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出那种文章,这么说来的确十分有趣。”
“嗯,确实如此。”
“也许是在无意识问让自己的潜意识泄露出来了?作家真是不可思议哪。”
“……或许吧。”
与沙子道别之后。走在山路上的静信陷入思考。
静信笔下的米诺陶尔的确是个异端者。或许头上的两只角让他成为里异端,然而不可讳言的,他本来就拥有异端者的素质。双角只是让他的本质更加突显出来罢了。就像突显出该隐杀害弟弟的罪名,也正如表现静信残害自己的行为一样。
(可是……为什么?)
静信的确是村子里的一份子,同时也位居信仰的中心。周围的村民需要静信成为众人心灵的寄托,而他本身也安于这种安排。沙子说的没错,静信热爱这个村子。即使爱得有点盲目、即使爱得有点不可理喻,静信也甘之如饴。
可是静信不是该隐,他也没有受到村民不当的排斥,至少他自认如此。或许村民对他的尊崇以及敬爱在某方面来说可以视为一种排斥,然而却谈不上是不当的歧视,静信也对村民们的爱戴充满了感谢之意。信众们有时或许会将他视为不可碰触的禁忌,然而这都是静信自己造成的结果。他知道有些村民会在背后谈论自己的是非,不过静信却不以为意,毕竟他以前的确曾经做出令全体村民非议的事情,也难怪村民会不把他当成常人看待。
静信并未受到不当的排斥,他的存在也未遭到否定,更长从未受到大家的歧视。既然如此。又何必选定该隐为小说的主角呢?
回到办公室的静信又摊开了稿纸。
一望无际的绿野仿佛没有止境,远处点缀着几块白色的石头以及赤褐色的土壤。鲜嫩的绿意犹如苔藓一般覆盖其上,起起伏伏的丘陵地末端。横亘着绵延无尽的厚实城墙,厚实的城墙仿佛不让山丘的居民窥视山丘以外的景象一般无限伸展。只在东边有扇总是紧闭着的小门。
直到从那扇小门被放逐荒野之后,他才得以窥见外面的世界,之前的他只是透过书本与口耳相传,知道城墙之外最一块荒凉的不毛之地。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知识,而不是切身的体验。他从未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好奇心。更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为徘徊荒野的流浪者。嫩绿的山丘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山丘以外的地区根本就不存在。
山丘的生活让他感到满足。
他在绿地的一角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一望无际的绿地更提供他充足的食物。当时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个体内尚且流着愠暖鲜血的弟弟。弟弟在绿地放牧羊群,他在屋子的周围种植谷物,两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邻居们都是古道热肠的老实人,总是向这对兄弟伸出温暖的援手。
现在回想起来,山丘的生活真的让他大为满足,否则他现在也不会如此怀念山丘、发了狂似的迷恋昔日的种种。
他是一个勤劳的农夫,每天总是翻动小屋旁的土地。他喜欢肥沃的土壤所呈现出来的黝黑,更喜欢闻到泥土的芳香。每当撤下的种子长成黄绿色的嫩芽时,他总是会露出欣喜的笑容。看着这些嫩芽慢慢长大,更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他总是弯着身子与大地对话,有时也会挺直腰杆看看四周一望无际的翠绿。缓缓起伏的丘陵身后是一大片苍绿的树林,不远处还看得到小镇上的建筑物露出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屋顶。位于正中央的高塔散发出清冽的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清晰可见。每次一看到那座高塔。他的心中就会涌现出受到庇护的安全感。
野草从绿地冒出点点小花,一只又一只的白羊正悠闲的在山坡上吃草。弟弟有时会追着离群的绵羊念念有词,仿佛在开示那头走失的羊一般。有时也会站在羊群之中,跟他一样眺望着苍绿的森林,以及森林彼端的小镇。回过头来与他眼神交会的弟弟还会露出腼腆的笑容,朝着他挥挥手。
悠游自得的黄昏、肃穆的钟声。人们感谢神圣的光辉赐给他们又一个平安的日子。温暖的火光、丰盛的晚宴、舒适的被褥、充足的睡眠、金黄色的破晓、动听的鸟鸣、微送的南风、雨水的气息、以及羊圈里传来的阵阵牧草香。
山丘真的满足了他的生活,却也在他的心中埋下一颗悲剧的种子。
世界固然美好,他却无法拥有。
只因为他是一个异端者。
注(2)米诺陶尔——Minotaurus,古希腊神话中的牛头人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