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夫大略计算了尸体的数量,不禁为之一愣。神社之前总共有十六具尸体。其中还包括了不是尸鬼的普通人;可是尸鬼的数量绝对不只如此。敏夫既未在其中发现安森奈绪,也没看到后藤田秀司,更遑论桐敷家的成员。
“居然这么多。院长,这些尸体该怎么处理?”
“处理?”
“干脆一把火烧光算了。”
敏夫摇摇头。
“烧掉一具尸体需要强大的火力,到时附近的消防车不闻风赶到才怪。”
“说的也是。”
“看来只好就地掩埋了。神社旁的树林是个不错的地点,等一下请建材行的人帮个忙。”
大川答应了一声,吩咐身边的人开始动作。敏夫再度凝视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即使散布全村的村民还来不及将尸体运回来,眼前的尸体也实在是太少了点。
“少说应该有好几倍的数量才对,绝对不只这十六具而已。看来村子里还有尸鬼的藏身之处,而且还颇具规模。”
“可是村子里可疑的地方都已经搜过一遍了。”
大川列数了江渊诊所、葬仪社、派出所,以及村民自行检举的可疑人家。
“可能的藏身之处都找过了。如果连地板和天花板都要检查的话,恐怕还得搜过一轮。”
“就算有所斩获,数量也是十分有限。绝大多数的尸鬼八成都躲藏在其他场所。我们一定有漏掉的地方。他们不可能离开村子,一定还躲在村子的某个角落。”
“话是没错啦。”
敏夫低头沉思,寻找其他的可能。
“废屋、空无一人的房子,除了这些地方之外……”
“掘江汽车已经找过了。”
“废车弃置场吗?一定还有类似的地方……”
不可能在神社境内,他们不敢踏入圣地。难道躲在深山里面?树林虽然不适合尸鬼藏身,遍布整个山区的伐木小屋就不一样了。
“伐木小屋找过了没有?”
“还没有。说不定就躲在那里。”
大川找了几个人过来,开始分派任务,一旁的敏夫却暗自摇了摇头。山区的伐木小屋虽然为数众多,每一间屋子却只能容纳两、三个尸鬼,数量还是不够。
“他们一定躲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而且就位于村子的某个角落。”
“村子里没有这种地方。我看他们若不是躲在墓穴里面,就是在山里挖防空壕躲了起来。”
“防空壕?”
可是村子里并没有防空壕。即使是村民自行在家里挖的防空洞。
也无法容纳为数众多的尸鬼。
“防空壕……”
大川不经意说出的这个字眼给了敏夫一个提示。对于尸鬼来说,深处地底的洞穴确实是绝佳的藏身之处。昨晚逃出的尸鬼一定躲藏在地底,那个秘密的藏身之处不但早就存在了,而且出入还颇为方便。
敏夫看着自己的脚边。
“……他们在地底下。”
“什么?”
“地下的仓库、或是地底的通道。”
大川打量着敏夫,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敏夫点点头,对着周遭众人出声。
“这里有没有水利公会的人?田茂兄!”
田茂定市一脸憔悴的从人群中现身。
“有事吗?”
“你常常参加水利公会的会议吧?”
“嗯。”
“通常在这种时候,水口的进水口是开是关?”
田茂一脸茫然。国道的桥下有个设在溪流边的取水口,提供农业灌溉的用水。外场的自来水管线是从沟边町接过来的,净水厂位于沟边町的一角,村民的日常用水都是由沟边町的净水厂供应;不过农业用水则是直接取自水口的进水口,不须仰赖沟边町的供给。
除了外场之外。沟边町的西部农地也仰赖进水口的灌溉。这条管线可说是两地的农业大动脉。打从江户时代开始,当地的居民就利用准备金修筑水口堰,明治维新之后更扩大水口堰的规模,籍以灌溉缺乏水源的沟边町西部。如今水口堰依然健在,公所在上面架设了一具口径一公尺半的抽水机。部份农业用水以帮浦抽上东山,利用高低差的原理送进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绝大部份的其他用水则经由主管线流向沟边町。主管线设在交流道的隧道旁边。翻越山头之后直下沟边町西部。山顶一带的管线并未加盖,只是以水泥砌成的大沟渠;不过从山头直下山腰的路段,就是埋设在地底的封闭管线。封闭管线的长度虽然只有一公里,直径却与设在外场附近的抽水机同为一公尺半,最重要的是埋在地底。
“进水口……”定市停了半晌。“目前是关闭的。现在是农闲期,水口堰的水门开启,抽水机也处于停机状态。”
“人员可以进出吗?”
“……可以,应该没问题才对。现在沟渠里面没水。可以经由抽水机机房的小门进出。”
“村子里的其他支线呢?”
“一样没有水。现在不需要灌溉,光是地下水就足够了。不过支线全都埋设于地底,口径也比较细。一般人不容易出入。”
“找到了!”大川怒吼。“他们就是躲在那里。”
“有可能。”敏夫点点头。“环境虽然恶劣,却不失为良好的避难场所。而且管线的距离长,一次可以容纳许多尸鬼。”
定市也点头赞成。
“地下沟渠没有出口,前端都是细分的管线。只要封锁人口,就可以一网打尽。”
大川高声吆喝,众人开始往前聚集。就在这个时候,现场传出枪声。
刚开始敏夫不知道那就是枪声,直到发现定市的脸被轰掉一半之后,才发现情况不对。
环视四周,敏夫发现拿着枪的正志郎隐身正殿的阴影处。第二发枪声响起,正志郎跟着从阴影处现身。敏夫立刻躲到石灯笼之后。聚集在神社前的村民争先恐后的逃离现场,一连串的枪声响起,几个村民应声倒地。
总算找到你了,正志郎心想。子弹打完之后,他又掏出另一把满膛的手枪。
带着手枪接近神社之后,正志郎到处寻找敏夫的身影,却受限于黑夜无法行动。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敏夫早已不知去向,猎人们也开始搜索全村。正志郎只好继续躲在原地,以免被村民撞见。反正敏夫迟早会在神社出现,倒也不急在一时。直到太阳西下,敏夫才终于出现在射程之内。
只可惜第一枪没能命中目标。正志郎满心以为敏夫死定了,想不到站在一旁的老人家突然挡在身前。如今敏夫躲在石灯笼之后。正志郎根本无从下手,只好胡乱开枪以泄心头之恨。开了几枪之后,正志郎才猛然醒悟自己的目标是敏夫,而不是其他的乌合之众。
敏夫杀了千鹤,沙子迟早也会死在他的手上。一想到自己受尽虐待折磨之后才等到的归属即将毁于一旦,正志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拿起上膛的散弹枪,正志郎冲了出去绕到石灯笼之后。留在现场的村民一看情况不对,立刻做鸟兽散,同时也提供正志郎绝佳的视野。正志郎大步朝着敏夫走去。敏夫发现正志郎向自己走来之后。连忙起身闪避。就在正志郎举枪瞄准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
“该死的家伙!”
大川怒喝一声,手中的灭火器没头没脑的往正志郎喷去,四周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其他村民见状,也跟着有样学样。正志郎很快的就被掩没在白色的烟雾之中。
“帮助尸鬼的叛徒!”大川大声咒骂。“他是敌人,不是人类。”
大川丢下灭火器,拾起脚边的木槌。
一阵强风刮起,吹走了灭火器的白色烟雾;中年男子却浑然不觉大川就站在身旁,灭火器的烟雾似乎让他暂时失去了视力。
大川大笑几声,举起手中的木槌。
秋阳西下,神社的建筑物被拉出长长的影子。田茂定市和其他无辜丧命的牺牲者静静的躺在尸堆之中,接受村民的悼念。这场意外总共造成三人死亡。其中两人当场毙命。另一人急救之后宣告不治,受到轻伤的村民则由敏夫带回医院治疗。
三具尸体之后的不远处,还有另一具被大家弃置在地的男尸。男尸的死状十分凄惨,村民对他不屑一顾。正眼也不瞧一眼。
好几名男子拎着武器拿着火把离开神社。前田元子目送这支武装部队的离开。转身协助其他人将堆积如山的尸体运往山里。
今天一大早,元子就在这里检视每一具尸体,试图寻找岩佬的下落。她无法原谅夺走一切的公公。这时几个男子抬着一具脸部焦黑能尸体走了进来,身形虽然跟岩佬有几分相似,元子却不认为他就是岩佬。尸体的衣物并不像公公平常的穿着。
(一定躲在某个地方。)
非把他揪出来不可。如果还没死。再亲手补上一刀。
(绝对饶不了他。)
2
“原来村子里还有这种地方。”
村迫宗贵的声音在水泥砌成的狭小通道回响。渠道的高度仅容一人弯身通过,四周弥漫着难闻的腐臭。地面散落着干桔剥落的青苔,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只有务农的人,才会晓得村子里有灌溉渠道。”说话的人是定市的儿子定文。“若没参与水利工程,更不可能知道管线的分布。”
水利设施的管理以及维持费用多半是由受惠居民负担;不过外场的水利设施是动用准备金建造的,而且又享有水源的优先使用权,不必支付任何费用,也难怪绝大多数的村民都不知道管线的存在。
“说得也是。”宗贵突然停下脚步。藉着手电筒的灯光,他在黑暗中发现人影。
几个人轻呼一声。屏住呼吸往人影的方向走去。就在前方不远处,三个人肩并肩的躺在地上,即使手电筒的灯光照在脸上,他们照样双眼紧闭,身子一动也不动。
宗贵大着胆子以木棍戳了戳躺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男子并未睁开双眼。仿佛一具死尸般的躺在地上。
“……图书馆的柚木。”
宗贵自言自语。躺在柚木之后的那两个人,宗贵就未曾见过了。
“那两人是谁?”
“最后面的好像是后藤田秀司。”消防团的其中一人出声。“印象中他死于刚入夏的时候,山入那三人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天,刚好是他的告别式。”
“那么久以前的事……”
八月初,悲剧的起点。
“中间的是……’’似乎有人认出了中间那个人的身分,话头却被定文打断。
“用不着知道他们的名字。”
略显讶异的宗贵转过身来,只见到定文神情坚定的点点头。
“他们是恶鬼,人类的敌人,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这些家伙亳不在乎的杀了我父亲,知道这些就够了。”
众人为之沉默。只剩下定文慷慨激昂的声音在通道内回响。
“知道他们的名字又怎样?或许这些人以前是我们的朋友,如今他们已经变成袭击人类的凶手了,你们还能把这些家伙当成朋友看待吗?”
“这……”
“他们不是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会让大家于心不忍。既然我们打算消灭敌人,就不应该对敌人产生感情。”
宗贵点点头,他觉得定文说的没错。一想到惨死眼前的定市、以及入夏以来持续不断的祸事。宗贵不由得拿起挂在腰间的木桩,却怎么也无法对准柚木的胸膛。挣扎了许久。宗贵闭上双眼转过身去。
“我办不到……柚木对我有恩,我实在下不了手。”
定文闲言,毫不犹豫的拿起木桩。宗贵老老实实的退到一旁,他根本不知道杀死爱子和弟弟的凶手,就是躺在眼前的柚木。定文迟疑了片刻,将木桩靠在柚木的胸前,身边的人立刻抡起木槌。宗责别过脸,搞住双耳。还是别知道他们的名字,更别看到他们的长相,否则只会增添内心的罪恶感。
木槌的敲击声、以及木桩钉入体内的闷响在封闭的地下隧道之内显得格外的清晰,扩散的回音更平添一丝诡异。痛苦的呻吟声响起,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宗责向定文点头示意,将木桩对准下一名男子的胸前。他在心中不断的告诉自己,眼前的人是不可饶恕的敌人,直到另一个村民挥下木桩为止。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大家早已做成了默契,在场的每个人都必须参与屠杀的行动。宗贵不禁觉得,村民之间的团结是建立在这种共犯意识之上。
第二个人发出几声闷哼之后,就沉默了下来。可是第三人(也就是秀司)凄厉的惨叫却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之胆寒。隧道之中充斥着血腥味,地上更是血流成河。
众人将三具尸体移开,拿起手电筒往里面一照,远远的又看见地上躺着几个人。走近一看。五名男女紧贴在一起睡得正沉。宗贵不再辨识男女的身分,他清点躺在地上的人数之后。在尸体的腰间绑上绳索,直接往出口的方向拖去。隧道的顶端并不高,村民得弯着腰才能走动。在这种环境施起尸体十分费力,大家必须轮流接力,才能将尸体施出去。
宗贵等人将尸体拖到出口之后。跟等在机房的另一批村民比了“五个人”的手势,于是另一批人就接替宗贵等人进入渠道。目送他们离开之后。宗贵一行人吃力的将尸体拖上机房,搬到屋子外面,然后由屋外的几名女性村民将尸体搬上小卡车的车斗。堆积如山的尸体、沿着车斗滴落地面的鲜血,眼前的光景让宗贵感到反胃。幸好夕阳已经西下,若在日正当中的时候目睹这副血腥的景象,再坚强的人也会为之崩溃。
尸体还未全部搬上卡车,第二组人马就从渠道爬上来了。等在一旁的第三组人默默的走进洞穴,一句话也没多说。人声、脚步声再加上血腥味,在机房休息的第一组人马也清楚的听见断断续续的呻吟和惨叫。宗贵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身旁的村民开始哼起小调,却还是掩盖不住凄厉的哀号。宗贵大声唱起歌来,周围的人也随之跟进。小小的机房充斥着曲调明快、却阴郁无比的歌声。隧道内的惨叫声从未间断,不时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村民的咒骂,这时宗贵等人才发现情况不对。
“好像出事了。”
定文凝视着取水口。黑暗之中清楚的传出村民的叫喊、怒骂,在回音的推彼助澜之下,仿佛来自地狱的鬼哭神号。
就在众人面面相龃的时候,第三班的加藤铁青着一张脸出现了。
他沿着铁梯从取水口爬上机房,一只手指着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出“起来了”三个字。
宗贵知道那三个字代表什么。表面的指针指着五点的位置,太阳沉没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属于他们的国度即将降临。
“损失多少人?”
“不清楚。下面没有灯光,什么都看不见。”
定文赶紧跑去通知机房之外的村民。
“怎么办?”
宗贵为之一怔。旋即吞了口唾液。
“……守在这里。有人出现就把他拉上来。如果是敌人,就把他痛殴一顿之后推下去。”
江渊睁开双眼,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念头就是自己还活着。熟睡的时候没被村民发现,江渊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
接到沙子的电话之后,江渊立刻逃出诊所,才没走多少路,好几辆车就出现在诊所的门口。如果沙子的连络晚了几分钟,江渊就被村民逮个正着了。
如今江渊发现四周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连忙一个转身趴在地上观察周围的环境。很快的,他就发现手电筒的灯光在通道前端闪烁,同时也听见村民在同伴的胸口钉上木桩的问响。血腥味愈来愈浓。这时江渊才发现好几条鲜红色的血痕从灯光的方向一路往下蔓延。
江渊与灯光之间躺了六名同伴,如今那六个人的身体不时扭动,似乎即将醒转。如果日落时间再晚个几分钟,村民手中的凶器恐怕就会落在江渊的胸口了。一想到自己差点在睡梦中被木桩钉入体内的强大痛楚惊醒,江渊不由得冷汗直流。那种感觉或许就像被狮子的利刃一口咬醒吧,江渊十分庆幸自己不必经历那种恐怖的体验。
然而眼前的局面却又让他内心为之一沉。这时垂死前的哀号和木槌的声音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凄厉的惨叫,人类的惨叫。就在不远处,江渊着见刚起身的同伴撂倒了一名猎人,他不由得在内心叫好。
“江渊医生……”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快去把他们的手电筒打掉。没有手电筒的灯光,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到时大家才能趁机逃出去。”
身后的男子点点头,弯着身子往前;中去。一名年轻少妇抓住江沸的手臂。
“这么多血……太惨了……”
江渊点点头,他知道抓住自己的人是叫做安森奈绪的少妇。
“村民趁我们熟睡的时候展开行动,不少同伴牺牲了。”
奈绪点点头。苍白的脸庞难掩骇然的神色,只见她单手捂住嘴巴,试图压抑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
“他们过来了。”
“后面是死路,等到灯光消失之后再往前冲,撞开那些猎人逃出这里。”
奈络点点头,手电筒的灯光也在同一时刻消失,江渊立刻带领幸存的同伴;中向出口。挡在前面的猎人悴不及防,纷纷被撞得东倒西歪。这时身后传来同伴的惨叫声。大概是踩到跌坐地面的猎人扭伤了脚;可是江渊只顾着往前冲。无暇回头拉同伴一把。
好不容易弯着身子冲向出口,江渊突然停下脚步。忽明忽暗的火光在前方摇曳。猎人正堵在出口守株待兔。
“出……出不去了。”
打算回头和巴不得快点出去的同伴撞在一起,秩序顿时大乱。奈绪被推倒在地,发出惊恐的尖叫。
不知道是谁提议往后走,奈绪和其他三名同伴立刻掉头冲向后方。江渊来不及出声阻止。只能气急败坏的看着他们离去。后面根本没有路,水利管线愈分愈细,他们爬不了多久就会被挡下来了。到最后甚至会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江渊紧咬自己的下唇。
“大家往前冲。打死一个算一个!”
3
吵杂的人声让静信睁开双眼。昏暗的灯光让周围的景物依稀可辨。瘦弱的人影就躺在身边,人声和脚步声透过门板清晰可闻。
静信坐了起来,脑海还是一片空白。他轻轻的甩甩头,只换来一阵头晕,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光是想要从床上起身,就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沙子躺在隔壁床上兀自熟睡。既然猎人已经闯了进来,最好还是将沙子藏起。尽快逃离这里。
静信确定房门上锁之后,将沙子抱到床下。还没盖上毛毯,沙子就醒来了。
“室井先生……?”
夜晚已经降临了,静信心想。看看手表,时间才刚过五点。为了保护沙子,静信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最后却还是不敌睡魔的召唤堕入梦乡。一想到沙子可能在自己熟睡的时候遭到不幸,静信就感到冷汗直流。
脚步声停在门外,静信还来不及叫沙子躲起来,就听见房门被钥匙打开的声音。看到辰巳从门外走进来之后,静信才放下心中的大石。走进房内的辰巳似乎也松了口气。
“幸好没被村民发现。”
“村子的情形怎样?”
沙子追不及待的发问。只见辰巳摇摇头。
“惨绝人寰。猎人利用白天的时候搜索藏身之处,将熟睡中的同伴拖出来钉上木桩,连灌溉渠道那边都不能幸免。根据我的估计,大概有三成的同伴死于非命。”
“三成……”沙子大为讶异。
“两位在白天的时候睡得不醒人事,也难怪不知道外头的惨狀。”
“……正志郎呢?”
“死了。”辰巳低声回答。沙子睁大了双眼,随即以手掩面。
“此地不宜久留,最好尽早撤离。不过对外道路都被封锁了,大屋附近埋伏着大批猎人。想逃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我是趁着夜色从后门溜进来的,不过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是没半点头绪。林道附近还躲着不少同伴,他们全都被猎人盯死了,完全无法动弹。”
辰巳一股脑的报告现状,沙子却一点也没听进去。
“……沙子?”
“正志郎走得很痛苦吗?”
辰巳微笑。
“对于正志郎来说。千鹤的死才是难以承受的痛。”
“……或许吧。”
“敏夫呢?”静信忍不住发问。
“他好得很。”
说完之后。辰巳摇摇沙子。
“不要放弃希望。我一定会找到逃生之路,给我一点时间。”
“可是……”
“别忘了室井先生也陪在你身边,在这里等我。好吗?”
辰巳向静信招招手。他制止想要跟出来的沙子。走出房间之后将门带上。
“我需要进食。”
静信为之苦笑。
“犯不着特地把我叫出来吧?”
“非这么做不可。正志郎已经死了,沙子不会允许我袭击你。”
“为什么?”静信不解。“正志郎的死似乎比千鹤的死更令沙子难以接受。”
“正志郎是沙子最重要的人。”
“因为他扮演沙子的父亲?”
“不。因为他是接纳尸鬼的人类”
“原来如此。”静信黯然垂首。
4
奈绪躲在黑暗之中啜泣。狭长型的管线人满为患,连转个身都很困难。
逃往管线深处的奈绪来到一个大约跟壁橱同样大小的房间,从这里延伸出好几条小口径的支线。其中只有一条支线能勉强通过。而且口径只有人孔盖的大小。不知道是谁说躲进去之后恐怕无法动弹,大伙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可是猎人们却早就好整以暇的等在出口。
亮如白昼的灯光毫不留情的照在同伴的身上,江渊的尸体就躺在铁梯旁边,前额凹进去一大块。
眼前的局势遇得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回头爬进狭窄的管线之中。
往前爬了一阵子之后,管线再度一分为二。其中一条管线的口径只有手腕粗细,另一条比较大,勉强能容身。手电筒的灯光从身后追了过来。奈绪一行人依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爬。之后又爬到另一个分岔点,过了分岔点之后,最前头的男子——派出所的佐佐木就被卡住了,只见他两条腿踢个不停,但就是无法前进半分。
“往前走啊。”
身后的广泽高俊有些不耐烦,可是奈绪也动弹不得。
“佐佐木先生,请你想个办法吧。”
“我也很想啊!这里有好多水泥块,我什么也看不——”
佐佐木还没说完,就听到惨叫声从背后传来。他试着计算奈绪身后到底有多少人,却只看到手电筒的白光扫来扫去。
佐佐木怒吼一声,又往前推进了几十公分。奈绪也跟着前进,却被底部的水泥块绊住了手脚。管线的口径又小了一圈,前方的空间只剩下狭窄的缝隙。
“可恶。快点前进!”
高俊猛打奈绪的脚,一颗脑袋已经快顶到奈绪的大腿了,可是京绪的头部也卡在佐佐木的腰间动弹不得。每当佐佐木挣扎着想要前进,奈绪就会被他的鞋子踢得鼻青脸肿。
惨叫声再度从身后传出,随着手电筒的灯光渐行渐远。等到周围恢复寂静之后,灯光又会再度出现,接踵而来的是又一次的惨叫,位置显然比之前近了许多。
(不要这样。救救我!)
奈绪希望有人救她,却不知道该向谁求救。她袭击家人、袭击淳子,还杀了许多其他的村民。如果有人肯救她这个杀人犯一命。那才真是天下奇闻,别说其他人不相信,就连奈绪自己也无法接受。事实上奈绪一直认为律师不应该替杀人凶手辩护,如果凶手享有人权,被害者的人权又该如何伸张?无论是杀害幼童的刽子手、或是残杀无辜的凶嫌,都不应该受到人权大伞的保护。
(这是我的报应……)
因此奈绪没有祈求原谅的权利,更不该奢望有人伸出援手。罪犯顶多遭到隔离,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奈绪连这个机会也没有。
一旦与猎物隔离,就等于是宣判死亡。目前更找不到矫正这种习性的方法。一个必须不断杀人的凶手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奈绪心中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死刑”。唯独结束凶手的生命,才能阻止他继续杀人。
(我这是自作自受。)
奈绪害死了丈夫、害死了儿子,甚至杀了把自己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公婆。明知尸鬼的袭击会致人于死,却依然狠下心攻击牺牲者,奈绪的行为跟杀人凶手没什么两样。
(因为我是个坏种。)
奈绪体内潜藏着让她苏醒的“邪恶种子”,就是这个种子让奈绪成为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高俊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奈绪勉强回头。看见顶在腰间的高俊露出惊恐的神情。
“往前走,快往前走!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奈绪不由得为之尖叫。高俊是下一个,之后就轮到自己了。一想到待会可能发生的惨事,她的全身顿时颤抖不已。
奈绪死命的往前推,佐佐木的身体又前进了几公分。奈绪的骨架毕竟比较纤细,即使胸口被水泥块挤压得隐隐作痛,还是有往前移动的空间。
“快点前进,求求你!”
气喘吁吁的佐佐木表示自己再也前进不得了,奈绪只恨当初自己不打头阵,否则现在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说不定还能继续往里面爬,甩掉身后的猎人呢。
狭窄的管线传出有人被拖出去的声响,绝望的惨叫声回荡管壁。高俊也跟着发出哀鸣。手电筒的光线越过他的躯体。直接照在奈绪的身上。
“他们要来了!佐佐木先生,快想办法前进!”
佐佐木挣扎着想要前进,两条腿险些踢在奈绪的脸上。奈绪死命的往前推。这时鼻梁突然一痛,鼻血沿着人中缓缓流出。没关系,这点小伤马上就痊愈了。
佐佐木发出一声低吼。挣扎着往前推进少许。水泥块上沽满了衣服的碎片和鲜红色的血迹,这已经是佐佐木的最后极限,他再也无法前进半分了。
高俊惨叫一声,顶住奈绪腰部的脑袋突然离开。往前推的压力突然消失,紧接着奈绪的双脚就被高俊一把抓住。奈绪只感到被人往后拖。水泥块的碎片刺进腹部。
“放开我!”
“住手!是我啊,我是广泽高俊!”
高俊的指甲插进奈绪的脚踝,奈绪想也不想的就踢开了高俊的手。高俊并没有看着奈绪,他的双手紧抓着管壁,却还是被人从后回拖了出去。
“是我啊,中外场的广泽高俊!大家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人!”
拖着高俊的人沉默不语。奈绪听到身后传出好几个人的呼吸声,证明猎人已经接近了。
大叫救命的高俊就这样被拖了出去,凄厉的哀号在管壁回响,久久不能止息。奈绪的身后只剩下沧茫的黑暗,看不到任何屏障。
(……不要。)
奈绪的确是凶手没错。可是——
“我不要!你让开,让我过去!”
奈绪槌打佐佐木,她不想死,更不想面对痛苦的折磨。这一切不是奈绪造成的,她根本不想复活,也不想杀人,事实上奈绪也是个被害人。
“让开!”
奈绪拼命的往前推。可是在少了高俊、失去施力点的情况下,挡在前面的佐佐木依然文风不动。佐佐木不断的扭动身体。两只鞋子不时踢在奈绪的脸上。
“我叫你让开!”
这时手电筒的灯光再度出现。猎人又回来了。
奈绪发出一声惨叫,两条腿发狂似的拼命往后踢,可是佐佐木还是不动于山。
“不要,饶了我吧!”
踢来踢去的腿被人抓住,奈绪对他的长相有点印象。
“定文,是我奈绪!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想死!”
定文默然无语。奈绪无法捕捉定文的视线。她感觉到麻绳正准备套住自己的双腿。连忙死命的往后踢。定文的脸和手被踢了好几脚,然而他只是露出痛苦的神情,还是不肯正视奈绪的面孔,而且还抄起身边的铁管往奈绪腿上刺去。奈绪痛得叫了出来。接着同样的疼痛感又再度袭上心头,直到膝盖以下完全麻痹了为止。定文将麻绳牢牢的套在奈绪的脚踝,随着闪烁的手电筒灯光开始往后退。
粗糙的水泥块在身上撕裂出一条条的血痕,奈绪不禁放声大叫。
她死命的抓住周围的管壁。试图挣脱绳索的束缚,可是每当奈绪略有反抗,就会换来定文的铁管伺候。
过了分叉点之后,管线的口径大了许多,定文后退的速度也跟着加快。奈绪眼里看着卡在管线动弹不得的佐佐木愈来愈小,耳中听着身后的人声鼎沸,鼻子闻着令人作呕的浓浓血腥。
奈绪朝着佐佐木伸出双手,试图寻求援助;然而在黑暗的洞穴当中渐行渐远的黑影并不是佐佐木。而是干康、死于奈绪之手的丈夫。
即使死了,奈绪也无法回到干康的身边,更无法与心爱的丈夫团聚。
死去的丈夫、孩子和公婆全都长眠于地下。他们不必遭受这种待遇,正手牵着手前往奈绪永远无法到达的国度。
5
神社之前火光摇曳,一具具的尸体堆得有如小山一般。村民不再讨论尸体的主人是谁,现场也看不到流泪哭泣的人。大家全都面无表情。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火光之下重复着机械式的动作。跟今早比较起来。留在现场的村民显然少了许多,尾崎医院的惨剧似乎吓跑了不,步人。
神社前的广场随处可见蹲在地上休息的村民,有些人索性躺下来呼呼大睡。他们的体力已经耗尽了,连敏夫都不敌睡魔的召唤,靠在办公室的墙上兀自打盹。
扛着尸体回到神社的村民围在火堆旁取暖,敏夫就靠在不远处的墙边假寐。
“连那么小的孩子都是尸鬼,真叫人不敢相信。老实说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可是那个小鬼却说什么我们迟早会遭到天谴,听了叫人怪不舒服的。”
“就是说啊。”
“——你们在说谁?”
“就是境松家嘛。境松家的爷爷、爸爸和孙女回来了,祖孙三人就躲在地板下面。”
“嗯……”
敏夫不置可否,再度闭上双眼。疲劳渐渐在体内扩散,连一根指头都懒得动。就在敏夫快要进人梦乡的时候。大川的声音将他拉回觋实。
“院长,不好意思。”
“……什么事?”
大川向敏夫点头致意,眼神飘向身旁的定文。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该怎么处理才好?”
“也对,差点忘了。”
敏夫从墙边站了起来。在尸鬼的筛选之下。村子里已经没有对外通勤的人了;可是诸如邮差、宅配业者以及送货至各家商店的配送人员还是有可能进入外场。
“……今天没有配送吗?”
“全都赶回去了。封锁村道的伙伴说今天村子要举行重要的仪式。不方便让外人进入。”
“看来只有这个方法了,就说外场正在举行百年一度的大祭。”
“不会引起怀疑吗?”
“当然会。不过外面的人怀疑归怀疑,倒还不至于猜到村子里发生了这种事。”
“说得也是。”
“……兼正的人找到了没有?”
“还没发现他们的踪迹,不过大伙在灌溉管线那边发现派出所的佐佐木和那个叫做江渊的医生。除此之外——”
大川转过身,安森一成点点头。
“有人发现葬仪社的速见。可惜被他跑了。他躲进建材行的停车场,大家都在怀疑就是他凿穿了好几辆汽车的油箱。”
“嗯……”
“另外还有两个人四处攻击各部落的主委,大家已经把他们捉起来了。可是——”
“可是怎样?”
“他们会呼吸,也有心跳,看起来不像死后复活的恶鬼。”
敏夫低头沉思。那两个人不是狼人就是傀儡,只要看他们身上有没有疤痕就知道了。可是疤痕未必一定在颈部,最重要的是敏夫并不知道人类和狼人该如何分辨。
反正村民已经将他们关起来了,只要不再受到袭击,傀儡自然会恢复正常。可是。如果对方是狼人呢?
“……把他们带到神社。如果面露惧色,表示他们是尸鬼的同伙。那个叫辰巳的年轻人可以在阳光之下活动,外表看起来就跟人类没什么两样,尸鬼似乎称呼他为狼人。”
“可县……”大川律前讲了一击。档在一成的面前。“如果他们两个跟桐敷家的男主人一样呢?”
“你是说尸鬼的协力者?”
大川点点头。尸鬼的协力者未必只有正志郎一人,至少敏夫就知道村子里已经有一个人投向尸鬼的阵营了。
“……协力者也是人类,不能说杀就杀。”
“是吗?”
“杀人是不对的。”
大川点点头转身离开,背影看起来有些不服气。敏夫强打起精神。试着整理紊乱的思绪。如今全村陷入空前的混乱,没有人能分辨地上的尸体到底是人类还是尸鬼,更别说是跟人类没什么不同的狼人、傀儡或是协力者了。只要一发现形迹可疑的人物就立刻加以铲除,这不但是最快、也是最保险的方法。而且事后不会遭到法律的制裁。若真要全面扑杀,或许也只有大川这种人才下得了手……。
敏夫缓缓的闭上双眼,耳中听到有人在叫大川的名字。
“阿松。你不是逃出村子了吗?”
敏夫勉强睁眼,他看到回头的大川。也看到进入办公室朝着自己走来的松村。
“我没看错吧?你这个胆小鬼非但没逃出去。反而还站上了最前线。”
松村随便回应一声。他将两只手踹在怀中。似乎有点怕冷。看到松村毫无血色的神情,敏夫不禁觉得这张脸孔好像在哪见过。
(当然见过。)
他是大川酒店的松村,跟敏夫也有数面之缘。
松村愈走意近,敏夫突然跳了起来。
“大川兄,小心!”
大川愣了一愣,立刻转过身来,只见松村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
就是这种表情,趴在地上的敏夫心想。自从入夏以来,敏夫不知道见过多少发病的患者。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的表情。
枪声响了好几声,紧接着传入耳中的是村民的惨叫和怒骂,以及杂乱的脚步声。敏夫战战竞竞的抬起头来,一成倒地不起,身旁的定文呆立当场。松村被大川逮个正着,面露惧色的他挣扎着想逃离世地。敏夫站了起来,发现大川的双眼直剩着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村民蜂拥而至。大川交代村民将松村拖出去,顺便带把木桩在身上。
“慢着,大川兄。”
大川以坚定的眼神瞪着敏夫,旋即瞥了松村一眼。
“他跟兼正的男主人一样,都是尸鬼的协力者。”
大川的反应早在敏夫的预料之中,不过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的走到安森一成的身边。小腹一枪、左眼一枪,早就已经断气了。
6
“室井先生,不舒服吗?”
沙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静信摇摇头,只觉得身体愈来愈倦怠、愈来愈痛苦。原来懒洋洋的倦怠感也会造成肉体的疼痛,今天总算是上了一课。静信强忍着脱口而出的呻吟,意识逐渐模糊。
“是不是很痛苦?”
“……还好。”
“对不起,是我杀了你。”
“我是自己来寻死的。”
静信低语。他的呼吸十分急促,即使胸膛涨得鼓鼓的,也吸不到足够的空气。
辰巳将沙子托付给自己,如今反而是自己挡不下去了,静信不禁感到一丝讽刺。
“辰巳不在这里,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
“没关系。”
远远的,静信好像听见沙子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