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异界森林的追梦人(下) 第十章 普罗米修斯的枷锁

火乃香伫立在昏暗的水面上。

不,那并非正确的表现吧。火乃香脱离了重力,浮在半空中。包围在她四周的是黑色的水壁。火乃香脚部的方向是顶点的漏斗,也就是说,火乃香飘浮在逆圆锥型的空间中。

火乃香环视四周,虽然没有支撑,但身体可以随心所欲地移动。那并不是单纯的无重力空间。

就像是黑暗的本身在发光一样,视野相当清晰。

火乃香所在的位置,直径达到无限大,奇妙的是,周围的水毫无要落下的迹象,寒冷而风平浪静。圆锥展开的头顶上方,水面接连不断地扩展。朝向顶点尖端的脚下,一片黑暗,看不太清楚。

——这里就是尽头了。

火乃香从正下方感觉到普罗米修斯的气息。是盘旋在逆圆锥的顶点附近,从漆黑的黑暗彼方。

「你在『那里』吧?」

——不要搞错了,你已经在我的内部。

「伊库斯和……艾蕾克特菈呢?」

——为了让他们比你晚到这里,我把时间错开,因为不希望他们太碍事。

「真的是那样吗……」

话中有话。

——你想说什么?

「艾蕾克特菈是你的女儿对吧?那孩子已经站不稳了,不是可以和我战斗的状态。」

和艾蕾克特菈交锋的瞬间,火乃香就知道了。那并非之前对火乃香穷追不舍的力量,只是用蛮力挥出钢索刀。

——那又怎么样?你的意思是,我在庇护艾蕾克特菈吗?为了回避与你的战斗?

「…………」

火乃香笑了,只是不自觉地想笑。

——艾蕾克特菈只是单纯的道具,是我为了消灭逃进奥若伯若斯里的你所创造,只不过是你的复制品罢了。因为是我的意识和你的遗传基因所生,所以那也是你的女儿。

「我的?」

——构成你的一切要素都给了艾蕾克特菈,她是再进一步强化物理上的身体机能,做出的复制品。真没想到那竟然会这么简单就输给了你。

「并没有很简单,那孩子很强唷。正如你所期望的一样。」

——但她没有达成目的。

「因为我也不是那种会说:『奸,我知道了。』就随随便便被打败的呢。」

怦通……

波动摇撼了空间,那是让人联想到笑声的波动。普罗米修斯是因为火乃香说的话而发笑的吗?

——真有趣,你真是有趣。如果再使用一次你的力量,总觉得这次实验就会成功了。你正是有那样能力的原始素材。

「实验?你是说统一知性圈吗?」

——奥若伯若斯失败了。把它消除,回到起点重新开始。方向性没有错,只要找出问题点的话,总有一天会像我的理想那样

「做不到唷。」

火乃香斩钉截铁地一口断定。

空间瞬间结冻。

——你说什么?

「我说那是做不到的。你的理想不管怎么思考都有矛盾,有个非常荒唐的大矛盾。」

——什么矛盾?

普罗米修斯嘲笑着火乃香。火乃香不顾他的态度——

「没错,你不能允许像我们人类这样以个人为单位的存在……我说的没错吧?」

——正是如此,不管让知性发展到什么程度,个体单位都有物理上的极限。个体问不必要的摩擦,总有一天会成为文明间的摩擦。别说知性的进化了,就连存续都有危险。

「那么,『我是什么』?」

火乃香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

「你想要我的力量对吧?我不就是『个体』吗?你想要我的力量,不就等于你认同了『个体』吗?」

——我绝对不是想要你的人格或记忆。

「都一样,你刚才不是对艾蕾克特菈说了吗?有无法完美重现的东西,所以艾蕾克特菈才派不上用场。」

普罗米修斯沉默了。

「我不是艾蕾克特菈,当然,那孩子也不是我。当你想要的东西不在完美复制的那孩子身上时,就等同你认同了我的个性了。」

——那又怎么样……

普罗米修斯发出愤怒的声音。喷发出的能量波,让火乃香像树叶般飞起。

——不管你拥有多么突出的力量,在最多一百年左右的寿命里,又能改变什么?本来是想在你死的同时将失去的力量抽出,做为纯粹知性的基础。把你这个个体的外壳去除掉后,才开始对生命的进化有所贡献!

「在那之后呢?」

缓缓降到原本位置的火乃香低声询问。

——之后?

「那个进化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

「因为实验没有成功,所以你并不知道纯粹知性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使如你所愿,世界整体成为一个生物开始活动,那或许也只是诞生了一个巨大的个体也说不定唷。你可以断定不是那样吗?」

——就算是那样,也和被肉体这枷锁束缚的个体不同。在系统进化的末端派生出的你们,脑的构造上无法排除兽性,理性无法驾驭的本能和感情带来了斗争。

「那个……」

——没有效率又四分五裂的知性,到底可以做出什么?在你的世界里,也有大型战争破坏了文明,让星球的环境到达毁灭边缘的情形。我知道一切的一切,在你造访这里的时候,我读取了你们的历史,得到了知识。由结论来说,你们没有能力去阻止愚蠢的行为连续发生,那就是真相,那就是你们真正的姿态。

不知何时,普罗米修斯已经冷静下来,淡淡地述说。与其是对火乃香诉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就像是要唤起遥远模糊的记忆一般。

火乃香紧抿双唇。

「为什么呢……」

她喃喃自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看到火乃香哀伤的眼神,普罗米修斯动摇了。

「我想要了解你。」

——那是没有意义的事,而且凭你是不可能了解。

「即使如此……」

比痔——

火乃香突然往下降。

——你想做什么?

火乃香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往更深的地方下降,朝逆圆锥的顶点,朝普罗米修斯的气息凝聚的暗黑处下降。

——不要做愚蠢的事,你要是继续接近,无关乎我的意识,你的精神会被吸走。

火乃香持续下降。是因为无法抑制她的行动吗?普罗米修斯的声音明显出现焦躁。

——等等,你是必要的人类,如果没有你的话,新的普罗米修斯就……

火乃香持续下降。

——那就是你的选择吗?即使牺牲掉自己,也要妨碍我的理想实现吗?你会死,你会死喔,那样你就满足了吗?

火乃香持续下降。

持续下降。

黑暗已近在眼前。

——让开!停在那里!你那样的行动,正会证明了个体的愚蠢,为什么不能理解……

「那个啊……」

火乃香浅浅一笑。

「那是因为我也是你所说的没有效率又四分五裂的知性中的一人啊。因为我没办法那么轻易地舍弃自己!」

下一个瞬间。

火乃香碰触到黑暗从肉体中抽出肉眼看不到的「什么」被吸进了黑暗中同时火乃香的身体开始缓缓上升。松弛的手脚和瞪大的双眼感觉不到活着的气息。

——笨蛋……!

普罗米修斯的呐喊响遍云霄。但已经没有任何人听得到那声音了。火乃香的「躯体空壳」只是无力地在半空中飘浮。

沙啊啊啊啊啊啊!

地狱三头犬伸长了「脖子」。白虎往旁边一跳正用烧夷穿甲弹猛射变成半透明凝胶状的地狱三头犬的躯体部分。

啵:啵啵……

空中绽放火焰之花。已经射击了几十发吧?白虎也早就知道这样的攻击毫无用处。

嗡!

「苍蓝杀戮者」在超低空的低空飞行的同时发射了针型的微导弹。如果不是这样的状况,别说使用了,那是连搭载都不被许可的兵装。

爆炸声。

爆炸气浪往地上的白虎的相反方向散去。自动步兵的瞄准相当准确,特化型人工培养脑的战斗能力发挥到最大极限。

「啧。」

咋舌。无论集中了多么强力的兵器,都阻止不了地狱三头犬的活动,甚至觉得它的质量随着时间逐渐增加。

(正在逐渐物质化……?)

地狱三头犬似乎正在吸收丰富存在的气,转换成肉体的一部分,密度顺势渐渐增大。

咻!

咻!

就像是将身体的一部分捏下投出一般,地狱三头犬射出了气弹。没有目标,那是无差别的投掷。

砸到地面的气块卷起了大量的枯木和沙尘,已经被挖起一块的平原当场化为焦土。

「那边的状况如何?」

『还要再一下下。』

净眼机透过通信器回答。因为SHIZUKU的自我修复尚未结束,所以还不能起飞。

(真不妙呢……)

因为森林被铲平,视野变大了。如果往SHIZUKU的方向移动,就会变得很容易被发现。虽然已经离开机体一段距离,但敌人会如何移动呢?无法妄下判断。

「波奇,听得到吗?」

『可以。』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只要我做得到的话。』

白虎叹了一口气:

「我收回刚才的话,请你支援。」

『我知道了。』

此时净眼机插入两人的对话。

(等等,不能让他上前线吧,风险太大了。)

「但这样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虽然想要使出大招数,但我们这边实在是忙不来。」

(可是……)

「只需要波奇稍微引开一下它的注意,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在向「苍蓝杀戮者」指示对地攻击的模式后,白虎猛然狂奔,以惊人的速度离开地狱三头犬。

咚!

傅来沉重的射击声。那是PSP装备的反装甲来福枪「DRAGONBURSTER」。波奇似乎已经立刻展开掩护射击。在两具机动兵器以重兵器牵制住地狱三头犬的时候,白虎开始提炼气。她知道藉由奥若伯若斯的特性,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就能聚集庞大的气。

虽然不知道地狱三头犬的称呼,但白虎察觉到它的直t面目。「不知道哪来的笨蛋」操控气失败了。那并非地狱三头犬本身拥有的情绪,恐怕是反映出使用者的情感而发狂了。这是残留思绪,而且是——残留憎恶。即使使用者离开了仍旧继续存在,甚至变得更加巨大化,那是奥若伯若斯的空间特性所造成,除此之外,现在的白虎想不到其他的说法。

如果继续物质化的话,一般兵器也有可能对它造成伤害。但关于这一点,白虎什么也无法断言。她选择了更确实的手段,用同等的气撞击破坏它的方法。

呼唤龙气。

将体内的气道展开到外部,将使尽全力提炼出的气尽可能压缩的同时,使之循环增幅。提炼至怪物规模的气——一口气解放出龙气,攻击目标,将其粉碎。

龙气枪——那本来是可以让人类粉身碎骨的技巧。若是在奥若伯若斯内的话,破坏力就不只是那种程度了。

问题在于是否能完全掌控提炼出的气。现在的奥若伯若斯中充满恶意,姑且不论那是谁的恶意,但完全无法保证龙之气不会受到影响。最糟的状况,甚至有可能增加敌人。

「呼……」

白虎默默地提炼着气。她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杂念,感觉不到任何恐惧或焦躁。她觉得自己感应到死亡的机能很弱。是因为被那样养育长大的吗?还是与生俱来?这就不得而知了。

响起了枪声和爆炸声。

越来越巨大化,且质量逐渐增加的地狱三头犬的压力,像是在燎原中翻腾的热风般,吹拂而至。

半闭双眼的白虎,在脑中描绘出翻滚着的圆弧巨龙姿态,同时用心地控制其动作。反应果然比平常还大,只要稍微放松缰绳,连自己都有可能被吞噬。

吼喔喔喔喔喔喔……!

地狱三头犬发出吼叫声。是因为感受到龙气了吗?它让异常肥大化的全身柔软地蠕动,改变方向,朝白虎而来。

「哼。」

察觉到这一点,白虎发出冷笑。

龙还没完全长大——

火乃香的精神脱离肉体,以猛劣的速度在普罗米修斯黑暗的内部持续前进。在那里不存在着上下的概念,化为发出蓝色光芒精神体的火乃香,在凝聚成物质层次的黑暗中,只是一味地往深处前进再前进。前往虚拟黑洞的内侧,普罗米修斯的精神世界的潜在领域。

她听到了声音,那是普罗米修斯的声音吗?

——为了不让那份哀痛持续,我将授予你们智慧和力量。

那不是在对火乃香说话。只是火乃香听到普罗米修斯言语化的思绪而已。

——为了不要伤害那生命,我将授予你们皑甲。

——为了不要失去那魂魄,我将授予你们永远。

——听着。

——我的名字是普罗米修斯。

——照亮道路之人。

那是将自己定义为「进化的导航者」的普罗米修斯的心声。述说着崇高的理想,谵歌着围绕光辉的未来。火乃香感受到坚毅不摇的信念和能量的同时,继续往前进。

(…………)

越是往前进,黑暗的密度就越来越大,压迫着火乃香的精神体,挤压着想要使之粉碎。火乃香知道自己正毫无错误地朝着普罗米修斯的中心前进。

——不要……过来……

黑暗的终点有人在呻吟。

——我要……死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一定要死?

——住手,快住手!

——不要过来,不要再过来了。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那也是普罗米修斯的声音。不是一、两个人的气息,是百人、千人……这样的程度还不足够,数量不对,差太多了。

数不尽的声音即使逐渐融入错综复杂的混沌中,却没有变得更加混浊,以各自的疼痛、痛苦、愤怒涂抹着虚无的墙壁。

火乃香持续前进。

——不要来这里!

——想死吗?你也想死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给我滚!给我从这里消失!

黑暗中传来的回声中,蕴含的众多憎恶和杀意将火乃香的精神体撕开。即使被四分五裂地揉拧、敲打,被分解、破坏,侮辱至不成原型——但火乃香仍旧不停止前进。

恐惧。

憎恨。

胆怯。

怨怼。

融解的自我被尸体充满。某样东西高温燃烧,某样东西掏出内脏,某样东西化为一把肉片,以各式各样方式死去的每一块尸体同时呐喊着。

——去死吧!

——去死吧!

——给我去死!

隆隆喷起的怨恨暴风使火乃香剧烈摇晃。被拉进尸肉的漩涡中,一阵阵涌上来。

那是地狱。

但是,这个地狱是位于普罗米修斯精神核心部位的地狱。这个以宇宙规模担忧知性前途的超生命体的识阀,已经染成了血红色。

刨削、分解、破碎……渺小,火乃香真的变成很渺小的光之碎片,轻飘飘地降落在普罗米修斯的记忆深处,碰触到了「那里」。普罗米修斯的过去,在火乃香的面前重播。

在不是这里的宇宙。

在不是这里的历史。

过去,有知性生命种使用超技术反覆人工进化,构筑了广大的泛宇宙文明圈。到达物质文明的极限的他们,不久后,在星系间的大规模战争中陷入了几近绝灭的状态。

他们对自己愚蠢的行为感到羞耻,并感到以个体为单位的知性的进化有其极限,于是找出消灭个别肉体,将精神融合为一的「统一知性圈」理论的新可能性。然后觉得自己的种族应该成为纯粹知性的先驱,便创造了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

那是微黑洞,其中封锁了被星球级破坏兵器给人为毁灭的知性生命种的思维。他们在短瞬间的时间内进行星球规模的杀戮,将种族全体的生命能量藉由超空间通路,硬是封入微黑洞当中。

死灭的种族的个体数——恐怕高达百亿。形成微黑洞所需的庞大能量,藉由消灭一个种族获得确保。

如此诞生的超精神生命体普罗米修斯,拥有操控时空,生成平行宇宙的能力。遵循着创造它的知性生命种的理念创造宇宙,然后再将之消灭。吸收了无数次灭亡种族的精神能量,其数量高达「五百亿」。

终于——

以实验为名,在时间线中被吞噬的宇宙无法算计。高阶种族不顾那理论的对错,看不下去被称为「噬星者」,受人恐惧的普罗米修斯的所作所为,将它封印在由四重黑洞所生成的虚数空间的超重力监狱中,因为一般物理手段已经不可能消灭成长的普罗米修斯。

如此一来,普罗米修斯就被关在不存在的监狱中。没有人可以减轻它的烦闷,也没有人可以回答它的疑问,在时间停止的彼岸,它的呐喊空虚地回荡着。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于是,火乃香了解了普罗米修斯。

寂静支配着这个空间。

(你也懂吧……)

火乃香的内心诉说着。

(你……普罗米修斯,从一开始就背负着原罪。为了你的诞生而被杀害的人们,以及为了维持你自己而杀害的人们的怨念,造就了今天的你。)

——是……这样吗?

普罗米修斯的心回应了。重播的过去,是连它自己都快要遗忘的遥远记忆。不,打从一开始,普罗米修斯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诞生,只知道自己拥有不死之身、无限的力量和知识,以及本能的使命感而已。

不仅深入到「这个地步」,还进一步理解它失去的过往,正确了解它的姿态——将它的姿态正确呈现出来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只有火乃香而已。

普罗米修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正确的过去。

(那些因为一部分理想而被杀害的人们,全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被牺牲的生物的怨恨及憎恶,就这样累积在奥若伯若斯当中,纯粹知性也渐渐因此变得混浊。只要你是普罗米修斯,那就是绝对无法阻止的现象。)

——所以才会这样啊。

普罗米修斯低语着。那些在奥若伯若斯中进行,不值得一提的各种试验都以凄惨的失败收场。应该会生成纯粹知性的统一知性圈,都在发达的某个阶段出现致命性的扭曲,因积存深黑色的感情而崩坏。观测各式各样的状态并进行分析,这次绝对会成功——即使这么想但仍旧会产生破绽。普罗米修斯怎么也无法找出那个原因。

(我不知道你所追求的东西正确与否,但是你的做法是不对的,必须要停止。)

火乃香的精神体闪烁着蓝色的微弱光芒。

她受伤了。因为被卷入连存续都不允许的狂暴能量波动中,拚了命才终于到达这里。

——为什么?

(为什么?)

——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点,才来到这里的吗?你的精神将无法脱离这里,你会死去,但我即使知道原罪也还是死不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就算明白没有意义,你还是得迎接死亡。

微小的光珠构成了火乃香的姿态。蓝色发光的全裸少女脸上,滑落大颗大颗的泪水。

——你……又哭了啊。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你也哭了。我把你带来的那个时候,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流下泪水吗?真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啊……

(普罗米修斯。)

怦通……

普罗米修斯的心剧烈颤动。仿佛直到现在,才终于查觉到某个荒唐且重要的事实。

——该不会……

火乃香拾起带着泪水的脸庞。就像是她碰触到普罗米修斯的心一样,她的思绪也鲜明地在普罗米修斯内流动着。

——该不会……你的泪水是「为了我而流吧」?从一开始,你就是因为我而哭泣吗?

(我想,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你的事了,只是在到这里之前都想不起来……)

火乃香明白普罗米修斯是怎么样的存在,在最初邂逅的那一瞬间就看透一切了——!

——你真愚蠢……

普罗米修斯呻吟着。

——你……到底是谁?就连我这个全知全能的普罗米修斯都无法理解你:你是……

火乃香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只是单纯的生物而已。)

怦通……

——生物?

(出生,总有一天会死去,就只是这样渺小的生物罢了。因为是生物,所以渴望活下去,祈求不要死,就是这样的生物。)

——你不想死吗?

——这样啊。

——你也不想死啊……

(请给我们重新来过的机会。请给还在这个星球生活,接下来也会活下去的我们再一次机会。还不要放弃……还不要舍弃希望!)

——你……

——我……

怦通……

五百亿的心颤动了。

五百亿的魂魄哭泣了。

五百亿的伤口喷出血来。

——我:到底做了多么无法挽回的事啊。自居为神,以睿智为傲,却迷失最重要的东西。把你……牺牲像你一样的存在,却还无法继续活下去。谁来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

「丑角。」

冷酷的回应。

——是奎斯吗?

穿着黑色大衣的男子轻轻点了点头。不管身在何方……就算在普罗米修斯的精神世界内部,男子的姿态也毫无改变。

「你就到此为止了。我看得很开心唷,为了答谢你,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消灭你,让一切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真的吗?你真的可以消灭我吗?

「再简单也不过了。」

奎斯朝普罗米修斯的核心伸出一只手,他那若无其事的态度,就像是拍拍认识之人的肩膀一般。

「永别了。」

咻!

银白色的斩线横砍过空间,奎斯不改变姿势,直直往后退。将爱刀收回鞘中的火乃香站在他面前。

「你想要妨碍我吗?」

「不要再往前。」

强烈的意识构成没有实体的精神细节,和被放置的身体同样外观的火乃香就在那里。

「不行:这样不行,普罗米修斯。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过b的事喔,不可以重来,不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奎斯面露震惊的表情,挑了挑眉,那对他来说是很稀奇的感情表现。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让普罗米修斯就这样永远持续痛苦下去吗?你这么残酷,还真令人意外啊。」

面对拥有凌驾于普罗米修斯力量的男子,火乃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他。仿佛被火乃香的眼神所震慑,也像对「生物的意志」感到不知所措一般,奎斯再度稍微后退。

「不是永远唷,不管是谁都没有永远,普罗米修斯也知道这点吧?你不应该在这里,魂魄应该要回到魂魄该去的地方。」

——魂魄该去的……地方。

火乃香背对奎斯,她的背影诉清楚表示..接下来没那个男人的事了。那个比谁都还庞大的剑士背影,现在诉说着..如果有办法的话,就杀了我吧。

「我会让你回去。」

——你要斩了我吗?

火乃香轻轻点了点头。

——是因为可怜我吗?

「不是,不是因为怜悯,也不是同情,我只是做我当下觉得好的事而已,因为生物都是……自私的。」

——你有办法斩下不死的我吗?有办法斩掉虚拟黑洞的我吗?有办法斩杀拥有无限力量,却死不了的我吗?

「我可以。」

火乃香做出拔刀的姿势。

藏在心之鞘中的心之刀。

拔刀的觉悟不带一丝犹豫。

「等等!」

传来悲痛的呐喊。

「请不要……请不要杀了那个人!」

——是艾蕾克特菈啊……

对于追随火乃香而来的少女的精神体,普罗米修斯用感到惊讶的安稳口气说道。

「你的身边有许多伙伴有许多为了你而来到这样异世界的伙伴。但是我只有那个人……只有父亲大人了。如果他死了:我……我就……」

火乃香没有回应。

——没关系的艾蕾克特菈我应该要被定罪才对。我犯了那么多的错必须要遭到报应。

「我才不管!就算全世界都是父亲大人的敌人我也会站在父亲大人这一边。因为我是父亲大人的女儿啊!」

艾蕾克特菈用力咬住下唇朝火乃香奔去。激情幻化成钢索刀从她的双臂伸出。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火乃香没有打算闪躲艾蕾克特菈的暗器从正后方往前挥下的钢索刃穿过毫无抵抗的火乃香的身体。

「?」

一瞬间。

清冽的银色光束从火乃香的腰问放出过于激烈又过于安静。那光芒逼人的剑气轨迹切断凝结了绝望的黑暗。

「——斩!

五百亿的业障四散。

就像粉雪一般。

就像花办一般.

五百亿的光芒回到了天上。

谢谢——如此诉说着。

永别了——如此回答着。

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

都不需要了……

喔喔喔喔喔喔……!

地狱三头犬的咆哮响彻黑夜,在短短时间内聚集的气的密度飞跃性高涨,变成漆黑得不像这个世界的异形野兽,发出凄惨的吼叫声。

全高约三十公尺,一个躯体上有三颗头,每一颗都疯狂索求着祭品的三头怪兽。使之诞生的母亲——艾蕾克特蓝的潜意识中,模仿了神话中的地狱看门狗吗?

唷喔喔喔喔喔……!

几乎已经物质化的巨大躯体,贱踏过枯萎的森林残骸,地狱三头犬逼近提炼出龙气的白虎。没有特别目标意识,只是单纯由攻击冲动所化身的地狱三头犬,对白虎周围蕴藏的强大气流有明确的敌对反应。

(这样也不行吗……)

白虎突然这么想。例如,核融合是基于将质量转换成能量的原理,从些微的物质中取出莫大能量是其特征,能量的物质化则是逆反应。也就是说,要物质化出地狱三头犬的尺寸,需要相当多的能量。

虽然不确定地狱三头犬的正确质量,但凝结成如此庞大的能量块,真的能只靠龙气击溃吗?

嗡……

嗡……

白虎的龙将地狱三头犬吐出的气弹撕裂,在气和气的撞击下,龙气拥有压倒性威力。

怒吼的地狱三头犬。

抬起镰刀状脖子的暴龙。

虽然是相对性的存在形态,但都是人为召唤而来的两头魔兽,在天地的狭缝中对峙。

咚!咚!

PSP以滑翔移动从侧面接近,接连不断地发射反装甲来福枪的高初速穿甲弹。连多层装甲也能贯穿的弹头,却很讽刺地被扭曲得不成形状的地狱三头犬的体表弹开,起不了任何作用。

「波奇!不要太接近!」

PSP在近乎地狱三头犬的脚边加速回旋。它打算彻底掩护因控制龙气而无法动弹的白虎。白虎的龙已经被强烈的光芒所包覆。全员都能用肉眼看到,那正焦急地等待解放的瞬间,所以才要进行贴身掩护。

「退后!」

白虎透过通信器大吼,已经不能再等了,成败就在一线之间。她纤细的肢体,如今充满了力气。

『——等我三十秒钟。』

和净眼机通信的同时,银白色的翅膀以大推力飞上云霄。SHINUKC完成自我修复作业,再次在奥若伯若斯的天空中拍打着坚毅的翅膀。

轰!

「苍蓝杀戮者」接近SHIZUKU,装甲舱口开放,自动步兵在空中接住了从摇摆机械手臂射出的超长枪身来福枪。

『波奇后退到收纳可能位置,我要使用电浆来福枪。』

白虎微微笑了一下。

「你先吧。」

『收到,十秒,九、八、七——』

呼喔喔喔喔喔喔喔……!

地狱三头犬敏感地感觉到空气的紊乱,仰望上空。

就在那刹那间——

『发射!』

增设在「苍蓝杀戮者」上的P装备专用副发电机的输出功率一瞬间降为零。超高温、超高压的等离子体火焰一直线从地狱三头犬的正上方击下。

「龙气枪——!」

白虎用累积在腹腔中的气,一击破坏了龙气圈,狂喜的龙冲往唯一的一个破洞。

受到电浆来福枪的直击,地狱三头犬硬化的外层大幅凹陷,那是为了分散等离子体的能量,避免造成致命伤而自我变形,而白虎的龙气就成螺旋状直击该处。

「——!」

视野变得血红,大地鸣动不已。

龙气的能量和地狱三头犬的力量相抗衡,两者完全停止动作。

(趁现在……!)

应该要放出第二发,白虎打开体内的气道。不需要像第一发的破坏力,只要能让对方失去平衡就好——

『快逃!』

白虎反射性压住通信器,她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不,其实她知道,但是那声音不应该会从那里传来。

「小香香?」

轰……

白虎的黑发突然被风吹起,银色机体在她的眼前降下,停滞在距离地面一公尺高的地方,搭乘舱口打开了。

『上来!』

这次毫无疑问的是净眼机的声音。

「现在……」

『快点!要离开了!』

白虎就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跑进控制室中,随后,波奇一PSP也被收进仓库中。

「战斗上升!」

解除限制器,SHIZUKU猛然垂直上升。将电浆来福枪放在固定位置上的苍蓝杀戮者,在机体的斜上方进行防守。

白虎在渐渐提升高度的SHIZUKU的控制室中,俯视着投影在全方位显示器上的地下,地狱三头犬和奥若伯若斯的眼睛都越来越渺小。

咻喔喔喔喔……!

也几乎听不到紧追上来的地狱三头犬的咆哮了。但白虎仍旧听得到无视于空问上的距离,不断传来的临死前的惨叫声。

喀……

地表的一点闪过雷光,白虎领悟到那是地狱三头犬分解的光芒。由于急遽的物质化,或许反而使得组织构造变得很脆弱也说不定。无法承受龙气的压力而被压坏了。

「要去哪里?」

「不知道。」

净眼机简洁地回答。

「她叫我逃,直接透过天宙眼,你没听到吗?」

「你说那孩子吗?」

「大既吧。」

=请固定好身体!」

零发出警告。

「有冲击波!」

地狱三头犬消灭的反作用力成为震波撞击到两具飞行体。零和「苍蓝杀戮者」的高度飞行程式确实吸收突然的冲击波。

「啊……」

突然白虎感到一阵气流。感觉充满奥若伯若斯的气突然从哪里流出去一般的触感气确实在减弱。

「再次降落把火乃香——」

就在此时。

控制室后方的门从另一边打开了。当然那里应该没有任何人。白虎和净眼机在控制室波奇在仓库里然后自动步兵和SHINUKC一起飞行中。雩的F模式也没有启动。

转过头去的白虎倒抽了一口气。

「你……」

金发的青年站在那里两手抱着筋疲力竭的火乃香。面对哑然的白虎他露出温和的微笑。

「是本人吗……?」

「嗯,是吧。」

微笑转变成苦笑。伊库斯造访在安波隆商城的波奇和白虎时,也不是虚假的,只是将意识的先端传送,两者都是伊库斯本人。

「火乃香小姐在这里,已经不需要降落了。」

受到伊库斯催促,白虎以笨拙的动作接下火乃香,将她缓缓躺在单膝跪着的膝盖上。

火乃香虽然紧闭双眼,脸颊一片苍白,但呼吸很稳定:心脏也确实跳动着。大概因为体力消耗得太惊人,因而陷入昏睡状态吧。

「你们这样继续飞行,就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你呢?」

「我还有需要完成的事。老师,火乃香小姐醒来后,可以帮我传达一下吗?」

「——可以啊,什么事?」

「这次不会让她等太久了。」

白虎轻轻耸耸肩,就像是说:奸吧,真拿你没办法。

「啊,还有,我先让波奇回到安波隆商城了。因为让它太长时间处于不自然的状态,会很危险。」

「是让它回到战车里了吧?」

「这也请帮我转达一下。」

伊库斯将夹在沙漠工作服腰带上的刀放在控制室的地板上,此时有人拿出黑色的鞘。

「在这里。」

等伊库斯把刀收近鞘中后,净眼机对青年问道:

「接下来会怎么样?」

「不会有任何影响。」

伊库斯摇摇头:

「奥若伯若斯会消灭,对本来的时间线不会有任何影响,也不会产生任何后遗症,这点我可以保证。」

「你所说的『妨碍』是……?」

「那个现在也——」

伊库斯含糊其辞。他也无法判断奎斯的动向,或许是找到什么其他有兴趣的东西而离开了吧。总而言之,现在似乎已经没有那名男子的威胁了。

「请走吧。」

青年重振精神,如此说着。下个瞬间,他以比出现时更唐突的方式消失在那个地方,就连空气的分子都没有一丝震动。

「——外星人啊……」

白虎露出似乎可以理解的表情喃喃自语。她悄悄窥视膝盖上的人,微微张开嘴巴的火乃香稍微移动了一下身体,脸色逐渐恢复红润。

咚锵……

机体突然上下晃动,若说是空中气涡,幅度未免太小了,感觉只是仅仅数公厘程度的微小摇晃。

「净眼机……」

零说:

「看下面……」

在夜晚的海原上,散布着布满森林的数个群岛。他们上方的并非暗云,而是皎洁的月光和无数的闪闪星光,正沉静地呼吸着。

「那是ECO吗……」

「——地形比对结束,那是ECO.128号没有错。」

「变回来了啊。」

白虎轻叹一口气。

在缓缓盘旋的SHIZUKU旁边,蓝色的装甲体顺利接近着。明灭着红色航空灯的同时,挥舞着机械手臂。

——历史上没有任何纪录,但毫无疑问的,这个星球的拚死决斗在这里缓缓落幕了。

周遭什么都没有。

周遭没有任何人。

少女以为自己死了,却没有任何恐惧或不安。在没有那个人的世界里,只有自己残存下来,有任何意义吗?

父亲就是少女的世界.

父亲的死就是少女的死。

「你恨她吗?」

黑色大衣的男子问道。对男子是谁,以及在那里的理由都毫不怀疑,少女用没有感情的眼睛表示肯定:

「恨……」

「想要赢过她吗?」

「我想要赢过她。」

「想要杀了她吗?」

少女凝视着男子那接近无限黑暗的红色眼睛,如此回达:

「——我想要杀了她。」

「那么,跟我来。」

男子翻开大衣的下摆。

「让我赐予你超越她的力量。」

不知道黑色背影要走向哪个方向,但少女只是带着僵硬、冻结的表情,默默追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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