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还是个高中生,所以身边总会发生各式各样的麻烦事。
例如考试。
“……完了,真的完了。”
我把数学课本丢在榻榻米上。
想为明天的考试好好做准备,可是翻了一下出题范围,却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符号。
现在是午夜零点。
渡边的打呼声隔着薄薄的墙壁传了过来。
由于刚才和电锯男缠斗结束,现在整个人都累瘫了。
我一定无法熬夜K书K到天亮。
就算真的念了,也一定不及格。原本数学就是我最不擅长的科目。
不认真上课的结果,就是像我这个样子。
上次测验我考了个见不得人的二十四分,这回铁定更凄惨。
“…………”
上回不及格,如果这回再不及格,我的日子一定会非常难过。
加藤老师是一位对教学相当热心的老师,他一定会命令我补考。
补考的话,要八十分以上才算及格。如果不到八十分,就得择日再补考一次。再不行、就再补考。总之就是没完没了。
老师很辛苦,我也很痛苦。我不要过这种日子。
强烈的不安,几乎快将我击溃了。
加藤老师发考卷的时候,一定会大声叫我的名字。
【山本!】我则低着头走向讲桌。
【这么难看的分数!你到底想怎么样?上回也是不及格吧?】我真想逃,可是却无处可逃。
【十四分!十四分!看到这个分数,我真是吓了一跳!】教室一片哗然。大家都在嘲笑我。
……啊啊,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
我关掉了石油暖炉,躺到床上。为了不受隔壁打呼声的干扰,能够有个舒适的好眠,我戴上耳塞,将枕边的闹钟调好时间。
再伸手拉一下自天花板日光灯垂下的灯绳,关掉电灯。
——————————
第二天。
不知该说我料事如神,还是本来就该如此,考试的结果真的凄惨无比。
几乎所有的题目都用到了那个我不曾看过的符号。后来我问渡边,才知道这个符号的名字叫SIGMA。(注:∑=总合。)
我一题也不会,抱了平生第一个鸭蛋。
我的进度完全跟不上别的同学。
“不只是跟不上,而且还落后一大截。”辅导课结束回到教室,在拖地板的渡边一个人念念有词。
“够了,因为我是文科的嘛。”
“你上回英文还不是不及格。连国文的汉字测验,你都被老师骂。”
“…………”
我把课本和笔记本塞进书包里,离开教室。
我骑着自行车往中央高中而去。
——————————
“你怎么了?山本!你的书包怎么鼓鼓的?平常都是扁扁的……”
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校门口的绘理,一看到我就这么问。
“平常我没放读书的用品嘛。但是从今天起,我想好好K书。”
“山本,你这张脸看起来就不太聪明。不好好念书会很惨喔。”
竟然若无其事地说这么狠的话。
我马上反击。
“……那你呢?每天晚上和电锯男作战到这么晚,你可能差不多快留级了吧?”
没想到还真的被我料中了。
“怎么可能嘛。今天我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被佐佐木老师骂了几句,就这样而已。”她竟为我没问的事提出辩解。
很明显地,她动摇了。她的视线四处游移,显得心神不宁。
“我本来成绩是很好的。因为……最近作战到太晚,没时间念书……”
“换句话说,你的脑袋也不怎么聪明嘛。”
瞬间,我的大腿又咚地一声挨了一记下踢。我连同自行车一起摔在雪地上。
“很痛耶。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动脚,你……”
“等一下,你去拿书。”
绘理往学校里面跑去。
“…………”
最近,我和绘理经常打成一片。相处融洽固然是件好事,可是好像被她踢中的次数也增加了。
这个女人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脚劲威力十足,动不动就对我飞来一记右腿。
“……痛死了。”
虽然下了课的中央高中学生,看我的视线就像在观察稀有动物,但是我却因为绘理刚才那一踢,痛得直冒汗,无暇顾及其他。
过了一会儿,绘理回来了。
她的书包也鼓鼓的。
“好了,走吧!”
“去哪里?”
“附近的图书馆。”
“咦?”
“好了,快走吧!骑你的自行车!不要浪费时间……”
——————————
绘理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是在说,我们之前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
电锯男出现的时间,最早也在晚上九点以后。这是从经验中得知的。
“明知他不会这么早出现,我们还一放学就往战斗预定地跑,这真的很浪费时间!”
站在自行车后轮踏板上的绘理,语气中带着责备。
——我觉得她似乎是在问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浪费时间。
“这不是我的责任吧!我单纯只是你的助手,制定方针是你的工作。”
“不要强辩了。总之,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更有效率地利用时间。首先,就到图书馆念书念到晚上。加油!”
“我也去?”
“嗯。我们组成一个读书会。两个人一起读书,效率应该会比较好。”
不可能吧!看书看到一半,觉得厌烦了,两个人一定就开始闲聊了——我想提出反驳,但是连忙又闭上了嘴。
闲聊?其实这也不错啊。
比起待在积雪的公园冻得打哆嗦,这种利用时间的效率,至少可以高出五百倍。
而且……是在图书馆。
在夕阳照射不到的图书馆。
小俩口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谈天说地,不经意四目相接,绘理慌慌张张移开视线,不知何故,小脸却抹上了两朵红色的支霞……
太完美了。
气氛真是太好了。
到目前为止,由于过份专注电锯男的事,几乎没有机会对绘理谈到个人的事情。
现在正是机会。凭我的口才,应该可以慢慢让绘理解除心防的。
好,就这么决定。那我到底应该讲些什么呢?
我根据绘理的导航,一边踩着自行车,一边死命思考在图书馆可用的话题。
“…………”
首先,最重要的是要让绘理对我有尊敬的念头。
我可不希望再被她踢了。
所以我一定要表现我知性的一面,让绘理大呼:“山本,你好了不起喔!”
平日我读了很多课外读物。因为渡边从超级市场二楼的书店拿回来的小说、漫画,我都借来看过,所以我真的看了不少的书。
至少,我应该比绘理知道得多。
我要大量散播各种杂学知识。如此一来,绘理一定会对我的博学多闻惊讶连连,然后崇拜不已……
是的,我一定要让她看到我内在的一面,让她看到我聪明的一面。
我要让她为我着迷。
等着瞧!
——————————
骑了数十分钟的自行车,我们来到建筑气派的市公所。这里的三楼好像就是图书馆。
“就是这里。”
绘理急急忙忙往里走,可是我必须先去把自行车停放在自行车停车场。
“我先进去。”
绘理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进市公所的大门,不见踪影。
“…………”
算了,就再忍耐一会儿吧!
不管多狂妄的女孩,只要一坠入情网,就会晕头转向。我之前看的漫画情节就是这么发展的。
我把自行车推进狭小的停车场后,快马加鞭冲向图书馆。
我搭着电梯到了市公所的三楼。这里整层都规划为图书馆区,所以相当宽敞。
由于现在是平日的下午时段,来图书馆的大都是主妇和老人。
大家都静静地坐在桌前看书。另外,视听室也有人在欣赏影片。
气氛好悠闲,感觉不错。
我东张西望地找寻绘理。
有了。
她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摊开她带来的课本和笔记本。
我按照自己所模拟的状态,走过去,坐在绘理的对面。
绘理看了我一眼,对我说:
“我最拿手的是数学。你呢?”
“……大概是伦理吧!”
“不要闹了!我们互相教彼此最拿手的科目,读书效率会更好。什么伦理!和考试无关的科目,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国语吧!”
“这算什么嘛!”
“那就地理吧!”
“…………”
绘理瞪了我好一会儿,开始削铅笔。
她在笔记本上铺上面纸,拿出一把锋利的美工刀,把铅笔削得非常尖锐。
如果对准要害刺下去,或许会刺死人。
“……用自动铅笔不是方便多了?”
“我喜欢铅笔。可以了,山本,快开始念书吧!”
我翻开数学课本。我得为几天后要进行的补考做准备。就先复习今天的考试范围吧。
削完铅笔的绘理也看着课本。
才一会儿工夫,我们就进入读书状态了。
——好安静。
这种感觉真好。就这样持续用功着,等到绘理的集中力中断时。
机会就来了,我可以跟她聊聊天。如果担心在这里说话会妨碍到周围的人,我就说:“休息一会儿吧!”然后邀她到休息室。
“…………”
但是,看了数十分钟的书后,我们发觉了。
我们这才注意到了。
“山本,这里你会吗?”
绘理把一本数学问题集递给我。上面定的是我去年期末考的试题范围。
“……啊,这个嘛……”
“怎么了?”
“这个嘛,我想起来了……”
“嗯。”
“我是二年级。”
“然后呢?”
“你高一。我们一起念书,根本没有意义……”
绘理开始把书本收回书包。
“等一下,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就多坐一会儿……”我拼命阻止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绘理。
“如果不想看书,我们去那边的休息室聊一聊也可以!”
“……晚上七点左右,到我家来接我。在这之前,我要一个人念书。”
绘理快速离开了图书室。
——————————
这是逃避现实的借口。
不敢正视现实中必须挺身对抗的麻烦事,而逃入某种更轻松、愉快的活动——这就是逃避现实。
我们年轻人就常常掉进这种陷阱里。
明天要考试,却偏偏开始在房间大扫除、卯足精神看电视、突然开始拉筋练肌肉……活了十七年的我,在我的回忆里有数不清的这种事。
考试时间一分一秒逼近,却一点念书的心情都没有。
脑子所想的尽是地球的环境问题、世界情势,到后来干脆想像数亿年后的未来,并自问自答:“反正这个地球会因太阳系的某个超新星爆炸而惨兮兮,所以明天的考试就随便应付吧!”
——这是常有的事情,我真的经常如此。
所以,或许这次的事也和这些状况相同。
我每晚和电锯男战斗,归根究底,或许就是想摆脱考试或一些拉拉杂杂的麻烦事,就像年轻人一样逃避现实。
“…………”
——看着长发飘逸、帅气战斗的绘理,我心不在焉地反省这些稍微困难的问题。
今晚的战场,是绘理家附近的小型儿童公园。
我坐在刚涂好新油漆的长椅上,边抽烟边等待战斗结束。
啊!飞刀终于命中电锯男的心脏。
“呼……呼……累死了。”
结束战斗的绘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请享用吧!”我递上预先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瓶装运动饮料。
“……谢谢!”
接着,我把刚才所想的事情,说给正在润喉咙、补充水分的绘理听。
“所以——你在思考这种事情,那又怎样?”
“嗯?”
绘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露出“山本,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的神情。
我详细解释了一番:
“换句话说,你现在或许陶醉于当神气的美少女战士,但是我们毕竟是高中生,不好好念书是不行的。”
“……我知道。”
“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今天是因为被我一说,你才发现自己的成绩并不好。其实在你潜意识里,你是刻意逃避读书的。”
“…………”
“现在你的脑子里,只当自己是正义的美少女战士,读书根本无足轻重。但是这种想法错得离谱。再不修正,你就真的要留级了。”
“……我会念书的。今天从图书馆回家,直到你来接我这段时间,我念了好多书。”
“今天是因为有我这位好朋友当面指责,你才会想到自己成绩退步了。但是这种转变是突然的,是无法持久的。到了明天,你又会像以前一样,玩刀玩到半夜。”我滔滔不绝,大放厥辞。
“…………”
绘理垂下肩、低下了头。她好像发现自己的错误了。
——感觉真好。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如我所想的。
“所以绘理……”
我把声调放得更温柔,试图做最后的说服。
“从明天起,真的不和我一起念书了吗?就算我们年级不同,也没有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可以互相鼓励。但是,图书馆的确有点不妥。人太多了、静不下心来。对了,那就到我住宿的地方一起念,怎么样?我们可以在我的房间一起念到半夜。你不认为这是个不错的计划吗?你不认为这是很有创意的想法吗?怎么样?好不好?”
“…………”
“啊!”
绘理赏完我一记下踢之后,一个人快步往前走。
“从明天开始,七点到我家来接我。我会好好念书的。”
留下这句话后,绘理即消失在黑夜中。
——————————
绘理这一踢所造成的疼痛,经过了数个钟头,还是没有完全消失。
严重到三天后仍会隐隐作痛。
今天早上,我的左大腿仍然很痛。
我在伤处贴了贴布,穿上制服长裤,套上拖鞋,就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早晨泛白的阳光射进学生公寓的走廊,显得格外冷清。这里没有暖气设备,屋内的气温接近零度。
早上我有血压偏低的毛病,所以刚起床的时候,会觉得特别倦怠。
今天一整天是否能过得很有精神,我实在没有信心。我真想直接向右转回到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里睡回笼觉——但是,我还是不能这么做,因为我是个有为的年轻人。我和渡边是不一样的。
渡边这家伙总是以“好困”、“好累”、“疲惫得受不了”、“心情忧郁”等各种理由,向学校请假。他的出席日数寥寥可数,所以缺席率高得惊人。我和这种堕落型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你说什么?”从洗脸台旁边洗手间走出来的渡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我没答腔,开始洗脸。
这栋公寓,只有洗脸台有水可以使用。从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冷得要人命。
若是有老人使用时,当水碰到脸部的那一瞬间,因心脏麻痹而暴毙,我一点也不会觉得讶异。
但是做任何事情都得凭一股干劲,所以只花了五分钟,我就洗好脸,并用毛巾擦拭脸庞。
我睁开眼睛,渡边已经离去了。
我走下楼梯,来到一楼的餐厅。
推开喀啦喀啦作响,安装得极差的餐厅小门,负责管理我们住宿的大姐姐即送上一声爽朗的招呼:“早安!”
“嗨!早。”
我拿着大姐姐早就盛好的味噌汤,走向餐桌。
然后把小菜及生蛋放在餐盘上,用饭瓢盛了一碗饭,坐到餐桌的一个角落。
这个餐厅和一般家庭的客厅差不多大,我和渡边及其他几名年轻人都到这里吃早餐。
大家默默地吃着。
没有一句对话。
我一边看着放在餐厅一角的十四寸电视,一边把酱油倒进生蛋里搅拌。
“…………”
这栋学生公寓住了十几名的年轻人。女生住一楼,男生住二楼。学年不同、学校也不同的我们,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和渡边因为同校又同班,所以有深交,但是和其他的人,就完全没有往来。甚至大多数人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即使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也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绝不是我目中无人,无视于别人的存在,而是每个人都对这个群体没有任何交流感。
这种疏离冷漠的状况,是只有这栋学生公寓才有的呢?还是每个地方都相同,我并不清楚。我想这应该是我们这个世代共通的现象吧。
不过,不必去搞复杂麻烦的人际关系,也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我吃饱了。”我把吃得空空的餐碗、碟子,交给大姐姐,再次回到二楼。
刷好牙,整理完仪容,我离开了学生公寓。
如果和渡边的时间对得上,我们就会一起骑自行车到学校。
“今天有体育课。应该会踢雪上足球吧?”
“糟糕,我忘了带体育服了。”我们一边交谈,一边踩着脚踏板。
碰到在路上走着的女生挡路,我们就猛按车铃威吓她们。我们骑着为防止滑倒而将坐垫降到最低点的自行车,在积雪的路上急驶。
虽说速度很快,其实今天我们的时间非常充裕。
途中经过便利商店,我还进去买了《SUNDAY》和《MAGAZINE》。(注:《SUNDAY》是小学馆出版的少年漫画周刊;《MAGAZINE》是讲谈社出版的少年漫画周刊。)
——————————
第四堂是数学课。
我常思考一个奇妙的问题。
被老师叫到讲台前臭骂时,我也会想这个问题。
“山本!你这种态度……你该好好反省……你不要太过份……”
加藤老师火冒三丈,也难怪他会这么生气。上课中抓到学生看漫画,我想任何一个老师都会气疯的吧。
加藤老师真的在生气吗?对于这个问题,我始终抱着疑问。
加藤老师是以一个普通人的立场,打从心底生气吗?还是基于教师的职责,才不得不忠实地表现怒气?
答案到底是哪一个?
“…………”
我没有问。也没有理由问。
所以我只能低下头,把这段时间熬过去。
成为全班行注目礼的对象。
刚开始的时候,老师只是用一般形式大声斥骂,但是最近却把我叫到讲台前,让我在大家面前挨骂。这对我的精神而言是一大威胁。
在我接受说教的时间,全班的课程进度就得停摆。这对大家而言,一定是一大困扰。
各位同学,对不起。
我在心中静静地向大家道歉。
但是,加藤老师的说教实在太冗长了。
同样的句子(你这样的家伙为什么会在这个班上等等)不断重复,同样的语汇也反复绕来绕去。结果造成同学们像喝醉般,晕头转向。
“…………”
在老师努力说教当中,我也拼命思考先前那个疑问的答案。
看来加藤老师是真的生气了。
因为马上就要打下课铃了,五分之一的上课时间,都因为骂我而白白浪费了。这等于是教师怠忽职守,是不可原谅的。
我上课时看漫画固然不对,但是加藤老师气到浑然忘我也不对。
——没错,事实上我并没有那么糟糕。加藤老师是大人了,他应该考虑到其他人。
这是我的想法。
“不,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整堂课报废了。你一脸的悲壮,应该发挥效果了。”渡边边吃着荞麦面边说。
第四堂数学课结束的那一瞬间,我们就冲到一楼的学生餐厅,占领了离吧台最近的一级好位子。
我们班上七名男生组成了一个学生餐厅团。
为了能够七个人都坐在同一桌,一下课当然就必须全速冲刺。
“山本,这下子你可惨了。”
在炒饭上撒上大量胡椒粉的久未,开口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
“马上就要家庭访问了耶。只有你和加藤两个人,他肯定又要趁机对你说教了。”
“啊,说的也是。”
加藤老师是我们班上的级任老师。就如久未所说的,几天之后,班导师就会开始做期末考之前的家庭访问。这件事果然令人郁闷。
“访问我们这些外宿生,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为了家庭访问,我们还得打扫房间,真是麻烦死了。”
渡边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学生是住在自己家里,老师做家庭访问时,可以和学生家长好好聊一聊。但是像我们这种外宿生,除了必须花几十分钟打扫房间之外,就只能一对一乖乖听老师训话。所以老师根本没有必要专程到我们租的学生公寓做访问。
“……还得准备茶点,恭恭敬敬招待。”
我一边嘀咕,一边大口吃着三百日圆的乌龙面套餐(素乌龙和鲑鱼片饭)。
来自各个教室的学生,把整个学生餐厅都挤爆了。有些没有位子的同学只好挤到外面阳台。难道他们不会觉得冷吗?
总之,就要迎接平静的下午了。
第五堂课是雪上足球。我们应该可以享受完全放松的短暂时光。
在热闹、嘈杂的学生餐厅里,我们悠闲地一边畅谈一边吃饭。
“但是上一次的模拟考……”、“偏差值怎么样?”、“我的直拳一挥,正好刺中他的心窝。”、“我在那边看到藤井,他好黑。”、“太痛苦了,真的很痛苦。”、“博子在河边跑步喔!”、“电锯男……”、“胡诌的啦!”、“你上次请假那次,我们上雪上足球时,有野狗出现。”、“它在笑。”、“我们该走了。”、“借我五十圆。”、“喂!记得要还钱!”(注:偏差值是学力检定的结果距离团体平均值的落差,以数值表示的数字就是偏差值,类似我们的学力PR值:百分等级。)
走出学生餐厅后,我掷了一枚五十圆硬币给渡边。
渡边用这五十圆,加上从自己口袋中拿出的七枚十圆硬币,到走廊的贩卖机买了一罐罐装咖啡。我则买了一罐暖烘烘的红茶。
我们边喝边走回教室。
班上女同学都已经到体育馆去了。听说她们今天打排球。
我们男生在教室里换上体育服之后,走向球场。
渡边的体育服,好像是向隔壁班的一位朋友借来的。
——————————
终于顺顺利利上完了今天所有的课。
好悠闲。
这几个星期,一下课我就立刻踩着自行车赶到中央高中。但是从今天开始不需要了。绘理说要念书念到晚上七点,所以我必须设法打发多余的时间。
——但是那个女人真的会在家乖乖念书吗?不可能的。她现在一定在偷懒。她一定在研究飞刀。
算了,她要做什么和我无关。总之,我现在有闲了。
未参与和电锯男的战斗之前,我会回住处睡午觉、或进渡边房里借漫画,或者四处乱晃,打发放学后的时间。
“…………”
但是,我习惯和别人一起打发时间,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突然觉得好寂寞。
我决定从今天起,到各社团去露个脸。
走出教室,我朝着各文化社团集中的老旧组合小屋而去。
我走进了位于最边角的轻音乐社。
在昏暗的四个半榻榻米大的空间里,堆着吉他、贝斯、大得非常夸张的音箱、各种零食,以及乱七八糟不知名的机械道具。连接音箱及吉他的电线,在地板上缠成一团,我看是解不开了。
室内的熵的高度(上物理课时,学过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位熟识朋友的房间。(注:熵 entropy,指乱度。乱度是一种不可逆的过程中,始终增加的热力学量。文中熵的高度,意指房间脏乱的程度。)
“是你啊,山本!你来做什么?”坐在房间最里面一张桌子前,渡边迷惑地看着我。没错,他就是轻音乐社的社长。
“没什么,我只是想来弹弹好久没弹的吉他。”
“你弹吉他,拨弦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不想听!你走开!”
“不要这么说嘛!——哇啊!这部电脑是谁的啊?”渡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看似相当高级的台式电脑。
“这是我私人的物品。是我用我哥给我的零件以及我打工所赚的钱……”
“你用电脑做什么?”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作曲。可做电脑数码硬盘录音,内存也很便宜,现在买正是时候。”
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对于渡边的“了不起”却很佩服。
顺便一提,这个社团的成员只有渡边一个人。几个月前,我曾以幽灵社员的身份在这里活动。但是现在只有渡边一个人,所以这个社团已经降级为同好会了。
总之,能够为一件事情而努力是很伟大的。我在心中对渡边一边表示敬意,一边一屁股坐在音箱上。
然后我从垃圾箱里捡起一个果汁空罐充作烟灰缸,拿出香烟点上火。
渡边背对着我,握着鼠标,开始糊里糊涂发牢骚。
“……像你这种没有毅力的人最差劲了,害我必须花这么多钱用电脑作曲。有点责任感好吗?”
“呃?”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们最差劲了,不来参加乐团活动,害我的作曲计划泡汤。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要搞好电子音乐……”
“乐团?你要组乐团?”
“嗯,没错,这是我的预定计划。我是主唱,你是吉他手……”
“呃,贝斯死了。”
“……真是的!这是最糟糕的事了!”渡边看着十五寸发黄电脑的屏幕,低声嘟哝着。我则坐在音箱上,开始拉背筋做前屈运动。
“……”我们之间的对话中断了。自小窗子斜射进来的阳光,把混着灰尘的空气照得一闪一闪的。这个社团室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只能靠衣服防寒的我和渡边,有一阵子都没说话。只有鼠标发出答答的点击声。
“真是的,这是最糟糕的事了。”渡边再次重复这句台词。
“…………”
事情的开始是为了身体着想,我继续做着前屈运动,试着回忆有点模糊的往事……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是在花季中某一天所发生的事。
渡边对我下令:“你去买吉他!”
“在板本的二手市场,一把吉他才卖五千圆。”他这句话有说等于没说。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叫我去买吉他?”我吃惊地问道。
但是渡边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一张嘴像连环炮,丢出一长串的话。
“再不快去买就要卖光了。音箱和效果器,我已经有了——对了,能登已经去买贝斯了,所以你也快去吧!如果没钱,我可以借你,你放心,吉他很简单,任何人只要练上个把月都会弹的——喔,女生最喜欢会弹吉他的男生了。抱着吉他、唱着纯情的情歌,铁定迷死一堆女生。你知道吗?这个城镇已经有不少乐团闯出名号了。只要我们想拼,一定可以追过他们。他们那点才华算什么!我的才有看头——哇,对了,出了CD,我们就可以赚钱,到时候你们一定笑得合不拢嘴。不,还有更正点的,我们可以和偶像歌手结婚。我说的是真的,都是真的。你们相信我!”
渡边不吃螺丝的机关枪,果真充满了恐怖的说服力。将来如果他选择当骗子,一定会非常成功。
“真的会受女生欢迎吗?连我也会弹吗?我对音乐一窍不通……”
“当然,绝对没问题啦!”
渡边用笑脸提出保证。但是,他的眼睛并没有笑意。这种决心显得相当诡异,连气氛也有些不太对劲。
结果,我就莫名其妙去买了一把不知厂牌为何的吉他。
后来我才知道,“能登已经去买贝斯了”这句话,事实上是个大谎言。能登好像是在几天之后,才被渡边以“山本去买吉他了”说服去买了贝斯。渡边真是太过份了。
之后,我们就到这个社团室集合,被迫在渡边指导下练习吉他和贝斯。我和能登完全没有音乐天分,充其量只会买买自己喜欢的CD。
尽管如此,我们还真的一下课就过来练习。持续练习了一个多月之后,也终于会弹些简单的曲子。
但是让吉他拨片飞出去,我们则是专家。因为我们可以让拨片飞到观众席,也可以飞到我们对准的目标。
现在我则连按F和弦都不会了。
——————————
“……总觉得用机械作曲还是不适合。”
渡边一边喀擦喀擦按着鼠标,一边又低声碎碎念。
现在是冬季,太阳下山得特别早。
从社团室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已经是红色的了。
远方传来棒球社的呐喊声。这是一个宁静的黄昏。
渡边开口了。他又开始用极快的速度说:
“我以自己弹的吉他和贝斯为样本,套上各种音试试看,但是——就是拿不定主意,无法固定下来。实在是太多选择了,越试越迷惘。最后还用303模拟器做音效处理。但是——方向真的不对啦。”看渡边自己攻击自己,我不知道该不该笑,还是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笑话,我好迷惑,不知道如何判别。
“总之,人生就是音乐,年轻人更是音乐的化身。就像摇滚乐……但是就是弄不出个所以然。稍微偏重技巧的音乐,不是我要的摇滚……”
渡边仍然背对着我念个不停。他的话中不断出现我所不懂的音乐用语,所以我实在无法掌握他说这些话的涵义。
虽然不懂,还是得附和——看来渡边最近作曲陷入了瓶颈。而且似乎一直闷在心里没说出来,所以才会这么恍神,这一点我可以理解。
总而言之,渡边好像就是越陷入瓶颈,做起音乐就越带劲。
真是了不起。我有些惊讶。
“莫非你最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玩电脑?”我提出问题。
渡边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是啊,你等着瞧!我一定会用我的惊人才华赚很多的钱。到时候就算你缠在我屁股后头哭着对我说:‘要是跟着你就好了’我也不会理你。”
这就是渡边式的搞笑。我放声大笑。
“不许笑,我是认真的。我是真的下定决心了……想仰赖你们的丢脸想法,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做任何事情,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努力才能发挥作用。明白吗?”
我不太明白渡边到底想说什么。
“就像能登去飙车,也是一种学习……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啦。”
渡边不清不楚说了这些暧昧不明的台词后,突然一把抢走了我的香烟。
“哇!你这算什么?打劫啊?你不是说不抽烟吗?”我一边抱怨,一边把烟深深吸进胸腔里。这次轮到渡边发问了。
“山本,你最近都在做什么?为什么总是超过门禁时间,从厕所的窗户回来?”
“啊,没什么啦,就是和上回跟你说的那个中央高中的女生……”
“你们去夜游了?”
“还好啦。”我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如果说出电锯男的事,渡边一定像上回一样骂我是二百五。看到渡边为了赚钱,一个人卯足劲进行音乐创作,我突然有种被丢置一旁的感觉,而莫名其妙地生气。
和可爱的高中女生不单纯的交往!渡边认为我在吹牛,所以也生气了。
“真是不简单,最近的高中女生真的很乱耶……其实我也很惊讶,没想到会进展得这么快,不知道这样到底好不好?每天晚上都把我叫出去,还说一天不见我,就寂寞得睡不着觉之类的。果然是抵抗不了我的魅力啊!我是说真的。”
渡边真的生气了。
“……你滚吧!闪一边去!不要打乱我创作的情绪!走开!——不要碰吉他!住手!再不住手,我要生气了。不准弹《禁忌游戏》这首歌!”
我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刻意看了看手上的表。
已经快五点了。
“那我先回去了。”
“不要再来了!来了只会碍事!”
我离开了社团室。
美丽的夕阳映在白茫茫的雪堆上,非常刺眼,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
和渡边分手后,我先回宿舍吃晚餐。
“啊,山本同学!你不是都不吃晚饭的吗?”
“从今天起又要麻烦你了。”
“……你呀,这件事你应该事先说嘛。今天你只好将就吃速食面了。”
管理这栋学生公寓的大姐姐,很快就为我下了一碗面。虽然名为速食面,其实里面放了很多的火腿、豆芽及其他青菜,味道非常可口。
这位大姐姐是取代几个月前退休的欧巴桑来这里工作的。她原本没接触过这一行,什么都不会,可是现在所有事务都驾轻就熟了。她临机应变,为我下了一碗面,就比之前那位欧巴桑机灵多了。
大姐姐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而且非常漂亮。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反正看到她,我就完全招架不住了。
“还有白饭、纳豆和蛋。要吃吗?我可以马上帮你煎个荷包蛋。”
大姐姐今天对我格外亲切,看来她心情不错。或许她今天真的碰到什么好事情吧。
总而言之,一碗面就把我喂饱了。
“谢谢你,我吃饱了。”
接着我就往玄关方向走去。
大姐姐从餐厅探出头来,叫住正在穿鞋的我。
“现在还没吃晚饭的,就只剩渡边一个人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想他大概马上就回来了……”
“我等一下要出去耶,怎么办?”
怎么办?问我,我也没辙。但是我还是敷衍了一句话。
“你就收拾收拾吧!过了吃饭时间没回来,是他的不对。”
“嗯,说得也是。”
啊!大姐姐竟然认同了我的说法。对不起了,渡边。
“对了,要在关门之前回来喔!”大姐姐一边解围裙,一边笑着对我说。
“是!”我回答得很干脆,然后投入夜晚的城市怀抱。
跨上了停放在后面停车场的自行车,我朝着绘理的家出发了。
——————————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踏板。
在积雪的路上骑自行车,绝不能嫌麻烦,一定要打开前轮的车灯。在极易打滑的薄冰道上,我曾数次险些丧命。有一次是在转弯时,我滑出去,差一点撞到卡车,还有一次是我刹后轮时,整个人向前倾,差点撞上走在人行道的妇人。总之在积雪的路上骑自行车,就是非常危险。要将危险降到最低,就必须开前轮的车灯。能够幸运捡回一条命,有一是不会有二的。
装得不太好的发电机虽然会在骑的时候喀喀作响,我还是拼命地往绘理的家飞奔而去。
我沿着河川的步道一直骑,然后再穿越电车行驶的铁道,大约过了几十分钟……
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我按下电铃,心中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绘理的父母出来应门。
如果出来的是绘理的爸爸,我可就惨了。因为对爸爸来说,半夜来接女儿外出的男人,应该都是可恶的敌人。
当然,我也考虑过会有这种状况发生,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我会撒个谎说:“雪绮同学忘了明天上课要用的讲义了,我是她的同班同学,今天刚好当值日生,所以专程替她送过来是很正常的。”然后再把故意塞在书包里的粗糙纸张交给绘理的爸爸。
这个方法应该万无一失。
尽管如此,我还是忐忑不安地等着里面的人来开门。
——————————
今晚的战斗结束了。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钟。
风不停地吹。
雪不停地下。
我们两个冻得脸色发白,牙齿不停地打颤。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绘理穿着学校规定的大衣、围巾,还有手套。我们就靠着这身装备,对抗北国的寒冬。
“奇怪,突然觉得好冻……十二月果然很冷。”
“是、是、是啊……我们快回去吧!”
由于绘理在这之前,一直都在做全身的激烈运动,所以汗水一结冻就会觉得更冷,现在连嘴唇都发白了。
“回家的路……是哪一条?”我问。
“……那边!”绘理指着眼底辽阔的市街灯火。
“好远。”
“……嗯,非常……远。”
“……”
我们现在在一处著名观光景点的山顶上。
这是一座标高三百米的小山,但是从山顶往下眺望的夜景,却称得上是日本三大夜景之一。
我们搭乘缆车来到展望台,但是由于电锯男来得很晚,所以现在到明天早上之前,下山返家的缆车都不会再发车了。
但是如果要步行下山,我想我们两个一定会累死。
“喂,绘理!那边有花一百日圆就可以看山下景致的望远镜。”
“那又如何?”
“…………”
会想在隆冬中登山的观光客,原本就不多。进入缆车停止服务的深夜之后,还留在山上的观光客,当然更是一个也没有。
现在四下无人。
在餐厅、土产商店、展望台等处工作的人,现在也全都走光了。
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任何人。
——数分钟前,电锯男在距观光设施不远处的林子里出现了。在林子里屏息埋伏的我们,就像平时一样,将他击退。
当我们从林子里返回搭乘缆车的地方一看,四下已经无人。
没有任何人,一个人也没有。
在设施照明已经关闭的情况下,月光成了我们唯一的光源。我们就像呆子一样被独留在山顶上。
情形就是如此。
“……”
我在乌漆抹黑的餐厅入口处坐了下来。
我沮丧地点起了香烟。
“……绘理,我去你家接你的时候,紧张得要命。从明天起,我用电话叫你出门。我会在你们家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公用电话。”我试着用最平静的声音,寻找日常的话题。
无聊地站在展望广场中央的绘理,用模糊的声音回答:
“……你紧张什么?反正我一定会去开门的。”
“是吗?”
绘理轻轻点了点头。
招待客人是女儿的工作吗?我不是很清楚。
“这样的话,当然最好。”
“……”
我们再次移开彼此的视线,保持沉默。
但是真的好冷。
好冷的夜晚。
冷得刺骨。
带着强劲威力从侧面吹过的风雪,直接打在我们脸上。连半空中都听得到呼呼的暴风雪声。
绘理不断用手指拂去睫毛上的白雪。因为置之不理,睫毛马上就会结冻。绘理一头美丽的长发,也被风雪吹得乱七八糟,狼狈不堪。刚才绘理还很努力整理头发,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死心了。在暴风雪的吹袭下,也只好任由长发乱蓬蓬地垂在脸上。
“回家的路,是哪一条?”我再次询问。
“那边!”绘理指着眼底辽阔的市街灯火。
“是吗?那我们走吧!”
“…………”
“可以走十几公里的路到山下,也可以穿过山腰走捷径。你选择哪一种?”
“两种都不要。”
“这样的话……”我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我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如何?我们躲进餐厅的入口避风雪,然后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如果还是冷,就设法用人体的肌肤取暖。”
“……”
我以为有一只脚马上会踹过来,但是绘理似乎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带着一身咯吱咯吱不断颤抖的关节,我们下山了。
——————————
回到学生公寓的时候,已经过了深夜两点。
历劫归来的我,体力完全透支,一心只想快点上床,钻进被窝开始酣睡。
“……”
我绕到公寓后面,蹑手蹑脚爬着紧急用的逃生阶梯。
二楼的逃生门,为了不让像我这种不遵守门禁时间的人进入,通常都是锁住的。由于这是常态现象,所以我并不慌张。
从逃生门的楼梯平台探出身子,可以够得到距离逃生门约一米左右的厕所窗子。
这个窗子不会上锁。管理公寓的大姐姐并没有检查到这个地方。
如果失手,就会坠落到四米下的地方。不过下面有积雪,应该摔不死人。
发挥吊单杠的本事,双手一拉,把身子撑起来,我把头伸进了窗框里。这个连续动作,像极了在拍动作片,而我每晚都有机会做这些动作。想要不遵守门禁,就必须具有这种胆识和体力。
为了不发出声音,我用脚蹬墙壁的同时,双臂也使出全力。
头进去了,接下来是肩膀。
将肩部缩到一个极限,慢慢就可以将身体挤进小小的窗框里。
这里就是洗手间了。虽然洗手间没灯,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对已经习惯破窗而入的人来说,哪里有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将身体伸出数十公分后,我抓住送水的大水管,再以大水管为着力点,用力让整个身体脱离窗框。
只差一点点了,加油!
双臂不断使劲,我用浑身之力,把身体拉出来。
就在腹部通过窗框的时候,洗手间的门突然打开了。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里面有人。”洗手间的门又被慌慌张张关起来了。
接着——门又被战战兢兢地打开了。
身体一半挂在窗外,一半挂在窗内的我,两眼和大姐姐的视线对个正着。
“晚、晚安。”
“……晚安。”
大姐姐拉着我的手,一把把我拉进了洗手间。
——————————
有问题。我有太多的疑问了。
现在是深夜两点。一般时候,大姐姐不会在这时来巡视厕所的。大姐姐平常都会在十一点关门时,到各处巡一巡,然后就熄灯了。
为什么今天晚上,在这个时候,她还会出现在洗手间里?
“总而言之,对不起。”
我先道歉。虽然我有好多疑问,但是我还是必须先道歉。
不遵守门禁时间,最严重的话,会被逐出公寓宿舍。
因为租凭契约有条文规定:“不遵守门禁时间,房东可以要求租屋者搬出去”。果真如此,可就麻烦了。
“……我突然像着了魔似地,很想吃关东煮……”
“不要说了。过来!”
大姐姐拉着我的手走下吱吱作响的阶梯。
“我会反省的。真的,我会反省的。”
“我要训话,我们到那边去!”
她的声音非常平静,不由得令我更害怕。
我被带进了漆黑的餐厅。
大姐姐打开了日光灯。
“坐下。”她小声地下令。
我瑟缩着身子,乖乖坐在椅子上,温驯地缩着肩低下头,装出一副正在深刻反省的可怜模样。
我幸福的高中生活是否还能够继续,就要看我接下来数分钟的演技了。
“我很生气。”大姐姐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对不起。”我道歉。
“我很生气。”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
“我真的很生气。”
“…………”
我好想大叫,我知道,你就快点生气吧!
我已有准备。我早已做好了设法支吾搪塞到极限的心理准备。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不生气,我就无从辩驳,也没有台阶可以下了。
快点生气!用力骂我!不要不吭声!说句话啊!
保持缄默,只会让我更不安。
“…………”
但是大姐姐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莫非,她使出的是假借沉默催促我赶快反省的高级战术?
不,不,她是在虎视眈眈,等着我沉不住气先开口。
不妙,真的不妙。
我觉得如果我先开口,到了最后,我一定连我应该隐瞒的事情(和高中女生单独到山上的事)都会全盘说出来。虽然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是和高中女生幽会,会破坏大姐姐对我的印象,我一定会立刻遭到报应的。
“……”
但是,我实在耐不住沉默,抬起头来看着大姐姐。
她带着一副“啊、真是伤脑筋”的表情,瞪着桌子的正中央。
这好像是一种异常疲倦的表情。
大姐姐眼睛仍然看着下方,开始独自低语。
“……山本同学,你曾被我妈妈——不,你曾经被以前的那位欧巴桑骂过吗?”
“没有……不,有过好几次。”
“欧巴桑都怎么骂你?”
“大概就是‘三更半夜洗衣服吵死人了,会打扰到别人的。’或者‘垃圾分类要好好做!’欧巴桑的话都说得很直接。”
“……原来如此,那也这样骂你吧!”
大姐姐先做了一个夸张的抬头动作,再来一个深呼吸,好像下了某种决心。
接着开始怒骂。
“为什么不遵守门禁时间?”
大姐姐的怒骂声,在深夜两点响彻了这栋公寓的每个角落。我吓得从椅子弹跳起约莫二十五公分高。
——这个人不要紧吧?
我不安地东张西望,前后左右都瞧了一圈,看看是否有熟睡的人被吵醒了。
但是,骂声的回音一消失,公寓马上恢复了宁静。现在除了大姐姐平静的呼吸声,和我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外,没有任何声音。
看来大家真的完全熟睡了。
这让我稍微放心了。
可是,接着马上又陷入不安。
大姐姐又垂下头,不发一语。
“…………”
事实上,挨长辈责骂,我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我的人生有一半以上是在当儿童及学生。被斥责、被恶喝、被责难、找理由为自己辩护等做学生的基本技巧,我都已经修习完毕,甚至可以说已经是职业级的专家了。
但是现在这种状况,对照我以往的经验来看,应该被归类为特异情况。
因为该生气的人竟然默不作声,不说一句话。
所以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难道训话就这样结束了?
还是才刚要正式开始?
我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
“……”
我不知道。
虽然我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态度,但是却无法再继续忍受这种沉默,所以我还是试着开口敷衍。
“请问……”
接着大姐姐垂着头说话了。
“有酒臭味!”
“嗯?我没有喝酒。酒很难喝,我不喜欢。真的,除了被渡边强拖去之外,我……”
“不是你,是我。我刚才在外面喝酒了。”
大姐姐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她的脸是红的。
“这对年轻人的教育而言,是不良示范,对不对?”
“对不对?你突然这么问我,我……”
就在这一瞬间,大姐姐的脸突然砰一声趴在桌子上,视线由下方往上瞪着我。
“……但是大人嘛,必要时还是得学会喝酒。有时非喝不可,谁都没有权利阻止我喝酒,对吧?你明白吗?山本同学!”
“是、是的。”我觉得状况好像朝一个很怪异的方向发展了。
“但是,我不是刻意要喝醉的。只是第一次碰到令人生气的事,我有点伤脑筋。因为工作上的事,我妈什么都没教我。”
“原来如此。”大姐姐好像醉了,醉得相当厉害。
“如果是我妈,你想她会怎么做?我看还是把你逐出去比较好吧?”
“不,这样好像太严厉了……”
大姐姐突然大嚷:
“半年前还是个大学生的年轻女孩,到底是什么理由,非得来做管理宿舍的工作不可?”
我吓一大跳,又从椅子上跳起来约三十公分。
大姐姐微微一笑。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说这个工作不好。这和不景气也无关。比起我那些找不到工作的朋友,这工作算不错了。只要做做早饭、晚饭和打扫环境就行了,很轻松。只要没有像你这种捣蛋的高中生,我会更轻松的。”
“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你虽然不遵守门禁时间,但是我并没有特别生气。这点请你理解,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如果把这间学生公寓的风纪搞乱了,学校就不会介绍学生进来,到了那个时候,就没有学生会来住这栋破公寓了。所以我必须严格管理,你明白吗?”
我连点了好几个头。但是这件事会朝哪个方向发展,我到现在还摸不着头绪。她的口气很不寻常,而我却紧张得好像胃都挖空了一般。
“而且我也是南高的喔,所以我是你的学姐。”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是又如何?我还是抓不住她的意图。
她依然无视于我的不安,说话的口气越来越溜。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真的很快乐,每天都在玩。要考进南高不容易,可是学生、老师都很混。追求快乐的结果,偏差值就比较低,可是南高仍是个好学校,对吧?你应该也过得很快乐吧?”
“嗯,大概吧。”
“所以你就不遵守门禁时间了?明天是星期六,是不是去电玩中心了?去打雪仗?还是去唱卡拉OK?玩伴都是男生吧?一定是男生。就算有女生,也一定是一群人集体行动。你呀,你绝对不是那种受女生欢迎的人。因为你看起来挺阴沉的,一点都不开朗。你知道吗?像你这种年纪的男孩,只要像个笨蛋一样活泼开朗,就会受女生欢迎。”
“…………”
“但是,你即使不受欢迎,也很快乐。我一看就知道了。嗯,你很快乐。受欢迎的人很快乐,但是不受欢迎也无所谓……所以你可以走了。”
“嗯?”
“晚安,我也要睡了。明天的早饭呢?”
“我要吃。”
“星期六的早餐时间是八点到九点。一过九点我就清理了,来迟了我可不管。弄清楚了就快走吧!我头痛。”
大姐姐抱着头趴在桌子上。
我战战兢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正准备离开餐厅的时候,大姐姐又开口了:
“……但是,你还是小心点比较好。因为日子过得越快乐,以后就会越痛苦。”
这句话是针对什么而说的,我抓不到要领。她好像是在提醒我注意,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我没回头,伸手打开喀喀作响的门。
“美好的时光,总是一下子就结束了。等你有所惊觉时,一切都消失了。但是,这也没什么好悲伤的。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喝点酒就应该没关系了。”
我来到了走廊。
从餐厅透出的微弱白色灯光,隐隐约约地照着长长的走廊。
“……小心!不要玩过头了!注意!明天早晨不要迟到了!”
接着我踏上往二楼的阶梯。
这里有个九十度的大转弯,所以前头是一片漆黑,让人越走越恐怖。
进入自己的房间后,我换上睡衣,钻进被窝里。我做了一个纯白的梦。
“你在做什么?山本!”有个看不见长相的男子,在叫我的名字。
这个声音……是能登。
“小心点!这个样子,你会跌倒的。”我很生气,大吼回去:“你说的,我全都知道。这种事情,谁都知道。所以你这么说,根本毫无意义。”他笑了笑。
我觉得好寂寞。
这一切都是梦。
——————————
很多人都这么说:“高中时代转瞬间就过了。”
“那个时候的三年,是人生中最短的三年。”
对于高中时代的短暂,很多人都说过这种话。小说、电影也常常出现类似的台词。
但是,我却不认为这些话是正确的。我是不可能认同的。
理由很简单。因为事实上,高中生活相当漫长。
——啊,好长,好长,真的太长了。
例如,上古典文学课时,这种想法就沸腾到最高点。我必须忍受伊藤老师催眠似的声调,整整五十分钟。
“之……乎……也……”
简直就像在接受酷刑。
如果真的能够睡觉也不错。当然,这么做铁定挨骂。
伊藤老师责骂学生的方式,也和他所教的课程一样古典。他会命令学生罚站到上课结束。而他揪出上课打瞌睡学生的技术,更是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姜果然是老的辣。
我偷懒三次中一定有两次会被抓到,然后被罚站。
所谓罚站,并不是到走廊罚站,而是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如此一来,在全班四十二个人当中,就只有我像个大傻瓜一样特别突出。
真是丢脸。
站得我脚也酸腰也酸。
……啊,还有四十分钟,好久喔。
伊藤老师马上就要退休了,可是教学态度仍然一丝不苟。在他的眼里似乎没有我们这些学生的存在,他总是用自己一成不变的方式,反复上着自己早就熟透的课程。
“尔、然、夫、斯……”
我真想大叫,天啊!这到底是什么咒语啊!
但是,我终究还是不能这么做。已经是高中生了,不能这么不成熟,所以我只能忍耐,我只能默默地忍受这漫无止境的课。
但是……第一堂课才刚开始。
到放学之前的上课时间,长得几乎要令人晕厥。
下一堂课是数学。老师要发考卷,情况最为糟糕。
接下来是英文课。老师要我们翻译的地方我还没动笔,怎么办?
第四堂课是化学课。今天要做实验,应该很轻松,所以我很高兴。
过了午休时间后,是现代国语文及地理。这两堂课,我一定打瞌睡。
“……嗯,山本同学!两百零四页!”我心不在焉,就被点名了。
“是、嗯……男子书写日记……”(注:日本平安时代的文学作品《土佐日记》中的一节。)
我朗读课文,可是完全不解其意。
——对了,马上就要期末考了。
我这样真的过得了关吗?
每天都被考试、习题、各种麻烦事,逼得焦头烂额。
一年后,还要面对升学考试。
我心急了。真的焦急了。
——————————
——我真的焦急了。
可是,真正的问题,并不在此。
我非常了解这一点。
上课无聊、读书麻烦、今晚加藤老师要来家庭访问等等,其实都只是表面的问题。我的根本问题,是在其他事情。
例如,这件事。
半夜飙摩托车出了车祸,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此消失。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明知深夜在积雪的路上飙摩托车是那么危险,却还要放纵青春、恣意任为?
听说,他没带安全帽、而且明知前头有个急转弯、竟然还不减速。这种行为简直就是自杀。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么做?
他死了。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厌恶读书、期末考近了等课业的压力。不,这或许也是原因的一部份,但是,我认为一定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这个更深一层的原因,深得令人无法轻易发现,也无法简单说明。
所以我们什么都不敢多说,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于自己不懂的事,最好是三缄其口。我们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
可是却偏偏有多嘴的家伙,认为自己无所不知,把原因归咎于“他的家庭环境好像很糟糕”、“他从以前就是个怪人”等等。我真想用破坏力强大的“一脚”砸人,好让他们立刻上西天。听到有人竟然拿一个月前的车祸当作闲话家常的题材,我真的气得想杀人。
我心里这么想,可是现在我们在学生餐厅吃饭,“一脚”并不在我手边。而且用脚架砸人,犯的是杀人罪,我可不会做这种事。
所以我只能狠狠、狠狠地一直瞪着他们。
在对手感受到我恐怖而锐利的眼神,进而站起来离去前,我要耐着性子瞪着他们。
“……走吧!”那个男生终于站起来了。
“嗯。”女生也慌慌张张放下了筷子。
好一对懦弱的两人组。他们俩一起在学生餐厅的一等席吃拉面。看他们两个你侬我侬,也是我生气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长得一脸驴相的男生会有女生喜欢?真是奇怪。
“……太奇怪了,真是的!”
我问坐在旁边,正在荞麦面上撒胡椒的渡边。
渡边说:
“这有什么好的。被那种女生喜欢上,有什么好高兴的?你看!长得那么丑!那个男生也不怎么样,看起来脑袋阿达阿达的。两个蠢货!去死吧!”
去死吧!看着他们两个相偕离开学生餐厅,我们小声嘀咕。
真是标准的放马后炮。
——————————
虽然如此,我们好歹也是年轻人,某种程度上仍拥有属于年轻人的热情。
最近渡边就在燃烧他的热情。本来我预测渡边的热情差不多该燃烧光了,没想到到现在,他依旧沸腾不已。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连续三句同样的话,他好像真的很兴奋。
“……知道什么?”
我放下拿在手上,挡住脸部的漫画。虽然我对他说的话没多大兴趣,但是为了能够进轻音乐社团室饶舌,基于礼貌,我还是应该回应。
渡边取下连着喇叭的耳机,回过头来开始大放厥词。
“我果然是个天才!”
“…………”
从小窗户射进来的夕阳,让香烟的烟雾看起来摇摇晃晃的。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啊!我可真闲。
“仔细听!不要无视我的存在!”
“你想说什么嘛!”
“我作曲的方法,经过无数次的失败经验,终于上轨道了。我找到我的方法了。这就是我的原创作品。崭新的作品喔!太棒了!我是天才!”
“…………”
我认识渡边很久了。我们从高一就同班,所以对他的事,我自认非常了解。
他——经常向学校请假。他老是嚷着自己得了忧郁症,然后就打电话向学校请病假。
那个时候,渡边似乎真的很忧郁。忧郁得不得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但是,他忧郁的时间,顶多只有三天左右。三天一过,心情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完全呈正反两极。
“怎么样?这是我拍的照片!可以感觉到我惊人的才华吧!多棒的构图啊!为了把激烈运动中的对象拍到最好,我还特地买了单脚架,终于值得了。我现在已经是专业级的摄影师了。我要投稿到CAPA!一定可以获得下个月的首奖。”(注:CAPA为日本的摄影专门杂志。)
“怎么样?这是我写的小说!里面有极为大胆的描绘!绝对有资格得诺贝尔文学奖。连大江健三郎我也不看在眼里。我准备先在文学社的同人志上发表。”(注:大江健三郎,1933~,小说家,日本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人。)
“怎么样?这是我画的画!我刻意加入美术社,请他们教我画油画。所有的会出终于有代价了,我果然有才华——你看!这是史无前例的笔触!首先,我会先在高中文化连盟中大放异彩——我希望就读的科系是日本大学艺术系。”
有躁郁症的人,或许就是他这个样子。拥有用不完的精力的渡边,把自己多彩多姿的兴趣发挥至最大极限,胡乱进行各种创作活动。
当然,只凭一股冲动的艺术活动,不可能进行得很顺利的。
通常玩到一半,他就发现自己的无能而厌倦了。就连用发面纸赚来的钱所买的F4相机,现在也锁在柜子里蒙上一层灰。
所以我认为作曲也一定只是一时的狂热。
“……不,这次不一样。我在社团室里待了整整两个月了。请你认清我的干劲!”
我把他激怒了。
“那就让我听听你作的曲子啊!”
“……还不行啦,还不到可以让人家听的阶段,现在我才刚刚确定了方法……”
果然又是如此,这个人只要看到苗头对自己不利,就会讲一堆歪理逃避。
“你别会错意了,我现在只是题材还不足。可是我已经开始录了,很快就会完成一首曲子了。”
“很快?什么时候?”
“大概是……圣诞节左右吧!”
左右?他是被我问急了,才逼不得已挤出这个时间的。
“好吧!那就加油啰!”我还是要给予适度的鼓励。
“是!我会努力的!”渡边虽然瞎忙一场,依旧干劲十足。
但是……我希望他努力。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继续努力,成为大富翁之后,我希望他能看在昔日友谊,慷慨解囊分我一些钱。
我真的打心底这么想。
而且——渡边的做法,我一定做不到,所以渡边应该努力去完成我做不到的事。只要渡边按照他自己的行事方法努力不懈的话,应该会成为大富翁。
这是我和能登无法仿效的。
“……”
但是……
但是呢,我对音乐或其他活动,虽然没有一丝丝热情,却有替代物,那就是电锯男。
能登没有遇见电锯男。这可能就是各种事情发生的原因吧?
我也觉得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渡边……做音乐嘛,机会难得,你最好是看准了卖点才下手!”
“那当然,这方面我可是经过精打细算的。旋律一定要符合大众口味,虽然是好听易懂的流行音乐,不过我要的是那种比较深奥的感觉……”
“会卖钱吗?”
“当然会热卖,只要三年!三年后,我就是亿万富翁。我会带着一亿去缴纳税金……可恶!竟然还要累进课税。”
我们都笑了。
我们都放声大笑。
放学后的时光是愉快的。
但是,今后这种短暂的愉快时光,应该会慢慢流失吧。
——————————
夜晚来临了。
我在自己房间的窗户旁边吸着烟。
我把窗户全打开,吐着烟圈。
好冷!天气相当冷!
但是我不能因为冷,就直接把窗户关起来。我要利用室内和室外的温差所产生的气流,把烟味全都驱散到室外。因为加藤老师马上就要来了,他要来做家庭访问。如果让他闻到满屋子的烟味,我一定会被盯得更严重。
隔壁的渡边,现在好像正在大扫除。乒乒乓乓的声音,透过一踢就可以踢出一个大洞的薄薄墙壁,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索性用你的脏房间去吓死人好了!”这是我提出的建议,可是他没听进去。
“我的常识告诉我,这么做是不会被谅解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优等生。”
别人对他的客观印象,以及他对自己的自恋看法,似乎有天壤之别。
算了!别想渡边的事了。
——啊!我忘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了。我忘了打电话给绘理了。
我把未熄火的香烟扔到窗外,拿起柜子上的电话,快速按下背下来的电话号码。
“…………”
电话响了几声之后,接通了。
“喂,我是中央高中一年A班的山本。请问绘理在吗?啊,不,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是负责做班上联络网的……”
“……干嘛老是撒这么大的谎啊?”今天接电话的也是绘理。我放心了,幸亏接电话的不是绘理的爸爸。真是的!
我直接说明打电话的目的。
“今天晚上我会晚一点去接你。嗯……大概晚个三十分左右。我想在电锯男出现之前,应该还来得及赶到那儿。啊,不是,是老师要做家庭访问。嗯,我会尽快结束。你乖乖等我……就是这件事……”
就在我放下话筒的那一瞬间,有人敲房门。
我慌慌张张挂掉电话跑去开门。出现在门口的果然就是我所想的加藤老师。老师的厚重大衣上有积雪,看来加藤老师是直接从学校走过来的。
“请……请进!”我马上邀请老师入内。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坐垫请老师坐,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茶点。
“……”加藤老师露出困惑的神情,看着眼前的羊羹。
“这是五胜手屋的羊羹,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宫内御用的最高级道南名产……”
“其实你不必这么费心。从一开始,我就不期待你会招待我。”
“……说的也是啊。不过我想出奇不意的热心招待,或许能改变老师对我的印象……”
“期末考快到了,是不是因为你是文科的,所以不念数学?”
老师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直接就切入主题。
“你考零分是什么意思?我教书教了三十年,还没有改出这种分数过,这种分数不是想拿就拿得到的……换句话说,是不是因为那个?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反抗我?”
老师没有碰羊羹,单刀直入,果然是职业级的专家。
上午发考卷的时候,加藤老师竟然一句话也没念。他竟然不像之前,大声在全班同学面前,宣读我的分数。
——换句话说,他早就打好主意,要利用家庭访问的时候狠狠教训我。警觉到这一点之后,我开始焦急了。
“不,只是偶尔碰巧考零分。期末考,我会好好用功的……”我马上提出辩解,但是加藤老师打断了我的话。
“够了,你也坐下,就坐在我前面,不需要跪坐。你要继续升学吧?第一志愿应该是国立大学吧?数学不好怎么办?基本分数还是绝对必要的。”
加藤老师现在是扎扎实实地训话,而非像在教室时絮絮叨叨地说教。
“我查过你考进南高时的资料。你以前对数学应该没有这么棘手,你是从今年起,成绩才一落千丈的。不只是数学一科,其他的科目也一样,全都退步得一塌糊涂。”
“……不,这该怎么说呢?这叫一时的不振。但是期末考,我一定会好好拿个漂亮的分数,您不必那么担心……”
“你的成绩开始退步,是从第二学期的中段开始。我想你自己也明白吧?这不是一般的退步耶。你以前平均都在八十分上下,可是却突然都是满江红。如果你有念书,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你一定有好一段时间没念书了,否则成绩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都一落千丈……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对不对?”——是吗?才不是呢。
加藤老师的训话太流畅了!所以我判断他在来这里的一路上,一定已经反复做好了各种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推理。
这下子可伤脑筋了。
成绩退步根本不需要什么了不得的理由,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我当了那么久的学生,偶尔发生这种情形是很正常的,而且我已经强调期末考,我会好好表现了。
看老师的表情那么严肃而凝重,连我也开始觉得不安了。真是的!
“…………”
兵来将挡!我有突破这种状况的法子。我有迅速结束这种莫名其妙痛苦训话时间的招术。我低下头,露出经过数十秒深思熟虑的表情,缓缓地开口:“……一定是那个啦!成绩退步的原因,一定是那个。”“是什么?你说说看!”加藤老师从坐垫上挺直了腰杆。
我笑着说:“……不是因为人体周期,就是因为受到星座的影响吧?”
“…………”
我认为老师一定会生气,他一定会暴跳如雷。激怒老师是我所期待的,我希望老师火冒三丈,马上中断训话。这是我纯熟的计谋。
——怎么了?快生气啊!这样我才能获得解放!
“…………”
但是……加藤老师深深、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抽烟吗?”未等我回话,加藤老师已经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highlight,点上了火。我急急忙忙从垃圾箱里翻出一个空瓶递过去。
重重吐出浓浓的烟之后——加藤老师开口说:“最近的小鬼,真的很难缠。”
“嗯?”
“反抗的手段很乖僻。”
“老师是说……”
“……以前的反抗手段很直接……例如,校园暴力、打架、跷课、煽动革命。你可能听不懂,不过不懂也无所谓。”
事实上,他到底在说什么,或是想说什么,我完全无法预测。他的眼神有点飘渺,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这种情形,是我在学校从未见过的。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但是这个样子反而更令我不安。
加藤老师继续说:
“像你这种年龄的孩子,大都很容易发怒,很容易急躁。但是要生气必须要有攻击目标,一火大就想动拳头,也一定要有动拳的对象。而这种对象,大都是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你气我们,当然就会反抗。这是老师和学生之间一种非常自然的关系。”
我是不是应该像平常一样应声附和?我迷惘了。
就在我迷惘的当下,加藤老师又继续往下说:
“令人生气的事情累积多了,学生理所当然会反抗。而学生最先接触到的社会,也就是我们这些老师。这些学生会对老师进行反抗,而我们也早有这种心理准备。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是最危险的时刻。你们可能会觉得可笑,可是以前真的有毕业后算总帐的习惯,我就曾经被四棱木材殴打过。”
“……是吗?那一定很痛吧!”
“头破血流,血从头一直流下来……现在提从前的事也没什么意义,总之,现在的你们就是很乖僻。我想大概是因为你们比以前的学生聪明吧?你们知道违抗我们,并不能改变什么。你们也知道就算对社会不满,也不能怎么样,所以也就不再任由自己做傻事,不再真正的生气了……可是却偏偏有人因一时任性,制造了像自杀的死亡车祸。我不知道他的朋友是否打算替他服丧,可是他的朋友里面却有人放弃考试,不好好念书。”
“喂,等一下……”
“安静!听我说!虽然我被学生殴打,但是我还是自费进修。我学习儿童心理学,我参加青少年心理讨论会。只要我觉得还有点看头的集会,我都会去露个脸。现在我所说的话,大都是套用别人的话,并不是我自己所想的,但是……这些应该是对的。我掌握住了问题的关键,这点应该没错。只是……解决之策我并不知道。发言人提出了问题,我对此则问:‘那么老师应该怎么办?’无人回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这是最后的阶段,我非常清楚这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但是还是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
我好讶异。
老师的口才真是太好了。
在教室的时候,加藤老师是个气得只会喋喋不休的笨老头,现在却能够滔滔不绝地说出一番艰涩的大道理。
但是我觉得他这个人真的非常了不起,他好像真的很认真地钻研教育问题。
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个伟大的人,他是个杰出的人,我尊敬他。
虽然我这些话毫无立场可言。
加藤老师又继续往下说:
“尤其是你,特别难缠。在我的班级中,就属你最难搞。”
他终于一边嘀咕着听不懂的话,一边伸手去拿羊羹了。
接着……突然瞪了我一眼,然后又低头小声说:
“一般人听到这么多掏心挖肺的话,一定会感动。这和在教室的情形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想……你一定在笑吧!你一定在心里偷偷地笑……茶呢?”
“……”
我把茶包放进预先准备好的纸杯,泡了一杯绿茶。
加藤老师吃了两片羊羹,快速用茶把羊羹的甜味冲入胃里之后,从坐垫上站起来。
“看什么书都行,用功点!有些事,不能光想而不开始。现在好好读书最保险。”说完,即转过身背对着我去开门……
“后天补考!好好复习!”抛下这句话后,他走向走廊。
我为自己泡了一杯茶,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接着,我借羊羹补给糖分,然后离开住所。
在冷飕飕的夜里,我一边努力地踩着自行车,一边想。
——加藤老师,你判断错误了。我还有电锯男。他在等我!在打倒他之前,尽管我的成绩再差,我都是正义的战士(的支持者)。敌人的的确确就在那里。你竟然判断错误,真是伤脑筋。
事实上,仔细想想,这种生活还挺愉快的。
夜晚先战斗,之后再念书。天亮了去上学,下了课和渡边一起制作音乐(我只是看着他进行作业)。
活动这么多也不错,我简直就是充满活力的年轻人。
能登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会怎么说?他会很羡慕我呢?还是咬牙切齿,悔恨不已?
不,他应该还是像那个时候一样,只会抱怨:“反正就是完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等等,说一些我所听不懂的咒语吧。
算了,总而言之,最近的我活蹦乱跳、是个健康得一塌糊涂的十七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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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夕阳照射下的社团室里,我握着麦克风。
“喂,不要怕难为情,大声吼!”渡边竟然下达这咱胡闹的命令。
拿着写有意思暧昧不明的歌词卡,我整个人都僵直了。
“不要紧张,我只要一点装饰音,做为滤音器加工的素材。你只要尽量用平坦的声音,叫出歌词就可以了,只要这样就够了。主唱的部份,之后我会找女生来做。”
“女生?谁?”
“还没决定。我会找一个声音透明度较高的女孩,这样才不会受合声的影响,导致主音被拉走。反正主唱要多少有多少、随时都可以更换的啦。总而言之,如果不先取得你的声音素材,我的作业就会停滞不前,快叫吧!”
渡边按下电子节拍器的按键。
“这会哗哗哗哗响四次,你就叫到四声结束为止。不必管旋律问题,反正以后还要加工。”
“好,我知道了。”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觉悟之后,我叫了。
渡边皱起了眉头。
“……还是不行。对不起,算了。”
“嗯?”
“你可以回去了。我决定不玩这种差劲的小把戏了……没想到会这么糟糕。”
我被他自言自语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刺伤了。
渡边提出辩解。
“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的声音不堪入耳,或是听起来令人不舒服——对了!是音轨!音轨数量不足,所以就算录了音也不能用。”
“你……你之前说‘我的sequencer内存容量很大,音轨数无限’,你不是很以此为傲的吗?”(注:sequencer为MIDI程序记录器,制作音乐的软件。)
“不,喂……算了,总而言之,你的声音是废物,我不需要,滚一边去吧!”
渡边终于说真话了。我很生气,就说话损他。
“该不会……你自信满满完成了作品,但是做好之后,如果被人发现是个烂货,一定会变成笑话的。嘻嘻嘻嘻!”
但是,渡边不为所动。
而且嘴角还露出笑容。
他就这么有自信吗?
“没关系,完成就是一种快乐。”
他没说谎,他真的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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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又要和电锯男作战了。这是我和绘理最美好的片刻。
今晚的战场是有着生锈攀爬架的冷清公园。
电锯男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公园。他和绘理在此幽会,包括今晚在内已经第三次了。
绘理好像听到了我的喃喃自语。
“什么幽会!不要说得那么暧昧!”此刻虽然有着战斗前的紧张气氛,但是绘理说话的口气却十分从容。
“电锯男迟到了。”我换了话题,同时若无其事地脱离绘理踢腿的攻击范围。
“你不觉得电锯男最近好像变弱了吗?”我绕到攀爬架前,站在冷得直打哆嗦的绘理后面,假装平静地提出问题。
“……嗯,我也这么觉得。因为飞刀的耗损量减少了。”
“或许我们有能力战胜他了。”我借问题转移绘理的注意力,同时小心翼翼移动。
——可以了!现在已经完全进入完全范围,不会被绘理的腿扫到了。
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说出我平常不敢说的话。
“你不觉得我对你的帮助很大吗?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你大概早就那个了。你现在早就成名了……深夜,一个脑筋有问题的高中女生,在城镇里四处徘徊……”
“你在说什么啊?”绘理压低声音至危险界线。不过不要紧,我现在占据了绘理背后的位置,所以不必担心会突然被踢。
“你做事更是一点计划都没有耶,绘理!明知道等待的时间那么长,就该穿厚一点的衣服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在雪中发抖。当时我还以为你要自杀,或是准备用木刀进行打劫咧。你真的很糟糕耶!如果碰到的不是我,人家早就报警了,你真的比电锯男还恐怖。”
“不要自以为是胡说八道。山本同学!你是不是被我踹成习惯……”
我配合绘理转过身子的动作采取行动,轻轻松松回避了绘理的攻击。接着说道:
“事实上,你已经成了都市的传说了。你是‘恐怖的飞刀女’!嘻嘻嘻嘻!”
最后一笑不未落幕,我们之间的距离消失了。绘理冷不防出现在我的面前,紧接着就是一记加速的回旋踢。我已经来不及做闪避的动作,因为我们基本体能有相当大的落差。
我被踢中了,而且是相当扎实的一脚。
但是、但是、但是,我还不能死心断念。我不能每天晚上都这么轻易就被踹——没错,我是男人,我不能永远都被这个小女孩瞧得扁扁的。
昨晚我已经研究过了。我看了K—1擂台,而且努力研究了对付下踢的法子。
接下来,绘理应该会小步踏出左脚,这就是要进行下踢的预备动作。在这一瞬间,我要立刻将身体的重量放在右脚上,然后将左脚抬至半空中。这个时候,我还要尽可能地将膝盖打弯,让身体显得虚脱无力,这一点可是关键所在。紧接着,绘理的下踢会飞过来,正好踢中我呈四十五度倾斜,软绵绵无力的小腿。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分散绘理效率极佳的运动能源,将我脚部的受损程度减到最低。
——没错,绘理如果看到我挨了一脚,却依然能够处之泰然的话,或许就会对我心生敬畏。一旦对我有了敬畏的念头——啊,他果然是个强健的男人!男人果然还是比较神勇!——然后,我就利用这个机会,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逆转。我终于将这个狂妄的小辣椒,纳入我的统治之下了。真是太完美了!
来吧!我已经准备妥当了!你随时都可以放马过来了!
“…………”
但是——绘理为什么在笑?你在微笑。
她用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呵呵,我不踢了。也不能老是乱踢人,对吧?”
“……这是怎么回事?”
“给我咖啡!”
我遵照命令,从背后的包包里拿出保温瓶。
“山本,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好,谢谢!”
绘理用保温瓶的外杯为自己倒了一杯,再把内杯递给我。
“虽然是速溶咖啡,但是因为天气冷,还是觉得很好喝。”绘理一边说,一边为到现在还因畏惧被踹而频频发抖的我倒着咖啡。
“……”
然后我们坐在椅子上啜饮着咖啡。
绘理呼呼吹凉热咖啡。难道她怕烫?
“好冷喔。”绘理自言自语说。
“……嗯,很冷。”
我们两个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出来的月亮。
清澈的月亮就高挂在攀爬架上端。好美的一轮满月。
真的是冻得要命,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夜感觉特别美好。
——————————
星期天过午之后,我在附近的超级市场碰到了绘理。
就是那家OK超市。
之前受渡边怂恿,顺手把高级霜降牛肉牵回家的那家超市。
就在我想站着看免费漫画,好打发假日时光,而踏上往二楼阶梯的时候,我的视线被一套熟悉的制服遮断了。
“绘……”才出声音,我就连忙闭起了嘴。
——我想背地观察绘理的私人生活。
我打定主意这么做了。
于是我一溜烟进入绘理正在逛的蔬菜卖场中的一个角落。
绘理拿了一个橘色的购物篮。她把购物篮挂在手肘上,手则靠在下颚处。这个动作像极了一般主妇买菜的模样。绘理一脸认真地在比较堆得像小山的高丽菜和旁边的大白菜。
她把一颗一百二十圆的高丽菜和一颗一百五十圆的大白菜,同时拿在两手上,细细地做比较。到底应该买哪一个呢?——她看起来非常努力地在思考。
她这副认真的模样,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锐利的眼神直盯着蔬菜,嘴角的肌肉紧绷着一动也不动。
在众多主妇来来去去的蔬菜卖场,只见绘理直挺挺地站着。
“…………”
她站了好久好久。
绘理选蔬菜所需的时间真的很长。
选蔬菜是一件大事吗?
还是这其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学问?我是不是该出现介入其中?偷偷在背地里观察绘理的我,开始觉得忐忑不安,紧张得快要窒息了。
“…………”
站了数分钟之后,绘理终于动了,她把拿在手上的高丽菜放进了购物篮里。
她选的不是大白菜,而是高丽菜。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高丽菜,不过这好像就是她得到的结论。
接着,绘理陆续把几样蔬菜放进了购物篮里。
似乎突破了第一关最难的高丽菜问题后,其他的问题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只见她轻轻松松地把红萝卜、青椒、柑橘、苹果等,一样接一样都放进了购物篮。
——哇啊,接着又绕到肉品贩卖区。
我慌慌张张躲进了日用杂物卖场中。
她在烤肉用高级牛肉前停下了脚步,带着渴望的表情,盯着一百公克四百九十八圆的烤肉瞧。
然后“唉……”地叹了一口气,往猪肉贩卖区移动。
她把一袋猪排肉放进了购物篮,接着又拿了豆腐、纳豆等,左手腋下夹了一包十公斤的米——然后终于走向了收银台。
我先一步离开超市,坐在洗衣店前的椅子上,等着绘理出来。
我抽完一根烟,终于看到绘理的影子了。
我开口叫住她。
“为什么不选大白菜,而选高丽菜?”
手上拎着三只购物袋的绘理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好像写着:“你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接着——她眯起了眼睛瞥了我一眼,缓缓地开口说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知道高丽菜的事?”
“嗯,就是那个嘛。那间超市是我常去的地方……正好看到你,所以我就从头到尾观察了你买菜的情形。啊,不是啦,我是说如果你想顺手牵羊,我会哭着阻止你的。最近高中女生好像常做顺手牵羊的勾当。昨天电视才播的啊,有一个高中女生被卖场的管理员抓个正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可不希望你尝到这种悲惨的命运。”
我一边找理由搪塞,一边和绘理保持距离。我总觉得我会身陷危险。
——但是,绘理一个箭步踏上来,马上就缩短了我刻意保持的距离。
“那为什么不叫我?”强而有力的声音,让我一下子就泄了底,说出了真心话。
“没什么啦,我是想偷窥你的私生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发现。”
我果然又被踹了一脚。
“……”算了,反正被踹也没什么大不了。
“米,给你拿!好重喔!”不等我反应,绘理即对泪眼汪汪的我,直接下达了命令。
“你在跟踪我!山本同学!你很闲是吗?那就替我把货送到家里吧!”
事实上,我是真的很闲,所以我乖乖扛起了米。
在回绘理家这数十分钟的路途中,我们都把时间浪费在讨论大白菜的问题上。
“为什么选择高丽菜?”应该还有其他有趣的话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紧咬这个问题不放。
绘理直视着前进的方向,回答我的问话:
“因为大白菜是用来煮火锅的。”
“嗯?”
“我本来想煮火锅的,但是后来作罢了。”
“……原来如此。”我似懂非懂。
“冬天吃火锅。不管是什锦火锅、烤肉,味道都不错。”
“嗯。”
“每年这个季节都吃火锅。火锅做法很简单,吃完后收拾也很轻松,每天吃火锅真的很方便。”
“喔。”
“所以今年我也想做火锅或烤肉,两种都很好吃。就算不做什锦火锅,改用鸡肉、鳕鱼也很好。两者都不要的话,就用螃蟹也不错。可以用毛蟹或花蟹。”
“…………”
“但是,后来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了,因为太那个了。想像一下吃火锅的样子,你就知道实在太那个了。”
绘理好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可是我却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所以到了最后,我就决定用普通的食材做一般的料理。例如沙拉、炸猪排。而且今天很多东西都特价,所以我就买了各式各样的蔬菜,可以好几天不必上超市了。”
“你会在家做饭?”
“那当然。天天吃便利商店的便当对身体不好,所以一定要下厨做饭。在学校也有家事烹饪课啊!我可是班上料理的第一把好手。”绘理说这句话时是挺着胸的,看来她对自己的厨艺非常引以为傲。
“山本,你会做饭吗?”
“会啊!我会烤肉,烤超高级的霜降牛肉。”
“嗯!不错嘛!”
“………………”
——我们两个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一直聊了几十分钟。
到了绘理家的家门口。
我终于可以摆脱米的沉重压力了。为了这袋米,我现在全身都在冒汗。
“我走了,晚上见。”我的肩膀好痛,转身准备回住处睡个午觉。
但是——绘理打开玄关的门,放下东西,叫住正要离开的我。
“……山本!”
“嗯?”
“山本,如果你想吃火锅的话,我们可以去买材料。”
“嗯?”
“或者烤肉也可以……我家吃烤肉的习惯是,把肉沾着生蛋的蛋汁一起吃。如果你不喜欢这样吃的话,我们可以做螃蟹火锅。我家有剪螃蟹的剪刀喔。”
“…………”
“我们现在马上回超市,把需要的材料买回来……这样你就可以选一堆你爱吃的东西了,对不对?”绘理说了一长串奇妙的话。
“……算了,不必了啦。”我婉转地拒绝了。我当然会拒绝,为什么我一定要可怜兮兮地到绘理家吃火锅,破坏人家一家团圆的气氛。光想像和他们一起吃饭的状况,我就觉得消化不良了。
“………………”
绘理向上瞪了我一眼之后,眯起眼睛把视线移开了。
“……嗯,说得也是……你到我家吃火锅,的确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没错,而且是大麻烦。我们两个在玄关前说话就已经够糟糕了。我神经绷得很紧,生怕绘理的父母,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我走了。”
目送绘理走进玄关之后,我也转身离去。
从绘理家到我的住处,得走上好几公里。我真后悔没骑自行车。
下午的天气好冷!
——走了不到几步,绘理不知何故,又在背后出声了。
“山本,打倒电锯男就可以了!”绘理从家门探出头来,对着我大声嚷嚷。
“打倒电锯男之后,应该就可以了吧?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就可以一起吃烤肉了吧?”
我笑了。绘理好像真的很喜欢吃烤肉。
可以避开的话,我真的非常不想打扰绘理的家人,可是为了庆祝打倒电锯男而举行的烤肉派对,我倒觉得挺适合的。
我回过头小声地说:
“是啊,那个时候,就麻烦你买超高级的霜降牛肉了。”
接着,我们两个笑着说再见。
干嘛要这么依依不舍!反正一入夜,我们又会再碰面了。
——————————
我的每一天,都过得活泼、开朗、有朝气。
渡边在大叫:“哇啊啊啊!成了,完全OK了。这个作品太棒了,太完美了!”他卯足了精力在吹嘘自己所做的曲子。
绘理在翻滚,她在雪地上一圈一圈地翻滚。
“怎么样?我在雪堆上一边向前翻,一边射飞刀的华丽动作,很像忍者吧?这是我昨晚观赏电视播映的忍者电影之后,仔细研究的新技巧!”
我真想大叫,这么闲的话,就该好好念书!可是我似乎为她的新招数深深着迷,而喃喃自语夸赞:“太厉害了!酷极了!”
公寓宿舍的大姐姐起了个大早在做早饭,她是为了我们而做的。
听说,她已经走出了失恋的阴霾,积极寻找新恋曲。是渡边告诉我这个八卦消息的。
加藤老师在写黑板。喀喀喀,黑板被写得喀喀作响。
对于数学,我真的一个头两个大,所以能够不挂零蛋就不错了,我是这么想的。
“第一题,久未。第二题,梅川。第三题,山本。”我又中奖了。我的脸色又开始惨白了。
不过,我仍旧是精力充沛。
最近我的身体状况非常好,踩自行车的脚变得轻盈许多。不论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或是刮风下雪的坏天气,我都能轻轻松松踩着自行车。
我载着绘理,骑着自行车前行。
——————————
每回都一样,总是让电锯男逃走了。
某晚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像平常一样,骑着自行车走在危险的积雪的路上。
我得负责把背后的绘理送回家。
这是一个寒冷的深夜,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偶尔汽车会缓缓经过薄冰覆盖的坡道。
脚踏板所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响彻了夜晚的城镇。
——站在自行车后轮踏板上的绘理突然开口:
“喂,山本,你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来帮我?天气这么冷,又这么危险。这种事真的一无是处。”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口比较好……好了!快回答吧!”
在薄冰坡道上,踩着有两个人体重的脚踏板已经很吃力了,竟然还要我回答问题,真是伤脑筋。
“……你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想帮忙,所以就帮忙嘛。”
“那你就认真想想看,最初的时候,你为什么想帮我的忙?”
“…………”
我困惑地稍微想了一下,决定老实回答。
“……刚开始的时候,我说我想助你一臂之力,其实那是骗你的。”
“嗯?”
“不,也不完全是谎言。反正我这么做,为自己的因素胜过于为了你。”
“什么意思?”
“……换句话就是……这该怎么说呢?因为我很闲。不、也不只如此……总之,和坏人作战,不但富戏剧性,而且很神气。碰到和神秘邪恶之徒作战的美少女,换作是任何人,我想都会想帮忙的。”
“认真回答!”
“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是认真的……换句话说,就是那个啦。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比平常的生活有意义,所以我才想帮助和神秘邪恶之徒作战的美少女。”
我的说明中,一直强调美少女。
但是,绘理似乎并不太了解。我急得继续往下说:
“总而言之,我是个平凡的高中生,每天过着平凡的日子,十几年来如一日,过得快要无聊死了,却又无法挣脱这种命运。但是你和我完全不一样,你的年龄和我相仿,所做的事情却和我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碰到你,我就希望自己能够跟着你。”
“我听不太懂……”
“我该怎么说呢……其实连我自己也不太懂。你用超能力作战,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世界。能够待在你的旁边观赏,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我想走进你的世界。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是用这种感觉接近你的。”
“…………”
“但是,最近不是只有这样了。”
“嗯?”
“不,没什么啦。总之,就是像我一开始所说的,我想帮你,就是这么单纯。”
“嗯,这样啊。”
绘理仍旧是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但是她突然轻轻一笑:
“嗯……这样也好,你每天充当我的自行车司机,就很不错了。”
接着,用手套砰砰敲了我两下后脑勺。
“喂,速度慢下来了!用力踩!”
我听令行事,更卖力地骑着自行车。
“哇啊!”
绘理失去平衡,紧抱住我的背。
“喂!很危险耶!”
我没有回答,只是倾全力踩着自行车。我挺直腰杆,用力踩着脚踏板。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心情就是觉得很愉快。
我觉得这种状况很扯,而且不切实际。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很多状况,我也无法理解。
虽然有的事叫人伤脑筋,有的状况令人丑态百出,但是我们——
都很快乐。
真的很快乐,快乐得飘飘欲仙。
这是真的,绝不是我的错觉。
我希望这种感觉,能够持续到永远。我这么想。
我真的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