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盐之长司

盐之长司

因杀其所饲之焉而食

长次郎口中

常有焉之灵氯出入

此事自古以来

即有褚多传说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四

【一】

加贺国有一处名为小盐浦的海滩。

其右侧有尼御前岬,左侧远方面临加佐岬,是一片宁静祥和、风光明媚的沙滩。若背对汹涌海浪站在沙滩往远处眺望,可看到两座沙丘底部会合,形状宛如骆马伏地。穿越岬间笔直前进,可来到一片既听不到海浪声、也闻不到潮水味的杂树林。树木郁郁苍苍、非常繁茂。走过茂密树荫,便会看到一栋以镇着石头的薄木板当屋顶的大宅邸。

这宅邸八百余坪的院子里,有一栋正面宽约十间(注1)的巍峨主屋。除此之外,还有四栋二层楼的仓库、以及好几栋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厩舍。凡是经过此处的旅人眼睛都会为之一亮,好奇到底是家财多么雄厚的人才住得起如此豪宅。

事实正是如此。

该豪宅屋主确实是家财万贯,即便是在富豪多如过江之鲫的加贺国,他的财富也是数一数二,因此连马代官(注2)都对他客气三分。此富豪不是别人,正是盐浦一带着名的饲马长者(注3)。

他所饲养的马包括栗毛、赤毛、黑鹿毛、白毛、灰白杂毛、白眉马、名马、以及驮马,总计三百余头,住满主屋二楼房舍的伙计仆佣更是多到连老板都记不清,其富裕程度可见一斑。

当然,如此巨富不可能成就于一代之间。

这位饲马长者虽也只是一名养马、卖马的马贩,但其家族据说在上一代便已是当地富农,人称卖盐长者。

这位卖盐长者的女婿擅长养马,,当年灵活运用岳父的家财开始做起养马生意,很快就将财富翻了二、三倍。后来岳父过世由他当家,仓库增加三倍之多,左邻右舍便改称他为饲马长者。

这位饲马长者继承了岳父名号,名日二代目长次郎。

这位长次郎原本是一名小小马夫,在二十年前步履蹒跚地牵着一匹瘦马来到此地。据传其原名乙松,一说原名弥藏,何者正确如今已无人知晓。另外也传说他初到此地时,用的是其他名字;反正这些名字也都是随便取的。从其生地与本名俱不详看来,长次郎的家世想必绝不显赫。

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地人,结果不知是什么缘由,或许是受同情吧,总之,这位流浪的马夫来到了卖盐长者,也就是第一代长次郎家里,成为他的伙计。

后来,长次郎发现这个年轻人相当能干。

一开始他当的是男仆,但不出一个月,就自愿帮忙照顾牛马。

可能也是因为他习惯照顾马匹吧。

在这方面的表现十分出色。

不管是人品还是工作态度,他都备受好评,并且还热衷信仰神佛,着实让长次郎非常欣赏,便将他招为独生女儿的女婿。

这种出人头地的经纬着实教人啧啧称奇。

不过,可能是他天性认真、不好玩乐、对朴素生活甘之如贻,即便因入赘为婿而继承了长次郎的名号,也没有因此由俭入奢、懈怠分毫,完全不把钱花在吃喝玩乐上。他一如往常地拼命工作,而且不只工作认真,他也深谙经商之道,竟然在第一年就增盖了一座仓库,到了第五年又增盖两座仓库,还连主屋都加以扩建。结果仅仅用了五年,第二代卖盐长者就打出了名号,成为名副其实的饲马长者。

富人通常都是不讲人情的守钱奴;但这位长次郎不知何故却特别慷慨。可能也是因为信仰虔诚,他乐善好施,备受乡里称赞,因此被乡里誉为饲马业之长,备受信赖与尊崇。

特别是每个月十六日,他都会以饲马长者布施为名,花费大笔银两招待附近乡里贫民饮食。这项善举声名远播,甚至连远在异乡的人都知道。因此每逢这一天,一大清早饥民便会齐聚饲马长者家门前,队伍一路延伸到海边,盛况堪称门庭若市。

有人说,饲马长者之所以发心做善事,主要是为了已过世的妻女及岳父祈福。

根据大家的说法,十二年前正月十六日这天,家里工人仆佣全部返乡休假时,他的岳父、妻子、以及时年六岁的女儿突然悉数丧命。有人说是为拦路山贼所杀,也有人说是为妖怪所袭。十二年岁月虽然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在不知不觉间,这桩惨事早为乡民所淡忘,因此如拿真相不明。

无论如何,长次郎昔日曾一口气失去所有家人,应是不争的事实。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福相倚,指的大概就是这种事吧。

长次郎似乎因此非常悲伤。若是一般凡夫俗子,大概会为造化弄人感叹欷嘘,变得怨天尤人,但长次郎可没因此丧志。

即便遭逢如此不幸,他依然认真工作一如往常。虽然自己经商赚了不少钱,但可能是对社稷回韵不足,才会招此灾祸——据说长次郎如认为。

若这说法属实,长次郎无疑是个谦虚诚恳的人。

累积财富等于累积罪恶,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恩与慈悲,该将自己的财产奉献世人——据说长次郎曾如此发愿。从此,他就不断把所赚的钱分出来,铺桥造路、施舍大众。

据说这个每月一次的布施活动,十二年来不曾间断。

不管是基于戒慎恐惧还是万分悲伤,他能做到这种地步总是不简单。

因此,许多人将长次郎称为“活菩萨”,赞扬备至。

然后,渐渐出现一种毫无根据的说法,也就是所有对这位饲马长者鞠躬行礼的人,都能得到福报。于是,民众在打其宅邸门前经过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低头致敬后方才通过。

只不过——。

长次郎毕竟是个大富豪,即便他行为端正、高贵如圣人君子,但成功者无不招嫉,总会有人在暗地里恶言中伤。

这位饲马长者的确有些怪异之处。

比如长次郎不知何故,非常不喜欢抛头露面。

他会客时都隔着帘子,平日也裹着覆面头巾,不管任何人跟他讲话,一定以细声透过掌柜回答。他虽是富豪,毕竟也是个需要做生意的商人,举止如此怪异确实让人不解。

有人说他是因家人骤逝过度悲伤导致失声,也有人认为当时受的伤坏了他的喉咙;还有人传说他当时果敢地与袭击家人的山贼缠斗,结果摔落断崖,脸部因此严重受伤。

甚至还有人认为长次郎不喜见人,乃心有畏惧之故。

畏惧的是——十二年前屠杀其家人的山贼。

有些人如此传说——当时为了抵抗侵袭家人的盗贼,他奋勇驱贼导致对方负伤,因此深怕盗贼回来寻仇。另外也有些人认为——自其家^遭袭遇害后,他变得极端畏惧盗匪,紧张过头的他甚至把来见他的人全当成坏人。

当然,也有人认为他怕的是妖魔鬼怪。

这类传言是否属实,当然是无人知晓。

有些男佣表示曾被长者高声怒斥,也有人表示曾听到宅邸深处房内传出阵阵怒吼。既然如此,他哪可能无法出声。

另外,也有人认为推说他胆小害怕并不合理。虽然会客时都隔着帘子,但据说他的态度还是一副威风凛凛,看不出有丝毫畏惧。

再者,根据家里贴身女佣所述,他的颜面平滑,没有一丝伤痕。因此,和长者做过马匹买卖的客人都认为这类谣言无一属实。

反正坐拥如此财富者,注定是毁誉参半。

不过至少在表面上,说长次郎坏话的人据说不多——或许是托他无与伦比的财富之福,尽管做生意的手段高人一等,却鲜少树敌。

这位饲马长者就是这么一个人。

【二】

“好,接下来是长脖子妖怪变戏法。常言父母种下的恶因,得由子女来承担恶果——手头没有差事急事的看宫,何不过来瞧瞧?大人三文,孩童一文,目力不好者免费。来啊,请来观赏啊。”大老远就听到戏班子招揽客人的吆喝。

这是个杂要戏班子的后台。

“过去在京都与大阪倍受好评的放下师(注4),本日来到江户演出,咱们班子表演龙竹之术、出水术、不可思议的魔术比翼鼓等,还有抓火、吞火、绪小桶,还有将白纸放进水中染出五彩颜色的秘术——但最令人惊叹的,就是盐屋长司的魔术。从五尺长剑、长枪、甚至牛、马,他都能吞下去。盐屋长司的吞马术,幻戏师长司根据唐土传来的马融术改良而成的绝技的吞马术,请各位看官一定要来瞧瞧——来吧,大加请来观赏啊——。”

“——请来观赏啊。”

现场开始人进人出、一片闹哄哄的,出入都是一阵拥挤,看来看完戏出来的人也不少。眼看着许多看宫拨开门帘鱼贯人内,转眼间就把客席填满。

串场的讲完一段开场白后,一阵敲锣打鼓声随即响起。一个原本在后台角落啜茶、身穿奇怪的异国服装的瘦小男子,手持六把刀子走向舞台.

“什么?”

一个不知何故盘腿坐在后台一只巨大马匹身旁——头上裹着修行者头巾、身穿麻布短袖衫的僧侣打扮男子——御行又市以目光追着持刀男子的背影说道:

“接下来的不是长脖子妖怪的戏法吗?”

“还以为能看到那粗糙的机关呢——”又市一副百无聊赖的语气继续说道:

“——从后台好像能看得比较清楚。”

又市说完,往舞台的方向望去。

刚才那个提着六把刀的瘦小男子,这下已经在舞台上合着敲锣打鼓的拍子,将刀子顶在额头上抛上抛下的。

“长脖子妖怪是对面的,阿又。对面的好像既有魔术又有大鼹鼠杂耍,我们的专长是杂耍——”

原本还在照料马匹的座长四玉德次郎说道,然后噗地吐一口烟。他将总发(注5)绑在后脑勺,身穿浅黄色短上衣。

“——这次舞台几乎都没有设机关。倒是,阿又,阿银现在人在哪里?这次还能请她帮忙吗?”

“她的人偶脑袋破损,去找头师修理了。暂时没办法回来吧,这次就没办法帮忙了。我不知道你是要搞什么样的舞台机关,只是这次没有的能来帮忙了。”

“真是可惜哪——”德次郎说着,把烟草塞进烟管里。

“其实,已经很久没看到阿银耍的人偶了。她耍得真好,一对眼睛还直送秋波,看得人心都酥了。”

他说完吸了一口烟。

“哇,原来你在暗恋那只母狐狸。她可是自视甚高,不会喜欢上乡下人的。她曾说过,只要是来自箱根以东的乡下人,她全都看不上眼。你老兄老家在男鹿,最多只能耍耍鬼面具吧?(注6),她哪看得上你。”

又市把德次郎损了一顿,同时斜眼直瞄着舞台上的表演,“还真不“——耍这种杂技的叫放下师,这放下和禅僧常说的'放下,有什么不同?就字面上来看,应该是指丢掉什么东西,对吧?可是,像你们这样有一餐没一餐的艺人,说要丢东西,恐怕也没什么好丢的吧?还是——像他这样把东西抛来抛去,所以叫‘放下,?’

“当然不是这样子啦——’’德次郎笑着说道:“这字眼虽然最早可能是来自禅宗和尚讲的经没错。我们今天虽然被称为放下师,但古时好像都叫放下僧。想必最早可能都是和尚在表演吧。”

“那,你也是和尚罗?——”

“那不就和我一样了吗?——”又市笑着补上一句。德次郎闻言笑了起来。

“其实,放下原本是猿乐(注7)的一种,就是像他那样把玩刀枪或是球,讲究的是手的技巧。后来从猿乐演变成田乐(注8),然后又和我所表演的幻戏,也就是魔术搭配,成为一种坊间杂要。所以,若要追根究底,与其说是禅师发明的,不如说这种表演是从唐朝传过来的。至于猿乐之祖则是秦河胜(注9)。”

“吞马术也是从唐土传来的吗?”又市又问道。

“喔,那是我发明的。”德次郎补充说道:

“——虽然马腹术的确是唐土传来的。”

“马腹术是什么东西?”

“马腹术又名人马鼓腹,就是让人像这样从马的嘴里钻进去,再从马的屁眼钻出来的魔术。原本是唐土散乐杂戏的表演。不过,马体积很大,把小小的人钻进大大的马身子里不够有趣,我便稍稍改变做

“就变成了这个——吞马术吗?”

“你靠这招已经赚到不少银两了吧?”又市说道:

“——你在京都是不是赚了不少?连江户人都知道你很有钱。盐屋长司这个名字很罕见,教大家都好奇此人乃何方神圣。没想到,盐屋长司竟然就是被喻为果心居士转世、非常会打算盘的四玉德次郎你。连我又市都觉得意外。”。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德次郎熄掉了烟管。

“会有什么原因?其实,你如果用咱们东部人较熟悉的四玉德次郎这个名字,效果应该会更好吧?”

“哎,事情有点复杂——所以,我才找你这个骗徒来帮忙啊。”

“哼——”又市语带不屑地说道:

“——可别再叫我干什么麻烦差事。”

“你快别这么说——,’德次郎说着,同时开始啪嚓啪嚓地打起长凳上的算盘,但又市间不容发地一把抓住德次郎的胳臂。

“且慢——”

又市瞪着德次郎说道:

“——你这算盘太危险了。谁知道你背后会不会玩把戏,如果钱包被你偷走可就不好玩了——”

又市用手捂住双耳,一面把放在背后的偈箱抓过来紧紧抱着。

“——听说,你这把算盘的珠子只要啪嚓作响,连大金库的锁都可以打开。你这招简直比手法粗糙的盗贼还坏。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德次郎于是把算盘夹在腰带后面,笑嘻嘻地说那就不打了。

“被修行的人这么讲,我也没辄了。不过我这回听信你的舌灿莲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吃到什么苦头。算了,你再等一下,大概再四个半刻钟,这桩差事的当事人就会回来。他现在到浅草办事去了。”

“那是什么事情?”

“找一个人——不,调查一个人的身份。”

舞台上传来咚咚锵锵的铜锣声。

“调查谁的身份?”

“一个在咱们班子里工作的姑娘,名叫阿蝶。是我五年前在信州捡到的,现在应该十八、九岁了。但是她个头小,脸蛋也小,看起来还是像个娃儿,不过干起活来很能干。仔细看也还挺标致的。”

“呋,听你胡说八道!人哪是用捡的——,’又市又开始臭骂了起桌.

“如果是个丑八怪倒没话说,但长得标致不就奇怪了吗?我看是你打打算盘把人家拐骗过来的吧?”

“我可没有这么做。我又不是什么登徒子。而且,捡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女娃呢。当时她在客栈当下女,终日饱受虐待,我实在看不下去,才插手问了一下状况。”

“你还真是好管闲事呀。’’又市说道。

“没办法,我天生就看不惯任何人欺负女人——”德次郎回答:“当时我就发现,阿蝶这姑娘对自己孩提时期的事完全没记忆。好像从一懂事开始就被迫工作。从一家客栈换到另一家客栈,一再被骗来骗去、卖来卖去,每到一处遭遇都颇凄惨,因此我就——”

“把她捡了回来是吗——”又市说道。

外头鼓声隆隆,也听到看官的欢呼声。

身穿唐装的男子回到后台,接着一个身穿气派武士礼服的矮个儿男子在乐声中步上舞台。

“这次是什么把戏?’’

“嗯,是吞火、抓火、以及吐火的特技。”

又市从后台侧面往外窥探。

这个貌似福助(注10)的矮个儿男子,站在坛上和着三味线的琴声点燃一张张纸片,并将燃烧的纸片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便把火吐了出来。

“看起来好像很烫。那是一种骗术吧?”

“不是,不过是掌握一点诀窍罢了。刚刚的耍刀表演是反复练习的成果,这个则需要一些修练。,,

观众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原来男子吐出了一团硕大的火焰。

“倒是,你的幻戏呢?是靠诀窍、练习、还是机关?”

“噢——应该是靠错觉吧。,,

德次郎说道,同时拨了几下算盘。

他在男鹿地区被称之为魔法师。

“错觉?……”

“阿又你不是用一张嘴行骗的吗?你是用言语骗人,我呢,则是用这算盘的珠子骗人。”

啪嚓。

喔,又市发出不知是佩服还是惊讶的感叹声,一脸讶异地轻拍马屁股。

“你这样讲倒也有道理。社会上原本就有一些靠嘴巴获利的人。会说话的人总是赢家,要把红的说成白的是很容易,但要我宣称自己能吞下一匹马,我可吞不下去。”

“呵呵呵——”德次郎闷声笑了起来。

貌似福助的男子在喝采声中走回后台,每个看官似乎都很兴奋,串场的也拼命说话炒热气氛。接着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压轴好戏要上场了“你在这儿等我——”说着,德次郎脱掉短上衣,牵着马的缰绳走向舞台。

又市慢吞吞地往舞台的方向爬,来到舞台侧边才站起身来,看看德次郎如何表演。

戏台上一片黑暗。原本点着的座灯与灯笼都已吹熄,只剩下德次郎面前一盏小小烛台依然发出微弱的烛光。

德次郎取下烛台上的蜡烛,配合音调怪异的伴奏乐声缓缓移动蜡烛。他背后挂的原本是一块绘有富士山图样的背景布幕,这时也换成了一块黑幕。

烛光的残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轨迹。

德次郎一把蜡烛放回烛台,伴奏便霎时停止。

啪嚓。

于是德次郎松了松肩膀,对看官说道“——现在我要吞下这把剑。”

在不知不觉间,他手上已经握着一把剑。

德次郎把剑高举。

啪嚓、啪嚓、啪嚓。

只听到拨动算盘珠子的声响。

这时候,德次郎把剑放在烛台上,手则伸到嘴边。

没想到,看宫欢声雷动。啪、啪、啪。空中又传来拨算盘珠子的声音。

德次郎再度拿起剑,举在头项上挥了两、三次。

只听到看宫的喝采。敲锣打鼓,伴奏热闹非凡。

“好,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接下来请看小弟把这支长枪吞下去——”这下德次郎手上拿的是一把长枪。

这次也是一样。德次郎什么也没做,看官却个个亢奋不已,拍乎叫好。

接下来德次郎一再宣称将吞下各种东西,但同样都是光说不练。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好,接下来我要将这只在一旁待命已久的名驹——”

德次郎再度拿起蜡烛照亮马匹,滔滔不绝地陈述这只马的血统纯正、温驯乖巧、体长如何、以及价值多少等等。

“好,现在我就要当着各位眼前,将这匹名驹吞到小弟盐屋长司的肚子里。当然各位不用担心,我虽然要将它活吞,但可不会将它吃掉要是真把它吃了,小弟可就没办法再做生意了。大家请仔细瞧瞧这在京都、大阪一带备受好评的盐屋长司吞马术,小弟可是花了十二年光阴在山里苦练,才习得这种教人难以置信的吞马奇术,麻烦各位看官睁大眼睛,眼见为凭——”

啪嚓。

啪、啪、啪。

客席刹那间安静下来,连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于是,德次郎慢慢把马从右边移动到左边。

“啊!钦!”观众席陆续传来惊叹声。“喔——唉呀——好啊——”惊叹声、赞赏声此起彼落。

戏台上只有德次郎状似辛苦地做着表演,那匹马却一派轻松地静静站在暗处。

现场顿时响起如雷掌声。

在这段时间里,德次郎已将马牵回原本的位置。

“多谢各位——”德次郎这么一向看官鞠躬致意,掌声就变得更加热烈,整间小屋都随之摇晃了起来。此时锣鼓齐鸣,三味线与笛子也奏起了热闹的曲调。接着黑幕落地,小屋在刹那问明亮了起来。在持续不断的叫好声中,德次郎向台下行了好几次礼,才牵着马退场。

又市皱起眉头,朝一旁正在磨刀的瘦小男子望去。男子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从舞台边看阿德的戏法哪会好看。

此时德次郎回到了后台。

“喂,阿德,你刚刚在表演什么?”

“表演什么?吞马术啊。”

德次郎嗤嗤地笑着,同时拿起小厮递过来的碗,倒些酒喝了一口。

“什么吞马术?你不过是把马匹从右边牵到左边而已,什么活都没干呀。”

是啊。我是什么活都没干——德次郎一口将酒喝干,又说:

“正因为什么活都没干,才叫做幻戏。这不过是一种障眼的戏法而已。还有,阿又你既然想观赏,应当到戏台正面去才对——”

德次郎把碗还给小厮,擦擦嘴继续说道:

“——这个表演并没有使用任何骗术或机关之类的吧?”

“这是没错。但我还是觉得你这是诈欺。”

“阿又,你这话怎么讲得这么难听?我们一开始就表明不会欺骗看官。所以,这表演过程中完全没有诈欺,我们也讲明这是一种幻戏。人哪可能把马吞进肚子里?所以我只是让看官感觉好像马被我给吞了。也就是明明没吞下,看起来却好像吞了进去,此乃吞马术是也。”

哇,又市昨了咋舌说道:‘‘你这戏法也太恶劣了。根本就不是吞马,而是吞人嘛,应该改名叫吞人术才对。但这种吃人骗人的把戏,却能骗到这么多人,也算是不简单啦。也难怪你如此受欢迎。”

德次郎害臊地搔着头回道:“嘿嘿嘿,真不敢相信你也会夸赞人,这下我反而害臊了起来。不过,正如你所说,我在这里的演出连日连夜座无虚席,可是盛况空前哪。真是老天保佑。不过,阿又——”

德次郎的表情这下严肃了起来:

“——正因为演出大受好评,所以才开张三天,就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在京都与大阪也都很受欢迎,但不论演出几天,却都没什么收获。看来江户这个大观园果然不一样——消息要比哪儿都灵通。所以,这次才找你这个诈术师来帮忙——”

就这样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讲明白点吧。”

又市眯着眼睛问道:

“你那有趣的故事——指的是什么?”

“就是真正的——盐屋长司的故事。”

德次郎回答。

【三】

你很清楚嘛。

是听谁说的?

什么?内行人自有门道?哈哈,干嘛讲得这么吓人呀。没错,我虽然今天做这身打扮,靠行乞度日,但原本是个马夫。来到江户算一算已经有七年还是八年了。

什么?之前我在远州。在那之前?

嗯,我这个人好漂泊,就是无法长期定居一处。既曾住过甲州,也曾待过越后。

加贺?

加贺也住过啊。那个百万石诸侯之地。

所以,你就是来打听这件事的?说的也是,我觉得自己以前好像提过这件事。

噢,真的可以喝吗?

不好意思。好久没尝到这个了。

好喝。这酒真好喝。老兄你这么慷慨。想必生意很兴隆吧?

是的。

我打在加贺的时候起便开始干马夫。我喜欢马,但就是不想娶老婆。我是喜欢姑娘,但就是没打算成家。因为我天生没拼劲,生性也不好安定,总觉得还是晃来晃去比较自在。所以我就背井离乡,随风四处漂泊,最后来到了江户。我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

长司?盐屋长司?

你指的是那个卖盐长者是吧?

喔,这人我知道。不过他不Ⅱq长司啦,是长者吧?是小盐浦的长者。对了,名字叫做长次郎。哈哈哈,你口中这个长司就是长次郎的略称吗?

可是,叫做卖盐长者,是上一代的事情,现在的长次郎已经是第二代,为了区分,大家都称他饲马长者。喔,这我知道。叫做乙松,是吧?原本和我同行,我俩还曾是好伙伴呢。他工作勤奋,后来被招赘才成为大户。

他是个大善人。

我很受他照顾。我原本和他是吃同一锅饭的,所以,后来他成为我的老板,倒也没有因此而摆起架子,还是相当照顾我。哎,虽然颇受他照顾,我却连道个谢都没就离开了他。我也真是太无情了。

嗯。这我知道,我知道。

啊,这真是不好意思。

真是好喝呀。我可真是有福气。

哎,还真教人怀念呢。虽然昔日的回忆早已朦胧,没想到还会听到这个教人怀念的名字。倒是,长次郎他还好吧?什么?他过得还不错?你开租书铺的朋友曾到过加贺?原来如此。

所以?他还好?生意兴隆?

那很好啊。什么?他不抛头露面?那是因为是他生性害羞吧。

那也是因为他天性谨慎吧。

晤。他是个信仰很虔诚的人。对了,他早晚都会在畜牲的墓前膜拜、浇水。照顾马匹也很擅长。只要被乙松这么一摸,马匹似乎都会觉个名副其实的饲马业之长。他还比我年轻呢,真是不简单。

是啊。没错,你说的没错。

没错,如果他不是真心爱马,是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的,他天生就

是个适合靠马吃饭的伯乐。连朗读马祭文时都是朗朗上口的。

噢?

那就是在马匹的买卖完成时,像这样击掌后向胜全神祈愿。

胜全神是马神呀。一般马夫都会向胜全神祈祷,以求马匹健康、好好工作。

朗读祭文时必须很虔诚。

他这方面就很厉害。

是呀。

这我还记得。

大概是这样子吧——神明高高在上,请求你们降临下凡。惠比寿大黑福禄寿、七福神请降临。大神乃天逆锌之御神,甚至贵如天照大神、天神大日如来、胜全神、马头观音伯乐天、今天逢此庆典,谨奉上祝福戚怀之言语。

就是这样。是呀。接下来,就讲讲这匹马的由来。

这个嘛,能力不足的马贩,是没办法谈这个问题的。

说的也是。不过,乙松——不,长次郎算是能力相当强的。

什么?

这是靠口述习来的。靠的是马夫之间的口耳相传,不是马夫的不会知道有这个东西。

喔,说的也是。

啊,谢谢、谢谢。我看我快要喝醉啦。

咕噜——咕噜——。

噢?十二年前?

喔,那件事呀。你那开租书铺的朋友连这件事都听说了?很可能只是谣言吧。对呀。噢?不是妖怪啦。对,是盗贼。

是被盗匪杀害的。真是吓人呀。

太可怕了。

我当时也是哭了。我也曾经受过上一代老板的照顾,却不料连大小姐,也就是他的干金都被……真是太残酷了。

他们全被杀了。

只剩下长次郎活着。不,其实连长次郎也差点丧命。凶手是三岛出身的夜行帮,地盘在奥州和甲卅『之间。他们的头目是一对名叫夜行丸、百鬼丸的兄弟,是个无血无泪的盗匪集团。

喔,这我听过。

噢,你也听说过他们?

对,他们就是被夜行帮这票人杀掉的。

记得当时正逢过年。唉,已经经过十二年了呀?

总之当时适逢一年一度的年假,所有伙计都返乡过年了。于是,依照往例,长次郎会带领家人前往温泉地泡汤,这是上一代老爷的时代起就有的规矩。

结果在途中遭盗匪袭击。

盗贼人数约十名。他们突然从山中窜出,攻击乘在马上的上一代老爷、以及长次郎的妻女。

当时长次郎正牵着马。

即便已经成为一家之主,即便已经非常有钱,但在对他有恩的上一代老爷面前,他还是表现得像个男仆。第二代长次郎常言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就是马夫。

这下子,生死一瞬间。

据说岳父当场被砍死。

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凶手刺倒在地。然后,长次郎原本牵着的两匹马背负的行李被抢下时,就载着他年幼的女儿坠落到谷底。

唉,他那女儿很可爱的。

真是残酷呀。整件事就发生在长次郎眼前。

嗯。我是听目击者说的。当时长次郎也已经快死了,所以也没办法从他口中问清状况。噢?对了,当时有个男仆和他们家族同行a

那是个无家可归的男仆。不过,之前也说过长次郎看人不分贵贱,看他过年还是无家可归,便带他同行了。

当时那男仆吓得腿部软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嘛。换作我也会吓得腿发软吧。惊吓之余,他躲进了树荫里,

照那位男仆的说法,长次郎当时非常勇敢,毫不畏怯地只身抵抗盗贼。亲眼看到妻女遇害,大概逼得他决意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吧?

于是,长次郎拼了命,竟朝看似盗匪头目的男子冲去。.

他就这样朝对方怀里撞了过去。但长次郎手无寸铁,对方手上却拿着刀。反正他已经抱定要死也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决心,整个人都豁出去了。也不知道当时那头头是夜行丸还是百鬼丸,总之是个壮汉就是了;他还真是不要命了呢。

结果,那个盗匪头目和长次郎扭打起来,双双滚落悬崖。看到头目跌落悬崖,喽罗们都很惊慌。老大都坠崖了,下头的哪有不慌的道理?

此时那名男仆就趁隙逃脱,回来禀报。

那个男仆的名字?他名叫平助。

平助。他比长次郎年轻十岁左右。

哇,真是惊讶呀。过去我也曾和同行的马夫喝过酒。噢,多谢多谢,可是喝的都不是这么好的货。这浊酒喝起来真像是在过年哪。

总之,刚才讲到饲马长者遇袭是吧?

接到平助的通报,我们全村大受震撼。村子里不只是马夫,平曰也有许多人仰慕长次郎的修为,这下全都气喘吁吁地赶赴现场,就连我也罕见地慌了起来。一到了现场,看到上一代老爷和长次郎的妻子均已丧命。马匹也都遭砍杀坠落山谷。噢,只死了一匹,另外一匹就不见踪影了。众人都猜测可能是被盗匪骑走了。

噢,行李也悉数被夺。

只剩他女儿的一只袖子挂在山壁上一棵桑树的树梢上。

当时的景象真是惨不忍睹,甚至让我作了好一阵子恶梦。

现在倒是没再梦到了。

大伙儿都直骂实在是太残忍、太没良心、太无法无天了。倒是我赶到现场时,并没见到长次郎的踪影。

是掉下悬崖了吧?

捕吏与马奉行(注11)都到现场了。饲马长者是个大户马贩,因此就连奉行所(注12)也倾巢而出大力搜索。据说到了第十天,才有人在悬崖边发现长次郎躺在一个绝壁上的洞穴里。看样子他并没有直接坠落谷底,可能是被树干或树丛给勾住了。据说在同一个洞穴也发现了盗贼头目的尸体。所幸长次郎还活着。想必是因为他平日诚心礼佛的缘故吧。

奉行也称赞长次郎尽管是个马贩,却能果敢抗敌,气魄比起武士却是毫不逊色——。

长次郎从此名声陡涨。

但毕竟只有长次郎一个人活下来。

他整天悲叹。

可是他真的很不简单。他很生气,也痛哭了好一场。后来他开始深刻反省。

对呀,深刻反省。

他信仰很虔诚。所以认为——不管自己杀死的对手是恶徒还是仇敌,自己都是杀了人。

不仅如此。没办法保护岳父、妻女,也让他觉得惭愧万分——哪敢承认什么果敢抗敌。

对吧。哪敢承认呀。

说的也是。全家遇害,当然是非常痛苦呀。

而我看长次郎这么痛苦,如果成家就是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生子。老兄,毕竟生离死别是很教人伤心的,是吧?

遗憾?当然有遗憾呀。

什么?

他女JL?

噢,我记得他女儿一直没给找着。

嗯,可能是被河水给冲定了,还是被盗匪给抓走了吧?

平助说他女儿掉下悬崖了。

若是被河水冲走,应该不可能活命吧。

我当时也曾帮忙找过。

啊,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催你帮我斟酒啦。只是端着酒杯,一不小心就往前凑出去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女儿叫什么名字?

名字吗?叫做阿玉——不,好像叫做阿绢。个子小小的,生得很可爱。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一朵花般的十八姑娘了。

嗯——应该已经亭亭玉立了。

一定是的。

真可怜。什么?盗匪吗?没逮到啊。

至少我在加贺的时候,没听到过他们被逮着。

喔,对对。一定是因为这样。

什么?

你刚刚提的那件事呀,就是长次郎不喜欢抛头露面。

是啊,他一定是因为这样才不肯抛头露面的。想必是怕被报复吧。

报复呀。

毕竟长次郎杀了一个盗匪。

而且是那伙人的头目呀。

那伙盗匪的头目是一对兄弟,哥哥百鬼丸,弟弟夜行丸。长次郎所杀害的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但至少另一个还活着。这些家伙不会就这么死心的。

还活着的那个一定会回来报复的。

想必他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再怎么穷凶极恶,毕竟还是兄弟嘛。

【四】

“你是指在德次郎那儿工作的阿蝶?你的意思是说,阿蝶就是他们家小姐?”

作旅行者打扮的矮个子老人问道。此人便是神棍治平。

一身白衣的又市蹲在悬崖边缘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呀”。

“不知是怎么回事,据说阿蝶最初是在富山的深山中被捡到的。发现的是个卖药郎。当时阿蝶一直像在说梦话般的直喊长司、长司,盐、盐的。卖药的觉得叫她阿盐未免太奇怪,便给她取了阿蝶(注13)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治平双手抱胸一直点头。

“盐,就是小盐蒲。长司,就是长者长次郎罗?从时期来看,也差不多。”

“是差不多。”

“你调查得很清楚嘛。不过,那卖药郎当时应该不知道这些吧。’’

“当然。卖药的没必要追查这些事。再说,即使他想了解,恐怕也无从下手。”

治平点头表示赞同,说道:

“不过你还真是想出一个好法子呀。阿德才会因此取了盐屋长司这个怪名字到处进行表演,听起来还挺诙谐的。打着这名号在京都、大阪与江户各地盛大演出,是想让本人注意到吗?”

事实上或许已经注意到了——又市站了起来说道:

“做租书铺的平八,去年正好巡回到加贺与能登一带做生意,据说曾出入马饲长者家里。你别看阿德这家伙这副德行,事情还挺会安排的,可不容低估呀。”

“我可没低估他。他很厉害,绝不吃亏。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在路上捡来的姑娘,就是那栋巨大豪宅大户的千金。是吗?”

“是啊。”

“看阿德那家伙装得一副亲切仁慈,原来是有这么一笔大钱可赚啊——”

治平扭曲起皱纹满布的脸笑着说:

“——不要说阿蝶感激他,那位大户也会很高兴吧。毕竟原本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的女儿这下回来了,这可是他硕果仅存的骨肉呀。阔别十二年后的重逢,保证哭得声泪俱下的。当然,一定也会向阿德奉上数不完的银两。倒是阿又,那姑娘什么时候会到?德次郎这下人又在哪里?”

“你这老头还真是贪财呀——”又市说道,接着开始朝崖下窥探。

“那个打算盘的这会儿大概在大圣寺一带吧。怎么样?爱挑拨离间的,你觉得这悬崖下得去吗?”

被这么一问,治平开始抚摸起灰白的鬓角。

“嗯,从这儿下去沿途藤蔓颇多,是有脚踩的地方,但恐怕很难走。喂,御行,你现在有何打算?依我看,直接把那个叫阿蝶的带过去,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可未必。”

又市皱着眉头说道。治平也一脸阴沉地说道:

“你这家伙老是这么不干脆,现在是要我怎么做呀。这里是哪里?就是十二年前长次郎一家人遇袭的地方吗?”

“没错——”简短地回答后,御行使从偈箱中掏出符纸,撒向悬崖。

“就在这儿——上一代的卖盐长者父女还有一个盗匪,就是死在这里。”

“是三岛的夜行帮那一伙人吗?据说他们很喜欢晚上做案。倒是已绎十几年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他们的事你知道多少?”——又市解开头巾擦了擦汗说道:

“说是十四、五年前,爱挑拨离间的,当时你还没金盆洗手吧?”

“当时我是还在道上混——”这下治平也蹲了下来,并说道:“当时我在那个没什么搞头的老大身边。夜行帮那一伙人的势力范围在关东以北。一人山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咱们江户大坂一带的盗贼要出信州去办事都得小心。他们的大头目百鬼丸非常残忍,干起活来毫不留情。二头目夜行丸则是身手敏捷,即便如此陡峭的山坡,他还是能骑马来去自如。所以,如果在深山里碰到他们,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他们是山贼罗?”

“不——那倒也未必。他们平日就在招兵买马,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出手,有时还会利用夜色偷偷摸摸地行动。”

“如此野蛮的家伙也得偷偷摸摸的?”

“所以啊——”治平歪着嘴说道:

“他们兄弟俩的个性与作风都是南辕北辙。诚如我刚才所说,哥哥残忍卑鄙,没耐性做些费神的事。弟弟则很聪明,知道要避开危险。哪次行动是谁筹划的,一眼就看得出来。当然——他们在一些没必要杀人的时候还是杀了人,比如,好不容易潜入民宅内,不知为什么就杀了人。甚至已经利落地打开仓库,偷尽能偷的东西后,还是把在主屋睡觉的屋主家人悉数杀光。据说人都是那个哥哥杀的——”

治平把草鞋鞋带绑紧。

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甚至还听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谣言,说他们这伙人是武田(注14)的残党还是义经(注15)的后裔,想必全都是唬人的吧。他们原本都是山上或河边的居民。这群人怨恨村民百姓,因此即使没结什么怨,也要动手杀人。”

“你见过他们吗?”

“见过面是没有。不过,以前工作上曾遇到过的一个家伙曾见过。不过话说回来,以前我确实也曾听过传言,说他们两兄弟死了一个一”

“想必就是死在这里吧——”治平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

“倒是,又市你以后讲话给我负责任一点。没事的时候叽哩咕噜地讲一堆,有话该讲的时候反而又一句话都不说。当然,只要能拿到银两,我什么事都干,但这样我不是老搞不清楚情况?你到底要我做些什么?”

“所以啊——”

又市朝治平前头的谷底望去,说道:

“这座悬崖侧腹有个洞穴。我要你下去那里瞧瞧,再回来告诉我里头是什么情况。”

“洞穴?”

治平惊讶地撑大了鼻孔。

“你指的是长次郎没掉下去,躲在里头捡回一命的洞穴?”

“大概是吧。”

“什么大概是吧?那洞穴里头还会有什么?该不会夜行丸的尸体还留在里头吧?即使还在,又有什么用处?捡盗贼的骨头能换个几毛钱吗?”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贪财——”又市眯着眼睛说道:

“里头哪还有盗贼的骨头?尸骸当初已经和长次郎一起被抬出来了。我曾问过当时负责检验尸首的捕吏,说当初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从这鬼地方移走的。当时尸体已经不成人形,连是兄是弟都看不出来了。”

“然后昵?”

然后——又市鼓着腮帮子说道:

“我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

“长次郎他——不大对劲。事实上,我昨晚曾偷偷潜入他家,多方收集情报——听说他十天前杀了一匹马,表面上说是马已经年老,卖不掉,留着也没用,便把它给杀了。但又听说这阵子他的马都卖得很好,所以——根本不可能有马死在马厩里。”

“还是不懂。然后呢?”

“我也看到了长次郎的相貌。”

脸上有伤吗——治平问道。

“脸上没伤。话能说,看来也毫不胆怯,那些传言果然全是假的。只不过——长次郎似乎有病在身。”

“病?”

“是的。依我看——可能不久于人世了。说不定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就会——所以要了解真相,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对了,我要你顺便看看这洞穴里有没有马骨头。”

话毕,又市再度朝崖下望去。

【五】

你说长次郎信仰虔诚?别开玩笑了客官。他哪里信仰虔诚,也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那家伙根本不把人当人看,不把马当马看。长次郎只是个什么东西都吃的大恶棍。

这个长次郎哪有什么了不起?听到有人尊称他长者,就觉得恶心。

在一般人眼里,想必都会觉得他是个靠马致富的大户吧,看他房子大得不得了。但他哪称得上是马夫或马贩。只要看他怎么卖马就很清楚。他做法太粗糙了,所以,或许他真的很会做生意,但那是因为他数量多呀,也有些名马就是了。

所以马才卖得动呀。

但他只把马当货品。他照料马的方式,根本不符合一般马夫的待马之道。

像我们马夫,绝不会把马匹当畜牲看。如果有这种想法,这行就不可能干得好。

人马是一体的嘛。这道理是到哪儿都不会变的。

是呀。

你们江户人可能不了解。像我们这种养马的,事实上是跟马一起吃一起睡的。比如,我家乡在陆奥,算是北方人。我们家主屋里就有马厩,就和饭厅相连。这种马厩一般称为内厩。即便过年布置屋子,也不会把马厩隔开。马厩里面祭拜着苍前神,我们还会用粟穗与饭团祭拜呢。过年的时候,还会做一种叫做马子饼的糕饼供马吃。

所以,就像一个家里会有爷爷、奶奶,有爹、有娘一样,家里也会有马,和我们一起生活,一起长大。

一个马贩子,跟马应该是更亲近的。

我们和马是同生共死的,对马可是十分熟悉,有时甚至会发现马比自己的孩子更可爱,比双亲更值得孝敬,比老婆更值得疼惜。嘿嘿,这可是真的哟。如果是匹好马,还真的教人舍不得卖出去。即使是匹笨马,也会有感情的。

所以,一个马夫待马绝不能沦于粗暴。买卖马匹的也一样,马可不是货品呀。

马这种生灵,一辈子只能拼命工作,直到累死为止。一辈子被迫走万里路,最后累死路旁。像我这种马夫也是如此,所以绝不会把马当畜牲看,马死了也会加以厚葬,和死了朋友是同样的道理,哪可能死了就放着不管?得好好祭拜呀。

所以如果我们带出门的马死了,厚葬后也会找来分叉的树枝盖座“畜生灵塔”,以资凭吊。喏,许多大道和路口不是都有马头观音吗?对啦,就是那个。

马死了就是得如此供养的。至于这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不知道了。对我们马夫而言,马头观音就和苍前神一样,也是马神。

马可是很尊贵的。

这是当然的呀。毕竟是自己亲手照料了一辈子的。所以马死了,和自己死了的感觉是没什么两样的。

可是。

那家伙竟然吃马肉。

还把马杀来吃呢。

唉呀,对不起。这儿的路凹凸不平,客官可别掉下去啊。不过这儿还算比较平坦的呢。

对了,客官,你是从江户来的?是吗?

什么?那家伙是什么东西都吃没错。只要他养的马一死,就立刻剥皮,用盐或味噌腌起来当作腌肉吃。吃的可是腌马肉呢。

听说他还很爱吃这种东西呢。

够残忍吧?真教人难以置信啊。

我才不吃呢。

那我倒问客官,你吃过马肉吗?别说是马,江户人连其他兽肉都不吃吧?对吧?又不是洋鬼子,哪会吃这些东西?只有山民会捕熊或鹿什么的来吃啦。总之,吃兽肉是贱民才干的勾当吧。信佛的人是绝不会吃这种血腥的东西的。

像我,因为是马夫,没办法像和尚那样讲许多大道理。可是,我至少了解不可杀生的道理。杀了生还把生灵吃掉,可是要下活地狱的。这种道理连我们乡下人都听过。所以,那家伙杀了自己养的马来吃,你还说他信仰虔诚?

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在我们马夫看来,他的行为根本等同吃人。真是难以置信,如果是深山里的野蛮人就算了,为我们卖命的牲畜,死了之后竟然从屁股吃起,真是太教人不齿了!

特别是牛马,对我们有很大贡献,更不可以吃它们。

所以,那家伙算不上是马贩子或马夫。

这真的很奇怪。长次郎本名叫做弥藏,原本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哪知道要如何照顾马。所以别说是马匹买卖的中介者,在我们马夫之间,也没人说他半句好话。甚至有人认为他可能是被提马给附身了。

客官不知道提马是什么?

简单讲就是,那是一种邪恶的风,可说是一种马的疾病吧。刮起来时是突如其来,常在十字路口打转。我们牵的马若是被这股风吹到,浑身就会开始打颤,并直往右转圈子,转到第三圈就死了。

很可怕哟。

人倒是没问题。只有马会丧命。

原因是,这种风里有形似白虻的虫,会从鼻子钻进马的身体,然后从屁股跑出来。被这种虫钻进鼻子里头时,马的鬃毛就会全竖起来。十是,在马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那东西就从屁眼里钻出来了。这下马就好像被河童挖走了屁股肉,顿时就倒地身亡。

我年轻时也曾遇过这种风。虽然没看到虫,但马真的死了。

还真可惜了那匹好马呀。

噢?客官这是在记些什么?

要如何避开提马侵袭?

客官对这种怪事还真是好奇呀。

法子是有的,一发现马匹可能被附身,就马上将马耳朵切下来。然后,马要朝右绕圈子时,就拼命将它往左拉。如此一来,因为方向不对让虫受不了,就会从马的身体里头跑出来。当时我太年轻,还不知道这个戏法。

这种虻,看过的人说样貌像个小姑娘。

听说看起来像雏人偶,身穿红色衣服、披着金色璎珞。体积像豆子

那么小,骑着小小的马飞来飞去的。

噢?妖怪?

是啊,也许算妖怪吧。

也有人说,那是剥马皮的小姑娘变成的妖怪。

是啊,剥马皮的。像我们当马夫的和种田的一样,一向不被当人看,但剥马皮的就更惨了,比我们还不被当人看。我也认为人是不分贵贱啦,但还是觉得他们比较卑贱。

江户这地方还好,人来人往龙蛇杂处,所以也就不会特别感觉地位比人低。你看不论工匠还是流浪汉,都昂头挺胸。不是吗?可是,这一带情况就不太一样了。这些野人穿着衣服在乡下走动,大家会觉得很难看啦,还会嫌他们臭,叫大家别太靠近。也不是大家身份有多高啦,只是像武士看不起种田的那样。噢,比那还糟吧,连种田的都瞧不起他们呢。

他们的地位比马还低。

在江户也是一样吗?

嗯,也许吧。当然,以我的身分是不能说什么大话啦。不过,说不定我心底也瞧不起他们。客官也一样吧?

什么?——客官还真是喜欢问些古怪的问题呢。

结果,据说这剥马皮的小姑娘因受不了众人的歧视而投河自尽,死后就变成了提马。

这是一种夺取马命的妖魔。可能是那姑娘认为如果马都死光,就不会再有剥马皮这种卑贱的职业。要不然就是她以为死了更多马,就会有更多剥马皮的工作,生活便能因此改善。两种说法都说得通啦。

真是个悲剧啊。

所以啦,我说他们两者是截然不同的。我的意思是,那混帐哪可能了解这种悲哀。

然后很多讲话刻薄的马夫都说,长次郎那家伙一定是被提马附身了。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他撒饼布施呀。

你怎么对长次郎这家伙如此好奇?什么?你说他很受好评?真的吗?呋,那是想拍有钱人马屁的狗腿子说的吧。

的确,他布施的对象是不分贵贱。但事实上,他对人并没这么慷慨。

真的没有。

当然,不论是木地师(注16)、流浪汉、乞丐乃至走投无路的百姓,他都是来者不拒,在撒饼布施时,对平时特别被瞧不起的人反而很客气。但问题是,他对马夫特别刻薄,认为马夫和马一样,不过是不惜在劳动中酷使的生财工具。

当然,对和他做生意的马贩,他会很客气,但那也只是为了做生意。相反的,他对手下的马夫就很刻薄了。我前年也曾在他手下工作过三个月,饶了我吧。这家伙实在太刻薄了。那儿的大掌柜平助也很粗暴,动不动就揍人。

薪水总是一砍再砍,对待马匹也很粗鲁。说起谎来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就连下等的驮马,他也佯装是名驹以高价卖出。他所卖出的马,五匹里就有一匹是这么鱼目混珠卖出去的。

长次郎真的太会骗人了。

然后,他把赚来的钱布施给穷人,对马夫们却又很不公乎。我那些同行就全都说,长次郎这家伙出身一定很低贱,才会施舍那些人,后来才又演变成提马附身这个说法的吧。

不过,在我看来,两者应该没有关系。

一个人的出身好坏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人格,而那家伙人格真是烂透了,如此而已。

对马很残忍,对马夫很刻薄,做生意很狡诈。他根本是个畜生一这不就罪证确凿了?也不必说他出身卑贱或者被妖魔鬼怪附身什么的。

噢?

可是,坦白讲——。

这下我想起来了。长次郎这家伙真的曾碰到过提马——我好像曾这也听说过。或许因此才会有这种谣言吧。

也记不得是从谁那儿听来的了。

对了,就是我还在他那儿工作的时候。当时——听说事情发生在十年前,那么至今就有十二、三年了吧。我记不太得了,或许只是个不实谣言啦。

不,应该就是个谣言吧。

毕竟长次郎那混蛋根本不懂马。

他甚至连牵着马走都不会。他既不会骑马,也不懂得安抚,就只会吃马而已。

也不知道他曾碰到过什么事。

什么?客官你还真怪呀。客官是干哪行的?

噢?

你是写书的?写书的是做什么的?

百物语?这我就不懂了。我们马夫都目不识丁的。喔,你写的是租书铺带着走的那种书?那我倒是看过。字是读不懂啦,但图画很好看呢,尤其是锦画(注17)实在漂亮。江户真的有那么漂亮的姑娘吗?

唉。我连城下的商店街都不曾去过,一辈子就是与马为伍而已。唉呀,为什么要到那崖边去?那儿太危险啦。你站的那个地方万一掉下去,可是很难救起来的呀。

到这儿就行吗?到村里还有一大段路呢。

唉,客官,你还真是个怪人哪。

【陆】

马饲长者宅邸出现怪象的时间,乃是五月中旬。

据说当时是个晴朗的傍晚时分。

这天适逢撤饼施舍之日,从宅邸庭院到门前,里里外外挤满百余名不知来自何方的各色人等,争先恐后吃着饼,喝着汤。

不只是这座宅邸,全村子都是热闹非凡。

当夕阳西下、视线逐渐朦胧之际。

嘶——嘶——空中突然传来未曾听过的声音。

据说在宅邸门前,有许多人抬头仰望天空。

有人说此时看到一条麻绳从天际垂降而下。

也有人说,天空瞬间一片闪光。

更有人说,有一只天狗边笑边飞越天际。

当然,这些都是民众后来口耳相传的说法,当时似乎只有几名民众仰望天际。

而这时候竟有东西从空中落下。

只有这是千真万确的。至于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则无人知晓。总之就是有个东西掉了下来,引起一片大骚动,这也是理所当然,大概没几个人会想到,一无所有的空中竟然会有东西掉下来。

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一个姑娘。

一听到外头一片吵吵闹闹,正在指挥手下煮杂烩粥的掌柜平助走出门外查看。

平助一看——。

顿时哑口无言。

没想到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十二年前分明已在自己眼前丧命的老板女儿——坠崖的千金小姐。

不,应该说是个看似长大成人的小姐的姑娘。

看她的五官样貌——真的很像。

她并不只是脸上残留着儿时的面影,而是似乎只有身体长大,一张小脸蛋仿佛还停留在十二年前那稚气未脱的模样。

平助赶紧呼喊家人,把昏倒的姑娘抱进屋里。

当然,她很可能只是个长相类似的外人。但这件事发生在以慈悲闻名的饲马长者宅邸前,目睹者又颇众。在这个布施的日子里见人倒路旁,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

人嘴原本就爱以讹传讹,一个姑娘从天而降——好像是长者的女儿呢——转眼间这类斩钉截铁的传言就传了开来。毕竟当时有数不清的人在现场目睹了这个异象。

平助在客房铺了床垫被暂时让这姑娘休息。她虽然双眼紧闭,但人显然还活着;身体是有点肮脏,但看样子还好,并没有什么外伤。然后平助叫来几个曾照顾过小姐的老佣人,要他们帮忙辨识,结果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表示眼前这姑娘确实是小姐。平助自己虽然也这么认为,但即便长得再神似,毕竟也没有十足把握。这姑娘身上并没有任何可供判明身份的东西。

过了整整一天,这姑娘也没有要苏醒的迹象,教人完全无法确认真相。

此事让平助困扰不已。

这件事该如何向老板长次郎禀报?

不,就连该不该禀报,也是问题。

按理说,这种事原本是没什么好困扰的。门前出现不可思议的异象,来了一个年龄、五官与身材都很像小姐的姑娘,我怀疑她会不会就是小姐——他只需如此据实以报即可,个中真伪就不是平助有资格判断的了。

但平助却犹豫不决。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首先,即便这姑娘长得不像小姐——但光是在禀报时该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说她是倒在路上被救回来的,就已经是个问题了。再者,她是否就是小姐攸关重大,该如何禀报当然不得马虎。其他的细节都还无所谓,但光这点就——。

——看来还是谨慎为要。

但犹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平助无计可施,实在是困惑极了。

所幸老板并没有出来查看。

因此他便先下令负责内房的仆佣三缄其口,不可把这件事告诉老板。

一般而言,长次郎不会和仆佣直接交谈。而且此时——虽然没对外宣布,老板长次郎正卧病在床。

其实他的病也没严重到爬不起来的程度,但最近每天腹部都会剧痛好几次。吃东西时也老是无法下咽,一吞下去就吐出来,更糟的是还会严重下痢。对食量不小的长次郎而言,这简直是个天大的折磨。发病至今的十日里,长次郎变得一天比一天消瘦。而且除了频繁地出去如厕之外,他几乎无法离开房间。

那件事就发生在这时候。

——先隐瞒一下,等弄清楚真相再禀报上去吧。

但是,若是先隐瞒真相,不管这姑娘真是小姐还是只是路上救回来的人,长次郎铁定都会暴怒。

平助再度困扰了起来。

长次郎很难伺候,不,应该说是难以理解。他虽然处事慎重,但其实也很急躁;虽然勇敢大胆,看似很有肚量,私下却又非常吝啬。他那双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手,却也常毫无理由地责打平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平助如此认为。

这一切都导因于十二年前那场不祥的事件。

平助很清楚。不,平助如此认为,打从发生那件事之后,长次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也没办法,事情就是如此。

正因为如此,或者正因为他如此认为,这十二年来平助都只能默默忍受。不论长次郎说什么,他都是默默听从。平助告诉自己不管怎样,他对长次郎都得是绝对服从。

平助认为任何人遭到这种灾难,都是会变的。

就连平助本人,至今都还会梦到当时的景象。

他还记得当时老爷在马背上被歹徒砍得浑身喷血后倒下,从马上趺落的老板夫人也是浑身血肉模糊。还有,一面哭嚎一面被连同行李拉下马匹的——年幼的小姐。

住手!你们想干什么——长次郎的哀嚎。

凌空朝平助劈下的山刀。

就在那时候——。

长次郎不顾性命救了平助。

当然,或许只是由于长次郎对杀害妻子与岳父的歹徒恨之入骨,但当时他之所以冲向那满脸胡须的山贼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当时山贼手上的山刀正朝平助砍去。所以,长次郎是为了救平助才和歹徒发生缠斗的。

因此——。

为了救平助,长次郎来不及救自己的女儿。

当时长次郎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从马上跌落而号啕大哭,便笔直地冲过去。这时却又看到平助就要被歹徒砍死,为了阻挡凶刀,长次郎最后和山贼一起摔落悬崖。

至于平助——。

哪还顾得及救小姐,便迳自逃命了。

至少当时小姐还活着。如果要带着小姐一起逃走,应该也能成功。不,他本应该这么做。在当时的情况下,就做人的道理而言,平助即使赔上这条老板冒死救回来的命,也该全力搭救小姐。

只是。

这是自己逃过一劫后才有的想法,当时他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平助给了自己这么一个理

虽然那群盗匪也因为顿失头目而陷入混乱,但这些手持武器的凶恶暴徒毕竟还有十人左右。若留下来和他们拼命,也只会与小姐共赴黄泉.

——即便如此。

老板舍命救了自己,自己却是溜之大吉,对老板的女儿见死不救。

平助觉得如此窝囊的行为别说是报恩了,根本就是恩将仇报。

平助活了下来。但内心毫不舒坦。因此便开始四处寻找小姐,寻找长次郎。

后来知道长次郎得救,平助内心感受之复杂,可说是终生难忘。不,何止难忘,他根本就是每天咬牙痛恨自己的窝囊。

一接到长次郎获救的消息,平助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致意。长次郎得救,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也很想好好向他道谢,当然更要向他赔罪。他内心充满罪恶感和自卑感。只是……

小姐终究没被寻获。

你这个不知报恩的家伙,我拼命救了你,你却丢下我女儿自个儿开溜!?——一想到长次郎可能如此斥责自己,平助便退缩了,完全不敢和长次郎见面。

此时他甚至产生背叛长次郎、与其扯破脸的想法。甚至即使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这种感觉还是隐约在平助心底温存着。

这不能怪他。因为长次郎活着回来后,见到平助时什么话都没说。

长次郎很有肚量,并不是那种会向人讨人情债,或者会记恨的人。这点平助很了解,但即使如此——。

长次郎不和自己说半句话,还是让平助十分难受。

事情发生后过了整整一年,长次郎才再度与平助交谈。平助心想,可能是因为这桩惨事带给他太大的刺激,长次郎才会无法说话。这虽然可以解释原因,但在这整整一年里,平助可说是度日如年。

而且事情发生后,长次郎整个人就——完全变了。

这是事实。他做生意原本就很机灵,这下又变得更狡猾、更市侩。他会毫不留情地攻击竞争对手,也不遵守对客户的约定。甚至会表现得十分跋扈,只要是无利可图的客户,立刻切断关系。反之,只要有钱赚,就什么事都干。生意上若遭挫败便暴跳如雷,而被骂得最凶的一定就是平助。也不知是何故,除了平助之外,长次郎完全不和任何人交谈。

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但即使如此,长次郎跟平助的谈话内容极其简单,且只局限于生意方面。

但平助认为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而只要一有差错,乎助就得遭长次郎斥责,甚至痛殴。

但平助还是忍了下来。即便觉得长次郎的经商手法极为龌龊、残酷非常,他还是甘于为长次郎卖命。每逢对外需要有人扮黑脸,全部由平助出面。甚至即便遵照长次郎的指示后招致失败,平助仍会觉得犯错的是自己而甘心受罚。

对这些事,他早已了然于心。

渐渐的,平助对下属愈来愈蛮横严厉,除了藉此保护自己。他似乎也是想藉此告诉大家真正差劲的不是大爷,而是自己,强迫自己继续把这黑脸演下去。

平助把委屈自己当成一种赎罪方式。

即便如此,平助仍觉得长次郎其实是心地善良。撒饼布施等善举,全都是长次郎自己想出来的。如此慈悲的人之所以变得这么古怪,都是那桩惨事所致。平助认为当时自己若能把小姐救回来,长次郎大概也不至于变成这模样吧。

因此平助下定决心,为了帮助长次郎,自己无论招惹世间多少嫌恶,都得承担下来。

却不料——。

让平助下了如此决心的关键人物,也就是小姐——。

突然活着回来了。

这个十二年来让乎助懊悔、痛苦的根源,竟然从天而降地回来了。

平助抱着头,非常困惑。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本人,长次郎一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长次郎可以因此恢复正常,但如果不是的话——。

事情恐怕就不妙了。

长次郎若听到女儿可能活着回来了,想必会很高兴,但如果最后证明不是——他一定会更加悲伤。若是如此,平助的内心也必然会更不好过。

除非有确定结果,这件事还是不该先向老板禀报。只不过,全村子都已在议论纷纷,这件事还瞒得住吗?

平助凝视着仍在昏睡的姑娘脸庞。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这件事只能说是个奇迹。被盗贼袭击之际,大家都以为她失踪了。没想到事隔十二年,她反而从异界返回人世——道真会有这种事?

——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吗?

应该不可能吧——平助开始思索了起来;不管这姑娘是不是小姐,都是个天赐的礼物,以感谢长次郎长年来的乐善好施。即便不是小姐,看她们长得如此相像,可能也是小姐投胎转世,或是老天爷刻意赐给他一个长相神似的姑娘的吧——。

——不,这是不可能的。

恐怕连长次郎本人也不会相信这种事吧。

还用说,那女人保证是专程来骗财产的。快把她赶走!老板八成会这么说。即使知道她真的就是小姐,除非有充分证据,否则老板大概也会这么说吧。

不,——如果这姑娘真是他女儿,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吧?只要长次郎一看到她,应该就可当场判定其真伪。若是如此——。

平助实在无法下判断。

——可是。

还真是愈看愈像。

当然,也有可能是希望小姐复活的欲望过于强烈,才会在不知不觉间产生她就是小姐的错觉。一定是这样子没错。若是如此,这姑娘就是别人了。就说她不是小姐,赶走她吧——平助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啪答。

——怎么回事?

只听到咚咚咚的声响。

平助紧张地抬起头来。

纸门外的走廊上似乎有个非常巨大的东西跑过。

“什么东西!”

他大吼一声,打开了纸门。

走廊上——却是一片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刚刚不是有个东西跑过吗?

“马——有匹马冲到里头去了——”

“什么!?”

不好啦,不好啦,女佣、男仆纷纷惊慌大喊地跑了过来。

你们在吵什么?这儿睡着个病人呢……平助大喝道。

“可是,大掌柜,刚刚有匹马从这儿跑过去——”

“马?胡说八道。马怎么会跑进家里!”

虽然斥责佣人胡说八道,但确实是有个巨大的东西从走廊跑过。只见佣人们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

“可是——那真的是匹马吧。”

也听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前头就是老板的房间。你们不能进去。若是把他吵醒——”

这时候。

传来一阵野兽呼号的声音。

“老板!”

平助拔腿冲进走廊,朝屋内深处的房间跑去。

打开纸门,只见长次郎四脚朝天地躺在棉被上。

“大、大爷,长次郎大爷……”

平助跨进门槛伸出了手,但马上被挥了开来。

长次郎手脚拼命挣扎,他身体半裸地一直抓着自己的腹部,而且全身冒汗,眼睛周围变成血红色,脸其他部分则黑漆漆。

“马,马来了。”

“马——在哪里?”

真的有马跑进来?平助环视了房间内各角落。

这儿哪可能有马。房间里如果有这么大的东西,一进来就会看到了,更何况刚刚进来的时候纸门是关着的。马总不可能打开纸门,进来后又把门关上吧。

“啊、啊、啊——“长次郎不断高声吼叫着。过去他从没发作到这种程度过。

“来人啊,拿药来、快拿药来——”平助大喊道。

但服了药也没什么起色。特地悄悄从城里找来名医为长次郎把脉,花了不少银两熬药给他吃,但病情也一直没好转,只有助眠药还算得上有效,病情严重时只好让他服用些睡个觉。

于是,长次郎把四,五个下男叫进来,要大家帮忙抓住老板强迫喂药。但即使吃下了药,长次郎还是挣扎了四个半刻钟才睡着。

长次郎睡着后,这下又传来马匹在厨房出现的消息。为了了解真相,平助召集了所有马夫,结果发现,今几个一整天所有马匹都很焦躁。只不过,马都关在马厩中,绝不可能闯进主屋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

平助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客厅时,那姑娘还在睡觉。

——小姐。

看着这小姑娘的睡姿,平助突然打起了瞌睡,当场在这姑娘身旁的榻榻米上躺了下来,睡着了。

在陷入沉睡之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弹什么东西。

翌日也发生同样的情况。长次郎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是随着马匹的骚动愈来愈严重。

小姐还是没醒过来。不过她面色颇为红润,看不出半点虚弱的迹象。

到了第三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于是马夫们纷纷传说,那会不会是上个月宰杀的老马亡灵。但平助严厉告诫所有马夫,切勿散播这种不实谣言。

到了第四天午后——那名男子出现了。

应门的女佣表示来访者是名彬彬有礼的男子,自称有要事求见大掌柜。虽然老板重病缠身,目前难以与任何人谈生意,平助还是接见了这名访客。

他看来不像是这一带的人。虽然不是武士,但打扮相当得体。

男子表示自己名叫山冈百介。

来自江户。

“是这样子的——”

百介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

“——在下出身江户京桥,是个专门写些通俗小说的作家,同时巡回诸国,搜集各类奇闻异事,对新奇事物可谓兴味盎然,此次千里迢迢来到加贺,乃是为了听听某种怪鱼的奇闻——刚才打这栋豪宅门前经过。噢,其实昨天我住在大圣寺,想到既然已至此处,不妨顺便拜访这栋名闻遐迩的饲马长者豪宅。正当在下来到门口时,与一位行者擦身而过。”

“行者?”

“是的。就是山伏盲僧(注侣)一类的人物吧——”百介说道:

“他眼神锐利,身穿一身白服。在下听到那行者说了一句教人印象深刻的话。那句话——直教在下困惑不已,因此特地前来禀报。”

“教人印象深刻的话?”

是的。百介歪着脑袋回道:

“如果在下的问题会带来不便,您大可不回答。在下想请教的是,这位长者——此刻是否身体微恙?”

“您说什么?”

长次郎患病的消息并末对外宣布,即便泄漏出去,顶多也只有村中民众知晓。

绝无可能传进初到此地的旅行者耳中。

“若长者身体无恙,那位行者倘若不是胡说八道,便是在造谣生事。不过,长者是否……腹痛不止——?”

“那位行者,到底说了些什么?”

平助突然大喊了起来,将百介吓得两眼圆睁。接着又再度询问长者是否真的病了。

“您的意思是,那位行者提到我家老板生病这件事?”

“是的,而且,还表示来日无多——噢,真是抱歉,在下怎么说出这种话?”

“没关系。倒是能否请您告诉我,那位行者说了些什么?”

百介面带怪异表情回道:

“好的——那人先是环视整座宅邸,接着便面露凶光地直喊不妙、不妙。”

“不妙?”

“是的。那人说此处有镇压不住的马魂作祟——。这儿的马匹死亡之后,老板非但没祭拜马头观音,还大啖马肉,最后甚至连活马都宰杀。真是——”

“连活马都……”

上个月,长次郎确实曾命令平助,宰杀一头已经无法工作的老马。

不知何故,打从十二年前经历那桩惨案后,长次郎就不再疼爱马匹。不,甚至可说他对马匹变得憎恨不已。或许是由于当时长者全家人就是在马背上遇袭身亡的——平助如此解释。

但原因似乎不只如此。劫后余生后,长次郎就变得好食死马肉。一有马匹死亡,便立即以盐或味噌腌制保存,以供每晚食用。

但最近马肉颇难觅得。

由于下等驮马或病马均已鱼目混珠地售出,因此已鲜少有马匹死在马厩里。

长次郎的马匹死在路上的比例也大幅增加。

原因平助也很清楚。马夫们都很疼爱自己照料的马,不忍心让它们被吃掉。因此只要发现哪匹马气数将尽,马夫们就会将其牵到远处,它在路上临终,并理所当然地就地埋葬。毕竟哪可能把马的尸骨搬回来。因此个中原因乃是——为让马匹得善终。

到了上个月,家里储存的盐渍马肉终于吃光。于是长次郎便命令平助宰杀一匹活马。但平助并非马夫出身,不曾杀过马。若要求马夫帮忙,想必也没有人愿意帮忙。最后平助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趁半夜选了一匹最瘦弱的老马,把它杀了。

“难道是马的亡灵在作祟?”

这件事应该没有外人知道。难道那位行者有非凡眼力,能洞察他人所不知?

“据说马魂会附身人体——”

百介身体往前倾地悄声说道。

接着他翻开挂在腰际的记事本,继续说道:

“在下这趟路沿途听了不少故事,包括远江、三河、尾张、武藏、京都等地,都有类似传说,大都是误杀了马或虐待马的结果。特别是喜欢以烙铁折磨马的人、或者在残忍折磨后将马杀害的人,就会被马魂附体。其中许多是被附身者突然学起马的动作,甚至啃泥墙,喝泥水,之后便全都发狂了——因此那位行者的话还真是耐人寻味呀。”

“耐人寻味?”

“是啊,当时他眯着眼睛说,有匹马跑过去了,接下来说的还更古怪呢,说那匹马会从您家大爷的嘴钻进肚子里,肆意践踏其五脏六腑——”

“马——从嘴钻进肚子里?”

“他是这么说的。还说这么下去人大概活不了几天了,往后也没机会再干坏事了吧。”

“马,马留在肚子里?”

平助打起一阵寒颤。

的确,长次郎只要一睡着,那匹马就会出现。

难道那就是从大爷肚子里钻出来的马?

“那,那位行者还说了些什么?”

“在下只觉得他说的事实在太古怪,想必只是个靠胡诲来诈取财物的骗徒或诈术师什么的。但那位行者表情是一脸悲伤,随后便飘然而去。唉,在下也知道这毕竟是您家的家务事,还是别插手比较妥当,但又总觉得于心不安——”

这下百介一脸歉意,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但对平助来说,这件事可没这么简单。

那位行者显然是,不,铁定是个高人。

所以,他还是得感谢百介的及早通报。

“不——请别客气,您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呢。倒是——那位行者往什么方向去了?”

该追上去吗?当然该追上去。

他往西边去了——百介回答。

“在什么时辰?”

“约在半刻钟前。”

“哎呀——真该好好谢谢您。虽然我实在没什么好招待您的,还请您今天在我们这儿住一宿——”

于是,平助唤来手下,吩咐他们好好款待百介,说完便冲出门去。

这下终于能报恩了。

平助自付道。他得把大爷这条命救回来。

小姐也回来了,这可是最后一个机会。

这是老天爷赋予自己的试炼——一面跑平助一面想。这下终于能弥补自己的罪过,把不堪回首的往事一笔勾消。这绝对是老天爷为了帮平助达成这心愿,而赐给他的最后机会。

他拼命跑了老远,却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农夫,平助便问他是否有看到这么一个人。

对方回答确实有这么个人路过。

——看来这件事是真的。

平助便卷起裤管脱掉上衣,继续追下去。

这时的平助已经不是个大掌柜,只是个男仆。

一个为了救主而拼命疾驰的佣人。

他越过山岗、穿过森林,尽最大力量不断奔跑。这条往西的路,和那天走的正好是反方向。

当时,平助也是拼命奔跑,由西往东冲回宅邸。

这时他跑上了一条山路。前方已是一轮巨大的夕阳。

越过一座小山头后,他又跑上一道陡坡,此时视野豁然开朗。

——就是那里!

那儿就是发生那桩惨剧、同时也是证明平助人格卑劣的伤心地。

从悬崖边缘往道路中心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是个人。悬崖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修行者的白衣。胸前挂着偈箱,手持摇铃与锡杖。

此时那个人移动起脚步。

“且慢——”

钤。

只听到铃声响起。

“——行、行者,请您等等。”

平助绕到男子面前,跪在地上向对方说道:

“在、在下乃饲马长者长次郎的佣仆,名日平助。想必您就是那位神通广大的行者吧?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请您务必帮个忙——”

钤。

“您这样说可让我困扰了。我既非法力无边的高僧,亦非能操阴阳之术的法师,不过是一介撒符纸的御行——”

“快请起——”男子客气地说道,接着便绕过平助往前走去。但平助立刻抱住他的脚。

“且慢——请您等等。无,无论如何都请您帮在下一个忙,救救我们大爷的命——这已经是在下最后的——”

“最后的——报恩机会?”

“是的。”

于是男子转身面向平助,俯视着他说道:

“您的老板,就是第二代长次郎吧?”

“是的。”

“十几年前,这地方——曾流过很多血,是吧?所以,今天发生的事,其实是有缘由的——”

男子说完,再度走向崖边说道:

“——马——死了。”

“噢?”

男子蹲下身来,从草丛中捡起一个巨大的髑髅。那是马的头盖骨。

“这——就是您老板的马。”

“在,在下老板的——马?”

“是的。不过——这件事——”

行者注视着这个头骨说道:

“或许已经太迟了——”

平助闻言惶恐不已,再度向男子磕头恳求,请男子随他回宅邸去。

男子名日御行又市。

又市在庭院中到处巡视,接着又仔细察看屋中每个角落。最后这位御行来到客房,看看仍在昏睡的小姐。此时平助不由得慌张起来。

“——这,这位姑娘是……”

“就是这家人的千金吧?”

御行毫不犹豫地说道。

“您一眼就能看出?”

御行点了点头。

接着又抬头望望卧床的姑娘正上方的天花板。

“这姑娘受马的亡灵保护,无须担心。待凶事解决自然会清醒。”

话毕,又市走出客房。此时百介正站在走廊上,又市向他点头致意,接着也没人带路,便迳自走向长者的寝室。

平助赶紧跟过去。

一打开纸门,御行双眼便紧盯起沉睡中的长次郎。

“这——”

“闲问情况如何?”

“恐怕还是——有点迟了。”

又市说道。

“可是,您是否能——”

“好,我了解——”

说完,又市从偈箱中掏出符纸,贴在柱子上。

“——眼前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当那匹马——”

“请说?”

“当那匹马钻进这位施主腹中时,他须为过去所有罪业忏悔,如此方能得救。若能认真忏悔,马就会离开其腹。反之,若不忏悔——这匹马便会一再回来作乱,直到他死亡为止。”

“直到死亡为止?”

“待那匹马出现时——您必须召集家人与仆役悉数到庭院念佛,好让人听到他的忏悔。最好也把刚才那位姑娘移到隔壁房间。”

“把——把小姐移过去?”

“是的。只要那匹马原谅了您的老板——或是这位施主过世,这场马的灾厄也随之结束——那位姑娘应该就会清醒。”

又市做了这番说明。

翌日天亮之后,平助召集所有家人与仆役说明全事经纬。

闻言大家都非常惊讶,也有近半数人不愿相信。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马会钻人人的腹中这种事,是天地颠倒也不可能发生的。尤其那些终日与马为伍的马夫,更是斥此事为无稽之谈。

又市终日待在长次郎床边,观察其病况。

最后——。

那匹马出来闹事的时刻即将来临时。

女佣、伙计、马夫以及伙夫等等——共有五十个人聚集到庭院。百介亦要求参与。这些年来百介持续巡回诸国,收集各种奇谭,今天碰到如此奇事,当然不可错过。所以,他请求加入,平助也没有拒绝。毕竟如果没结识百介,今天也不会有这个拯救老板的机会。

平助一直陪侍在长次郎枕边。关键时刻即将来临时,又市指示他前往庭园,他便走了出去,在伙计们的最前头跪了下来。

面对庭院的纸门也被打了开来,只见已经憔悴到不成人形的老板——长次郎就躺在屏风前。

小姐则在隔壁房间里沉睡。

这时——平助吞了一口口水。

虽然大家都传说有匹马在闹事,却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但目前已是如此阵势——那匹马不管从哪儿冒出来,大家都将看得一清二楚。到底它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平助心里十分不安。

所有伙计似乎都是半信半疑。大家看来都是心不在焉,想必平常长次郎与平助两人都没什么人望。姑且不论外人对他们俩是如何评价,看得出伙计们对他们是没什么好感。

此时——。

咚、咚。

咚、咚、咚。

马蹄声在走廊上响起,同时——。

果真——一匹巨大的青马现身了。

所有人都惊惧不已。这超乎想像的异象看得大家个个哑口无言。

手持烛台的又市悄悄地站起身来。

马再度鸣鼻作响,并短促地嘶鸣了一声,接着——。

只听到啪的一声,烛台的火突然熄灭。

长次郎蓦地站了起来。

平助目不转睛地看着,怀疑是否自己是否看错了。

那匹马。

那匹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面团或洋菜冻般变了个形,钻进了长次郎的嘴巴里头。

“呃,呃,呜呜呜——”

“大、大爷一”

“别动!”

又市警告庭院中的众人不可骚动。

“好,念佛吧——但别太大声。”

只听到有些人开始轻声唱诵起南无阿弥陀佛,但平助还是出不了声;这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他亲眼目睹一匹马就这么钻进了人的肚子里——。

哇——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只见长次郎开始打转,看来非常痛苦。痛苦似乎教他发狂,跌跌撞撞时发出了巨大声响,屏风等房内物品都被他给撞倒了。

于是,又市举起摇钤。

铃。

“长次郎大爷,在您腹中作乱的,就是您所茶害的生灵。若您愿意当场忏悔过去的罪业,彻底告白一切,这匹马便会马上离开。请吧。”

“呜、呜、呜……”

“请吧!”

“我、我骗了人。”

“这种事就算了。”

“我、我吃了死、死马肉。”

“还有呢?”

“哇,我、我杀了马。”

“就仅止于此?”

“我、我杀了马,而且吃了马肉。”

“为什么?为何要为食马肉而杀马!?”

“痛、这是因为……痛、好痛呀!快救救我!”

“你是在——那个洞穴里吃马肉的吧?”

“呃——”

“你有吃吧?”

“吃了。那味道,当时吃起来的味道很——”

“是吗。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我是,呜、呜、好痛苦、好痛苦。”

“你十二年前在那条山路上干了什么事?再不说你可要没命了!”

“我、我、我斩杀了那坐在马上的老头。然后,把、把那个女人也杀了——”

“大爷!您说什么!”

“安静!!”

又市大喝道。

“然后——在那洞穴里——”

“剥下了长次郎的脸皮,剃掉自己的胡须,佯装自己就是长次郎,对吧!”

“什、什么!这怎,怎么可能!?”

“平助大爷,看样子这家伙并不是您的恩人,反而应该是杀害您恩人的仇人。是吧?三岛帮的百鬼丸——!”

“他是百鬼丸!?”

平助当场失声喊道。长次郎,不,那佯装长次郎的男人,则是一脸仿佛脏腑要被挖出来似的痛苦表情,拼命按着自己的肚子呻吟。

“御行奉为——”

钤。

长次郎——不,百鬼丸发出一声临终前的哀号,接着便口吐白沫断了气。

那哀嚎听起来活像马嘶声。

噗。

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只见一团又黑又浓的东西从气绝身亡的百鬼丸口中流出,渐渐化为马的形状。那青马微微嘶鸣一声,便朝走廊对面跑去,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聚集在庭院里的五十个人都吓得瘫坐在地上。

“又、又市大爷,这、这是——”

“您都听到了——看来您也该相信在下所言了吧。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人乃罪大恶极的盗匪。不过,平助大爷一”

“世间也并非只有邪恶——”说完,又市以手中烛台照亮了走廊。

只见阿蝶正站在那里。

【柒】

百鬼丸的尸体被放置于门板上,直到翌日早上才被抬出饲马长者宅

谜题作家百介感慨万千地目送他被抬出去。

又市就站在他身旁。看着尸体逐渐远离视线,百介问道:“又市,这件事情我个地方想不透。你说那名男子是百鬼丸——但那强盗即使剃掉胡须、改穿长次郎的衣服,也不可能连五官都改变吧?当然,如果碰到不认识他的人,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去,但怎么可能连身边亲近的人都受瞒骗?更何况一骗就是十二年——”

“因为他们俩原本就长得一个模样呀,作家先生。”

“长得——一个模样?”

又市望向主屋的方向,低声要求百介保守秘密,接着便说道:

“第二代长次郎其实就是百鬼丸的双胞弟弟夜行丸。他擅长驭马——也是三岛夜行帮那秋人的另一个头目。”

“那,那么——”

“乙松是夜行丸的本名。二十年前——这家伙打算来个内神通外鬼,刻意来到盐之长者门下工作当内奸。他原本就擅长驭马,因此垫居在盐之长者家里的乙松,作戏作得堪称无懈可击。他取得了长者的信任——甚至还当上了他的女婿。不过,到了这时候,乙松已经过惯了认真工作的日子,不再有杀人劫财的念头。但他哥哥百鬼丸这下可就不高兴了。由于等了许久都不见夜行丸有任何动静,到最后等不下去了,便率众拦路袭击一行人。百鬼丸原本打算一等弟弟夜行丸背叛盐之长者,和自己里应外合,便可轻松斩杀长者一家人,再赶赴其宅略夺财物!不料事情进展得出乎他的意料。”

“是长次郎——不,夜行丸反而背叛了自己的哥哥,是吧?”

“没错。他表面上是长者女婿,但实际身分毕竟是盗匪头目之一的——夜行丸,若要缠斗起来也是势均力敌,因此就这么和自己的哥哥打了起来。当时兄弟俩人相争,因此双双坠崖。就这么——”

“原来如此——结果,弟弟夜行丸丧命,哥哥却活了下来——这下他便兴起了一个念头。他发现与其以蛮力抢劫,不如盗用长次郎的身分,岂不是能更顺利、也更安全地取得长者的家产?”

“是的。不过,想必他一开始并没有如此想法。到头来全都是这洞穴惹的祸。”

“他是在这个洞穴中——产生这个念头的?”

“可能是吧——”又市在松树的树根上坐了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实情的?”

百介问道。又市笑了笑,接着回答:

“这还不简单?因为长次郎前后给人的评价截然不同嘛。只要比对我在江户遇到的乞丐,以及驮你过来的马夫两人所述,便能发现他们口中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当初开租书铺的平八的说法,早就教我觉得不对劲了。因此,此人若非性情在某个时点突生剧变,就是——”

“被人掉包了?”

“没错,其中若有什么蹊跷,铁定和十二年前那件事有关。那洞穴中想必曾发生过什么事——噢,发生过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当时负责检验尸首的捕吏曾说过,和长次郎一起在洞里被发现的盗贼尸体,是饿死的——”

“饿死的?——”

“是的。由此看来,进入那洞穴时两个人都还活着。”

“两个人?——哥哥和弟弟都没死?”

“应该是这样没错。可是,他们在那洞穴里面打到筋疲力尽,还受了伤,当时天气严寒,再加上十天不吃不喝,普通人哪可能活得下去?但长次郎却活了下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我就参不透了。”

“不是说现场——只找到一具马尸吗?原本大伙以为盗匪可能是连马带娃儿一起偷走了——但看来并非如此。阿蝶——也就是他们家小姐后来在富山的深山中被发现,那地方不是骑马到得了的。其实是那帮盗匪想把小孩带到那儿,卖给越后狮子(注19)。只不过带着娃儿毕竟绊手绊脚,途中就把她给放了。”

“那,马呢?——”

“偶然是很讽刺的。最早掉落悬崖的是两匹马。其中一匹坠落谷底,另一匹则死命挣扎,就挂到了那洞口边。接着百鬼丸与夜行丸两兄弟掉了下来,刚好都掉在那匹马身上,才活了下来。因此洞穴里面除了他们两兄弟之外,——洞口边还有一匹马。”

“那么——”

“马是很重的。两个受伤的人哪有办法把它拉进洞里。但是——在洞穴最深处却发现了马骨头。”

“他们把那匹马——吃了?”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又市说道。

“原来如此!但爱马的夜行丸——不吃马肉,结果就饿死了。,,

“没错。他们俩便是因此定生死。野蛮的百鬼丸能坦然割下马肉果腹,结果百鬼丸活了下来,夜行丸却死了。活下来的哥哥便开始打起佯装成弟弟的主意。只不过——人果真不可行恶。百鬼丸从此无法忘怀救了他一命的马肉,就开始一吃再吃,吃上了瘾。以盐腌制就算了,到头来他甚至连病马都杀来生吃。结果马虫在他肚子里繁殖,啃食其内脏,他的体况也因此恶化到无药可医——”

“你们干得好——”这时又市突然说道。

不知何时,德次郎与治平已经站在两人背后。

“阿又,你刚刚表演的吞马术还真是高明呀——”

德次郎大笑着说道:

“——那个名叫平助的掌柜,本人和外人的风评还真有天壤之别呀。虽然傻到没发现老板早被掉包,但从这点也可以看到他为人有多诚恳憨厚。你们看他是如此努力保护阿蝶,不,他们家小姐以及自己的老板。当然,这一切都得归功阿又你的细心。如果我们只是傻傻地把这姑娘带回来,她很可能会被撵出去,或是被杀掉呢。”

“阿蝶的从天而降也是幻术吗?——”百介问道。

“是的。这是果心居士传授的技法。是这样的,我先让阿蝶躲在门前,然后趁现场一片骚乱时让她躲到天花板的梁上——治平则躲在地板下头。”

“治平也在场?”

又市代替德次郎回答:“是啊。阿德说,他让平助睡着之后,还得帮忙喂阿蝶吃饭。不过,带阿蝶去上洗手间时可是紧张得不得了呢。这工作还真是吃力不讨好呀。”

“哈哈,是他自己心里有鬼吧——”又市笑着说道。

接着又转头看向德次郎说:

“只可惜,这次我还是没能从正面观赏你的绝技呀——”

注1:五十四尺。

注2:代官意指代主君行使公务的官员之总称,性质名目林林总总,此处指掌管马匹相关事务的官员。

注3:长者为富豪、大户之意。

注4:日本中世至近代盛行的杂耍表演者之一种。

注5:古日本发型之一,前额处下剃发,将所有头发拉起扎在头顶,江户当时主要为儒学者、修行僧、与行医者的发型。

注6:原文作”生剥”,秋田县男鹿半岛正月迎神习俗。

注7:日本古代杂耍表演之一,原形为传自中国之散乐,原为汉代的百戏,属杂技一系,原本为宗教行事中娱神之用,后来演变成能乐。

注8:日本古代由农耕社会的歌舞演变而成的民俗技艺表演,亦源自原本于宗教行事中供娱神的散乐,后来因能乐兴起而式微,但其影响至今仍残存于民俗技艺中。

注9:七世纪推古朝官员,官仕圣德太子。

注10:大头福神。

注11:幕府时代政务官奉行之一种,此处指负责掌管马匹相关事务者。

注12:此处指的机关相当于中国古代的衙门。

注13:日语中”长”与”蝶”之音读同音。

注14:战国大名武田信玄。

注15:平安时代末,缣仓时代初的武将源义经。

注16:日本古时的巡回木匠,为寻良木浪迹各林地,觅得后便假当地制造木器贩售。

注17:即浮世绘。

注18:独自在山中修行的僧侣。

注19:当时源自越后国之舞狮。乃由孩童戴狮头随成人演奏之鼓声、笛声起舞,巡回各地讨赏钱之杂耍表演。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