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老人火

老人火

木曾深山中

有名曰老人火之妖物

欲施水灭之

则火势更形猛烈

须覆以兽皮

则火与老人将悉数烟灭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二/第十二

[一]

距当年那灾厄之夜后正好过了六年的夏季,山冈百介再度造访北林领内。

不同于六年前,这回他悠悠哉哉地花了两个月的时日,享受了一趟悠闲的旅程。

虽说是悠闲,但旅行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儿。如今虽不再听闻有人遭山犬野狼袭击,但拦路打劫、讨买路财、伪装旅客顺手牵羊的土匪依然不绝于途,再加上日子愈来愈不好过,时局绝称不上安稳。有消息灵通者宣称世间将有剧变,且改变的规模势必将涵括全国。虽不能将治安败坏归咎于这传言,但坊问百姓纷纷议论时局将产生何种变化,感觉上时光也流逝得更快速了。原本就生性慵懒、不擅交际,如今欲追上时局变化,更是教百介深感力不从心。

即使如此。

如今毕竟不同于六年前,无须担心后有追兵,亦无命丧凶贼刀下之虞,更没有必须得隐匿身分的旅伴同行。再加上这回旅费充沛,故得以骑马乘轿,亦可上差强人意的客栈投宿。这回的旅程,百介终于得以在大街上安然前行。

不过,这趟旅程对百介而言,也并非一路都走得心旷神怡。心中其实是百感交集。

在过去的六年里,百介经历了极大的变化。

约两年前,百介的戏作终于得以付梓。

有赖大坂出版商十文字屋仁藏的斡旋,书竟也颇为畅销。但其内容毕竟是世间人情,别说是百介念兹在兹的百物语,甚至就连怪谈都称不上,因此也没教百介感到多少兴奋。但若要说是毫无成就感,其实倒也不尽然。

虽然没有书写上的愉悦,但毕竟有几分伴随银两而来的欢欣。

此戏作为他带来的收入之高,绝非昔日撰写考物时的酬劳所能比拟。对长年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个吃软饭的隐居少东的百介而言,这的确是个新鲜的欢喜。

再者,他的成就也教店家内的众人欢欣不已。生驹屋的大掌柜夫妇认为这下对过世的东家终于有个交代,不仅在佛坛前虔诚膜拜,甚至夸张地举办了一场宴席庆功,宴席上还摆满了未去头尾的鲷鱼(注1)。不过是一本阅毕即抛的闲书,竟然教大伙儿如此小题大作,着实数百介十分难为情。

此事也教百介那身任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哥哥,亦即山冈军八郎欢欣不已。听闻百介自谦这不过是本无用闲书,竟回以一纸檄文,力陈闲书亦是不可轻忽,宜以此为垫脚石晋身文人之林,好让家姓山冈千古流芳。

百介对家姓、名声本无矜持,对此戏作之内容与文笔亦是多所顾虑,深恐此书或许可能牵累山冈一家,绝无可能名传后世。为此,百介在本书付梓之际,还刻意用了个笔名。

不过,眼见唯一的亲人如此欣喜,的确也教百介倍感欣慰。

原本习于隐居避世、终日游手好闲的百介,这下终于意识到非得好好干点儿活、赚几个子儿不可了。

一本书卖得好,生意自然接二连三上门。不过出版商们委托他写的,净是些空洞无趣的世话物(注2),没任何一个是百介想写的东西。反之,每当百介询问能否写些奇闻怪谈时,便悉数遭到对方婉拒。

因此即便不愿迎合俗世所好,百介也仅能依照出版商的要求,辛辛苦苦地撰写了几篇戏作。

虽不至于心不甘情不愿,但毕竟不是自己想写的东西,写起来也算是苦行一桩,但百介还是耐着性子写下去。长年对汗流浃背、辛勤工作者心怀愧疚的百介,总认为工作愈辛苦,便代表自己愈有出息。

虽然有的叫座、有的不然,但风评倒是都还算差强人意,让他终于无须再仰赖店内众人照料,也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以前从没人劝他成家,最近也开始执拗地逼他讨个老婆。虽然为顾及体面,或许真有个家室较为稳当,但百介对此依然是踌躇不已。毕竟不论怎么看,撰写戏作都不像个稳当的差事,倘若讨了个老婆进门后,哪天突然不再有生意上门,百介岂不成了个不负责任的丈夫?

此外,百介也有几分犹豫。

至于是为了什么犹豫,百介也不清楚。不,或许是自己也不想弄清楚罢。

这可说是一种逃避。

不过在旅途中,百介为此作了一番思索,也得到了答案——这应是个关乎觉悟的问题。

自己该以何种心态活下去的觉悟。

这是个他迟迟下不了的觉悟。

与又市一伙人相识,数度与这伙人同进退,已有一只脚踏进了黑暗世界的百介,在那段时日里不时徘徊于明暗之间。过了几年暧昧不清的日子,迟迟无法决定自己是该弃暗投明,还是弃明投暗?仅能浑浑噩噩地跟在这群匪类后头,窥探那头的世界一眼,再回到生驹屋的布帘与哥哥宫位的保护下,在这头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

身处昼夜之间、宛如黄昏或拂晓般的蒙胧之地,这就某层意义上甚至堪称卑鄙懦弱的处世态度,对生性窝囊的百介而言,魅力可谓不小。

不过。

这伙人的踪影,如今已不复见。

小股潜又市自百介眼前消失,至今已过了两年。

宛如原先就在等待百介事业有成,待他的戏作一付梓,又市就毫无预警地从百介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至于山猫回阿银、算盘名手德次郎、御灯小右卫门——

这些原本围绕着又市生息的同伙们,也悉数消失无踪。

两年前的确曾发生了一件大事。据传,当时在黑暗世界里,曾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冲突,就连百介也知道,江户和京都之间曾发生过一场规模庞大的殊死斗。不难想见其中必有位高权重的黑手在幕后撑腰,而且个个都是令这群不法之徒难以招架的大人物。

百介曾耳闻事触治平为此丢了性命,虽然就连丧事也没办,多少教人感到真伪难辨,但根据一位与又市一伙人交情匪浅的阴阳师的证言,那面目可憎的老头的确已在当时命丧黄泉。

此外,京都那伙不法之徒的头目十文字狸——亦即为百介与江户的出版商斡旋的十文字屋仁藏,也是没来得及见到百介的戏作付梓便告亡故。就连治平这种老滑头、以及十文字狸这等豪杰部落得壮志未酬身先死,这场冲突想必是十分激烈。

不过。

百介听说,最后的赢家还是又市。

至于又市是和什么人、以何种手段、为了什么事抗争?到头来还是没能打听清楚。就连治平都赔上了性命,或许结果仅称得上险胜。但在这等人的世界里,能活下来的便是赢家。既然又市和阿银都保住了性命,赢家还是非他们莫属。

只不过赢是赢了,这伙人竟就此销声匿迹。

头一、两个月,百介还没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个月,百介便开始抱怨起又市的无情了。

他原本以为又市想必又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抱怨为何不干脆邀自己也凑个一脚。虽然即便凑个热闹也帮不了什么忙,至少让自己增长点儿见识。

他也曾上麴町的念佛长屋,却发现长屋早已退租了。向棺材匠泥助打听,始终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

半年过去后,百介终于也开始担心了。

他怀疑,又市是否对已是小有名气的自己开始有了点戒心。

毕竟又市平日不宜抛头露面,深知自己终生都得隐姓埋名,如今见到百介终得崭露头角,或许也不想对百介有所连累罢。

倘若真是如此。

那么,就忘了这交情罢。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实际上,百介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时也会忘了又市以及其他属于另一世界里的人。

到头来一年、两年过去了,他都没再听见又市的铃声。这段期间,百介可说是拼了老命摇笔杆子,写起东西来根本没余力想其他事儿,但不时仍会在刹那间忆及。

这种时候——

百介便感到分外寂寞。

这寂寞,并非出自见不着又市。

而是不想教他们给遗忘。或许这寂寞,其实就来自教人给遗忘的失落。

倘若一个人在明处过日子,不仅瞧不着暗处的景况,也没必要窥探。

过去那一切仿佛不过是场梦,近日他甚至有种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错觉。

只不过……

这段过去既非梦,也真的曾发生过。

百介的确曾行遍诸国,助这伙不法之徒布置过一些装神弄鬼的局。

但在表面上的生活中,百介总是强迫自己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的确,若想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或许此类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反而只会造成阻碍。因此还是忘了比较好。事实上,百介还真把不少事都给忘了。

每当想起这些原本已为自己所遗忘的过去,一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感就会在百介心中涌现。

由于心中已有觉悟,这些生息于夜晚的家伙,是绝无可能在堂堂白昼露脸的。

欲于白昼中生息,也需要有同样的觉悟罢。

百介就是少了这觉悟。

总希望能永远在黄昏时分徘徊。

百介终究是个模棱两可的小鬼头儿。之所以不想成亲,或许就是这个性使然。

这回出外云游,暂时远离日常生活,百介再次体认到自己原来有多窝囊。今回虽得以在大街上悠游,百介仍不禁怀念起凶险的暗巷。

虽未闻一声钤响,但百介仍心怀一丝期待。

[二]

在约两个月前的四月中旬,北林藩屋敷遣使造访了位于京桥的生驹屋。

当时伫立店外的,是一名身穿袜的武士。见到这位毕恭毕敬的访客,生驹屋从上到下都大为紧张,只能将其请入店内的座敷上座,诚惶诚恐地请示来意为何?未料这位访客却表示,自己乃为面见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菅丘李山先生而来,这回答教大掌柜为首的众人再度大吃一惊。

菅丘李山正是百介的笔名。

“菅”、“丘”为“介”、“冈”的同音字,“李”原意为与“百”谐音之酸桃(注3),再加上一个“山”字,即可解出此名乃源自山冈百介。身为百姓的百介本无姓氏,故山冈百介同样是个笔名,但就是不想用于此途。

使者是个年轻武士,名曰近藤玄蕃。

此人生得是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虽然这武士的实际年龄或许不若外表年轻,但颜面五官仍不失稚气。

看来此人应较自己年轻个两、三岁罢,百介心想。

“在下今日乃为面见菅丘先生而来,如此冒昧叨扰,还请先生包涵。”

近藤双肩紧绷地低头致意,百介亦输人不输阵地回以一个额头几乎要贴到榻榻米上的礼,同时开口道:

“大爷太抬举了。小弟不过是区区一介闲书作家,平日靠撰写戏言糊口,绝不配教贵为武士者如此多礼。”

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

“在下曾听闻菅丘先生于六年前我藩遭大灾厄所袭之际,千里迢迢自江户赶赴我藩,拯救了城代家长樫村兵卫之性命。先生对我藩恩同再造,对在下而言亦是个恩人——”

“小弟不过是碰巧身处该地罢了。”

这倒是真的。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

“据闻在那场灾厄中,前任藩主北林景亘大人只身揽下一切凶神恶念,牺牲一己解救了藩主与领民——”

对外的确是这么解释的。

不,说是对外,也仅限于北林领内。在遥远的江户坊间,则传说由于藩主亵渎鬼神,故为妖魔鬼怪施咒所杀,但两种说法均将此事视为一场除了天灾之外别无他法可解释、导致前藩主殒命的异变,唯一差异仅在于一方将导致主缄坍塌的大灾害归咎于前任藩主无德,另一方则将仅有少数死伤归功于前藩主的人德。

而直到这起纷扰完全落幕,百介才了解又市的本意。

即使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骚动,又有相关流言四处流传、甚至还发生了主城半毁、藩主猝死等惨祸,幕府对北林藩竟没有做出任何惩处。对由景亘之养子北林义景,亦即曾为北林藩士之久保小弥太——真实身分乃前上上一任藩主的正室阿枫夫人之弟——继任藩主一事,也未曾有任何刁难。

不论其死因是否真为妖魔诅咒,幕府也当前任藩主的确是意外身亡:毕竟灾害已严重到山崩地裂的程度,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人为。此外,也不知足该说是幸运还是设想周到?将继任藩主的义景公被纳为养子一事,也是在事前便已向上通报,在手续上找不出任何问题。再者,即使有源自饥馑与治安恶化的财政窘况,到头来又发生了这场大灾害,但这些危机都因发现金矿而奇迹般地获得了解决。既然此藩的经营危机已不复存在,幕府也无法找碴;毕竟已找不到藉口继续干涉其内政。

北林藩就此得以浴火重生。

而百介从头到尾都只在一旁作壁上观。

“小弟不过是为了稍稍见识那骇人妖魔,而滞留贵藩罢了——”

见到百介如此执拗地夸示一己的无能,彬彬有礼地应对了好一阵子的近藤,到头来也只能屈服,羞怯地表示——若先生如此坚持,在下也无话可说。

这教百介觉得自己彷佛受了责备,只得改变话题,尽可能有礼地请教近藤此番造访的理由。但近藤似乎不过是奉命前来的,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菅丘先生可知道那位修行者如今何在?”

近藤问道。

“修行者?”

“即那位浪迹天涯、事先察觉我藩将降灾厄,以法力无边之护符自死魔手中拯救藩士领民的修行者。”

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

“大爷有事找那位法师?”

“是的。六年前在下已于领地内仕官。事发当晚亦依该修行者指示避忌,方能毫发无伤地度过劫难存命至今。自那场灾厄结束后,那位修行者旋即如云雾般消失无踪。虽曾出动所有领民四处搜寻,但仍是一无所获。”

这——

倘若如今要找,也同样找不着。

又市的行方,百介自己也想知道。

“或许知道该上何处寻人的东云右近大人,在离开我藩后亦告行方不明——”

“就连右近大爷,不,东云大人也……?”

右近在六年前辞去职务,离开了北林。

据说在那场惨祸后,右近仍滞留北林,协助城代家老樫村重建该藩。也曾听说由于其当时贡献卓着,再加上着眼于其高强武艺、忠肝义胆,北林曾开出超乎行情的优渥条件延揽,但右近却拒绝收受北林藩的俸禄。虽然樫村亦曾强力挽留,却仍无法教右近回心转意。

樫村认为自己理应为右近所遭逢的惨祸负责,因此欲竭尽所能略事补偿。但对右近而言,要在爱妻丧命的土地上落脚,内心必是有所抗拒。

“东云大人后来上哪儿去了?”

“仅知大人曾到过丹后(注4),后来便音信杳然了。”

近藤回答道:

“事到如今,除了请教菅丘先生,已是别无他法——”

且慢,百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十分遗憾,这小弟也不清楚。那位法师——”

真的如云雾般消失无踪了。

是么?近藤颓丧地垂下了头。

想不到这回答竟教他如此气馁。

“……若无任何不便,可否烦劳告知大爷您欲寻访那位法师的理由,看看小弟是否能帮得上任何忙?”

“噢——”

近藤有一瞬间面露迟疑。

“实不相瞒,城代家老樫村大人他——”

“樫村大人怎么了?”

“目前因罹患某种不明的疾病而卧病在床。由于事发突然,对樫村大人一直信赖有加的藩主义景公因此至为痛心。”

“樫村大人他——”

百介忆起了樫村的脸孔。

不过这位老武士矮小的个头一在他脑海里浮现,百介便赶紧打散这教人怀念的身影。

因为百介仅见过樫村身穿丧服的模样;还真是不吉利呀。

“此事还请先生万万不可张扬。”

近藤悄声说道。

可有什么隐情?百介探出身子问道,近藤则端正坐姿回答:

“在下认为义景公的确是个明君。”

这种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即使年龄和在下不相上下——噢,虽然拿王君与一己相较实在不敬。不不,藩主大人那光明正大、对辖下臣民一视同仁的仁德,教在下着实是佩服之至。领民不分贵贱,对藩主殿下亦是虔敬仰慕。不出六年便彻底掌握民心,实非常人所能为。”

现任藩主义景公原本也是个藩士。而且若追溯到更早以前,还曾是可能继任某藩藩主的嫡子,但却随生母一同遭逐出藩国,生母殁后又为御家人所收养,可说是度过了一段奇妙的前半生,想必也曾吃过不少苦。因此如今对臣民如此体恤,似乎也不难理解。

“只不过……”

近藤再度压低了嗓门说道:

“在他藩与幕府眼中,我藩主君不过是个刚入行的小毛头。”

不可张扬的原来是这件事。

总之,外界对此有诸多闲言闲语,近藤说道:

“即使没这些议论,我藩毕竟是个小藩。如今虽有些许金矿可采,对财政的确略有助益。但之前毕竟还是个百姓得靠啃食山林充饥的穷藩,如今也得致力于主城之重建、扩张金矿开采;仍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尚待解决,而且每件均须耗费庞大人力财力。由于经验匮乏,光是采矿一事,便教我藩伤透脑筋,故直到前年,方得以开始延揽工匠、正式采掘。不论能采到多少金矿,财政依旧难有改善。虽不同于六年前,如今全藩臣民对将来均抱持期待,故能安心度日,不似往昔任凭国土荒废,但境况绝称不上富裕。只不过,外界对我藩仍是多所误解。”

“难不成外界将贵藩视为暴发产?”

正是如此,近藤颔首回答:

“外人正是如此看待我藩,并屡因细故百般刁难。”

“百般刁难?”

“是的。不过既然发现藏金,这也是情非得已。”

“为何是情非得已?”

“金山银山基本上仍属国有,不过是由藩国代为经营。原本我藩理应被征收领地、划为天领。但如此一来,矿务又得由幕府承担。看来对幕府而言,亦将是个麻烦。开始采矿后,我藩方意识到经营矿山原来是如此困难。佐渡与伊豆似乎也是如此,若到头来没能采出足够的黄金,将令幕府与现地居民大为困扰。再者,北林究竟藏有多少黄金,目前虽未见分晓,但幕府多少应已有个数。只是即使如此,眼见诸国黄金采掘量逐年递减,幕府毕竟也得紧抓这笔财源。因此,便告知我藩若欲存续,须满足幕府所开出的包括高额贡金等条件。”

原来如此,看来北林藩的重建工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不仅如此,幕府还屡次以苛刻要求刁难我藩。虽不至于废藩,但幕府的判断想必是,尽可能开出不对自身造成负担的条件,逼迫我藩开采金矿。在与此相关的诸多交涉中,年轻的义景公常遭轻视。每当这种时候,樫村大人都会挺身护主。宁以一己之身充当众矢之的,只身挡下一切攻诘,只欲为我藩鞠躬尽瘁。在义景公甫继任藩主的前四年里,大人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看来樫村不惜粉身碎骨,只为保护所有需要自己的人。

果真是条刚正严谨的汉子。

“为何仅有前四年?”

一前任御老中(注5)大人于两年前亡故。也不知究竟是与此事有关,抑或纯属偶然,但打那时起,幕府对我藩之冷淡待遇便大有改善,教我藩终于得以安然休养生息。”

——两年前。

正好是又市销声匿迹的时候。

或许近藤的臆测还真是正确的。

——还得解决盘据千代田城中那只大老鼠。

又市曾在六年前如此说过。倘若这老鼠指的就是前任老中——

或许又市耗费了四年岁月,才解决了这只老鼠。在那场激斗背后,似乎有个压榨弱者、贪权图利的大人物身影。这光景——

由于无缘亲眼见识,百介也仅能想像。

到头来,百介就这么被遗弃在这一头的世界里。

我藩即将步上常轨——近藤说道:

“宛如大船即将出航。未料肩负舵手之责的樫村大人却……”

“大人的情况如此严重?”

“日益严重,而且病因尚且不明……”

“病因不明?大夫可曾说过什么?”

“据闻——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樫村大人的确是年事已高,或许已不敌劳心劳力之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大人常为恶梦所缠身。而且,睡梦中还曾高呼前任藩主大人之大名。”

“问呼景亘公之名?”

是的,近藤回答道,旋即低下了头继续解释:

“虽然本人从未说清楚,但据说前任藩主大人曾屡次现身大人床前。”

“现身大人床前?”

北林弹正景亘,一个教百介为之战栗的——死神。

当然,近藤并不知道实情。

“无人相信前任藩主大人竟会在樫村大人身边纠缠不去。毕竟前任藩主景亘公为人刚毅,一如先生所知,乃是个因只身揽下导致山崩城毁之庞大恶念而殒命的伟人,其英灵岂有假不治之症迫害忠臣的道理?”

“的确是——”

没有可能,百介附和道。近藤慷慨激昂地同意道:

“田然是绝无可能,毕竟如今景亘公已是广为采矿人夫所供奉的守护神明。”

“为人夫所供奉?受供奉的不是阿枫夫人么?”

“大家遵照之前的神启,将于尚在重建的天守中设一座神社,以供养阿枫夫人之灵,但目前仍暂时被合祭于金屋子神社之中。前任藩主大人之灵虽在菩提寺行法事超度后供奉于寺内,但因遗骸深埋巨岩之下无法敛葬,故仅能于原本巨岩座落处,亦即折口岳山腰、可一眼览尽主城处,择一样地立碑祭之——”

祥地?

那儿原本不是块不祥之地么?

在那遮蔽视野的巨岩崩落后,百介完全无法想像该处如今是副什么样的景象。

“领民与吾等藩士,均相信如今北林有阿枫夫人与前任藩主大人两英灵一同镇守,绝无可能再起任何诅咒。因此,在下着实无法理解……”

“因此需要找到那位法师?”

“是的。必须请其判断樫村大人的病因,否则倘若景亘公亡魂诅咒着无稽传闻又起,真不知还要牵扯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不。

此事——对樫村而言的确是个诅咒。

只不过近藤并不知道详情。不,知道的大概仅有百介一人罢。

前任藩主北林弹正景亘——

乃樫村之妻与上上一代藩主所生之子。

当年,樫村之妻不仅为当时的藩主所染指,甚至还有了身孕,因此为藩主纳为侧室。但由于产下的是名男婴,樫村之妻预测将引起一场继位之争,便带着稚子逃出城内,遭到藩主差人斩杀,而行刑者正是樫村本人。忠臣樫村兵卫奉主君之命,于如今立碑祭祀景亘公之处——在藩主之子景亘公眼前手刀身为其母,亦为自己爱妻的女人。

还真是一件悲壮的往事。

尽力成全一己之妻与主君的奸情,甚至还奉命取其性命。这男人内心

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百介不仅无法体会,甚至该说是没胆量体会。

光是想像亲手斩杀一己爱妻需要经历何等折腾,就足以教人发狂了。

当时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给附了身——樫村曾这么说过。

身为一介武士,倘若主君有命,便应绝对服从。

不过这仅为武士之道,并非人之伦常。

樫村曾向百介如此哭诉。

同时也认为一切灾厄,均因一己所为而起:一切恶念,亦是因一己舍弃伦常、斩杀爱妻的罪孽而来。

只是他这想法——

不是在灾厄来袭那晚,就被封印在那罪孽深重的地下牢中了?不,经过一夕狂乱,大伙儿步出地下牢时,一切罪孽不就被净化了?

百介如此以为。

据说打那时起,樫村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这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此变得精力充沛,为了藩国、新任藩主殿下、以及上下领民四处奔走。

从近藤稍早的叙述中,亦不难想像樫村那勤奋工作的模样。

只是……

也不知是恶念尚存,还是又有悔恨涌现。

难不成还真是亡魂诅咒?

前来向樫村寻仇的,其实正是樫村自己。

“小弟知道了。”

听到百介这声回答,近藤这才回过神来。

“小弟将尽力为贵藩寻找这位法师。即使找不着——”

也将亲赴北林一趟——虽想这么说,但百介还是把最后一句话给吞了回去。如今绝无可能找着又市,再怎么找——都注定是白费力气。不过,既然又市已销声匿迹,如今唯一能理解樫村想法的就仅剩百介一人了。虽然自己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听听樫村发发牢骚,但即使如此,总也是聊胜于无罢。总而言之,此事毕竟不宜随便答应。因此百介只得暧昧地把话草草收了个尾,将近藤给请了回去。

接下来——山冈百介便踏上了又一趟旅程。

[三]

如今的北林领内,已是面目一新。

虽然并非盖了什么新屋、或开了什么新路;不过是庄稼汉挥汗耕作、工匠卖力挥凿、店家吆喝拉客、孩童玩闹嬉戏,四处听得到笑声哭声——但或许是因为六年前的景况实在过于异常,较之往昔,此地俨然已回复一个寻常村镇应有的风貌。

届时,本地终将回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

又市曾这么说过。

在客栈中放下行囊喘口气后,百介开始思索起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虽在旅途中也曾稍稍留意过,但沿途似乎没听见任何关于北林藩的流言。

客栈里的伙计也表示,近日未曾发生任何大事,看来樫村尚未过世。毕竟蜮下距主城近在咫尺,家老若有更迭,不分贵贱应都有耳闻。

向女侍稍事探听,百介发现新任城主果然是颇有人望。或许与前任藩主实在太差也不无关连,但如今也不见百姓对前任城主有任何抱怨。

当然,这也是因为城下没有任何人知道前任城主的真面目,应此除了有人认为其对臣民颇为严苛之外,也听不到任何恶评。

即使不计较其嗜杀戮、流血如命这难以饶恕的癖好,前任藩主也绝称不上是个明君。就百介的调查结果来看,不论是苛征税赋、滥用公款、乃至与幕府或他藩的关系,各方面的政绩均是一塌糊涂,其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为了治国,不如说是为了灭国来得恰当。光这些烂帐就足以广招民怨,但或许是那段时期的灾变实在过于阴惨,似乎淡化了百姓对恶政的愤懑。如今,大家似乎都将他当成一位只身挡下巨岩,拯救全城百姓的明君,虽曾从近藤口中听闻此事,这正面评价还是多少数百介感到意外。又市所设的局,竟然让这疯狂的暴君化身为一位刚毅的明君。

拉开拉门。

便得以望见折口岳、与尚未修复的山城。

只见顶端的梁柱已经架妥,想必天守的重建工程也已经开始了罢。

失去巨岩后,如今的折口岳变得较为尖锐,看起来是如此弱不禁风。定睛一瞧,还可在主城后方望见几块碎裂的巨岩碎片。虽说仅为碎片,却片片都是硕大无朋。

该上主城瞧瞧么?

还是该造访樫村的宅邸?

究竟该拜访哪些人?

事前,百介未曾知会北林自己即将前来。虽说江户屋敷曾遗使邀约,应不至于吃闭门羹,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每位藩士都见过百介,更遑论记得他长相的,大概仅有樫村一人。

也没先考虑清楚,便花了两个月上这儿来,与其说是悠哉,不如说是愚蠢。

就在他快想破脑袋的当头,女侍端茶进了房里来,态度是出奇的有礼。大概是几乎没见过来自江户的访客,她对百介似乎颇为好奇。

“近日来的净是些无赖呢。”

百介还没开口,女侍便主动说道。百介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女侍便回答:

“不就那些四处漂泊的?”

“是无宿人么?”

“是呀。客官您瞧,全都是上那城山干活。”

女侍指向折口岳说道:

“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全是听到传言来挖金子的,大概是以为至少能当个人夫混口饭吃,但咱们这儿可不比佐渡,他们可是找错地方啦。原本领内的无赖就已经够多了,还得从这些家伙开始雇起呢。如今大家都说挖金子要比干庄稼活儿有赚头,甚至有人放着田不耕,打定主意上那儿当人夫哩。”

真有这么多人梦想一攫千金?可多着呢,女侍回答:

“哪个人不想图个轻松?此地土地贫脊,大家想必部认为同样是在泥土里搅和,挥盘子总比挥锄头来得轻松罢,更何况还有薪饷可领。不过这些家伙想得也太容易了,世上哪有什么轻松差事?成天窝在洞穴里可是很辛苦的,做人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要填饱肚子,不流点儿汗哪成?女侍呵呵笑着向百介说道:

“糟的是,这种人可多着哩。”

“不过,详情小弟是不大清楚,但据说托这金山的福,不是让税赋什么的都轻松多了么?”

“或许的确是轻松了些,不过和咱们反正是毫无关系。而且人若是被管得太紧可要抱怨,但管得太松,只怕又要怠惰。打那场凶神诅咒之后——客宫可听说过这件事儿?”

听说过,百介回答。

“那场骚动平息时,大伙儿对上苍的确都是心怀感激。但过了个一年,心中的感激也就消褪殆尽,接下来大伙儿就个个开始懈怠了。再者,那诅咒虽是平息了,但骇人的传言依然残存,正经人都给吓得不敢上这儿来,因此来的净是些无宿人,全是从佐渡来的赌徒什么的。即使挖得出再多金子,这种家伙也是雇不得呀。此类不法之徒与日俱增,四处引发冲突,可造成了咱们不少困扰哩。”

原来情况果真不似事先想像的那么美好。

百介朝山城望去。

客官是靠什么吃饭的?女侍问道。

“噢,觉得小弟看来像做什么的?”

“客官看来不像个生意人,还真是教人猜不透呢。”

小弟其实是个作家,百介回答,哎呀,女侍说道:

“都写些什么?”

“这——”

净是些通俗故事,百介心中备感失落地回答道。

“小弟浪迹诸国,只为搜集各地之奇闻怪谈。不是有种故事叫百物语?期望哪天能印出一本这种东西。”

这梦想——想必是一辈子都无法达成罢。百介对这几乎是颇为确信。

而且,如今百介也不再浪迹诸国,而是终日窝在房里。

不过毕竟才刚入行——要实现这心愿,目前还是困难重重,百介说道。

“怪谈?噢,原来是为此上这儿来的?咱们这地方骇人听闻的事儿可多着呢。”

“是么?”

百介闻言,随即将手伸向腰际。不过……

这下已摸不着记事簿了。历年来记载下诸国怪谈的几册记事簿——

如今已被尘封于生驹屋内那小屋的顶棚中。真不知——自己究竟成了什么?

女侍这凶神诅咒的故事也就就此打住,并为百介再倒了一杯茶。

“不过,这阵子都没再听说了。”

“没再听说——那么,是否也没听说过诸如前任藩主亡魂现身一类的事儿?”

客官,说这种话可是要遭天谴的呀,女侍一脸惊讶地回答道:

“景亘大人可是遭那巨岩压顶,以一人之力拯救了咱们北林的呀。如此明君,岂有化为厉鬼害人之理?”

看来其亡魂骚扰卧病在床的樫村之传闻,至今尚未渗透到坊间。

据说景亘大人化身为天狗啦——正当百介心里纳闷不已时,女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天狗?”

“是呀。客宫也看得见罢?如今主城上头虽是什么都没有,但原本可是有座比缄还大的岩石。看到落在下头的碎岩没有?那些原本可是一块呢,客官您说大是不大?”

的确是硕大无朋。

“那座巨岩上头,昔日曾是天狗出没的场所哩。”

“噢——可就是夜泣岩屋?”

客官也听说过?女侍开心地说道:

“据说那曾是个骇人的地方呢。据说在从前,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来自诸国的天狗曾在那儿聚头哩。例如爱宕的太郎坊(注6)、鞍马的僧正坊(注7)什么的,”

“或者是英彦山的丰前坊(注8)?”

“没错,就是这类的,全都在这儿众首,还饮酒作乐什么的。这种时候,就会亮起阵阵蓝色火光。那地方如此吓人,平时根本没人敢上去,但那时山中却出现点点蓝火——”

这——

水银在暗处会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女侍所见这的,想必就是炼金时所使用的水银罢。

看来,折口岳似乎是某种山岳宗教信徒的修行地。出羽、户隐、鞍马、大峰,英彦山——百介也曾造访过几个山岳宗教信徒定为圣地的灵场,个个都是地势险峻的岩山,如今回想,这些地方的景观和此处的确是颇为相似。

而这些山岳宗教信徒——亦即潜居山中的山民,和矿山也颇有渊源。许多漂泊山中的山民,也从事炼等金属的提炼工作,因此这些山民常被城镇百姓视为威胁,基于这种畏惧心理,屡屡将之视为天狗。近代画中的许多天狗均身着山伏(注9)装束,就是这个缘故。

由此可见,天狗、修炼、和矿山三者,是如何紧密相系。

或许——早在三谷藩统治此地之前的远古时期,这些山民便已在折口岳采矿。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远古时期的折口岳会是副什么样的光景,接着——朝如今的折口岳望去。

“那蓝色火光……”

女侍继续说道:

“至今仍会燃起呢。”

“仍会出现么?”

“这几日又看得见火光啦。”

“火光?就在——那地方么?”

百介指向折口岳问道。没错,女侍颔首回答:

“不过并不是蓝色的,而是有红有白,烧起来是又细又长。我也曾看见过——说不定客官今晚也见得着。”

“此话当真?”

若是真的,这可就了不起了。即便百介曾踏遍诸国,但真正目击到怪火的次数其实是寥寥可数,而且悉数为误视。

当真见得这呀,女侍说道:

“看来那并不像是个坏东西,看了与其教人感到害怕,不如说是觉得神奇。再加上景亘大人的慰灵碑就立在那儿,因此咱们才这么说。前任藩主殿下是个不畏凶神诅咒,就连对神佛都毫无畏惧的豪杰,因此得以获邀加入,挤身众天狗之林——”

“天狗……?”

的确,天狗常被当成阻挠佛道修行的妖魔,有时也以天狗形容桀傲不逊之人,因此对知悉前任藩主真面目的百介而言,这倒是个不难理解的比喻。

时至今日,百介仍能清晰忆起北林弹正景亘现身那魔域时的模样。

当时的他还真是教人不寒而栗。这辈子还未曾感到如此毛骨悚然过。

不过,这女侍对真相应是一无所知才是。

因此才会作出如此推论罢。

“那——是否就是天狗御灯?”

似乎就是这么叫的,女侍冷冷地回答:

“和狐火并不相同是罢?”

“是不相同。据传信州与远州(注10)国境亦有天狗出没,但相传其状似火球,在山中四处飞窜,有时也会遁人河中捕捉河鱼。”

“火球也会捕鱼?”

“是的。因此比起仅能燃烧的狐火,应该要来得威猛些。”

说得也是,女侍应和道,接着便笑了起来。

总之,今夜就请客官自己瞧瞧了——她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百介啜饮了一口茶,道了一声谢。对了,这下女侍突然又以尖锐的嗓音说道。

“什么事儿?”

“客官方才不是提到家老大人怎么了?”

“噢,因小弟昔日曾受过大人诸多关照。请问樫村大人怎么了?”

“是么?据说大人似乎是病了。出入其屋敷的园丁是我的亲戚,此事是不久前打他那儿听来的。据说大人近半年来均卧病在床,病情似乎颇为严重。噢,此事还请客官千万别张扬。”

“需要保密么?”

“是呀。咱们北林可是靠家老大人,方能保有今天这局面。藩主殿下虽是个好人,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儿。倘若家老大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城下又得开始乱了。”

因此,还请客官万万别说出去,女侍说完,便合上了拉门。

天狗御灯。现身樫村床前的弹正。

——得去瞧瞧才成。

百介心想,旋即立起了身子。

[四]

樫村宅邸是一片静寂。

犹记六年前初次造访时,百介虽淋得像个落汤鸡,竟还大摇大摆地从玄关入内,如今却是大门深锁。

只是这回毕竟不比当年,百介只得绕到屋后,敲了敲木造的后门。

立刻有个小厮前来应门。百介彬彬有礼地说明自己是来自江户的山冈,期望面见樫村大人,请这名小厮代为转达。只见这小厮先是一脸惊讶,接着便仓皇退回屋内。

接下来,一名年轻武士现身了。

这武士名曰木岛善次郎。

“这位先生可就是山冈大人?”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乃江户京桥蜡烛盘商之隐居少东,平日靠撰写戏作营生,笔名菅丘李山。日前贵藩之江户屋敷曾遣使通报小弟……”

此事在下亦有耳闻,木岛说道:

“只是……可否证明先生真是山冈大人?”

若纯属在下多疑,还请大爷多包涵——木岛说道。

如此怀疑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百介并未携带任何身分证明。

这下只能出示通行手形,木岛也审慎检查了一遍。

“江户屋敷的同僚亦曾通报山冈大人将前来造访,不过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再者,对实际情况亦是有欠明了。”

“噢——”

这下只能怪自己太悠哉了。想必近藤曾再度造访生驹屋,并在确认百介离去后向领地禀报。但打从前出门时,百介便都只是略微提及,从未明确告知家人自己将前往何方。

那么,山冈大人请进,木岛说道。

庭院——

六年前满挂的白布幔已不复见,如今被整理得一片洁净,想必此处就是客栈里那位女侍的亲戚所整顿的罢。

虽不知江户的同侪曾说过些什么——木岛悄声说道:

“樫村大人他——教亡魂给附身了。”

“附身?教什么样的东西给附身?”

“刚任藩主大人的亡魂。”

“景亘公的亡魂?”

木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以食指堵上了嘴,接着才又迅速地悄声说道:

“其实是心神错乱罢。”

“樫村大人他——心神错乱?”

是的,木岛一脸遗憾地说道:

“想必是那诅咒所遗留的报应罢。”

“报应?”

山冈大人想必也知道罢,木岛说道:

“或许诅咒着东西并非出于死者的怨恨,而是来自生者的妄想。如今在下不禁纳闷——六年前那场骚动之所以如此凄惨,是否该归咎于生者本身?或许制造动乱、违背伦常、招致凶神诅咒的不是他人,根本就是吾等藩士与领民?若仅有一人制造骚动,尚且可以心神错乱称之,但倘若四下皆然,可就不能以心神错乱解释了。故此,樫村大人应是心神错乱无误。”

“怎知是前任藩主附身?”

“乃因大人常突然惊呼‘虎之进大人、虎之进大人’或‘城要塌了、城要塌了’。虎之进大人乃前任藩主弹正景亘公之乳名。”

这小弟知道,百介回答。

“大人还不时昏厥倒地,并在梦呓中直呼景亘公之大名,待清醒后又变得异常狂暴,还不住扬言自尽。”

“自尽?”

“是的,直呼自己欲切腹自尽。”

原来,他仍在后悔。

樫村对昔日犯下的过错,仍抱持强烈悔意。

“不过,大人也并非一直是神智不清,从没说过任何不辨是非、不讲道理的话语。不仅能与人正常对话,脑子似乎也很清楚。山冈大人也知其为人温厚、思虑甚深,此个性至今未改。但虽如此……”

还是声称自己见到了亡魂,木岛继续说道:

“家老职务毕竟非吾等藩士所能相较,尤其是樫村大人,总有堆积如山之案件待其审理。即便有次席家老等居要职者分担处理,还是不及本人审理来得踏实。故此,起初只得央请樫村大人抱病登缄,职务审理上虽无任何不妥——”

“那亡魂之说——还是成了问题?”

“樫村大人不时声称自己见着了己故的景亘公。当然,这应是纯属幻觉,旁人不仅没见着、没听见、亦无人感觉周遭有任何异状。不过,亦有人不作如是想:听到大人声称亡魂就坐在某处时——”

的确如木岛所言,这种时候还真会有人认为自己也见着了。

“吾等仅想得出三种对策。”

“哪三种对策?”

“首先,就是求神拜佛。原本吾等以为只要来请高僧法师加持祈祷、或办神事法会,便能一扫家老大人心中晦气。只是,这法子应是用不得。”

木岛转身背对百介,走到了庭院内的紫阳花前。

“何以用不得?”

“如此一来,岂不等同于承认诅咒之说为实?”

“噢——”

“此类法事若仅能隐密举行,想必不会有任何效果。但又不能对外表明我藩仍受凶神诅咒之扰。故若退一步求其次——”

仅能说服家老大人,一切纯届大人一己之错觉,木岛说道:

“不过,再如何使劲说服大人一切纯属错觉,亦未见任何效果。不过这道理,家老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毕竟是知书达礼,这道理当然明白。遗憾的是,大人并不愿接受如此劝说,否则心病必然早已痊愈。因此,吾等仅能选择最后一个法子。经过一番商议——吾等决定敦家老大人退居幕后,并央请藩主殿下亲令其垫居自宅疗养,对外则封锁此一消息,并派驻在下负责照料……”

并予以监视之,木岛说道:

“樫村大人无亲无故,因此生活琐事均由在下负责打点。不过表面上是如此,真正的职责其实是进行监视。大人他其实等同于受监禁。”

“第三个法子就是将其监禁?”

“除此之外,已是别无他法。若任家老大人这情况持续下去,迟早会走漏风声。如今,我藩亟欲改善与幕府间的关系,故无论如何,均得避免往年般的骚乱再度发生。”

虽应慎防臣民骚动再起——木岛一脸悔恨地说道:

“但事实上仍有流言传出。众藩士曾于城内目睹家老大人昏厥,毕竟众口难防,也有人口出不祥,表示其乃前藩主亡魂作祟,教藩主殿下至为痛心。如今,吾等终于得以团结于义景公麾下,齐心再造北林。因此哪管对樫村大人如何失敬,亦不可让此事乱了吾等的阵脚——”

木岛揪下一片紫阳花叶说道:

“在下对樫村大人景仰有加,自幼便屡以其为榜样,尽忠职守至今。再者,樫村大人对我藩之贡献实难计量,亦是不争之事实。只不过……”

木岛使劲握紧手中的叶子说道:

“只不过,如今……大人已成为我藩之负担,不再有任何价值。”

“这——”

未免太残酷了。

木岛将捏得粉碎的叶子撒在庭院中,转过头来面向百介说道:

“此言是何其冷酷,在下也十分清楚。不过,时代已然改变,如此维持旧态之体制,已是来日无多。想必吾等武士仅凭腰间双刀便能叱吒天下的日子,也剩不了多久:故吾等亦亟需为自己找寻出路。幸好藩主殿下年纪尚轻,愿与吾等藩士议论将来,因此前途尚称光明。只是……”

家老大人的作为,却有阻挠我藩发展之虞。

木岛正视着百介说道:

“如今,大人不时宣称受亡魂诅咒,更动辄以自尽相逼,教吾等备感困扰。倘若我藩家老意义不明地切腹自尽,只怕又让坊间认为凶神诅咒又起。故此——”

如今唯有将家老大人监禁一途。

“吾等之所以亟欲找到那位修行者,欲请其治愈樫村大人的心病当然是一大要因,但本意实非如此。实际上,吾等欲央请那位修行者做的,乃是为吾等掌握民心。”

“掌握民心?”

“是的。该法师不出数月,便掌握了城下众人——上至武士、家臣,下至百姓,非人之心,于转瞬间消弭了一场骚动。若无该位法师相助,那场天崩地裂的巨变将不过是个劫难,想必只会教诅咒传言益形泛滥。若是如此,如今我藩应已不复存在。”

这话的确没错。

同样一件事,也可能导致完全相反的结果。

“因此……”

这就是力图复兴的北林藩所做出的抉择。

众人选择的并非拯救樫村,而是挽救一已之藩国。

此事唯有又市才能办到,百介的确是帮不上任何忙。

而百介也——

为此备感羞愧,不知自己是为什么上这儿来的。

樫村的苦恼,唯有百介一人了解,倘若自己能与樫村恳谈,或许其心病便将不药而愈。这是百介原本的盘算,这下看来不过是高估了自己。事实上,百介根本是什么也办不到。

——看来自己心里根本没有足够的觉悟。

噢,这可不成——木岛结束了先前的话题说道:

“在下只顾在庭院中长谈,竟忘了招呼千里迢迢自江户赶来的贵客入座——如此失礼,恳请多多包涵。山冈大人忧心我藩家老安泰远道而来,请容在下……”

致上由衷谢意,语毕,木岛深深鞠了个躬。

这下就带山冈大人面见家老大人——平身后,木岛又继续说道:

“家老大人正在小屋中休憩。虽有家臣建议将其囚于座敷牢(注11)中,但已为藩主殿下所拒,坚称岂有将我藩恩人囚于牢狱之理。藩主殿下每隔十日,便秘密前来采视家老大人,其宅心仁厚可见一般。”

百介朝木岛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真有栋小屋座落于庭院一隅。

一拉开拉门——

便看到樫村正坐于被褥之上。

面容明显苍老了许多。犹记六年前,这位年迈的武士也曾是一副心神俱疲的憔悴模样。

不过他如今的模样,却较当年更为衰老。这位原本个头就矮小的老人,此时看来更是瘦弱不堪,不仅双肩无力地下垂着,一头白发更是变得益形斑白。

“樫……樫村大人。”

“噢,是山冈大人么?真是久违了。”

樫村鞠了个躬,但看来仅像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退下罢,接着便向伫立于百介背后的木岛吩咐道:

“无须担心,退下罢。”

木岛鞠躬退下,并阖上了拉门。

“樫村大人——”

百介一时说不出话来,仅能将额头紧贴在杨榻米上行了个礼。

“山冈大人请平身。据传大人已以戏作享誉盛名,实属可贺。”

“大……大人过奖了。小弟绝称不上享誉盛名,不过是拙作得以付梓成书罢了。”

“即使仅是如此,成就也已堪称傲人。大人尚且年轻,往后想必是大有可为。”

“家老大人。”

百介抬起了头来。

只见樫村虽然衰老,但神情仍十分祥和。

“山冈大人前来造访,实数老夫戚激之至。数年前承蒙大人相助,托大人、那位修行者、以及东云大人的福,我藩方能自绝境起死回生,老夫也方能安养天年。”

“这……:大爷太抬举了。”

“不不,事实正是如此——老夫坚信若无诸位鼎力相助,老夫必无法克尽职守至今。毕竟欲振兴本藩,仍有诸多障碍有待排解,也让老夫这老糊涂多少还能起点用处。”

大人的辛劳,小弟亦有耳闻,百介说道。

“较之义景公所承受的劳苦,老夫的辛劳根本算不了什么。藩主殿下为人正直、年轻有为,有幸得其继任我藩主君,让老夫与有荣焉。”

“不过,贵藩今后仍须仰赖家老大人继续辅佐藩政。”

“不不,老夫已不再有任何用处。我藩未来之经营,最好能由方才那位木岛等年轻人承担。只不过,老夫似乎就是不懂得该安然引退。”

“引退?”

“是的。”

樫村缓缓伸出双手掩面。

只见他的指头满布皱纹、肤色暗沉,指关节也颇为肿胀。

“人活得太久,好事、坏事都会经历不少。过往的一切不分好坏,悉数累积在自己的脑海中。其中——若仅能忆及好事,则属幸运;假使仅忆及坏事,便有如置身地狱。唯有自己,方能在好坏两方的回忆中做选择。”

樫村凝视着自己的指头继续说道:

“遗忘并不代表消失。不过是将事情予以隐藏,图个眼不见为净罢了。若真能从此不再亿及倒也还奸,但潜藏于记忆深处的坏事,就是会不时浮现脑海。山冈大人,这也是无可奈何。”

老夫曾以这双手斩杀一己爱妻。

樫村以沉静的口吻说道:

“老夫没能保护爱妻,甚至亲手将其诛杀。”

“但当时乃因——”

要找什么理由解释都成,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

“但任何解释都不过是搪塞。对老夫而言,唯有这双手上沾染的血腥方为真实。而老夫甚至连虎之进大人也没能护及。”

噢,这道理老夫也清楚,樫村伸手制止百介解释。

“虎之进大人他……本已是在劫难逃。不,或许世上没有任何人罪该一死,但接连犯下如此残虐暴行者,终究得以死偿命。或许一如该修行者所言,虎之进大人之恶行必得由己身负责,其一切行径,均出自其一己之裁量。在下亦同意虎之进大人最后所遭逢的,不过是应得之报应。只不过——”

到头来,这终究是老夫的问题,樫村说道。

“家老大人的问题——此言何解?”

“虎之进大人至今仍不时鲜明地出现在老夫眼前。”

百介闻言,吓得缩起了身子。

“您无须惊慌。虎之进大人已不存于人世,仅出现在老夫心中。不过是一己之悔恨、留恋化为有形苛责老夫,逼迫老夫检讨自己曾做了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但樫村大人毕生如此功勋彪炳……”

“即使一辈子活得唯唯诺诺,活到如此岁数,想必确曾为藩国、领民略尽棉薄。不过老夫所指并非此等功绩,而是——”

若问老夫曾为自己积了什么仁德,但其实是半点儿也没有: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

“身为一介武士,老夫舍弃一己之仁德,抛弃人伦手刃一己之妻,事后方才发现自己已铸下大错,故在万般后悔中选择人之伦常。无奈老夫立誓竭力守护的虎之进大人却喻越伦常——并惨遭报应以死偿命。为此,老夫被迫再度舍弃仁德,抛开守护虎之进大人之职志重返武士之道,为我藩及领民尽忠职守。由于老夫曾两度舍弃仁德,故如今所见之幻影……”

实为老夫一己之亡魂——樫村说道。

原来家老大人也明白这道理。

木岛所言果然不假。

这下,百介已是无话可说。

仅能哑口无言地呆望着年迈武士脸上一道道深邃的皱纹。

[五]

百介一筹莫展地回到了客栈。

发现客栈中一片闹哄哄的。

向女侍打听缘由,原来是天狗火又出现了。

据说还有个挖金矿的人夫,上起火处看热闹去了。

想必客官也知道——女侍嬉皮笑脸地说道:

“那些家伙大多是粗人,不都是从各地来的无宿人?”

似乎是如此,百介一这么附和,女侍便回答道:

“正是如此呀。管他是天狗还是达摩,区区一介妖怪,竟胆敢猖狂生火。老子这下就去把那火给灭了,看它还敢不敢放肆——只听那家伙如此说完,便朝那头去了。这下可是深夜子时,这种时候换作是我,可是连客栈大门也不敢出呀。客官说是不是?”

那又如何?百介问道。教他坐在门框上是无妨,但女侍却压根儿忘了奉上脸盆和手巾。若没把双脚洗干净,百介可是无法进门。

据说那家伙也是打佐渡回来的呢,依旧将脸盆捧在手上的女侍说道:

“结果,那东西还真的出现了。”

“是天狗么?”

“应该就是天狗罢。就这么坐在祭祀前任藩主大人的石碑旁。”

“那难道不是前任藩主的亡魂?”

怎会是呢,女侍朝百介肩头拍了一记说道:

“据说,是个老当益壮的老头子哩。”

“老头子?”

是否真有这种东西?这下客栈掌柜突然现身问道:

“据说客官是个曾为搜集奇闻怪谈游历诸国的戏作作家,想必对这等事自是十分熟悉。在此冒昧请教,这生火的老人究竟是何方妖物?”

不都说是天狗了么?女侍说道:

“绝不是个普通的老头子罢,你想想看,三更半夜的,有哪个老头子胆敢到那山上去?而且掌柜不也听说过,那个打佐渡来的乡巴佬吉兵卫,不是打了桶水提上山去,还将水朝烧个不停的火上浇么?”

“还真是条汉子呀。”

百介惊讶地问道:

“那么,请问后来如何了?”

“客官猜怎么着?那火竟然浇不熄。通常火不是浇了水就会熄的么?”

“是不是水太少了?”

浇了满满一桶水,火哪可能不熄?女侍又敲了百介一记说道。

不可对客官无礼,掌柜说道。

“这火就是怎么浇也浇不熄?”

据说反而烧得更旺呢,掌柜回答道:

“这火不仅烧得更旺,据说甚至还像条蛇似的,直朝他烧去哩。”

“像条蛇?”

这怎么可能?

百介曾于昔日见识过同样的光景。那是在——

接下来,掌柜继续说道:

“据说就连那位大胆豪杰,见状也是落荒而逃哩——”

此妖名曰老人火,百介回答道。

“老人火?”

“出没于木曾之深山,是一种看似生火老人的妖怪。相传可能为山气燃烧、或珍禽吐息,但多被指为天狗所为。”

果然是天狗罢,女侍说道。

“此物虽为妖火,但据传并不至于加害于人。倘若于山中撞见,仅需将草履置于头顶从旁逃离便可。但若不慎惊扰此妖,则不论上哪儿都会一路紧随而来。”

真是吓人哪,一旁一个老妇说道。

“总之,这老人火并不会做出任何害人之举,只是用水的确无法浇熄,若欲灭之,唯一的法子就是以畜类毛皮——亦即兽皮覆盖其上,便能将之扑灭。在此火熄灭的同时,那老人幻想——亦将于转瞬间烟消云散。”

哎呀,女侍吓得高声喊道:

“即使不加害于人,也够吓人的了。”

是呀,百介把脚抹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老人火的传说绝非凭空杜撰,而是百介昔日从木曾听来的。但虽非杜撰,百介并不认为这怪火就是老人火。

这怪火——

会不会是御灯小右卫门起的?

小右卫门在北林结束当年那桩差事后,便返回江户,与又市一伙共同行动了几回。百介也曾见识过他的身手几回。小右卫门原为土佐山民,深谙驾驭特殊火药之术,从击毁折口岳巨岩,到如操蛇般自在操弄火舌,种种绝技总能教人看得瞠目昨舌。

——难道真是小右卫门所为?

百介心中不禁燃起一丝雀跃。

小右卫门也曾随同又市一伙人,一同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

如今小右卫门又有所行动——

——看来这伙人似乎又开始干起什么勾当了。

倘若一切又是这伙人所设下的局——当然是保持沉默方为上策。

不……若敦大家信以为真有妖怪出没反而更好——这就是万介昔口扮演的角色。因此,百介便急中生智地陈述了那源自木曾的传说。

——不知又是他……

是否也来了?

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或许是在面见樫村后,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备感失望,如今只好藉由这番想像强迫自己振作。但这下他已是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就连吃起晚饭来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迅速用完餐后,百介旋即步出了客栈。

——倘若小右卫门真的回来了……

或许已经回到自己的老巢。

直到六年前为止,小右卫门一度曾在北林领内结庐垫居,并靠雕制傀儡糊口。百介虽没有造访过那座茅庐,但曾从经营租书铺的平八口中听说过其大致的方位,故也约略知道那茅庐座落在什么地方。

那座茅庐——似乎就位于百介于夜泣岩屋见到死神,稍稍瞥见人间炼狱后,在九死一生中走过的那条兽道途中。

穿过大街,越过了桥。经过林立的商家民宅,再走过稀稀落落的农舍,不出一刻钟,便来到了一片荒野。穿越一片灌木丛后,终于在山脚下的竹林中——

看到一座荒废的小茅庐。

感觉屋中似乎无人。

百介举起灯笼,端详起这座毛草屋顶的漆黑茅庐。

走过去朝屋内窥探。门当然也没掩上。

将灯笼探进屋内一照——里头的景象在刹那间教百介为之震憾。

只见有大量傀儡头戳在成束的干草上,个个面无表情、皲裂腐朽,屋内还设有一座怪异的祭坛,模样与百介曾于土佐深山中见过的完全相同,上头还留有一些干枯的供品残骸。屋顶上还悬有一条条绳子,绳上到处悬挂着破烂的碎纸,想必原本是御币罢。地板上则散落着些许凿子、刷子等雕制傀儡所用的道具。

四处飞散的尘埃让眼前变得一片朦胧。六年的光阴,让屋内四处堆满了尘埃。

——看来人并没有回来。

此处依然是一座废墟。

百介突然感到一阵丧气——并朝后方退了几步。

不过原本也知道或许是这种结果,因此百介心中,可说是失落与放心掺杂,在亟欲再度见到这伙人的同时,百介内心深处似乎也对这重逢有所抗拒。

不,或许仅是出于恐惧罢。

就在百介原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当头。

突然有个东西抵向他的咽喉。

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百介便教一股强劲的力量给拖倒在地上。

灯笼也被抛向一旁,飞溅出点点火花。

只觉得颈子被人给勒得无法呼吸,直到听见从竹林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低沉嗓音,百介才发现自己的颈子正被一条绳子紧紧勒着。

“想在这竹林中——扮傀儡么?”

来者将绳子一扯,拉得百介坐起了身子。

“小、小右卫门先生……”

小、小弟是百介呀,百介放声大喊。

“这位江户的知名戏作作家,来到此地做什么?”

“这——小右卫门先生……”

此时只听到咻的一声,原本被硬拉超身子的百介,这下又猛力摔向了地上。百介伸手捣住松绑后的颈子问道:

“是小右卫门先生么?”

只见一名男子从黑暗中现身。由于四下已无灯火,看起来不过是团黑影。

“还在锲而不舍地调查些什么?你和咱们……”

已经是毫无关系了,小右卫门说道。

“的、的确……的确已是毫无关系。不过小弟仍想冒昧请教,小右卫门先生如今想做什么?难道六年前仍有遗恨未了?”

“你想问什么?”

“小右卫门先生是否还有什么牵挂?”

“这可由不得你打听,小伙子。”

黑影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下明月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相貌。

满脸的浓密胡须。细小而眼神锐利的双眼。身穿铃悬、引敷、结袈裟(注12)、颈子上挂着最多角念珠(注13),若再戴上一片头巾,俨然就是一副山伏的模样。

“即使说了你也不懂。”

“小右卫门先生,小弟的确是个做不了觉悟的窝囊废。不过……

即使如此……

这与老子何干?小右卫门说道:

“先生可别搞错了,你是个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老子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这糟老头既是个无宿人,还是个大魔头,今后千万别再与老子有任何牵扯,也别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快回去?”

小右卫门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凝视着百介说道。

——看来是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了。

百介心想一如樫村——小右卫门也曾亲身经历过人间炼狱。

小右卫门也曾为奸贼所害,导致未婚妻为主君所夺。不过,小右卫门选择了一条与樫村截然不同的路。他斩杀了陷害自己的家老,毅然决然地舍弃武士之道脱藩,从此下野隐遁,在黑暗世界中沉潜。

而命运这东西也的确离奇。

小右卫门的未婚妻所产下的女儿——阿枫夫人,就死在樫村之妻所产下的儿子——弹正景亘的手里。

再者,如今樫村立誓守护的北林藩主义景公,亦即小松代志郎丸,即为阿枫夫人之弟。

“小右卫门先生——”

小右卫门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百介的双眼。

“小弟了解了。今后——将不再过问诸位的事儿。不过,请容小弟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小右卫门先生这回返回北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

小右卫门转头背对百介。

脸上的表情整个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中。

“老子是回来做个了断的。”

“做个了断——可是要找谁一决胜负?”

“并非如此。这先生想必是无法了解。噢,不……”

该说是不该了解,这年迈的大魔头以悲壮的口吻说道:

“老子将干的事儿不仅是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但虽是个错误——此事还是非做不可。只不过,人当真得活得积极?当真只能干有益的事儿?当真只能干对的事儿?”

“这——”

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右街门又再度转身背对百介说道:

“先生,这世上,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无可奈何?”

“没错,总有些无可奈何——活到这把年纪,老子也清楚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因此非趁这回做个了断不可。说来滑稽,老子毕生醉生梦死、活得如此窝囊,竟然到了这个关头,才觉得自己活得真有那么点儿意义。”

“活得有意义?”

没错,小右卫门说道:

“人生在世本是悲哀,欲抛开回忆,不免有所眷恋,任凭回忆蓄积,又教人备感沉重。但无论是弃是留,过往的一切均是无法挽回。

但人生走到这当头,却又想挽回些注定无法挽回的东西。不,也或许——”

或许仅是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个念头罢了,小右卫门说道:

“虽然阿又嘲讽老子幼稚青涩,但这种难以言喻的想法依然不时在老子心头涌现。因此一切——注定将是徒然,老子想干的正是一件徒然的事儿,并非为了造福人世,亦非为了什么大义名分,更不是为了累积财富,不过是冲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蠢念头,因此——”

话及至此,小右卫门便闭上了嘴,唯有双眼仍紧盯着百介不放。

永别了,他只补上这么一句。

这下百介也束手无策,仅能目送着这大魔头的背影,消逝于漆黑的夜色中。

[六]

翌夜,百介接获樫村行方不明的通报。

当时百介正在为返回江户打点行囊。

面见了樫村,又见到了小右卫门,百介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一切均已无法回头,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了。

今后唯有继续听人差遣撰写戏作,竭尽所能地谦恭度日。

目送小右卫门离去后,百介返回客栈,隔窗眺望折口岳。当他望见了…上燃起的天狗御灯——亦即老人火时,一切就都想通了。小右卫门选择了黑暗的那一头,不,他仅能活在那一头,反之……

自己则活在这一头。这意味这……

百介对自己该身处何处终于有了自觉,也下了决心在自己该置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过了一晚,百介的心境变得神清气爽。

因此百介花了一整天游遍北林领内,接着又悠悠哉哉地泡了个澡,准备于翌日一早踏上归途。既然下了决心,如今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那江户的窝。

木岛就在这时突然造访。

只见他神情一片慌张。

根据木岛所言,据说在百介离去后,樫村的心情突然大为好转。据说他打开了原本紧闭的拉门,神情也变得一片豁然开朗。晚饭时还罕见地表示要饮点儿酒,让木岛至为惊讶。

接下来——据说樫村一直晚酌到深夜,期间木岛一直在主屋内监视这小屋的动静。待子时过了半刻,小屋方才熄灯。

“原本以为大人晚酌直至深夜,翌朝将醒得迟些,故在下也较平日晚点儿起身。虽然小厮与女仆一早便开始于活,却无人发现情况有异。”

“如此说来,樫村大人是在今早失踪的?”

“这在下也下清楚。”

木岛脸色铁青地紧抿着嘴唇,然后回答道:

“在下送早饭过去时,由于感觉不到人已经起身,仅将饭菜置于门前便行告退,并未确认屋内状况,万万料想不到大人或许已不在屋内。直到午时过后仍不见大人起身,这才前去探视。由于大人没应门——”

这才发现小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在下须为此事负责,木岛说道。

但虽然这么说,他或许认为倘若是百介的造访打破了樫村原有的生活均衡,或许能将责任推卸到百介身上。木岛问道:

“昨日,家老大人可有任何异状?”

“这——”

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否曾略显颓丧消沉?”

“倒是没有。大人的神态,与木岛大爷所形容的没有两样。”

“在下所形容的——?”

“大人亦坦承自己明白一己所见纯属幻觉。”

“是么——”

除此之外,百介完全答不上一句话。

闻言,木岛先是沉思了半晌,旋即致谢告退。只见大批小厮在客栈门外等候,想必接下来将于城内展开挨家挨户的搜索罢。

——究竟上哪儿去了?

继续整理起行囊的百介纳闷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

樫村曾这么说过。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小右卫门也曾这么说过。

小右卫门。

天狗御灯,老人火。

百介望向拉门外的折口岳。

除了较昏暗的天际更为漆黑的山影,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今夜的火尚未燃起。

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无可奈何?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原来如此。

这下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百介仓皇抛下分配妥当的行囊,飞也似的跑下阶梯,也没借个灯笼便匆匆跑出了客栈。樫村大人他——

就在夜泣岩屋上。

原来樫村是应了小右卫门的呼唤。

那片火——就是为了吸引樫村而起的。

昨夜拉开拉门晚酌的樫村,必定瞧见了那片火。

在天守坍塌后,从城下的任何一处都望得见位于折口岳山腹的夜泣岩屋。

北林弹正景亘,乳名虎之进。看到在自己眼里现身的前任藩主受供奉的地方燃起怪火,樫村绝不可能毫无反应——看来这就是小右卫门打的算盘,而樫村也果真依照他的计划有所行动。想必小右卫门一切都清楚。

对樫村的一切——要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右卫门与樫村,可谓一阴一阳,互为表里。

目此,对于樫村的苦恼、樫村的哀愁,小右卫门必定是感同身受。

百介对此完全无法了解。不,该说是根本不该了解。

百介快步奔驰,越过了桥,穿过了大街。

看来小右卫门在过去数年间,一直在观察北林藩的一切。有了未能保护未婚妻之女阿枫公主的遗恨,如今其弟志郎丸继任藩主,为了避免重蹈覆辙,那家伙对此地的监视想必是更形严密。因此,他也留意到……

自己还有个互为表里的分身。

樫村曾形容自己是个不懂得该安然引退的糟老头。

亦曾言自己已不再有任何用处。可见樫村认为自己错过了让人生闭幕的适当时机。

或许正是因此,才导致其心神错乱。

小右卫门也表示,自己得做个了断。

此言指的不是与任何人一决胜负,而是单纯地指自己得结束某件事儿。此事不仅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

亦即——

百介飞也似的奔驰着,越过了荒野,穿过了竹林,沿兽道跑向山上。

朝与当年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向那块魔域。

——不成。

——这绝对不成。

管他什么表里,管他什么昼夜。

这种了断方式——绝对不成。

四下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天地上下都难辨。入夜后的山中暗得吓人,如今仅能朝漆黑山影那缺了一块的另一头跑。也不知足撞到还是绊到了什么,百介重重摔了一跤。受惊的夜鸟振翅飞起,夜兽亦应声钻动。

天际下。

只见一座遮蔽繁星的漆黑岩山。

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将百介给拉了起来,继续朝漆黑的岩山疾驰。

此时,百介脚底的触感有了变化,当奋力撑起扑倒在地的身子时,他的双手感觉到坚硬岩石的感触。

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虽然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百介开始凭感觉攀爬起眼前这座看不见的岩山。

爬着爬着。

此时——

云散了。

一道月光自天际射下。

宛如一座舞台的景象顿时映入眼帘。

此处正是失去了楚伐罗塞岩的夜泣岩屋。也瞧见了两个人影。

“樫村大人——”

才刚这么一喊,百介脚底便踏了个空,在滑落三尺后,一只脚嵌入了岩缝中。正欲挣脱,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看来是扭伤脚踝了。

几块碎石喀啦喀啦地掉落山下。

轰。

突然间,舞台上方被染成了一片火红。老人火在此时燃起。火光映照出两张苍老的脸孔。

樫村兵卫身上穿的就是当年那套丧服。而与其拔刀对峙的——正是一身山伏打扮的小右卫门。

残酷至极。

残酷至极。

生如地狱。

死亦如地狱。

轰,一道道细长火舌应声朝樫村窜去。樫村果敢拔刀,将之逐一挥散。但每挥一刀,就窜出更多火舌。

“混帐——!”

“死心罢,这小右卫门火可是挥不熄的。”

喝,年迈武士高举大刀怒喝一声。

咻,火舌顿时熄了。

“竟然是你?”

“这也是无可奈何。”

只见小右卫门双臂大张,宛如欲迎接什么似的。

“懂了,受死罢。”

樫村换手持刀,在短促地呐喊一声后,笔直地朝小右卫门冲去。

呜。顿时传来一声呻吟。

樫村的大刀,刺穿了小右卫门的胸膛。

此时,小右卫门脸上是什么表情……樫村脸上又是什么表情……从百介身处的地方完全看不清。

两个人影迅速错开。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小右卫门的刀也从樫村身上划过。

咚。两位老人均在夜泣岩屋上应声倒地。

“哇啊!”

百介放声呐喊,抽出嵌入岩缝内的脚爬向这座舞台。双手紧抓着岩山。脚上的剧痛,痛得百介整个人为之清醒。这……这哪算什么了断?

“小右卫门先生!樫村大人!”

舞台上,只见仰躺的樫村、以及俯卧的小右卫门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为何非得……?”

百介正欲朝两人伸手,突然间……

“碰不得。”

一个嗓音响起。这嗓音听来是——在舞台内侧,一座巨石塔旁。

“此乃天狗是也,万万碰不得。不过是——两位逝去的天狗。”

这嗓音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霎时在百介脑海中浮现。

那身穿白麻布衣、胸前挂着一只偈箱的修行者。

“又……又市先生。”

是又市先生罢?百介高声喊道,无奈刚才受伤的一只脚就是不听使唤,才往前跨了一步便重重跌倒在地。

“抱歉,先生认错人了。”

“噢?”

现身于石塔旁的——

是个头戴垂挂黑布的黑斗笠,身穿黑单衣、黑祷的男子。

“小的与先生素昧平生,乃这两位天狗之同族,名曰八咫乌(注14)。”

语毕便快步走到小右卫门身旁,跪下身子说道:

“这只天狗可真是傻。生也是孤单一人,死也是孤单一人,是生是死本无任何不同——倘若不死无法闭幕,到死时再把幕拉上不就得了,即便找个对手同归于尽、共赴黄泉,也无法把幕给拉上罢。”

还真是固执呀。

轰。

突然间,小右卫门身上燃起一道火柱。

“为、为何这么做?”

“不过是依其生前所托行事罢了。倒是这位先生您的脚似乎受了点伤,最好尽速离开此地。此事将被视为城代家老樫村兵卫于此魔域与一天狗一决胜负,为天狗御灯所焚。”

“这——但是……”

八咫乌摇了摇头。

百介正欲趋前,突然又有只冰冷纤瘦的手,一把握住了百介的手腕。

“请止步。”

“你是——”

这瘦小的身影默默点了个头。

此人同样穿着一身覆面黑衣。

“这就为先生扎块木头。再不快离开,小心被烧着!”

黑影朝百介脚踝贴上一块碎木,娴熟地以布缠上。

“能走么?”

“噢——”

百介使劲站了起来。

看到百介已能独力起身,这黑影便走向八咫乌身旁。

在两人背后,小右卫门已为熊熊烈焰所吞噬。

“还请先生珍重,吾等在此与先生永别。”

八咫乌与黑影——不,毋宁说是两只天狗毕恭毕敬地相偕向百介鞠了个躬,接着他们又向烈焰中的小右卫门与樫村瞥了一眼,旋即迈步朝折口岳山顶走去。熊熊火光将两人的黑衣映照得极为鲜明。

轰,又窜起一道巨大的火柱,里头大概埋藏了火药罢。

夜空被染成一片火红。

任凭百介再怎么呼喊,嗓音也为烈焰燃烧声所掩盖。

大火中传出阵阵爆裂声,百介高喊:

“又市先生——”

两个黑影霎时止步。

“不管先生如今是什么身分,最后……最后能否请您姑且为这两位逝去的傻天狗——略事、略事……”

略事诵经超渡?

百介说道。也不知是何故,双眼已是泪如雨下。

八咫乌头也没回。

仅停下脚步说了一句:

“御行奉为——”

这是山冈百介最后一次听见又市的声音。不过在步下折口岳时,百介曾数度错觉自己听到了铃声。回到江产后,百介终生不再远游。至于理由为何,据说百介从未告知任何人。

注1:连同头尾一起烤的鲷鱼,仅见于祭祀或祝贺时供应。

注2:歌舞伎、净琉璃中,以江户时代当时的民间百态为背景的通俗故事。

注3:“百”日文训读为せせ,“酸桃”则为すせせ。

注4:日本古国名,位置相当于今京都府北部。

注5:江户幕府最高执政首长的职称,为幕府直属,通常为自俸禄二万五千石以上的大名选出,编制为四至五名。

注6:八大天狗之一,又名爱宕权现,别名荣术太郎。相传于三千年前依帝释天之命,带领诸天狗前住日本弘扬佛法,定居于京都爱宕山,被誉为日本第一大天狗。

注7:八大天狗之一,别名护法魔王尊,据传法力高强,定居于京都府鞍马山。在牛若丸与鞍马天狗的传说中,被指为教授源义经兵法武术的恩师。

注8:八大天狗之一,定居于九州的英彦山。

注9:游走于山野之间的修行者。

注10:信州为位于今长野县之信浓国别名,远州则为位于今静冈县西部之远江国别名。

注11:古时设于日式建筑中,用于软禁精神错乱者等的和室牢房。

注12:铃悬为麻布外衣。引敷是多以鹿、免、狸、或熊皮为之的随身携带式坐垫。结袈裟则为以绳子固定轮形细长布条而成的袈裟,又名下动袈裟。三者均为修行者穿着中常见的要件。

注13:修行者所佩戴的念珠。呈剑形的串珠形状类似算盘珠,象征不动明王手中斩断欲望、愤怒、愚昧、烦恼的智慧之剑:

注14:相传于神武天皇自熊野发兵东征大和途中曾一度迷路,奉上天之命为大军带路的神鸟。一说源自中国神话中的金乌,在某些地方信仰中亦破视为嘴形与乌鸦神似的乌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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