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一户户并排的人家,从屋里透出淡淡的光。
我和高里不发一语,并肩走在路上。
空气中微带寒意。
我的斗篷还放在塔利姆家里,现在先拿备用斗篷——或者该说是替换用的穿上。我的肩膀斜,只穿斗篷不太好看,所以昨天——不,应该说是今天早上,就在回旅舍的路上买了皮革制的肩甲,现在正穿在身上。
——没有忘了拿剑真是太好了。
不过,那对由巨龟龟壳削成的肩甲可不便宜啊……等到这件事情解决之后再把它拿回来吧。
道路来到一处上坡。
昏暗的路上,只有一名身穿黑斗篷的魔导士,正用「光明术」点亮路灯。
「两位要上哪去呢?」
突然有人对我们说话,语调黏腻,是我曾听过的声音。我们停下了脚步。
附近就只有那个背对着我们施展「光明术」的魔导士。
魔导士?不。
他一头银色的乱发,披散在背上任风撕扯。
伸向路灯的手臂异样地长。
我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说:
「想要拦下我们吗,吉欧·盖亚先生?」
「不是……」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绿色的眼珠上闪过水亮的光泽。
「不是拦下你们,是『解决』你们。」
他踩着仿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到道路正中央。
看似破旧褴褛的袍角随风飘动。
「高里,先把家伙弄成随时能用的样子。」
我低低地说。他轻轻点头。
所谓的家伙,不用说当然是那把「光之剑」。而对吉欧和塞格拉姆这样的纯魔族,物理攻击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魔法的攻击效果也不大,有些法术甚至完全无效。
这把光之剑,不但拥有物质上的破坏力,还同时兼具斩断对手精神的特性。说穿了,这把剑破坏的是对方的存在本身,因此就算是对魔族,也预期会有相当的效果。
呃,但如果对手本领太高强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拿来对付吉欧和塞格拉姆,应该是绰绰有余。
「嗯,这靠你是不成的。」我冷冷地说。
「你要是和白假面一起来,倒还有点机会……」
「白假面?你指的是『无颜的塞格拉姆』大人?」
无颜的塞格拉姆?这么说,难道他那张假面底下什么都没有?
「塞格拉姆大人还有别的事要忙。至于我有没有本事打倒你们……要不要试试看?」
吉欧滑行般地靠过来,一点脚步声也没有。
「为了你自己着想,还是算了吧。」
我静静举起右手,手掌忽地转向吉欧的方向。
吉欧静静地看着我念咒。
「『地雷波』!」
妖魔脚下的地面掀起一阵大爆炸。
当然,这并不会对吉欧造成伤害。我只是要扰乱他的视线。
拔出了光之剑的高里,冲进漫天飞舞的烟尘中。
就在这一刻,双假面朝正上方飞起。他没发现高里正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烈闪枪』!」
我连续击出魔法,往吉欧预定着地的地点射去。吉欧在空中突然停住,闪过这支能令他精神衰弱的魔法之枪。
「小丫头!」
他说着把右手用力往下一挥。我立刻感到不妙,向旁边横跃了一大步。
嗡!
一阵有如飞虫振翅声的微弱鸣响,从我的耳边掠过。
削断了几根发丝,斗篷的衣角也被扯开一道裂痕。
诡异的不快感还是挥之不去。
这是瘴气的冲击波吗!
真是危险的招数。这种东西要是正中身体,就算是巨人也承受不住。即使打中的是手脚,瘴气也会从伤口扩散到体内,最后致人于死。
这家伙——虽然还不算太可怕,但也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
战斗拖得越长,对我们越不利。
「振动弹!」
我继续施展魔法。
小小的红色光球,在击中的物体上产生剧烈震动后便自行引爆,使目标物粉碎、损坏。
光球着地处激起了壮观的砂土烟幕。
这下双方都看不见对手了。
当然我们也不知道吉欧在哪里。
魔族虽然具有敏锐感知人类恶意与敌意的能力,但是现在我和高里完全隐藏住自己存在的气息,对方应该无从得知我们的位置。
趁着他还没想到拿冲击波乱轰这个法子之前——
「在那里吗?」
我在喊叫的同时,往自己脚下击出一发魔法,然后迅速跳离,屈身蹲下。
冲击波划开烟幕飞了过来。
正确地斩向我前一刻所在的位置。
「唔啊!」
我故意哀号,配合这落空的一击。为了骗过魔族,非得让他真的以为我身受痛苦才行。我的演技实在是太逼真了!
「哈!轻松解决!」
吉欧·盖亚立刻上当,大大方方地站出来。他似乎是看准战士伤不了自己,已经不把失去踪影的高里放在眼里了。
妖魔并不知道「光之剑」的存在。
这就是我的目的。
刚才的独角戏和哀号,只是为了把吉欧引出来。同时也是给高里的暗号。
「咦,这丫头怎么不见了……」
剑刃无声无息地一闪,朝着四处张望的双假面砍下。
「唔啊啊啊啊啊啊!」
吉欧的惨叫声响起。
高里挥剑一砍,斩下了他异样修长的右臂。
只可惜吉欧反射性地躲开,没有断送他的性命。
「可恶!」
双假面以向下俯冲之姿,翻起左手。
他要用冲击波袭击高里。这距离就算是高里也无法完全躲开!
「喝!」高里大吼一声。
我和吉欧都睁大了眼。
妖魔放出的冲击波,一被「光之剑」的剑身接下,立刻四下消散,化作无害的凉风。
「怎么可能?!『光之剑』?!这我从没听说过!」吉欧全身僵直地大叫。
这是当然的。
在这个城市里,知道我们有这件秘密武器的,就只有我和高里,还有荷西佛姆评议长。吉欧不知道也很正常。
顺便补充一下,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一件。
那就是,我可没有什么伟大的骑士道精神。
我可不会等这失神呆站的魔族从惊愕中恢复过来。
「烈闪枪!」
这回我的魔法贯穿了妖魔的身体。
「呃啊啊啊啊!」吉欧·盖亚再度大叫。
这个法术会令对手感到精神衰弱,若是用在人类身上,只会让对方极度疲劳,持续一小段时间的衰弱状态,但是对于近乎精神生命体的魔族来说,受到的伤害差不多相当于人类的「被狠狠砍了一刀」。
可是——他还没有毁灭!
「高里!」
「喔!」
高里冲了过去,双假面跃起。
暗夜里闪闪发光的「光之剑」,以些微的差距落了空。
「下次见面就是你们的死期!」
吉欧撂下狠话,奔向黑暗的深处。那不是人类追得上的速度。
「啧!」
高里把「光之剑」收回剑鞘,回到我身边。
「被他逃掉了。不过啊,临走的这句台词还真老套。」我说。
弥漫的沙土慢慢地尘埃落定。
打得这么轰轰烈烈,住在附近的人不可能没注意到,不过他们大概是怕被牵连,没有一个人跑出来。
聪明聪明。这样我们行事也方便些。
呃,不,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静静伫立在坡道的上方。
路灯朦胧的光芒,照着他红色的头发。
「是朗兹啊。」高里出声招呼。
朗兹不知为何脸色苍白。
「你……你们之前都跑到哪里去了……」他用发颤的声音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啦?你看起来怪怪的耶。」
我说着向他走近。
他坚定地退后了一步。
「你们……是不是去过戴米亚家?」
「呃?」
我和高里互望了一眼。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我们倒向荷西佛姆评议长的事已经穿帮了,不过若真是为了这个理由,他的态度也太奇怪了。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问你们有没有去过!」他大声吼叫地回答我的问题。
这不是愤怒的嘶吼,倒像是掩饰恐惧的喊叫。
「是啊,去过了。不过——」
「那!」
他再度激动起来。
「那,那个是你们干的吗!」
嗯?
他所谓的「那个」,指的可能是救出荷西佛姆的事,不过若是如此,他也应该不至于会怕成这样。
「你说的『那个』是什么啊?戴米亚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确是去过戴米亚家,不过什么都没做,立刻就回来了,只是因为别的事情,才出现在这里……」
我姑且先撒个谎。要是在这里说出真相,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此刻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取得他的信任,让他冷静下来。
「什么都……没有做……」
他的语调转而变得呆滞,仿佛附在他身上的鬼怪突然消失一样。
「是啊,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真的。你看我的眼睛。」
我专注地直视他的双眼。
两人互相凝视了一会。
要是这时突然转开眼睛一定很好玩吧,不过看来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我死命抗拒着这个诱惑。
「拜托,告诉我,戴米亚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目不转睛望着他,向他问道。
朗兹深深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那该怎么解释……算了,你们跟我来!」
我和高里互望了一眼,一起用力地点点头。
「好,我们走吧。」
我们背对着月光,静静地站在戴米亚的家前面。
紧张感仿佛一阵寒气般穿透我的全身。
从外观看来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
但是——
纠缠住这栋房子的妖气,跟我们昨晚登门拜访时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气氛真是不得了啊……」
高里不禁喃喃自语。
我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浮现小小的汗珠。
「那——赶快进去吧。虽然我也不太想去。」我催促着一行人前进。
咕噜……旁边的朗兹重重吞了一口口水。
三人穿过门户大开、无人看守的大门。
冰冷潮湿的空气包围住我的身体。
进门前和进门后,连空气都截然不同。
这是令人窒息的敌意、悲哀和绝望感,以绝妙的比例混合而成的空气。
也就是——瘴气。
我们都是这样称呼它的。
玄关的门没有上锁。
「唔——」门一打开,我轻声惊呼。
屋子里充满了生腥的异味。
生肉的臭味。
「这个味道是怎么回事啊?如果是血腥味倒还说得过去……」
高里皱起眉头,不知道是对着谁在喃喃自语。
「就这里……」
朗兹无精打采地领着我们往屋子深处前进。
异味越来越浓烈了。
「昨天晚上,你们不是突然消失了吗?」朗兹突然开口说。
他这样做,大概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吧。
「我们好不容易干掉那些怪物,稍微喘口气,就发现你们不见了。就算是被杀了,也该有个尸体吧……当时是晚上,外出不太方便,所以等到天亮以后——也就是今天早上,我和罗德才分头出去找你们。
「我们讲好了,不管怎样,到了中午要一起回塔利姆家,互相报告一下状况。结果,到了中午约定的时间,罗德没有回来。」
「罗德?」我忍不住反问。
我们就不用说了,是因为碰上那些事所以才回不去,可是怎么连罗德也不见了。
「我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怎样,我还是继续找,这回是要找三个人了……到了傍晚的时候,我才想到来这边看看。
「我心里还想,昨天晚上你们该不会是为了什么原因跑到敌人——戴米亚家里去,然后在那里被抓了或是被杀了……你们可能遭遇到什么难题,后来罗德也觉得有这个可能,于是他也跑去戴米亚家,同样发生问题。
「结果我来了以后,没看到人影,倒是有一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诡异气氛……所以我提心吊胆地进来看看,结果就看到这副鬼样子。」
说完他转头看看四周。
这是我们昨晚走过的古怪走廊。左右两侧零零落落地嵌着几扇门,有些还敞开着无人理会。
我不经意地探头向其中一扇门中张望。
「哇!这是什么!」
房间内的地板浸在颜色诡异的液体中。
无数摔破的水晶瓶碎片散了一地。
其中还有一些仍在蠕动的肉块。
有只没有眼睛也没有体毛、像是猫一样的生物,横躺住地板上,口中低低呻吟,挥舞着异常短小的四肢。
状似蝙蝠的纯白色动物,内脏等器官散落在身体四周,白色的翅膀急促抽搐着,上面的血管还清晰可见。
另外还有长着蛇的眼睛和鳞片的小狗,肚子上生了将近十只触手,以及不知所措的小鸟……
要是给小孩子看到这种情景,保证会造成性格偏差。
「这……这是什么啊?!」
耳边一声大叫,让我不禁向后仰身躲开。是高里。
「这些是戴米亚的合成兽!」我忍不住用力地吼回去。
屋子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放满许多奇怪的用具,其中有些是我见过的。
以前我曾经在某个国家的魔导士协会中,见过这东西。
记得当时制造的是玩赏兼护身用的小龙,现在倒在这里的这些生物却是——
「走了啦——目的地不是这里。」朗兹催促我们两个。
我当然是没有意见。我可没兴趣观赏这种一想到就令人倒胃的景象。
每扇打开的门中,堆放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其中有些我也看不太明白的。
比方说,有些像是史莱姆的东西,全身被包裹在各式各样的甲胄和武器之中。
还有的房间里挤满一堆佣兵似的男尸,全副武装地做成木乃伊。
然后——
「那是什么声音?」我停下脚步。
「声音?」高里反问。
不知道从哪里——总之是相当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一阵笑声。
「是不是——笑声?」朗兹略带嘶哑地说。
「你也听到了吗?」
他摇摇头。
「不是。我看到的那玩意……」
他的身体轻轻颤抖。
「他妈的笑个没完……」
「你说的『那玩意』是什么东西啊?」
朗兹不知为何,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错——
这就是我们昨晚来过的那扇大门。
门里面就是利用广大的空间,布下强力破法封咒的房间。
今天早上我们才从这道门里出来。
似曾相识的笑声,音量越来越大了。
门的另一侧,就是那个发笑的人。
也就是——蓝色戴米亚。
虽然上次见面时他就笑得很怪了,不过现在他的笑声里,更添了一层诡谲的气氛。
「就是这里?」
我问。朗兹默默点头。
「我要开门了。」高里不等我们答话就伸手推门。
缓缓打开的门缝间,传出疯狂的笑声。
高里踏入房内一步,四下张望,然后视线就朝着某个方向定住不动。从我的位置看,那个方向是死角,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这……什么啊……」高里哑着嗓子说。
我向朗兹望了一眼。
他一脸消沉的表情,向我摇摇手。
「我待在这里。我可不想再看到那鬼东西……」
我挨到高里身边,和一动也不动的他往同一个方向看去。
那东西就倒在那里。
「——!」我全身僵硬,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是一个巨大的肉块。
表面上全是裸露在外的内脏,彼此缠绕纠结,脉搏不停鼓动。
啪!
肉团的一角隆起,生出一条肉做的小蛇。
从丑恶的肉团上长出来的蛇,等到身体长到一半时,就回身弯成弧形,紧紧咬住肉块的一部分,在吞食的同时,再度没入肉团之中。
这样的情形在整个肉块上随处可见。
每当肉蛇咬下肉块,戴米亚的狂笑就更响亮一些。
笑声发自戴米亚的脸——那张平贴在肉块正中央的脸。
「『尸肉咒法』。」我喃喃地说。
汗珠从脸颊边滑落。
从前我经过某一座王宫时,曾经听过这个魔法的名称和传说。
大约在二十年前,大名鼎鼎的「英断王」,也就是该利亚王国的国王迪尔斯二世——迪尔斯·伦·该利亚,率领五千名精兵,出征讨伐众人口中世界混乱的源头「北方魔王」。
后来,他和士兵们都没有回来,大概是败在「北方魔王」手中了吧——世间这么流传着。
其实——
迪尔斯王回来了。一个人独自归来。
天刚破晓之际,守卫的士兵巡察谒见大厅,发现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样东西。
一个瘫倒在王座上的巨大肉块。
那肉块一边被自己身上生出的蛇吞吃着,一边向士兵们哀求。
杀了我吧。
那是迪尔斯王的声音。
「英断王」被人类无法使用的黑暗咒法,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个看不过去的士兵挥剑砍下。
但是,这只不过是令他们昔日的君王平添痛苦而已。
重臣和士兵们既无法帮助他,又无法令他解脱,于是将他幽禁起来,绝口不提此事。
据说直到今天,在该利亚的城堡中,入夜后依然可以听见迪尔斯王哀求「杀了我吧」的声音,随着风从通风孔传出。
被施了这个咒法的人,只有在施法者毁灭时得以死去。
戴米亚也中了同样的咒法。
我死命克制住呕吐的冲动。
只要是拥有人类的躯壳,就绝对没有能力使用这个咒法。既然如此,那么向戴米亚使用这个法术的,就是——
白假面,塞格拉姆。
外头的空气多么令人舒畅啊。
我们连滚带爬逃命似的从戴米亚家里出来,把夜里的空气吸个满怀。
「喂,不跟我解释一下吗?」
过了一会,朗兹开口说道。
「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吧,看你那个表情……」
「嗯。」我无力地点点头。
高里和朗兹脸上发青,应该不全是因为月光的缘故。
「那个——就是『蓝色戴米亚』。他被只有魔族会用的咒法,变成了那个样子……」
「你是说——那原本是个人?!」
朗兹嘶哑着嗓子说。
「这么说,我们的对手,是有办法把人类变成那副德行的……魔族?!」
他的音调又提得更高。
「等……等一下!我想你该不会是想跟魔族作对吧?」
看来他到现在,才终于了解到对手的真面目。他整个脸色都变了。
我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啊。说起来,我们之所以会插手这件事,也是因为有两只魔族出面干涉。」
「两、两、两只!」
朗兹的眼珠子都凸出来了。
「少开玩笑!要是惹上那种家伙,有几条命都不够!你们是玩真的吗?!」
「当然是啊。」
「是喔……」
我回答得干脆,高里却歪着脖子沉思。
朗兹惊恐万分地看着我们两个。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当然,我想你们应该不是普通的佣兵和魔导士——」
我们真的是啊……至于是不是「普通」就另当别论了。
我正要开口,朗兹却连忙阻止我。
「啊,用不着回答我!总之这件事我抽腿不管了!」
他一边讲话,一边缓缓向后退。
「啊,什么都别说!不用讲没关系!你们要当我是孬种,我也管不着——不过想留下我的话,还是省省吧!可别怪我,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听好:省省吧,我不干了!」
他说完就立刻跑远了。途中只停下来一次,回头说:
「听我的话!省省吧!」
这句话说完,他整个人就消失在暗夜之中。
我和高里不置一词地望着他。
我无意责怪他。事实上,要是他这时说「我也一起战斗」,那才更令我伤脑筋。
倒不是说他本领不强。
只是,对手是魔族。
他和高里都不会使用魔法,而光之剑只有一把。
也就是说,无论他的本领有多高强,在和我们未来的对手交战时,都完全派不上用场。
「可是啊,莉娜。」
高里凝视着朗兹离去后留下的那片黑暗,喃喃自语地说。
「这么说的话,那些魔族和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关系?」
「呃?」
我注视了他一会——
「啊啊!」忍不住大叫起来。
我一直深信不疑地认为,那两只魔族是戴米亚派来的,但是——
紫色塔利姆!
我朝着朗兹离开的方向望去。
那是塔利姆宅邱的方向。
「快追朗兹!」
「呃?!」
高里目瞪口呆。
「他有危险了!」
我说完就冲了出去。
「喂!你说他有危险是怎么回事啊?」高里跟在我身后边跑边问。
「没有怎么回事!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八成是『紫色塔利姆』!」
「什么!」
他惊讶之余瞬间站住,然后才又急忙起跑。
「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的意思是说,他利用戴米亚封住了荷西佛姆,原本想把戴米亚立刻解决掉,结果戴米亚比他想的更难对付。只要戴米亚待在破法封咒旁边,就算派那两只魔族过去,也不保证可以打倒他。所以,塔利姆就想到雇用人类的佣兵做掉他。」
我边跑边解释。虽然很累人,不过要是现在不先跟他解释清楚,他很可能就得在不明究理的情况下和敌人交手。这样一来,剑技也无法发挥到淋漓尽致。
跟在我身后不远处的他,正专心地边跑边听我说话——吧。
「他雇了罗德,然后找到我们,可是我们完全不想接下工作。所以他就利用魔族来向我们挑衅。反正一被魔族恐吓就退缩的家伙,大概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呃,我们就呆呆地上了他们的当了……」
「就是这样!」
我不禁感到扼腕。
「他用自己偷偷在别的地方制造的人造人和合成兽袭击自己家,试试我们的本领,再用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被吉欧说成「无颜」的白假面塞格拉姆,把我们引诱到戴米亚家,弄得好像一切全是戴米亚搞的鬼……他的计划应该就是要让我们在那里打倒戴米亚吧。」
「结果我们一下子就掉进陷阱里面了。」
「嗯……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我们在那里遇到了评议长,把他放了出来。塔利姆用某种方式知道了这件事,担心事迹败露,所以开始想办法『解决』我们两个证人,和失去破法封咒保护的戴米亚——」
「那,荷西佛姆不是也陷入危险了吗?」
「不会。他没有被杀,只是被关起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道理。既然这样,就算状况有变,他应该也不至于会有立即的生命危险。危险的是——朗兹啊。」
我说。目前为止都还没看到朗兹的身影。他比我们了解这座城市的地理,可能走了近路或小路。
「他没发现塔利姆是幕后黑手。要是现在呆呆地回到塔利姆家,把事情始末仔仔细细地向他报告,对塔利姆来说,他就已经没有用了,况且他还多少知道点内情。塔利姆很可能会把他当场解决掉!」
「可是——」
「怎么了?」
「你的『敏锐的推理』一直变来变去……」
咕咚!
双腿突然一绊,让我重重摔倒——
砰!
「唔噗噗噗!」
高里!不要从我身上踩过去!
我抬头一看,高里在我前方不远处,边跑边抓头。
「啊,抱歉,我冲得太猛,一个不小心……」
「什么『不小心』!」
我爬起来继续跑。
「状况有变化,推导出来的结论当然不一样啊!还有这不是『推理』,还只是在『推论』的阶段而已!」
高里歪着脖子边跑边想。
「我不太知道这有什么差别啦……总之先到塔利姆家去就是了,对吧?」
「就是这样!快点啊!」
我在陷入黑暗中的道路上前进,心中奇异地充满了不祥的念头。
亚特拉斯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而已。
「怎么——」
我哑然无语,全身僵硬。
高里也是一样。
打开玄关的门,看到的是——
塔利姆的宅邸已经成了一座坟场。
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血腥味。佣兵们倒卧在只能用「血海」形容的血水中。
反胃的感觉,令我忍不住伸手掩口。我领教过的人间地狱也不在少数,不过这么浓烈的血腥味,却是怎么也无法习惯。
当然,要是开始认为这是「不错的味道」,可就相当危险了。
这些是塔利姆雇来的佣兵。之前在夜里前来袭击的人造人大汉,三三两两地倒卧其间。
难道是——利用过之后就虐杀?
「朗兹呢?!」
高里的话让我回过神来。
「进去里面看看!」
我说着跨步向前走。靴子像是踩在泥巴里一样,发出不太悦耳的声音。
弯过走廊,穿过洞开的大厅正门——
我停下了脚步。
朗兹就躺卧在翻倒的家具和佣兵们的尸体之间。
他好像还有一口气在,按着腹部低声呻吟。
然后,站在他旁边的人——
是罗德。手中出鞘的长剑还沾着血。
黑暗的目光朝我们望过来。
「这下终于可以战斗了。」
我知道,他是在对高里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我用沙哑的嗓子问。
「彼此是同伴的话,我就不能和你战斗。」
他说着将血刃一甩,撇下沾黏的血珠。墙壁的烛台上施的「光明术」,将刀身映照出淡紫色的光芒。
「原来如此,所以你……」
高里说。他的话语深处,带着平静的怒意。
「所以我离开了塔利姆,投靠荷西佛姆。」罗德说。
什么!
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这……这么说,要他这么做的人是……可是,这么说的话……
那又是为什么!
「原来如此,这真是值得敬佩的生活方式啊。为了追求剑术的极致,什么都做得出来。」
高里站到我的前方,手仍然没有伸向剑柄。
罗德的视线静静转到我的方向。
「要是嫌理由不够,那我也把这女孩杀了如何?」
「没这个必要。」
高里回答。我在高里展露的气势压迫下,不禁后退了一步。
「莉娜,你帮朗兹施回复的魔法。还有——」
我轻轻点头。
「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出手。」
说完后,我走到朗兹身边。虽然我一直提心吊胆,害怕罗德会突然攻击我,但是他的视线中,已经只剩高里一个人了。
朗兹的伤虽然重,不过没有大碍。我把手轻轻覆在他的伤口上,念诵「治愈术」的咒语。
「就在这里打吗?」
「地点不重要。」罗德口中迸出这句话。
高里伸手握住剑柄。
霎时间,大厅里充斥的紧张气氛,令人忘了弥漫的血腥味。
咳……
我低声清了清喉咙,口中再度念起不知何时中断了的咒语。
高里把剑拔出。
罗德飞奔而至。
两道银光交错!
高里格开罗德的攻击,顺势将剑刃滑向对方胸口。罗德往后退,翻转了被对方接下的剑。在剑的长度上是罗德比较占优势,高里连忙把剑收回,挡下罗德的来剑。
罗德的剑突然转了方向。高里将自己的剑向下压,抵御这挥向脚下的一击。
就这样沿着罗德的剑,滑行似的往上削。
距离太远了。罗德轻轻闪身,上身后仰躲开这一击。
两个人分开了。
我的眼睛只能勉强跟上他们两人的动作。
虽然刚才高里要我别出手,不过看样子我就算真的想帮他也是无能为力。如果轻举妄动的话,弄得不好,可能反而会扯高里的后腿。
两个人又开始奔跑。
高里接住罗德从上方砍下的一击。罗德不露破绽地把剑拉回,转为戳刺。
高里设法挡下他的剑。
看起来他好像用尽方法在承接、化解罗德层出不穷的攻击。
不过——
焦急的反而是罗德。
专注于攻防的同时,高里的「气」逐渐高涨。
看来,他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
罗德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攻击时丝毫不手软。
然后——
「喝!」
高里大喝一声!
但这也产生了一瞬间的微小破绽。这罗德可不会放过。
——应该说,罗德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瞬间。
高里把剑从下往上撩。
罗德挥剑带着浓厚的杀意攻上前来。
双方的姿势都难以闪掉对方的攻击。
这样会两败俱伤的!
但是——
铿!
响亮的金属音。
罗德的剑半途转了方向,高里急忙往左跳。
两人静静对峙着。
罗德的剑变短了。
剑刃折断——不,是被砍断了将近一半。
高里的目标,是罗德手上的剑。
他已经看出来,如果把目标放在罗德本人身上,对方大概会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出招。
但是罗德在发觉自己的剑会被砍断的瞬间,又往前跨了一步,改变了剑尖的方向。
剑锋浅浅削到了猛然跃起的高里。
高里握着剑的右臂——袖口上,血渍逐渐晕开。
「看来是我比较吃亏啊……」
高里说着,露出毫不畏惧的笑容。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能让我认真的对手。」
罗德也笑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既温和又满足的笑容,在这场景下显得极为突兀。
「来吧。」
高里双手握剑,直指前方。
罗德无言地弓起身子,将单刃的剑举到右肩上方。
高里往前跑。
罗德向上挺身。
刃与刃、气与气之间激烈地冲击,两人瞬间远远地后跃弹开。
可是——
高里没有站稳!
不知道是惯用的手受了伤以致于力道不足,还是着地的时候踩到地上的血水而打滑。
罗德飞身向他跃去。
以高里的姿势,无论要接招还是要闪躲,都有点勉强。
他顺势向前扑倒,脚往地板一蹬。
变成一头往罗德冲过去的姿势。
罗德立刻挥剑往下砍!
如果剑还是原本的长度,应该可以在高里左肩上砍下一道很深的伤口吧。
他依照习惯的距离反射性地出剑,结果只是浅浅削到了巨铁蛇鳞片做成的肩甲。
高里直扑而来,一剑横砍在他的腰上。
「你……好强……」
罗德一脸满足的笑容,望着高里——斩杀自己的战士。
他的眼神近乎憧憬。
伤口流着血,身子站直不动。
握着剑的手瘫软垂下。
「希望改天——可以跟你再打一场。」
他说话时的神情,就像孩子一样纯真。那张脸上,已经深深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我看还是算了吧。」
高里毫不留情地说,一时之间额头上冒出许多汗珠。
「是吗,太可惜了……」
罗德的身体悄悄地失去了灵魂。
膝盖突然跪到地上。
他并没有倒下。
黑色的战士,就这样倚在自己折断的长剑上,结束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