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琪没有姓氏,每个人都唤她作妮琪。或许她也曾拥有姓氏吧,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如今也已无从得知。
她被奴隶商人卖给了一座「城市」——曾经有过一段性命遭市民们用完即扔的不堪过去。
一开始就没有希望,甚至看不见前方的道路,处在黑暗之中的人生。
但是,她却好几度从视野中充斥著「死亡」的状态下获救。
第一次是人称「面具工匠」的杀人魔,让她看见「死亡中的希望」。
第二次是爱好女色的领主,让她体悟人的「善意」。
第三次是年轻的炼金术师们,让她知晓绝对称不上「正义」的「生存方式」。
尤其从第二次获救后的那几天,简直堪称奇迹。
以为相同的苦难会反覆持续到死去为止的她,内心情愿遭「面具工匠」杀害,如此便能从痛苦中解脱的价值观,就这么简单地——虽然其实一点也不简单,但如果只看时间长短和剧烈的变化,她的世界真的是「轻而易举地」被颠覆了。
那个变化果真为少女的人生带来光明了吗?
还是将她推进更深层的地狱?
至今就连她自己也找不出答案。
少女现在在一群炼金术师手下当女佣。
与当奴隶时相比,现在的生活尽管幸福许多——可是「充实的人生」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所追求的,是属于自己的「死亡场所」。
在城市发生变革之前,曾经与她同为奴隶的孩子们全都死了。
唯独她幸运地存活下来。
对于不知要用什么脸活下去的少女,某位少年这么说——
——「你就为了找到死亡场所而活吧。如果找到了,再笑著死去就好。」
——「这样的话,我会很开心喔。」
说出如此自私的一句话。
但是,正因这句话自私自利,妮琪才明白少年的话是出自真心。
一如是自己救命恩人之一的那名少年所言,为了寻找「满足的死亡」,她决定谨慎自守地活下去。
不久,时光流逝——她收到了一则通知。
将她从黑暗中拖出来,给予她生存意义的年轻炼金术师们。
即使在得知「其中一人死去」时,她也没有感到绝望。
面对一直认为远比自己更有生存价值的恩人之死,妮琪越来越不了解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死亡场所」。
反过来说,事情也不过如此。
对于虽然感到悲伤却没能大声号哭的自己,少女暗自感到羞耻。
尽管谁也不会为此责备她,少女依然不断憎恨自己的心。
然后,时间继续静静地流逝。
将无法寻得死亡场所的少女拋在遥远的过去。
§
1711年 义大利半岛 洛特华伦提诺
「好像就在前面了哟,老爷子。」
看似随时都会下雨,乌云罩顶的平原。
两匹马缓缓地走在两旁杂草随海风摇曳的道路上。
「究竟出现的会是鬼还是蛇呢?」
驾著右边那匹马,年近三十的男子,对著在身旁并行的马上老人笑道。
但是老人依旧板著脸,不带情绪地回答:
「不管出现什么都无所谓——不是已经这样谈好了吗?」
「谁知道会如何呢?毕竟我们现在要去的城市在各方面都很特别嘛。」
年轻男子愉悦地笑著说下去:
「洛特华伦提诺这座城市,虽然名义上是在那不勒斯总督的管辖之下,却可以说与周遭各国隔绝。明明与那不勒斯相距不远,还能供好几艘大型帆船停泊,拥有作为贸易之地的优秀条件,却不仅几乎不受教会的势力影响,甚至几乎没有受到战争波及,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还是说,你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力不可靠,才故意说出来要我确认正不正确?」
「别这么说嘛,我只是对这次的工作很感兴趣,才想事先确认一下而已。就像小孩子对愉快旅程满心期待一样。」
然后青年稍微压低声音,笑嘻嘻地接著说:
「最重要的是,那座毛骨悚然的城市里,曾经充斥著『杀人魔』、『毒品』和『假金子』,真是想到就让人觉得兴奋。圣拉多老爷子,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听了青年的话,名叫圣拉多的老人依然紧绷著脸摇头:
「出发前我就说过,我们这趟只是来工作。你少抱持无谓的好奇心了,维克托。」
「哎呀哎呀,圣拉多老爷子真是没有梦想耶。」
名为维克托的青年原本想对著圣拉多耸肩,但因为正驾著马,无法表现给对方看。
「被梦想这种虚幻的东西操弄,可成不了独当一面的炼金术师,维克托。更别说在德孟特尔家也只配当个三流的跑腿了。」
一听到德孟特尔这个名字,维克托轻轻咂舌一声,不让对方听见。
他们两人是接受西班牙的显赫贵族,德孟特尔家族的资金援助,持续进行研究的炼金术师。
维克托似乎对于这样的立场有意见,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带著和刚才一样的笑容策马前进。
「看在圣拉多老爷子的眼里,像我这种毛头小子或许是三流之徒。不过呢,如果太小看待会儿要前往的陌生城市,说不定会遭遇横祸喔。我是不会松懈大意啦。不管是『面具工匠』还是什么组织,我都要亲眼目睹并揭开这座城市背后的谜团。」
尽管即将进入气氛诡谲的城市,维克托的语调中却充满希望。对于那样的他,圣拉多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开口道:
「你才是太小看德孟特尔家族了吧。」
「啊?」
「可以看到目的地了。」
越过小山丘之后,一座港口都市映入两人眼帘。
人口五万的小都市:洛特华伦提诺。
石造建筑物面海座落在多为斜坡的土地上,与从海到山的地形完美融合的景致,令人印象深刻。
属于地中海一部分的第勒尼安海今天也一片碧蓝,将一处处的风景烘托点缀得如诗如画,然而——
「……什么?」
看见破坏那幅画的元素散落在市街之中,维克托的脸色一沉。
城市的建筑,尤其是看似重要的商店、工房,以及貌似贵族宅第的豪宅前,都高挂著有著相同花纹的招牌或旗帜。
旗帜的设计并不特别差劲。
只是那个以金色沙漏为主题的徽章,是维克托早已见惯了的——也是足以令他对这座城市的现况感到失望的理由。
「所以我不是劝谏过你,要你别抱持无谓的好奇心吗?」
眺望著受那个徽章——德孟特尔家族的家徽支配的城市,老人一边低喃:
「无论什么东西,全部都已经落入德孟特尔家族的手中了。」
洛特华伦提诺市早已遭到德孟特尔家族掌控。
圣拉多没有清楚陈述风景所诉说的事实,反而开口挖苦年轻的同行。
「竟然对那种东西怀抱希望,你这是什么梦想家啊?」
§
同时刻 洛特华伦提诺市 「第三图书馆」特别资料室
「你真的不后悔吗,麦沙?」
在灯笼的火光映照下,年迈的男人缓缓问道。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这个月就会入港。虽然得做不少人情给马兹家族,但德孟特尔家不会有插手的余地……至少在出航之前是如此。」
「谢谢您,这样就够了。」
「反过来说,出航之后……你最少会有好几年,搞不好将有好几十年无法回到这座城市来。你应该是明白了这一点,才说你不后悔的吧,麦沙?身为贵族的你当然会失去原本的地位,而且恐怕也将无法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此时明明还是白天,空间内却昏暗到如果没有灯笼的火光就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孔。在摇曳的光线中仔细领会老人所言的殿重性之后,与其相对的男子用力点头。
「是的,因为我对贵族的地位毫不恋栈。即使我父亲有个万一,我弟弟和堂姊妹应该会帮忙将事情办妥。况且,我本来就不打算和我父亲和解。」
听了戴眼镜青年的回答,老人讽刺地说:
「你的话可真多。这就证明了你对家人还存有感情。」
「……因为我也是人,自然无法轻易割舍对家人的感情啦。」
青年一面肯定老人的嘲讽,同时露出混杂著寂寞之情的笑容。
两人持续交谈的房间入口处,挂了写著「特别资料室」的招牌。
一如字面所示,房间内陈列著化石、古代石器、某类书本的原著等各种珍籍、这个国家没有出产的植物种子,以及其他光看无法理解是什么的东西——各式各样的物品,让室内充满独特的氛围。
只不过,房间中央有访客用的椅子,深处则摆设了一张豪华的木桌。从坐在那张桌前,仪态威严的老人的模样来看,比起资料室,称这里为「馆长室」或许较为贴切。
事实上,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的确是这座图书馆的负责人——不过这个房间与图书馆的业务并无直接关系,亦可说是馆长用来展现另一面的空间。
炼金术师达顿·史特劳斯。
浑身散发宛如看穿一切的魔术师气息的老人,弄响嵌在右腕上的木制义手,重新凝视青年的脸庞。
「因为是人吗……假使你的愿望实现了,你还有办法继续『把自己当人看』吗?」
「……」
面对达顿意味深长的问题,名叫麦沙的青年沉默不语。
「看样子,你心里似乎还没有答案。」
达顿含笑从椅子上站起,一边取下搁在层架上的贝类化石,一边说下去:
「不过这也无妨。毕竟人本来就无法站在贝类的角度回答问题,更无法想像当贝类变成化石之后,假使仍保有意识,贝类的心里会怎么想。总而言之,你也许将感觉到自己从人类变成了这个贝类化石。你作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吗,麦沙?」
达顿注视著弟子的双眼,叮嘱似的询问:
「成为『不死者』……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死者」——
这个超脱尘世,但对学习炼金术的人而言却十分熟悉的词汇。
炼金术师中有许多人以「不老不死」、「创造生命」为最终目的,或者将其视为中途点。
而麦沙知道一件事。
达顿也是追求「不死」的人之一——
且实际上,他也「已经得手」了。
「可是,就我对达顿老师的观察,不死者感觉并不像您所说的那么异于常人。」
「是吗?我也许只是个说话会揣测并迎合他人心意的怪物喔。」
「您真爱开玩笑。」
「这不是玩笑话。事实上,普通人才不会想把成为『不死』的方法教给别人。假如是脑袋正常的人,大概会在活了一百年左右,就认清『不死根本不是什么好事』,然后将不死的方法尘封起来。而且还会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拚命隐瞒自己是不死者的事实。」
达顿轻叹口气,拿著化石再次坐回椅子上:
「但我既不打算尽力隐瞒自己的不死者身分,甚至还将成为不死者的方法传授给你。」
「您为什么要教我呢?」
「纯粹是出于兴趣罢了。只是因为比起生而为人的伦理,我更以身为研究者……不,是身为不死者的兴趣为重。」
像是要证明自己无所隐瞒似的,达顿神情严肃地继续说:
「我从之前就和你说过,你很可能会因为变成不死者而身陷不幸……但是我的心早就坏了,说不出『所以你就放弃成为不死者吧』这种话,甚至失去将那种知识卖给贵族来大赚一笔的欲望……身为一名炼金术师,我只是希望你这样有才能的人能够长生不老。」
「您太高估我了。」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乾脆地否定麦沙的谦虚之词后,达顿用阴郁的眼神望著化石:
「我时常感到后悔。」
「后悔?」
「是啊,因为长生不老这件事代表著,必须一直背负过去犯下的众多错误……我最近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早点将『不死』之力赐予应该拥有的人。」
从前曾在麦沙面前割喉,展现再生能力的「不死者」男人凝望著虚空,淡淡低语:
「你认识艾尔摩和修伊、莫妮卡吧?」
「认识。」
忽然被提起的三个名字。
那是在这座图书馆,向达顿拜师学习炼金术的年轻学生们的名字。
麦沙只和其中名叫艾尔摩的青年较常交谈,对于其余两人的认识并不深,不过名字倒是记得很清楚。
修伊·拉弗雷特是因为达顿时常称赞他是「天才」,自然而然地刻划在记忆当中。麦沙这个人的性格一向不会特别去嫉妒别人,所以也没有想过要深入了解他。
至于另一人,莫妮卡·康帕奈拉——
听说她在一年前,死于与德孟特尔家族有关的「事故」。
其实麦沙也早就察觉那并非什么事故,不过他并未特意追究,只是一直对因那起事件而逐渐改变的城市感到忧心。
「事情已经过一年了吗…」
「是啊。要是我早点给予莫妮卡……不,是那三人不死的力量,也许就不会毁了修伊·拉弗雷特的才能了……」
达顿的话说得拐弯抹角,但麦沙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麦沙知道关于他们的另一项情报。
莫妮卡死后不久。
修伊·拉弗雷特使从洛特华伦提诺销声匿迹了。
他行踪不明好一阵子之后,在图书馆学习炼金术的学生们开始怀疑「他会不会是追随莫妮卡的脚步自杀了」,就连麦沙也认为「他或许已不在人世」。
「可以肯定的是,从那天起,这整座城市就与德孟特尔家族为敌了。其实我也料想过,他们应该有以某种形式涉入那起事件……」
「我不打算透露任何讯息。你直接去问艾尔摩不是比较合理?」
「这个我知道,不过我也不想勉强挖掘事情的真相。因为对艾尔摩而言,那可能也是一段痛苦的过去。」
只说了这句话,麦沙转而回到原本的话题上:
「总之,我的确对这座城市毫无眷恋。」
「你是想说,这座城市已经完蛋了吗?」
「这座城市的未来注定要受德孟特尔家族掌控,而从这一点来看,市民们说不定会变得比逼迫奴隶制造药品时来得正常,但是……」
「难保以后会怎么样,是吗?」
达顿再次口出讽刺。
麦沙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带著各种情感交错的复杂笑容回答:
「……假使我在旅程的目的地顺利成为不死者,有朝一日我会回来的。」
「哦?」
「我弟弟葛雷德和家父不同,是个正直的人。虽然个性有点懦弱,不过我相信他一定能改变城市的气氛。届时,只要能够悄悄窥看城市改变后的模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麦沙说完便离开房间。
达顿沉默片刻,用羽毛撢子拂去化石上的灰尘。
深深吐了一大口气之后,他喁喁自语:
「对艾尔摩而言,也是一段痛苦的过去吗……」
他所说的话无关麦沙的觉悟与将来,而是与离题时所提及的内容有关。
「看来,他似乎完全不了解那个怪人。」
接著,他用左手拿起桌上的羊皮纸端详。
那张羊皮纸似乎是某种名册的清单,上面写著洛特华伦提诺里略具知名度的炼金术师们的名字。
「接下来……还会有几个人上船呢……」
达顿将视线移向右手的义肢,独自缅怀过去。
然后,他说出只有和他靠著相同方法获得不死的人才懂的一句话。
「如果有人能够稍微取悦那个恶魔就好了。」
§
同时刻 洛特华伦提诺市内 阿法罗邸
「给我适可而止,葛雷德!你想害我颜面尽失吗?」
对于下巴蓄著整齐短须的男人的怒吼,娃娃脸青年一脸为难地回答:
「我并没有那么想啊,父亲。」
看似父子的两人所在之地,是某座贵族宅邸的一处房间。
是在美丽日用品环绕下的,一家之主的执务室。
层架上陈列了许多一眼便知相当高级的舶来品,满室过度奢华的摆设,彷佛是在刻意宣示一家之主的权威。
贵族男子的气质与房内氛围契合,对亲生儿子表现出威吓的态度。
比起身为父亲的威严,更像是在怒斥部下的阿法罗家的当家,对二儿子葛雷德·阿法罗的语气益发强烈:
「你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反正到头来一样害我丢了面子!在这座城市几乎要被德孟特尔家族侵占的这个时候,你还想让那些家伙抓住阿法罗家的把柄吗?」
如今——这座城市正逐渐遭到名为德孟特尔家族的西班牙贵族支配。
他们的力量深入城市的各个角落,不论合法、非法,都正一步步掌控全市的经济。
由于洛特华伦提诺的宗教色彩本来就很薄弱,因此他们并没有利用教会的力量进入此地——取而代之的,德孟特尔家族则是诉诸金钱的力量,让从市内的小商店到部分贵族都在其势力的笼罩之下。
事情会演变至此,起因是这座城市的犯罪组织「面具工匠」对德孟特尔家族使节团所发动的袭击事件.
「面具工匠」起初是神秘杀人魔的代称,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犯罪组织的名称。
他们对德孟特尔家族驻留在市内的船只和驻屯所纵火、抢夺物资,还对被拘禁在船上的某位「罪犯」发动袭击。
遭受袭击的「罪犯」据说已经丧命,不过阿法罗家的当家并不知道详情。他认定这件事八成是面具工匠的成员为了封口而采取的行动,从此不再关心。
真正令他挂心的,是在欧洲屈指可数的名门德孟特尔家族,会不会针对「面具工匠」的袭击对洛特华伦提诺这座城市展开报复。
然而,他的不安应验了。
尽管没有用战列舰的大炮破坏市街,他们却以「搜索面具工匠」为名义派遣好几倍的人员来到市内。如今,市民与德孟特尔家族关系者的人口已经演变到分不清哪一方比较多的程度。
贵族们一面为这座城市在短短一年内发生的变革惶惶不安,却又在经济上毫无抵抗之力,就这么在恐惧与焦躁中颤抖度日。
面对也是那些贵族之一的父亲,葛雷德将视线移开,回答道:
「不过是拒绝一两件亲事,应该不至于丢父亲你的脸吧?再说,德孟特尔家的人们也不介意亲事遭拒的事情呀。」
「是啊,是没错,可是问题出在你拒绝的理由。」
「这个嘛……我也觉得对对方不好意思,但我就是不认为能和对方处得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况且,这也不是为了提升家族地位的政治婚姻不是吗?」
葛雷德神情困窘地转移目光。
然而父亲却嗤之以鼻地否定了儿子的话:
「你说你不认为能和对方处得来?少说蠢话了,你打一开始就对对方的家世、长相和内涵不感兴趣吧?」
「你在说什么啊,父亲?」
「你以为我对你的事情一无所知?」
「……?」
父亲带著交杂愤怒和轻蔑的笑意,对讶异的儿子不客气地说:
「葛雷德,你被我们家女佣迷得团团转的事情……你真以为我没有发现吗?」
「……!」
葛雷德的脸色倏地发青。
他之所以拒绝父亲为他安排的亲事,的确不是因为他不喜欢相亲的对象,而是他内心早有意中人了。
不过,与其说是意中人,他俩的关系其实已经算是两情相悦——
那名女子的身分不是贵族或商人,是在阿法罗家工作的女佣。以这座城市来说,确实也有一些贵族不在意身分阶级的差距——但即使是次子,阿法罗家的现任当家依旧强烈反对自己的儿子与女佣在一起。
另一方面,葛雷德则是因为很清楚父亲的性格,才一直极力隐瞒自己爱上家中女佣这件事。
然而因东窗事发而深受打击的葛雷德,却只否定父亲所说的其中一点:
「她没有把我迷得团团转啦,父亲,是我自己喜欢上她。起初主动攀谈的人也是我!」
——父亲也许还没有锁定是哪位女佣。
他抱著这份希望,刻意不说出意中人的名字,可是——
「不管你怎么解释都救不了希薇·卢米埃的,葛雷德。」
父亲说出口的名字,却轻易粉碎了葛雷德的希望。
「你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被那女佣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不论你怎么掩饰,都改变不了我眼中的事实。还是说,我可以把整件事当成你是因为被希薇下了『那个药』才变得精神不正常?」
「你……在说什么啊……父亲……」
父亲说的「那个药」,指的想必是他从前命令炼金术师制造的一种毒品。
对于曾藉著制造那种东西,企图控制整座城市的父亲,葛雷德早已感到绝望。但是他不像哥哥麦沙有正面反抗的勇气,只是一直沉溺在希薇·卢米埃这名少女的爱中,提不出任何具体的解决方法。
葛雷德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愿意祝福他和希薇的恋情的家人,顶多只有哥哥麦沙一人。
和父亲相反,身为贵族却个性奔放的祖父母如果还在,也许就另当别论。只可惜葛雷德的祖父母皆已去世。母亲那一边的外祖父母虽然健在,其发言却对父亲不具影响力。何况,一想到阿法罗家族的势力曾因前任当家的奔放性格而式微,而以他为反面教材,试图重振家族雄风的人正是现任当家——也就是自己的父亲,葛雷德的心情就五味杂陈。
结果,他一直都在等待。
——也许父亲的个性会一夜转变。
——也许在隐瞒与希薇的恋情的期间,情况会渐渐产生变化。
——也许哥哥会帮忙说服父亲。
——也许父亲哪天会病死。
——如果父亲死了,说不定就能设法说服母亲。
——假使哥哥愿意继任当家之位,我就能离开这个家。
——也许会发生革命,贵族的地位从此再也不具意义。
——也许这个世界会突然只剩下我和希薇。
——也许有朝一日,连以为不可能的事情都能成真。
——只要继续等待,应该就会有所改变。
——所以,我还不能行动。
——在产生变化之前……在那之前……我不能行动……
——如果……什么也没有改变呢?
——不,不会有那种事。
——过去不也产生变化了吗?
——药品从城市中消失。
——市民们不再买卖奴隶。
——哥哥的措辞变得客气有礼。
——没错,一定会改变。
——没问题,只要继续等待就一定会……有所改变!
那样的想法掌控了葛雷德的心。
所以葛雷德动也不动。
逃进名为等待的行为之中。
相反的,他初次因为勇敢向前而获得的东西,是与希薇之间的恋情。
他明知两人不会有结果,仍无可自拔地爱上这名女佣。那或许是他人生中,唯一主动「勇敢去争取的事情」。
正因为无可失去,才能义无反顾地鼓起勇气。
然而,如今葛雷德好害怕会失去希薇,怕到甚至无法离开原地。
与希薇共度的甜蜜时光,对他而言或许真的就像毒品一般,是带有毒性的快乐吧。
因此,在得知一切都被看穿的此刻,葛雷德才会畏惧父亲的话,除了屏息外什么也做不了。
看到儿子那副德性,萦绕在父亲心中的感想不是「没出息」,而是满足地心想「有这种态度是理所当然」。
父亲稍微收敛愠色,笑著说:
「哼,不管怎样,你和希薇是再也见不到面了。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想要见她,也没那么容易。」
「咦……」
「从今天早上就没见到那女人,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顿悟父亲话中的意思,葛雷德情不自禁地大喊:
「你……你把希薇怎么了!父亲!」
「我把她卖给其他贵族了啦……而且,还是凭你动不了对方半根寒毛的人。」
「莫非……是那个山丘上的色情狂!」
「你太无礼了,葛雷德。再怎么说,那男人毕竟还是这座城市的领主。」
领主。听到这个词汇,葛雷德顿时有种视野被乌云笼罩的错觉。
埃斯佩兰萨·波罗尼尔。
受西班牙王朝赐封伯爵称号,统领这座小型都市的贵族。洛特华伦提诺市基本上是受那不勒斯总督管辖,但基于某个特殊缘由,这座城市特别交由这位伯爵来管辖。
他的独特打扮使他在贵族之间被戏称为「小丑伯爵」,而在这座城市里,市民们更是以藐视的心态称他为「色情狂」。
因为,他的宅邸里几乎没有男性佣人,简直宛如由众多女佣聚集而成的后宫。葛雷德的哥哥麦沙也曾经称领主为「色鬼」,而葛雷德自懂事开始,表面上虽然对领主表现得恭恭敬敬,心里却暗地瞧不起他是「用金钱搜刮女性的下流胚子」。
听到希薇「被卖给」那种男人,葛雷德心中涌现强烈的不安、恐惧及愤怒。一想到希薇会遭受那个装扮如小丑般的领主玩弄,他的胃就涌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
「居然做出这种事情……你难道没有一点慈悲心吗!」
「慈悲?你说我没有慈悲心?说什么蠢话!世上没有比我更慈悲为怀的男人了!我没要那只母猪的命,你就该心存感激!但你要是敢再违逆我,我可就无法保证她还能继续活著。我可以从领主手中将希薇买回来,然后在回来的路上解决掉她,并伪装成是『面具工匠』下的手。」
「开什么玩笑!别开玩笑了,父亲……你明明就怕哥哥怕到什么也不敢做!」
自己无力对抗父亲的葛雷德,忍不住抬出哥哥的名字来。尽管对懦弱又微不足道的自己感到绝望,但父亲加诸在希薇身上的苛刻行径更令他怒火中烧。
父亲用力拍桌,激愤地吼了回来:
「闭嘴!不准提麦沙的事!才想说他好不容易懂得做人的礼节,没想到竟然会沉迷于炼金术……我是因为把你看作是这个家真正的继承人,才帮你甩开没用的虫子,你懂不懂啊!」
「利用那个炼金术做出来的药品毁了整座城市的你,有什么资格那么说!」
「少啰嗦!炼金术师不过是工具罢了!更甭提我阿法罗家的人自己要成为炼金术师,这简直可笑透顶!……我没空再跟你继续无脚的争论!你暂时不准外出!听好了,你要是敢离家一步,我绝不饶你!」
「等等,父亲!我爱希薇!我是认真的!」
「不管你是认真还是开玩笑,我的答案都一样!你这个蠢儿子!」
结束吼叫的同时,阿法罗家的当家唤来佣人们,将仍不死心的葛雷德硬是带离房间。
——真是的……连发泄性欲和婚姻关系都分不清的毛头小鬼,居然还敢谈什么爱情,真是笑死人了。
之后,阿法罗家的当家为了排遣烦躁的情绪,不停用笔尾「叩叩叩」地敲桌。
——麦沙那小子非但瞧不起我,还和我父亲一样,低估了贵族和愚民之间的藩篱……绝不能让他继承家业。
——葛雷德只是被女色所惑而已。只要趁现在好好管教,应该还能保有身为贵族的尊严……怕只怕麦沙会多事。
——可恶的麦沙……明明是我儿子,却这么难搞。
不久,他停止敲桌,喃喃吐出不像一名父亲会说的话:
「乾脆让他消失在远方好了…」
§
港湾地区
「真的假的?这是哪门子的玩笑啊?」
在海风的吹拂下,维克托的表情显得僵硬。
面对此刻眼前的景象,他的脸上浮现超越惊讶的愕然神情。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责备身旁的年轻人后,圣拉多一脸无趣地低语:
「我们的雇主本来就行事夸张,你应该早就明白这一点了吧?」
「可是老爷子,这已经不只是惊人,而是到蠢的境界了耶。」
「凡事过度本来就会显得愚蠢。」
映入各自发表感想的两人眼中的是——
船。
一言以蔽之,那是被称为战列鉴的大型船只。
倘若只有这样,还不至于让人吃惊错愕——问题在于其呈现方式。
彷佛要覆盖维克托的视野一般,数十艘在西班牙也属最大级的船舰林立,将港口一半的面积占据。
不仅如此,与栈桥相连的船只后方还有别的船只,掩埋了整座港湾;经过特殊改造的船体彼此相连,以船群作为基座,建造出截然不同的建筑物来。
很久之后,维克托回顾当时的景象说:
「现在想想,是像九龙城吗?那种感觉……要怎么形容呢?层层叠叠地一再增建?不对,感觉没有那么混乱……反而相当井然有序,而也因为这样,整体宛如一艘大到荒唐的船,或者可以说是海上要塞。不过,我当时认为九龙城只是普通的要塞就是了。」
作了以上这番描述——
然而,这时的维克托根奉无暇去想那些,只能望著眼前难以名状的物体发愣。
「等等,这些船……是浮在水上吧?那要怎么处理海浪?」
仔细一瞧,海浪确实在每艘船下摇晃著,但船体本身却看起来没有在动:可是如果从船群整体来看,又好像有在轻轻晃动。看样子,果然可以将这数十艘船合为一体,视为一艘「超巨大的船」。
……就在几乎要下此结论时,维克托忽然摇头:
「不对不对不对!这太奇怪了!这么庞大的重量要怎么浮于水面?涨潮退潮时要怎么办?还有,要是暴风雨来了不就全散了吗?其中有太多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了啦!」
才心想眼前物体是不可能存在的幻想,下一瞬间,维克托又担心起巨船会不会四分五裂,沉入海底。正当他觉得当作变成碎屑,可能对自己的精神卫生比较有益时,一名女性从旁出声。
「非常抱歉,维克托大人。就连正在使用这个船上建筑的我们,也无法理解是以何种构造建构而成。」
声音的主人是一名外表乍看为男人的女性。她的容貌虽不像男人,但是一头短发和男性服饰,总让初见她的人误认她为男性。
她的名字是卡菈·阿巴雷斯·桑托妮亚,是西班牙的显赫贵族德孟特尔家族所派来的使节团团长。
她负责统管现下驻留在市内的德孟特尔家族关系者,与维克托和圣拉多早已相识。
「是……是喔,连卡菈你也不知道啊……话说回来,是谁设计出如此荒唐的玩意儿啊?」
维克托本来就知道卡菈是女性,对于她的装扮亚不觉得奇怪。只不过,他俩初次见面时,留下了维克托遭卡菈嗤鼻嘲笑的惨痛回忆,以致维克托至今在她面前仍显得有些畏缩。
「是斯特拉斯堡家的技师。我们只是遵从上头的指示,完全按照他的设计来建造,就连施工人员也无法理解整体的构造……」
「喔,我知道,是那个住在北方的什么岛上的机关师吧?我知道他的名字。」
听了身怀之技与炼金术师略有不同的男人的名字,维克托耸耸肩,再次环视船上建筑。
「原来如此,竟然设计出这种东西……看来那个人比传闻中更变态呢。你觉得如何,老爷子?」
「这没什么好惊讶。比起设计,将这玩意儿落实的德孟特尔的力量才真正令人傻眼吧。」
圣拉多敲响手中的拐杖,转而向卡菈问起另一件事:
「所以呢?还没有抓到那个『面具工匠』的党羽吗?」
「……我们是有逮捕到几个疑似成员的人,不过那些人全是小流氓,谁也不清楚上头的主事者是什么来历。」
「……小流氓啊……使唤那种小流氓的人,真的会做出这种东西吗?」
圣拉多一面说,同时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币。
正确来说那并非金币,而是以和黄金非常相似的材质制成的假金子。
洛特华伦提诺的黑暗面「面具工匠」。分析据闻为其内部成员制造的「假金子」的制法,再暗中窃占过来,当成德孟特尔家族的技术。
为达此目的,其中的分析作业便是圣拉多和维克托此行被赋予的任务。
「是的,这一点不会错。『药品』原本是部分贵族委托邻近炼金术师制造,现在已几乎没有流通。金子的回收量也是从一年前开始就逐渐在减少。」
对于卡菈的报告,维克托耸著肩回应:
「这么说来,那个冶金的炼金术师应该不是已经死了,就是逃离此地了吧?」
「也有可能只是躲起来了。无论如何,都得等你们发现线索之后才轮得到我们上场。在那之前,就让我们自由行动吧。」
圣拉多对卡菈如此断言之后,就拋下维克托,径自钻入船内。
维克托目送著老人的背影,喃喃叹道:
「就算自由行动,这里也插满了德孟特尔的旗子,跟来到这里之前几乎没差呀……」
然后,他注意到四散在港口内的德孟特尔家族的人之中,有一些人穿著彷佛搞错时代的铁制铠甲。
「哎呀呀,感觉好像只有这里回到几百年前呢。难不成这里是戏曲的舞台?」
「……这么说未必有错。」
「啊?」
「因为这座城市里只有剧场这项娱乐。」
也许是对戏曲一词心有所感,卡菈低语的表情显得黯然。
维克托没有刻意追问,只稍稍绷起脸问:
「算了,不箐那个了。我想到街上四处晃晃,这座城市有没有什么禁忌?可以的话,我想尽量避免引起纠纷。」
「听说市民们不希望被触及的事情有好几样……不过以我方的立场来看,有可能惹来麻烦的限制只有一项,但我想维克托大人应该不用担心。」
「?」
卡菈犹豫片刻后,稍微移开目光,接下去说:
「那就是,不要在领主面前轻视女性。」
§
洛特华伦提诺市内 波罗尼尔府邸
洛特华伦提诺的市街随著离海洋越远,标高也陡然升高。
贵族们的宅邸建于市内地势较高的地段,居高临下鸟瞰城市,像是在夸耀自己的豪宅一样。
然而——那已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那些豪宅好比被遭德孟特尔家族侵蚀的市街反瞪回去,畏畏缩缩地躲在丘陵上。
不过在那当中,有一间巨大宅邸丝毫不受市内氛围影响,一如既往地矗立在原地。
领主埃斯佩兰萨·波罗尼尔的宅邸。
以白色作为基调的宅邸周边,设置了与城市风景完美融合的庭园,宽敞的空间里即使有妖精之类充满奇幻色彩的「东西」在飞,感觉也不足为奇。
但是实际上,在宅子内奋力工作的并不是妖精们——而是居住于此,为数众多的仆役。而且那些仆役大多是女性,她们挥汗工作的模样也成为装饰的一部分,将整座宅邸的气氛点缀得华美动人。
然而——
此时,有一名神情黯然,与宅邸氛围不符的少女伫立在门前。
少女身穿与贵族宅邸不相称的寒酸衣物,脸上却戴著一眼便知相当高级的眼镜。
她的名字是希薇·卢米埃。
直到昨天,她还是在离此处遥远的阿法罗家工作的佣人。
但是从今天起,她必须住进这座比阿法罗家更大的宅邸里工作。
就一般而言,这或许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她的内心却充满强烈的不安。
其中一半,是对这座宅邸被称为好色之徒的主人感到不安。
另一半则是对葛雷德·阿法罗的境遇感到忧心。
希薇和葛雷德并不只是主人的次子和佣人的关系——他们对彼此怀有男女之间的恋慕之情,简单说他们是一对恋人。
身分悬殊的恋情。
也许是那份悖德感,为两人制造出恰如其分的紧张气氛。总之,深厚浓烈的爱情紧紧牵系著互相依赖的他们。
但是,他们的牵绊却被葛雷德父亲的强权轻易地撕碎了。
察觉两人关系的阿法罗家当家将所有责任推给希薇,更利用贵族的关系门路,将她卖给这个波罗尼尔家。
这种行为虽然算是买卖人口,人们却多半不以为意。与其说是时代背景的缘故,不如说是这座城市的特性吧。在直到数年前,就连一般市民也会买卖奴隶的洛特华伦提诺市内,即使有一名佣人被卖给了其他贵族,也没有什么人会放在心上。
身为佣人,希薇既不能紧巴著主人不肯离开,听到「你能为葛雷德做什么?你这个贪图葛雷德地位的女人,只会带给他不幸罢了」这种话,更是无言反驳。
其实,希薇自己也一直感到怀疑。
怀疑这段关系再继续下去,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耗尽葛雷德的幸福。
尽管葛雷德总表示「只要继续等待,总有一天会有办法」,但希薇并不是那么乐观的人,也不是那种就算看清一切仍能沉溺于快乐的坏女人。
所以,这是个好机会。
柔声向自己这种身分的人攀谈的葛雷德。
从那一刻持续至今,对她而书无比温柔也无比残酷的梦。
她害怕的是,葛雷德不知是否正遭受父亲的惩罚。那份不安成为梦的渣滓残留在她心中,但她却无从确认。
纵使能够确认,她恐怕也无力阻止。
「……」
希薇重新仰望宅邸,脸上浮现不安的神情。
在她背后的是阿法罗家的马车,以及——站在马车前监视她,阿法罗家身形健壮的男性使者们。
他们正监视著希薇,以防她在进这座宅邸的大门之前逃走。
希薇在被送来这里的途中,手脚并未遭到捆绑。
但是其中一名佣人露出猥琐的笑容警告她:「上头交代,要是你途中企图迷走,就任凭我们处置。你要是逃了,对我们反而是好事呢。」胆小的她于是被心理上的锁链束缚住,无法动弹。
窝藏了众多女性的领主的宅邸。
看在早已耳闻此传言的希薇眼里,就连用来抵御外敌的高墙和坚固门屝,也显得像是为了不让里面的人逃走的工具。
前来迎接的人应该很快就会现身,而这扇门也将开启。
然后,只要踏进去一步,就再也无法轻易走出门外。
——不过,即使能够外出……也见不到葛雷德了……
假使我再和葛雷德见面,会不会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会不会什么解决办法也没有,只给葛雷德徒增不幸?
千头万绪在她脑海中来来去去。
——是梦。
——把一切都当成是一场梦吧。
希薇伫立在门前,拚命这么说服自己。
说起来,自己能够受到葛雷德那种地位的人平等对待,这件事情本身就已超乎现实。
忘却一切,迈入全新的人生。希望打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这些光用想的是很简单。
但每当希薇准备执行,或试著相信那是正确的:心中关于葛雷德的回忆总会出来干扰她。
才将整颗心放空,后悔的情绪就如海浪般不停灌注进来。
——我还没……
——还没向葛雷德道别……
若是见面了,内心的依恋只会越来越强烈。
尽管脑袋明白这一点,却怎么也无法克制身体不再颤抖。
看到少女低头不住发颤,阿法罗家的佣人们出声道:
「我想你应该明白,你可千万别想逃离这座宅邸喔。」
「到时挨罚的不只你一人,就连葛雷德少爷也不知会受到老爷什么样的对待。」
「……我……我…我知道。」
就连声音也抖个不停,无法好好说话。
她试著堆起假笑,免得让人起疑——却感觉如鲠在喉,隐约的疼痛感妨碍表情的变化。
——葛雷德。
忘了吧。
——对不起,我……我……
忘了吧。
——我没办法回报葛雷德你的恩情……
忘了吧。
——我不要。
把一切都忘了吧。
——不,这种事情我办不到。
遗忘一切也是为了葛雷德好。
——……
虽然在心中反覆地告诉自己必须遗忘,必须忘了一切,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事」的冲动却一再将那样的想法压制下去。结果,少女依旧分不清孰是孰非,茫然地被无形锁链捆绑在门前,动弹不得。
相反的思绪经过压缩,缓缓地勒住她的心。
感受整颗心逐渐麻痹的同时,唯独剩下她的表情与泪水一同崩解溃散。
大概是从微微颤抖的背影看出少女正试著忍住不哭泣,负责看守的男人开口了。
可是,从他口中说出的并非安慰的话语:
「喂喂喂,你可别哭啊。要是把讨厌的女人卖给领主换钱的传闻流了出去,那就伤脑筋了。你搞不好会立刻被领主大人开除喔。到时候,真的就不知道老爷会怎么对付葛雷德少爷了。」
看守人靠在马车上,边说边露出残虐的笑容。
听到那番话,希薇的内心涌起另一股新的感情。
那不是足以称为愤怒的炽热火焰,而是应该称之为无处发泄的「憎恶」的漆黑棘刺。
为什么葛雷德的父亲要将我卖给领主?其目的应该不单只是要让我远离葛雷德。倘若只是将我放逐,葛雷德也许会不死心地想与我见面,而我也可能无法放弃葛雷德。
可是,如果我遭到比阿法罗家地位更高的——而且贵为领主的男人侵犯呢?
察觉这是一项除了处境,甚至企图在精神上拆散两人的可怕计谋,希薇的内心油然生起沉静的恨意——但是现在的她,却连该将这份恨意指向谁都不知道。
也包括不起身对抗命运洪流,只能暗自怨恨悲伤的自己在内。
「可以听我说句话吗?」
匆然间,一个说话声从她身后传来。
拜托别说了,不要再扰乱我的心了。
「欸,我在跟你说话啦。」
就在希薇如此请求之时,她发现那个向自己搭话的声音是出自看守人以外的人。
心忖那人也许是领主宅邸的使者,希薇连夺眶而出的泪水也忘了擦便回头。
站在那里的,是一名年纪看似比她稍长的青年。
「那种表情不适合你啦,你应该要笑比较好。」
「……咦?」
无法理解青年冷不防说出的话,希薇一脸茫然地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
那是一张既不俊俏也不丑陋,毫无特徵的平凡容貌。
但是,对于也不管自己正努力忍住泪水,自顾自地露出爽朗笑容的青年,比起烦躁,希薇更莫名感到毛骨悚然。
其中一名看守人代替面对陌生青年不知所措的希薇说话了。
「喂,你是这座宅邸的相关人员吗?」
「嗯…算是吧。因为我今天也是被斯佩兰……领主大人传唤来的。」
「那正好,麻烦你带这名女佣到宅子里。她是从今天开始要在这里工作的新女佣。」
「哦,是这样啊。领主大人『最喜欢女人』了,他一定会很高兴。」
青年笑著吐出残酷的言语。希薇听了那句话后浑身发抖,看守人们则一副「总算可以交差了」的态度钻进马车。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啦。」
接著,确认满面笑容的青年开了门之后,他们只拋下这句话就驾著马车离开了。
——明明我还在门外……
——面对看守人们连青年的名字也不问的散漫工作态度感到讶异,希薇一面心想现在或许正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我有办法敷衍这个人,逃离这里吗?
——但是,逃走之后呢……?
然而,她最后还是被因在相同的思考死胡同中。而她也领悟到,无论有多少机会降临,自己终究没有勇气去把握。
青年对僵立不动的少女问道:
「你怎么了?不想进去吗?」
面对直截了当的问题,希薇支吾回答不出话来。
「那……那个…我……」
「啊,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呢。这也难怪了,毕竟我这种人和贵族宅邸实在太不搭调,你会觉得可疑也很正常。」
「没……没有,我不觉得可疑!」
青年打断连忙否定的希薇,一径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请多指教。」
受到笑容天真烂漫的青年影响,希薇也不由自主地回话:
「我叫……希薇·卢米埃。」
听见她用微弱音量说出自己的名字,青年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这样啊!真是个好名字呢!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咦?」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望著突然胡言乱语的男子,希薇一时完全止住了泪水。
「我是很想从你为何一脸悲伤的原因开始问起啦,但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我只是在想,也许我可以帮你完成你接下来想做的事情。」
——?
——???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彷佛要践踏少女直到前一刻还充满悲伤、后悔和憎恨的脑袋一般。事情发生得太过唐突,让她无法即刻理解自称名叫艾尔摩的青年在说什么。
「请……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对吧……?」
「是吗?哎呀,那种小事不重要啦。我看,就先从简单的二选一开始好了。你想在这座宅邸工作?还是不想?」
始终按照自我步调发言的青年,问完之后就阖上嘴,从容不迫地等待少女答覆。
「我……不想在这里工作……」
希薇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情不自禁地吐出真心话。
「啊!但……但是,我不是因为讨厌这座宅邸,而是因为……我如果在这里工作,就会见不到某个人……」
说到这里,希薇急忙掩口。
她很清楚一旦提起葛雷德的名字,后果将不堪设想,同时她也了解自己不够坚定,要是被人追问,她没有自信能够搪塞过去。
对著再次泪眼婆娑的胆怯少女,艾尔摩依旧笑咪咪地说:
「很好,那我们走吧。」
「什么?」
希薇对青年蓦地抓住自己手的行为感到困惑,不由得想要抵抗。但是——
「你不是想见那个人吗?没问题没问题!领主斯佩兰那方,之后我会帮你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也不会告诉别人你想见谁!」
「……!」
之后,艾尔摩将目光转向在院子里工作的一名女佣,大声说:
「啊,你好!今天起新来的这女孩,麻烦借我一下喔!」
结果,看向这边的女佣也呵呵笑著喊道:
「哎哟,年轻真好呢。我会告诉领主大人,你们尽管放心去玩吧!」
「谢啦!」
大力挥手之后,艾尔摩重新面向希薇,咧嘴一笑:
「看吧,问题解决了。这么一来,你外出的事情就变成是我的错了。」
「……」
不料事情竟发展得如此顺利,希薇神色慌张地跟在男子身后离去。
眼前的青年具备毫不迟疑的行动力与强硬态度,和葛雷德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让希薇不禁好奇地直盯著他看。
不过希薇并没有见异思迁,把他当成自己的真命天子。
因为此人和葛雷德尽管类型截然不同——然而就和方才她初次见到青年的笑容时一样,他强大的行动力给人一种异于常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所以,你想见的人是谁?如果你不想说,只要告诉我丢哪里可以见到对方,我还是会帮你的忙。」
虽然艾尔摩这么问,希薇实在不敢贸然对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人说出葛雷德的名字。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勇气要对方「不要管我」,只好拐弯抹角地透露讯息。
「请……请问,你知道阿法罗大人的宅邸吗?我在今天以前一直在那里工作……」
希薇本打算接下来要设法搪塞过去——
「喔,是麦沙家对吧?我知道我知道。」
结果却得到如此爽快的回答,让她又再次慌了手脚:
「你认识麦沙少爷吗?」
意中人的哥哥,贵族麦沙·阿法罗。
这个名字的出现,令希薇的心产生强烈动摇。
虽然打扮得像一般市民,这个名叫艾尔摩的青年莫非也是贵族的一员?神秘青年一副若无其事地对表情难掩惊讶的希薇继续说:
「认识啊,我跟他算是有点交情。咦?难不成你想见的人是麦沙?」
对于用一派熟稔语气直呼麦沙之名的艾尔摩,希薇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线光明。不过,青年身上莫名散发出的悚然气息并未淡去,依旧无法让希薇完全卸下心房。
「啊,不是……不是麦沙少爷……是他的弟弟葛雷德……少爷。」
希薇语无伦次地回答。她虽然对自己不由自主说出葛雷德名字一事感到焦急,但事到如今,她已作好无法回头的心理准备。
「我无论如何……都想向过去很照顾我的葛雷德少爷道谢……」
——这是谎言。
——我不想道谢,也不想道别。
——我想和葛雷德一起逃走。
希薇的想法比葛雷德本人更积极主动。
——不对!
——什么逃走,什么未来该怎么办,那些都不重要!
——我只想……只想见葛雷德!
她没有说出内心的想法,只将强烈的情感灌注在一字一句中: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次就好……我想在到领主大人的宅邸工作之前……见他一面!」
艾尔摩听完她的话,停顿片刻才开口询问:
「只要一次就好?」
「咦?」
「只要见一次面,你就能满足她笑?啊,抱歉。你可能觉得这件事『与你何干』或是嫌我这个人『多管闲事』,不过要怎么说呢……这是个会左右我干劲的重要问题。」
希薇侧著头,回答说话内容依旧让人一头雾水的青年。
「这一点我想……恐怕要见面之后才会知道……对不起。」
明明没有过错,希薇仍满脸愧疚地道歉。
「啊,抱歉抱歉!你说得有道理!不见面怎么会知道呢!那好,我就努力让你们有场最美好的重逢吧!所以你别哭丧著脸,笑吧笑吧!」
艾尔摩牵著希薇的手,脸上始终挂著笑容。他在离大门一段距离处停下脚步,看著四周的道路一边思考。
「嗯…我想想喔……麦沙最近和达顿老师好像很忙的样子……有了,我想到有哪些人可能会出入麦沙家了!」
受到开心地说完便拔腿奔跑的艾尔摩所吸引,希薇跟著摇摇晃晃地跑在陌生道路上。
两人前行的姿态莫名滑稽,感觉与遭德孟特尔家族掌控的市街有些格格不入。
但对洛特华伦提诺市而言,重要的是——他们两人确实在此相过,并且开始迈步前进了。
麦沙·阿法罗。
从共同友人的名字出现那瞬间起,两人的人际关系的齿轮便彼此咬合,开始强而有力地转动起来。
就这样,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与希薇·卢米埃初次邂逅了。
而这场相遇,不过是这一天所发生的无数「相遇」的——小小的开始。
那些相过与重逢带来的是幸抑或不幸,结果谁也无法预料。不过——
洛特华伦提诺市确实在这一刻之后,开始缓缓地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