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摩牵著希薇的手奔跑的同一时刻——
港口内正将要发生一起事件。
轰隆声响。
一道令人联想到落石的破坏声,响彻了午后的市场。
市场里的人们突然受到惊吓并同时转头观望。至于一开始就看著声响源头的人,则是发出小小的悲鸣,转身背对现场。
声音的起源是人。
一名身穿厚重铁甲的骑士以老鹰滑翔股的气势,猛地冲撞资材堆放区的棚架。
木制棚架应声倒塌,在周围掀起一阵破坏的浪潮。
想当然尔,铠甲男子并不是自己去撞棚架——
他是被别人扔进那里的。
「……」
轻而易举便将身穿铠甲的成年男性扔出去的男子,不发一语地伫立在市场中。那男子有著一身褐色肌肤,外表看似是「外国人」。年纪虽貌似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左右,不过由于三人都来自异邦,周围的人很难掌握其实际年龄。
而且市场里的人们并未对男子进一步详加观察,而是选择争先恐后地离开现场。
他们并非害怕男子将骑士扔飞的臂力或行为。
是因为他们确认被男子扔出去的骑士的铠甲上,别有德孟特尔家族的徽章。
在这个时兴枪手而非剑士的时代,刻意穿著铠甲走在大街上,或许是德孟特尔家的一种示威行动吧。市民们也明白这一点,因此除了和走在街上的「铠甲骑士」做买卖之外,甚少会去接近他们。
尽管如此,人们会在确认徽章的存在之后才有所反应,完全是因为抱著「应该没有人敢惹德孟特尔家的人」的想法。
一名外地人打破这座城市的常识,杠上了德孟特尔家雇用的骑士。
面对眼前的事实,几乎没有人还想留在现场。他们都担心再待下去,恐怕会连自己也遭受无妄之灾。
「唔……嘎……」
猛力撞上棚架的骑士一边起身,同时瞪著褐色肌肤的男子。
「你这家伙……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听了以西班牙文出言恫吓的那句话,褐肤男子依旧面无表情地偏了偏头。
不顾男子似乎听不懂西班牙文,骑士继续说下去。
「向我们挑衅就等于是对德孟特尔家族吐口水!我是不晓得你是哪来的船员,总之我要连你的雇主也一起毁了!」
也许是想在精神上占上风吧,骑士忍著痛大声吼叫。
仿佛受到他的声音吸引一般,好几名男子聚集来到现场。
那些人有的同样身穿铠甲,有的则腰际配枪、穿著卫兵服,他们的共通点是,所有人肩膀或衣领上都有沙漏图案。
「就算听不懂,你也总该明白眼前的状况吧?」
可能是确信自己位居绝对优势,负伤的骑士对褐肤男子面露笑意。
「这家伙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了?」
在同伴的询问下,负伤的骑士一脸愤恨地瞪著褐肤男子:
「我哪知道啊!这个神经病突然间就把我踢飞!」
「什么?」
「他想做什么啊?」
「难道他是,面具工匠。的党羽?」
骑士们议论纷纷,但是身为加害者的男子始终一言不发。
只不过,他也没有打算逃走的样子,大大方方地与那群骑士和枪手正面对峙。
「总之,先把他带走吧。」
其中一名骑士谨慎地靠近,抓住男子的手。但是——
「……?……!?」
——动……动也不动……
简直像在抓于地面扎根的树一般。若想让男子离开原地,恐怕需要足以将男子整个人抬起的力量。
「你这家伙……是想抵抗吗!」
一名焦急的骑士殴打男子的脸。
然而——褐肤男子以一记头锤迎击,结果打人的男子反被弹了开来,滚落在地。
剎那间——
聚集而来的人们之中,装扮最为轻便的男人从腰际拔出锥形短剑,冲向男子。
市场内从远处围观的人们,无不预见褐肤男子之死。
一来是因为,轻装男子是直属卡菈手下的近卫兵,实力与周围的骑士不可相提并论。二来是他们都很清楚,德孟特尔家族的关系者刺杀一名船员,丝毫不会构成任何问题。
但是男子却出乎他们的意料,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锥形短剑的袭击。
面对掠过喉间的刀击,褐肤男子的脸上首次有了表情。
「————」(真有你的)
男子用异国语言嘟哝一句后,泛起浅浅的微笑。
他本打算利用扭身的动作,顺势击出反拳,但近卫兵也瞬间避开攻击,并以眼神向另一名近卫兵示意。
只见另一名近卫兵也默默拔出剑来,气势汹涌地跳向褐肤男子。
神秘男子在遇袭前一刻躲避从不同方向袭来的刀刃,并一把抓住那人的一只手。
然后他使劲扭转身子——用臂力将近卫兵的身体扔了出去。
扔掷的目标是另一名近卫兵。
不过,他们的实力似乎确实不同于先前的骑士,一人轻易避开朝自己飞来的同伴,被扔出去的近卫兵虽在地上翻滚,却也随即毫发无伤地起身。
近卫兵们与褐肤男子就在这个距离下互相对峙,陷入为时短短数秒的胶著状态。
四周的骑士和枪手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出手——而就在他们困惑之时,战端又再度开启,近卫兵与男子迅速接近。
然而——双方的拳头和刀刃并未触及彼此。
愿来是两名闯入者现身其问,阻挡了他们的攻击。
一人是黑发黄皮肤,貌似东方人的男子。他用双手分别握住两名近卫兵的手腕,在锥形短剑的刀尖刺入自己胸膛的前一刻,封锁其行动。
另一方面,从背后由腋下架住褐肤男子阻止他出拳的人,则是一名肤色比他更深,看似黑人的男子。
「……看来你没有把我们的忠告听进去啊,尼罗阁下。」
东方男子用口音不太标准的英文说道。
接著黑人男子也开口:
「冷静点,我们不是来互相残杀的。」
被称作尼罗的男子轻声咂舌后,用语调生硬的英文回答:
「我想不用我说你们也明白,不过我还是特地开口吧……不准妨碍我。」
「现在似乎是你在妨碍我们耶,尼罗阁下。」
东方人一面傻眼回应,一面轻轻地松开双手,向近卫兵们低头致歉。
「抱歉,是我们的人失礼了。」
确认有人能够语言相通,近卫兵们沉默地将锥形短剑收回剑鞘。
「什么嘛,真是无趣。」
眼见对方无意继续打斗,尼罗以英文表达内心的不满。或许是听不懂那句话吧,近卫兵们依旧缄默不语。
一副要代替寡言的近卫兵们发言似的,一开始打输的铠甲男子们喊道:
「你们是哪个国家的人?别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大概是担心事情会引发外交风波,骑士们试图问清对方的国籍。
对于这个问题,腰间挂著日本刀的东方人眉头一皱,低声回应:
「国籍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在下的名字是东乡田九郎,目前并未受特定国家庇护。」
东乡田九郎是在西欧某位老师门下进行研究的炼金术师。
他原本在遥远的东方海面上漂流,幸运为贸易船所救之后,辗转来到欧洲学习炼金术,是个命运坎坷的男人。
他会来到洛特华伦提诺这座城市,是为了以老师的使者身分,前来与名叫达顿的炼金术师接触。
以前他来的时候,只有和搭档桑克两人同行——这次带来的名叫尼罗的男子,个性在同门之中是出了名的火爆。尼罗从前因为某起案件,对这座城市一直怀有强烈的怒意。由于那起案件已经绪案,他的怒意也看似平息,田九郎才决定带他同行——
岂料甫抵达港口就发生了这场纠纷。
田九郎虽然为自己没有时时盯著尼罗的过失感到羞耻,不过他并不憎恨尼罗。
因为他知道,尼罗尽管暴力,却不是个会随便使用暴力的男人。
报上姓名之后,田九郎一边观察周围的状况,继续语调平静地说:
「好了,你可以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尼罗阁下?」
只见尼罗毫无反省之意,用轻蔑的眼神注视著德孟特尔家的人们回答:
「虽然没什么好说,我还是特地告诉你吧。因为有个笨蛋一副自以为了不起地踹倒小鬼,又企图踩小鬼的脑袋,我才有样学样地把那笨蛋踢飞。不过我还没踩他的头就是了。」
田九郎举目望向四周,果真见到市场一端有个孩子怯生生地朝这边窥视。
可是这件事,恐怕只要骑士们宣称「没有这回事」便会不了了之。甫来到此地的田九郎一行人早已耳闻洛特华伦提诺的人们十分畏惧别有沙漏徽章的男人们。一旦市民们或孩子本人因为害怕他们而保持沉默,尼罗便会被当成单纯的暴力分子遭到处分。
相信尼罗所言不假的田九郎原本为此感到忧心——但是短短两秒之后,事实便证明他的担忧只是杞人忧天。
「开什么玩笑!踹倒横越我面前的小鬼有什么不对!」
对于男子乾脆爽快的「自白」,田九郎一方面觉得安心,但同时脑海也掠过另一份不安。
——这些家伙是贵族还是什么?
——因为我以前来这里时也和贵族起过争执……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以和平的方式把事情解决……
在田九郎的故乡,有一项「横越大名队伍前方者,即使被视为无礼之徒遭到斩杀也怨不得人」的惯例。因此他暗忖,这座城市或许也有类似这种斩杀无礼之徒的法规。
可是眼前的骑士们实在不像是和大名同等级的霸主,浑身上下也缺乏贵族风范。若要论在场谁具有贵族气质,顶多就只有方才有能力与尼罗对峙的两名近卫兵。
「田九郎和桑克,你们听见了吧?这几个家伙根本活该被我踢。」
听了尼罗傲慢的发言,田九郎直觉认为「这小子搞不好会一个不悦,就单枪匹马地杀进大名队伍」,因此暗地祈祷他永远都不会踏上自己的故乡日本。
尼罗本来就曾发下豪语,说自己不管是贵族或王族,「谵惹他不高兴就打谁」,而且也确实这么做好几次。尽管如此,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还没被处刑,除了尼罗本身力大无穷外,也多亏他的——同时也是田九郎和桑克的老师动用关系替他解围。
即使现在大吵大嚷的骑士是哪个王族的儿子,尼罗恐怕也会撇下一句「踹倒幼童算什么王族」,不以为意地将对方踹倒。
——哎……虽然我希望尽可能不要惹是生非……
回想起六年前来此地时也在港口跟人起了冲突,心想这或许也是某种因果的田九郎决定接受现况。
「我们一行人才刚来到这座城市,依我们的常识,实在无法眼见骑士踹倒小孩却置之不理。不过,如果这一点和这座城市的常识相左,那我在此向各位谢罪。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件事能够就此平息。」
「你在说什么啊,田九郎。他们这种人根本该呜喔唔唔……」
尼罗被身形比自己更魁梧的桑克捣住嘴,打断了话。
田九郎不理会一旁的尼罗,打算继续进行交涉。然而——
「说什么蠢话!都被侮辱成这样了,不杀了那男人难消我心头之气!」
男人杀气腾腾地说完,原本压制住尼罗的桑克旋即松了手。
「田九郎,你觉得如何?我不介意在这里大闹一场喔。」
「怎么连桑克阁下也和尼罗阁下站在同一阵线了,真伤脑筋。」
傻眼的田九郎边说边思考该如何是好。
六年前在此地引起纠纷时,是因为自称「埃尔」的不良少年集团头目出面才得以收场。
但是,这次的对手并非不良少年。
田九郎虽然对于贵族方面的事情不太熟悉,至少还听说过德孟特尔家族的名号,也知道「招惹他们会大祸临头」。
就算身为街头小混混头目的埃尔现身,想必也无法平息这场风波。
——嗯……
——是要凭武力解决问题,还是暂时乖乖地任人逮捕呢……
对方似乎也在观察田九郎等人的动静,并未冲动地冲上前动武。
若继续这样互瞪下去,德孟特尔家的人数会越来越多,使得情势更加不利。
可是,现场却匆然响起一道声音,打破他们的胶著状态。
节奏规律,震动四周空气的拍手声「啪啪啪」地传来。
「好了好了,你们几个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拍著手朝这边走来的,是一名田九郎等人没见过的陌生男子。
不过骑士们一看见男子的脸,表情立刻变得恭敬万分。
「维克托大人!原来您已经抵达了啊!」
「哎呀,你们不必那么谦卑啦。我不过是一介炼金术师,各位骑士没理由向我低头致意吧。」
那人虽然边这么说边走近,骑士们依旧不改谦卑的态度。
——錬金术师?
听见他说出口的词汇,田九郎与尼罗二人互看了一眼。
与自己一行人同业的男子,为何会受到骑士们如此恭敬的对待?
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出心中的疑问,被唤作维克托的男子便率先向田九郎等人搭话:
「嗨,你们是船员还是商人?既然你们好像懂英文,那就好谈了。虽然我也会说西班牙文和义大利文,不过还是英文讲得最顺口。」
像是要缓和现场的气氛,维克托用一派轻松的语气说道。
田九郎并未完全解除戒心,但见到对方没有敌意,仍稍微放下心来开口回覆:
「这样啊……那么,我们接下来会怎样?」
若是透过这名男子,即使一度被押走应该也能沟通。
——总觉得,此人和六年前在这里阻止争吵的埃尔阁下的气质相似。
如此判断的田九郎,决定先将「以武力解决」这个选项从脑中消去,姑且听听男子怎么说。
(看来,我们好像命中注定只要在这里起争执,就会有人出面制止呢。要是第三次也这样就太完美了。)
桑克用日文这么说,田九郎也以日文小声回应。
(可以的话,我希望第三次不会跟人起冲突……)
等到两人的对话结束,维克托才接下去说:
「不会怎么样,你们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做自己的工作吧。」
维克托的话令骑士和枪手们为之哗然,不过近卫兵只是目光一扫,所有人立刻默不作声。
「哦?意思是,你肯放过我们?」
「没什么放不放过,这座城市本来就没有『可以踹飞别人』这条法律。你踹飞骑士,骑士踹飞小鬼。彼此都当作没看见,这样大家都幸福,你觉得如何?」
男子面带笑容地说。
尼罗大概是还没吵够吧,他盯著骑士的方向,故意做出不识相的发言:
「我就特地开口问吧,这里有『不可以踹飞别人』这条法律吗?」
对于这个问题,维克托回答得相当爽快:
「法律上可能没有规定,不过身为一个人,这种行为本来就不应该。尤其是踹飞小孩子。」
维克托耸著肩,眯眼望向身后的骑士。
骑士连忙垂下目光,眼神中似乎带著恐惧。
「你好像相当受人畏惧呢。」
「他们怕的人不是我,是圣拉多老爷子。」
「圣拉多?」
「没错,他是和我同门的炼金术师。老爷子他其实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过因为感觉起来很可怕,才有了『一旦违抗德孟特尔家族雇用的炼金术师,就会被抓去做人体实验』的传言。」
尽管维克托说话的态度泰然自若,骑士们的双眼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们恐怕是真心相信那个传言吧。
又或者人体实验的事情属实。
暗忖这一点得见到圣拉多本人才能判断,田九郎等人并不打算追究此事。
「感谢你出面仲裁。」
「别客气,别客气,我只是讨厌遇见麻烦事而已。好了,你们快走吧。」
「感激不尽。」
语毕,田九郎拉著尼罗准备离开,而就在此时——
他无意间瞥向争执的发端,也就是「遭骑士踹飞的小孩」。只见那孩子朝著这边,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然而下个瞬间,一名貌似孩子母亲的女人出现,硬是抓起孩子的手,将他拉往人群中。女人大概是不想和与德孟特尔家族起争执的外地人有所瓜葛吧。
田九郎一回头,就见到尼罗表情漠然地目送那对母子,但是注意到同佯的视线后,他随即含笑迈步前进。
——算了,尼罗阁下说不定并不想要回报,单纯只想大闹一场。
心想这件事本来就是尼罗自己要插手干预,而且母亲想保护孩子是理所当然的行为,田九郎也继续往前走。
但是——
「喂,那边的女人和小鬼,你们等一下。」
维克托叫住了那对准备匆忙离去的母子。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啊?」
「我儿子刚才做出如此无礼之举!真……真的很对不起!」
母亲发著抖跪下,也硬是要儿子低头致歉。
怀疑纠纷是否未了的田九郎等人停下脚步之后,维克托又接著开口:
「不对吧,你怎么会向我们道歉呢?你刚才应该有目睹一切经过吧?自己的儿子被踹飞,却不发火也不出来帮忙的人少给我插嘴。」
语气强硬地说完后,他在少年面前弯下腰,平视著少年问道:
「欸,小子,你有没有话要对那位可怕的大哥哥说啊?」
见到维克托以视线指著尼罗的方向,少年的眼神显得不知所措。
「没关系,有我在,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比较好喔。知道吗?」
在笑容和蔼的维克托的催促下,少年鼓起勇气走向尼罗,大声地说了声:「谢谢你!」。
那句话虽然是义大利文,不过大概是明白对方在道谢吧。
只见尼罗讶异地扬起单边眉毛,用英文低语了句「不用放在心上」,便转身背对少年。
那句话听似冷漠,但是与尼罗相交已久的田九郎和桑克都知道他其实是在害臊,忍不住相视而笑。
——原来如此。
——德孟特尔家族的关系者中,也有这样的男人啊。
田九郎重新面向维克托,低头致谢:
「多谢费心。」
「我不是为了你们啦。我只是觉得有话没能说出口,那小鬼心里也会不舒坦。」
之后,维克托似乎也很欣赏田九郎一行人,只见他轻轻摇著手,一面望向港口边的旅馆。
那栋建筑物现已由德孟特尔家族包下,改造成类似驻屯所的形式。
「我目前基本上都会住在那里,有事尽管来找我商量……」
就在他话语方落的那一刻——
轰隆声响。
本日的第二道轰隆声响彻了市场。
可是那道声响并不像刚才那样,只传及一部分的市场。
剧烈的爆炸撼动空气,爆炸声传遍整座城市。
爆炸的是维克托方才所指的旅馆,黑烟和火焰从二楼有部分石墙崩塌的房屋中不停窜出。
在陷入骚动的市场中心,维克托目瞪口呆地对田九郎等人说:
「……抱歉,我好像没地方可住了。」
这便是维克托与田九郎等人的相遇——
也是震撼洛特华伦提诺市的一连串「事件」的开端。
§
同时刻 市区中心地带 梅耶鲁府邸前
「奇怪?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听起来好像大炮声……」
听见从港口方向传来的爆炸声,艾尔摩和希薇在木门前停下脚步。
但是,他们并没有听见在那之后发出的声音,而且因为被建筑物挡住,从他们所在的通道无法看见爆炸所产生的黑烟。
浑然不知港湾市场发生爆炸的他们,尽管一时感到困惑,却也没打算离开原地去确认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因为,他们在声响传来的前一刻,已经敲了门上的门环。
然后,就在他们为那声巨响感到疑惑时,木门开启,一名女佣从门后探出头来。
「……什么啊,原来是艾尔摩。」
面无表情地如此说道的人,是一名年纪与希薇相仿的少女。
她看著艾尔摩和希薇之间,微微眯起双眼后面不改色地问:
「这女孩是艾尔摩的情人吗?」
「咦?」
被年轻女佣的话吓了一跳,希薇循著对方的视线望去——这才发觉艾尔摩还牵著自己的手。
在抵达似乎是目的地的这栋房屋门前时,希薇本打算挣开艾尔摩的手,却因为那瞬间蓦地传来的巨响而一时怔住了。
「不……不是的!」
希薇急忙缩了手,但内心旋即受到两份罪恶感的谴责。
一份是因为和别人牵手而对葛雷德产生的罪恶感:另一份罪恶感,则是为自己粗鲁地甩开好心带自己来这里的青年的手感到愧疚。
不过,至少眼前的青年看起来并不在意,依旧笑盈盈地对年轻女佣说:
「真可惜!我被甩了啦,你愿意安慰我吗,妮琪?」
「你分明就没受打击。你来就只是为了撒娇吗?」
「呜哇,我觉得自己同时被两个人甩了。」
艾尔摩笑著耸了耸肩,之后就直接切换话题:
「对了对了,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拜托妮琪。」
「什么事?」
「这里有位炼金术师经常出入麦沙先生家对吧?我有事想找那人商量。呃……我记得那人的名字是……是……是什么来著?」
明明那人的名字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艾尔摩却大言不惭地说有事找要对方谈。
但是妮琪只是一副司空见惯地轻叹一声,开口回答:
「我不是告诉过你好几遍了?对方是贝格先生。贝格·加洛特先生。」
听见妮琪这么说,希薇不禁惊呼:
「咦……这里是贝格先生的工房?」
贝格·加洛特。
希薇在今天之前一直在阿法罗家工作,曾好几次带领那个名字的炼金术师前往主人的房间。那个男人说话的速度非常快,在前往主人房间的途中,一直滔滔不绝地说著有关歌剧剧本的话题,令希薇印象深刻。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拉来这里的希薇,这下总算明白艾尔摩那句「可能会与阿法罗家接触的人」的话中涵意了。
艾尔摩语气平和地回答她:
「正确来说,这里不是贝格先生,而是梅耶鲁家的工房。」
以炼金术师身分闻名的梅耶鲁家。
过去曾是拥有众多门徒的著名炼金术师一族,然而自从数年前当家夫妇因故去世之后,继承梅耶鲁家血脉的,就只剩下一名年幼的男孩。
后来,他们移居至位于洛特华伦提诺市内的这座宅邸。
由于才搬来不过几年,家具等摆设依然与房子显得不太协调——然而格格不入的不只是家具。房子的小主人察斯沃夫·梅耶鲁也尚未完全融入新的城市中。与其说是怕生,应该说仍处于「环境适应不良」的状态。
在居住区与工房连为一体的这楝房屋内,有数名炼金术师继续在进行老师未竟的研究,独特的气味从通往地下的阶梯飘散出来。
艾尔摩与那些炼金术师并无交情,只和女佣妮琪见过面——不过妮琪身为佣人,却似乎拥有高度的发言权,她立刻就唤来人在地下室的贝格,并居中替双方斡旋。
由于名义上的当家察斯沃夫听说和其他炼金术师一同外出了,就演变成在没有主人的房子里,商量与市内贵族之子幽会一事这个奇怪的景象。
不过对于眼前的状况,个性原本就消极畏缩的希薇也不敢提出异议。
「原来如此,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了解了。在被怀疑之前我先声明,我早就知道葛雷德那小子和这位小姐的关系只不过因为麦沙那家伙只字未提我也没到处张扬这一点请尽管放心,所以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几乎没换气就说完这一长串的人,是蓄著胡渣的三十多岁男子——贝格·加洛特。
也许是受了自己正在制作的药品影响,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健康,眼神也有些涣散。
「我是想,能不能请贝格先生下次去阿法罗家时,有技巧地帮忙传话给葛雷德先生。要不然,乾脆将葛雷德先生诱拐出来也是一个办法。」
也不管双方才初次见面,艾尔摩就用彼此已是旧识般的轻佻口吻说话。不过贝格好像也不是那种特别注重礼仪的人,照旧以连珠炮似的速度回话:
「喂喂喂这样的话拜托麦沙帮忙比较好吧?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正为了亚特威纳·奥伊斯号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几乎都没有回家,既然如此那也只好由我来……助……一……臂……之……力……了……」
贝格登时有如发条断了的时钟一般,话说得结结巴巴。
正当希薇为此突发状况感到惊慌时,他又再次恢复往常的说话速度:
「哎呀真抱歉我最近有时讲话会结巴大概是我亲身试验自己做的药品的关系吧。不周为了完成研究这点小小的牺牲算不了什么。好了总之小姐你如果要我捎个口信给葛雷德就说吧,最好是能够让我顺利把他带出来的理由。」
「咦?啊……这个……是,是的!」
见到希薇慌张失措,艾尔摩也绞尽脑汁地帮忙想主意。
「嗯……要不要参考罗密欧与茱丽叶呢……」
「不要参考那种触霉头的例子啦。」
「这可难说喔。假如那出戏曲中确实有另一个世界存在,而男女主角双方死后在那里相遇,搞不好会说『什么嘛,原来你是装死啊』,还有『是罗密欧你自己太粗心大意了』,然后彼此相视而笑呢。」
对于如此牵强的解释,妮琪不知该作何反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咪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时楼上匆然传来听似猫叫的哭声,妮琪赫然抬头。
「对不起,我离开一下。」
只留下这句话,她便面无表情地走上阶梯。
目送她离去后,希薇向贝格问道:
「这个家里有婴儿吗?」
「嗯?有啊。那孩子应该已经超过一岁了可是到现在还是经常哭泣。听说那孩子是我们这儿炼金术师的亲戚的小孩因为父母双亡才会收留他。说起来……那孩子的身世……跟察……斯……一样。」
一时之间,希薇对说话方式又变调的贝格感到困惑,但他话中内容的沉重感反而令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是这样啊……父母亲都……」
「不……过……呢,那名炼金术师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一定能带给那孩子幸福。况且最重要的是妮琪给人的感觉虽然冷淡对孩子倒是相当呵护。」
之后,贝格彷佛想起什么似的望向玄关口:
「啊,对了对了。说到相当呵护,我们的当家小少爷和烂好人炼金术师应该差不多要回来了吧……」
当希薇和贝格在谈话的时候——将她带来这里的艾尔摩没有留下来听两人的对话,早早便离开位子,默不作声地去追上楼的妮琪。
§
梅耶鲁府邸 二楼
「这是妮琪的小孩吗?」
「不好笑的笑话。」
妮琪冷冷地回答。
她抱在怀中的,是一名好不容易才停止哭泣的婴儿。
虽说是婴儿,看起来好像已超过一岁,躺在身材娇小的妮琪怀里,体型更显得大了一些。
「我之前不是跟你解释过了?这是在这里工作的炼金术师的亲戚的小孩,因为父母双亡,才带到这间工房抚养。」
艾尔摩很乾脆地点头回应妮琪的话:
「嗯,我知道啊。」
原以为他可能是真的和忘记贝格的名字一样,妮琪眯著双眼问:
「……所以你是真的在跟我开玩笑?」
「我想要逗逗你嘛。」
妮琪看著莫名露出羞赧笑容的艾尔摩,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亏你总想要逗人笑,却一点都不了解女孩子的心。」
「是吗?不过既然妮琪你这么说,也许真是如此吧。」
艾尔摩在停止哭泣的婴儿面前挥手,一面继续说:
「不过,妮琪你倒是变了呢。」
「有吗?」
「有喔,和五年前比起来,现在的你变得开朗许多。虽然曾经因为莫妮卡的事情消沉了一段时间,不过最近感觉又打起精神来了。」
莫妮卡。
那个名字出现的瞬间,妮琪的表情微微蒙上一层阴霾。
那名少女是她的「恩人」之一,也是朋友。
一年前得知少女死于某起事故之后,妮琪受到不小的打击。
她作梦也没想到,带给自己生存希望的其中一人,竟会比总是说要寻找死亡场所的自己先一步离开人世。因此,莫妮卡的死以各种形式折磨著妮琪的心,而治愈她内心创伤的原因之一,就是她现在照顾的这名婴儿。
她没有责怪毫不讳言地提起友人之死的艾尔摩,动作轻柔地将快睡著的婴儿放到婴儿床上。
等到听见婴儿开始发出规律的鼻息声,她才转头回答艾尔摩:
「……你这种连难以启齿的话也能直言不讳的个性也一样没变呢,艾尔摩。」
「如果我让你感到不愉快,我向你道歉。」
「没开系,反正我也觉得永无止境地悲伤下去,才真的是对不起莫妮卡。」
毕竟,艾尔摩与莫妮卡相处的时间远比妮琪来得久。若是别人随意提起死者的话题,妮琪或许会觉得不是滋味,但是她对艾尔摩就没有那种感觉。
不过以妮琪的情况而言,说她是因为了解艾尔摩的个性才「死心」不去在意会比较正确。
「……你还没跟修伊联络上吗?」
「嗯,不过我认为他还活著。」
艾尔摩神色自若地回答关于失踪友人的问题。
听了他的回答,妮琪微微垂下视线:
「是吗……」
「因为他那个人总是向前看,我想他应该差不多能够展露笑容了。」
「我倒觉得修伊不会那么容易就重新振作,因为他和莫妮卡非常深爱彼此,受到的打击程度或许和你我截然不同。」
「这个嘛……我是完全不了解那种男女情事啦。」
看似遗憾地耸耸肩后,艾尔摩扬起淘气的笑容,追问妮琪:
「果然是那样对吧?妮琪会变得开朗,都是因为那回事?」
「哪回事?」
「男,女,情,事。」
艾尔摩倚著窗户,用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口吻接著说:
「有办法对别人的恋情发表意见,是不是因为你也有了喜欢的人啊?」
「我真的觉得,能够在谈论莫妮卡和修伊的事情时开这种玩笑的你非常厉害。」
「我很厉害吗?」
「莫妮卡去世时,你不也毫不犹豫地对修伊说『要笑啊』?」
面对语气冷漠的妮琪,艾尔摩答道:
「嗯,我是说过。不过,他好像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他要是听进去,肯定会揍你一顿,说不定还会刺你一刀。」
「我也这么觉得。」
尽管笑容中混杂了些许悲伤神情,艾尔摩依然没有否定自己的行为。
「不过,如果他能因此开怀地笑,不管是挨揍还是被刺一刀,我都无所谓。」
「我可先声明,没有人会为了那种事情笑的。」
「是吗?」
艾尔摩用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反驳妮琪:
「我的父母亲刺伤我或用火烧我之后都会笑耶。」
「……」
——我刚才好像听见了非常了不得的事。
——……虐待?
青年对沉默的妮琪继续说:
「不只是我的父母亲喔。就连周遭的人们,大家每次见到我受折磨、发出哀号,都会笑得非常开心,还会大力称赞我。所以我自己是从未感到怀疑啦,不过据杀光我母亲他们的士兵们所言,那样的行为很邪恶。」
彷佛配合著妮琪所感受到的寒意,躺在婴儿床上的孩子闭著眼睛,开始躁动起来。
「我是不清楚修伊和养育我长大的那些人是不是同一种类型,但也不无可能吧?」
「……告诉我是无所谓,不过这些话你最好别跟别人说。」
虽然背后冷汗直流,妮琪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对艾尔摩的观感也没有改变。
这两年来,她和艾尔摩虽然时常见面,却几乎没有谈论过彼此的过去。可是妮琪早就隐约感觉到,艾尔摩正以不同于自己的形式,度过属于他的特殊人生。
只不过,她没料到艾尔摩竟会在这种地方大方地说出来,让她被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著实吓了一跳。
艾尔摩也许是察觉到她的反应了,只见他扮起鬼脸想要逗笑开始躁动的孩子,同时继续对妮琪说:
「知道了。我还以为妮琪会笑著说『原谅我』才说出来,结果你没有笑。」
「我笑不出来啦。」
「真可惜。好了,我们回归正题吧。所以,你是不是真的有喜欢的人了?」
妮琪对锲而不舍地追问的艾尔摩浅浅一笑。
在让艾尔摩看出那是假笑还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之前,她便低声说:
「如果我说是你,你会怎么办?」
「是我吗?」
「很可惜,并不是。」
戏弄似的说完后,少女满不在乎地接著开口:
「我并不讨厌你,也对你心怀感激,但那并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哈哈,我好伤心喔。我是没关系啦,不过你可别这样戏弄其他男人喔。小心被别人说你是玩弄男人心的坏女人。」
妮琪对看来丝毫不伤心的艾尔摩,回了句像是要为刚才的事情报仇的话:
「你放心,这种话我只会对你说。不过,还是很抱歉。」
「没关系啦,你要是认真的,我反而才伤脑筋。我想,我应该是不能结婚的那种人。」
妮琪能够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即使艾尔摩结婚了——若有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在他面前哭泣,那一瞬间,那个陌生人在艾尔摩心中的地位恐怕会比妻子还高。如果只看表面,或许可以说他单纯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但是艾尔摩这个人「为了让别人笑」,如果有必要去牺牲妻子、孩子,甚至是自己,他都可能会「不假思索地那么做」。
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个人,而是「笑容」这个人类所获得的表情。
妮琪是因为了解艾尔摩的性情,才能够理解他充满自嘲意味的话。
「……我想也是。」
一面口气冷漠地说,她一面心想。
什么话都不需要说。
也不需要去感受什么。
因为艾尔摩自两人初识至今,始终如一。
倘若有女人想与他白头偕老,那人想必不是完全赞同艾尔摩想法的狂热者,就是喜欢牺牲自我的怪人——抑或是放弃一切,自暴自弃的人。换个方式想,如果是时时觉得自己不幸,一直处于绝望之中的人,艾尔摩说不定就会尽其一生努力逗对方笑吧。不过这么一来,双方都没有好处,就只是彼此相伴直到终老罢了。
妮琪又进一步思考。
如果是五年前的她,或许会愿意与艾尔摩共度一生。
如果她的人生目标只有寻找死亡场所,她便会像他一样,不断为了他人奉献自己,甚至是奉献他人。谈一场超越善恶的恋爱或许也不错。
但是现在的她不一样了。
她已不再是当时的她。
艾尔摩说得没错,她的确是变了。
因为在她寻找自己的死亡场所的过程中——出现一名想与她共同寻找的男性。
而那个人并不是艾尔摩。
就只是这样而已。
「吶,妮琪,结果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可以帮你喔。」
「那是秘密。」
望著妮琪含笑的脸庞,艾尔摩确信那不是假笑。
长年对于笑容的执著,让他身怀能够精准分辨假笑和真心笑容的独特技能。
妮琪似乎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艾尔摩也不特别挂心。
因为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她爱慕的对象,而是她脸上的笑容。
「这样啊……好吧,那我就不多问了。小宝宝~~你看你看~~」
艾尔摩将注意力转移到开始哭闹的婴儿身上,摆出各种表情想逗孩子笑。
婴儿似乎对陌生大人将脸凑向自己一事感到困惑,迟迟不肯放松皱成一团的小脸。
然而——
「我回来了!」
一楼传来的轻快说话声,将婴儿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大概是熟悉的声音吧,婴儿一脸安心地停止哭闹。
那道说话声十分稚嫩,音域让人一时之间无法分辨是男是女。
「……我们家的当家好像回来了。」
妮琪面泛微笑。
见到那副表情,艾尔摩不由得心想。
——咦?这好像是她至今最开心的笑容?
——莫非是妮琪喜欢的人……
才想说刚才那道声音的主人也许就是「秘密的答案」,他心中随即起了疑问。
——……可是,我记得我曾经听说,这里的当家才只有十岁左右啊?
——难道妮琪喜欢年纪小的?
就在他擅自揣测时,一楼的方向传来说话声。
似乎是贝格正在以机关枪的速度解释希薇的事情。
听闻楼下的谈话声,妮琪轻轻地从婴儿床抱起婴儿,缓缓朝楼下走去。
艾尔摩也跟在她身后下楼——视线前方,出现两个方才不在一楼的人影。
其中一人怎么看都是个孩子,应该是名叫察斯沃夫的当家没错。
然后,在交互看了另一名男人和妮琪的脸之后,他确定了一件事。
——啊啊,是这个人。
——妮琪喜欢的怎么看都是这个人。
「欢迎回来。」
妮琪对察斯和另一名男人说道。
接著,在视线从察斯移动到高挑男子身上的那瞬间——她露出了安心的神情。
「我回来了。港口那边好像发生了爆炸,这边也有听见吗?」
「咦?听你这么说,刚才确实有某个声音……你们两个没事吧?」
「没事,我们那时人在图书馆地区。」
「这样啊,太好了……」
低喃的同时,她脸上安心的神色益发浓厚。
她没有加深笑意,也没有害羞地红了双颊。
唯有笑容中毒者艾尔摩才分辨得出的,细微的感情变化。
那张笑容的确是发自内心、不带虚假,而且也显示出她心中点燃了「安心」的火光。
艾尔摩看著她那样的笑容,自己也感到无比安心。
她大概是真的恋爱了。
也因为如此,不断寻找死亡场所的她,才能够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面对红粉知己喜欢上别人的事实,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这名青年感受到的既非嫉妒,亦非失落——
而是纯粹的感激之情。
那人的存在,让妮琪陷入爱河,展露笑颜。
所以,他心怀感谢。
这对艾尔摩而言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反过来说,他心中丝毫没有除此之外的想法。
他重新端详妮琪所爱慕的青年。
然后,有一瞬间他迷惑了。
——怪了?
——这个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男人正笑著对妮琪说「我回来了」。
那不是假笑,艾尔摩很确定那是真心的笑容。
然而,他却拂不去内心不对劲的感觉。
——啊,我知道了。
察觉感觉怪异的理由,艾尔摩放心了。
——什么嘛。
——原来只是「觉得怀念」啊。
刚才向妮琪提及的父母,以及「周遭人们」的笑容。
正在和妮琪说话的青年,脸上的笑容和那些人的笑容一模一样。
就只是这样。
——嗯,这张笑容感觉就像保护者一样。
——原来如此,这个人好像只把妮琪当成妹妹或小孩子看待呢。
一边思索著,艾尔摩缓步走下通往一楼的阶梯。
结果,只见原本面对妮琪的青年,慢慢地转而面向艾尔摩,并露出含意与刚才略为不同的微笑。
「哎呀……这还是我俩第一次当面打招呼呢。」
「咦?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青年对疑惑的艾尔摩说:
「我见过几次你和麦沙先生说话。你是达顿老师的徒弟吧?」
「是啊,不过达顿老师几乎什么也没教我。啊,我叫艾尔摩。艾尔摩·C·亚伯托洛斯。」
「啊,真对不起,我都还没报上姓名呢。」
浏海长到几乎遮盖双眸的青年,带著嘴角不变的爽朗笑容,说出自己的名字。
那是绝无虚假,彷佛觉得「人生快乐无比」似的笑意。
「我是勒布罗·菲尔梅特·维拉雷斯克。你喜欢怎么叫我都可以。」
§
傍晚 教堂
洛特华伦提诺市内只有一座教堂。
而且还是一座盖在市郊的小教堂,平时几乎无人前来礼拜,一直以来都只被当成有人去世时,用来处理遗体的设施。
这话听来虽有不信神佛之嫌,但据闻这座好比只为了炼金术师而建的城市,正是藉由这种方式刻意削弱教会的力量。结果,此举招来「也有炼金术师在钻研降魔术」的传书,并成为与周遭城市隔阂渐深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这样的城市居民之中,依然有人虔诚地吊唁死者。
来到教堂祈祷的男人静静地抬头。
这是一座内部装潢绝对称不上完善的老旧教堂。
在此祈祷的男子,浑身散发著与那般幽静氛围南辕北辙的气息。
他的年龄将届三十岁,穿著轻薄的法国式外出服,上衣的色调尽管与庄严的礼拜相符,却显得莫名古怪,流露出一股超脱尘世的气息。
虽从服装的高级感一眼便能知晓男子是贵族,却怎么看也不像正经的贵族。
以贵族而言,男子难得没有配戴假发,也没有配戴欧洲贵族流行的假痣。取而代之的是头顶深深戴上十分花俏的三角帽,以及在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故意画上去的黑眼圈下,以化妆颜料画上小星星来代替假痣。
那身装扮,就算被说是不知从哪间剧场逃出来的小丑藏匿在教堂里也不奇怪。
但是——尽管男子的打扮如此奇特,这座城市里也没有人会责备他。
埃斯佩兰萨·波罗尼尔。
他是拥有伯爵称号,掌管这座洛特华伦提诺市的年轻贵族。
他的独特装扮使他遭人戏称「小丑伯爵」,但无庸置疑的,他确实是整座城市中权位最高的人。
尽管他的地位已在德孟特尔家族的介入下岌岌可危。
那样的他会不带随从,只身一人来到教堂,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
他命马车停在离教堂有段距离的地方,就连马夫也不知道领主为何要来教堂。
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祈祷的理由,埃斯佩兰萨离开教堂。
其实他本来想再待久一点,无奈现在的状况不允许他这么做。
港口那边刚才似乎发生爆炸事故,德孟特尔家借用作为据点之一的旅馆遭到炸毁。
所幸听说无人伤亡,但只要有个闪失必定会酿成大悲剧。
为了查明事发原因,他心想自己必须出面激励市内的警察组织才行。
就在他渐渐恢复身为领主的神情,来到教堂中庭的那一刻——
他注意到一名青年站在洒满夕阳余晖的中庭里。
「……」
埃斯佩兰萨不发一语地观察那个人影。
从服装来看,那人似乎不是教堂的人。
身上的衣服虽看似贵族服,整体氛围却与这座城市的贵族们略有不同。
那名男子踏著铺满教堂中庭的装饰石,缓缓地朝埃斯佩兰萨走来。
男子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
埃斯佩兰萨眯起双眼,想要确认走在阳光下的男子身分。
男子的年纪约莫二十岁,大概和波罗尼尔家的食客艾尔摩同龄。
虽然不认为只是个路人,却也感受不出敌意或杀气。
也想不出能够完全隐藏杀气的高强杀手,有什么理由要来杀害自己。
在埃斯佩兰萨思忖这些问题的期间,青年缓缓走近,然后开口:
「您来追悼家人吗?」
「……对。」
只对女性感兴趣的埃斯佩兰萨,语气冷淡地回答身为男性的青年。
「您真的很疼爱那女孩呢。」
「……你是谁?」
埃斯佩兰萨重新端详青年的脸庞。
明明只有说追悼家人,青年却限定是「那女孩」。
知道那是正确答案的领主,开始对眼前的青年产生一点兴趣——
忽然间,他想起来了。
有著乌亮黑发与金色眼眸的青年。
以前他曾听艾尔摩提过那样的一个人。
回想起听说过的名字的同时,埃斯佩兰萨的心中涌现复杂的感情,不待青年开口便小声询问:
「……你是修伊·拉弗雷特吗?」
「哎呀,名字有幸被领主大人记住,小的真是深感光荣。」
青年态度恭敬地行了个礼。
确定对方是修伊·拉弗雷特的瞬间,贵为领主的男子一时收起脸上的表情。
接著,他垂下视线呼吸数次,才又慢慢地将目光移回青年身上。
「这样啊。」
只吐出如此简短的一句话。
「……就只有这样?」
「不然还有别的吗?」
「挨骂或是被打……我甚至预想过最糟的情况是遭到射毅。」
听了青年含笑说出的话,埃斯佩兰萨有一瞬间起了「要不要真的射杀他呢」的念头,不过在确定自己下不了决心之后,他轻轻地摇头:
「如果是一年前,我或许就会那么做。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已经听艾尔摩说过错不在你,况且反而是毫无作为的我才应该挨你打骂吧。」
一年前——
他的妹妹,玛莉贝儿·波罗尼尔死了。
以杀害德孟特尔家的贵族与埃斯佩兰萨的双亲的大罪人:莫妮卡·康帕奈拉的身分死了。
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玛莉贝儿·波罗尼尔早已不存在于人世。取而代之的,她戴上名为莫妮卡的面具,继续在这座洛特华伦提诺市生存下去。
可是,德孟特尔家族的来访粉碎了她的面具。
说得正确一些,应该是硬将粉碎的面具贴在玛莉贝儿脸上,让她以莫妮卡·康帕奈拉这名「罪人」的身分结束人生。
死于遭到拘留时发生的事故。
事故发生前火灾便已形成,且有可能是「面具工匠」杀害了她。
这是德孟特尔家方面提出的报告。
但是,埃斯佩兰萨不相信那样的报告。
他不是不相信妹妹已死的事实。
尽管尸体最后并未浮上来,不过根据后来艾尔摩所描述的状况,实在很难相信她还活著。
他不相信的,是她是遭到「面具工匠」杀害这一点。
因为埃斯佩兰萨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玛莉贝儿除戴著炼金术师见习生莫妮卡这副面具外,还戴著「面具工匠」的面具。
而且他也知道,曾经有其他人和她一同戴著那副面具。
共有「面具工匠」的身分,与妹妹相爱的炼金术师:修伊·拉弗雷特。
埃斯佩兰萨对这名自莫妮卡去世后消失整整一年的男人,继续沉静说:
「尽管明白责任不在你身上,但如果是一年前的我,恐怕早就对你破口大骂了。说不定还会仗著领主的权力,将责任全部推给你。不过假如你是女性,那就另当别论了。」
说到这里,领主轻叹一声:
「但是时间是残酷的。无论是对你或德孟特尔家的怨恨,还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仇恨,都已随时间逐渐淡去。只不过,唯有悲伤和后悔无法痊愈。」
两人的对话气氛虽不像城市的领主与一介炼金术师,不过埃斯佩兰萨这名贵族一向特立独行。他认为所有女性的地位皆比自己崇高,本来就不是那种会介意身分的贵族。
另一方面,身为平民的修伊,其说话态度也全然不在乎对方的身分。
「既然无法靠时间愈合,那或许根本就不是伤口。」
语带讽刺地说完,青年微微耸肩:
「不过,如果是艾尔摩,他应该会说『只要笑就能痊愈』吧。」
「肯定没错。」
埃斯佩兰萨想起艾尔摩的脸,自然而然地面露苦笑:
「今天明明是莫妮卡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却听说他带著今天起要来工作的小姐去玩了,而且万灵节那天他也没有出现。他该不会是忘了吧……」
「会不会是那个新人一脸消沉的缘故呢?」
「嗯……也许吧。要是见到女性神情悲伤,我也会那么做。」
新来的女性——浑然不知希薇不安的原因有一部分出自自己,埃斯佩兰萨再次看著修伊。
只见修伊笑著移开视线,宛如缅怀过去般喁喁细语:
「他……大概对已死去的人没兴趣吧。他以前就曾经这样过。」
领主询问修伊:
「那你呢?」
「我?」
「我不会问你这段日子消失的理由。不过,你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听我发牢骚吧?」
埃斯佩兰萨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十分沉著。
虽然他很想多谈论,多询问有关莫妮卡的事情——
却不由得在意起修伊脸上始终挂著的笑容,想要确定对方的来意。不管怎么看,他的表情都不像是来追悼曾经相爱的女人。
「对不起,虽然这样好像是用问题回答问题……」
修伊转身面向教堂的正门,眺望远方的市区与海景,一面询问埃斯佩兰萨:
「您认为『莫妮卡在哪里』?」
「……?什么意思?」
「我不是在说她其实还活著这种梦话。若我真那么想,就不会回到这种城市,而会在莫妮卡所在的地方了。」
育年神色自若,脸上依旧挂著一如起初的浅笑:
「假使她的灵魂真的存在,她会是去了天国?还是以罪人之身,在炼狱中受业火折磨?」
修伊没有看著埃斯佩兰萨的脸,继续眺望远方的街景说下去:
「又或者,同时拥有罪人身分,和以纯洁之身死去的玛莉贝儿身分的她,不管天国或炼狱都去不成,一直在黑夜里徘徊游荡?」
「……别说了,我不想听那些。」
不顾领主低声制止,修伊继续说:
「不管哪里的教堂都处于欠缺庭院来埋葬尸体的状态,甚至有教堂不断将一度挖出来的白骨移往地底,形成了骷髅回廊。尽管如此,应当祭祀的死者还是化为有形,残存了下来。」
「……」
「可是,连尸体都没有浮上来的莫妮卡却不在这里,也不在别处。无论肉体或灵魂,她都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就这样在连生死也无从确认的状况下,一直被困在『哪里也不是』的地方。」
确认修伊暂时停顿下来,埃斯佩兰萨大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朝著他的背影开口:
「你是想激怒我吗?还是说,你想用廉价的诗句拿莫妮卡的死开玩笑,好藉此安慰自己?如果你的用意是前者,很抱歉,我虽然觉得不愉快,但我现在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修伊微微摇头:
「两者都不是。让您感到不愉快,我很抱歉,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先告知您一声。」
「告知我什么?」
「就是接下来我要在这座城市里做的事情。」
「?」
面对一副摸不著头绪的领主,修伊用与一开始未曾改变的冷冷浅笑轻声说:
「莫妮卡她……在胸口染血,坠落大海的前一刻,曾经对我说……」
歇了口气之后,他轻阖双眼,再次徐徐开口:
「……对我这种男人说『有朝一日再会』。」
侧耳倾听他说话的埃斯佩兰萨,感觉自己的背后冷汗直冒。
——好奇怪。
——他和我在听了艾尔摩的描述后,心里所想像的修伊形象不太一样。
——这个男人真的是修伊·拉弗雷特吗?
——如果真是他本人,难道他变了?
一年。
要改变一个人,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这些日子他宄竟消失到何处,又是为了见什么而回来?
慢慢转头望向满腹疑问的埃斯佩兰萨——修伊开口:
「所以,我决定寻找莫妮卡。」
「……你在说什么?」
「但是,她有可能不乐见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想先告知比谁都熟悉莫妮卡的过去的您。」
这时,埃斯佩兰萨才注意到修伊的右手里拿著某样东西。
他似乎正一边远眺街景,一边不时斜眼窥视那个小型物体。
埃斯佩兰萨确认那是体积比自己所知的小上许多的「怀表」之后,猜想眼前的青年应该很在意时间。
——但是,是什么的时间呢?
他本想提出心中的疑问,然而现在的他更好奇修伊接下来要说什么。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修伊将怀表收进胸前口袋,重新面向埃斯佩兰萨。
接著,为先前那番装模作样的言词作结:
「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都不是莫妮卡的错。」
「什么……?」
「所以,您也不必感到忧虑。」
「因为,是我自作主张要找她的。」
下个瞬间——
城市的风景在修伊身后产生变化。
「……?」
才见到从市区到大海,「好几个地方」出现黑烟猛烈扩散——
几秒之后,震动肌肤的爆炸声便响彻教堂的中庭。
「什……」
埃斯佩兰萨匆忙冲出教堂正门,从视野清晰的位置察看市街的情形。
结果,只见黑烟从市内好几处直窜天际——浓烟之间,还不时有疑似火焰的红光摇曳著。
「修伊·拉弗雷特,这是怎么……」
埃斯佩兰萨急忙回头,却戛然失声。
当他回过头时,教堂中庭内已不见修伊·拉弗雷特的身影,只有听见爆炸声后来到室外察看的教堂人员们。
但是,埃斯佩兰萨很确定一件事。
虽然他不懂「寻找莫妮卡」这句话的意思,但至少他可以想像得出,修伊打算在这座城市里做什么。
对于夺走爱人的幸福,甚至间接抹灭其性命的德孟特尔家族——
他打算以「面具工匠」,或是一个男人的身分,展开「报复」。
§
市内同时发生多起爆炸事故。
目睹事发现场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其中一个爆炸现场,是停泊在港口内的德孟特尔家的运输船。
空无一人的船舱发生爆炸,造成身在甲板等处的数名人员受到轻伤。
虽然船员们全数安然逃脱,但是德孟特尔家有半个月份的物资都沉入海底。
「我就特地开口吧,那些家伙的船不管烧掉几艘都没差。」
「别那么说,我们不是才刚知道德孟特尔家也有正经的好人吗?」
言词激烈的尼罗,以及出言相劝的桑克。
他们从停泊于不远处的船上,看著陷入火海的船只渐渐沉没。
在一旁听著两人对话的田九郎,眉头深锁地望著著火船只冒出黑烟。
「……看来,刚才的爆炸果然也不是意外。」
之后,他将目光移向远洋的水平线,再次自言自语:
「……好像不太平静啊……」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即将从水平线彼端出现的一艘船的想像图。
「不过,只要不影响亚特威纳·奥伊斯号出航就好。」
§
阿法罗府邸
葛雷德从房间窗户望见市区的黑烟,吓得目瞪口呆、浑身发抖。不过他随即担心起希薇,将视线移往领主宅邸的方向。
所幸那个方向并未冒出黑烟,他不由得安心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希薇此时人在梅耶鲁家工房的他,姑且对于领主宅邸安然无恙一事放下心来。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葛雷德不安地凝视市街。
然而在此同时,他的内心也逐渐涌现沉静的高昂情绪。
这也许是变化的预兆。
会不会是契机终于降临在为了与希薇长相厮守,而一直苦苦等待的自己身上呢?
一面将市街的景象烙印在眼底——
葛雷德的心中,涌起了些许「采取行动的勇气」。
§
德孟特尔家的粮食库也是爆炸场所之一。最初发生爆炸的地点也有摆放枪枝和火药,然而这里完全没有火源,实在很难想像会产生爆炸。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赶赴现场的卡菈第一个联想到的,是一年前「面具工匠」所犯下的连续纵火事件。一想到事发至今刚好届满一年,实在让人很难不怀疑其中的关联性。
「是遭到袭击吗?」
她追问负责看守粮食库的私人士兵们,却见受到轻微烧伤的他们均面画相觑,吞吞吐吐地开口。
「不……不是……在我们看守的期间,没发现有人……而且,犯人如果是在仓库内,也应该已经烧成了黑炭才对。」
之后,卡菈听取了几份报告,神情严肃地陷入沉思。
从灭火后的烧痕来看,爆炸的起点确实是在仓库的中央一带。
没有从窗户等处投入爆炸物的迹象。
虽然有可能是趁看守人交班时偷偷潜入,但这就表示犯人在爆炸发生前一直躲在仓库里。然而目前的现况是,既没有人目击到有人逃离现场,也没有发现焦黑的尸体。
判断再苦思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卡菈询问她带来现场的两名炼金术师。
「圣拉多大人和维克托大人觉得如何?犯人是设下了某种时间一到就会爆炸的装置吗?」
维克托思考数秒后,说出自己的见解:
「时间一到就会自动起火的装置啊……这种东西要做的话是不难啦……只不过,好几处同时爆炸这一点令人费解。照理说,这种装置不管怎样都会产生时间差才对……」
维克托再度陷入深思。圣拉多与其相反,默不作声地在现场走来走去,还不停用拐杖到处戳弄。
不久,他在烧焦的架子碎片下发现一样东西,面无表情地捡起来。
「怎么了,老爷子?你发现什么了?」
圣拉多哼了一声,回答因好奇而双眼发亮的维克托。
「……应该是时钟的零件。」
「啊?」
「犯人是个挺有意思的家伙,他似乎藉著结合时钟和火药,制造了一个能够在正确时间让不同地点爆炸的自动装置。」
听了老人不拖泥带水的回答,维克托在脑海中做了几番推想。
「可是,那种装置的体积应该很大吧?」
「这一点得调查过其他残骸才能确定,不过我想应该只有能趁隙带进来的大小。居然能以那么小的装置引发此等规模的爆炸,真是了不起。」
说完像是在称赞犯人的一番话后,圣拉多在浓密胡须下扬起浅浅的笑意。
望著老人的身影,维克托莫名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但是,令他害怕的不是圣拉多的微笑,而是他们必须与视否定他人为生存意义的老人,说出「真是了不起」这种话的男人为敌的事实。
§
在这里说个题外话——
维克托在好几年后回想当时的事情,对部下说了下面这番话:
「史上第一枚定时炸弹应该是在1770年代后期,由名叫大卫(注:David Bushnell,美国人)的发明家所制造。但是呢,那起事件的犯人却早在六十多年前便结合时钟和炸药,做出货真价实的定时炸弹。」
「修伊那家伙说不定真的是天才……尤其在用火这方面。」
§
当然,当时的维克托不可能从现场状况推测出犯人的身分——那时他所能做的,就只有耸耸肩说些嘲讽的话而已。
「……真是的,偏偏在我们抵达当天发生这种事。该不会有人怀疑我们是犯人吧?」
圣拉多漠然回答笑著自嘲的维克托。
「我倒认为,把这当成是『面具工匠』那群人,给来这里窃取技术的外来炼金术师的警告比较合理。」
「……若真如此,不听警告会发生什么事?」
「很简单,就是将我们包包里的东西,换成充满时钟和火药技术的玩意儿。他们是从制造假金子到纵火,无恶不作的一群人,不管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
听到这番话,维克托喃喃自语似的回答:
「我也希望犯人是那么单纯,类似邪恶秘密组织的一群人啊……」
白天目睹德孟特尔家的私人士兵们引起纠纷的维克托轻轻咂舌:
「因为在这座城市里,似乎我们才是坏人。」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安装炸弹的人说不定是出于正义才这么做。」
维克托搔著鼻头望向卡菈,对她坦言:
「如果是这样……光凭半吊子的劝说,恐怕阻止不了对方……」
「简单说,犯人恐怕『不会就此罢手』。」
他的推测十分正确。
从那天起,洛特华伦提诺市便笼罩在恐惧的火焰之中。
短短一周内,便发生多达「三十六起爆炸事件」——
然而,德孟特尔家的私人军队始终无法掌握犯人的踪影。
原本接受名门控制的市民们,渐渐因为害怕炸弹客而与德孟特尔家保持距离。
另一方面,德孟特尔家的私人军队则是对市民们起疑心,结果使得双方关系更加恶劣。
犯人像是在嘲笑这般状况似的,持续破坏市街。
缓慢而确实。
彷佛在宣告,要与这座洛特华伦提诺市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