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足了一口气跑起来,最终却只坚持到跑出森林为止。来到雪原上之后立刻喘起了粗气,再迈不开脚步来。现实是不会如理想那般丰满的。最后我只得在缪莉呆然的目光下,凭着使命感一步,又一步地将身体朝前挪去。
缪莉满以为我们是要回教会休息,但我却径直来到了港口。
穿过晌午时分几乎无人的中央大道来到码头后,我立刻发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去修道院的船。
雷哈已经事先劝告过我,而突然提出请求也可能被船夫拒绝。但我还是朝那群在栈桥上谈笑的红鼻子男人们开了口,没想到竟引起了一阵骚动。末尾,是用抛掷硬币请求天命的方式才确定了船费——足够在阿提夫买一斤*裸麦面包的钱。毕竟这不是春天郊游时横渡池水,而是要航行在掉下船就会没命的大海中,这样的价钱并不算贵。船夫也是冒了相当的风险。
[*注:此处原文即斤。按照日本旧制,1斤为160文目,相当于现在的600克。]
船很小,满共只能坐进四个成年人。但多亏这位自称是渔夫的摇船人技术高超,小船才得以如滑行般穿行在深蓝色的海面上。
很快我们便远离了海港,岸上的那群男子则起哄似地挥着手。
从陆地上看,海面好像相当平静。但离岸越远,就越能清楚地感受到海浪的摇动。小船离海面又很近,只要伸手好像就能轻松地碰到浪花。
上船之前我以为缪莉又会激动地嬉闹个不停,结果她却一直闷着脸坐在我身边。可能是还在为走过中央大道时,我无视了那间散发出诱人香味的食堂而生气。不过她能这样安静下来,反倒还更像是圣职者身旁忠实的助手。
「你是要去当弟子? 去那位修道士先生那里。」
体格精壮的船夫已经开始抹起了额头上的汗水。他一边吐着白气,一边带着粗犷的笑容对我问道。
「我看你带着个小跟班,一副逞强好胜的模样在岛上转来转去的。」
这个岛并不算大,大概我们上午到达时就被船夫们看到了。雷哈的劝告果然不是出于恶意。
「要是冲着建新的修道院来,还是早点放弃的好。」
船夫嘿嘿笑着,但并不让人感觉是挖苦。
「到这里之前许多人都对我这样说过,抱着那种目的来奎松的人很多吗?」
我问了一句,船夫一边撑着桨一边回答说。
「一眼就能看出想那么干的人,一两年里肯定是能见着一次的。有时候还有商人会在岛上四处转悠。恐怕都是向关系好的贵族主动请缨,打算靠着建立修道院来赚他一笔。这些南方商人,大部分都是冲着鲱鱼和鳕鱼来的。」
建设,每日所需物资的纳入,访问客的运送,这些那些。孩提时代收留我的那位旅行商人曾说过,跟修道院做买卖赚不到什么钱,或许那是因为他在真心实意地为修道院尽力,并把这当成了一种侍奉神的方式。
船已经完全离了港。坐在这一叶小舟中,包围我们的海中之湖好像也显得格外广大。
有种海上所特有的无依无靠之感。无论是谁,心中的信仰大概都会被这种感觉加深。
「关于这些,教会的雷哈先生也曾叮嘱过我。」
「噢,那个很能喝酒的雷哈祭司?」
船夫露出笑脸来。
「我的确是受自己的雇主,某位贵族之命前来调查这片土地的。不过,现在只是纯粹出于自己的兴趣,想要和那位一统此地信仰的修道士见一面。」
「毕竟我看你也去过半山腰的小庙了。」
「哎」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一阵惊讶,却看到船夫对我的反应也同样不解。
「走在那片雪地上的人,港口上能看得一清二楚,何况那座庙从海上都能望见。对啦,你看着神的时候,神也在看着你,神的教诲里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
的确如此,我心想道。回头朝船夫背后一看,果然能在海岛的山上看到芥子般大小的一个白点,恐怕那就是大蛇嘴巴前的广场。
正巧提到了那座祠堂,在去见黑圣母的修道士之前,我还有些事想要先问一问。
「黑圣母背对着我们,是有什么缘由吗?」
山上的植被泾渭分明地呈现出两种颜色,必定是由于那道山崖。而枯竭的河如今变成了一道细长的海流,水流中途处就是那个洞穴。这样想来,黑圣母好像是在祈祷着枯竭的河流能再度复苏一般。
「哈哈,你这位祭司还真是好学。不多见哪」
我并不是祭司,船夫应该也没有真把我当作是那样的身份。大概他只是见我是圣职者打扮,便暂且这样称呼而已。
「南边来的那些人啊,根本不在意这片土地上的事情。你可一定要听我给你讲讲。」
船夫撑着桨,咳嗽了两声。
「这故事是老爷爷们还小着的时候发生的。故事发生时,这里的海底还有龙呢。」
离开港湾,风立刻强了起来,波浪也高了许多。飞沫不时会溅进我的眼睛,而船夫则眺望着远处,用力地摇动着船桨。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打渔为生,而船这种东西非得靠木头才能做得出来。但是这片岛天寒地冻,木头长出来的速度,终归比不过被人砍倒的速度。于是岛上就渐渐没了树,全被草原代替。如今只有奎松还长着一点,变成这样,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的确,从阿提夫一路航行到这里,生长着树木的岛只有奎松一个。
「我们的生计全靠大海,但想出海就得要木材,想要木材就得指望长在奎松的树。那些树,就是我们的救命蜡烛。不过啊,」
船猛地摇了一下,我慌忙抓住船沿,另一只手则扶住了险些失去平衡的缪莉。回头朝海港的方向望去,对面的一切都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黑黝黝的山还依稀留下一点轮廓。
「不知是什么触怒了神。」
我一只手抱着缪莉,另一只手则抓在船沿上,视线朝船夫望去。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
「那座山,有一天突然喷出了火焰。」
据说在那时,平日里不管发生什么都无动于衷的山羊群一大早便骚动起来,鸟儿则在空中划出奇怪的轨迹。时节是与现在相同的寒冷冬天,可空气却温暖得像是要入夏一样。
紧接着就是地面轰鸣,山岳震颤,火焰喷涌。雪从天上落下来,但不是冰凉的白雪,而是冒着热气的黑色雪花。还有能烧尽一切的熔岩像雨水般落在地上,汇聚成流,顺着河道涌向城镇。
「船的数量当然不够。想办法让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老爷爷们乘上了船,可船挤得满满当当,根本就出不了港。他们只能停在岸边,看着留在港口的那些人的表情,看着冒起熊熊大火的山头,等着地狱一点一点逼近。自己住过的地方被烧尽了,指望着维生的森林被烧尽了,留在港口的兄弟姐妹们也要被烧死,但至少自己是在海上。这片又深又冷的海,就算是涌来了融化的岩石也能让它凝固住。就是这样的绝望和希望,当时几乎要把人的心撕成两半。」
有一条坐上就得救的船,那么当然应该让在场的人坐上去。但心中的罪恶感是不会因此而减轻的。就像在阿提夫教会的那场骚动时一样。当海兰德舍命前往教会时,最合理的选择就是我们独自逃离,而她本人也竭力推动我们这样做。可当时的无力感与罪恶感依旧几乎压碎了我的心。
「但是,就在山的上半部分全被火焰包围的时候。人们看见有谁正穿过那片雪地,朝山上走去。被火光照出的轮廓看起来像是个女人。港口和海上的人都以为那是谁已经自暴自弃了。就是那个人影,她站在了熔流涌来的那条河道正中,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船夫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叙述片刻前他亲眼所见的情景般。大概这故事他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到了让他相信自己的确曾目睹过的程度。
而我自己,只要回头望向岛屿,也能想象当时留在船上的人所见的,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从山上涌下来的地狱火,突然在河道中间被堵住了。火流左右分成了两股,势头也一下子减了不少。或许该庆幸当时山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分成两股的熔岩沿着山坡慢慢往下流,被雪渐渐冷却凝固。凝固的岩石又变成一道堤,堵住了后边继续涌来的熔流。」
那道唐突的黑崖原来就是这样来的。要阻挡住那种规模的熔岩,必定只有具备相当体形的庞然大物能做得到。也正因此,才会留下那个巨大的洞穴。
「山的整个上半部分虽然都被烧焦,但下半部分总算是保住了。人们跨过冒着烟的岩石,朝着那个发生了奇迹的地方跑去。冒着浓烟,到处还露着红色纹路,让人毛骨悚然的黑岩石形成了一道山崖,山崖上开了一个大洞。就像是地狱的入口般喷出滚滚浓烟。洞顶不时有融化的岩石滴下来,如同恶魔的胃液一样。然后,就在入口处,有一团漆黑的炭块。」
看到那个祠堂时,我怎么也抹不掉脑海中似曾相识的感觉。
并不是错觉。因为那跟我出生的村子里,很久以前流传下
来的传说几乎如出一辙。在那个故事里,一只巨大的蛙神挺身而出,为村子挡住了涌来的山洪。
以青蛙的身体挡住洪水似乎不难,但奎松这个故事中的女性,则是用身体挡住了熔化的岩流。
「所以,黑圣母……」
船夫转过头,接着我的低语说道。
「是从危机中拯救了我们的神。」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间。我本以为那里插着短剑之类,现在想来,大概是装着黑圣母的雕像吧。
「虽然支持生计的木材没了一半,但从那以后,这片海域开始了惊人的丰渔期。不知是不是黑圣母的遗迹,人们后来甚至还找到了石炭的矿脉。老爷爷们拼命工作,用赚来的钱从别处买来了木材。而岛上的树木则一棵也不砍。多亏这样,如今山上才渐渐有了森林的模样。不过就像你瞧见的一样,山的上下部,已经不是一个颜色了。」
似乎森林上下部呈现的不同颜色,与其说是植被的差别,其实更应该归结为树木年龄的差别。
「修道院,就是那个时候建起来的?」
「嗯」
站在奎松岛上只能远远望见的那个岩块,此时已经近在眼前了。
小岛上的岩石如同两根犄角般伸出,犄角间蹲伏着一间石头垒起的房子。
岛上还有一个看上去摇摇欲朽的栈桥,上面系留着一条小船。
此处远离俗世尘埃,论专心于祈祷的场所,恐怕再没有第二个地方有更好的环境了。
「本来,我爷爷的爷爷辈建起修道院,当初好像是因为什么政治上的原因。毕竟那年头和现在不一样,跟异教徒的战争惨烈极了。」
数十年前,教会曾发动了讨伐北方异教徒的残酷战争。这片地区如今被人以怀疑的目光看待,而当时的情况恐怕还要严重得多。
「建了教会,大陆上就要有人过来。紧跟着就要扯起税呀裁判权之类的各种麻烦事来。所以才在这么一个绝对住不了人的地方修了房子。这样也算向他们暗示,我们虽然皈依正教,但不会接受外人的支配。」
诚然,如果没有管理者,要统治这片地区绝非易事。海兰德也曾说过教会几度试图将这里纳入其控制下,最终却都因为困难重重而不得不放弃。
岛民们这种只能在温饱线上挣扎的生活,确实再难以负担什一税和其他的教会税了。
「至于神的教诲之类,商人们总会带着圣职者来给他们祈祷旅途平安,而我们只要去请教那些圣职者就行了。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修道院里都没有人……直到如今这位修道士先生出现。那是大约二十年前的事情。」
这句话让我倍感意外。
「当时,从船上把剑刺下去就能叉着鱼的好光景已经过去很久了,石炭的采掘也走起了下坡路。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奎松岛上砍树,修起了房屋。老爷爷们开始争论该不该挖更多煤炭、该不该造更多船出海打渔。毕竟如果不那么做,岛上的日子迟早要过不下去。就是那个时候,有一天这个岩礁附近出现了一艘小破船,渔夫还看见上面坐着一个人。」
修道院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从石壁中空出的窗户看到屋内的情形。
「大家都吓了一跳。也难怪。一个人乘着小船漂到这片海域,实在是让人想都不敢想。后来那位修道士先生说,自己是曾从这片土地被卖到南方的奴隶。摸到主人获得的一块黑玉后,脑袋里立刻浮现出这片土地的事情。那块黑玉,据说正是黑圣母的碎片。于是他按照圣母的指引坐进小船,一直漂流到了这里。他还说自己被派来,就是为了用他的双肩背负这块土地的重荷。」
船夫放下了桨,拿出一盘绳子来。大概是要准备把船系在栈桥上。
「修道士先生来的时候身上只裹着破布。船上什么食物都没有,却堆着小山一样的黑圣母像。我的爷爷辈于是认为他一定是圣母派来的,岛上的问题也全交给了那位修道士先生来解决。」
船像是被风吹着一样靠近了栈桥,船夫抛出绳子套在栈桥的木桩上,把小船向岸边拉去。
「指引着那位修道士先生来到这里的,一定是黑圣母的碎片。」
「是圣遗物啊。」
我不由得小声说道。
圣遗物是指圣人身穿的衣物,或是圣人本身的遗体,再或者是有关奇迹的各种物品。人们相信它们非常灵验,能带来各种益处,也能消灾除病。许多人希望得到它们,让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有商家专门从事这方面的生意。
我只听说过这种东西的存在,何况它们大多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当然我不会断定黑圣母也属于此类,而这个时候,船夫又露出了困扰似的笑脸来。
「老爷爷跟长老们带着的圣母像,大概真的是圣母的碎片。不过我们这些年轻渔夫们手里的,基本上都是别的岛上发现的黑玉做成的。如果是从奎松的石炭矿里挖出来,也还能算是圣母的碎片,可岛上的矿几乎都被挖遍了。虽然我的圣母像确确实实是那位修道士先生亲手雕的,却不是圣母身上的一部分。不过嘛,这也足够了。等到我的孩子或者孙子辈,恐怕他们还得从别的国家去买黑玉才行。即便圣母不会因为这个就不保佑我们……可想到这里,还是有点让人发愁。」
约瑟夫也曾为石炭矿的衰竭而叹息过。
不过,船夫把小船绑在岸边的动作却相当利落,让人一点也没法跟他口中的忧郁联系起来。
被海浪冲刷了许久,已经发黑了的栈桥,连接着那个岩石小岛,那个常人恐怕根本无法居住的地方。
「好了,咱们到了。」
船夫跨在小船和栈桥间,手上则拉紧缆绳。大概是为了在冲过来的波浪中稳住船身。我在心中感谢着他的体贴,同时走上了栈桥。
「谢谢您」
「什么话。我们平时要是没事,也不能随随便便上这里来的。能找到个理由来一趟,我也很开心。」
船夫笑了笑,从腰带下取出那尊小小的圣母像。
「在这里祈祷一次,就能保佑今后十年无病无灾。」
这句话像是在开玩笑,可他的模样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让那群船夫在码头上争抢起来的原因或许并非是可观的报酬,而是这一个能上岛的机会。大概因为众人的信仰都极其热忱,如果不加约束,这座小岛很快就会被人挤满。
「那,你办完事就再到栈桥上来露个脸。按照规矩,我得离开这里才行。不然岛上的那群人又要说我偷跑了。」
船夫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来。
「我知道了。」
接着,他再次把圣母像按在胸前,朝修道院行了一礼,便解开绳子,飞身跳上船,离开了岛边。
海浪和寒风不间断地涌向这处岩礁,寒意很快便从脚底将人的体温夺走。
这股寒冷也把船夫的故事刻进了我的脑海。
拯救小岛的圣母,大致如我想的一样。而岛上的人们尽管多少带着点功利性的理由,却也将黑圣母当作真的圣母般崇敬。
剩下的问题,就在这位修道士了。
「……哥哥你注意到了呀。」
大概是由于我略去了在教会的休息,也略去了那所颇具诱惑的食堂,缪莉看着我的眼神如今还是充满怨恨。
又或者,是为我提及非人之人的事情,却没有找她商量而生气。
「我对你说过我故乡里的那个传说对吧? 不过,在山上的时候我自己也不能确信。」
「毕竟那里已经没有了烤肉的味道嘛。」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而缪莉则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刚想叮嘱她不可以这样冒犯死者,她的表情却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一定,是妈妈的同类没错了。」
之所以没说『我的』,可能是因为缪莉即便变成狼也并不是很大。而她的母亲赫萝,则是一头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
「但是,就算是妈妈也完全不够那么大呀。」
的确,即使是贤狼的身体,也不可能填住那个洞穴。
「会不会是『狩月熊』之类的……」
缪莉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激动,对我说出了她的猜测。所谓『狩月熊』是一种古代神话中不时会提及的神秘存在。神话故事里说它出现在大陆的各处,仿佛破坏和毁灭的化身一般。而其真身,恐怕则是古代的精灵之类。据说它身体巨大得能靠在山峦的棱线上,伸出手来就能摘下月亮。在传说中,它残杀了许多精灵,撕裂开大地,如真的熊般肆虐了一番,最终消失在西海里。
如果是它在这个小岛上救了居民们,而后化为焦炭,那么其踪迹便真的就此杳然了。
不过,我想知道的并非是这些。
缪莉大概也明白这一点。
「那,哥哥你急匆匆赶来这里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如果那个黑圣母是非人的存在,那么有关此地居民的信仰,就有四种可能。」
状况令人担忧的栈桥前面,就是那间建在人迹罕至的岩礁上,用『朴素』一词形容都颇为夸张的石屋。
「岛上的人们究竟是明白黑圣母的真身,却依旧将其当作圣母来崇拜,抑或是真的相信那就是神派来的圣母所产生的奇迹。」
由于海浪和风声的缘故,说话声音稍小一点,便连自己都听不见。
「以及,制作黑圣母像的修道士,究竟是知道那次奇迹的情况,抑或是不知道。」
缪莉听完我的话,耸了耸肩,冲我露出无奈的表情。
「哥哥你老是要钻这种奇怪的地方。」
虽然她这么说,但这几种情况间确实有着重大差别。
倘若岛上的人们和修道士都真心相信当时的一切就是圣母的奇迹,那样是最好的。因为谁都不能证明过去发生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而他们既然皈依神的教诲,那就是我们可信任的伙伴。但是,如果岛上的人们和修道士都相信所谓奇迹,实际是非人的精灵而非神引起的,问题就要另当别论了。
假设他们单纯只是装作皈依正教,那么如果要在与教会的战争中将他们视为伙伴,就有必要对这种欺瞒视而不见。而从船夫的话来看,这片地区的人们虽然对教会权力持怀疑态度,其信仰却是相当虔诚的。
总之,一切都需要向那个制作了所有圣母像的修道士确认。因为他是这种信仰的基础。
其他方面姑且不提,论及信仰,我有自信能一眼看穿任何谎言。因为修道生活就是一场对自己的战争,任何虚伪都会立刻露出破绽。比如一个看上去过着清贫简陋的生活,指缝与手指褶皱间却没有一点脏污的人,是绝不可能真的承担起那些严酷节制的。
「但是哥哥,打听太多可是会被讨厌的哦。」
在旅人云集的纽希拉出生长大的缪莉,摆出一副现学现卖的模样对我说。
「我必须要查清这片土地的信仰究竟是否正确才行。」
一阵强风吹过,让我险些脚步不稳。缪莉也在风帽下闭起眼睛,拨开被吹到脸前的头发。
「毕竟这是哥哥的使命嘛。」
她耸耸肩,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鼻子。
「这里真的好冷。要感冒的。至少到石头后面去好不好。」
虽然在纽希拉的雪山里习惯了寒冷,但此处还吹着纽希拉不会有的海风。我们搀扶着彼此走过栈桥,踏上岩礁。这里真的小到称不上是岛屿,全部面积不过一间小屋,还有能让四五个成年人围住篝火的空地而已。
浪头掀起的水波不时打在我们脚边,每次海风吹来又溅起飞沫。假若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绝不可能游回有人的港口去,就算放声大喊,挥舞旗帜,恐怕也不会有人看到。
在这样的地方起居生活,绝非寻常人能做到的事。
就像圣典中提到的,生活在沙漠小庙里的隐士一样。
「缪莉,请你在那边的低洼里等一下。」
我压低声音并不是要谈及什么隐秘的计划,而是因为修道院的成规之一就是沉默。
「为什么? 我也想看看里面呀。」
缪莉当然立即表示抗议,于是我明白地对她说。
「修道院是不可以有女性进入的。这是对信仰的敬意。」
缪莉还想要再说什么,可又像是从我的表情中猜到就算再怎么说也不会有结果,最后便只是不满地歪着嘴,把头转向一边去。
「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看着她坐好之后才朝修道院走去。中途回头一看,她像是故意似地抱膝坐着,身体蜷缩成一团。于是我只得再叹着气返回她身边,将自己的围巾围在缪莉脖子上,把她红红的小鼻子也盖在羊毛围巾下面。然后缪莉才露出了仿佛『没办法,就原谅哥哥吧』的表情来。
之后第二次走近石屋,我看到那果然是一间跟美观二字毫不沾边的小房子。若是在大一些的城镇里,恐怕很容易被人当作大商会后院里的杂物间。小屋至多有两个房间,无论其中的哪个恐怕也难容得一个成年人横卧。这间小屋从一切意义上都与舒适毫无关联,难以相信竟然真的有人居住在这里。
小屋石壁上有个洞,应该算是窗户,但连油纸都没贴。从这里能看到屋内蜡烛的光亮。
同样,这间石屋也没有门,只有一张鲨鱼之类的皮挂在出入口前。
我用手拨开那张又硬又冰的皮帘,首先看到一座小祭坛。
正对入口的墙上钉着一组搁架,两旁则是点亮了蜡烛的烛台。黑圣母的雕像就坐镇在正中。
简陋的房间内除此之外就再没什么了。而我突然又注意到一点异常——祭坛正下方直通着海面。
或许是因为屋外射入的光线,这里的海水从蓝色变成了绿色。虽然因四周都有石壁遮挡而没有泛起水波,但明显连通着外面的大海。也许小屋里的修道士是一边在此沐浴,一边祈祷的,可那副情景只是稍微想象一番便让我感到一阵悚然。仿佛若是将身体浸在这里,很快就会被极寒的深海吸走一样。
「有何贵干。」
紧接着,一旁传来的声音让我愣了一下。
慌忙回头,发现有人正从隔壁的房间中看着我。他削瘦得如同一截枯木,头发和胡须散乱地盘踞在头上脸上。如若是出现在城市中,我绝对会把他当作乞丐。
但那双涂了墨般乌黑的手,让我明白眼前的人就是这座岛上的修道士。
「多、多有失礼了。」
我站直身体,将手贴在胸前,低下头去。
「我是托托·柯尔,立志成为圣职者。」
低头时那双手映入眼帘,让我惊得后退了几步。他的皮肤因为潮湿和污垢已经变得如皮革一般,与其说是人的手,倒更像是木头的雕刻。我抬起脸,发现他眼睑半垂的眼睛也如同人工的造物般,甚至不曾流露出人的感情,只像山中野鹿一样。
「为、为后学参考,希望向您求教黑圣母的教诲。」
我的脚在发抖,但不只是因为寒冷。眼前的修道士身上只裹着破布,赤脚踩在地上的模样更是触目惊心。我为自己身着暖和的衣物而感到羞愧。完全地,被他压服了。
修道士开口说。
「虔诚的神仆啊。我不过是日日捧上祈祷的一粒尘埃。神教诲世人分享所持之物,但我一无所有。甚至连为你端出热水也无能为力。」
胡须和头发几乎遮住了修道士的整张脸,只有眼睛透出了又像困扰,又像是怜悯着我的神情。
「在港口报上我的名字,良善之人应当会款待你。」
奥塔姆。修道士说出了他的名字。
询问他的信仰究竟是正道或外道已经不可能了。
奥塔姆身上的某种东西,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而此处仅可供人祈祷。南方的旅人。」
他带着悲悯的神情静静站在我面前,又或许是因为寒风麻痹了身体,那只枯瘦的手慢慢地张合了一下。在他身后,我看到了几件工具,还有雕刻到一半的圣母像。
约瑟夫说,所有黑圣母像都是这位奥塔姆一手所雕。究竟是怎样的忍耐,才能让他在这寒冷的,毫无庇护的石窟中雕出那些精致的纹样,我无法想像。因为就连不时可以用怀炉温暖双手的抄写工作,在冬天也有着无法言说的艰辛。
我想象着奥塔姆雕刻圣母像的情景,心中涌出如此的感觉。
这是一种削磨自身灵魂的工作。
话堵在喉头,说不出口。但不是因为敬意。
而是,因为一种近似于恐怖的感情。
「有一个」
我勉强鼓起了颤抖的声音,向他问道。
「有一个问题,不知可否得到您的回答。」
奥塔姆对我投来如同食草野鹿一般的视线,接着又慢慢闭上眼睛。我在听。大概是表示这样的意思。
「究竟……是什么,支撑着您的信仰?」
我见过有人尽管在温泉中大肆酗酒,对穿着暴露的舞娘们面露痴态,却在神学方面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渊博学识,其讲道更是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也有人一旦穿上僧服,立刻就会变成充满克己心,态度坚决的神之仆从。尽管可以评论说他们不知节制, 可是,神从未对世人偶尔的休养表示过否定。
而奥塔姆不一样。
他的眼睛如同仅以青草为食的鹿一般,但眼神却仿佛连食草这件事都要加以否定。
是什么让他这样做。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你知道了,要怎样?」
这句反问之所以听上去像是恶魔的声音一般,是因为我明白他对我不抱有丝毫的关心。
即便如此,我依然提振起勇气答道。
「我想知道信仰之为何物。」
年轻人穿着保暖舒适的衣物,说出了何等狂妄之言——自己心中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正像是站立在浅滩上,便深信不疑地以为见识了海的深度。原来,世上果真有如此的信仰,就如我眼前所见一般。
「信仰之为何物。」
奥塔姆低语道,他的肩膀也随之抖了抖。
他在笑,经过相当的一段时间,我才发觉。
他慢慢地睁大眼睛,却没有看着我,是
因为感到滑稽吗?
「对我而言信仰是救赎。因此,它必定受某一因素支撑。」
那双眼睛慢慢转向我。如同殉道者般的眼睛。
「即,罪的意识。」
瞬间,奥塔姆变化了模样——不,是他散发的气氛随之一变,让人产生了如此的错觉。刚才还如同植物一般干枯的身体,猛地迸发出比海更深的怒意来。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脚在颤抖,胸口也被压迫得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这股怒意的对象是他自身的罪恶,那么这股罪恶就是任何悔改之辞都无法抹去的。奥塔姆憎恶着自己。如同一只狮子剥露獠牙,伸出利爪,迷失在愤怒与狂暴之中。
这股怒意几乎要将我碾碎,直到奥塔姆像是突然关闭了他的心门。这个房间像是瞬间从冬天变成了春天般,气氛立刻回复到刚才的模样。接着,他轻声说道。
「当然,我没有说那就是信仰的全部。如果能在神的恩惠下获得幸福生活,怀抱的感恩之心也可以是一种信仰。」
他像是要表明这句话并非谎言,或是他对我的安抚般,暂且缓和了目光。
但很快,随着一声叹息,那双眼睛又变成了深海的颜色。
「我是罪人。因此」
奥塔姆发出一声干裂的咳嗽。
「不与温菲尔为伍,亦不与教会为伍。」
他没有抬高声音,但话音却清楚利落得让我心中一惊。
我后退了半步,奥塔姆又一次缓缓地张合手掌。
「此地是离开贸易就无法存续的岛屿。耳目伶俐的商人不在少数。阿提夫的骚动也已经传播至此。何况两方争执不休已有三年。也该有所动作了。」
这种说话方式,仿佛是身居高处的贤者,特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对我讲解了一番般。
「你既然与德堡商会有所关联,莫非也是温菲尔派来的使者? 不是吗?」
没想到奥塔姆居然连这些也看透了。我原本以为他是远离浮世的修道士,深信他只是终日在这小小石屋中祈祷,毫不与俗世发生任何关联。现在却不由得心中一惊。
「问而不答的理由也不难想象。然而……」
「住、住手!」
缪莉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打断了奥塔姆的话。
「快、快放开我!」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朝奥塔姆投去疑惑的视线,修道士却只是看了看门口,脸上的神情不过像是发觉海风强了几分而已。
我道了声失礼离开屋外,顿时愣住了。眼前是一群怎么看都像是以抢掠为生的男人。缪莉被其中一人如同猎物般拎着胳膊。
岩礁另一面,是一艘浮在海上,如刀剑般细长的船。
「你、你们是——」
这句话问出口,我才意识到闯入者其实反倒是我们。
这里是群岛的圣域,是岛民们不能随意接近的场所。
「放开她吧。他们是客人。」
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奥塔姆的身影刚一出现,这群男子立刻放开缪莉,跪了下来。这是臣下的礼节。
缪莉被放到地上后,立刻小跑过来抱紧了我。
「发生了什么?」
奥塔姆简短地询问道。接着男子中的一人开口回答。
「劳您出面。」
我仿佛听见奥塔姆稍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男人们便起身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这群人怎么看都是海盗,但他们听从于奥塔姆。
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
此处是群岛信仰的中心地带,也是——。
「托托·柯尔。」
奥塔姆向前迈出一步,对我说。
「来见识我的罪孽,」
是它们产生了罪的意识,而罪的意识支撑着他磐石般的信仰。
「然后,为了这片岛屿,离开吧。」
他没有等我回答,便走上了海盗们让出的路。
奥塔姆的身体如枯木般干瘦,在海风吹拂下却不为所动。
等在栈桥上的海盗们一部分开始准备让他登船,另一部分则盯着从南方来的闯入者。
带着和敌意有所不同,注视外来之人的神情。
「奥塔姆大人已经发话了。」
其中一人开口说道。拒绝可能会产生更恶劣的结果,而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也让我心中无比在意。修道士成为了海盗的头领,因为罪的意识终日祈祷。他的手由于雕刻圣母像已经变成了漆黑,这抹黑色中又有多少是因罪而染污的呢。
在这场与堕落的教会对抗的战争中,温菲尔王国正在寻找能与其并肩的伙伴。
「全赖,神恩……」
我勉强出声回答,接着他们便面无表情地走向船只。栈桥边停着几艘小艇,海盗们纷纷坐在上面,划向停在稍远处的大船。将我们送到岛上的船夫此时正在远处,带着不安的神情注视着这一切。
「我要是鸟就好了。」
缪莉突然说。
的确,那样或许就可以从这个困境中脱身。
「但是,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
缪莉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同时,一名海盗默默地指了指空下的小艇。
我拉着缪莉,跳上小艇。
然后,缪莉按着胸口对我说。
「哥哥,我也等着你发话。」
大概是说变成狼吧。
我感谢她的勇气,但我不认为凭这能解决什么。
专为解决沟通所不能解决之问题而存在的海盗们,上门请来了为解决暴力所不能解决之问题的修道士。
他们究竟要向我展示什么。
从两侧伸出无数只长桨的船,其细长的轮廓在这阴沉的海中,仿佛像是一艘骸骨的战舰。
这种船的名字叫做加莱*,因为需要大量奴隶或囚犯来划桨,自古时起便以其高速和残酷而闻名。
[*注:即galley。最早由腓尼基人制造的桨帆船。希腊与罗马时代的主力战舰。航速最高可达6节。」
白天早就过去了。海上的云层和冬末早早来临的黑夜,都使得这片海域显得莫名阴暗。
海上的狂风在各处掀起了白浪。甲板上没有船号,没有歌声,海盗们默默地坐在甲板上摇着船桨。奥塔姆则坐在船首,像是即将走上绞刑台的犯人般垂着头。
我和缪莉被丢在甲板后半部。没有人看管我们,也没有人绑住我们的手脚。他们像是不对我们抱丝毫的关心。
或许这些海盗可算得上是忠实于岗位,可就算是满心只想着工作的匠人,干起活来至少也会唱起两句劳动号子。
他们的表情,与劳动中的工匠截然不同。
「好像是幽灵船一样。」
缪莉小声说道。这个词大概是她从来店里的客人口中听来的,不过用来形容眼前的光景的确是无比贴切。这些船上的人压抑着自己,仿佛死人一般。他们的船怎么看都带着一股恐怖气息。
船直线穿过海中的湖,钻入外围的群岛。而后波浪顿时安静下来,风也减弱了不少。海盗们抬起船桨,拍击海面,向前划动,周而复始。这一连串动作开始让我觉得像是某种异教徒的仪式。
几个小岛接连被船如飞行般抛在后面。速度远非载我们前来的那艘商船可比。原来如此,当温菲尔王国和教会发生战争时,这支力量的确能够成为左右局势的要素。同时,也正因为明白各方势力都想把他们收归麾下,奥塔姆才会身处简陋的岩屋,耳目却仍关注着外界的动向。
但他也说过,他不会与任何势力为伍。
这究竟是因为信仰,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缪莉一直将手按在那个小袋子上,目光警觉地打量着四下,而我则坐在她旁边握紧胸前的教徽,想借此平静心中的不安。
船静默地穿行在小岛之间,除了长桨拍打水面外,再没有别的声音。这些岛上果然没有一棵树。而倘若奎松大岛上的那次喷发烧尽了全部树木,这一带如今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他们对圣母的感谢,绝没有小题大做。
但所谓罪的意识究竟是什么? 是因为让圣母一人奉献了身体和生命而流传至今的悔恨吗? 奥塔姆究竟是为了偿还什么样的罪过,才一直在那样的环境中雕刻着圣母像?
甲板上终于有了动静。在船头伫立了许久的奥塔姆身旁,多出了两名海盗。一人举着大盾,另一人则手持沉重的木槌。海盗们此时都停下了划桨的手,任由船只凭势头继续慢慢滑行在海面上。
接着,木槌敲在盾牌上,接连发出响彻四方的声音。
「是袭击的信号。」
缪莉对我解释道。她也许是在海盗故事中读到过类似的场面。
随着敲击声,余下的海盗们一同拿出了武器。咚,一阵冲击传来,应该是船体碰到了海底。此处的水深已经不足船继续前进,海盗们直接跳进了水中。
没人告诉我们应该一同跳下去,还是继续留在船上。我们被当作了不在场的人,这更让眼前的一切仿佛噩梦一般。
天空此刻变成了一种怪异又阴暗的铅色,而我则将头转向身边的缪莉。
「我想接下来应该不会发生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鼻头冻得通红,显得颇有几分滑稽的少女,如同森林中的精灵般眯起了她的红眼睛。
「没关系,有我在你身边的,哥哥。」
「……可我是在关心你啊?」
我只能用苦笑回应缪莉,同时站起身来。在阿提夫,当我为那个黑暗夜晚的杂猥、暴力而消沉时,事实上也是缪莉鼓励了我。
海盗们几乎都已经来到了海滩上。前面是一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飞的寒村,只有数间此刻也摇摇欲坠的茅屋。沙滩上有几只应该是用来出海打渔的小船,但全都倒扣着,而且沾满海藻和贝类,腐朽不堪。
村民们放养的山羊漫步在这一片肃杀的气氛中,但它们的动作更让眼前的一切沾染了一股绝望色彩。
跳到海里就是脚踝被尖牙啃咬般的冰冷,于是我先抱起了缪莉,然后才下到海里,拉着她走上海滩。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哀鸣响起。
「求您了! 求您开恩啊!」
这种冲击仿佛是在无色的梦中突然猛然见到一抹血红般。温泉乡纽希拉并不缺少醉汉引起的争吵骚动,可从不会传出人发自内心的悲号。
就连我在旅途中曾见识过几次的,在十字路口公开处决罪犯的情形,也罕有此刻般凄惨。
声音是从其中一间小茅屋里传出的。
「求您开恩啊! 是、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
若是此时海盗们中有谁发出怒吼,情况或许还能好些。因为,那样至少就可以称得上是人与人之间的某种交流。
但谁都没有开口,他们只是任由一名中年男子哀号着。
这幕难于言表的情形让缪莉呆住了,甚至让她忘记了如何眨眼。
或许先前不论她怎么说,我都不该把缪莉带来的。
「求您行行善吧……奥塔姆大人……」
随着悲哭声,那名中年男子被从茅屋里拖了出来。两名海盗各钳着他的一只胳膊。或许是受到了过大的冲击,看来他已经无法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了。我再仔细看,发现这名男子的右脚上裹着夹板。
场面尽管暴力,却并非是有人在行使暴力。
即便如此,当那个面貌老实的中年人被拉到屋外后,他哭着趴伏在地上的情形仍然让我的心撕裂般难受。
何况他双手缠抱着的,正是修道士奥塔姆。
「我,是为达成我的使命而存在的。」
奥塔姆仅仅这样简短地答了一句,然后将视线转向茅屋里。
片刻之后,从中走出了一名年纪比缪莉还小的,乖巧的少女。
「村里能养活的人口数是一定的。你的脚变成这样已经无法再出海打渔了。那么就必须得有谁离开才行。」
「噢噢……希拉、希拉!」
男子呼喊着少女的名字。他们大概是一对父女吧。尽管父亲的悲号让少女的表情开始因难过扭曲,但她却到最终也没有握住父亲伸向自己的手。
「奥塔姆大人,希拉、希拉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求您了,求您开开恩吧!」
奥塔姆甚至连头都没有摇。海盗们中的一人催着少女向前走,她尽管满脸迷茫,但还是将视线从跪倒的父亲身上移开,朝前迈出脚步。
「我的脚是能治好的! 我还能出海打渔! 也能挖石炭! 要不然,我还可以去为您捡琥珀!」
他的求告比一夜过后,暖炉中残留的灰烬更微不足道。
石炭的采掘已经开始衰退,而琥珀则是要在令人麻痹的深寒中,浸着齐腰深的海水才能淘到。
腿脚伤到了这个地步,很明显其中的哪一项都是不现实的。
可是,这群海盗们到底要对少女做什么呢?
「所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求您别把希拉卖作奴隶……」
我顿时屏住呼吸,身体僵直起来。
这片群岛,正处在世界一半再一半的那片黑暗中。
这是奴隶买卖中的一环。资源贫乏的地区里,劳作的人和他们能供养的人势必有严格的限制。这位父亲则因为受伤,从供养别人的人一落成为了需要别人供养的人。
既然椅子的数目有限,就必须得有人站着。
那就是眼前柔弱幼小的少女。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如果群岛的惯例如此,或许这一幕的确是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是一方面,可这样的行为能被容许吗? 这是以修道士自居的人,能够一手导演的吗?
希拉被身后的海盗们押着,如赴死地般走近海中。一旦被当作奴隶卖掉,她就不会第二次活着踏上这片土地了。
心脏在不断狂跳,几乎要冲破胸口。但绝不能开口。我明白的。这样既会与海盗们为敌,稍有不慎还会给温菲尔王国带来多余的麻烦。或许保卫真理与信仰不被教会玷污这个宏大的目标,也会因为我微小的正义感而落上阴影。
但眼前的情景就是怎样都无法视而不见。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离开纽希拉的原因。自己不正是为了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才决心面对那个让人只能仰望的庞然大物,指出不义之所以为不义的吗?
作为信奉真理与正直的神仆,有些话是必须要说出口来的。
可我很清楚,纵然自己再说出多少道理,也不可能让眼前的情况有分毫改善。渔夫的脚不会痊愈,群岛的资源不会丰盈,也不可能凭空创造出足以让少女从奴隶身份中重获自由的金币。眼前的场面中,祈祷恰恰是最无力的选择。
仍旧留下的,就只有信仰了。奥塔姆难道是要对渔夫述说忍耐的可贵吗? 这种无谋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刚刚才失去女儿,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又要如何对他说明神的教诲呢?
还是说,奥塔姆的威信、人们对黑圣母的信仰已经强大到能让这些变为可能?
仿佛凝固了一切的紧张氛围中,奥塔姆开口了。
「请你怨恨我吧。」
「请你怨恨我吧。」他又开口重复了一遍。
「我会为了偿还这罪恶而祈祷。为让这片群岛的繁荣继续而祈祷。为你的健康,你女儿的幸福而祈祷。」
他跪了下来,双手贴在胸前。而前一刻还呆滞地默默流泪,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男子,则瞬间喷涌出怒火来。
「亏你能这么说!」
咚。令人难受的声音响起。这名男子原先是渔夫,虽然脚受了伤,但腕力依旧。他揪起奥塔姆的胡须,一拳拳打在他的脸上,胡须被拔掉了,就拽住头发继续殴打他。
与木头敲击岩石的声音截然不同的,令人难受的声响回荡在这片被薄暗笼罩的寒村中。
男子骑在奥塔姆身上,挥落下雨点般的拳头。
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海盗们围成圈包围着他们,而村民则站在茅屋的门口投来畏惧的目光。
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筋疲力尽的男子提着拳头,停下了手。
「我……」
奥塔姆倒在沙滩上,开口说。
「会为那个孩子,还有你的幸福而祈祷……罪恶由我来背负,祈祷,直到神赦免这些罪,也是我的使命。」
噗。拳头打在了奥塔姆脑旁的沙地上。
「……呜呜……」
男子开始趴伏在奥塔姆身上发出呜咽,直到这时,海盗们才上前将他拉走。
奥塔姆没有求助于任何人,自己站起了身来。虽然因为头发和胡须的遮掩而难以看清,但我还是看到了风吹过时从他脸上带起的血丝。就像一只以罪孽为食的动物。这只年迈的山羊吃下了必须由谁来收割的罪孽,将之消化,如此往复。
神会赦免罪人的罪过,这的确是圣典上的原话,可我没想到对此居然还能有如此解释。其强词夺理,简直就像是在恣意利用神的恩典一般。
可我也看到了崇高无比的自我牺牲,看到了不容任意评说的信仰。
奥塔姆目送着那个被送回茅屋的男子,开口说。
「走吧。」
海盗们听从他的吩咐,纷纷朝船上走去。
我在这副光景前一动不动。海盗们默默走过沙滩时发出的脚步声,简直就如同雪山中已经死去的佣兵部队行军一般。
直到海盗们全部离开,奥塔姆最后站在我的面前。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嘲弄,甚至连寻找借口的意向都看不到。
他用孤寂至极的眼神盯着我。
「如果我的罪孽能拯救群岛,那我就绝不推辞。」
他的嘴唇有好几处都破绽开,露出里面的红色。
「这片群岛在危险的天平上勉强保持着平衡。为了维持,有时就必须得有人挥下剑去。这是圣母用奇迹救下的群岛。无论要做什么,我都必须保护这片群岛。」
只在温泉乡里读过经卷的毛头小子,连站在他面前都是一种僭越。
当他走过身边时,我拼尽全身意志才没有跪倒在地上。
奥塔姆看着我,继续说道。
「我是幸福的。因为,神会赦免一切罪过。」
说完他便离开了。即便踉跄,也没有摔倒,更没有让人搀扶。
背负着全部的罪孽,终日祈祷不止。岛民们之所以崇敬奥塔姆,是因为他代替着圣母,牺牲自己的身体维持了群岛的生计。
「客人。」
我还呆站在原地,又有一名海盗对我说道。
「会有别的船送你们到港口。」
我没有回答,因为已经没有了回答的气力。
仅仅是拉起与我同样无言的缪莉,就已经需要拼死命驱动身体。然后,我们乘小船回到了港口。
回到奎松港时,已经入夜了。
所幸此时云层散去,月亮散发出了它的光辉。我们走在反射着青白冷光的雪上,走回了教会。
这片群岛满是贫穷与罪恶感。
而聚集着南方商人的堡垒,则满是温暖的蜡烛光亮。
♢♢
即便醒来,感觉噩梦好像依然在继续。与其说是我睡着了,其实更应该说是那片阴暗海滩上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不断重演。
醒来后头又痛又沉重,就像是感冒后大睡三天醒来的第一个早晨一样。
我无法忘记当时奥塔姆的眼神,我想要大喊。
自己能抱着那样的觉悟为信仰牺牲吗? 是不是仅仅读过了经卷,就觉得已经懂了一切?
奥塔姆的眼睛好像还在看着我。即便阖上眼皮也是。那双,仿佛放弃了世界的一切,仿佛冻结了的海底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刚刚离开温泉乡,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原谅我。我还是很无知。只能看到一半世界的再一半。
原谅我,原谅我……。
这句话和渔夫殴打奥塔姆时的声音,一同回响在我的脑海中。
地面开始摇晃,我从远处听到了别的声音。这个世界就要终结了,如此念头闪过脑海的同时,声音变得清楚起来。
「哥哥? 没事吧?」
心脏猛地一跳,全身都被汗水浸透。
「哥哥?」
直到缪莉又摇了摇我的肩膀,我才意识到是她叫醒了自己。
但是,这一次,自己真的就醒来了吗?
我吸了一口气,想让内心平静下来,结果闻到了一股凉水的气味。这是我相当熟悉的味道,它意味着外面下起了雪。房间里笼着异常的阴暗,恐怕也是因为天空被厚重云层遮盖的缘故。
缪莉摇着我的肩膀将我叫醒之后,自己在床边坐下。她手中拿着梳子,或许是刚才还在精心打理着自己的头发。
「你脸色好差,哥哥。」
她露出有些困扰的笑脸,伸手从墙边的行李中为我拿来了盛水的皮袋。
「喝点水吧?」
我从她手中接过皮袋喝了一口,一阵冰凉滑过嗓子,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渴。
「你……」
「嗯?」
我将皮袋交还给她,然后问道。
「你睡得还好吗?」
缪莉刚要举起袋子,突然又顿了一下。
接着才露出苦笑,喝下了那口水,并且对我说道。
「哥哥你老是在担心别人。」
她弯腰将皮袋和梳子放回行李堆,然后顺势猛地朝后一跳,一下子坐在床上。
「哇!?」
银色的尾巴猛地扫过我的脸。
那股带着微微硫磺味道,甘甜的气息也随之钻进我的鼻子。
「缪莉,你为什么总是——」
此时她正背对着我,但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缪莉转过头来露出的表情打断了。
悲伤的,又显得非常成熟的微笑。
「哥哥。」
她重新朝前坐好,伸直腿,让脚跟碰到地面。
「还是,回纽希拉去吧。」
说完,她又转过头来看着我。
「因为哥哥好像很难受。」
缪莉朝我伸出手,并且轻轻将手掌贴在我的额头上。她的手小小的,而且冰凉。
「你夜里一直在呻吟,只有我摸摸头的时候才能好一点。」
她用纤细的手指梳过我的头发,让我几乎真的要这样相信。可看缪莉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大概是开玩笑的吧。
但夜里残留的些微记忆中,头发的确像是被这样梳过。那也是发生在阿提夫的事情吗?
缪莉只盯着自己的手,不停地梳着我的头发。
终于满足后,又从头发中抽出手指,戳起了我的脸。
「回村里去吧?」
在阿提夫的骚动中,缪莉也曾这样说过。因为那里是避难所,能让我们从丑恶的现实中逃离。
「你回去,我是赞成的。」
我强支起身体,顿时因为满身倦怠而感到一阵头痛。多亏了房间中的寒气才清醒过来。
「但我,必须要为信仰的正义而战斗才行。」
「明明哥哥你脸上都这副模样了?」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脸色此刻是何表情。
只知道之所以感觉不安,是因为心中有必须隐瞒起来的东西。
「之前在阿提夫出事的时候我就在想了,哥哥,你不适合做这些。」
缪莉将手撑在床沿上,抬起脚来。我以为她是要叉开腿站在上面,但她突然就像断了线一样朝后倒下,脚也落了下来。
整个人都倒在了我的腿上,隔着毛毯,我能感觉到她的体重。
「毕竟哥哥你那么温柔,而且还非常认真。」
接着,又顺势一滚,从仰躺变成了趴着。
「看到和那个大胡子一样的人,马上就觉得人家是对的。接着一个劲地责备自己。在阿提夫,跟那个金发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个样子。」
简直就像是我所目睹的噩梦,外界也能看得到般。
「哥哥你呀,还是在温泉旅馆里认真工作,每天看书,陪客人聊那些难懂的东西,然后照顾我才是最好的。」
只有最后那句话带着像是玩笑的语气。
「至于我,只要妈妈同意的话,我就是一个人到村子外面去,大概玩一阵子也能回得来。去看看热闹的城镇,平静的草原,严酷的气候,荒废的土地,或者还有一望无际的麦田,这些景色,还有在其中生活的人们,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多东西,心想着啊真开心,然后就回家了。」
我不难想象缪莉说的这些——她大概会一个人背着行囊,偶尔还会变成狼的模样,,优哉游哉地去领略这个世界,
「可是,哥哥不一样。」
缪莉只有嘴角像是在笑。或许,她是已经不知该如何评论我了。
「无论到哪里去,都会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把遇到的每个人当作无人能比的挚友什么的,还会误以为必须要接受眼前看到的一切,结果没法启程到下一个地方去。一直,一直,都在这样烦恼着。所以一离开村子,在村外看到哥哥的表情,我就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会把我从眼皮底下放走,而且昨天发生了那些之后,我更觉得是这样了。」
她支起身体,像一只小兽般爬近我,将头靠在我的胸前,那双和毛色与头发相同的耳朵轻轻搔着我的下巴。
「哥哥你不能一个人在外面。因为你比爸爸还好心,而且又非常认真。」
缪莉伸手环着我的背,紧紧地抱住了我。
「山外面的世界根本不适合哥哥。因为,之后如果继续跟着那个金发,肯定会遇到更多更多可怕的事情。我不想看到哥哥每次都要难受地呻吟,而且那样总有一天要让身体挺不住的。哥哥,我们还是回到暖暖的,又很热闹的纽希拉去吧。那里有歌,有舞,去年和今年,今年和明年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改变,虽然是个小村子,我也觉得很没趣,可是到外面一看,感觉又不像是那样了。纽希拉也有很多好的地方。所以,行不行?」
她撒娇地用耳朵根磨蹭着我的头。
在那里人们都把我当作是个圣职者,我也可以轻松地完成每天的工作,过着没有任何拘束的生活。
有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店主,有他的妻子,那个能看透一切,又温柔地包容一切,如同母亲一样的贤狼,还有他们如盛夏太阳般的女儿倾慕着我。
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条件比这更优渥。
但我却屏住呼吸,低头望着抱紧自己的缪莉。盯着她那头继承自父亲,散发出银灰色奇妙光泽的漂亮长发,以及那双抖动起来颇能传达感情的耳朵。
这不是噩梦的延续吗?
不是恶魔企图将自己拖入海底的深渊中?
在这世上,真有那么舒适的地方吗?
明明我的眼前就是极寒的大海,离那一切如此遥远!
「不可以。」
我轻轻抓着缪莉娇小的肩头,将她从身上推开,然后回答道。
缪莉的身体很小,轻盈得像天使般。
「我相信神的教诲。而且希望能让这教诲广为传播,成为人们在世间的依靠。我应当知道世界的丑恶,可即便如此还是选择了离开纽希拉。所以我……我必须要守护那
些正确的东西才行。」
我拼命地重复着这些空泛的名目,就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尽管这些话有多苍白无力,在那片染着群青色的沙滩上,奥塔姆早已用他的眼睛看透了。
缪莉盯着我搭在她肩上的手,叹了口气。
「哥哥你说的『正确』,是什么?」
圣典中的知识顿时凝结起来要涌上喉咙,不论多少我都可以为她说明。
尽管心中如此认为,可缪莉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整个人冻住了。
「如果说活在世上的依靠或者指针什么的就是正确的信仰,那我喜欢哥哥,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正确的信仰。」
她用如同幼子般,却充满理性与智慧的眼睛盯着我。
「而且,虽然哥哥你每天朝神祈祷,神却没有创造出一个奇迹来,不过哥哥你确实为我创造了奇迹哦。」
缪莉拉起我搭在她肩上的手,贴近她的脸,然后轻轻咬住。
「救了这个岛的人也是一样。因为为岛上的人们创造了奇迹,岛民们就一直到现在都心怀感谢和祈祷,不管岛民们的祈祷是什么形式,不都是正确的吗?教会怎么怎么样,和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
紧接着,缪莉随口说出了下一句话。
「还是说,就算不是人类的精灵们做了什么好事,也不能算他们做得对?」
「这并——」
我想反驳,但看到缪莉的眼神,却立刻变得无话可说。
在山上的祠堂,我意识到黑圣母可能是非人的存在时,自己不是还觉得这种逻辑无比自然吗?
而且还对缪莉滔滔不绝地说明了一番。
——只要知道黑圣母不是人类却依旧心怀信仰,就是错误的行为。尽管缪莉,尽管她的母亲同样是非人的存在。
我为自己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的愚蠢而感到不知所措时,缪莉已经开始抓着我的手掌玩耍起来,让它们在我的胸前一离一合。最后又把我的双手贴在她小小的脸颊上,闭着眼睛说。
「妈妈讲过,哥哥和爸爸一样,虽然有两颗眼珠,却总只能盯着一件事看,所以我必须得代替哥哥看着周围。真的是这样呀。」
她抓着我的手在脸上一蹭一蹭,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而后,突然又把我的手放回毛毯上。
「只要是为了哥哥,要我变成放哨的狗也可以,但是我不想看到哥哥朝着根本不会得到幸福的方向走去。所以——」
所以要回去。
回到那个温暖,充满歌舞欢乐,这世上的乐园,温泉乡纽希拉去。
「呐,哥哥……」
缪莉探出身体,又一次抱紧了我。她小小的身体是那么温暖,散发出如同甜美果实般的香味。如果我也用双臂抱住她,那条银色的尾巴一定会开心地左摇右摆,而她自己也会像是痒痒般扭起身子来。等待着我的,就是这样如同午间小憩般的生活。
何况,如果就此放弃侍奉神的道路,拥抱住缪莉的话,至少我还能将幸福带给这个少女。这不也算是自己的本分吗。自己总是做着太大的梦。脑袋早已被温泉泡得糊涂了。
但我心中的另一部分却在激烈抵抗。
之所以会为抱住缪莉而踌躇,是因为即便是眼前的缪莉,也在阿提夫的骚动中做出了让自己痛苦的决定。在最后的最后,她为了我选择而变成狼,去帮助海兰德——尽管这绝非她所希望的。而海兰德本人也是一样,在那个时刻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生命。
留在安全圈里的,一直都只有我而已。当山峰喷出火焰,大多数人被留在岛上,能乘船逃往海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当然我并不是想有意地追求危险。
我是在害怕。害怕如果在这里选择拥抱缪莉,这个如温泉水般的少女,自己就将再无法感受到冰的寒冷,火的炽热。我害怕如果失去了对世界抱有的理想,自己就将再无法第二次感受到诞生于这个世界的喜悦。
的确,奥塔姆那灰暗的信仰,需要人忍受可怕的艰辛才能面对。
但如果就此移开视线,恐怕也就再无法体会太阳的光明了。
因为面对世界而塞住自己的耳目,就不可能再看到,再听到它的美妙。
「缪莉……」
我低声呼唤她的名字,缪莉的尾巴果然抖动起来。
她一定是为了自己靠不住的哥哥想了许多,才找到了一条最不会让我受伤的解决办法。
可是,这种生活方式就像是人要仅以蜂蜜为食般不自然。我知道自己太过于娇纵缪莉了,反过来,缪莉也在同样溺爱我这个没用的哥哥。
如果轻咬她的脖颈,那股如未熟果实般的酸甜应该能让人将一切都忘记。
但蜂蜜的甜美,只有在裸麦面包的酸苦下才能映衬得出。
「缪莉,你说的是很对。」
「那——」
「但是,请你让我再想一想。我……我,就算误解了什么,也是为了能帮助像曾经的自己般无依无靠的人,才立志侍奉于神的。我应该再认真地想一想,自己和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奥塔姆向我展示自己所背负的罪恶时,并非是要训诫年轻人。他眼中的感情甚至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孤寂。
如同缪莉所说,把与自己产生联系的所有人都视同己身,这样想要前进是几乎不可能的。甚至连救赎一个小村,一座城镇也做不到。更何况企图改革教会,在世上传布真理,更可以算得上是夸大的妄想。
可如果我选择了对眼前的事情都视而不见,那又何必离开自己出生的那个小村子。这样以来我不会与罗伦斯,那个救了我的旅行商人相识,更不会遇到缪莉。正是因为相信世界或多或少可以被改变,我们才有了今天的模样。
虽然信仰带给我的有好有坏,但毫无疑问的是,没有信仰就没有如今的我。即便能够掩住耳目逃往深山中,躲避这世上一切令人难受的事情,我也不愿意否定「现在」,因为这是自己过去展现出的许多决心所累积而成的。
当然缪莉说的也没有错。我从心底里这样认为。自己总会拘泥于眼前的事,裹足不前,陷入混乱。不过纵然心中的信仰仍有不成熟之处,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它绝无半点虚假。
我应该重新思考自己和世界的关系究竟如何。面对无能为力的贫穷和不幸,是应该选择如奥塔姆一样,还是选择视而不见,抑或,选择第三条道路?
只有考虑过这些,才能决定自己究竟该回纽希拉去,还是该继续为海兰德效力。
早已不是个小孩子,却仍因为不加思考的行动而屡屡遭受挫折,接着陷入困惑。我对自己又惊讶又无奈。同时,也充满了对那只代替自己看清了周围的银色小狼的感激。
缪莉在差一点就要说服我的当口失败了,因此显得有些不满。但我用手环抱着她,轻轻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谢谢你一直这样担心着我。」
我将脸贴在那双兽耳的耳根处,轻轻说道。
缪莉一下子抬起头来,盯着我。
而后,脸颊变得越来越红。
「哥、哥哥你乱说什么呢,都到现在了……」
「的确是,都到现在了。我一直泡在温泉里,眼睛被水汽蒙蔽着,头脑也迟钝了,没有认真考虑过任何东西。」
说完,我叹了口气。
「我并不是在追逐着理想,而是单纯天真地希望世界变成我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缪莉抱着我,不让我看到她的表情,但我能看到她的尾巴起劲地摆着。
「所以哥哥比我还爱做美梦呢!」
的确如此。我苦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自嘲道。正因为一直只看着梦想,猛然面对现实才会感到困惑。
从这点来说,奥塔姆实在是太现实了。如果我也能面对他,面对他所处的那种环境,就应该会让自己成长,向前迈出一大步。
有可爱的守护精灵陪在我身边,我不应该胆怯,更不应该在噩梦中呻吟下去了。
「那么,缪莉——」
咚。一阵巨响和呻吟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我的话。
似乎是有谁在楼梯上摔倒了。外面下着雪,鞋子被沾湿后的确容易滑倒。
我想出门去看看,缪莉却仍旧紧紧抱着我,不肯放开。
「缪莉,请你放开我。门外的那个人现在一定很需要帮助。」
那个跌落在走廊里的人,似乎正为失手掉下什么东西而咒骂着,又像是因为疼痛而呻吟。
缪莉什么都没说,又紧紧抱着我过了一小会,然后才终于放开,并且叹了口气。
「哥哥,我相信着你哦。」
大概是说我不准说话不算话吧。
当然了。我对她保证道,接着从床上下来,一边把外套披上身,一边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并没有说一定会回纽希拉去啊。」
缪莉冲我露出牙齿,然后钻到了毛毯里。
我笑了笑,打开门来到走廊中。左右打量,果然看到有人跌坐在楼梯前。但我没想到那人居然是雷哈,他手上正抱着一个
小小的酒樽。
「雷哈先生,您没事吧?」
一关上门,外面的寒冷立刻让身体开始发抖。当我小跑到雷哈的身边,他那副醉意朦胧的脸无力地笑了起来。
「这个岁数爬个三层楼都够人受的。脚只绊了一下,就跌倒了。」
这明显是因为醉酒,但我并没有当面指出来。
「酒也洒了些,可惜啊……」
或许那阵惨叫并不是出于疼痛,而是因为洒出的酒。
「您能站起来吗?」
「啊,当然可以。感谢神的加护,我没事。」
应付醉汉我是深有心得的——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表示赞同。因为不管讲多少道理都没有意义,只会引得他们发火。所以有没有受伤,我也需要自己来确认。
「看来是真的没事。」
「啊,不过也正好,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吗?」
我伸手拉雷哈站起身来,这时缪莉也走出了房间。尽管依旧在闹别扭,但她还是帮忙和我一起扶起了雷哈。
「已经和奥塔姆先生见过一面了吧?」
这句话从雷哈口中说出,是在我把他的手环到脖颈后,将他担起来的时候。
他的声音伴随着酒臭味,还有半哭半笑似的表情。
「我啊,才刚同他谈过。」
「谈过……?」
雷哈挣扎着想拧开桶栓,但只有一只手能动的情况下这终究是不可能的,扭动了一番,最后多亏有缪莉及时接住,酒樽才没有落到地上。
「有个岛上的女孩要被卖给奴隶商了。而南方来的商人们又全都待在这个地方。」
说到这里,雷哈的视线已经不在我的身上了。他虽然睁着眼睛,但那双眼睛似乎没有看着任何东西。
「我为少女的前途向神祈祷过。但是,我没有背负任何罪过,一直在这个被石壁包围的地方过着安稳的日子。这种祈祷,有什么意义?」
他一边说,一边朝缪莉抱着的酒樽伸出手去。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
雷哈并不是好酒,而是不得不喝酒。
「我连从这里逃出去的勇气都没有,噢,神啊……」
老祭司的脸上滚落下泪珠,接着他用那双刚刚还寻求一醉的手捂住了脸。
不敢直面奥塔姆的,似乎并不只有我一个。
想到这里,我扶住雷哈的肩膀,对他说。
「我们去暖一些的地方吧。」
缪莉投来了惊愕的视线,但并没有阻止我,在雷哈走下楼梯时还勤快地帮忙一起搀扶着他。
谁都没有错。
只不过,是这片土地上的大洞太深了,太冷了。
即便无法填补这个大洞,也至少必须得知道它的深度,将它的冰冷保留在记忆中。
问题摆在每个人面前,但人们却无法接受这问题中的每个部分。
「我曾在某位贵族建在领地上的圣堂中做附属的礼拜祭司。每天都过着清闲的日子,只要一心祈祷领主一家人的安宁,偶尔也倾听一下家臣们个人的烦恼就行了。」
我坐在宿舍一楼,那位负责杂务的助祭居住的房间里,听雷哈讲述起他的故事。
雷哈此时瘫坐在椅子中,两手捧着那个酒樽。
可他的言谈却相当清楚。仿佛是心中还活着的那部分在强逼着,不容他在这里犯半点迷糊。
「但不管是多么安定的领地,政治联姻超过三代之后,怎么也都会出现恶魔之眼般的死结。明明谁都没有错,所有人却不得不彼此憎恨仇视。如果再有人因为私欲点一把火,这把火很快就能烧遍整个家族。实在是凄惨。」
雷哈捧着酒樽,手反复摩挲着它,却没有要喝的意思。似乎只要酒在手边就能让他安下心来。
「孩子杀死父母,兄长杀死弟弟。婆婆杀死儿媳,母亲将孩子扔进河里。招来的佣兵不去打仗,却在领地的村子中胡作非为,老实巴交的农民们上镇里控诉,最后被吊死在十字路口。」
这个小宿舍所谓的窗户只是在墙上开了个洞,因此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下雪的模样。
暖炉里的泥炭在炉中燃烧着,发出神经质的噼啪响声。
「我终于忍受不住,有一天离开了那个地方。四处流浪想要寻找救赎。后来偶然听别人谈到这片岛上的奇迹,于是心想着来这里就能得到圣母的拯救。结果我来了之后,遇到了奥塔姆先生。」
雷哈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住眼睛。
「如果说不幸这种东西,是世上飘散的煤灰,那么奥塔姆先生就是灰斗。他把自己的身子染得乌黑,就为了承受那一切。然后,等待神来洗清他的罪孽。这种解决方法,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当头一棒。」
奥塔姆的行动利用了圣典中的教理,而且合理到了惊人的程度。而人们恐怕很难相信他做这一切时仍没有失去良心,仍从心底祈求着神的赦免。
「我听说,奥塔姆先生原本就是这片岛上的人。」
雷哈听到我的话,静静地开口答道。
「我也听说过。他原本出生在这里,很小的时候就被当作奴隶卖掉。这里的不少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不然,也不会出现那么多壮实又勤劳的人。」
守门的那个士兵看到缪莉时,也曾以为她是被卖掉的奴隶。
「当年,帆船还不像现在这么多的时候,成年人同样会被当奴隶卖掉。卖去到船上划桨。哪一场海战都少不了他们。*」
[*注:历史上桨帆船被风帆船取代的标志是1571年的勒班陀海战(Battle of Lepanto),此战之后,划桨船与接舷战的时代告终,海战的主角变成了风帆与舰炮。]
那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工作,据说大多数人做不过三年,身体就会垮掉,不得不从船上下去。
说是下船,恐怕这些可怜人走下船板后,也未必有几个能踩在港口的土地上。
「我来这里之后,曾经想尽办法把人卖给那些比较公道的奴隶商们,但岛上的人被卖走之后过得怎么样,谁也没办法知道。」
「有没有人赎回过自由,然后回到这里呢?」
雷哈发出了干咳般的笑声。
「或许还真有几个人忍过了那些磨难,赎回了他们的自由。可是,他们很清楚就算回来,这里也再没有能容纳他们的地方,更没有多余的木头给他们建房子,造出海的渔船。」
雷哈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吐尽了自己的灵魂般。
「养羊终归是有限度的,适合耕作的土地也就那么一点。人们还得凭着从那群捞琥珀,或是夏天来挖炭矿的人身上收来的税,才能勉强维持生活。我因为知道南方那些商人们的伎俩,所以一直留心提防,不让他们在这里做不利于岛上人们的买卖,毕竟这些人都想让神保佑他们一路平安,而不愿遭一次天罚……。可是,我做的这些又能有多大作用呢。」
雷哈大概也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保护着这片客居之地。
从这番话想来,庭院里那些对他打招呼的商人们恐怕并不是与他有多熟识,恰恰相反,在他们的眼中雷哈与背叛者没有什么区别,而岛上的居民又始终将他看作是商人们的同伙。能让雷哈倾诉一番的对象,也只有木桶里的酒了。
「而且,这个教会的重要支柱之一,鲁维克同盟还在讨论要不要减少今后派往这里的船。想挣钱糊口恐怕越来越难了。」
光靠祈祷是填不饱肚子的。而且,金钱交易的大网罩在每个人身上,谁也无法从中摆脱。
制约着人们努力改善这片土地的要素很简单,唯有金钱。
贫穷的岛民们所无力支付的那部分,便由奥塔姆以罪孽的形式背在自己身上。
雷哈之所以会酗酒,大概是因为自责的念头随时要将他击溃。
如果我没有缪莉在身边,一定也会同他一样。怀着这样想法看了看身旁的缪莉,结果那双漂亮的红眼睛望着我,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雷哈在椅子上坐好,拔掉桶栓,接着灌了一口酒。
「噗哈。虽说作为圣职者实在是不该这么说……」
他喝酒的模样,的确如同山贼一般。
紧接着,雷哈用痛苦的声音说了下去。
「我想,要是能早点开战就好了。」
「……开战?」
奥塔姆统帅着那群驾船横行这片群岛的海盗们,每个水手都是他的眼睛和耳朵。从我们踏上这座岛时,他就一眼看穿了我们为温菲尔而来。
所以我猜测雷哈或许也是同样,可他却又猛灌一口酒,接着痛苦地长叹道。
「……嗝。就、就是开战。温菲尔在教皇的横暴之下掀起了反旗,在阿提夫播下的火种,燃烧成熊熊大火也只是时间问题了。然后,无论如何,这片岛上的人民、渔业都会成为举足轻重的要素。」
雷哈还想继续喝酒,但我制止了他。因为他的模样仿佛是要把自己溺死在酒里般。
「雷哈先生。」
「……我死了之后,又有谁会伤心呢。就连神,恐怕也早已忘记了我的名字吧。」
雷哈
露出讽刺的笑,却没有再强求喝酒了。或许他只是希望有谁来劝住自己而已。
他无力地把酒樽放在腿上,仰头闭住了眼睛。
「战争开始之后……鱼的价格会上涨,想去当兵建功立业的人会涌出来。王国,教会,不管站在哪一边,功勋和奖赏都唾手可得。」
雷哈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他很明白即便靠这样的手段赚来了金钱,也不过能得到一时轻松而已。有人在战争中活跃,也就必然有人在战争中死去,或是在回乡时,身上多了要背负终生的伤残。
「噢,神啊。这片土地只能靠着谁的牺牲来维持。既然如此,请您将慈悲给予一直背负着罪恶的奥塔姆先生吧……」
吐出这句梦话般的祈祷词后,雷哈仰起的头慢慢朝一边歪去。他睡着了。我在酒樽掉下来之前将它拿起,放到一旁的架子上。
这副瘫倒在椅子上的模样,与其说是沉入睡眠,更像是精疲力竭。
拜托缪莉去找助祭,问他该怎么做,得到的回答却只是耸了耸肩,再加一句「让他那样就好。」,似乎这样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尽管看不过眼,可我很清楚搬走一个熟睡中的醉汉有多难。何况助祭往暖炉里加了更多的泥炭,又给雷哈身上盖好了毯子,这样以来应该不至于让他感冒了。
我们对助祭道完谢,离开了宿舍。
然后来到飘着雪花的院子里呼吸新鲜的空气。
「哥哥。」
我走下石阶时,听到背后传来了缪莉的声音。
「怎么了?」
站在这片微暗的雪地里,缪莉的银发看上去仿佛冰做的丝线。
「没事吧?」
「没事的。」
她露出像是有些意外的神情,追着我走下石阶。
「我发现,哥哥好像变帅了一点。明明之前还那么不干不脆的。」
恐怕只是一觉睡醒后的慵懒还未散尽,所以看上去稍微显得稳重了一点罢了。
「帅不帅姑且不提,缪莉,和你谈过之后,我觉得自己能下定决心了。」
「嗯?」
「让雷哈先生坐我们来时的那条船,回阿提夫去吧。」
缪莉看上去并不惊讶,只是用那双带着赤红的琥珀色眼睛盯着我。
「可是我觉得他是个逃不出这里的人。就算去说服也没用的。」
缪莉是对的。我也明白雷哈的心情。倘若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遇见奥塔姆后,一定会变成和他相同的模样。
「那就是我们的幸运了。他看起来并不像赫萝小姐那样千杯不醉。」
只要趁他睡着的时候将他送上船就行了。雷哈已经没有了对这片群岛的执着,他只是被困在此处。一度离开了群岛,应该就再不会回来了。
这个乱来的主意引得缪莉睁圆了眼睛,接着她的嘴角慢慢浮现出笑意。
「哥哥你真坏。」
「虽然,最根本的解决途径,还是要找出一个让岛上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办法。」
「那种办法不现实啦。」
明明不知道世界的宽广和复杂,她却毫无踌躇地断言道。
所谓女孩子现实的智慧,或许指的就是这个。
「不现实——是未必的。只是,找到这样一个方法所需的时间,以及我的能力都还不够。所以,现在只能考虑现在首先能做到的事情。」
缪莉毫不客气地直盯着我,接着又突然将视线转向一边。
简直就像是师傅看到学徒终于完成一件像样工作时的模样。
「那,把世界导向正轨之类的大事情要不要也重新考虑一下? 然后也不去帮那个金发了?」
「把比自己小得多的妹妹一个人送回故乡这件事,首先我决定放弃。」
「只、只是类似妹妹而已啦!」
她立刻开始闹起别扭来。
不过在雪地里这样,很快头上和肩膀也会积起一层雪来。
我拍掉缪莉身上的雪花,然后对她说。
「首先,去港口吃点东西吧。」
这场长长的噩梦过去,现在大概已经是中午了。
缪莉闭着眼等我给她拍净风帽上的雪,然后半睁开眼睛说。
「……我可以要肉吗?」
「约瑟夫先生不是说过吗。鱼也是很美味的。」
「那,我想吃油炸的鱼,而且还要撒很多很多盐!」
安静时看上去如梦如幻的少女,饮食喜好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酒徒。
「不可以暴饮暴食啊。」
「好~」
如往常般让人一眼就能看透的回答,却有了不同于往常的一点决定性差异。
我用力握住掌中缪莉的小手。大概缪莉心中也明白我在想什么。
我的手中,有一颗举世无双的宝石。
见识过世上浓重的黑暗后,才终于能发现这颗宝石的光芒。
缪莉现在正一脸不高兴地坐在桌前,原因是没有见到油炸鱼肉。
只要不是每天都会屠宰几头猪的村镇,想要在日常的每顿餐食中都吃到大量油脂是很难的。尽管鲱鱼和鳕鱼也能炼油,但这种鱼油只会拿去点灯,恐怕从没有人想过还可以用来烹饪。
结果我们的午饭变成了杂烩鱼块。这种食物对山里长大的女孩子来说,看上去可能有些刺激了。碗中的鱼头被劈成两半,露出大量模样吓人的尖牙,观感和山中的野兽肉明显不同,就是缪莉见了想必也要畏缩一下。虽然在尝过一口,发现鱼肉其实非常好吃,而且汤的咸味正适合把面包泡进去之后,她很快就不肯从碗中抬起头来了。
不过做成面包的并不是小麦和大麦,而是栗子磨成的粉。这种面包尝起来又苦又涩,而且还硬梆梆的,一般人很少出于喜好专门买来吃。原先我并不觉得在纽希拉的生活是多么奢侈,可或许是由于那里以温泉而闻名天下,尽管处于常年积雪的深山,各类食品与用品却相当齐备。如今面对着餐桌,我才再次痛感那是多么优渥的条件。
「哥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缪莉咬着一截细长又满嘴尖牙的鱼头,对我问道。
她的声音很低,一方面是因为忙着挑出鱼头细处的肉,另一方面则大概是考虑到店里本来就很安静。这也算是缪莉式的善解人意。
「需要联系回去的船……而且我还想就这片群岛再多调查一下。」
「……还没放弃吗?」
她露出惊讶的目光,对我苦笑起来。
「我并不是在想着要救赎这片岛屿之类的宏伟目标。可是,自己应该能为这里做些什么,何况这样一来或许还会有益于海兰德殿下。」
提到海兰德的名字之后,缪莉一如往常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假如向群岛上的人提供什么紧缺的东西,就算他们不会立刻正式加入,临战之际也可能站在温菲尔王国这一边。」
「那钱呢? 那个金发,她很有钱吗?」
缪莉将面包蘸饱了又咸又辣的鱼汤后,咬了一大口。
「金钱是有强大的力量,而且确实能帮助他们。可是,这样太没有诚意了。」
「没有诚意?」
接着,她满嘴塞着面包,含糊不清地对我追问道。
「金钱的魅力,几乎已经达到了暴力的程度。可是,仔细调查过这片土地的情况之后,向当地人提供他们真正最需要的东西,这不是比拿出同等数额的金钱更能体现诚意吗?」
缪莉嚼了嚼嘴里的面包,带着一脸的满足咽下,然后盯着手里剩下的半截面包看了看,最终点了点头。
「确实,如果有人给我好吃的面包,我也愿意为了那个人努力的。」
看来,就算是对重数目而不重味道的缪莉而言,栗粉面包也谈不上让她喜欢。
「所以呢,我趁着这段时间……」
说到这里她突然卖起了关子,冲我招了招手。
我一面警戒着她可能的恶作剧,一面探出身子,接着便在耳边听到她说。
「去调查一下那个人偶的真正面目,怎么样?」
我惊讶地重新打量缪莉的表情,却发现她的模样显得格外认真。
「虽然妈妈不肯对我说得更详细,但我知道她以前的朋友们,包括那个把名字传给我的人,最后也都下落不明了,对不对?」
黑圣母或许也可能是这其中的一人,她是这个意思吗。
缪莉的母亲贤狼赫萝,曾经统辖着一片叫做约伊兹的森林地带,可我不觉得会有比她体型更巨大的狼受其管辖。因为远古那个属于精灵的时代里,似乎身形的大小就是正义。
但当我知道缪莉挂念着她的狼之血,以及其他非人的精灵时,心里还是有些复杂。不过缪莉自己看上去倒并不像是怎么样,说到底,她也应该没有特别的深意吧。
「虽然要是把传说当作线索,那么熔岩被堵住之后周围就能打上很多鱼,这一点又没法解释了。」
的确如此。如果黑圣母是非人的精灵,那么其真身究竟会是什么呢。
「这些我们还是一起去查吧。一个人太危险了。」
说完,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可是我就算遇到熊都不会害怕。」
「或许,我们要面对比熊更可怕,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我撕下手中的一小块栗粉面包,送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看缪莉像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远方的模样。
接着,她突然将视线跳回我身上,又很快闭住眼睛,歪着头,像是开始为什么而犹豫。
「怎么了?」
缪莉扭着眉头,嘟嘟囔囔地答道。
「见到让我难受的情景之后就当即撒娇地让哥哥安慰我,或者以后趁哥哥大意的时候突然装作想起来,然后哭鼻子,这两种哪个比较好呢?」
你所说的『好』究竟是什么『好』啊。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而这时缪莉突然又睁开眼,一副找到了重大发现的模样。
「当场就让哥哥安慰我,过后再来一次就好了嘛。看来,果然让哥哥跟着一起来比较划算。」
接着她露出满面笑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请不要用划算和损失考虑这种事情。」
「可是妈妈说过的啊。女子不可流一滴不经算计的眼泪。」
或许这就是所谓狼的母女。缪莉真的踏踏实实地从母亲身上学来了狩猎的技巧。
「我觉得不哭还是最好的。」
我带着苦笑回答她。没想到缪莉的表情一下子认真起来。
「站在我的立场上也是一样的哦。」
我居然被还没自己一半大的女孩子反过来关心了。
可关心终究是关心,由此而来的温暖喜悦并不会因为年纪的关系而减半。
「谢谢你。」
我坦率地表达了谢意。起初缪莉像是还颇觉得怀疑,片刻过后才露出牙齿对我笑起来,接着继续吃起她的那份鱼肉。而我静静地看着缪莉,嘴角不由得浮现出微笑来。
人们常说爱孩子才要让孩子出门远游,借此历练成长。而缪莉的成长则只能让人以瞠目结舌来形容。不过,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原先没有成长的是我,经过这一番周折,如今才终于意识到了缪莉了不起的地方。
如果说知道世间的广阔,知道天空的高远是一个孩子变为大人的必经之路,那么知道了冰的寒冷刺骨,海的深不可测,曾经懦弱愚笨的我也应该会有所成长吧。至于温菲尔王国与教会的争端、建立新教会的计划等等,我也应当能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全新视角来看待。既然某些信仰的形式可能千奇百怪,让人难以想象,那么通向天国之门的钥匙也必定不会只有一种形式,甚至神的居所也会呈现出多种的面貌。
何况这片群岛是被非人的精灵所拯救,之后依旧皈依于神之教诲的。既然如此,天国之门的门扉也应当为他们更加敞开一些才是。
奥塔姆的行为所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让我忽视了这个同样重要的问题。既然这些非人的精灵隐匿在人世间,倘若不认真考虑面对他们的策略,有朝一日必将会引来问题。海兰德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缪莉的秘密,而且也淡淡地意识到了世上还存在着许多那样的精灵。那么即便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奎松也未必不会成为如此的先例。
缪莉曾在阿提夫商馆的世界地图前,感叹天下之大,哪里却都不是自己的归处。或许当这个问题解决后,她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忧愁了。
不论是救助那个被卖作奴隶的少女,还是说出什么来安慰不得已而为之的奥塔姆,减轻他的寂寥,这些我都做不到,但缪莉或许就可以。
想起这些,我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缪莉,有一个问题我要问你。」
「嗯?」
她面前的碗中已然变成了一片白骨交错的坟场,缪莉就从这样的碗中抬起头来,看着我。
「奥塔姆先生,是人类吗?」
黑圣母不是人类,那么作为传播其信仰的第一人,这种可能性在奥塔姆身上也首先应当考虑。
但缪莉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会之后,对我摇了摇头。
「虽然因为很冷,我的鼻子有点不灵了,不过野兽的气味还是能一下子就闻出来的。他身上只有大海的味道。感觉,像是很长时间没有洗过热水澡了。」
也就是说,奥塔姆自己应该是人吧。
如果他也是非人的精灵,那么对海兰德的报告就要作出很多相应的改变。倘若与之变为敌对关系,也需要明白这样的事态有多严峻。
幸运的是,这一方面似乎并不需要真的多加考虑。
「对了,你吃饱了吗?」
「嗯,吃饱了~」
之后我带着缪莉来到了港镇里。
这是个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就可以步行横穿的小镇,也没有围墙。站在小镇的尽头,能看到空旷的土地上什么房屋也没有,唯独一条积雪被踩实了的小道能暗示前面还有人的住家。
小镇主路的一排房屋屋檐下虽挂着各种工匠的店铺招牌,却并非到处都摆满了商品,甚至安静得让人怀疑它们是否还在营业。
真正开张的,只有少数编网的绳匠铺,以及门前摆着渔叉和柴刀的打铁作坊罢了。也许是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这两种店铺对岛上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
不过,店里的渔网看起来像是修补了好几次的东西,而刀具与其说是用来切割,倒更适合用来捶和砸。恐怕在物资紧张的条件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新搓过做网的绳子,而由于缺乏燃料,金属工具的冶炼也没法满足需求吧。
圣典有云,夹杂着其他目的的助人行为是伪善,但奥塔姆又让我明白了无所作为的善行对这片群岛毫无意义。
或许此类行为的确会在信仰中埋下欺瞒的种子,但也可以换一种想法,认为只要在种子萌芽时就予以摘除即可。再怎么说,这也比像如今的教会般僵化要好得多。
迂腐的祈祷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帮助。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在小镇中漫步,我开始觉得这样的安静或许并不是不景气,而只是单纯由于时节的缘故罢了。在商馆时,约瑟夫也曾说过我们不巧是在群岛最清静的时候来访的。
要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偶尔和对面走来的人擦肩而过时,他们会看着我,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简直像是不相信对面有人走来一样。
事实上我也确实快要冷得受不了了。现在还是快些返回教会去为好。
正在我们走上那条沿着死去的河形成的小道时。
「这里和纽希拉一点也不一样啊。」
在这宁静的雪地里,人也不由得变得安静。走出食堂以来,这是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哥哥你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小镇吗?」
「前往温菲尔王国时,那里还要更热闹一些。而且我去过的地方,大多是冬天也不会下雪的。」
「还有冬天都不下雪的地方啊。我想象不来。」
缪莉面朝着海的方向吐出一口白气来。站在外面只要一小会身上就会积一片雪,得早点回到房间去了。
「总有一天我们会去的。那里连海的颜色都不一样,是非常让人激动的景色。」
「海的颜色也有不一样的吗?」
「有些地方,海的颜色不是蓝色,而是一种人从未见过的明亮绿色。」
「哥哥既然见过,那不应该是人曾经见过的明亮绿色吗?」
缪莉回过头来,露出淘气的笑容。
「别耍嘴皮了,我们快点回教会去吧。」
「嗯。」
她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一声。
可很快她又突然站住脚,再次朝海的方向回过头去。
「怎么了?」
「我原来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果然是那样。有船来了。」
「船? 这种大雪里还有人出海打鱼啊。」
我朝港口一望,才发现那里静悄悄的,其中的小船几乎都被搬到岸上,船底朝天。或许那些并不是渔船。
缪莉又加了一句。
「那种船,我在阿提夫好像见到过。」
「船的形状还有区别吗?」
我没多想就说出口的问题,招来了她的白眼。
「船的形状肯定跟不同的造船工坊有关啊,这是常识嘛!」
在港口给德堡商会当了一阵子学徒之后,缪莉真的学到了不少奇怪的东西。
原来如此,我心想。可阿提夫的船到这个港口来也并不稀奇啊。
「是商船吧。我们不也是坐着那样的船来的吗?」
「要那么说也对啦……嗯,那个,果然就是。」
缪莉用手搭在眼睛上遮挡落下的雪花,然后望着海面对我说。
「真的是商会的船。」
「德堡商会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
海兰德为我们安排的船不属于德堡商会,因为这个,约瑟夫才没想到我们会来。而之所以没有搭上德堡商会的船,就是因为相当的一段时间内,商会都没有一艘船前往这里。
但我站在缪莉身旁朝海上望去,却看到了后面还
有另外的船只。
那条船在相当远的地方,只能从海平面上勉强看清,但即便如此,站在这里也能明白它的规模。
前方的船就像是在逃避其掠食一样。
这样的大雪天气里竟然有两艘商船来,背后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回过神来,我发现渔夫们也从家中走出,一点点聚集在这个港口里,朝那两艘船望去。
「到底是什么呢。」
缪莉静静地说道。
她的神态,仿佛在山中见到猎物表现出了某种奇怪举动一样。
「你不冷吗?」
我问她道。因为不知何时起,缪莉的兜帽和肩膀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花。我伸手去拨,自己身上的雪也扑簌扑簌地落下来。
但缪莉的视线始终没有转向我,只是一直牢牢地钉在海面上。
德堡商会模样的船匆忙驶进港口,无视四周目瞪口呆的旁观者,将船板搭在栈桥上。
从甲板上走下来的,是一个被多重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从远处看,他的轮廓已经变成了球形。
我停住了给缪莉拍雪的手。
同时,缪莉猛吸了一口气。
「我不冷。」
她的嘴角露出无畏的笑容。
「但是非常非常激动。」
从船上下来的人正是约瑟夫,他一面频频望着海上,一面颠着肥胖的身躯朝我们跑来,同时还不时厌烦地拨开扑来的雪花。可虽说径直朝这边跑来,约瑟夫却并不像是注意到了我们。看他几乎不抬起头,恐怕也只是在顺着路跑罢了。
待他跑近到那粗重的喘气声已经能被我们听到的地方,约瑟夫还是没发现我们。而当他终于抬起头时,肥胖的身躯险些就要撞过来了。
「噢,噢!?」
约瑟夫慌忙站稳,露出一副『您为何会在这里?』的表情。
当然,这也是我的台词。
「您怎么了?」
他喘着粗气,张开嘴两次都只发出了咳喘声。把手扶在膝盖上深呼吸了几番,才终于支起身体来。
「这、这真是神的旨意。我有急事要通知两位。」
说话时,大片白气从约瑟夫脸前飘散。
我想到或许是海兰德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顿时一阵紧张。
「阿提夫那边联络了我后,我就搭船争分夺秒地赶来了,为了抢在那艘船前面,实在是费了太大的劲。」
看来,两艘船同时出现并不是凑巧的。
「所以,阿提夫方面有什么消息?」
约瑟夫又难受地干咳了两声,才勉强发出声音来。
「不知是哪国的高阶圣职者,带着大商人从南方往这里来了。」
「高阶圣职者? 还有,大商人?」
我一时没法理解。
很快,在咳个不停的约瑟夫身后,那艘巨舰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聚集在港口的人们全都指着那艘船,发出不成声音的惊叹。而我也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好……好大……!」
缪莉惊得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来了。因为眼前的船,几乎像是一座在海上移动的山峰般。
它的甲板至少有五六层。巨大的船体两侧伸出许多长得惊人的船桨,以与其体量相称,缓慢而有力的节奏划动着海水。看上去就仿佛飞在空中的神之船一样。
但如果那是神的座驾,恐怕天国的教义就要改头换面了。因为巨舰扬起的风帆上,染着一个我相当熟悉的标志。
「鲁维克同盟?」
世界最大,最强的商业同盟,他们主要从事远洋贸易,因此拥有的船舶数量远超其他任何商会。这个组织甚至曾由于特权产生的问题,与一国的君主爆发战争,并取得压倒的胜利。在商人们之间,鲁维克这个名字早已沾染上了不少神话色彩。
虽说现在德堡商会在北境明显已经崛起,让它的势头减了不少,但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那仅仅是在北境而已。
出现在奎松港的这艘巨舰,看上去仿佛能够压倒一切。
「他们不可能只是来做生意的。」
约瑟夫开口说道。
「恐怕这艘船配备了极其充分的人员和补给,因为它在途中没有进港停泊过一次。那么大的船身不可能从小岛间穿过,所以他们一定绕了相当远的一个大圈,可即便如此,我们光是勉强追上它就已经费尽全力了。」
这艘巨大的船光是停泊下来就占据了相当的一片海域。看到船舷上放下小舟后,渔民们也乘船靠近了那片海,大概是去询问来意。
「啊,看门狗也来了。」
缪莉指着海面说道。那是海盗们的船。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
这艘庞然大物仅仅是停泊在港口,就让人有了种不祥的感觉。
所谓权力,是可以凭肉眼看到的。我第一次理解了这个说法。
「谁知道……不过,那艘船光是用船桨,就能把海盗船敲沉进海底了吧。毕竟那种大船用来交易的话,如果不载回塞满船舱的金银,是赚不回本钱的。我们是商人,商人绝不会做徒劳的事情。」
这一点我那位可敬的旅行商人身边时就学到了。那么,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来此处寻求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要在这片冰封之地,这片一切都将被贫穷深渊吞噬的地方,做什么样的交易?
「神啊,请守护我们。」
约瑟夫祈祷完后,又从怀中取出了他的小包。
「圣母啊,求您加护于我们。」
大雪仍旧纷纷扬扬。
鲁维克同盟的纹样翻腾在雪花中,显得无比诡谲。